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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洋教(1)

    周世平所说的筑了寨的东岗教堂,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团所建的天主教堂。自从《南京条约》等,一系列的对外条约签订后,来自西洋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传教士们,在条约和驻华公使的支持下,逐渐由沿海通商的口岸,向内陆的城镇渗透,东岗教堂就是最好的例子。

    咸丰年间,意大利传教士海林格达,逆汉水而上来到商贸繁盛的十家镇。海林格达想在镇内设堂教传,被商民一致拒绝。海林格达将《天津条约》的印本,直接拍到伏阳知府的案台上,对着公堂咆哮:“条约规定,基督教、天主教教士可以在大清国内地,游历通商、自由传教!”

    伏阳知府勃然大怒,抓住海林格达摁在地上,准备打板子教他学规矩。老谋深算的师爷出面阻拦后,拿起条约文本,仔仔细细的审视了半天,然后大惊失色的指着朝廷的玉玺印章说:“这是朝廷的敕令啊!”本来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听师爷这么一说,连摁在地上得海林格达也不管了,赶紧对着案台上的条约文本,三叩九拜。

    叩拜完的伏阳知府看着“敕令”,左右为难:如果同意海林格达的要求,万一洋人借传教在城里“蛊惑人心”,哪天再闹出“红毛”(太平军)起义的幺蛾子,那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如果不同意海林格达在伏阳设堂传教,又违背了朝廷“敕书”的旨意,被洋人捅到朝廷,照样会丢了顶戴花翎。

    知府老爷和师爷在后堂思谋了半天,才勉强同意海林格达在伏阳城里传教。但城里的百姓却觉得,尖尖的教堂像镇妖辟邪的塔,坏了城里的风水,坚决反对洋人在城里修建教堂。知府衙门不得不和稀泥,在荒凉的城东寻了块地,给海林格达设堂传教,这就是东岗教堂的开始。

    初来乍到的天主教,在伏阳严重的水土不服。习惯了烧香拜佛、祀天祭祖的伏阳百姓,对不敬先人、生吞冷咽的洋人,本来就冷眼相观,对“衣衫不整”、“扭捏慵懒”的洋“神仙”更是嗤之以鼻。老百姓遇到“洋和尚”都躲着走,更不要说登堂入室,信教礼拜了。伏阳官府也觉得海林格达传教不靠谱,早晚要灰溜溜的卷铺盖离开伏阳,个个等着看洋人的笑话。

    但人算不如天算,光绪初年的巨荒,给了海林格达和东岗教堂,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被灾荒逼的走投无路的百姓,不得不贱卖自己的田产保命,东岗教堂趁机成片成片的买进。等度过了灾荒,侥幸活下来的老百姓又不得不花高价买回,或者成了东岗教堂的佃户。

    这场灾荒过后,东岗教堂已经在伏阳购置了两千多亩良田,在伏阳城和十家镇买了十几处房产和铺面。咸鱼翻身的东岗教堂,成了伏阳县最大“洋”地主。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兜里有了钱的人,总觉得围着自己转的人,怎么看都像土匪强盗,教堂的洋人也不例外。东岗教堂新任主教礼莱德,一到任就给伏阳府衙又出了道难题:他要在教堂外围修墙筑寨。

    如果伏阳府衙同意了教堂筑寨,不但违抗了朝廷“所有围寨不准修筑”的禁令,还没办法禁止乡下的村寨效仿修债;如果不同意教堂筑寨,这事闹到驻华公使那里,知府衙门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最后伏阳知府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伏阳县衙出钱替东岗教堂修墙筑寨!

