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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包打听张永德

    下午,郭宗谊令人准备了一些礼物,便要去寿安公主府上,拜会自己这个小姑,刚出门,便被李未翰堵了个正着。

    “表弟要去哪里?”李未翰隔着老远就打招呼,郭宗谊询声看去,只见他和他的马都披着铠甲,停伫在幽暗的巷口。

    他催马上前,身上是一领朱漆山文甲,跨下的那匹战马不算神骏,还带着不少杂色,鞍旁绑着几件长短兵器,身后背着一张骑弓,一副要出征的样子。

    “表兄这是要去打仗?”郭宗谊疑惑问道。

    “非也。”李未翰摇头晃脑:“我是来投奔你的。”

    郭宗谊大惊:“你投奔我作甚,你不是在国子监念书吗?”

    “不是你前些日子说,我若不想读书,可以来你军中吗?”李未翰反问道。

    郭宗谊这才想起,自己是跟他提过,但那不是客气吗,这憨货居然当真了。

    “此事你阿耶知道吗?”他问道。

    提到李重进,李未翰不禁头一缩,他道:“自然知道,我执意辍学,可是挨了好多顿打,绝食了三天,他才同意,但国子监却不放人,我就只好偷偷跑来。”

    郭宗谊抿抿嘴,尴尬道:“连累表兄了,没想到我的新军如此吸引你,只是这贸然辍学,也不是个办法呀。”

    李未翰一摆手,道:“管不了那许多,你也不必担心国子监来人找你,是我自己要来的。那鸟书没甚好读,我阿耶也不让我去禁军,还给枢密院、兵部和其他禁军将领都打了招呼,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你这儿有参军的门路了。”

    一番耿直言论说的郭宗谊默默无语,缓了一缓,他才道:“既如此,我找人带表兄去军营吧,先说好,你得从军卒干起。”

    郭宗谊根本不想李未翰在此时来自己军中,但他都找上门来了,也只能先应付着,回头再想办法将他送回家,毕竟是自己先前嘴顺开了口,不好食言。

    李未翰见他同意,忙不迭的点头,欣喜道:“那是自然,我就不信我不靠恩荫,就当不了将军。”

    “有志气!”郭宗谊竖起大拇指:“兄弟我跟你保证,你只要好好训练,新军之中有你一个指挥使的位置。”

    “那就先谢过表弟啦。”李未翰叉手道,“不过你这手势有何意义?”

    郭宗谊低头看看自己翘起的大拇指,神秘一笑:“这是你很厉害的意思。”

    李未翰恍悟,咧着嘴朝他也比了一个,很像他记忆中的一只憨乌龟。

    打发走李未翰,他接着往寿安公主府赶去,路上却不断在想,李重进同意他来自己军中的原因。

    经过来京后这阵子的接触,他对李重进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此人无谋少断,举止浮夸,但胜在性格豪爽,待人亦诚。

    先前在大朝会吃廊餐时,他故意说出要杀光䘵卿,李重进也只当成玩笑去听,到现在也没有声张,更没有大作文章,说明他没有多少心机。

    综合来判断,此人当个领兵的将军还能胜任,要说他有能力与阿耶一较长短,那真是抬举他了。

    那他想争储的风声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若他无意于大位,那同意李未翰来新军之中,或许只是单纯的管不了自家儿子?

    这也很有可能,毕竟崽大不由爹,阿耶不也同样管不了自己么?

    郭宗谊想了一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不想了,且走且看,事关李重进,还不能太早下定论。

    寿安公主府在就皇城边上,繁华的内城左厢,郭宗谊命人递上拜帖,不多时,府门大开,张永德亲自出来迎接。

    他还是一身华服,与郭宗谊相互见了礼,便拉上他的手,热情道:“来,进府,你小姑盼你来,可盼得望眼欲穿了。”

    “侄应该早些来前来拜见,有劳小姑挂念了。”郭宗谊谦然道。

    “你自到东京,便没停着,你姑是理解的,总之,来了便好,来了便好呀。”

    公主府颇大,二人穿过数道回廊才来到正堂,寿安公主穿扮得颇为正式,端坐堂上,想来是对这次拜访很重视。

    “侄儿拜见姑姑。”郭宗谊执晚辈礼。

    寿安公主起身还礼,拉过身边的一儿一女,道:“给你们表兄见礼。”

    一双儿女都还是总角小儿,在上元节家宴时见过,也都还记得,奶声奶气的叫了声表兄,郭宗谊开怀大笑,从袖里掏出两只做工精巧的木雀分给她们。

    二人两眼放光的接过,欢呼一声,高擎着木雀,一前一后冲出了正堂。

    寿安公主见状颇显尴尬:“这俩孩子,没个正形,侄儿勿怪。”

    “不会不会,我幼时比他们还要顽皮。”郭宗谊看着院里追逐嬉闹的一对兄妹,笑呵呵的说道。

    寿安公主很早便嫁给张永德,那时的郭宗谊还是个冒着鼻涕泡的顽童,一晃十年过去,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啄玉小郎了。

    只是从前那百来口的大家子,一夜之间便巢倾卵覆,只剩下他们几人侥幸活命。

    寿安公主幽叹一声,眉目间尽是忧伤,郭宗谊也被这一声哀叹勾起伤心往事,长叹短吁起来。

    一旁的张永德见势不好,连忙走上前提醒寿安公主:“夫人,你昨日不是炖了一些稣鱼,说等宗谊来时给他吃嘛,今天他就来了,还不快去端来。”

    寿安公主这才恍悟,扶额道:“险些忘了,你幼时最爱吃的便是隔壁县的平乡酥鱼,好些年没吃过了吧,姑去看看鱼冻上没。”

    言罢,便提起裙摆勿勿离去。

    乾佑之变在大周是个不能提的忌讳事,在郭家是个伤心事,郭家那空荡荡的旧宅现在还在城外,被重兵把守着。

    张永德不忍二人相顾伤怀,这才借酥鱼提醒寿安公主。

    郭宗谊知道他是好意,也收拾情绪,强笑道:“确实好多年没吃过了,自打阿翁带着我们迁入东京,便再也没吃过老家的酥鱼了,那肉烂骨稣的味道,真是人间至味。”

    “那我再略备薄酒,我们就着酥鱼喝上两杯如何?”张永德笑问道。

    “姑丈所言,大善。”

    不多时,一大盘酥鱼端到侧厅,还有几道热气腾腾的小菜。

    寿安公主请郭宗谊坐到主位,郭宗谊不敢坐,只挑了侧位坐定,寿安公主和张永德则一左一右陪着。

    张永德酒量很好,三五杯烧酒下去,更健谈了,和郭宗谊胡天海地说了一通,最后回到最近的抚流民事上来,他夸赞道:“贤侄这一手,妙,听说那天延英议后,王峻那厮的脸都憋紫了。”

    寿安公主捂着嘴轻笑,郭宗谊却苦笑道:“这难处也不跟着来了,昨日,兵部便驳回了我们的借营请求,眼见着流民就要抵京了,却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张永德笑了笑:“贤侄还是仁厚,这流民,要什么落脚的地儿,只要有口吃的,再搭个草棚能遮雨,不就谢天谢地了。”

    “姑丈有所不知,这些流民可不都是往年看到的那些饥民,有相当一部分是携家带口的编民,再者说,他们大多已在各州县安顿下来,庙堂费老大劲把他们迁过来,自然不能怠慢,届时生变,侄儿反会落人把柄。”

    张永德这才恍然,他轻晃着酒杯,道:“要这么说,这些人抵京,却不仅仅是为口吃的。”

    “正是,毕竟是京城,当天子脚下的民,总比当节度使的民要来得高。”郭宗谊答道。

    他原也以为来京者会以身无寸缕的饥民为主,直到这几日户册递上来,有了确切的统计,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百姓对大城市的向往,甚至一些已置办了田产的民户,转手又发卖田地,举家西迁。

    “如此,确实要慎重了。”张永德摩挲着左手上的玉扳指,沉吟着。

    突然,他抬头道:“听说药元福明天就抵京了。”

    “药元福?他不是应该由镇所启程,直接带兵去兖州吗?”郭宗谊一脸疑惑。

    “他上书要求来京觐见,枢密院同意了,这非常时期,陛下也不好驳他所请,于是他要先来东京,面圣后再去平兖行营,此事你不知道?”张永德略显惊讶。

    郭宗谊摇头,虽然宫里的消息已令张巾这个老太监去打听,但如今看来还是力有不逮,时机妥当时,要把专门的情报网搭起来了。

    张永德尴尬一笑,道:“此小事尔,你不知道倒也正常,我也是前日去枢密院办差时,听曹官提起。”

    郭宗谊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药元福累朝宿将,一直以来,都是一副荣辱不惊、淡泊名利的作派,不然也不会七十岁了还是个防御使,突然一反常态,要先绕道面圣再去兖州,这是何意呢?

    于是他又问张永德:“药元福怎会有此求?”

    张永德眨眨眼,似笑非笑道:“那就不得而知了,这事确实不像他那个忠厚性子能做出来的,陛下问王峻时,他说为朝局考量,为前方战事所虑,应当准他来京面圣,以示恩宠,陛下觉得在理,要靠药元福平兖,就不能驳他所请,便准了。”

    郭宗谊一时也分不清这番话的真假,有时候,事情的动机比结果重要,若张永德所言是真,那王峻便是把药元福也给算计进去了。

    若是假的,他瞥了一眼低头夹菜的张永德,他一个闲散驸马,在立储之事已逐渐明朗的情况下,与自己、与王峻都没有利益冲突,没有从**火的必要。

    只是这姑丈的消息居然如此灵通,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此事必有蹊跷。”郭宗谊漫不经心的嘟囔了一句。

    张永德嘿的一笑,接过话茬:“还有更蹊跷、更荒唐的,前日兵部呈文,将药军安排在了城南的禁军大营。”

    “外军不是要在城外自行扎营吗?何况营里还有禁军留守,枢密院和兵部就不怕出乱子?”

    郭宗谊惊道,他太了解那帮丘八了,军队集体性强,两支不同归属的军队若在同一院里,免不了会生些嫌隙,一件小事往往会发酵升格成事关本部声誉的大事,打群架那都是平常。

    后世的文明之师尚且如此,何况军纪涣散的五代。

    张永德嗤笑一声:“谁会在这节骨眼上计较这等小事,庙堂这次平兖可是全仗着药老将军,枢密院与兵部也是看出这一点,这才有恃无恐。”

    “此事可大可小。”郭宗谊深深说道,同时举起了酒杯。

    张永德笑呵呵的跟他一碰:“朝堂上的事不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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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织网

    药元福进京,被枢密院安排在了禁军大营,不论其中有什么龌龊,枢密院违制已成事实,这就给了郭宗谊机会。

    依制,外军至京城、行在,必须退三十里扎营,否则便有谋逆之嫌,便何况那不是空营,里面还有留守的禁军驻扎。

    既然韦勋以“兵不与民混”为由,把借营之请挡了回来,那便同样以规制回敬他一记,顺手再将王峻一军。

    离开了寿安公主府,他一路都在琢磨着,找谁去陛下面前提这档子事儿,这人必须敢于犯言直谏,地位还不能太低,有能力把小事变成大事。

    苦苦冥思良久,还真让他想到这么一个人,便是户部侍郎边归谠。

    此人为官清正廉洁,名声在外,在朝野内外都是一股清流,郭荣后来即位,觉得朝纲不振,还委任他为御史中丞来监督百官。

    现今的官场弊病太多,他全都看不过眼,只要是他看不过眼的就会上奏。

    去年,边归谠看不惯朝中散布谣言、滥诬乱告的风气,便上奏要求朝廷制定条例严禁捕风捉影,规定凡揭发信一律署名,以杜绝诬告。

    郭威觉得这种条例不能明置,便没有答应,之后他又上奏三次,皆不允,乃止,随后他便从有点权力的兵部侍郎,转迁到毫无职掌的户部侍郎位上。

    说起来,韦勋还是捡了他的漏。

    只是怎样才能拎出自己,又能让边归谠在药元福出征前知道此事呢?

    须得找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又与边谠归完全不认识的人去办这件事。

    想定,他示意身后的李昉跟上。

    “殿下唤臣?”李昉小心控着马,落后郭宗谊一个马头,询问道。

    郭宗谊微微点头,问道:“你可认识边归谠?”

    李昉摇头:“未曾结交过,听说边侍郎脾气倔强耿直,所以朝官大多不愿与他来往,倒是前礼部尚书张昭与之熟稔。”

    “哦?就是那个前阵子因子获罪,降为太子宾客的张昭?”

    “正是此人。”

    “他与边归谠缘何相识?”

    “听说是因尚书左丞、判国子监事的田敏校订太学《九经》一事,田敏自长兴三年,便与马镐等人一起编勘《九经》,至今二十年,仍未成。”

    “而张昭乃儒家名士,家中藏书数万卷,尚未成年便通读九经,与田敏并尊为文儒领袖,边归谠亦以精通儒学闻名,这些年,两人常受田敏之邀,至国子监论道,想来是因此相识的。”

    郭宗谊心下了然,这两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选,有了。

    他转头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这两日他们会不会聚首,若不会,就想办法制造机会,你乃国馆修撰,都是仕林中人,应该有办法吧。”

    “臣有办法。”李昉自信答道。

    虽然不知道李昉用的什么办法,但第二日,他便来回禀,言下午三人会在国子监聚会,并与诸监生讲经。

    兴许是李昉发动了监生,要他们上求国子监,请几位儒林名宿来讲课,田敏那个老学究对这等事想来也不会拒绝。

    当然,这只是郭宗谊的猜测,李昉没说,他也不会去问,兴许这只是巧合呢。

    得了准信儿,他吩咐吕端道:“易直可以带着他出发了,若口风不对,你要适当引导。”

    “唯,臣省的。”

    吕端领命而去,要带的人,自然是国子监逃生李未翰。

    看着吕端消失的背影,郭宗谊轻叹一声,自语道:“老表,先委屈你一阵子,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让你当将军。”

    掌灯时分,吕端才回来,郭宗谊正在溶月湖边散步,此时天气开始回暖,散步都不必披氅衣了。

    “可办妥了?”郭宗谊边走边问。

    “办妥了,边归谠当时脸色就不对,经义也不讲了,夺门而去,急归家里,想是写奏表去了。”吕端笑道。

    郭宗谊心中稍定,又问起李未翰来:“我那表兄现下如何?”

    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李衙内往后一阵子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妙,当时臣陪同李拱押解他至国子监,他还一头雾水。”

    “见来人是国子监生,便以为是田敏差人抓他回来,当时便骂开了,李拱便命人堵了他的嘴,押回了国子监。”

    “到国子监时,田、边等三人正在讲经,一拿开李衙内嘴里的破布,他便当着监生们的面儿,对田敏破口大骂,斥他专权违制,只顾政绩,不放休学学子归家。”

    “连一旁帮腔的张昭、边归谠都骂了进去,田敏老迈,不能还嘴,倒是边归谠心直口快,将他训了一通。”

    “李衙内盛怒之下,当场吟了句诗,是杜牧的‘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边归谠回敬‘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论抖书袋子,李衙内自然比不过边归谠,不用臣诱导,他便把路上听来的,枢密院安排药元福军入京,并驻扎禁军营一事拿出来说道,说边只敢诛别人的不善,对权臣‘显明之中’的逆举却充耳不闻,奚落他‘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当时边归谠脸色通红,抬手指天,大骂了王峻两句,以袖遮面而去。”

    “不久李指挥使便闻讯赶来,将他领了回去,说来也怪,李指挥使一来,李衙内立马就偃旗息鼓,缄口不言。”

    吕端将个中细节娓娓道来,经此一事,他愈发敬佩这位小殿下了。

    以有心算无心,利用几个毫不相干的偶然事件,牵一个逃学的太学生为线,将枢密院、兵部、外军、国子监以及两个不相干的大臣串在了一起。

    不仅把李未翰这个麻烦送走,还不露痕迹摆了王峻一道。

    任谁去看,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且不说看不破,便是看破了,敌人也无处下手,话是李未翰说的,学是李未翰逃的,人是国子监要抓的,边发谠是田敏请来的,这其中有皇长孙府什么事呢?

