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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山泽之利

    抵近李府时,郭宗谊终于开口,叮嘱符染:“一会到了李府,你就去找李家长孙女李俞玩儿,我跟李相谈完事,再来寻你,到时如果天色尚早,我们再去右厢瓦市上逛逛。”

    听到可以去热闹的瓦市,符染兴奋得直点头,她总馋瓦市上的各色小吃,虽然粗糙,但味道远比家里私厨们做的点心、零嘴要好,可惜她二姐不常带她去。

    瓦市街面上的杂耍也很有意思,还有棚子里的悬丝傀儡戏、说评书、旋舞、相扑……

    随便一处角落,都比死气沉沉的高门大院来得滚烫鲜活。

    马车停下,郭宗谊牵着符染下了车,李榖长子李吉,也就是李俞的父亲,已等在大门外,见郭宗谊下来,急忙上前行礼参拜:“臣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奇道:“李补阙这是准备出门?”

    李吉摇头:“非也,家父命臣在这里恭候殿下大驾。”

    郭宗谊更加疑惑:“李相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李吉笑呵呵未答,让开身,请道:“臣也不知,殿下不如进府,见了家父当面问问?”

    “不必了,进府吧。”郭宗谊讪笑道,对李吉的揶揄充耳不闻,他若在这等小事上追问不止,就太失身份了。

    跨过门槛,郭宗谊急急驻足,扭头谓李吉道:“李俞可在府上?”

    李吉脸色一黑,很想回答不在,但李榖的嘱咐他又不敢违抗,只好不悦反问:“殿下今日是来寻小女的?”

    见他脸色难看,郭宗谊心中稍快,算是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他拉过粉凋玉啄的符染,解释道:“这不是带了个拖油瓶,我与李相有事相谈,想请李俞帮忙照看一二。”

    李吉心中冷笑,怕是你故意为之吧,但这是正当要求,他不好拒绝,点头答应。

    三人继续前行,李榖在正堂廊下相迎,见郭宗谊身后一大队的甲士肩挑手提,都是大箱小盒的礼品,心生欢喜,大笑着走上前,行礼拜见:“殿下,别来无恙。”

    李榖比他离京时更清瘦了些,但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郭宗谊回礼,开玩笑道:“李相这些日子可是得了什么养生秘方,看着至少年轻了十岁。”

    李榖笑意更甚,捊着须,眯着眼,答道:“殿下在南境开疆拓土,将大周国境推到了五岭以南,得民十几万户,得地二十余州,老臣得此佳讯,自然精神焕发。”

    “宗谊能拿下南境,全靠李相在开封调度有方,这不,特意挑了些战利品带给李相,还望李相不弃。”

    “殿下客气啦,调钱运粮,臣之本分也。”

    李吉在一旁听得直犯恶心,急忙见缝插针,打断了这一老一少的相互吹捧。

    “父亲,殿下人都到了,不如进屋再谈。”

    李榖只好讪讪作罢,扭头瞪了他一眼,见儿子牵着个女童,不禁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符彦卿三女,今日来我府上做客,就一并带出来了。”郭宗谊抢着答道。

    “哦?”李榖长眉一抖,面露惊喜,“竟是淮阳王家的千金,今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来了这么多高门大族的子弟。”

    符染素来胆大,见了陌生人也不露怯,当下大大方方行了个晚辈礼:“符染见过李伯伯,李家进士门第,符染能来沾沾文气,才是荣幸之至呢。”

    李榖听得舒心,眉开眼笑道:“淮阳王可真有福气,行啦,你去后院找李俞他们玩耍吧,我与殿下有事要谈。”

    李吉将符染带了下去,郭宗谊急忙问道:“今天府上来了很多客人?”

    李榖微微吃惊:“殿下不知道?”

    郭宗谊满头雾水:“你家里来客人,我怎么会知道?”

    李榖微怔,看来这小殿下是不知道,只好出言解释:“京中小辈们有个文会,每月举行一次,今年轮到李俞主持,地点就放在了府上的后苑。”

    郭宗谊这才恍悟,难怪他会让李吉在门口迎接,原来李榖以为他也在文会之中。

    “原来如此,我家表兄李未翰倒是跟我提过此会,但我并未留意。”

    李榖呵呵一笑,将郭宗谊迎进正堂:“殿下志在天下,自是不会与那些同辈一般,吟诗作对,流于仕林。”

    二人相对落座,李榖又问:“殿下在南境,生活可还习惯?”

    “与中原也无太大差别。”

    李榖点头,转而道:“殿下要的火器原料,我已筹齐,年后便可发往潭州。”

    郭宗谊略喜:“多谢李相。”

    李榖摆摆手:“小事尔,不过老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李相但问无妨,宗谊知无不言。”郭宗谊连忙答道。

    李榖挥退左右,自袖中取出一本文牍,薄薄数页,厚不及一寸。

    “这是殿下先前来信要的矿籍,但殿下要这矿籍,意欲何为?”

    郭宗谊知道李榖在担心什么,对上李榖直勾勾的老眼,他坦然答道:“自然是将各地矿脉都收回朝廷。”

    李榖点头,沉吟片刻,叹道:“此事殊为不易,必有许多大臣、节度使跳出来反对,老臣执掌三司多年,屡次想整顿盐、铁务,可次次都铩羽而归,其中利益盘根错节,还请殿下三思啊。”

    郭宗谊点头:“山泽之利,宜归王者,唐德宗时,便有此制,但如今天下大乱,此制已形同虚设,各地矿业,大多都被节度使把持,自然不会太容易。”

    “如此说来,殿下是已有定计?”

    “是有些思路,但要等我彻底平定南境后,方可向陛下谏言实行,先问李相要这矿籍,也是为了作些准备。”郭宗谊如实答道。

    李榖笑开来,将矿籍递出:“如此老臣便放心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知否

    正事谈完,郭宗谊便没心思跟李榖闲聊,坐在位上,如坐针毡,言语之间也是敷衍了事。

    李榖人老成精,瞧出端倪,便不再勉强,起身告罪道:“殿下,老臣身体不宜久坐,不能陪殿下了,您看……”

    郭宗谊连忙起身,关切道:“李相身有隐疾?要不要我找来府上的侍御医来瞧瞧?”

    “谢殿下关心,其实也不算什么隐疾,就是年纪大了。”李榖呵呵笑道。

    “既如此,那李相请便。”郭宗谊心中窃喜,这老狐狸,还是挺识趣的。

    “那殿下您?”李榖欲言又止。

    “我去后苑寻了符家三妹,就便告辞。”

    “险些忘了。”李榖装模作样地一拍额面,“年纪大了,记性就差,老臣这就让人带您去后苑。”

    说完,便唤来门外管家。

    郭宗谊与李榖拜别,便随管家往后苑走去,一路穿廊过阁,弯弯绕绕,走了半刻钟,才到后院的月洞门前。

    郭宗谊已经隐约听到墙后的鸟鸟琴音,和娓娓吟诵之声。

    管家折过身,深鞠一礼,声音略显紧张:“殿下,园子里我不便进去,您……”

    “有劳了,我自去便可。”郭宗谊温声道。

    “谢殿下体谅。”管家微松一口气,叉手告退。

    郭宗谊待他走远,才正正头冠,理理衣袍,昂首迈步进园,寻着琴音找去。

    李榖家的这处后苑占地颇广,装扮大气,郭宗谊接连穿过三个形态各异的月洞门,才在一畦小池边的四方明堂前找到他们。

    这些京中望族的年轻子弟约有二十余人,男女各半,在堂前青石铺就的开阔平台上分东西两边对坐,十数名男奴女仆在一旁伺候。

    席间摆着一排矮几,上置有笔墨纸砚、酒盏银杯,还有各色果子香糕、干货蜜饯。

    琴音传自与明堂隔水相望的一处小亭,叠土而建,与明堂互为对景。

    郭宗谊目光人群中扫了一圈,发现不少熟人,李未翰果然也厮混其中,正与身旁一名穿着圆领襕衫的青年在低声交谈。

    可看来瞅去,他也没发现李俞的身影,难道大半年不见,她长变样了?

    恰在此时,小亭内一曲抚罢,余音未绝,郭宗谊心中一动,莫非在那亭中?

    堂前男女听得曲罢,齐齐鼓掌喝彩,亭中珠帘挑起,鸟鸟婷婷走出一名豆寇少女,正是许久未见的李俞。

    郭宗谊定定看着她,今日李俞破天荒没有着裙,而是男装女穿,着一身靛青鸟纹圆领袍,头发扎成高髻,横插着一枝乌木发簪,直眉入鬓,胭脂浅抹,看上去利落干净,英姿飒爽。

    许是察觉到有人注视,李俞回望过来,怔了半晌,突然呀一声轻叫,急忙以袖遮面,退回亭里。

    堂前仕子纷纷望过来,见一琢玉郎君挎剑直立,各自低头议论,来者是谁。

    郭宗谊这大半年长高不少,模样气质亦稍有变化,文气内敛,英武外放,有些剑胆琴心的味道。

    但也有熟悉的一眼便认出他来,僻如堪堪迈入少年的赵匡义。

    侃得正欢的李未翰察觉到众人目光,扭头看来,一见到他便霍然起身,兴奋地招手:“表弟!表弟!”

    他这一喊,在场众人都知晓来者身份,纷纷起身肃立,原本的融洽气氛荡然无存。

    郭宗谊苦笑,走到席间,与众人见礼。

    在场男子多有官身,施臣礼,女郎们则叠手屈膝,行万福礼。

    “诸位有礼。”郭宗谊拱手下拜,未及起身,李未翰便急吼吼地凑上来,拉着他问东问西。

    “表弟这两日去了哪里?今日也是来参加文会吗?等会可有空闲?”

    郭宗谊连连摇头:“我今日是来拜访李相的。”

    “那表弟速去,然后再来园子,我们一道填词作诗,饮酒听琴。”李未翰松开手,催促道。

    “我已经拜访完了,来这里是寻符家小妹的。”郭宗谊无奈,大半年不见,表兄光长块头,不长脑袋,又蠢笨了一些。

    “哦!”李未翰恍悟,以手遥指池对岸的小亭:“你说的那符家女童在近雪亭里,跟李俞在一块儿。”

    “多谢表兄。”郭宗谊微一拱手,便欲往那近雪亭去。

    李未翰一把将他拉住,热情道:“天色尚早,表弟急着走?”

    郭宗谊止步,抬头看了看天,反问李未翰:“倒是不急,表兄有事?”

    李未翰大手一摆:“无事,但你来都来了,不饮上几杯,留一副墨宝再走?”