    朝中谁不知道李重进与皇长子一家关系微妙,难道李重进的儿子逃到了皇长孙前,殿下会知情不报,故意窝藏?

    何况李未翰本身就有错在先,身为皇亲国戚,居然干出逃学这等丑事,换了谁都不会纵容他。

    至于枢密院对药元福军的安排,朝中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且药军今日傍晚便已大张旗鼓的入营了。

    郭宗谊细细听完,心也完全放了下来,此策虽不说天衣无缝,当然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计策,但胜在涉事之人关系疏远,诸事发生较为自然,一般人很难往有心谋算这块儿想。

    至于李未翰接下来的处境,郭宗谊也不再担忧,他虽然骂了田敏等人,好在也算有理有据,站得住脚,这几人回头再想报复,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是这段时间,李未翰少不了要吃些皮肉之苦,但反过来想也有好处,经此一事,田敏必不会再让他进国子监的门,正好,这也遂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愿。

    想到这位憨怂的表哥,郭宗谊不禁莞尔。

    这李未翰还是有些脑子、有点分寸的,远不似看起来那般直愣。

    不过他嘲笑边归谠的那几句诗用得很妙,看来这几年的太学没白念,多少有点功底,骂人还知道引经据典,都不带脏字。

第三十二章 王峻危矣

    就在吕端向郭宗谊回禀时,同一片月色下,开封内城南边的一座两进小宅前,一名绿袍文官提着两篮子礼物,敲起了门。

    开门的是一名老仆,佝偻着腰,吃力举高灯笼,揉揉昏黄的老眼,才看清来人是个年轻的官员,便客气问道:“敢问小相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官员放下礼物,一拱手,谦声道:“当不得相公称呼,我是边公的学生,姓杨名克让,今日随药元福将军抵京,特来拜见。”

    “原是自家小郎,快请进。”师生算是一家人,老仆的称呼也亲切了许多。

    跨进不大的小院,杨克让见正堂灯火不明,只东侧一小间屋内还有灯火,便问道:“恩师官宦世家,又是当朝四品侍郎,怎地东京家里如此清冷?”

    老仆笑呵呵道:“晚辈们都各自成家啦,夫人早逝,院中也就剩下郎君和几名侍妾,还有三五个粗使仆人,天一黑,再清净不过了。”

    杨克让了然,又指着那间橘灯侧屋,问道:“可是恩师在内?”

    “正是,明日朝参,郎君在写奏表。”

    杨克让闻言停下脚步:“既如此,那我便等恩师写完再去拜见。”

    言罢,便将礼物放在一旁,站在原地枯等起来。

    老仆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他道:“小郎甚是知礼,但郎君自下午归家便写起,写了撕撕了写,夕食都没吃呢,你在这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这……”杨克让面露难色,他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再过个把时辰城中宵禁,他就回不去了。

    “小郎稍安,某去禀告。”说着,老仆便蹒跚着走至厢房前,轻轻敲起门。

    “不是吩咐过别来打搅!”

    屋内传来边归谠的怒吼,杨克让心中一凛,旋即释然,幼时,这吼声日日听闻,时隔多年,竟威能不减。

    “是您的学生杨克让来了。”老仆喊道。

    屋内暂静,接着便传来急骤脚步声,吱呀,门开了,边归谠出现在杨克让眼前。

    “恩师!”杨克让情不能自抑,颤抖着喊了一声,冲到边归谠面前,撩起衣袍,行了个大礼。

    边归谠见到这久违的爱徒,也是唏嘘不已,弯腰扶道:“快起来,快起来。”

    老仆悄悄离开,边归谠与杨克让在门口相互问候了许多,边归谠才一拍脑门,道:“快进屋,怎地站在门口。”

    说罢便拉着杨克让进了书房。

    二人自书桌前坐定,老仆适当其时捧着两盏茶,一叠糕进来。

    边归谠扫了一眼,道:“拿茶作甚,温些酒来,再备几个小菜。”

    杨克让连连摆手:“学生不便饮酒,晚些便要回营。”

    边归谠哈哈一笑,示意老仆下去,道:“你还是别回去了。”

    说着,夹起案上一纸奏表,递了过去。

    杨克让接过,细细一看,惊得奏表都掉落在地上,失声道:“恩师为何行此险棋!”

    “朝中有国贼,当要有人挺身而出!”边归谠拱手朝天,一脸正气。

    杨克让拾起奏表,不解道:“可单凭这表中所言,王峻勾连药元福,倚事挟恩,带兵入京,这等大罪,若是没有铁证,陛下是不会信的,反过来,可能还会治您一个攻讦大臣之罪。”

    “你来不,不就有了。”边归谠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的爱徒,“我与药元福也是旧识,依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行事,这其中必定有人撺掇,你在药元福帐下听用,可知道些什么?”

    面对恩师的灼灼目光,杨克让低下了头,他是药元福的防御推官,乃其帐下为数不多的文人,深得其信任,自然是知道些内幕。

    实际上,王峻确实给药元福写过信,请他出征前先来东京,见陛下一面,以安帝心。

    他自己拿不定主义,便找了几位幕官垂询,杨克让觉得此事不妥,本极力阻止,奈何其他几位幕官立功心切,一力支持,药元福听信了,便决定上书请见。

    果然,陛下回诏应允,还言至京时必有厚赏。

    没想到王峻行事如此不密,连远在京城的恩师都听到些风声。

    边归谠见他低头不语,捧起来茶来,说道:“咱们虽为师徒,如今却各为其主,你不愿说,我也不会怪你,且回去吧。”

    杨克让沉默着,边归谠也不赶他,自顾自喝着茶,吃着点心,直到盏茶饮尽,杨克让方才缓缓开口:“恩师的主,是谁?”

    边归谠闻言面色一紧,斥道:“我主仅陛下一人!”

    杨克让摇头:“恩师不必骗我,若为陛下,何以要跟王峻死斗。”

    边归谠对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这才惊觉,眼前的爱徒,已经长了胡须,穿着官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短褐穿结、贫寒交迫的稚子了。

    边归谠沉默,陷入天人交战,一如刚才的杨克让,做选择,是这世上最难的事。

    杨克让平静的盯着自家恩师,等他开口,好在他没有权衡太久,很快,边归谠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皇长子,荣。”

    一瞬间,杨克让觉得自己的信念也被打破。

    正月二十八日,首批流民已踏入开封府界,不出两日,便会抵达东京城下。

    这日郭宗谊起了个大早,穿好朝服,挂上鱼袋,慢悠悠的去上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上朝,之前都是郭威遣人来唤。

    朝会仪轨如旧,宣勅过后,边归谠一马当先,上表弹劾枢密使王峻、兵部侍郎韦勋,勾结藩镇,意图不轨。

    崇元殿内登时一片哗然,王峻面色紧绷,眼露凶光,而韦勋早已吓出了一脑门白毛汗,想要出班叫冤,但被王峻用眼神制止。

    郭威有些发懵,心道这当朝祢衡又抽哪门子疯,枢密使造反?我当年就是枢密副使时造的反。

    当下他面色一沉,冷声道:“呈上来!”

    小黄门取了奏表呈给郭威,忽略那些繁瑰词藻,他三两下便看完了。

    郭威重重撂下奏表,斥道:“边卿,你去岁还上奏整治捕风捉影,怎么今日自己也犯了?”

    郭威这句话,如天籁仙音,王峻面色缓和下来,韦勋更是浑身一松,如解重负。

    边归谠不苟言笑,铮铮有声的反问道:“陛下,臣所奏之事何来捕风捉影一说?是否有制,外军抵京须城下三十里外驻扎?是否有制,外军与禁军在非战时不得混驻?药元福军是否入驻了城南大营?城南大营中是否还有禁军留守?安排药军行程的是否是枢密院?执行的是否是兵部?”

    一连六问,咄咄逼人,郭威为之气结,但他说桩桩件件又确有其实,只好承认:“卿……也不是无地放矢。”

    又看向老神在在的王峻,令人将奏表递给他:“王相,你自己看看吧。”

    王峻面带不悦的看完,出班道:“臣以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罢,便束手一旁,不再吭声。

    边归谠见这奸臣一副混不吝的作派,不由怒从心起,走到王峻跟前,质问道:“事实在此,你不开口,便能免罪吗?”

    王峻不耐的侧过身,离他远了些,才平静道:“药元福上表请见,是得陛下恩准的,而药军驻城南大营,也是本相体恤药老将军年迈,又为王事奔波,才擅自作主,请陈州军至城南大营安扎,一是为向天下藩镇展示朝廷通情达理,二是为向平叛将士彰显陛下皇恩洪德,虽有违制之嫌,但无僭越之意。”

    “诡辩之言,不足信也。”边归谠冷笑着,又转身面向皇帝:“单说这绕道来京一事,药老将军忠心耿耿,为王事不惜身,臣敬重。只是药,臣子也,平叛,本份也,庙堂若是每逢战便要赏将,以乱制来夸显恩德,臣以为不妥,恩赏自有仪制,朝官应有德操。再不济,赐以财帛酒肉犒劳三军,也是同等成效。”

    言此,他转向王峻,质问道:“这一点,王相久戎军伍,不会不懂吧?”

    “自然懂得。”

    “那你为何要写信给药元福,请他进京面圣,又进言陛下,求他恩准,还授意兵部,安排陈州军进驻城南大营,此事分明是你在其中捭阖辔驭,以达到你不可告人之目的!”

    王峻嗤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边归谠所言,毫无凭证,全是臆测,不可信也,请陛下治他诬告攀咬之罪。”

    边归谠斜睨他一眼,大跨一步,高声道:“臣有!”

    随后便一拱手:“臣有人证,乃陈州防御推官,现就在宫门外,请陛下传召。”

    郭威心中微讶,没想到边归谠真能找来人证,还是陈州防御使司的人,这不像他一个闲散文官能有的势力,莫非这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沉着脸,扫视一眼群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郭宗谊身上,见他耷眉耸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觉得不可能是他,这小崽子前几天才踏入朝堂,亦不会有这等本事。

    定了定心神,郭威问向边归谠:“这推官是何人啊?”

    “姓杨名克让,同州人,后晋末举进士不第,金吾卫上将军张彦成时镇同州,辟于帐下听用,后张将军入金吾卫,以其材荐至陈州防御使司,亦是臣昔年的学生。”

    “如此,便召他上殿。”郭威不咸不淡道。

    王峻眼角抽了抽,神色略有动容,虽然稍纵即逝,却被暗中观察他的郭宗谊敏锐捕捉,他细细回忆史实,渐有明悟。

    很快,一名绿袍文官被带到了殿上,在满堂朱紫中尤为扎眼。

    杨克让今年三十岁了,当官也当了七八年,还是头一遭入得这深宫大内,见殿宇恢弘,肃穆俨然,当时心气就矮了几分,得召传入崇元殿,目光所及,朱紫济济,御阶上天子高坐,顾盼睥睨间,竟有搬山倒岳之势,如此声威下,他腿脚不自觉开始发沉。

    强逼着自己走到殿中,杨克让心跳方缓,收拾心境,他撩起衣袍,跪下行了个大礼,口中高呼:“臣陈州防御推官,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平身吧杨卿。”

    “谢陛下。”杨克让乃起,又朝边归谠拱了拱手,拜道:“恩师。”

    边归谠颔首示意,杨克让又寻着西班中的张彦成,同样拱手下拜:“张帅。”

    张彦成笑呵呵的挥挥手,意在不必多礼。

    郭威在位上瞧得有趣,待他拜完,才问道:“为何不等罢朝,非要在御前拜见恩师旧帅?”

    “师长于臣,有传道授业之大恩,旧帅于臣,如提携再造之父母,天地君亲师,伦常之最,臣不敢违也。”

    郭威闻言大感惊异,谓张、边二人道:“此子确有才干。”

    当下又问了杨克让近况,这才转入正题:“边卿适才进言,王相勾连药元福带兵进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药将军收到王相私信,言其七十高龄得此大任,上常恐药年迈,不能竟全功,遂有换将之意,信中建议药将军若有心杀贼,便上书陛下,绕道东京,觐见后再去兖州,以安陛下之心。”

    “药老将军虽年迈,但雄风不减,又心忧王事,唯恐被撤,不能为国平乱,于是召我等商讨,而后决定上书请见,方有今日种种。”

    言罢,杨克让便长鞠一礼,退至一旁。

    郭威听完,一言不发,转头看向王峻,眼神无悲无喜。

    王峻面沉如水,拱手道:“这位陈州幕职官,跟边归谠是师徒,他说的话,不可为证。”

    边归谠见他还是不承认,当即冷笑一声,解下玉带,扯开官袍,以头顿地道:“臣愿以性命担保,杨克让所言句句属实,若陛下不信,可召药老将军上堂对质!”

    王峻深吸一口气,也缓缓跪倒,丢下象笏,又摘下顶上乌纱,置于地上:“臣是个粗人,浑身是嘴也说不过边侍郎这等饱学之士,陛下尽可召药将军上堂,但臣之忠心,日月可鉴,请陛下明察。”

    言罢,长跪不起。

    崇元殿内陷入死寂。

    二人僵持不下,君前失仪,还以身家性命做注,一时间,郭威的脸色极为难看。

    刀锋般的森冷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动,他却迟迟没有开口,二人便一直保持跪姿不动。

    他在犹豫,是趁此机会将王峻打杀了,还是大事化小,各打五十大板。

    而郭宗谊自杨克让上殿时,内心便震撼不已,不知这是哪冒出来的一个陈州幕职官,竟将此事推到了如此高度,已经脱离了他的初衷和掌控。

    似是冥冥中,有更高明的一双手在控子对奕,连他这个原本的棋手,到头来竟也成了别人的棋子。

    蓦然间,郭宗谊内心升起巨大的恐惧,远胜于上次对郭威的心悸,心思也千回百转,却始终不得其解。

    张永德一身绯袍,居于西班,他扫视两侧群臣,脸上均是喜忧参半,却没有一人敢出班陈言。

    他又看向郭宗谊,这外侄此刻眉头紧簇,眼露疑光,神思明显不在朝堂上,似是在天人交战一般。

    最后移向皇帝,郭威斜坐着,攒眉苦脸,面带犹豫,此刻内心恐怕也如郭宗谊一般在天人交战,这祖孙二人没有血亲,却意外的相像。

    他与寿安公主成亲近十年,对自己这个老泰山的了解也算深入。

    郭威最大的缺点,是不够果决,昔年以枢密副使之职坐镇邺都,节制河北诸镇时,就有人劝他将家眷接一部分到身边,以免朝堂上有人猜忌,对家人不利。

    他却瞻前顾后,不敢行事,果然,不久刘承佑便发动乾佑事变,尽诛郭家百余口,婴孺未能免。

    现在,他肯定又在纠结,怕贸然问罪王峻会致朝局不稳,又怕确有其事会对江山不利。

    左右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为什么不敢做选择呢?

    想了想,张永德决定添一把火,反正,他只是个驸马。

    正准备出班,却见顶前头的郭宗谊动了。

    郭宗谊也决定添一把火,这是解决王峻的好机会,他懂得取舍,不是郭威那种犹疑不定的性子,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哪怕事后会惹来一身骚,但只要能除掉当前这个绊脚石,便是稳赚不赔。

    想定,郭宗谊举起象笏,正准备开口,却见郭威顿然起身,目射寒光,吓得众臣齐齐后退。

    “停朝!”