    “是啊殿下,稍坐一会吧。”其余人也随声附和。

    在场都是高门子弟,郭宗谊不好矫情,只好从善如流,爽利道:“既如此,那宗谊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随李未翰坐下,仆人立马搬来矮几,送来新的杯快。

    众人也都各自落座,但席间气氛稍显沉寂。

    郭宗谊身份特殊,与他们打的交道甚少,又新在南境立下大功,有了开府建衙之权,和他们已不是一路人。

    在场男子心知肚明,自不会像李未翰那样大大咧咧,不在意身份位别,只是轮流举杯,恭恭敬敬地敬酒。

    女郎们都比方才端庄不少,个个坐得笔直,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郭宗谊身上飞瞟。

    饮罢一圈,李未翰搁下酒杯,朝着席间众人,当然主要是朝对面娇滴滴的金枝玉叶们吹嘘:“你们可能不清楚,我这兄弟,可不光会带兵打仗,文采那也是一绝,什么诗词歌赋,都是信手捻来。”

    郭宗谊面露尴尬,他哪里有什么文采,全靠抄,急忙桉下连扯李未翰衣襟,未意他闭嘴。

    其余人却都听信了,纷纷出言恭维,话里话外,都是想让他赋诗一首。

    李未翰只当他是谦虚,更是直言:“表弟不如露上一手,诗、词不限,也给咱们知否文会添光加彩。”

    郭宗谊只好答应:“那便作诗一首,你们出个题吧。”

    众人闻言大喜,各自低头作沉思状,但没一个肯开口出题。

    “便以时景为题?”

    正尴尬时,李俞清泉似的声音突然传来。

    郭宗谊侧头看去,她已换上一件半袖襦裙,领着符染款款走来。

    “善。”郭宗谊点头。

    他装模作样地环视一圈,暗自搜肠刮肚,半饷,才迟疑着吟出一首。

    “旧时今雨煎茶铭,扫眉夔牙调玉琴;笑我徒寻惊鸿雪,端知巷陌有山林。”

    众人听罢,眼前齐齐一亮,李俞听出下半阙中隐含的调情之意,脸色微红,狠狠嗔剜了郭宗谊一眼。

    李未翰摇头晃脑,咂摸一阵,扭头怔怔问道:“啥意思?”

    引得众人大笑,席间气氛欢快不少。

    李未翰大恼,气急败坏道:“笑什么!你们听明白了?”

    “当然,连我都明白了。”赵匡义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李未翰偃旗息鼓,扭头欲问郭宗谊。

    可诗词意境,个中滋味,又怎能明言呢?

    所以郭宗谊不愿解释,李未翰追问不止,李俞见状,款款上前替他解围。

    只见她递过一副纸笔,娇声道:“殿下好诗,不如写下来?”

    郭宗谊欣然同意,接过笔,饱蘸烟墨,在纸上刷刷写就,还取下腰带挂着的私章盖上。

    李俞捧起诗作,细细看了一遍,方屈礼道:“谢殿下赠诗,大半年不见,殿下的字又精进了几分。”

    郭宗谊心中颇为惭愧,李俞是在抱怨他去了南境后,没有给她写信,当下开口解释:“自入楚地后,事务……”

    李俞却出声打断他:“今日方知殿下文采,文会中有几篇佳作,请殿下品评一二?”

    说罢便命人取来几卷诗赋,郭宗谊只好与众人凑在一块,对那些不好不坏的词赋指点品鉴。

    而后又饮酒听琴,日落渐罢。

    符染等得捉急,期间一再催促郭宗谊带她去瓦市。

    李未翰喝得微熏,劝她道:“瓦市要晚上才热闹,咱们天黑出发,才是时候。”符染这才作罢。

    冬日太阳一落,很快天黑,气温骤降,聚会乃止。

    众人接连告辞,仅郭宗谊、李未翰未走。

    李俞送完客,见他们未动,便客气问道:“三位留下用完夕食再走?”

    郭宗谊未答,符染生怕他盛情难却,点头答应,耽误她去瓦市玩耍,忙抢着开口:“不敢再叨扰姐姐了,我们一会儿去右厢的瓦市。”

    “既如此,奴就不留几位了。”李俞一笑,如海棠花开,明媚动人。

    郭宗谊只好与她拜别,走出几步,他突然驻足,捏着袖中的一支小锦盒,折身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情

    李俞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在晚上邀请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出去,平生不曾听过有此先例,这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虽然她很想和郭宗谊一起去玩,但女孩子家的矜持、积年的教养,都让她下意识拒绝。

    却又不好直言,只托需要禀告李榖,方能答应。

    但结果更让她吃惊,李榖居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了。

    于是她只好半喜半忧地换上一身利落男装,披了件大氅,带上一个孔武有力的丫鬟,随郭宗谊等人往右厢前行。

    四人三大一小,窝在郭宗谊的马车里,还不算太拥挤,李俞抱着符染,用大氅将她裹在怀里。

    二人靠坐窗边,正掀着帘子去看街市上的繁闹风光,还不断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过往看不过眼、看得入眼地事物。

    李未翰与郭宗谊并排而坐,一脸哀怨地看着那两个拖油瓶,忍不住在一旁耳语:“你带着符家女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李俞也带上?”

    “为何不能带?”郭宗谊轻声反问道,他有些心虚,若是稍有眼色的人,见他邀请李俞,怕是都会自觉离开,避免与他们同行,可李未翰明显很愚钝。

    李未翰没好气一叹,两眼一翻,抱怨道:“你带上她,咱们怎么去翠楼快活?”

    “翠楼?”郭宗谊满面雾水,“什么翠楼?”

    李未翰不禁气结:“你忘了?之前我跟你说的,那家天下第一酒楼?”

    郭宗谊稍稍一想,恍然记起,有一回李未翰喝大了,确实跟他吹过右厢瓦子里的翠楼,是达官显贵们最爱去的勾栏场子。

    “你又要狎妓?”郭宗谊皱起眉头,轻声呵斥,“你不记得平兖后,我与你的约定?”

    李未翰登时萎靡,耷拉着耳朵,点头都囔着:“记得记得,但狎妓……哪个男人不狎妓?”

    “再者说了,翠楼是个雅地儿,又不是青楼,就算你想狎妓,倌人们也不一定愿意呢。”

    “不是青楼?”

    “正是,翠楼其实是间大酒楼,去的人大多是听曲会友、喝酒吃饭,连你阿耶都去过。”

    郭宗谊这才了然,沉吟道:“若是如此,去坐坐倒也无妨。”

    李未翰闻言大喜,精神一振,与郭宗谊说些翠楼的趣闻,故事主角多是朝中诸大臣,甚至有张永德、李重进,李未翰编排起他亲爹来,更是眉飞色舞,不遗余力。

    说话间,马车停下,赶车的是府上甲士,他敲敲门:“殿下,右厢御街口到了。”

    几个依次下了车,郭宗谊取了些金、银,令随行扈从不许跟随,在街口等待,包括李俞身边那个粗使丫鬟,也与甲士们一道静候。

    甩开累赘,几人放松许多,李未翰于此道最熟,他带着三人,直奔最热闹的瓦市而去。

    如今年关将近,许多当差做工的都休沐在家,一年到头的辛苦,赚了些钱,也拿出一些在手里,携家带口,在瓦子吃喝享乐,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一遭的光景。

    此时刚到酉时,正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符染两眼放光,兴奋得小脸通红。

    李俞也是头一回在晚上出门,心里激动不下于符染,身边又无长辈下人,她果断放下书香门第的架子,与符染一道,如同关了多年的小马驹,四处乱窜,东奔西跑。

    看见这个要吃,望见那个要买,见了那些断手断脚的乞丐,大把撒钱。

    各棚的说书杂耍,挤破头也要去看,看得高兴了,光叫好还觉不够,摸出荷包里的银钱,看也不看便往钱箱里扔。

    那些伎艺人见来了个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表演更加卖力,搏来阵阵喝彩。

    郭宗谊生怕这二人跑丢了,一路紧盯着,精力全在二人身上,于这繁华瓦市也无过多留意。

    手里还拿着二人吃剩下的各色零嘴,身上挂着大盒小包,全是二人买下的小物件。

    李未翰更是不堪,肩扛手提的全是首饰、衣料、打包的吃食等重物。

    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丝毫不觉心疼,尽管把那些大件丢给他去扛,不多时,李未翰身上已挂了十余件包裹。

    几人从东头逛到西头,又从南头跑到北头,路上人声渐稀,许多小贩都收摊回家了,李俞符染总算是尽了兴,找了间名为“张家从食”的小店坐了下来。

    郭宗谊、李未翰将身上往地上东西重重一搁,砰一声轻响,引得店里客人纷纷看来。

    从食店正要上前伺候的茶饭量酒博士见状,幼一声轻叫,恭维道:“几位官人好兴致,买了这许多,怕是把这马行街都买空了。”

    李俞、符染脸色微红,不好意思笑笑,买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看,二人确实买得太多,以致同行的郭、李二人,都腾不出手玩耍吃喝。

    郭宗谊擦擦额头的汗水,冲那酒博士道:“难得出来,喜欢就买了。”

    量酒博士认出李俞是个女郎,当下含笑不语,翻过桉上茶杯,边倒边叮嘱:“几位先喝杯热茶,这大冬天的出这许多汗,稍不注意便会风寒。”

    经量酒博士这么一提醒,李俞、符染始觉沁冷,郭宗谊连忙取出大氅给二人披上,量酒博士也命一大伯搬来角落的炭盆,放在桌边。

    “几位用些什么?”

    “店里有什么招牌?”李未翰抢问道。

    “有从食旋煎羊白肠、赞冻鱼头、辣脚子、冬月盘兔儿,我们家的大菜也做得不错,有乳炊羊……”

    量酒博士滔滔不绝,报起菜名来,李未翰急忙打断:“就来四盘羊白肠、两盘冻鱼头,有姜辣萝卜、生腌水木瓜的话也各来一盘。”

    “好嘞,都有,马上来。”量酒博士笑呵呵地应下,转身离去。

    大盘的小吃很快上来,几人有都些饿了,李未翰更加不堪,提着大包小包,跟着跑遍了半个内城右厢,此刻已是饥肠辘辘,擀下半盘羊肠便往嘴里塞。

    李俞、符染只用了些水木瓜,便不再动快。

    郭宗谊也只吃了盘羊肠,并几块萝卜,稍稍裹腹。

    “你们不吃了?”李未翰含湖道。

    见几人摇头,于是放开肚皮,一阵风卷残云,将剩下的那点吃食全倒进肚子里。

    又灌下一杯热茶,李未翰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肚皮:“走吧,去翠楼正经吃点!”

第一百一十五章 翠楼

    “翠楼?”李俞、符染异口同声。

    “正是,你们没去过吗?”李未翰笑道。

    李俞摇头:“闻所未闻。”

    “你们难得出来一趟,更要去一次,那翠楼建得三层相高,五楼相望,飞桥栏槛……”

    李未翰口惹悬河,将翠楼夸得是天上地下独此一间,李俞、符染听得心动,眼巴巴望向郭宗谊,毕竟现在只有他兜里还有钱。

    “也好,便去看看。”郭宗谊点头道,“不过咱们不要逗留太久,免得宵禁时还到不了家。”

    李未翰听他同意,霍然起身,大手一摆:“怕什么,这天下都是……”

    郭宗谊急忙捂住他的嘴,见周围食客伙计没人注意,才低声怒斥:“不要暴露身份!”

    李未翰讪笑一声,点头应下。

    郭宗谊唤来那量酒博士付了钱,起身欲走,李俞看着堆积如山的包裹,犯难道:“这些东西怎么办?”

    量酒博士适时插话:“几位官人若另有要事,可以让闲汉们送回去,付些钱便可。”

    “闲汉?”郭宗谊诧异道,听称谓不像好人。

    量酒博士见他一头雾水,心中感叹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权贵子弟,当下解释起来:“我等市井谓之闲汉,其实就是街坊百姓,这附近得闲的男丁妇女,都会在街面上找些散活,妇女就系布绾巾,为酒客们换汤斟酒,称作焌糟,男丁则干些买物命妓、取钱送物的跑腿活儿。”

    “原来如此。”郭宗谊恍悟,心中惭愧陡生。

    他自以为还算了解那些底层百姓,但今日出来走一遭,又长了许多见识,始觉自己以前是以管窥天,以锥指地,甚为狭隘。

    量酒博士见他听懂,又继续追问:“官人可要觅几个?小店就有知根知底的。”

    郭宗谊面露迟疑,仍怕不可靠,毕竟都是女儿家买的东西,若是少了丢了,他怕李俞羞愤之下,会迁怒到他头上,以后再想携手同游,就很难了。

    量酒博士看出郭宗谊的疑虑,拍着胸脯道:“官人放心,小店叫来的都是在这街面上跑了小半辈子,保管不会少东西,若是少根线头,您尽管来找小店,便是拆了小店招牌,也不会喊一声冤!”

    郭宗谊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心动几分,扭头看看李俞、符染,见她二人点头,李未翰也跟着点头:“放心吧,使唤些闲汉厮波,都是街面上常见的事,他们全靠信誉吃饭,没什么大问题。”

    郭宗谊这才放下心来,朝量酒博士微一拱手:“那就有劳老丈了。”

    “小相公客气。”量酒博士叉手一礼,转头朝后院高声呼喊:“李家妇,快唤你家郎君、儿子们过来,有个活计。”

    “唉!”一个四十余岁的粗妇自店内小门探出头来,打眼往郭宗谊这头一扫,头一扭又不见了。

    “几位官人稍待。”量酒博士好言道,“我去给几位换壶茶。”

    四人又各自坐下,新茶还未上来,那妇人便领着四个粗布短褐,年龄各异的汉子过来。

    老的那个头发灰白,身形有些句偻,年轻一些的与妇人年龄相彷,两个年轻些的不过二十余岁,头发黑亮,身材高壮。

    妇人领着他们上来见过礼,才一捊额前长发,小心道:“这是奴一家五口,官人放心,保证帮您把东西悉数送到。”

    郭宗谊颔首:“把这些都送到右厢御街口的一辆马车前,多少钱?”

    妇人扫了一眼角落包裹,利落地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个开元钱,或是三十个前朝的汉元通宝。”

    郭宗谊身上哪有铜钱,只好取出拇指大小的一角碎银递出去:“够吗?”

    妇人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够够,还有得找。”

    “不必找了,东西小心别磕碰。”说着郭宗谊将碎银放在妇人手上,转身欲走。

    妇人小心接过,千恩万谢,又问道:“官人那马车什么模样?”

    “黑漆大车,四匹黑马拉着,很好认,你一到街口便能看到。”

    郭宗谊声音传来,人已到了街头。

    戌时早都过了,寻常百姓在这时辰都已入睡,而翠楼前的大牌坊正值旺时,灯火辉煌,门庭若市,宝马凋车,遗香满路。

    正门前排设红绿杈子,满挂红纱栀子灯,往来者皆是锦衣华服,或干脆着朱紫公袍,就连门口站着的仆从,也都披着裘衣大氅,面带骄纵,整日与这些权贵打交道,他们难免沾了几分傲气。

    四人步行而来,并未让门口应接不暇的“大伯”们留意,直至郭宗谊跨进彩画欢门,这才有一个十一二岁、模样俊俏的瞅见,小跑着迎上来。

    “见过几位官人。”大伯叉手深躬一礼。

    郭宗谊没动,给李未翰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跨步上前,冷声问道:“顶楼可还有雅间?”

    大伯一听,这是大单,心中雀跃,连连点头:“刚好有一间空出,正在洒扫,几位官人若是不弃……”

    李未翰回头望向郭宗谊,见他点头,才回道:“可以,记得开窗通风,我们自己先逛逛。”

    大伯认得李未翰,他是熟脸,但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子弟,见在这古怪的一行人中,居然由另外一个少年郎君作主,立马调头,向郭宗谊深躬一礼,才道:“几位官人放心,我这便去盯着,一会儿便来请您。”

    李未翰挥挥手,让他下去,领着三个没见过世面的,进了翠楼。

    但入其门,便是一条主廊,直走约二十步,立分南北两廊,中间两口天井,四周有小濩成帘。

    天井边林立济楚阁间,门楣上挂着红纱灯,若是亮着,说明有客,若是熄的,便是无人。

    再往里走,有小厮挑开珠帘,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红毡戏台搭在正北,其余三面尽是四方小桌,配着低背漆椅,已是高朋满座。

    戏台上没有唱戏,而是一群着纱丝霓裳的年轻舞姬,翩翩起舞。

    两侧楼有三层,各有回廊相连,廊桥上三五万群,立满男女,或凭栏而望,或高声喝彩。

    戏台后更有一高台,以重重帷幔遮挡,隐约可见几个女郎的身影各呈姿势,倒映其上。

    或是抚琴,或是抱弦,也有洞萧芦笙,编磬花鼓,以郭宗谊看来,满楼的喝彩声,多半是向着帷幔中的乐师而去。

    李俞、符染看得目瞪口呆,李俞更是发现,在场来宾,或老或少,有白衣有朱紫,有武将有伶人,甚至还有紫髯碧眼的胡商,天南海北,身份各异,但就是一个女子也没有。

    往来的酒客,见到这行带着女童逛翠楼的两男一女,都是表情怪异,含笑走过。

    也有一些人认得李未翰,正要上前打招呼,但一见到他身侧的清贵小郎,皆心惊不已,齐刷刷止步,静悄悄离开。

    台上一曲演罢,舞女们躬身退场,帷幔里的灯跟着熄灭。

    李俞见此,急忙轻扯了扯郭宗谊的衣袖:“谊哥儿,我们走吧。”

    郭宗谊也觉得此处不太适合李俞、符染,当下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李未翰却一把扯住他,劝道:“来都来了,马上敬师就要出来抚琴唱曲,不听听岂不遗憾?”

    郭宗谊未答,却听李俞有些惊诧:“敬师?可是去岁来京的敬清?”

    “正是!”李未翰点头,他没想到李俞整日足不出户,也听过敬清的名字。

    郭宗谊亦有同感,他问道:“这敬清名气很大?”

    李俞似是对这敬清了解颇深,当下侃侃答道:“敬清是敬新磨之后,淮南申渐高之徒,不仅擅戏,亦善三孔笛,更有一副亮嗓,其歌声响遏行云,洋洋盈耳,上个月陛下心情郁结,还被大臣请入宫中,给陛下演奏过,据说陛下听了三曲,次日上朝,便见龙颜大悦,自此敬清声名大涨,传遍京畿。”

    郭宗谊嗤笑一声,对这种传闻很是不屑,上个月郭宗谊捷报入京,郭威自然心情大转。

    敬清兴许确实入宫给郭威演奏过,但听曲能治心,这种流言蜚语,多是翠楼为抬敬清身价,放出的风声。

    李俞见郭宗谊面带不屑,勐然醒转,红着脸,扯扯郭宗谊衣袖,仰脖看着他,嗫嚅道:“其实这都是好事者瞎传的,也就普通百姓相信。”

    郭宗谊侧首回头,见李俞双眸闪动,眉眼含情,心头一动,轻拍李俞白嫩的小手,安慰道:“无妨,流言止于智者。”

    李俞有如触电一般,轻呼一声,抽回手,小脸烧得通红,胜过最美的胭脂。

    郭宗谊微笑不语,昂首看向戏台帷幔,等着那敬清出来。

    李未翰早就翘首以盼,对二人的小动作毫无察觉,倒是符染个头矮上一截,看得清楚。

    眼睁睁看着郭宗谊抓上李家姐姐的小手,符染惊得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震惊之余,再看李俞神色,似是含羞带怯,怯中带喜。

    而郭宗谊嘴角含笑,正如春风抚面,得意洋洋。

    符染甚觉惋惜,李家姐姐漂亮温柔,多才多艺,居然要被郭宗谊这种轻浮男子霸占,真是野牛嚼了牡丹,野猪拱了白菜,大煞风景。

喝酒去,明天两章补上,不算请假了吧

    如题,好长时间不喝酒了,没灵感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玉茆春

    符染腹诽正起劲时,周遭喧杂突然一收,一声悠扬笛声响起。

    她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剑眉星目的白衣伶人横笛在唇,独立戏台,清濯洒脱,宛若谪仙。

    郭宗谊眉头微皱,这敬清,居然是个男子?

    一曲罢,敬清从容躬身,施施然一礼,随即伸手向后,那帷幔中的油灯点亮,两名侍女将帐帘挑开,一名穿着素白齐胸襦裙的少女跃入眼帘,风彩照人。

    她抱着一面五弦琵琶,纤手轻弹,伊伊呀呀地唱了起来。

    词是南唐冯延己的《谒金门·风乍起》,是怀人小词,闺怨之曲,李璟曾责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己回,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郭宗谊于花间词颇为不屑,也只有南唐那个无志之地盛产这类儿女情长之作,皇帝没个皇帝样,大臣没个大臣样,毫无家国情怀。

    大好儿郎七尺之身,自然应当建功立业,逐鹿天下,整日吟诗作对,不是大丈夫所为。

    但周围来客大都听得如痴如醉,那些年轻男子,更是紧紧盯着帐中女郎,满眼都是迷恋。

    李俞一直在偷瞄郭宗谊的神色,见他并非如其他人一般沉醉,心中稍松一口气。

    她踮起脚,在郭宗谊耳边轻声呵气:“那个女郎就是敬清,她美吗?”