    “朕要便溺。”

第三十三章 诡谲

    郭宗谊觉得很遗憾,边归谠终究没有寇准的风骨,敢去扯皇帝的袖子。

    当然,他也没有。

    皇帝一离开,群臣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御史都呵禁不住。

    郭宗谊垂下高举象笏的双手,有意兴阑珊后的未尽,也带点儿悬崖勒马的庆幸。

    此事由自己挑起,却已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他没想到边归谠居然能找到人证,死咬着王峻不放,更没料到王峻道高一层,吃准了郭威不会召药元福上堂对质,死也不承认自己写过信,二人僵持不下,甚至不惜押上性命,逼得郭威停朝暂退。

    不能再掺和此事了。

    深深扫了一眼长跪不起的王峻、边归谠,最后目光停留在杨克让身上,杨克让似有察觉,回望过来,见是一位年少未冠的紫袍大员,当即便猜到他身份,远远的朝郭宗谊拱了拱手。

    郭宗谊颔首示意,扭头离开了崇元殿。

    一名侍御史见有人要走,便想上前制止,但分开人群,见是一脸阴郁的皇长孙,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灰溜溜的回班了。

    崇元殿右侧,是一间小小的御书房,郭威气喘如牛的回到这里,挥退左右,灌下桌上的一大壶冷茶,蕴火才渐渐平熄。

    沉下心来,他心里也有了决断,便朝门外喊道:“李美!”

    “奴在。”李美推开门,伺候在一旁。

    “即刻命小底第一军指挥使李重进率本部巡检皇城,命内殿直都知张永德率本部戍卫禁中。”

    “命枢密副使郑仁诲,把城南大营的留守禁军撤到内城右厢的新建兵营。”

    “发敕政事堂,杨克让乃边归谠的弟子,作人证难以服众,药元福抵京是朕亲自恩准的,此事到底为止吧。”

    “再发敕中书门下,边归谠为社稷之固,謇謇可嘉,擢尚书右丞、枢密直学士,仍充户部侍郎。”

    “杨克让赤胆忠心,国尔忘家,可转官一阶,自决留去。”

    “另遣皇长孙谊为使,赐药元福玉带、马鞍,着其即日拔营赴兖,曹、史、向三人不得以军礼相制,当事之如父。”

    “韦勋玩忽职守,违制犯禁,以致外与禁混,险生大乱,贬至远恶军州,着有司遣送。”

    “王峻……”

    郭威吐出一口浊气,涩声道:“王峻身为枢密使,总掌军机,难脱责任,戴保任连坐之罪,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说完,郭威似是极为疲惫,也不管李美记不记得住,抽身便离开了侧殿,独自往禁苑走去。

    路上,郭威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山书十余镇递表”。

    短短七个字,昨夜送到他案头时,令他生出无尽烦恼,偏今天边归谠又当堂弹劾王峻勾结藩镇。

    还亮出杨克让这个人证,幸亏他是边归谠的弟子,依刑理当避嫌,不然今天这个台阶就不好下了。

    可任谁都知道,杨克让所言非虚,他自己坐在龙椅上听完,都只觉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就要将王峻下狱,好在忍了下来。

    刺报、奏表、人证,这三件事凑到一块,竟显得如此诡谲,难以捉摸,在云开雾霁前,不能武断动手,且留王峻在台上挡一挡风雨吧。

    郭宗谊前脚到府,李昉紧跟着便带来了陛下的处置。

    听完,郭宗谊并未觉得有多意外,这是相当明智稳妥的处理方式了。

    但对遣他为使,代陛下赏赐药元福,则很不理解。

    可不明白也得照办,郭宗谊更不愿意再在这等事上消耗脑力,今天的常朝,令人费解的事太多了。

    反正郭威已给这事结了案,暂时不会再起波折,他的初衷业已达到,韦勋贬官,禁军调营,不会再有人拦着自己借用城南大营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李昉:“你去准备准备,下午与我一道去城南,届时药元福一动身,你就去兵部借营,这一次,不会再有人为难咱们了。”

    “唯。”

    李昉刚走,吕端又火急火燎的奔来。

    “什么事,能把你老人家急成这样?”郭宗谊打趣道,营房的事一解决,他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吕端不过十七,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前两日受李昉的蛊惑,竟然把嘴巴上那点绒毛剃了,天天晚上擦姜,想尽快长出胡须来,仿佛这才符合李昉口中“姿仪瑰秀、器识和裕”的重臣模样。

    “殿下恕罪,臣有急事。”吕端微喘着气道,皇长孙府极大,他自马厩跑来前厅,弯弯绕绕,足跑了半刻。

    “有急事你还不快说。”

    “王峻,王峻辞官了。”吕端一脸郑重的说道。

    郭宗谊哂笑一声,不以为意:“他是假辞。”

    “不,这次可能是真的。”吕端急道,“他下了朝,回到政事堂便写了退仕表,递上去后,也不管陛下准没准,直接就归了家里,闭门谢客。”

    郭宗谊笑意渐敛,王峻这回是心灰意冷,真撂挑子了?

    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才哪到哪,一个回合就倒地不起,那他还是王峻王秀峰吗?这背后一定还有谋算。

    “这次必定还是假的。”郭宗谊笃定道。

    吕端还欲再讲,郭宗谊却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抢问道:“三家商号送……卖我们的粮食麻料都到了吗?”

    “已到了两批,都囤在曹彬营里。”吕端忽略殿下的口误,老实答道。

    “命曹彬明日夜间,将一应粮物押送到城南大营。”

    “唯!”

    吕端领命告退,郭宗谊又唤来张巾:“差人去把柴旺叫到城南大营外待命,他手头的活儿全盘交给曹翰吧。”

    接着,他又叫来了西厅的薛居正。

    这位配飨宋太宗庙庭的名臣,旧五代史的主要编纂者,此时刚刚四十岁。

    他是开封本地人,后唐清泰二年的进士,那年他二十三,以文章闻名,年纪不大,已是四朝元老了。

    看着薛居正那身与年纪极不相符的绿袍,郭宗谊不禁心生感慨,同榜进士中还在做官的,应该没有比他混得更差的。

    十七年来,已历四朝六帝,就算是新帝登基恩封加官,那也应该加到绯袍了。

    可他偏偏还穿着一身惨绿,也不怕给进士丢人。

    薛居正本官是比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差遣是领三司推官,就是统领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三部公案事的刑讼官。

    这个差遣到了北宋初年,就被拆分,三部各置推官一名,不再由一人统领。

    说起来权利也是不小,是李榖的主要属官,朝廷应当赐绯的。

    “子平,这阵子在西厅办差,可还习惯?”郭宗谊亲切问候道。

    “在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臣并未觉得有区别。”薛居正不卑不亢的回答,他生得器貌伟岸,说出此话,更显得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郭宗谊自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明白他为何至今还是个正六品。

    便也不再客套,当下吩咐起来:“流民这两日便要抵京了,你带着西厅的官佐们准备妥帖,后日一早,便去城南禁军大营主持接收安置事。”

    “唯。”

    PS:感谢道友巧克力大酱的打赏,总算是呼应上了。

第三十四章 再造汉唐第一步,摇人

    药元福出身将门,有胆气,善骑射,在邢州时事王檀,为厅头军使,后累朝为将,有五十年矣,虽官位不高,但多在边关前线,抗契丹,破党项,虽不夸名,但也称骁。

    这样一位耆耋宿将,郭宗谊发自内心的敬重。

    至大营前,见门口往来军士盔甲鲜明,行进严整,郭宗谊问柴旺道:“你观之若何?”

    柴旺满面风尘,最近往来押送粮秣药麻,已数日没有解甲了。

    他眯着小眼睛看了一圈,坏笑道:“不如魏博兵雄壮,但胜在规矩。”

    郭宗谊冷哼一声,骂道:“魏博兵正是缺了这点规矩,才招来灭亡。”

    柴旺嘿嘿一笑,不作辩驳。

    此时通禀的人回来了,身旁是一白首老将,后面坠着一干将校,还夹着几名绿袍文官。

    待药元福走近,郭宗谊连忙下马,迎上前,率先拜见:“晚辈郭宗谊,见过药老将军。”

    药元福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臣不敢受,臣不敢受。”

    接着单膝跪地,叉手前推行军礼道:“罪臣陈州防御使药元福,叩见陛下,陛下圣躬万福。”

    在场诸将士也跟着行礼,哗啦一声,单膝跪地,数百人竟只有一个声音,口中山呼“陛下圣躬万福”。

    郭宗谊震惊之余,只好站着生受了,他现在是代表皇帝前来,见他如面圣,本还想和药元福寒暄几句,却没成想他如此拘谨,只得作罢。

    “众将士平身。”郭宗谊端起架子,高声道。

    药元福这才率众而起,又命军士让开道路,摆开仪仗,要迎郭宗谊入营。

    郭宗谊婉拒,摆手道:“不必入营,便在此处宣慰吧。”

    药元福只得率着部曲,再次跪地,又是百人同响,郭宗谊不免感叹药元福治军严明,齐整如一。

    掏出一卷黄麻纸,郭宗谊徐徐展开,朗声宣读:“门下。云台巨镇,中原名藩,南临荆楚之郊,北控关洛之塞。非英才不能以抚俗,非雄略不可以安边。我有忠臣,膺兹重寄。具官药元福,好谋有勇,临事无疑……”

    一大串对仗工整的四六骈俪文念罢,郭宗谊喘了口气,这才切入正题:“贞予师律,知尔将才,赏玉带十三跨,御鞍一副,特赐紫,特赐金鱼符,赐钱两万贯,宣扬武力,保佑皇朝。可!”

    制书念完,郭宗谊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在冒烟,这还只是慰劳制书,远不及他上次册授制书的规格来得高,文体要短上许多,更没有中书门下各部具官的签押,窦仪当时念起来,一气呵成,毫无顿挫,看来他也如王峻一般,有一副铁嗓子。

    将制书递给药元福,他将药元福扶起,道:“药老将军,陛下有言,卿之忠贞,上心甚明,望药老将军即日拔营,开赴兖州,以平国乱。”

    药元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这才放回肚子,双手接过制书,高举过头顶,行大礼谢恩。

    起身后,他神态也自然许多,恭敬问道:“殿下不如进营喝杯酒水?”

    郭宗谊同样婉拒,反问他:“药将军何时开拔,谊也好回去复命。”

    “今夜便发。”药元福斩钉截铁道。

    “好,不过还有一事,要转告药将军。”

    “请殿下明示。”药元福又是一叉手。

    郭宗谊扫了扫他身后的几位文官,淡淡道:“杨克让得陛下看重,已转为朝官,药将军不必等他了。”

    药元福一怔,旋即谦笑道:“臣明白,杨克让在臣帐下,也是屈才,如今得入朝堂,当似鸟投林,如鱼向海,能一展雄志矣。”

    郭宗谊咂摸这两句话,也笑了:“药老将军原是儒将。”

    “臣不过一匹夫,不敢称儒。”

    郭宗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再寒暄,便要与药元福告辞:“谊还要复命,不敢久留,这便回宫了。”

    “臣,恭送殿下。”药元福领着众将校,向他拜别。

    郭宗谊翻身上马,遥一拱手:“祝药老将军早日凯旋,若不出意外,我们很快便会再见。”

    言罢,调转马头,率着百余精骑,扬尘而去。

    药元福待在原地目送郭宗谊离去,他总觉得,这小殿下最后的那句话,另有深意。

    二月初一,今天是首批三万流民抵京的日子,郭宗谊却在弘文馆上课,今日轮到和凝讲经,念的是《左传》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这篇郭宗谊早就倒背如流,又兼和凝讲的摇头晃脑,毫无新意,便有些分心,时不时望向窗外。

    和凝讲了一阵,自觉鞭辟入理,正得意间,抬眼看见郭宗谊正在走神,不由拍桌怒喝:“殿下!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郭宗谊吓了一跳,见和凝双目喷火,发须急抖,自觉处境不妙,忙答道:“自是长者为君!”

    言罢,起身向和凝行礼道歉。

    和凝面色稍霁,抬眼看了看窗外,抚须道:“今日课程就到这里吧,我观殿下心思不定,学也白学。”

    郭宗谊俊脸微赧,惭愧道:“学生择日补上。”

    他确实觉得很难为情,最近公务繁巨,他已欠下了许多课程。

    和凝这才笑逐颜开,大手一挥:“去吧!”

    “谢和师。”郭宗谊拜道,说完便急匆匆的带着李、吕二人往城外的送夫岗赶。

    此时的送夫岗已不复上次人气,孤零零的乱石堆,除了野草,便只剩罡风。

    站在上次那块巨岩上,郭宗谊翘首以盼,望着东边地平线的尽头。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吴深怕主上又着凉,上前提醒道:“殿下,这都等了许久了,也不见来,不若由奴在此替您望着,您先回车中歇息吧。”

    “不必,我没那么娇弱。”郭宗谊果断道。

    正说话间,郭宗谊却突然看见官道尽头,闪出一小队骑兵,打着“王”字旗号,接着不紧不慢的,视线内开始出现扶老携幼的百姓。

    “来了!”

    郭宗谊略显激动,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治下有人丁便有了基础盘,无论是生财还是征兵,都离不开大量的人口,绕了这许多弯子,迁来了十数万流民,他重振华夏、再造汉唐的第一步,要开始了。

第三十五章 坏消息

    郭宗谊麾下的官佐将校们今日忙得热火朝天,连一心练兵的曹彬都暂停操课,拉来五百人帮忙,官、吏、兵、民烩成了一锅,一股脑倒在了禁军营前。

    禁军营始建于兴元元年,时南平郡王李希烈占汴州城僭位称帝,国号楚,乃建此营,迄今已有一百九十八年,历代亦多有扩缮。

    后晋在此建都后,更是不惜靡费,重新规划,引河渠、垒高墙、扩营房,按国朝常营的规格来建,五万民兵经数年方成。

    所以现在的禁军营占地极广,分布有致,挖壕垒沟,有城有池,按前后中左右,划成五大营,每营内都建有武庙、内院、校场、马厩、武库、粮仓等,平时屯兵十余万,绰绰有余。

    如此固若金汤、设施完备的常备营,已远胜一些小城,也不怪边归谠对药元福驻此营如此敏感。

    便是郭宗谊,也不敢一口气把五大营全占了,就是怕落人口实,且目下流民不多,只启用前营便足矣应对。

    前营也建东南西北四门,此时营门全开,事有具细,以门而分,例如运送粮草物资的骡车、推车便是由南门驶入,空车要由北门驶出,南北相衔犹如一条大河,奔涌不绝。

    东西二门,是流民入城行检、登记之处,纵然分了两门,每门有数十胥吏在场负责,但营门仍旧排起了长龙。

    时间一久,有些百姓熬不住,就要抱怨咒骂,引来管治士卒的叱斥,更有人内急,又怕离了队还要重排,便不顾体面,就在原地解手,更是招来一片啐责。

    还有一些插队的,与人起了争执,殴打斗狠,现场巡逻的士卒不过一二百人,顾头难顾尾,根本弹压不住,只得拔刀上前,粗暴将人押离。

    郭宗谊带着人赶到时,恰好就看到如上场景,他脸一黑,跃马急驰,找到东门处的薛居正。

    薛居正此刻解袍敞袖,衣衫不整,官帽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正哑着嗓子,指挥着一帮黑衣小吏,在增添桌椅文牍。

    郭宗谊见状,忍住了上前质问的冲动,就怕再给他添乱,只能强压着一腔忿懑,调转马头,默默进了大营,竟没有士卒上来拦问,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追究这些,把当前的秩序理顺才是关键。

    经东门一处,郭宗谊便能得知,当前负责管理的西厅官吏已是自顾不暇,还要分出人手和柴旺部、曹翰部、曹彬部等彼此并不熟知的临时司曹对接,仓促之间,确实会手忙脚乱。

    西门不必去,情况估计也和东门差不多,营内负责粥食、营宿等事务的点位,此刻怕也是颠三倒四,混乱无章。

    眼看着天色渐晚,届时天一黑,更不好管,这安置的效率,得想个办法提高才是。

    待一行人走至前营的帅堂,郭宗谊也恢复了冷静。

    细细想来,这事并不能全怪他们,组织协调工作,历来都是最复杂,最考验人能力的。

    这类事务极为繁巨,哪怕事先定有章程,但到真正实施时就成了另一番景象,再加上手头事情一多,许多人就顾不上那些条文规矩了。

    以他的粗浅分析来看,眼下大营内的乱象纷呈,其实在于没有人居中调度,临机应变,眼前偌大的帅堂,按章程本应是当前安置流民事的中枢,此刻居然空无一人,可想而知,这乱从何来。

    “唉。”郭宗谊微微叹了口气,自帅堂前下了马,一言不发,径直往里走,自堂上的兽皮椅上坐定,他吩咐左右道:“把薛居正、柴旺、曹翰、曹彬、李昉、吕端都叫来。”

    不多时,六人纷至踏来,听到自家殿下突然造访时几人心里就大感不妙,这番乱象他们自己都看不下去,何况在差事上素来严厉的殿下,此刻到了帅堂,见殿下面罩严霜,满目阴霾,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在堂下站成一排。

    郭宗谊清冷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见几人都是风尘仆仆,神色憔悴,当下也心软了几分,熄了训斥的心思。

    长叹一口气,他单刀直入道:“薛居正留在此处,司掌整个安置事,柴旺你挑出十个腿脚快、人机灵的,留在子平手下当传令兵。李昉去东门、吕端去西门各自主持接收登记分房事,官吏不够用,就在军卒、百姓中找一些能写会算的,多开几个口子,务必在掌灯前悉数接收。”

    “曹翰继续负责粮秣押送,但子平要指定人手司掌库廪出入,曹彬你送完粮草就率部回营,回去之前留下三百人交给柴旺,往后每五日一换,直到流民悉数安置。”

    “唯!”