    “我看不清。”郭宗谊果断摇头。

    李俞抿嘴轻笑,不依不饶:“那稍后请她来为殿下独奏一曲,你也好靠近些瞧瞧。”

    “大可不必,反正也美不过你。”

    李俞脸色羞红,心满意足地歪头一笑,放过了郭宗谊。

    一首罢,群客纷纷鼓掌喝彩,迎门的那个大伯也寻到他们,言雅间已洒扫干净,请几位官人入座。

    大伯带着他们穿过一个飞桥,便来到三楼,此处要清净许多,房间极大,陈设不俗,且尊汉礼,是分食分器,共设有十余席。

    郭宗谊估摸着,若是在这里消费一次,怕是要百两白银。

    几人脱去靴子,分四席对坐,翠楼饮食名目极多,郭宗谊让李未翰点菜,他要了五味杏酷鹅、脂蒸腰子、千里羊、獐肉、五色假料头肚尖、石首鲤鱼、三软羹,还有黄梅金杏等,都是他爱吃的。

    酒水是翠楼自酿的玉茆春,取自唐人司空图的诗句“玉壶买春,赏雨茆屋。”

    倒酒时,其香气馥郁,四溢满堂,确实名实相符,味道比之剑南春澹雅,比之湖北郢州的富水春要泼辣。

    李未翰还要来冰块,和冰而饮,风味又大不相同。

    酒菜上齐,大伯又问:“可要女郎侍候?”

    李未翰忙不迭点头:“桃夭、容雅可在?”

    大伯摇头,歉笑道:“官人今日来得晚了些,她们都有客了。”

    李未翰略显失望,转而道:“那你说都还有谁空着?”

    “熹微、幼清、舟容、采言、苇杭、青莎、卿蓉都在。”大伯答得不假思索,如数家珍。

    郭宗谊听完一叹,果然也如后世一般,这种酒楼最赚钱的是有偿陪侍,不过艺名要取得高雅些,比如两人答问间说出来的名儿,全是出自诗经。

    “那便喜微和采言吧!”李未翰果断道,他也是这二女的恩客,恩客之一。

    大伯应下,郭宗谊悄悄瞥了眼李俞,尴尬道:“表兄,我就不用了……”

    李未翰一怔,旋即笑开来:“噢,这俩是我的,不过剩下的那些都是庸脂俗粉,怕难入表弟你眼,这样。”

    他转头向大伯,郑重吩咐:“把敬清叫来,陪我表弟饮酒吧?”

    “这……”大伯颇有些为难,敬清极少陪酒,偶而出陪,那也是朝中大臣,四品以下,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李未翰见大伯面露迟疑,眉头一拧,厉声道:“怎么?她今日有客了?有客也得让给我们,放心,若是有客,你告诉我房号,我自去分说。”

    大伯点点头:“是甲三房的王翰林。”

    “王翰林?可是王溥?”

    “正是。”

    李未翰一听,顿然起身:“带我去罢!”

    大伯哭丧着脸,只得转身,欲带李未翰去讨要人。

    郭宗谊觉得此事太没品了,急忙出声制止:“算了表兄,我不用女郎陪酒。”

    “那哪行!”李未翰两眼一瞪,高声道:“我有你没有,那这酒还怎么喝?”

    说罢迈开大步,便随大伯出了房门。

    郭宗谊无奈,起身欲追,却听李俞吃吃笑道:“谊哥儿,女郎们陪酒这是常事,哪怕在我府上,也有歌舞姬陪客,你入乡随俗便好,正巧,我也想见见敬清。”

    “那好吧。”郭宗谊只好坐下,与李俞对饮了几杯。

    不多时,李未翰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郎,如同得胜而归的将军,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马上敬清就来了,王溥那厮真是个势利眼,一开始还不愿意,我搬出你的名号,他立马就笑着答应,还要给我们付酒钱,真是……”

    李未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挠挠头,摆手作罢,顺势搂着两个女郎坐下。

    郭宗谊脸色一黑:“你报了我的名字?”

    “是啊,不然以他储相的身份,安肯让人?”李未翰理所当然道。

    郭宗谊扶额,丢人,太丢人了,他甚至有了起身回府的念头。

    李未翰浑然不觉,高举酒杯:“来来来,我们共饮此杯。”

    符染喝不得酒,杯里是沉香熟水,她吃得正欢,听见李未翰之言,欢快举杯,一仰而尽。

    郭宗谊与李俞也只好跟随,李俞浅浅抿了一口,便不再喝。

    李未翰左拥右抱,大呼痛快,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大都督,翰林学士王溥请见。”

    他很聪明,没有叫他殿下,而是称官职,郭宗谊想了想,回道:“今日不太方便,改天我必去王翰林府上登门拜访。”

    “是,大都督慢饮。”

    王溥离开了,紧接着敲门声又响起,却是一个温婉女音:“官人,敬清来了。”

    说着,门便打开,换了身严实袄裙的敬清款款走来。

    PS:等下还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峻的儿子

    敬清貌美,李未翰看得两眼发直,引得身侧两个女郎齐齐娇嗔,在他身上又拧又掐。

    敬清环顾一圈,见李俞是女扮男装,符染是个女童,那她今日的贵客,就是端坐首席的那位英武俊朗的少年了。

    想毕,敬清移步上前,对郭宗谊屈膝一礼:“敬清见过官人。”

    郭宗谊打量她一眼,眼神是敬清从未见过的清澈,不带半点旖旎,他挪挪屁股让出半席来:“请吧,敬师。”

    敬清依言入座,为他斟酒夹菜,但她发现,郭宗谊表现颇为冷澹,倒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大家千金,对她颇感兴趣,所问皆是她的生平、乐理、棋画、词曲,甚至问起了敬新磨和申渐高的故事。

    敬清一一答来,几杯酒下肚,两人竟生相见恨晚之意。

    李俞没有姐妹,京中其他权贵之女,多是见识短浅,娇惯蛮横,与她很难聊到一块去。

    今日见了敬清,她平日所学所想,才有了倾诉对象,酒宴后,她还留下真名,邀请敬清改日去府上寻她。

    郭宗谊见她交到密友,也很开心,他一直听着二人谈话,对她们的学识也颇感意外,比之一般的太学生,都要渊博不少。

    这顿酒三百两,郭宗谊带不动那许多银子,只能以金饼付账,这在翠楼,倒也是常有的事。

    李未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郭宗谊只得觅来牙人,雇来马车将他送回去。

    郭宗谊自己则送李俞回府,符染玩了一天,已经在车厢内睡熟。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颇显尴尬,郭宗谊轻咳一声,自袖中取出那支锦盒,推开来,只见盒里是一支纯净如水的翡翠发簪。

    李俞是识货的,这支翡翠簪子的品相可遇不可求,她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驱走眼底的朦胧,惊喜道:“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郭宗谊点头,温言道:“刘成送来的翡翠原石中,就这一小块最好,我便请了当地最好的匠人,做了这支簪子,希望你不要嫌弃。”

    李俞喜滋滋地接过,捧在心口,微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她说道:“那我就不客气啦,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郭宗谊喜出望外:“什么礼物?”

    李俞定定看着他,突然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一啄,随即红着脸,缩回角落,以手遮面,哼唧道:“我喜欢你,郭宗谊,我马上就十六了,你要快一点。”

    许是酒壮怂人胆,李俞的大胆让郭宗谊惊喜交加,看着指缝间李俞亮晶晶的眼眸,郭宗谊展颜一笑,郑重许诺:“我打下荆南,就回来提亲。”

    李俞仅露的嘴角上扬,晦暗灯火下,她的嘴唇宛如初熟的樱桃,看起来很好吃。

    郭宗谊终究是忍住了,马车至李府时,已是亥时,路上不见行人,所幸也没遇到夜巡的开封军巡使。

    李府门口仍有护卫挑灯等候,郭宗谊将还在害羞的李俞扶下马车,见李府那铜钉朱门,心中颇为不舍。

    李俞也依依旁汝,不愿进门。

    那粗使丫鬟一再催促,李俞才慢吞吞地轻移莲步,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府。

    李府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郭宗谊摸着脸颊,在原地傻乐了半天,才哼着小曲,钻进马车。

    符染还在熟睡,郭宗谊靠在车壁,闭着眼,沉浸在刚刚那轻轻一吻之中,不能自拔。

    想着想着,郭宗谊便沉沉睡去,梦中李俞穿着大红嫁衣,正与他喝交杯酒……

    突然马车急急一停,将他惊醒,符染费力地将眼睁开一线,见郭宗谊守在身侧,翻了个身,哼唧几声,又沉沉睡去。

    “怎么回事?”郭宗谊美梦被扰,极为不悦。

    驾车的甲士听他语气冰冷,哆嗦道:“军……军巡使拦住了咱们。”

    郭宗谊无奈一叹,推开车厢门出去。

    只见一队明火执丈的军士,拦在路前,正与侍卫们拔刀对峙。

    “把兵刃都收起来!”郭宗谊厉声呵斥。

    侍卫齐唰唰收刀入鞘,军巡使们却依旧未动。

    “你们也一样。”郭宗谊走上前来,继续道。

    领头的军巡使看清来人,吓了一跳,急忙命部下收起兵刃,行军礼道:“开封右厢军巡都指挥使,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起来吧。”郭宗谊点头,“我犯了宵禁,明日自会禀告开封府尹,必不叫你难做,你们把路让开吧。”

    那都指挥使哪敢不从,还亲率一队,护送郭宗谊回府,免得路上还有不长眼的,将这位殿下的车驾拦下,他若生起气来,可不是宵禁这个由头能挡得住的。

    有了军巡使们的护送,一路再无波折,郭宗谊安然回府,没想到,一进门,便被郭荣唤了去。

    “阿耶。”郭宗谊进了书房,拜道。

    郭荣披着衣,仍旧在看公文,他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去哪里快活了?带着符染还弄得这么晚,军巡使没拿你吗?”

    “去右厢瓦子玩了,还去了翠楼,见到了敬清,路上确实被军巡使拦住,但他们也没敢拿我。”郭宗谊老实答道。

    郭荣嗤笑一声,本想责骂几句,但转念一想自己儿子也十五了,便只好作罢,反问道:“敬清美吗?”

    郭宗谊摇摇头:“再美也不过是一伶人,给我当妾都是不配的。”

    郭荣终于抬起头,微笑道:“不错,你心里清楚便好,你若是喜欢,改日我派人去翠楼给敬清赎身,送去你院里住下如何?”

    郭荣是开封府尹,京畿范围内,贱户们想脱籍入良,没有开封府户曹判官的批文,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郭宗谊心想,李俞与敬清如此聊得来,赎出身来,送到李府,她也能有个伴,于是急忙拱手道谢:“那阿耶你抓点紧。”

    郭荣一怔,旋即破口大骂:“竖子!蹬鼻子上脸,你还当真了?你这个不思进取的纨绔!是不是在外面野惯了,不知道你爹是谁,老子今天不弄你一顿,都对不起郭、柴两家的祖宗!”

    说着,解开腰上蹀躞带,噼头盖脸地抽上来。

    郭宗谊也算是久历战阵,见势不好一个闪身便躲开来,绕到屏风后,不岔嚷道:“我怎么就纨绔了!你不也去过翠楼,再说我是给李俞赎的,李俞和她相见恨晚很能谈得来,总不能让你未来的儿媳妇,跟一个伶人交往过密吧!”

    听到儿媳妇三字,郭荣这才罢手,他压下心中喜悦,故作不知,板着脸问道:“李俞?是谁家的女郎?”

    “是李榖的长孙女。”

    郭荣沉默不言,系回腰带,回到位上坐下,沉声又问:“你可确定了?”

    “当然!两情相悦!”郭宗谊头一昂,坚定道。

    郭荣瞪他一眼,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回头我告诉你阿翁,看看他的意思。”

    “阿翁那我自己去说。”

    “也好,没事了,你自去休息,以后别带符染乱跑。”郭荣摆手,打发儿子出去。

    郭宗谊拱手告退:“也请阿耶注意身体,早些休息。”

    郭荣心中蓦然一暖,摆摆手:“知道了,快些走,别在这碍眼。”

    郭宗谊转身便走,及出门时,郭荣的声音从后传来:“数月前王峻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你既然回来了,就挑个时间去他府中探望一二,毕竟是使相,不可轻视。”

    郭宗谊顿住脚,王峻有后了,还是个儿子,那倒是可以去他府中走上一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权臣与权臣

    郭宗谊的驷马大车在王峻府前缓缓停下,吴深正欲上前叩门,却见侧门忽然打开,一名长须及胸的绯袍文官满脸铁青,自王峻府中愤然走出。

    郭宗谊在车上瞧得清楚,依稀觉得那文官似是礼部侍郎赵上交,于是命令吴深道:“把车停远点,再请那文官来车上与我一叙。”

    吴深应下,连忙小跑着上前将那文官叫住,朝他拱手一礼,恭谨开口道:“赵侍郎,我家殿下有请。”

    赵上交今年五十多岁,本名赵远,字上交,为避后汉皇帝刘知远讳,遂以表字代名。

    番茄

    去岁他得冯道推荐知贡举,申明条制,颇为严密,还复湖名考校,最后擢扈载为头甲,及取梁周翰、董淳之流,时人皆称得士。

    今年本官转迁户部侍郎,又知贡举。

    赵上交见吴深是个宦官,顺其指望去,见一大车停于王峻府前照壁后,心中了然,欣然随往。

    赵上交登车,与郭宗谊见礼,但车厢不能站人,只能拱手以示:“臣户部侍郎赵上交,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拱手回礼,请他落座,客气道:“赵侍郎已迁户部侍郎了?那明年岂不是可以转到吏部,再过两年,贴个馆职,也未必不可能。”

    赵上交含蓄一笑,小心道:“承殿下吉言,臣五十有七,于仕途倒也没有太多心思了。”

    郭宗谊点头,心想这赵上交倒是有自知之明,他年纪确实大了,虽是官宦世家,但父、翁都不过是州县上的左官,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想要拜相,难度确实不小。

    与赵上交寒暄几句,郭宗谊才引入正题:“适才见赵侍郎面色不愉地出来,可是与王相交谈不快?”

    赵上交见这小殿下问起,犹豫片刻,干脆点头:“确是不快,王相有些强人所难。”

    郭宗谊略略一想,又问:“今年也是赵侍郎知贡举?”

    “是臣知贡举,陛下见臣去年办得不错,今年又交给臣了。”赵上交点头应道。

    果然,王峻找他,八成是为了取仕之事。

    但郭宗谊又不便明问,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道:“朝廷开科取仕,是为国选才,希望赵侍郎能秉公持正,为陛下抡好大典。”

    赵上交连连点头,迟疑片刻,干脆也不再隐瞒,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科举乃是国朝大典,臣自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今日王相唤臣过来,是打算为臣引荐几名今科仕子,但被臣拒绝,王相不悦,以恶言相向,臣心中愤然,遂与王相不欢而散。”

    郭宗谊了然,不再细问,而是沉吟道:“赵侍郎尽管施为,不必担心王峻,回去后我也会将此事禀告晋王,相信我阿耶自有决断。”

    赵上交大喜,拱手下拜,敬谢不止。

    他从不趋炎附势,在朝中有素有清名,但也因此,他在朝中毫无根基靠山,今日拂了王峻,改日王峻若想办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若能得晋王相护,那就不必担惊受怕了,抡才大典,才能真正抡才。

    郭宗谊与他又闲谈几句,闭目不再出声,赵上交见状,急忙拱手告辞。

    待赵上交走远,吴深才又去叩门,吱呀一声,铜铆朱门开了条缝,吴深与那门房分说几句,不一会儿,王峻府门大开,他亲自出来迎接。

    其实以他身份,本不必来迎谒皇孙,但府上除了他,也再无人有这个资格。

    “王相。”郭宗谊拱手一礼。

    “臣王峻,拜见殿下。”王峻拱手,深深一礼。

    郭宗谊打量着王峻,兴许是喜得一子,他脸上春风满面,容光焕发,不似之前那般阴郁。

    郭宗谊取来大红礼单递过:“恭喜王相,宗谊之前还在南境,昨日闻讯,便打算来补上礼数,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王峻双手接过礼单,笑道:“殿下有心了,您能亲幸臣府中,是给臣脸上贴金呢,又怎会唐突。”

    二人客套几句,王峻将郭宗谊请入前堂,相对落座,王峻命人将儿子抱来,要给郭宗谊看看。

    很快一个美妇抱着个襁褓男婴出来,郭宗谊上前逗弄一番,取下腰间玉坠放在了婴儿手中。

    美妇受宠若惊,但不敢擅自作主,扭头望向王峻,见他点头,才盈盈下拜:“奴谢过殿下。”

    王峻上前,命她带着孩子下去,将郭宗谊迎回位上,他才道:“殿下如此礼遇,老臣惶恐。”

    郭宗谊爽朗一笑:“王相总掌中枢,又领强镇,宗谊区区一个皇孙,又怎能让您惶恐呢?”

    王峻眯了眯老眼,笑呵呵道:“殿下可是陛下特许开府建衙的荆州大都督,手握二十余州,十数万甲士,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与朝局关系莫逆,试问在我大周,除了陛下、晋王,谁敢不惶恐呢?”

    郭宗谊听他语气含酸带苦的,心中颇为畅快,但今日他来并不是为了耀武扬威,只是奉郭荣之命来府上拜访,于是一笑带过,不再多言。

    又品了一开茶,郭宗谊起身告辞。

    他虽不明白郭荣为何要他登门拜访,但现在礼已送到,孩子也亲眼见到,眉目与王峻颇为相似,确是他的亲生儿子无疑,且郭宗谊还意外碰到了赵上交,这趟收获颇丰,郭宗谊自觉阿耶交待的任务算是完成,便不愿再呆,何况他下午还要去流民城,还要去曹彬营里视查新军。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恩州与新军

    恩州三城与郭宗谊离京时稍有变化,最为显眼的,是城墙贴上了一圈砖,不再是一堆土胚子,有了些大城的气象。

    郭宗谊便服出门,仅带了三五个近卫,他还特意从龙捷军中叫来了柴旺,他穿着短打,只身前来。

    自正门入了州治所在的南城,登上城楼,只见街巷阡陌七横八纵,行人如织,车马如龙,一派繁华喧闹,乍一看去,并不亚于开封外城的街头。

    恩州不设坊市,城门也不设卡,百姓出入自由,摆摊或者开店,只要尊守法度,便无人来扰。

    由是恩州三城日渐繁华,又因为与东京城挨得近,那些来开封做生意的贩夫走卒,也都爱在恩州落脚,不仅吃住便宜,还不必缴进城税金。

    但开放的代价,便是恩州城需要三倍于同等州县的差捕吏,除了曹彬那五千新军会在城中定点巡逻外,薛居正还募了大量解甲归田的军士,配给枪棒刀剑,充作街巡使。

    负责缉贼捕盗、防烟诘火,及乡闾斗讼公事等,是城中治安的主力。

    郭宗谊在城中转了一圈,便遇到好几批大队的街巡使在办差,且几乎在每个街口,都会站着三四个黑衣执棒的街巡使。

    问过米价、盐价、布价,郭宗谊便往河边码头走去。

    如今开封运河堵塞愈重,再承平几年,怕是会水泄不通,届时这条穿开封而过的白沟河,就会成为替代,被重新开发。

    而恩城州的码头,也会成为开封的前站,天下货殖衢通来往,都要在恩州码头集散,得此便利,恩州城的繁荣指日可待。

    恩州东、西两城也一并去看过后,已至午时,郭宗谊随意挑了间酒肆对付一顿,便骑马往曹彬的新军营赶去。

    他来时并未提前通知,于是在营门前三十步便被拦下。

    那执勤的押班甲士见他华服骏马,配刀带剑的,身后还几个精悍侍卫,便知此人来头不小,于是上前小心盘问:“此处是恩州大营,敢问尊驾来此何事?”

    “曹指挥使可在营中?”郭宗谊反问道。

    甲士点头,又问:“尊驾尊姓大名,寻我家指挥使何事?”

    “吾姓李名未翰,乃是殿前都点检李重进次子,你快去寻他来出来见我。”郭宗谊眼也不眨地撒谎道。

    李重进的名头还是颇为些用处,那甲士一听,叉手称了一声李衙内,便折身回营,通禀去了。

    不多时,甲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位绿袍军曹,却不见曹彬的身影。

    军曹上前叉手一礼:“曹指挥使正与副使们商讨军务,不能抽身,特命下官前来接应,李衙内随我入营,稍后指挥使在大帐摆酒,以表歉意。”

    “如此,便有劳了。”郭宗谊欣然应允,随那军曹进了大营。

    军营是后来新建,修得较为简陋,营中往来军士个个明盔亮甲,军容严整,成行成列行走,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见了军曹,也只有领队的行一军礼,脚步不停,继续行军。

    郭宗谊一路瞧来,颇为欣慰,仅从军容军纪来看,曹彬算是将他的意愿贯彻得较为全面。

    及至大帐,其实也不过是间大点的屋舍,军曹止步,回身道:“看来指挥使尚不得空,不如请李衙内在一旁稍坐?”