    “都忙去吧,百姓们可都等着呢。”

    柴旺与薛居正没动,其他人勿勿的又走了。

    郭宗谊看向柴旺,吩咐道:“把你叫回来,是让想让你负责大营的卫戍与治安,本部负责营内,曹彬的三百人负责营外,你去安排吧。”

    “惹。”柴旺领命出去。

    堂上就剩郭宗谊与薛居正,郭宗谊正准备开口勉励两句,便听得薛居正抢先拜倒:“营内乱成这个样子,臣有愧。”

    郭宗谊笑笑,没有回答,而是朝堂外喊道:“吴深,拿进来吧。”

    廊下候着的吴深连忙小跑着进来,手上捧着一套绯袍,一条金胯蹀躞带,以及一只银鱼符。

    郭宗谊拱手向天:“今天特意向陛下请旨赐下的,子平清泰年的进士,早该穿绯啦。”

    这句话说到了薛居正心坎里,令他浑身一暖,但他面上仍旧一脸刚正,推辞道:“臣不敢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为何不敢受?”郭宗谊不解道。

    薛居正梗着脖子,固执道:“臣为王事,并不在意服色,且无功不受䘵,臣自到西厅,寸功未建,怎敢受天家的恩赏。”

    郭宗谊实在不愿与这等不灵性的人纠缠,只好道:“此非恩赏,你为王事,谊亦为王事,今日营中乱象无须我再多言,若无一人居中坐镇,这等乱象还会再次出现,我不可能整日待在此处,这才命你职掌安置事,你着一身绿袍,又有何威信可言?”

    薛居正思考片刻,这才坦然接受:“既如此,臣穿便是。”

    说着,便面朝北,行大礼下拜,以为谢恩。

    看着穿上一身绯袍的薛居正,郭宗谊觉得顺眼多了,他本身气度不凡,穿上高品服章,一派部堂大员的威势登时显露。

    郭宗谊上下打量了两眼,开口赞道:“这才像个样子嘛。”

    薛居正这才想起,还没谢过眼前这位小殿下,略一犹豫,他俯身下拜:“臣谢过殿下,殿下厚爱,臣铭感五内,必不忘于怀。”

    “不必言谢,把差事办好就行。”

    郭宗谊丢下这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臣恭送殿下!”薛居正在后头喊着。

    “啰嗦。”

    郭宗谊脸上带着笑,喃喃道。

    他一直在大营待到了晚上,见流民登记、安置、吃喝、医疹都逐渐井然,郭宗谊才放下心来,领着左右,打道回府。

    可他前脚还没跨进府门,便被追来的传令兵叫住,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PS:感谢书友寻卿入梦来、书友20181107124212127的打赏。

第三十六章 怒(两章合一)

    夜半,寒雾渐浓,露水渐重。

    三万流民已悉数安置妥当,禁军大营重归寂静。

    郭宗谊换过一身便服,坐在帅堂上,正在听刚刚忙完的薛居正禀告那个消息。

    “臣已查实,此队军士都是王殷的内牙兵,所以才有恃无恐,肆意欺凌所管流民中的良妇。涉事犯卒共十五人,均为同队,苦主七人,已有两人走失,三人自尽,一人被凌虐至死,仅一人抵京。”

    郭宗谊眼底杀机骤现,面上仍是风平浪静,他缓缓问道:“仅此一案?”

    “正是。”薛居正不明白殿下为何会有此问。

    郭宗谊哦了一声,了然于心,有所明悟,又问道:“那犯卒、苦主与人证都在何处?”

    “都在堂外。”

    “把那队犯卒传来,我亲自审。”

    当下,便有甲士押了十数名剥去盔甲外袍,戴着铁枷脚铐的犯卒上来,身上都还带着酒气。

    “跪!”薛居正突然厉大喝,如绽惊雷。

    有两名胆小的,当即膝盖一软,跌跪了下去,引来同僚的一阵鄙视。

    薛居正见这些人如此桀骜,不由怒从心起,正要命令甲士们用刑,却被郭宗谊出声制止:“不必了,魏博兵骄横惯了,让他们跪,还不如杀了他们。”

    薛居正只好作罢,这时,犯卒中一位面白无须的瘦长汉子打量了郭宗谊几眼,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倒有些见识,我等魏博兵,从来都是站着生,不会跪着死!”

    郭宗谊冷笑一声,心生厌恶,揶揄道:“既然是豪情万丈的汉子,又为何干那欺凌妇人的下流勾当?”

    瘦长汉子面色一滞,偏过头,狡辩起来:“何来欺凌之说?是那几个小娘皮不守妇道,勾引我等兄弟在先。”

    郭宗谊见他们造了这等杀孽,还试图颠倒黑白,登时怒极,厉声道:“还敢在此混淆视听!你等以为我们不经查实便拿人?来人,传人证!”

    人证是一位布衣老妪,满头银丝,佝偻如柴,后腰脊骨处突出一大块来,杵着木棍,哆哆嗦嗦的被甲士搀了上来。

    老妪见了堂上高坐着一名官人,虽看不太清,但也猜到是此处明公,急忙丢了木棍,就下要拜。

    郭宗谊连忙起身,将老妪扶住:“姥姥乃长者,应由谊向您行礼。”

    说着,便将老妪扶到一旁的椅上,端端正正向她行了个礼,老妪咧着嘴,露出两瓣暗红的牙龈,笑呵呵的受了。

    “姥姥今年高寿?”郭宗谊温言问道。

    “五十有三啦!”老妪张开五根朽木似的手指,回道。

    郭宗谊略有动容,她看上去足有七八十了。

    “那便请姥姥讲一讲知道的情况。”

    老妪脸色登时一变,竟当场哭嚎起来:“刘家娘子那真叫一个惨啊,同庄的几个村妇将她抬回来时,就只剩半口气了,身上尽是淤紫、刀伤,脖上还有勒痕,下身满是污血,淌个不停,抬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死了。”

    “这些天杀的乱兵,早就听闻当今皇长孙有明令,欺民者斩,他们还敢行凶,真真是没有王法啊!”

    说着,捞起身边的木棍,朝着那些犯卒打去,那些魏博兵也不躲,嘿嘿笑着,反正他们皮糙肉厚,一个腰都挺不直的老妪,又能有多大力气呢。

    老妪打了累了,喘着气,流着泪,向郭宗谊拜道:“还请明公为她们作主啊,她们可都是本份人家,那徐家娘子,还是当着她幼子的面儿……”

    老妪再也说不下去,兀自啜泣不止,郭宗谊连忙令人将她带下去,好生照料。

    坐回位上,郭宗谊已是急火攻心,看着堂下一脸泼波样的十几个犯卒,耐着性子,沉声问那瘦长汉子:“你还有何话说?”

    汉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纵然我等犯了罪,也该由王帅处置,由本镇节度推官处置,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擅自办理的!”

    薛居正终究是忍不住了,暴喝一声:“大胆!”

    震得大堂都抖了几抖,自梁上掉下几搓齑粉来。

    “尔等可知,堂上何人也?”

    汉子又打量了郭宗谊几眼,见他虽然容貌不俗,气质清贵,但一套白身的装扮,也瞧不出深浅来,当下摇摇头,口称不识。

    薛居正见他点也不点醒,冷笑一声,拱手朝天,正色道:“上位便是当今皇长孙殿下!尔等宵小军贼,还不行大礼参见?”

    汉子如遭雷击,怔在当场,他是万万没往那方面想,这堂堂皇孙,会大半夜的跑来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审他们这几个小卒?

    他还以为是殿下身边的伴伴、随侍之流。

    其余犯卒也是呆若木鸡,有反应快的,立马拜倒在地,出口讨饶,接着便接二连三,扑通扑通下跪,叫饶不止。

    汉子脸色涨得通红,他双腿打着颤,想跪,又心有不甘,挣扎许久,似是觉得自己左右难逃一死,不如死得硬气些,便把心一横,开口骂道:“纵是皇孙又如何?你父不过一假子,你郭家昔年也是汉臣,如今篡……”

    “住口!”堂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打断了那汉子。

    郭宗谊暗道可惜,若由他说完,便是刚刚加授天雄军节度使,位极人臣的王殷,也够他喝一壶了。

    汉子得此棒喝,清醒过来,惊觉刚才失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栗栗发抖。

    不及理会这腌臜货,郭宗谊吩咐薛居正:“去看看是谁?”

    薛居正刚走两步,便听得那声音已在廊下响起:“臣,天雄军牙内指挥使王钦请见。”

    “是王殷的次子,亦是此次带队遣送流民的主官。”薛居正解释道。

    此人闯堂,郭宗谊心有不悦,但碍于剩下的流民还在河北,需要王殷出力,此刻不好与他计较,便高声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廊下闪出个颇为英武的青年将军,留有两撇短须,三十上下,穿着件明光铠,罩着件大红绣衫,很识趣的没有带武器。

    一进大堂,他便行礼下拜:“臣,王钦,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郭宗谊懒懒应道,对这等人实在提不兴致。

    王钦起身,冷冷扫了地上跪成一片的犯卒,叉手正待言事,却听得郭宗谊抢先开口发问:“你深夜闯我帅堂,所为何事?”

    王钦没料想这小殿下一张口,便如此咄咄逼人,只得又下拜请罪:“臣有罪,但事急从权,请殿下听臣一言,再发落不迟。”

    郭宗谊不接茬,只问道:“事急便可以从权吗?”

    王钦深吸一口气,他长这么大,还未被人如此针对过,偏还拿这小殿下没辙,只得忍着不快,恭敬答道:“今日擅闯殿下帅堂,臣甘愿领罚。”

    言罢长拜不起,将球踢给了郭宗谊。

    郭宗谊微怔,第一次吃瘪,居然是在这等无名之辈身上,暗骂了一句狡猾,淡淡开口:“你是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我本无权罚你,但今日之事,自有御史言官上书弹劾。”

    王钦自是不惧什么弹劾,他这个宣威将军也只是个散官阶,哪怕撤了也不打紧,只要他父亲还是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他的地位就稳若磐石。

    王侯将相,真的有种。

    见这一页揭过,王钦便要禀告正事,他恨恨瞪了一眼地上那瘦长汉子,此事他一直不知情,还是今夜饮宴后点人时,发现少了整整一队人,那都里的兵马使才细说了原委,当下他撤了兵马使的职,便急匆匆的赶来帅堂。

    为的就是把此事说清楚,撇干净,免得朝中有人把祸水往他阿耶头上引。

    只听王钦奏道:“殿下,家严曾数次明令军士不得扰民,臣在途中,亦多有约束,不想还是出了此等大案,臣推测,这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否则他们不敢如此胆大妄为,视殿下、视节帅的禁令于不顾,还请殿下将犯卒交予臣,一日内,臣定叫他们开口,还殿下一个明白,还苦主一个公道!”

    郭宗谊早就猜到这背后有人指使,盖因这是个案,且犯卒都在一队,若真是王殷御下无方,那近千名军士,面对三万羔羊般的流民,又怎会仅此一队老鼠屎?

    他一开始也怀疑过王殷,但现在看王钦这态度,似乎也是被人摆了一道,这才火急火燎的跑来要撇清楚。

    王钦说完,郭宗谊蹙眉沉思,久久未语,其余人也都屏息敛气,静候发落,堂上陷入死寂。

    王钦心急如焚的等待着,正煎熬时,忽然,见郭宗谊哂然一笑:“他们说不说都难逃一死,背后是谁指使我也不会追究,王指挥使,还是别费口舌了。”

    王钦闻言,神色稍显挣扎,几息后,他满眼复杂的一拱手,叹应道:“惹。”

    正如殿下所说,不管犯卒招不招,命运都已注定,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只要不会再扯上他王家,于他而言也就不重要了。

    至于对殿下来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于眼前的局势更有利,个中关窍,这半大小子片刻便想通了,他真的才十四岁吗?

    正感叹间,又听郭宗谊发问:“这些人可有家眷?”

    “本镇牙兵多为孤儿,仅队正唐峻一人成了家。”王钦指着那瘦长汉子道。

    郭宗谊点头:“我曾有言在先,敢欺民犯禁者,连坐支属,整队皆斩,家小充役。”

    说完,深望着王钦。

    王钦心神领会,叉手道:“此事臣回镇后着即办理。”

    瞬间,唐峻面如死灰。

    打发走王钦,郭宗谊也有些倦了,他命人将这些犯卒押下,严加看管,明日午时,前营校场斩首示众。

    至于为什么要放在午时,皆因午时阳气最重,冤魂恶鬼不易凝生,历朝如此,便要入乡随俗。

    待堂下无人时,薛居正上前问道:“殿下是否见一见那位苦主,她还在耳室等待。”

    郭宗谊略一沉吟,摇头道:“夜已深,日后得闲再见吧。”

    薛居正不依,继续劝言:“此乃奇女子也,心志坚韧,不让须眉,殿下还是见一见吧。”

    “我不是不见,只是今夜不见而已,我一个黄花少年,深夜见一女子,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娶人?”郭宗谊两手一摊,颇有些无赖。

    薛居正默然无语,心想在西厅早就传遍了,你每晚都要婢女侍寝,还有脸谈什么礼仪规矩。

    但也不再劝,拱拱手便退至一旁。

    郭宗谊得计,斜睨他一眼,不禁莞尔,这等诤臣也有吃瘪的时候。

    想着,郭宗谊便要打道回府,他得回去写上一份奏表,毕竟这十五人不在他军中,有犯罪之实不假,但斩了也属私设刑堂。

    古时道德高于律法,他斩了这队犯卒,自是大快人心,正正堂湟之举,不会有人不识趣的来追究,但若不上他一表请罪,还是会落敌人以口实,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郭威看到他谦恭姿态。

    自觉事已办完,郭宗谊率着侍从便往外走,薛居正亦步亦趋的跟着,及至栓马柱前,郭宗谊见他还粘着,忍不住问道:“跟着我作甚?”

    “殿下不是要去牢里,拷打那唐峻么,臣自然得跟着。”

    郭宗谊一脸诧异,叫道:“谁说我要去牢里拷打那唐峻了,我这是准备回府。”

    “殿下不审了?”薛居正不解问道,适才那不是为了打发王钦么,难道殿下真的不想知道背后撺火的人是谁?

    “还审什么?”

    “自然是幕后主使。”

    郭宗谊摇头。

    “那殿下定然心中有数,知道是谁。”薛居正不依不饶,以答代问。

    “不知道。”郭宗谊继续摇头,满脸认真。

    他是真的不知道,毕竟嫌疑最大的王峻,也没那本事把手伸到王殷的内牙兵中。

    “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见薛居正一头雾水,他玄而又玄的补上一句。

    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边归谠、杨克让背后的那位还没有头绪呢,何必再费这力气去审唐峻,徒添烦恼而已,只要他建好新城,练好新军,就能以不变应万变,最后水落之时,自会石出。

    薛居正更迷惑了,郭宗谊暗自好笑,薛居正这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可惜人眼前的叶子是永远也挪不开的,只有站得高一些,叶子才遮不住人的眼。

    “想知道原因?”郭宗谊眼神闪烁着,诱惑道。

    薛居正本能的觉得殿下不怀好意,但又按捺不住好奇,迟疑着,点了点头。

    “卿俯耳过来。”

    薛居正连忙弯下腰,侧过耳朵。

    郭宗谊凑了上去,轻声道:“因为我眼下,只需要王峻一个敌人便够了。”

    薛居正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这等事,居然挑明了跟他说?!

    瞬间,薛居正心中悚然如刺,再看殿下,满脸都是得计。

    “夜深了,卿早些休息。”郭宗谊哈哈大笑着,率领一众随侍,潇洒离开。

    薛居正愣在原地,礼也忘了,良久,他才幽幽一叹,一点好奇心,彻底将自己送上了殿下的船,只怕再难上岸了。

第三十七章 蓟州,张氏!

    正午时分,日头高照,校场内人山人海,这一批的流民,基本都来了,就为看看,那十几个畜生不如的犯卒,是怎么被正法的。

    犯卒被押上校阅台,一字排开,双臂反剪,被按在木墩子上,身后各自站着一名系着红巾的持刀力士,这便是临时充作刽子手的军士。

    郭宗谊走到台前,身边跟着两名大个大嗓门的甲士,负责传话。

    “乡亲们,我是郭宗谊,是我,把各位不远万里,迁到了京城,为的,就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但是,偏偏就有些人名为兵,实为贼,在朝廷有明令的情况下,还是不顾王法,破坏纲常,在迁民途中,在大家即将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强害了民妇七人,你们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面对泱泱百姓,郭宗谊没有拿腔拿调,而是用语质朴,尽量通俗易懂。

    待大嗓门的军士帮着喊完,就听得靠前的人群中一个瘦小青年情绪激动,振臂高呼:“该杀!乡亲们,我就是苦主的丈夫,那几个禽兽,见我家娘子生得美丽,便在夜间强掳了去,我家娘子羞愤自尽,可怜我那刚断奶的儿子,还不会说话,便没了阿母……”

    说着,青年便以袖掩面,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哭到伤心处,更是一口气没接上来,背过气去,晕倒在地,旁人连忙围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掐人中,这才悠悠醒转。

    醒来后又是嚎哭不止,悲声震天撼地,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喊了句杀,台下百姓纷纷策应,很快连成一片,汇成一句句铿锵有力的“杀”!

    郭宗谊头一次见到何为群情激愤,身边的护卫惟恐他有闪失,连忙上前,要护他下去。

    不料却被郭宗谊缓缓推开,他镇定道:“百姓不会害我。”

    接着,他看向薛居正,后者心神领会,丢下一块令箭,高喝道:“斩!”

    当即,十五名刽子手齐唰唰举刀过顶,阳光反射在锃亮的刀刃上,灼灼刺目。

    “嘿!”

    这是人在全身用力时,不自觉发出的低吼。

    手起刀落,并没有想像中人头滚滚落地的场景,基本都是被斩断大半,颈上只剩一点皮肉相连,殷红滚烫的鲜血倒是喷得老高,光线下升腾起蓬蓬血雾。

    血腥刺激到了那个瘦小的青年,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跃而起,三两步便跨上了校阅台,寻着就近的一具尸体,扑上去便大口啃噬。

    郭宗谊惊在当场,回过神来便觉一阵毛骨悚然,史书上的“食汝肉,寝汝皮”正在他眼前活生生的上演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恨,才会令人抛弃为人的尊严,做出与野兽无二的行径。

    有了这个青年带头,很快又有几个自人群中挤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嚎叫着冲上校阅台,扑向温热的尸体撕咬。

    护卫见状,正要去拦,却被郭宗谊抬手制止,他道:“先驱散百姓。”

    实际上,周遭的百姓已经开始撤离,这等野兽般的行径令人极为不适,郭宗谊也不敢久留,寻着薛居正便往台后走。

    没成想刚走出不远,便被一名年轻女子拦下。

    “民女张氏,拜见殿下。”那女子立于路旁,遥遥下拜。

    郭宗谊与薛居正对望一眼,薛居正解释道:“此女便是那唯一抵京的苦主,也是她领着几位苦主的家眷向我告发的。”

    “既如此,放她近前来。”

    张氏款款走来,郭宗谊心中起疑,这种步姿极为优美,双肩轻松,收腹直腰,以腰带脚,步距统一,只有受过仪礼训练的官宦人家才会如此走路,在黔首庶民身上是见不到的。

    待张氏走近,郭宗谊颇有些惊艳,此女姿容秀美,又兼仪态大方,即使穿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粉黛颜色。

    “你非普通百姓,是谁家的女儿,快快报来。”郭宗谊开门见山道。

    张氏叠手腰前,又是款款一礼,才道:“民女乃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张藏英之女。”

    “卢台?”郭宗谊念着,“可是在蓟州?”

    “正在蓟州。”

    郭宗谊颔首,张藏英的名字他根本没听过,卢台也不过是一个关镇,现在蓟州还在契丹人手中,张藏英想来也是契丹任命的官儿。

    “既在蓟州,你又怎会到此?”郭宗谊又问道。

    “民女祖上是涿州范阳人,此次是奉父命偷偷回乡省亲,没想到在路上被流民冲散裹挟,一路到了邺城,后又听闻殿下迁民,民女一家皆心向朝廷,见有此良机,便跟着来京了。”

    “原来如此。”郭宗谊恍悟,转而又问:“那你接下来做何打算?”

    张氏凄然一笑,摇头不语,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经此一事,民女方知殿下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未来必能荡平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有家书一封,乃是劝我阿耶投效朝廷之忠言,还请殿下帮我送到卢台军使府。”

    郭宗谊微讶,没想到眼前这位孱弱女子,竟也有如此家国情志,难怪昨夜薛居正言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当即便命人接下信,郭宗谊贴身收好,豪迈道:“此小事尔,我是问你自己,有何打算?”

    打心眼儿里他是希望张氏能亲自回到卢台,劝他阿耶率部投诚,若能奏效,那也是大功一件,而且她遭此大难,又率众揭举,在流民中怕是再难有好名节,回到卢台,对她更好。

    张氏坚定摇头,轮廓温婉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绝然:“民女一路忍辱负重,虚以委蛇,便是为了抵京,能告状伸冤,如今得见罪人伏诛,便再无他求。”

    言罢,突然拔下发上木簪,狠狠朝着自己心窝刺下!

    郭宗谊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出声制止,张氏已然自戮。

    他急忙飞跨两步冲上前去,堪堪接住摔倒的张氏,见她口中不断溢血,郭宗谊又惊又怒,斥道:“你这是作甚!何以如此轻贱性命?”

    再看那木簪,已在心窝处整根没入,鲜血洇满衣襟,他忙回头怒吼:“速去寻个大夫!”

    当下便有几名侍卫四散飞奔而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张氏抬眼看着头顶那片碧落长天,唇口开合几下,声音却细若蚊吟,郭宗谊连忙俯耳贴近,张氏却没有力气再说了,她的目光逐渐涣散,很快便咽过气去。

    郭宗谊长叹一声,慢慢将她放下,他今天见了太多血腥,甚至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往事。

    “殿下。”薛居正凑上前来,似是想安慰,却不知道如何措辞。

    郭宗谊沉默,低垂着头,用袖口将张氏脸上的血污拭净,才开口吩咐:“遣人将张氏的尸骨,送回她的范阳老家安葬,再请太子少保王仁裕为她写一篇悼文,一应靡费,由我来出。”

    “唯!”

    目送着甲士将张氏的尸首抬走,郭宗谊抬头看了眼张氏死前凝望的天穹,悠悠问道:“子平,你说这太平盛世,究竟是什么样子?何时才能到来?”

    薛居正将要作答,却无语凝噎,他猛然惊觉,自己已不是昔年那个写《遣愁文》的豪迈书生了,宦海浮沉十数年,早就忘了答案。

    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第三十八章 郭威的阳谋

    二月二,龙抬头。

    郭威如往常一般到了滋德殿,翻开御案上一卷奏表,乃是河南尹、西京留守武行德上书,细表王峻往日之功,今时之劳,言王峻国朝邸柱,从龙元臣,不可轻薄。

    虽然言辞含蓄,但郭威还是能看得出来,这是给王峻造势,希望朝廷能把王峻留在庙堂。

    冷笑一声,郭威将奏表搁置一边,王峻意气用事,撂了挑子,自己派人去说过两次,他都置若罔闻,难不成还要我找肩舆去抬他不成。

    于是又拿起一封,乃是成德军节度使何福进上奏,翻开来一看,果然,还是奏请陛下,挽留王峻任枢密使一事。

    接下又翻了几卷,一看卷首,全是节度使的奏表,郭威又惊又怒,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之前刺报中言,王峻递书十余镇请他们上表,原来就是为此事。

    难怪,王峻自罢官职没几天,哪怕上表请辞也不过旬日,这些奏表便接二连三的到了,军机国务,也没见他们如此讯急。

    深吸了口气,郭威强压下怒火,沉思着该如何应对。

    眼下慕容彦超还未平,朝廷声望不显,十余位节度使上表请留王峻,若置之不理,定会朝野震动,届时大位不保,便要祸事。

    可若就此屈服,往后少不得要被这些权臣蕃将牵制,于国于民,都是祸端。

    边归谠一事还没找出幕后主使,要留王峻在台上遮箭挡刀,是肯定的,但不能依着这些节度的意思来。

    思来想去,他得出个一石二鸟之计,不过在此之前,须得亲自去见一见王峻。

    说起来,他和王殷、李洪义加上自己,当年是距离帝位最近的四人,但最后,还是自己得主神器。

    他们三人,李洪义性怯儒,不值一哂,王殷贪吝,难成大事,唯有王峻,虽骄纵,却有城府,一个歌伶能爬到宣徽使的位上,不是一般人物。

    这三人,都是与国同体的大员,对待他们,不能像对普通臣子那般总端着皇帝的架子,何况王峻身为枢密使,又兼次相,此次经边归谠弹劾,在朝堂上闹得下不来台,若没有一点怨气,那才要担心。

    郭威换上一身便服,只点了数十殿直,悄悄出了宫,径直来到王峻府上。

    王峻与他那孕妾,正在花园里厮磨耳鬓,缱绻旖旎,听得管家来报,言府外有一贵人请见。

    “来人生得是何模样?”王峻轻抚着美妾微隆的小腹,不咸不淡问道。

    “仪容甚伟,贵不可言。”管家斟酌着词句回答,他一见来人就猜得是皇帝,但必须得装着不认识,不然现在站在这儿的,就是郭威本人了。

    王峻动作一顿,笑容渐敛,美妾见他神色,缓缓起身,柔声道:“郎有大事,奴奴先行回避。”

    王峻呵呵一笑:“也没有什么大事,来,我先送你回房。”

    说完,便小心搀着她,将妾扶回了房,又叮嘱一番,才随着管家,去往前堂。

    郭威正在堂上喝茶,盏茶过半,方见王峻蹒跚来迟。

    “陛下。”王峻在廊下便喊了一声,拱手一礼,长鞠到地。

    郭威起身,笑容可掬应了一声:“秀峰兄不必拘礼,我今日来乃是私会,不以君臣相见。”

    “礼不可废。”王峻生硬回道,抬脚便跨入前堂。

    郭威不以为忤,拉着他坐下,神态间满是关切:“秀峰这几日为何不去西府点卯,可是家中有事?”

    王峻摇头:“家中无事,心中有事。”

    郭威听出怨念,簇眉反问:“你我相识十数载,纵使君臣有隙,于私情上,我待兄向来不薄,何以如何面目对我?”

    王峻闻言,心中略有迟疑,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对郭威有如此大的怨念,边归谠弹劾他一事,错并不在郭威,反而是郭威以“人证不能服众”为由,帮着掩盖过去了,于情于理,自己似乎都不该这样对待郭威。

    当下,王峻心里生出一丝久违的愧疚,他连忙起身下拜:“是臣错了,请陛下宽宥。”

    郭威将他扶起:“若有责怪,我又怎么会来此,还请秀峰早日去西府点卯,机枢要务,全赖卿致力。”

    “唯。”王峻应了一声,又邀请郭威于府中用膳。

    “不必了,我是偷着出宫来的,届时下人找不到我,免不了要鸡飞狗跳一阵。”说着,郭威迈步便往外走。

    王峻亦步亦趋的跟在一旁,直送到门口,与他拜别。

    郭威出了府门,却突然驻足不前,而是折身垂询道:“秀峰前几日不是问我讨要节度使吗,我今日看了一下,倒有个空缺,不过不是青州,你可愿要?”

    王峻听他在此事上松口,心中大喜,末尾又听得不是青州,当即便被浇了个透凉,脱口问道:“那是哪里?”

    郭威一怔,也不回答,只笑道:“既如此,那还是青州吧,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要移几个节帅方办此事,回去我手诏递西府,平兖之后,你再依诏执行。”

    王峻这才转嗔为喜,高声道:“唯,请陛下宽心,臣下午便去西府点卯。”

    郭威噙笑颔首,上辇归去。

    王峻一鞠到底,再起身时,郭威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口,王峻大笑一声,扭身回府。

    自已费了这许多心里,甚至丢掉了兵部,才拿到强镇在手,但在他想来,这都是值得的,哪怕郭威要借他的手去办那些藩镇,他也不假思索便同意了,要知道,昔年郭威就是枢密使兼节度,由此臣下皆思效用,这才有了问鼎大位的底气。

第三十九章 伤口上撒盐

    郭宗谊昨夜做了半宿的噩梦,一闭上眼,便是前年郭府的刀光血影,他奋力逃出,却又一头撞入了前营的校阅场,那里数万百姓如同野兽,见人就咬,争相扑食,慌忙折身,张氏一袭红衣,又截住了去路,她化作一具粉面骷髅,不断喊冤,死缠着他要他送自己回家……

    惊醒后的郭宗宜索性不睡了,鳏着两眼在床上硬挺,这把几个近侍吓得不轻,朝雨、吴深更是整夜守在榻前,生怕主上出一点闪失。

    及至天明,郭宗谊才在朝雨膝上沉沉睡去,许是朝雨哼的童谣与他阿母的无二,驱散了心魔,他这一觉格外安详,直睡到下午。

    醒来时他见朝雨、吴深一脸憔悴,其余几位近侍也是呵欠连天,郭宗谊大手一挥,赏了些金银珠宝,还给他们放了半天假。

    洗漱齐整,吃过午食,郭宗谊精神振奋,便要招呼左右,去大营看看,可一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仅有数名亲卫在不远处放风,他突然开始怀念李昉、吕端粘在后面当跟屁虫的日子。

    “唉。”郭宗谊幽幽一叹,顿生浮世苍凉之感。

    “殿下为何叹息?”