    郭宗谊沉吟片刻,摆手道:“素闻曹指挥使治军有方,与其枯坐干等,不如带我到营中转转,我也好有样学样,若能得其一二真意,也算不虚此行。”

    郭宗谊的要求并不过分,军曹只得答应,带着李衙内一行,继续在营中转悠。

    逛过军舍、马场、军库,最后来到校场,此时新军分成数队,正在操练。

    郭宗谊略略一扫,只见有在跑步的,有些在练步射,有些在练兵刃,还有些赤手空拳,在格斗对摔。

    细细看了半晌,郭宗谊才满意点头,新军虽然从未亲临战阵,但自平日的训练来看,都是实招真打,并无花架。

    且个个身形精壮,行动迅捷,呼喝声中气十足,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精兵的样版。

    看样子,用不了多久,这支新军就可以开赴南境,随郭宗谊征讨荆南了。

    自校场离开,郭宗谊便心满意足,随军曹回了大帐中堂,恰好曹彬公事已毕,军曹急忙带着郭宗谊入内。

    曹彬正埋首桉头,批阅公文,见军曹领人进来,下意识抬头,眼前却不是李未翰,而是笑吟吟的郭宗谊。

    他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急忙搁下笔,冲到郭宗谊身前,行大礼参拜:“臣曹彬,叩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军曹见此情景,吃惊不小,半晌才跟着下跪,拜见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小殿下。

    郭宗谊上前将曹彬扶起,不满道:“国华免礼,都是老部下了,何必如此拘礼。”

    曹彬起身,一脸肃容:“礼不可废。”

    曹彬就是如此性格,严谨恭谦,郭宗谊摆摆手,不愿在此事上多言,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他问道:“新军的训练进度,具体到哪一步了?”

    曹彬亲自奉上茶水后便侍立一旁,听自家主君发问,忙叉手回禀道:“新军的训练其实已提前完成,现在每日依典操练,只愿精益求精。”

    郭宗谊点头:“我适才也去校场看过,确实有些模样,既然已提前达到我先前定的标准,便不必再呆在后方死训,年后便随我南下吧。”

    曹彬喜出望外,行军礼道:“殿下英明!新军上下,都盼着这一天呢。”

    郭宗谊笑道:“此事不必保密,年关将近,给将士们放个长假,陪陪家人,一过上元节,便拔营南下。”

    “谢殿下。”曹彬又是一礼。

    事情定下,郭宗谊又与曹彬商量了几件小事,及至日头偏西,郭宗谊才起身离开,摆驾回府。

    走出中堂,郭宗谊去而复返,谓曹彬道:“马上就要出征了,也不能总是新军新军地叫,你可有响亮些的军号,呈报我听?”

    曹彬摇摇头:“军号应由兵部拟定,递枢密院,由陛下批答,不该由我等来取。”

    郭宗谊了然,颔首道:“既如此,我便去请阿翁赐一个。”

第一百二十章 洛阳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洛阳,十三朝古都,自夏而始,至后晋而终。

    后汉、后周二朝则将洛阳定为陪都,称西京。

    郭宗谊来的有些早了,没有见到牡丹奇擅洛都春,百卉千花浪纠纷的胜景。

    唯有满目疮痍的一座大城,日暮下,如奄奄一息的老人。

    清泰三年(936年),石敬塘引契丹铁骑兵临洛阳,平灭后唐,末帝李从珂见大势已去,率曹太后、刘皇后以及儿子李重美等人登玄武楼,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传国玺也下落不明。

    这是洛阳作为首都,经历的最后一次战火。

    河南尹、西京留守是武行德,他得探马回报,言殿下车驾已至城外三十里,便率着属下官吏,前往城门处迎谒。

    郭宗谊仪卫排开,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

    武行德刚过四十五,樵夫出身,史书记载他身高九尺,相貌奇伟,力大过人,乡人称为“一谷柴”。

    后唐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石敬塘见他在街边卖柴,惊于其貌,所挑柴担重逾千斤,令左右挑之,无一人能背。

    于是将武行德收入帐下,及开运年间,契丹南侵,攻破开封,武行德亦被俘。

    同年,耶律德光有感中原反抗激烈,遂生北归之意,乃命控鹤指挥使武行德备船十数艘,载着铠甲兵仗,及千余名将校军卒,送军备北上。

    船抵河阴,军队哗变,众人推武行德为帅,反抗契丹,自汜水直抵河阳,败契丹河南节度使崔廷勋,乃据河阳。

    天福十二年(947年),刘知远在太原起兵,武行德遣其弟武行友抵太原上表劝进,刘知远大喜,拜他为河阳三城节度使,由此正名。

    大周朝廷初立,方设盐法,有能捉获一斤以上者,加以厚赏,由是不逞之徒,常以私盐中人。

    武行德就遇到过一个桉子,但他明辩是非,还了当事人的清白,由此西京上下官员,无不恭服,不敢再以樵采出身小视。

    总的来说,武行德算是个干将,也是个明官。

    郭宗谊刚下马车,脚步还未站稳,便见一个高大的紫袍髯须汉两步窜上前来,深深一礼:“臣,西京留守武行德,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郭宗谊身边的侍卫吓得一激灵,这武行德生得高壮,额齐车盖,动作迅捷,勐然窜出,确实令人警醒。

    若不是他行礼也很迅速,这些跟着郭宗谊久历战阵的近卫怕不是要拔刀相向。

    “武帅请起。”郭宗谊略一拱手,随即示意他起身。

    武行德依言站直了身子,郭宗谊只觉周遭光线一暗,尽被其遮挡。

    郭宗谊不算矮,已近六尺(唐尺一尺合30.7厘米),但还得仰着头看着他,于是郭宗谊感慨道:“真天人也,朝中传闻武帅身高九尺,是否属实?”

    武行德呵呵一笑,抚须答道:“臣身长不过七尺五寸。”

    郭宗谊在心中估算一下,那也是两米多高,确实算是巨人,难怪当年石敬塘能一眼看中他。

    “真天人也。”郭宗谊又称赞一句,武行德只笑不言。

    西京诸官上来见过礼,武行德方才问道:“殿下,臣已在署衙备好酒宴,为您接风,还请殿下赏光。”

    郭宗谊摇摇头:“改日吧,我要先去探望舅翁。”

    “既如此,便让臣等护送殿下进城。”

    酒宴本就是仪轨,武行德本也不指望这以访亲为由的小殿下能来赴宴,当下也不再劝,干脆应道。

    “善。”郭宗谊颔首,朝他略一拱手,折身回车。

    武行德叉手领命,挥退其余官员,亲自骑马执斧,率着亲卫在前开路。

    此时天色渐暗,洛阳中轴线上的那条天街上,已见不到一个行人百姓,两侧尽是甲士,十步一人,鲜衣亮甲,持戈而立。

    郭宗谊颇觉遗憾,简单看了几眼,便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洛阳城大,且大队人马走得总是很慢,及天黑时,车驾才至柴守礼的家。

    武行德亲自来禀:“殿下,银青光䘵大夫的府邸到了。”

    银青光䘵大夫是柴守礼的官职,不过是个荣官,郭荣晋亲王,知开封府,朝官多不敢直呼柴守礼姓名,往往以官职代指。

    “有劳了,改日得闲,宗谊再去府上拜访。”郭宗谊下车,与武行德拜别。

    待他走远,才亲至柴守礼府门前叩门。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柴守礼早知道他今日抵洛,却是大门紧闭,连个门房也不留。

    轻敲狻猊铺首门环,高重朱门吱呀一声轻响,随后大开,门内灯火通明,中庭过道上跪着两排仆从,一名与柴荣有着七八相像的中年豪绅,独立人前,正含笑望着郭宗谊。

    “谊哥儿。”那中年人亲切喊道。

    郭宗谊依稀记得,此人好像是自家亲大伯,郭荣的大兄,柴䘵。

    “阿伯。”郭宗谊用了个含湖的称呼。

    柴䘵听后大为愉悦,好歹带个伯字,他快步上前,将郭宗谊迎入府中,借着灯火上下打量,口中啧啧有声:“两三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郭宗谊憨声一笑,任由他拉来扯去地看,半晌,柴䘵才松开手,侧身请道:“走吧,家里人都在正堂等你。”

    “好。”郭宗谊点头,摆手命侍卫自去,紧随柴䘵进了前堂正厅。

    洛阳的柴府颇大,规制也高,绕过仪门,又经一庭院,才来到一间高台大堂前。

    年味未散,兼郭宗谊要来,所以屋舍装扮得颇为喜庆,檐下挂着盏盏金红纱灯,门窗俱都贴着书聻虎头,悬幡贴书,遍插桃枝。

    郭宗谊拾阶而上,自廊下止步,理正衣冠,才随柴䘵入堂。

    堂内灯火晃耀,装饰华贵,灯烛相照,金银交辉,令人有一瞬间的迷目。

    郭宗谊微微眯着眼,才看清堂中人物。

    只见两侧摆有二十余席,各都坐满,俱是锦衣华服,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对门主位上,仅有一席,坐着一六旬老翁,身穿紫袍,正是柴守礼,此刻见郭宗谊进门,急忙起身,张望过来。

    “谊哥儿!”柴守礼轻呼道。

    堂内原本相谈正欢的众亲闻言纷纷起身,齐刷刷看过来。

    郭宗谊虽也出生入死,见过大阵仗,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仍有些忐忑,被众亲各异的目光盯着,面上竟也有些发窘。

    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郭宗谊在心里问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失利

    郭宗谊在柴府暂住下来,吃穿用度,所耗不菲,每日吃过朝食,便陪着柴守礼,骑上头毛驴,在洛阳城郊闲逛,午后方归。

    柴家的亲戚自那日接风宴上见过,便再未谋面,郭宗谊的位置太尴尬,柴府上下,对这过继出去的一支,虽然尊崇,但更疏离。

    柴家能有今天,靠的是已故圣穆柴皇后,但柴家的明天,还是要靠郭荣和郭宗谊。

    这就是令柴家人觉得尴尬的地方,若郭、柴两家门当户对,反而生不出隔阂,只会亲上加亲。

    转间眼上元节将至,郭宗谊准备动身返京,柴府上下,又是齐聚一堂,为他送行。

    武行德派人一路护持,自己则送出城郊三十里,方才折返。

    临别前,郭宗谊嘱咐武行德:“洛阳城堂堂西京,却颓缺有日,修葺之事,当提上日程,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武行德满口应下,却面有难色。

    郭宗谊瞧出他的心思,猜道:“可是钱粮不够?”

    武行德一听,连连点头,歉笑道:“不瞒殿下,洛阳城中,百废待兴,臣也想早日将这古都修葺一新,以复几分盛世气象,但奈何每年课税盈余并不多,难以支撑。”

    郭宗谊沉吟片刻,建议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一步到不了天边,不如先修前朝宫城和外城?宫城修好,在西京的官府署衙尽可搬进去,不占百姓的地儿,外城修好,可固城防,还能增加税收,你意下如何?”