    捧哏的声音传来,郭宗谊略喜,徇声望去,却见说话人是李榖,身边还跟着一位仪容倜傥的青年官员。

    “原是李相来了,有失远迎。”郭宗谊迎了上去,拱手行礼。

    李榖也急忙下拜,关切问道:“旬日未来殿下这里,殿下近来可好?”

    他今日一早便来过一次,听张巾说殿下昨日见了太多血腥,做了一夜噩梦,天亮时才睡着,只好回府,午后又至。

    郭宗谊心中一暖,李榖脸上真情流露,关切之情发自肺腑,不似作伪,当下点头道:“谊无碍,有劳李相挂念。”

    说着,便请李榖至园中小亭就坐。

    二人坐定,那青年官员捧着一摞案牍,站在李榖身后,郭宗谊见了,问李榖:“李相身后侍立者何人?”

    “这位是开封府掌田籍的从事,潘美潘仲询。”李榖介绍道。

    郭宗谊眼前一亮,抢问道:“卿是何方人士?”

    潘美见殿下有问,忙躬身作答:“臣本是大名人,父为常山军校,由以长在常山。”

    “噢。”郭宗谊点点头,算是对上号了,此潘美,便是历史上的北宋开国名将,难怪郭荣任开封府尹时他能担任郭荣的侍从,原来他一早就在开封府任职。

    “既如此,卿也坐吧。”郭宗谊拍拍身旁的石凳子,一脸热切。

    潘美连连摇头,谦逊道:“臣一流外官,岂敢与殿下、李公同坐。”

    郭宗谊闻言也不勉强,潘美毕竟不是曹彬,可以欺之以方,太过礼遇反而会适得其反。

    当下,他命人送来茶点,问向李榖:“李相来寻谊,可是田地的事有眉目了?”

    之前新城定址时,李榖曾言无主田多为豪绅大户所占,郭宗谊命他们派人摸底,想来是有结果了。

    “正是。”李榖一拱手,示意潘美将籍册拿来,指着册上文字,侃侃道来:“经开封府与三司,加上皇城司的帮忙,总算是把那些无主田的情况弄清楚了。”

    “殿下请看,开府城周围在籍的无主田共六万三千六百亩,其中有四万七千二百亩为豪绅所占,田下有佃户三千余人。”

    “三千人?”郭宗谊小小吃了一惊,“都是壮年男子?”

    “正是。”

    郭宗谊嗤笑一声,看向李榖,玩味道:“都是隐户吧?”

    李榖老脸微红,微侧过脸,尴尬答道:“是,都是逃户、客户。”

    郭宗谊将目光从李榖菊花般的老脸上移开,抬头望天,幽幽一叹:“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隐户?”

    李榖与潘美尽皆沉默,连年的战乱,以致这户籍极难统考,现今的大周,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丁是隐户,或为佃、或为贼,反正就是不为民。

    现在这三千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却成了郭宗谊眼前的一座高山,若要用强硬手段收回荒田,夺了这些人和其家庭的生计,且不说会不会激起民变,便是郭宗谊自己都狠不下心来这般行事,他们不过是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略略翻了翻田册,见上面对各大户的情况记得颇为详细,家有几口,主要营生,是否有人做官、从军等,都明明白白,郭宗谊计上心来,抬眼问李榖:“这些田,他们缴税了吗?”

    李榖恍悟,抚须笑道:“自是没有,殿下欲从税金下手?”

    郭宗谊却摇了摇头,李榖、潘美面露疑色,郭宗谊当下解释起来:“从税金下手,他们盘剥的还是那些佃户,朝廷历来是治不过县,乡里村民,全听仕伸们的管派,届是有人一教唆,这些佃户便会对朝廷生恶,祸端一起,再想扑灭,就难了。”

    李榖深以为然的点头,沉声道:“如此,首要之务是将佃户与豪绅分化,方能办王事。”

    “正是。”郭宗谊击掌道,不愧是李榖,一语便能切中要害。

    李榖笑了笑,起身拱手:“臣有办法了,请殿下稍待几日,臣定会将这四万余亩田悉数收回。”

    郭宗谊跟着起身,笑谓李榖:“谊也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与李相的,是不是同一个。”

    李榖半眯着眼,含笑道:“不若殿下与臣,各将办法写于掌中,摊手一对,便知分晓。”

    潘美闻言也来了兴致,赞道:“大善,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郭宗谊脸一黑,心想这老头还挺有童趣,当场顿手拒绝:“不必麻烦了,我且直说吧,谊的办法是均田,将这些田分一部分给佃户,编为齐民,能得永业,佃户定然心向朝廷,想来李相的办法也是如此吧?”

    李榖呵呵一笑,点头道:“殿下与臣,不谋而合。”

    “那李相便抓紧办吧,每位佃农可分田五亩,若有想搬到流民城落户的,还望李相通融通融。”

    “唯。”李榖一拱手,正声应和。

    郭宗谊点头,又想起一事,补充道:“还有,待田收回后,把这些年他们欠下的税金也追回来,我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李榖面露迟疑,语气带些担忧:“这,会不会太过,平白树敌?”

    郭宗谊展颜一笑,眨眨眼,不以为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非法侵占王田在先,隐产逃税在后,今有判三司李榖,均田追税,救民于水火,利国以丰泽,此举何过之有?”

    李榖闻言,只觉嘴巴发苦,咂摸着嘴,他拱手便要告辞:“殿下又在戏人,老臣先行告退。”

    郭宗谊哈哈笑着,扯着李榖的衣袖,正声道:“李相宽心,豪绅们并不好骗,这个账,定会算在我的头上。”

    李榖驻足,权衡一番,还是开口劝道:“适才殿下也看到册中所录,能平平安安拿回田,已殊为不易,再给他们的伤口上撒把盐,对您,对陛下,都不是道好风啊。”

    郭宗谊自是知晓其中利弊,这是封建社会,对特权阶级打击得太狠,就会动摇国本,毕竟他郭家就是最大的权贵,可若放任不管,更会影响统治基石。

    李榖此番话是老成持重之言,可在郭宗谊看来,一国之矛盾,归根结底就是“患不均”,时不时打一批,拉一批,还富于民,平衡资源,才是长治久安之法。

    何况五代是个乱世,乱世就不用太讲道理,可以不理会规则,这要是在明代,此事还真不好办。

    更何况,郭宗谊均田追税,本就站在法理这边,区区几个乡野豪绅,还不值得朝堂上的人冒着风险下场。

    综合考量下来,郭宗谊认为,追税不会溅起多大的水花,还能敲山震虎,让周边鱼肉乡里的豪绅们收敛一阵。

    当下,郭宗谊也沉声开口:“谊晓得利害,但一均田,此事便无法两全,既不能两全,谊又何必畏首畏尾,不若一贯到底,来刀狠的,他们乖乖配合,就继续做权贵,不配合,换个人来亦是一样做,李相,你尽管去办吧,开封府不是有几千号巡兵吗,可以借来,壮吾声势。”

    李榖闻言,沉思不语,这是治政理念的差异,不是言语可以辩驳,治世之策,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拉一群人,就会得罪另一群人。

    良久,李榖才开口:“既然殿下已有决断,臣遵命便是。”

    言罢,便带着欲言又止的潘美告辞,直至二人走了许久,郭宗谊才一拍大腿:“坏了,忘记攻略潘美了!”

    可惜人已走远,郭宗谊只好在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从开封府要过来。

    正苦思冥想之际,张巾来报,言郭威已经回宫,郭宗谊立马换上朝服,自书房里取了奏表,往大内去了。

第四十章 撕开个口子

    见到郭威时,他正在滋德殿读《阃外春秋》,见郭宗谊来了,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招呼他近前。

    细细端祥了郭宗谊一阵,见他气色如常,郭威这才放下心来,含笑道:“听闻你昨日在前营,很是威风,斩了王殷一整队的牙军。”

    郭宗谊嘿嘿一笑,凑上前去,递过一道奏表:“王钦那厮给您告状了?”

    郭威没有接,抬手指了指桌案一角:“扔那儿吧,王钦倒是没跟我告状,只言自己管教无方,以致百姓受苦,给你、给天家摸了黑。”

    郭宗谊大感意外,没想到这王钦倒是个心思剔透的,那日闯堂,还以为他是个跋扈惯了的衙内呢。

    “王钦此言不虚,那队犯卒伤天害理,死不足惜,但孙儿先斩后奏,亦是有违国法,今日前来,便是向阿翁请罪的。”

    言罢,郭宗谊撩起衣袍,跪倒在地,以首顿地。

    郭威见他屁股撅得老高,便轻踢了一脚,笑骂道:“起来吧,耍什么滑头,我也没说要治你的罪,朝野上下对你此举也多有称道,你上了请罪表,能堵住王殷的口,这事便揭过去啦。”

    郭宗谊这才笑嘻嘻的起身,郭威瞪了他一眼,往殿外走去:“陪我去禁苑中散散心。”

    “好。”郭宗谊应了一声,急忙跟上,转过回廊,见周遭人迹罕至,他凑上前小声禀告郭威:“孙儿还有一事,是有关契丹那边的。”

    郭威闻言顿住脚步,回身望着郭宗谊,语气讶然:“契丹?你且说来。”

    郭宗谊看了看左右,郭威心神领会,挥手令身后近侍退至远处,略带不满道:“什么消息整这些神秘。”

    郭宗谊将那张氏那封信递上:“此乃卢台军使张藏英之女的家信,请阿翁御览。”

    郭威接过,拆开细细看了一遍,疑道:“这张藏英之女的信怎么会到你的手上?”

    当下郭宗谊便将张氏事迹说了一遍,郭威听完,大感唏嘘:“能忍辱负重,又悍不畏死,当真为奇女子也,如此德行,朝廷应当追封。”

    “可她既非宗女,又非命妇,如何得封?”

    郭威收起信,呵呵笑道:“此事易尔,我收她做义女不就完了。”

    郭宗谊语滞,沉吟片刻,还是摇头:“恐怕朝臣不会同意,张氏毕竟经历此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郭威一听也明白其中三昧,但他并未在意:“此不过小节,何况她若得封,对拉拢张藏英来说是一大助力,他是卢台军使,关防镇将,若得弃暗投明,用于边备事,岂不得人?”

    郭宗谊闻言恍悟,姜还真是老的辣,若能上升到朝政高度,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眼见郭威也动了招拢张藏英的心思,郭宗谊趁热打铁,扫了眼郭威手里的信,道:“张氏生前将此事托付于我,不若由孙儿派人与张藏英接洽?”

    “你手下有人能办得了此事?”郭威奇道。

    “有,原澶州牙军指挥使曹翰,机敏深沉,能办此事。”郭宗谊拱手道,数来数去,他麾下能干情报工作的,也就是曹翰这个套路之王,他素来多智,又长袖善舞,狡诈似狼,当然,还是头幼狼。

    而他这次来见郭威,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将接洽张藏英一事摆到台面上来,当成朝廷的差事来办,这样就能从郭威手里打开缺口,拿到权限,名正言顺的培养细作暗桩,发展情报网。

    郭威略作思索,点头答应了:“本就是张氏死前托付给你的差事,你去接触张藏英倒也合情合理,旁人难以攻讦,不过不必勉强,他若不愿归顺,于我等也无大碍。”

    说着,便将信还给了郭宗谊。

    “是。”郭宗谊接过收好,祖孙二人继续前行,唠了一些家长里短,及至日暮,才放郭宗谊归去。

    一回到府邸,郭宗谊便命人去寻曹翰,也不知道他在哪段路上押运,皎月当空时,方才风尘仆仆的赶来。

    “殿下。”曹翰叉手行了个军礼。

    郭宗谊挥退左右,独留曹翰一人在堂,这令他心中警觉,猜想殿下定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差事要他去办。

    示意曹翰坐下,郭宗谊关切问道:“家眷可都安顿好了?”

    曹翰大感不妙,但仍是不明就里,见郭宗谊目光灼灼,只能老实答道:“安顿好了,在城东赁了间院子。”

    郭宗谊点头,朝堂外喊道:“张巾,去多支些银饼来。”

    曹翰更加疑惑,干脆问道:“殿下可是有事要吩咐标下?”

    “不错。”郭宗谊颔首,取出张氏那封信,道:“可知道昨日那个在我面前自尽的女子?”

    “标下略有耳闻。”

    “这差事便和这女子有关,此女为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领坊州刺史张藏英的女儿。”

    “卢台,那岂不是在契丹治下?”曹翰略吃一惊,先前只听闻此女死得凄烈,没想到竟有这等来历。

    “正是,张氏一家皆心向朝廷,这次她也是奉父命回老家省亲,与随从在路上被流民冲散裹挟,这才一路到了京城,她死前请我将此信转给她阿耶,希望能劝得张藏英弃暗投明。”

    言罢,郭宗谊将信推至曹翰面前。

    是何差事,已再明确不过,曹翰极有自知之明,深知殿下身边,能为细作者不多,能信者仅他一人耳。

    当下,曹翰不假思索,收起信,振振有词:“标下必不辱命,定能将张藏英招揽!”

    不料郭宗谊却直摇头:“卿不必将其招揽至朝廷。”

    曹翰一头雾水,叉手道:“标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郭宗谊未答,站起身,踱步至院内,此时万籁俱寂,树影婆娑,天上月朗星疏,薄云流雾,正是一派和美夜色。

    他顾曹翰,悠悠道:“送信劝降本不是难事,皇城司有大把的人能办,我却自陛下面前,将差事揽了过来,还派你亲自前去,卿若将张藏英接了回来,那我们岂不是白费力气。”

    曹翰听懂了,沉默一阵,他开口道:“标下明白了,殿下是希望从张藏英身上撕开个口子,让我们的斥候细作能顺利潜入契丹境内刺探敌情。”

    郭宗谊神秘一笑:“卿只答对了一半,将张藏英策反后,不必急着回来,就留在蓟州,将架子搭起,而后我们再图另一半。”

    “标下省的,不过若办此事,标下还需要一些人手。”

    “卿可有人选?”

    曹翰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有,标下在军中认识几个斥候出身的袍泽,若能得他们相助,标下定能建功。”

    “好,人你尽管挑,不论在哪一军中,我都会想办法将他们调来。”郭宗谊欣然应允,又问道:“他们可有家眷?”

    曹翰回忆一阵,摇头道:“有两位没有。”

    “没有家眷的不成。”郭宗谊微笑拒绝。

    曹翰知道其中用意,爽快道:“标下明白,不过还有一人,不知道殿下愿不愿给?”

    “且先说来。”郭宗谊没有立刻答应。

    “便是先前田平队里那韩姓书生。”

    郭宗谊闻言,心中生奇,这韩措大现在还跟着田平在后院养马呢,是个比曹彬还老实百倍的酸儒,曹翰要他去办这等差事,岂不是赶鸭子上架。

    曹翰见殿下没有吭声,面露狐疑,连忙解释起来:“这韩书生本名韩棋,乃是唐末朔方节度使韩逊之孙,韩逊……”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郭宗谊打断他,这韩棋本是灵州人,其伯父为韩逊长子韩洙,其父为次子韩澄,韩逊与韩洙相继病卒,这朔方节度使落到了韩澄的头上,但韩澄性格软弱,天成四年时有军校作乱,他被杀,子嗣流亡各地,这韩棋便是他的遗腹子。

    “卿对他倒是了解,只是韩棋不过一普通士卒,最多识几个字,你要他来有何用?”郭宗谊质问道。

    曹翰面色一苦,避开夜色下那道锋利目光,解释道:“常在殿下身边行走,一来二去,我与韩棋也熟络起来,这才知他身世,亦知他是有大志向的,不甘心在马棚里呆一辈子,便求我若有机会,向殿下美言,刀山火海他也去得,只要能让他一展平生之志,便是死也情愿。”

    郭宗谊盯着曹翰,似是在辩别真伪,不久,他展颜笑道:“既如此,便给你了,只是卿要如何约束他呢?”

    曹翰闻言面色转厉,恶狠狠道:“若他敢坏殿下大事,标下亲自剐了他!”

    “首要还是防微杜渐。”郭宗谊叮嘱道,折身便欲回屋。

    曹翰正要跟上,郭宗谊却道:“卿请留步,此事宜早不宜迟,准备停当,便与祝仁质的贩盐队伍一道北上。”

    “惹!”曹翰喝了个亮诺,看起来是信心十足。

    郭宗谊满意的点点头,先不说曹翰本事如何,便是这股子劲头就能让上级宽心。

    接着,他又一指廊下的木箱:“这里有些银钱,卿且拿去,把那座小院买下来吧。”

第四十一章 卫国夫人符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郭宗谊至东京后,搅起的风浪终是平静下来,王峻自那天得了领淄青节度使的许诺,便一心勤于国务,都没把余光往郭宗谊这瞅一眼,如此,督抚流民事平稳有序的度过了月余。

    这期间,流民城破土动工,剩下的几批流民业已安置稳妥,李榖收回的四万亩无主田,并置换来的五万余亩,共计十一万亩,以先到原则,按每人五亩的标准悉数分完。

    在郭威主持完“亲耕”大典后,这些田地便都种上了粟,此时中原多是粟、麦轮种,春时种粟,秋时种麦,一年两季,倒也不算寡淡。

    那些暂时没有分到田地的,则得了许多差事,比如筑城、修墙、采石、伐木、挖沙、烧砖、沤麻、工造等活计,一天管两顿干饭,少的可领十个大钱,多的可领二十余枚,日清现结,足够养家糊口。

    有部分闲下来的妇人则被安排进了织造作坊,纺麻织布,自织自得,手脚快的,每日可织素布二、三尺,月底上交素布十尺,其余皆可自留。

    但更多的妇人却是在家中无所事事,每日朝夕,带着幼子或到粥棚领粥,或去城中找些零散活来做。

    最令人头疼的则是小孩,家中成人都出去做事,无人管教,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闯下不少祸事,薛居正报给他时,听得他头都大了。

    于是,郭宗谊决定,让他们上学!

    流民中识字的不少,还有一些功名在身的举人、贡生,只是这些人家中颇为余财,甚至部分人有能力在开封城中置办宅邸,举家搬到了开封城中生活,做了真正的京城人。

    薛居正开出一贯起步的月俸,才有人来应聘,最后得举人十二名,贡生四十余名,又采买纸笔、典籍,在各营办起了启蒙学堂,可惜来上学的寥寥无几。

    郭宗谊大感挫败,薛居正却颇有信心,他言文教乃是铁杵成针、水滴石穿的功夫,殿下开了这个好头,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余下的交给他慢慢去办。

    薛居正说这话时,心中喜悦溢于言表,那四方大脸好似一朵绽开的老菊,远胜于郭宗谊给他赐绯时的心境。

    眼看着督抚流民事渐入正轨,连带着整个开封城都繁荣了不少,郭宗谊便将日常事务悉数抛给薛居正、李昉等人,不再亲自过问。

    他终是清闲下来,每日上上课,写写信,练练武,隔三差五去禁军营、流民城、曹彬营转一圈,似是做回了那个闲散皇孙,可是,仍有两件事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得解决。

    一是五千新军未练,二是南下找稻种的祝半洲未归。

    祝仁质的事儿他急也没用,但练新军却不能再等下去了,盖因前些日子,平兖行营有军报来奏,言前方战事陷入胶着。

    一开始,泰宁军所属的沂、密二州被郭威下诏剥离,由是慕容彦超手中仅剩兖州本部可战。

    而平兖军入兖州境后,与沿途百姓秋毫无犯,由是平兖军得以长驱直入,直抵兖州城下,慕容彦超收拢部队,躲在兖州城中,数次出击均被药元福打退,无奈之下,他急请淮南(南唐,为方便阅读,以后称南唐)伪主李璟发兵驰援,南唐将领燕敬权领兵五千北上,行至下邳,却被徐州巡检使张令彬阻击,退至沭阳,张令彬大破南唐军,生俘敌将燕敬权。

    由此,慕容彦超陷入孤立无援之态,只得引泗水护城,拒守兖州,龟缩不出,曹胤、药元福等久克不下,只得暂缓攻势,由药元福督造攻城所需的飞桥、云梯、巢车等器械。

    郭威收到奏报,心急如焚,一夜没合眼,次日便急召诸大臣于滋德殿议事,郭宗谊也有幸列班。

    滋德殿内,紫袂翩跹,少长咸集。

    郭威高坐御阶之上,面带焦燥,比之往常少了些许睥睨天下的气度。

    他命李美将军报分与众臣传阅,而后才道:“兖州久克不下,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王峻依旧一马当先的出班,毕竟平兖后他才能拿到青州,由不得他不急。

    “臣以为,还是换将。”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今天也列西班,他一听,立刻出班反对:“不可,临阵换将,乃是大忌。”

    王峻白了他一眼,但碍于他实际上的禁军第一人之身份,嘴上还是客气道:“将乃兵之胆,兖州城久攻不下,不换主将便一直僵着吗?兖州行营连带民夫十数万人,人吃马嚼的,一天得耗多少钱粮,便是把兖州城刮干搜净也补不上这亏空。”

    郭崇是个有民族气节的虎将,却不是个巧言善辩之人,被王峻一番话数落,登时涨红了脸,悻悻的坐回位上,不再发一言。

    王峻见他退却,又转身面向郭威奏道:“臣早就说过,慕容彦超乃是巨贼,曹胤不能胜,陛下听信黄口小儿之言,又遣药元福参画军机,更致将帅掣肘、主副不分,为今之计,还是让臣前去平乱吧。”

    郭威还未开口,却听得郭宗谊怒骂了一声“老贼!”。

    众人震惊之余,纷纷望去,只见末班的小殿下执笏在手,冲到王峻面前,斥道:“王峻,你含沙射影的骂谁呢?”

    王峻哂笑一声,答道:“药元福难道不是殿下引荐的?难道殿下不是小儿?”

    郭宗谊冷静下来,他意识里总是把自己当成大人,但在别人眼中,他这身体本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王峻此言在众人看来并不虚,他也不好反驳,便只倨傲的说了句:“呵呵。”

    王峻听出这句呵呵不是善语,当下怒从心起,厉声叱问:“殿下是在骂臣吗?”

    郭宗谊亦哂笑一声,不理会面赤如肝的王峻,转向郭威奏道:“臣以为,兖州久克不下,原因并不在我军,而在慕容彦超。”

    “哦?”郭威来了兴致,这论调倒也新鲜,当下手一挥:“你细细讲来。”

    “慕容彦超所倚仗的,不过是兖州城坚民富,臣听闻,慕容彦超性好聚敛,上下皆知,兖州百姓多受盘剥,不若命曹胤铸铁胎银投于城中,再于军士中散布此银乃慕容彦超所铸,用以分赏守城将士,由此,军士定不为其所用,旬日内必能破城。”

    郭宗谊话音刚落,便听得叁相范质接茬:“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殿下此计甚合兵法精义,臣以为可行。”

    当下,便有数名文官纷纷出言支持,王峻环视一眼,蔑笑道:“此计不妥,兖州城固若金汤,怕是难以建功。”

    郭威戎马半生,凭借经验,也觉得此计有些想当然,便挥挥手:“谊哥儿先回班,此策欠妥,还需计较。”

    郭宗谊只得回班,屁股还没坐稳,又听郭威开口垂询:“朕欲亲征,诸卿以为如何?”

    郭宗谊悚然一惊,弹跳着站起,奏道:“不可!慕容彦超蕞尔蟊贼,怎可劳陛下亲征?”

    郭崇也急忙出班反对,他是个武将,还是大周禁军第一人,前方战事吃紧逼得皇帝要亲征,那不是打他的脸吗。

    于是,殿中异议之声纷纷响起,不绝于耳,便是王峻也极力劝阻,毕竟皇帝亲征可不是小事。

    郭威没想到群臣反应如此激烈且一致,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两句,却如泥牛入海,很快淹没。

    正吵嚷间,殿外的门阁使突然跑进来,见殿中唾沫横飞,吵成一团,错愕之下,忙跑到郭威身侧,以手遮口,悄声奏道:“皇长子荣,偕卫国夫人符氏请见。”

第四十二章 三郭聚首

    新婚燕尔的郭荣夫妇到来,郭威自然顺水推舟,叫停了这次于他不利的朝议。

    众臣却没有立刻离开,唯有王峻板着脸,自侧门遁去,郭威盯了一眼,也没有挽留。

    郭宗谊此刻却是满头雾水,他爹啥时候成的亲?居然对他守口如瓶,又是何时决定来京觐见?为何这几日的来信中只字未题。

    怔怔看着郭荣领着符氏自殿外走至阶前,这位未来的大符皇后,此刻不过二十三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鲜艳的年纪。

    她穿着正四品的卫国夫人诰命服,大衣广袖,长裙霞帔,锦锻流光,缯彩绘翚。

    头戴一顶金丝镂玉贴羽团冠,腰饰蔽膝,挂有白玉双佩、青玉绶环,行走间,环佩叮当,足下生花。

    二人自殿外携手走来,男人英武,女子娇美,正是檀郎谢女,天作之合。

    众臣多是饱学之士,见此光丽情景,都诗性大发,当作便各自吟诵两句,以此为贺。

    郭荣春风满面,领着符氏向郭威行完礼,又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他两眼望天,像是故意视而不见,心中微恼,轻叱一声:“大郎!”

    郭宗谊这才磨磨蹭蹭走上前,与郭荣见礼:“孩儿拜见阿耶。”

    又转向一旁的符氏,“见过……”,没成想却语滞词穷,这继母在唐宋时怎么称呼来着?

    郭荣见他支支吾吾,大感面上无光,把眼一瞪,恨恨道:“叫姨母便可。”

    郭宗谊如蒙大赦,道了声姨母,便退至一旁。

    符氏掩嘴轻笑,声如清泉,一对剪水秋瞳望过来,笑吟吟回赠一礼:“大郎。”

    群臣此刻道完喜,都不敢久留,纷纷告退,郭威也带着儿子一家,移驾禁苑延福宫。

    路上,郭宗谊凑到郭荣身边,不满质问:“阿耶何时成的亲,怎不通知孩儿一声?”

    郭荣大感惊奇:“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再者说,老子结亲,干你何事?”

    郭宗谊语滞,细细想来,确实也没他什么事,何况二人都是再婚,便没有操办,他想吃席都没机会,但仍旧心有余岔,当下又问:“那阿耶要来京,为何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郭荣怒,抬起蒲扇大手便在郭宗谊头上一拍:“我做事还得向你禀告?”

    郭宗谊生挨了一巴掌,大感委屈,捂着头溜到郭威身旁,想要诉苦,却听得郭威笑道:“老实了吧,你阿耶说的不错,哪有老子向儿子事事相告的。”

    见郭威都不帮自己,郭宗谊哀叹一声,怏怏退到最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行至延福宫中,董德妃已等在那儿了,几人相互见过礼,于堂下落座。

    郭威目光在儿子儿媳孙子身上一一扫过,长叹一声,唏嘘道:“今日难得团圆,不若晚上在此设宴,请李重进、寿安公主他们一道过来,热闹热闹。”

    众人欣然,唯有郭荣面露忧色,郭威见状,心有所悟,便问道:“荣儿可是在担心王峻以公事相欺,不让你在京城过夜?”

    郭荣迟疑着点头,当着新婚妻子的面承认这等事,确实没什么体面可言。

    郭威抚须大笑:“不必担心,王峻如今轻易不敢再冒头了。”

    郭荣一听,大感意外:“为何?莫不是阿耶对他已有钳制?”

    “那是自然。”郭威老神在在的答道,却未明说,郭荣见状也不便多问,转而将目光转向自己儿子。

    “大郎独在东京,除却公务,业余都做些什么?”

    “阿翁命冯道、和凝、杨凝式等大臣教儿读书,除此外,还练些弓马,每日不辍。”郭宗谊老老实实答道,他觉得郭荣此问完全属于唠叨,日常做些什么,他不信郭荣不清楚。

    “嗯,不错,还算勤勉。”郭荣满意点头,又起身朝郭威拱手,歉然道:“把这孩子独留在东京,定是给阿耶添了许多麻烦。”

    郭威摇摇头,脸上笑意融融:“谊哥儿有时虽跳脱了些,但还算知礼,年纪虽轻,颇见才干,这督抚流民事就办的蛮不错,你给咱家生了个好儿孙啊。”

    郭荣得郭威肯定,又见他提起自家儿子时脸上笑意陡增,知其对郭宗谊是真心喜爱,这才放下心来。

    符氏见他们聊起郭宗谊,听了一阵,心生好奇,转头望向家里那好大儿,见他面带微笑,独坐一隅正神游天外。

    她突然便觉得夫家有个半大儿子也不错,她与李崇训成婚数年未诞子嗣,她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隐疾,瞧了许多大夫都无济于事。

    郭家如今子嗣不昌,她嫁来之前一直担心不能诞子,会于夫家有碍,如今见郭宗谊很得隆宠,便也放下心来,既使她确有隐疾难以生育,也不会影响郭荣大事。

    郭威与郭荣聊了一阵,便又看向符氏,和蔼问道:“冠侯近来可好?”

    符氏听皇帝问起家父,忙收敛心神,起身作答:“家严素来安好,有劳陛下挂念,这次儿媳进京,还特意嘱咐过,代他向陛下问安。”

    冠侯是符彦卿的表字,郭宗谊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世代将门就是有志向,取个表字都是冠侯。

    说起来,他还没有表字,得赶在封王前取一个,虽然他这表字不会有人叫,但聊胜于无。

    几人聊了些家常,便要各自散去,等待晚上的家宴。

    符氏跟着董德妃去后宫稍坐,郭威把父子二人留了下来,在花园中散步。

    如今已是三月,花园终于沾了些春色,于荒芜间蔓延。

    郭威负手渡步,静静享受着这久违的人伦之乐,郭荣与郭宗谊一左一右的跟着,也都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很清楚,郭威将二人留下来,定是有要事相商。

    不大的园子逛了三圈,郭威方才开口:“兖州战事,陷入胶着,慕容若不能尽早铲平,朝廷则声威扫地,日后这四方藩镇怕是都不会安分,平叛迫在眉睫,我欲亲征,你们意下如何?”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郭荣先答:“儿以为,不需阿耶奔波,慕容彦超现下是困兽自斗,命曹胤等人围得紧些,兖州也会不攻自乱。”

    郭威又看向郭宗谊,他跟着答道:“孙儿和阿耶是同样想法。”

    郭威点点头,伸出手,一左一右揽着儿孙的肩膀,感慨道:“还是自家人心疼自家人,今日堂上反对者,恐怕都各怀心思。”

    这话父子二人都不敢接,短暂沉寂后,郭威又道:“其实我亲征,意并不在兖州一城。”

    郭荣并未觉得惊讶,只问道:“阿耶主意在沿途藩镇?”

    “然也。”郭威赞赏的拍拍郭荣肩膀,看向一旁的郭宗谊,见他面带疑惑,不禁莞尔:“你看,你就能没能猜到,跟你阿耶好好学学吧。”

    郭宗谊嘿嘿傻笑两声,道:“阿翁与阿耶,俱是人杰,孙儿猜不到,很正常。”

    其实他猜到了,此等大事,皇帝的一举一动定有深意,明明上午滋德殿中众臣反对强烈,郭威却仍旧一意孤行,目的肯定不会是平兖一事,结合上月众节度递表一事,郭威怕是有巡视中原,彰显天威之意。

第四十三章 我欲亲征

    郭威亲征的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郭荣建议他以慰军为名,摆圣驾至兖州,郭宗谊起初还很费解,这傻子都知道皇帝是要亲征,换个名头,岂不是欲盖弥章?