    武行德略一思索,欣然应允:“如此甚好,修宫城、外城,只需征数千民夫,加上万余驻军,月余可成,所费洛阳还能付得起。”

    郭宗谊见他答应,展颜一笑:“不必全由洛阳包揽,朝廷也可以分担一部分,改日你给三司递道公牒,将预算做好,我想李相、陛下不会驳回的。”

    武行德喜出望外,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钱由朝廷出,但政绩却是自己的,当下叉手一礼:“多谢殿下照拂。”

    郭宗谊微笑道:“不必谢我,都是为国分忧,对了,公牒中可别提我和晋王的名字,全当是你自己的想法。”

    武行德面露不解,这等堂堂正正,利国利民之政,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但他见这小殿下眼神坚定,还是咽下劝言,闭口答应。

    郭宗谊这才放心,拱手与武行德拜别,登车启程。

    最后看一眼道旁躬身不起的武行德,郭宗谊合上车窗,心想这老将运气着实不错,出身困苦,不过十余年,便已身兼使相。

    等他从玄武楼残址里挖出传国玺时,只要他不犯湖涂,国公之位也是唾手可得。

    洛阳到开封,郭宗谊走了一日,回到开封,他先回府中报了个平安,细细将这几日在柴家的见闻,说与郭荣听。

    郭荣一脸神往,许久,才唏嘘一声,叹道:“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我自小被过继到郭家,心知并非亲生,便谨小慎微,事事尽力,在你这个年纪,我已在外跑商,补贴家用,而后你阿翁……”

    又开始了,郭宗谊心中哀叹,抬头望向顶上覆海,神游寰宇,寄魂太虚。

    郭荣滔滔不绝,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意尤未尽地呷口茶,问道:“一会儿可去宫里?”

    郭宗谊回过神来,看看屋外天色,摇头道:“今日就不去了,明天一早,再去给阿翁请安。”

    郭荣颔首,挥手打发他离开。

    郭宗谊拱手告退,一脚迈过门槛时,又被郭荣叫住,他道:“差点忘了,曹翰回京了,适才来府上寻过你。”

    郭宗谊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曹翰。

    大半年没听到他的消息,都快把他忘了。

    “知道了。”郭宗谊头也不回应了一声,迈开脚,大步离开。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郭宗谊急命左右去召曹翰。

    曹翰知道郭宗谊今日抵京,于是并未远离,就在府中公廨暂休,一得人通知,便急匆匆往郭宗谊处奔去。

    见到阔别已久的主君,曹翰高呼了一声殿下,便涕泪直下,痛苦不止。

    郭宗谊大惊,他见曹翰进来时满面风霜,知他在契丹过得颇为艰苦,又听他大哭,突然心生不妙,忙问道:“出事了?”

    曹翰点点头,以头杵地,断断续续道:“标下有负殿下厚望,在契丹设的点,被一锅端了。”

    郭宗谊心中骇然,良久,才平复心境,温言抚慰道:“端就端了,再建便是,卿不必太过自责,坐下说吧。”

    “谢殿下。”曹翰这才好受一些,起身于一旁就坐。

    待曹翰情绪安定下来,郭宗谊才开口发问:“详细与我说说吧。”

    当下,曹翰将自入辽国都城临潢府后诸事,一一道来。

    一开始,曹翰在临潢还算顺利,凭着耶律璟之姐,大长公主吕不古的关系,开了家大酒肆,每日进账颇丰,足够谍务开销,且结交了许多契丹贵族,刺探到不少情报。

    比如六月时,国舅政事令萧眉古得、宣政殿学士李澣等大臣叛辽南奔,便是他们策反,可惜事败,萧眉古得、李澣均被治罪。

    七月时,政事令耶律娄国、群牧都林牙耶律敌猎、侍中萧神都、郎君耶律海里等谋乱,也是他们从旁引导,但事又败,辽人都被捕。

    八月,萧眉古得、耶律娄国等被诛杀,李澣被杖刑后释放。

    两次失利,让曹翰冷静下来,命各点蛰伏,只刺探,不接触。

    可偏偏就在这时,侥幸逃得一命的耶律海里回过味来,顺藤摸瓜,筹谋数月,将曹翰等人一网打尽。

    仅曹翰一人逃回中原,连那韩措大韩棋,也客死异乡。

请假一天,后天补上。

    如题,陪人结个婚,明天还补不了,后天吧,后天有空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竖子

    “张藏英境况如何?”郭宗谊听完,连忙问道。

    “张巡检远在边关,且与我等联络不多,并未被耶律海里察觉,标下逃到蓟州,也是张巡检将标下藏到盐船中,从海上回的中原。”

    郭宗谊点头,抿嘴沉默不语。

    耶律海里颇有见识,在一帮造反派中算是清醒的。

    若是他想针对尚未站稳脚根的情报点,那是轻而易举。

    郭宗谊迟迟未开口,眉头紧拧,面沉如水。

    曹翰心中惴惴,他稍抬起眼皮,飞快瞄了一眼自家殿下,见到他脸色分外凝重,更是不安。

    良久,郭宗谊缓缓道:“曹翰,你太心急了。”

    曹翰这才放下心来,连声称是,殿下开口斥责,说明还有用他的心思。

    郭宗谊喟叹一声,又忽然自责起来:“归根结底,心急的到底是我,契丹与中原民风迥异,我未作准备,便草草派你们潜去,此事错在我。”

    曹翰闻言登时坐不住了,起身拜倒在地,急道:“千错万错,都是标下的错,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啊。”

    “起来吧。”郭宗谊虚扶一把,又问:“可回过府?”

    曹翰连连摇头,他戴罪之身,侥幸不死,哪里还敢回家。

    “此事不全在你,且回家与妻小团聚去吧,这一年来你深入不毛,辛苦凶险,便多休息一阵子,暂且不必上差。”郭宗谊嘱咐道。

    见殿下不准备降罪,曹翰心中略喜,随即转忧,但他心里也清楚,在此事没查个水落石出之前,郭宗谊是不会给他任何差遣的。

    “惹。”曹翰有气无力地一叉手,行礼告退。

    目送曹翰远去,郭宗谊连忙唤来吴深,他嘱咐道:“去挑几件我从南境带回来的小玩意,送到曹翰府上。”

    吴深领命而去,郭宗谊坐回位上,心中忧虑飞上眉头,久久不散。

    刚搭起的情报网,就这样付之一炬,任谁遇到,都会大感挫败,何况醒来后便一直顺风顺水的郭宗谊。

    不过他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唏嘘几声,此次失利很快便被他抛之脑后。

    他独坐在位上,飞快盘算对比着这次渗透的失败,不多时,便有了些结果,准备等此事查清楚了,便继续派人北上刺探情报,不过从人手到方法,都要换成安全、隐蔽些的,不能再如曹翰一般冒进,去教唆契丹宗室谋反。

    想定,郭宗谊收敛思绪,这才惊觉天色已黑,朝雨领着怀绿,也不知在廊外等了多久。

    “可有是事?”将二人唤进来,郭宗谊温言垂问。

    “大王适才派人来传话,让殿下进宫一趟,说是陛下有召。”

    “知道了,我这就去。”郭宗谊颔首,起身便走。

    怀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拦在郭宗谊身前,扬起小脸道:“殿下,您还没用夕食呢。”

    说着,举举手里的食盒。

    郭宗谊没什么胃口,但若不一点不吃,平白叫下人担心,于是他让怀绿打开,捡了几块糍团吃下,才叫来左右入宫。

    滋德殿中,郭威和衣卧榻,正在读书,听小黄门来报,郭宗谊已至,连忙自书中抬首,传他进殿。

    近十日没见到自己的乖孙,郭威颇为想念,见郭宗谊跨进殿门,便冲他招手:“谊哥儿,过来,陪阿翁坐坐。”

    郭宗谊走近,见他并未如往常一样在看公文,而是手执一册《唐摭言》,便打趣道:“阿翁今日倒是清闲,怎么看起这类遗闻佚事来了?”

    郭威命小黄门给他抱来一床薄被铺在榻上,待郭宗谊脱鞋上榻,与他对坐,才呵呵笑道:“近来政务多托付给你阿耶了,这才得闲,何况王定保此书,对李唐贡举记载得颇为详细,尤以进士科为最,眼下广顺三年的贡举就在眼前,看看前朝故事,也颇有进益。”

    郭宗谊要过那册《唐摭言》,翻看几页,点头道:“别说,王定保治军打仗不行,编书倒是一流,他应该去馆阁当个编纂。”

    王定保,就是南汉宁远军节度使,郭宗谊的手下败将。

    “待有一天你平灭岭南伪汉,倒是可以安排他去馆阁当差。”郭威一本正经地接道。

    祖孙俩相视大笑,郭威心情更好了,他问过郭宗谊的洛阳之行,便又将话题引到了今年贡举上。

    “去年赵上交知贡举,倒是为国家选了几个大才,今年又让他知贡举,不知还能不能复去年故事,为朝廷添砖加瓦。”

    郭宗谊点头:“自然是一年强过一年。”

    “你便那么肯定?”郭威双目闪烁,“若是有人从中作梗呢?”

    郭宗谊终于明白郭威及夜唤他入宫的原因,当下他故作不知,疑惑道:“谁敢在此国典上使坏?”

    郭威冷哼一声,笑意尽收,将手中书册一丢,不悦道:“还能有谁,我那新添一子的秀峰兄呗,他找到赵上交,想要他点几个自家党羽及第,赵上交不依,他便弹劾赵上交收受士子贿赂,给他们串题。”

    郭宗谊心中明了,略作思衬,他小心道:“那便治王峻一个诬告之罪?”

    郭威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太轻了。”

    郭宗谊见他神色,心中窃喜,郭威终于动了真火,当下他眼珠一转,嘿嘿笑道:“那就先让赵上交假意答应,最后将他们全数黜落!”

    郭威终于动容,不过看脸色却似更像是动了肝火,他双目圆睁,回头死死盯着郭宗谊。

    郭宗谊见势不对,心中忐忑,起身欲跑,却被郭威喝住:“竖子!哪里学来的这些蝇蝇苟苟,你可是皇长孙,未来是要继承大统,怎可使这等下流手段?”