    后经过郭荣提点,他才明白,此举大有深意,且不说亲征会令曹胤、药元福等人颜面扫地,便是在朝诸将怕也会羞愧难当。

    除了照拂武臣们的面子,还维护了朝廷的体面,慕容彦超何德何能,敢惊动皇帝亲征?

    而重中之重,则是借慰军之名,方能更好挺进沿途各藩镇,否则皇帝亲征,却将诸道州跑了个遍,本就心思不定的节度使们难免会风声鹤唳,以致节外生枝,再起波澜。

    及此,郭宗谊才对亲爹彻底叹服,不愧是能一念振刷五代乱象的头号明君,这政治天分之高、嗅觉之灵,令人咂舌。

    日头将落未落时,延福宫中的家宴徐徐开展,李重进、寿安公主领着家人纷至沓来。

    郭宗谊独坐在左侧第二席,一眼便瞅见了跟在李重进身后的李未翰,见他气色红润,精气十足,还圆润了一些,想来不上学,小日子过得,很润。

    待众人见过礼,将要就坐时,郭宗谊招呼李未翰:“表兄,来与谊同坐。”

    殿中诸亲大感意外,李未翰与郭宗谊何时攀上了交情?前阵子李未翰逃学,不就是小殿下检举的吗。

    李未翰一进宫门就看见了郭宗谊,本想躲着他,但奈何郭家人太少,无甚遮掩,还是让他寻着了,且出声招呼,这下想躲也躲不开了。

    于是他眨着眼睛望向李重进,但李重进正与郭荣、张永德等长辈谈笑风生,见儿子眼巴巴望过来,心头登时就起了一阵无名邪火,但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瞪了回去。

    李未翰脖子一缩,急转过身,却正好与郭宗谊撞了个满怀。

    郭宗谊踉跄几步,李未翰却纹丝不动,他急忙上前,扶住郭宗谊,歉然道:“表弟勿怪,我没看到你。”

    郭宗谊挥挥手,毫不在意:“无妨,表兄今日与弟同坐?”

    李未翰无法拒绝,只得跟着郭宗谊来至席边就坐。

    二人的举动,尽收郭荣、李重进眼底,二人面色不改,眼底却微见神往。

    昔年郭威寒微时,他二人与郭威亲子郭侗、郭信便是这般交情,只是如今侗、信阴阳两隔,活着的也俱已成家,各镇南北,年少时光不可追矣。

    掌灯时宴席开始,宫女近侍来往如梭,端上道道珍馐,盏盏美酒。

    郭威频频举杯,开怀畅饮,郭荣与符氏是今日主角,各人轮番敬酒,一圈下来,郭荣已是半醉半醒,符氏也饮了几杯,不久便面色酡红,醉眼如波,恰似一株脂红牡丹,明媚动人。

    李未翰一门心思吃肉喝酒,郭宗谊与他饮了几杯,便试探着问道:“表兄,近来可好?”

    正埋头对付一根脊骨的李未翰心感不妙,他这阵子闲赋在家,越想越觉得上次国子监之事有些蹊跷,但哪里有岔子他也说不上来,本能的,他对郭宗谊这个不仗义的表弟心起戒备。

    放下羊骨,李未翰脑筋飞转,他期期艾艾答道:“嗯……不错……不用上学,每日吃吃喝喝入入,就是天天在家里转悠,老挨我阿耶揍。”

    “唉。”郭宗谊感叹一声,将自己面前的那份肉推到了李未翰肘边,关切道:“表兄辛苦,多吃一些。”

    李未翰微惊,像兔子般躲了躲,扫了眼那盘肉,疑道:“表弟督抚流民事也很辛苦,为何不吃?”

    郭宗谊气结,将箸筷重重一搁,怒目而视:“表兄莫不是以为谊在肉里下毒了?”

    李未翰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警惕过度,郭宗谊这厮虽然一肚子坏水,但也不至于坏到想杀死他,更何况是在皇家酒宴上。

    躲着郭宗谊喷火的目光,他连连摆手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最近让阿耶揍糊涂了,还请表弟勿怪,我自罚三杯。”

    说着,便直接拎起酒壶,仰脖灌下,郭宗谊啧啧称奇,那点怒意本就是佯装出来,此刻见他真性情,更是亲近。

    李未翰打了个酒嗝,将壶倒悬,示意饮尽。

    “表兄真是海量。”郭宗谊轻轻鼓掌。

    骤饮一壶,李未翰醉态初露,他抓起一根羊骨,边啃边道:“这不算啥,我与朋友在瓦子里饮酒,那酒瓮,那么大。”

    他展臂画圈,表示酒器很大。

    “这样的瓮,我有一回投壶输了,连饮了三瓮。”

    “表兄确实海量,谊自愧不如。”

    郭宗谊拱手叹服,李未翰见他听信了,登时来了兴致,借着酒劲,胡天海地,越吹越离谱,连狎妓的事儿都抖了出来。

    “表弟你是不知道,那东城瓦舍里有家翠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建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里边酒好、菜好、舞好、曲好,女郎最好,若有相中的,女郎也同意,便可于那香闺之中,一度春宵。”

    李未翰说这话时,得意忘形,相貌猥琐,真不知道翠楼中的那些女郎如何能下得去嘴,还是吹了灯,眼不见净?

    “改日,表弟你一定跟我去逛逛,话说你来东京,也有俩月了,整日忙于公事,从不与我等东京贤才们亲近,这样下去可不行,改日得空,我定领你去见见那班贤才,皆是才气纵横天岸马,神奇俊逸人中龙。”

    李未翰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我们一般天黑出发,自瓦子街上吃些小食,什么羊肠鲊脯、素签沙糖、麻饮细粉、抹脏红丝儿……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应有尽有,当然这里只是垫垫,戌时一到,咱们便往翠楼去,去晚了可不成,去晚了好姑娘都有场子了。”

    “到了翠楼,先听曲、赏舞、饮酒、斗诗,大堂中还有杂剧相扑、索耍手伎,看甚节目,全凭自愿,待酒过三巡,就可以上下其手,别的不说,就凭表弟你这相貌才情,去了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必花,自有姑娘倒贴……”

    眼见着李未翰边说边饮酒,越吹越亢奋,嗓门愈渐高昂,就要手舞足蹈起来,郭宗谊急忙按住他的肩头,打断道:“好好好,改日定与表兄同去快活。”

    李未翰这才打住,偷眼扫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放下心来,猛灌一杯,叮嘱道:“那就说定了,表弟。”

    郭宗谊无奈点头,顺势低头望了一眼,心道,小马拉大车?我可是正经人。

    待李未翰稍稍冷静,郭宗谊才跟他说起正事:“表兄总想参军,如今谊倒是知道条门路,就是不知……”

    “什么门路?”李未翰抢问道,面颊赤红,喷着酒气,一副上头的醉态。

    郭宗谊离远了些,方才压着嗓子道:“谊听说陛下欲去兖州劳军,兄可随驾前往。”

    李未翰闻言,酒醒了一半,眼珠子骨碌一转,他问道:“这等隐秘之事,表弟为何告诉我?”

    “我们可是一家人,何况此事也够不上隐秘,晚上回去你阿耶也会告诉你。”郭宗谊诚恳道。

    李未翰盯着郭宗谊,见他目光坦荡,不似作伪,当下也信了八成,又问道:“如此说来,我阿耶也会同去?”

    “不错。”郭宗谊点点头,没想到李未翰很会抓重点,“张永德也会去。”

    “噢。”李未翰一脸恍悟,终于抛出关键一问:“那你呢,你去不去?”

    “我嘛……”郭宗谊沉吟着,继而展颜笑道:“表兄去,我便去。”

    PS:上章关于郭宗谊看到符氏后愣神的,为避免引起更大的误会,已改,两位书友的评论与我的回复也随之消失,可不是我删的。

第四十四章 正在偏移的历史

    醉过方知酒浓。

    郭宗谊宿醉醒来,刚到辰时,收拾齐整,便去别院给郭荣、符氏问安。

    一家人吃过朝食,进宫向郭威叩问圣躬,而后郭荣提出要去禁军营、在建的流民城去转转。

    郭宗谊欣然应允,他很清楚,但凡他表现得有一点怠慢,郭荣那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拍下来了。

    父子二人点起几十号近卫,一人一骑,浩浩荡荡向城南的禁军营出发。

    开封城中尚无禁骑的规定,郭宗谊一边纵马奔腾,一边琢磨着,以后是不是再修条驰道,专供车、马奔走,实现人、马分流,如此一来,两不相扰,铺砖街巷的养护成本也能降低许多。

    片刻功夫,郭宗谊等人到了禁军前营的北门。

    门前卫戍的军卒都认识郭宗谊,急令人搬开拒马,郭宗谊却下了马。

    “阿耶,禁营不比开封城,路少人多,百姓密杂,还是步行妥当一些。”

    郭荣闻言,欣然下马,跟着儿子一道,步行入营。

    禁营主道宽有四丈,两侧俱是排屋,屋前晾晒着衣裳布单,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五颜六色,迎风飘扬。

    屋门口三五成群,聚集着嬉戏的孩童,或对坐门槛,击掌歌谣,或挥舞木棍,追逐打闹。

    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殿下来了。”

    周边孩童停下游戏,呼啦啦围了上来,齐声声叫了句“殿下好”,便都眼巴巴望着他。

    郭宗谊早有准备,他大笑着,令两个扛着大包袱的近卫上前,打开来,尽是饴糖,每人一小把,挨个分了下去。

    得了零嘴的孩童更加雀跃,围着郭宗谊唱起了赞颂他的童谣,也不知道这首歌是谁编排的,词中尽是吹捧阿谀之意,郭宗谊很不喜,曾命薛居正废止,薛居正却认为这是攻德所致,民心所向,乃一雅事,不必干预,郭宗谊方止,但仍有些担心。

    此刻又听见这首童谣,还是当着郭荣的面,令他心中惴惴,颇为不安。

    郭荣却并未在意,只宽慰笑道:“我儿在这些流民中,很有声望,想来督抚流民事办的确实不错,上下都说好,非常不易。”

    郭宗谊放下心来,更决定回头要让薛居正废此童谣,当下,他尴尬道:“儿也只是定了方向,详实具务,全赖西厅众官员致力,赖薛居正操劳。”

    “薛居正?是何人啊。”

    “本是三司推官,清泰年间的进士,被我借来管勾流民安置事。”

    “如此说来,也是一能臣。”郭荣点头道。

    “乃宰相之器也!”郭宗谊不吝美言,倒令郭荣侧目。

    “他在何处,领为父去见见吧。”

    郭宗谊的话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印象中,儿子现下是谦虚谨慎的性子,对这薛姓官员却大加赞赏,由不得他不好奇。

    “他就在帅堂,晚些自能见到。”

    郭荣当下也不再多言,跟着儿子在禁营中观摩,及至一处学舍,听见那琅琅读书声,他惊喜道:“你还办了学堂?”

    “正是,营中孩童大多无人看管,每日聚众惹事,儿便办起了几间启蒙私塾,可惜来上学的寥寥无几。”郭宗谊惭愧道,西厅目下没有那个财力支持义务教育,学堂虽不收钱,但平时用的笔墨纸砚、给老师的束脩都得自备,大多数流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便没有多余的钱财供孩子念书。

    郭荣见他面带愧色,又见偌大的学堂上稀稀拉拉,只有十数名孩童捧卷在读,便好言安慰道:“无妨,待过两年,百姓们手头宽裕了,自会有些望子成器的父母送孩子来读书,到那时,你这几间学舍,怕是不够用了。”

    “但愿如此。”

    说话间,两人又走至一处新建的院落中。

    郭荣趴在篱笆上,往屋里瞧了瞧,见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好奇问道:“这也是学堂?”

    郭宗谊摇头:“此乃慈幼院,流民中有一些孤儿,无家可归,我便命人建了几座慈幼院,以赡养十五岁以下的孩童。”

    郭荣闻言心中颇为触动,他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背,感慨道:“吾儿仁厚,此乃善政美政,回到澶州,我定效仿之。”

    “阿耶谬赞了,儿只是尽人事而已,只盼这天下能老有所依,少有所养,太平盛世,想来亦不过如此。”

    郭荣点头称是,赞许的拍拍郭宗谊的肩:“还有什么新鲜举措,一并带为父去看看吧。”

    “没了。”郭宗谊坚定的摇摇头。

    郭荣收回手,讪笑道:“有这些也不错,也不错。”

    二人没有再逛,郭宗谊领着郭荣直接去见薛居正,此时他正在帅堂上与几名西厅官员议事。

    郭宗谊抬腿便要迈进,却被郭荣一把拉住:“不必打扰他们,我看过了,知道有此人便好。”

    说完,郭荣站在原地听了一阵,都是些繁琐细碎的民政,却被那叫薛居正的官员从头梳理,条条下发,经验老道,手腕高明。

    他这才相信郭宗谊所言,此人确是宰臣之器。

    除了高坐主位的薛居正,底下还有一名绿袍小官引起了郭荣的注意,他遥指那人问道:“此是何人?我观他器宇轩昂,才思也颇为敏捷。”

    郭宗谊顺指望去,见他指的正是潘美,不由心生警惕,权衡一阵,他还是老实答道:“姓潘名美,是开封府管田籍的从事。”

    郭荣了然,又细细扫了堂上诸官几眼,确认没有漏网之鱼,这才转身离开,称要去在建的流民城看看。

    流民城就有些远了,一行人骑着马,跑一阵走一阵,个把时辰方至。

    昔时来选址时的一片树林,几块高坡已不见踪影,只有大片裸露的土黄地基,在白沟河边错落。

    工地上,烟尘弥漫,叮咣作响,密密麻麻的民夫正干得热火朝天,这是他们未来的家,一砖一瓦,都可能是自己未来遮风挡雨的宅子,自是尽心尽力。

    这次郭荣没有深入工地,只骑着马,绕着边沿,走马观花似的转了一圈。

    随后,他问郭宗谊:“我见有许多甲士在工地晃悠,时不时带走一个民夫,这是为何?”

    “是儿在挑选新军士卒。”郭宗谊直言道,选卒一事自上月底便开始了,时至今日,挑挑拣拣,再经过考校,总共也不过募得青年三千余人,离他的五千编制差了一小半,何况这些人中,定有逃兵、死伤、汰卒。

    依他的选卒和考核标准,估计得募足八千人,兴许最后才能得精兵五千。

    建新军一事郭宗谊在信中提过,郭荣见信后本意是反对,但转念一想,郭威都答应了,他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让这小子试试,兴许真能练出一支善战之军来。

    郭荣点点头,又问:“为何这样挑?”

    “眼见为实,唯有在观察他们干活后,方能挑出能吃苦,肯听话的士卒。”

    郭荣心中讶然,瞥了儿子一眼,笑道:“倒是新鲜,以前怎没发现你有这许多心眼?”

    郭宗谊嘿嘿一笑,打趣道:“兴许儿是大器晚成。”

    郭荣抬起马鞭,在他背上轻敲一记,笑骂道:“你小子才多大。”

    二人在新城工地转至午后方归,郭荣接下来便没有再出门,祖孙三代在一起过了两天融情日子,郭荣便领着符氏回澶州了。

    郭宗谊一路送到城外,方才与自家老父少母依依拜别。

    临分别时,符氏送了他一件自织的缺跨袍,这令郭宗谊大为感动,姨母二字都叫得热切了几分。

    驻马高坡,目送着郭荣一行离开,郭宗谊突然意识到,郭荣都能在开封呆上几日了,看来这历史轨迹,正在悄悄改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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