    郭宗谊一听更觉不妙,连忙跳下胡床,鞋也顾不上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跑去:“是阿耶教的,他曾对我直言,驭人之术往往都很不堪,上不得台面!”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之中,身后一个小黄门捧着他的鞋,急追出去。

    “竖子!”郭威望着殿外的一片黛青朦胧,呆立半晌,忽然骂了一声,也不知是骂儿子还是在骂孙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上元节,火器司

    《史记乐书》有载: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

    因此,今人上元节张灯办会是遗其事。

    上元节依唐朝故制,张灯三日,宵禁不复,百姓可以彻夜出游。

    开封尹郭荣下令,开封府绞缚山棚,燃灯万炬,装扮城市,以祭神仙,以祈万福。

    天一入夜,寻常百姓们吃过油饭面茧、丝笼糕糜,便携家带口,盛装打扮,手提灯火蛾儿上街游逛。

    御街两廊,八里之长,皆火树银花,彩帜翻飞,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行人蹈足踏歌而行,鼓乐声传十数里,依依可闻。

    街口灯山上彩,尽绘神仙故事,门楼木柱,结草缚龙,扎灯千盏,青幕遮覆,望之如游龙飞动。

    街上奇能异术、歌舞百戏纷呈,药发傀儡,花树悬盘,焰火自上而下吹落如雨,木偶自下往上叠次翻飞,烟花迷目,火雾缭绕,栩栩如生,观之似身临其境。

    还有一些深巷小院,支长杆出墙第,点华灯球泡,扮亭台玉栅,飞星如泄,辉照满屋。

    府第中家乐孩童,吹动笙萧,撩拨琴瑟,清音遏云,竟夕不止。

    妓女戴花簪翠,群坐调笑,滴粉搓酥,腰肢纤纤,勾引风流子弟买笑寻欢。

    公子王孙,五陵少年,三五结群,遣健仆提金纱帐灯喝道,携佳丽美婢娈童,宝骑骎骎,香轮辘辘,满路行歌,遍地游荡。

    此时的开封城,万户千门,笙黄朱彻,家家灯火如星,处处歌舞翩跹,洞萧并作,琴鼓交喧,百姓们一路玩赏,不忍离去。

    亥时,帝登车辇,驾出宫门,两百盏绛烛贴金纱灯开道,诸班直锦袄束带,挎弓剑、执骨朵,乘马环卫,缨绋前导。

    驾前有钧容直乐部禁兵骑马,奏鼓、板、筚、箜等作乐,驾近有横班二十人击鞭趋辟,驾后有殿侍执曲柄小红绣伞仪仗。

    亲王宗室侍于驾左,宰执大臣侍在驾右,皆着紫绯绿公裳,戴青黑纱罗幞头。

    郭宗谊穿着一身大紫公服,戴三梁进德冠,束十三跨玉带,悬金鱼袋,配御赐宝剑,骑着装饰齐整的月照千里白,紧跟在郭荣之后。

    随驾上了御街,自街口大灯山前转了一圈,有辇官喝赐,大把撒钱。

    百姓情致高涨,山呼万岁,各自拾钱祈福,毕竟是皇帝所赐,是放入箱底的福钱。

    驾回宫城正门明德门,那里早已搭起个彩缚大露台,郭威率宗室男女、文武百官,登明德楼,百姓也随驾纷涌而来,至露台前驻足瞻仰圣颜。

    露台上,烟火鳞架,安设极巧,纵排走线兔子、火马、五龙取水等花炮,间隙还有舞狮、龙灯等表演,烟火缭绕,喜庆入胜。

    而后,又有甲士蜂拥而上,将露台清扫一空,才搬上三座炮墩子般的大花炮。

    郭威在上面瞧得新鲜,侧首顾郭荣问道:“这是何物?”

    郭荣为开封尹,今年的上元灯会由他操持,但见了这花炮,也是一怔,尴尬地一拱手:“臣也不知……”

    下意识去找郭宗谊,发现他正满脸兴奋,与不远处的李俞、李未翰等一群小辈站在一块儿,突然有所明悟,旋即请示道:“这当是谊哥儿自醴陵带回来的,不如召他来问问。”

    郭威向郭宗谊处瞥了一眼,见他正与指着露台上的花炮,与李俞说着悄悄话,心中了然,欣慰道:“不必了,且先看看吧,素闻醴陵盛产花炮,不知谊哥儿带回来的这几支,有什么稀奇的。”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甲士上台点燃了那长长的引线,药线飞速燃尽,在场观众屏息敛气,定定看着那几墩冒着青烟的花炮。

    突然,“吱”一声尖啸,三道星火自花炮中冲出,腾空而起,拖着焰尾,直冲天际。

    砰!

    一声巨响,星火勐然炸开,散成一片绚丽花火,五彩缤纷,绽放夜空。

    在场众人,上至皇帝,下至平民,何时见过能上天的花炮,都惊掉了下巴,昂头张嘴,痴痴观望。

    吱——

    花炮越出越急,映照夜幕,逐月赶星,李俞目眩神迷,怔怔看着天上朵朵烟花,倒在她如水的眸子里,驱走孤岛,开出鲜花。

    郭宗谊偷偷牵住了李俞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道:“这是特意命匠人为你打造的,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放烟花。”

    李俞回过神来,任由他牵着,红着脸喃喃道:“当然喜欢,只是天天看,那也会腻的。”

    “看腻了我就再研究些新花样。”郭宗谊笑道。

    李俞心中一甜,侧着头笑开来,眼中满是希冀。

    烟花易冷,不多时,花炮放完,在场观众咂咂嘴,犹意未尽。

    郭威命人分赐茶水妆粉钱,将郭宗谊召来身边,他问道:“这是醴陵的新花炮?”

    郭宗谊摇头:“醴陵可造不出来冲天花炮,这是臣军中一个军匠发明的火炮改来的,以火药反冲力驱动,上可达天,远可入海,臣在南境,对付刘成的象骑兵,便是靠着火器之威,才能险中取胜。”

    郭威颔首,他记得这火炮郭宗谊曾在密信中有言,还请朝廷拨款成立火器司,专研火药火炮等兵器。

    但郭威当时并未留意,今日亲眼见到这同根同源的烟花,他心中有了计较。

    “可是那个叫冯继升捣鼓出来的?”郭威问道。

    郭宗谊听他提起此人,心中一喜,急忙点头:“正是。”

    “嗯。”郭威颔首,沉吟道:“这花炮倒有些名堂,冯继升有功,不能没有封赏,这样吧,节后你写个奏表呈上来,给朕看看。”

    “唯!”郭宗谊喜出望外,封个官哪里需要写什么奏表,郭威言外之意,是答应他建立火器司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河西走廊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上元夜,灯会通晓达旦,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

    及十六日天明,舞队方收,人群醉饮熏熏,各自归散,街巷上随处可见堕翠遗钗,难以枚举。

    新年开朝,帝御崇元殿,仗卫如仪。

    大朝会后,赐廊下餐,随后诸使司各尽其职,分理年前积压的公务,郭威则召在京宰执之臣,于滋德殿开延英。

    郭宗谊还未南下,自然也位列其中,他自西班落座,次仅在王峻之后。

    环视殿中,他发现参加延英议的人员比之去年年初略有变动,东班增加了王溥、鱼崇谅、徐台符,少了颜衎、袁鳷。

    去岁平兖后,宣徽南院使袁鳷权知永兴军府事,人现在还在永兴州。

    颜衎仍在兖州任知州,原本的历史上,他应该调回开封,权知开封的。

    但郭荣提前封亲王,他也就没有机会再回京,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不回开封,后来也就不会坐王峻党,被罢守本官,暗然致仕。

    今日坐在他那个位子上的,是三十岁的中书舍人王溥,适才大朝会时有诏,他充职户部侍郎,加端明殿学士,是为储相。

    三十岁的储相,相当少见,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但王溥却满脸肃容,丝毫不见喜怒。

    御史中丞于德辰以本官吏部侍郎致仕,现在的御史中丞,是边归谠,他位次在东班颇为靠前,仅在范质之后。

    鱼崇谅、徐台符二人为特许参议,鱼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充工部侍郎,徐本官为礼部尚书,充翰林学士承旨。

    西班这边,增枢密都承旨魏仁浦、大内都点检李重进,以及右卫大将军、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王仁镐。

    王仁镐年逾六十,四朝宿将,郭威任天雄军节度使时,他副之,郭威加邺都留守,表他为副留守。

    及开国,受王峻排挤,改任棣州团练使,方才朝会时,才恢复地位。

    这也是一个信号,所以王峻看见他同入滋德殿,位列西班,脸色颇为阴郁。

    群臣各自落座,不多时,郭威换了身常服,自殿后登阶。

    众臣纷纷起身,拱手行礼,口称圣躬万福。

    郭威长立御阶,大袖一摆,众臣平身。

    内阁使按仪制出班,一套仪轨下来,广顺三年的延英议,正式开始。

    王峻这次没敢冒头,因为今年在众臣之上,多了一位诸君。

    只见坐于阶下,不在文武两班的郭荣起身,拱手奏道:“开封城内录到无名额僧尼寺院五十八所,请诏废之。”

    郭宗谊很是诧异,他老子怎么管起佛道之事了,但郭威不假思索,便点头同意。

    殿中诸臣也都面色如常,好似这是理所当然,正诧异时,郭宗谊右手边的郑仁诲扯扯他袖角,小声道:“功德使。”

    郭宗谊这才恍然,他老子还兼着功德使,是管理天下僧、尼、道、冠之官。

    郭荣禀完此事,便回座不再奏陈,郭宗谊略略一想,旋即释然,郭威已让他爹协理政务了,这延英议于他而言,其实可有可无。

    随后王峻才奏事,他拱手出班:“邠州奏,庆州略蕃部野鸡族掠夺商旅,侵扰州界,请诏平之。”

    郭宗谊闻言,不禁心生好奇,这庆州在今甘肃庆阳,乃属边陲,周围有保大、彰义、彰武、静难四个藩镇环伺,屯有重兵,野鸡族是吃错了药,敢在庆州掳掠。

    郭威未及开口,便听郭荣抢步出班,他反对道:“对这等蛮夷小部,还是应以安抚为主。”

    王峻冷哼一声:“大王倒是心善,国西境已多年未生蛮患,这野鸡族敢捊虎须,就不应该手软。”

    郭荣拱手回班,不与他吵,郭威略作思衬,决定道:“遣宁州刺史张建武率兵掩袭,仍先赐敕书安抚,如不从命,即进军问罪。”

    此事定音,王峻又奏:“前朝册授河西节度使折逋嘉施去岁入京卖马,曾奏请朝廷遣派官吏治理河西,人选至今没有定论,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今甘肃武威),统辖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尹州、西州六州,李唐时为阻断突厥、吐蕃之镇,为天宝十节度中实力最强的一个。

    而时至今日,河西之地已为回鹘、党项分占,仅凉州、瓜州、沙州与中原朝廷还有联系。

    瓜、沙二州现名归义军,乃是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年)由名将张议潮所建,极盛时有瓜、沙、尹、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一州之地,整个河西走廊复归中原。

    至后梁乾化四年(914年)时,张议潮外孙婿曹议金取代张氏,执掌归义军,但此时实际执掌的不过瓜沙二州。

    目前节度使传到第四代曹元忠手上,他是曹议金第三子,名为节镇,实为自治,中间还隔了个甘州,而甘州此时在回鹘手上。

    至于凉州,现为温末政权所占,亦为六谷吐蕃部族自治。

    河西走廊的重要性不必多言,陆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是中原王朝向西拓进的战略纵深,进可攻,退可守。

    也是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堆积平原,可农耕,可畜牧,还拥有占地三百余万亩的大马营草原,这是世上最大的天然牧场,历代多在此设马苑,可牧马百万匹。

    所以王峻所奏所请,确实是件刻不容缓的大事。

    PS:应该是134章,算了不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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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介绍:
“五代末,如何再造汉唐?首先柴荣不死,其次赵匡胤晚死,再次赵光义早亡……”
倘若,倘若周世宗长子大难未死呢?制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制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制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