    两年后,长约三里半的寨墙修好后,东岗教堂就被严严实实的圈围。周世平说的一点都没错,伏阳百姓见教堂可以修寨围,附近的村镇便纷纷自行修墙筑寨。自知理亏的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从平息“捻乱”后,发布的禁令便成了一纸空文。

第八章 洋教(2)

    在信教入会这件事上,东岗教堂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苦口婆心的讲经布道,不如几亩田地收成的恩惠来的实在。掐准佃户命门的里莱德,更是直接将不入会的佃户扫地出门,不再续租。除了佃户,里莱徳把那些想以东岗教堂为靠山的财东和落魄书生,也悄悄的笼络进了教堂;就连一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里莱德也来者不拒,让他们“信教入会”后帮着教堂收租催粮。老百姓背地里把洋传教士叫做“大毛子”,入会的财东为“二毛子”,而那些连“毛子”都算不上的二流子,只能叫“二狗子”。

    在信教入会这件事上,闹的响动最大的当属李家的李长有。李长有在三家营里好赖也算是个“光棍”(很会来事的场面人),李泰栓原本有意栽培李长有,让他将来承继李氏一族的族长。

    但突然有一天,李长有却对三家营百姓宣布,他要光明正大的入教堂信洋教。三家营族长的儿子主动投怀送抱,里莱德激动的亲自到教堂大门迎接。里莱德恭维李长有,说他是本县第一个信奉天主教的开明绅士,他的诚意和表率一定可以感动上帝,赐福给三家营受苦受难的信徒。

    李长有哈哈大笑的回应:“天下李姓本一家,你里(李)主教和我李长有祖上本来就是兄弟,以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里莱德听完哭笑不得,但还是大张旗鼓的亲自给李长有,主持了入会仪式。李长有和教堂里上上下下的人混熟后,便低价从教堂租了一百多亩地,转手加价又租出去,做起了不下本钱的好买卖。

    李泰栓知道这件事,后当着全族人的面,跪在祠堂里给祖宗磕头请罪,然后又拎着赶车的牛鞭子,满营里追着李长有抽打。李泰栓扬言要将李长有逐出族谱,不再认这个数典忘祖的儿子。

    神拳会在三家营附近,安营扎寨后的第二个清明节,多年不祭扫的李长有,却蒯着一大筐祭品和纸钱鞭炮,跑到李家祖坟上挨个给祖宗磕头烧纸。李长有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的向祖宗请罪,说他前几年得了“失心疯”入了洋教,做出了背亲忘祖的悖逆事,如今他已经主动退出洋教,请祖宗宽恕。

    李泰栓在祠堂门口,把烟袋锅儿敲得震天响,飞沫横飞的的骂了李长有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让李长有进祠堂,磕头烧香认祖归宗。李泰栓对李长有说:“我本来死了都没脸见祖宗的,但现在你又把我的脸面拾掇回来了。我不管你是真悔改还是假仁义,以后你要是再弄这些辱没祖宗的龌龊事,我就一头撞死在祠堂大门上!”

    李长有在信洋教的闹剧,让李泰栓在三家营丢了脸面。李泰栓便彻底断了让李长有,做未来李氏族长的念头。而李长有对不做族长也不是很在乎,索性就搬到官道上的李记酒家去住,再不用听李泰栓天天絮叨。

    退了洋教的李长有,很快便和神拳会的大师兄裹到了一起。他们白天一起在酒家喝酒,晚上一起神坛练拳,日子过的逍遥自在。郭敬祖曾对李泰栓说:“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神拳会这帮人,肯定不是冲着舍药的仨瓜俩枣来的。拳会里主事的都是外乡人,咱们都摸不清底细,将来若是惹下祸事,他们拍屁股溜了,吃瓜落儿(受牵连)还是咱们本乡人!(李)长有也不小了,千万别毛里毛糙的卷的太深!你也要早点给他上上笼头(立立规矩),看的紧点!”李泰栓两手一摊说:“儿大不由爷!就算放个屁,没响声还有味,我的话现在在他跟前,现在连个屁都不如!”

    三家营在信洋教这件事上,闹的响动最大的是李长有;但最早信教入会的,却是人送外号“活屁股蛋儿”的韩皮匠。

    韩皮匠大名韩添德——这个名字是后来韩家有了家谱后,郭修安帮他取的。韩皮匠在同辈里排行老九,也是郭家长工韩六的亲叔叔。韩姓人祖辈都有姓无名,拿排行凑和着被人叫一辈子。韩皮匠小的时候叫韩小九,长大了叫韩九,老了就叫韩老九;老一辈人死了,便尘归尘土归土,便不再拥有“韩九”这名字的权利了。

    韩九之所以被叫做韩皮匠,是因为他年轻时学过皮匠手艺,虽然学艺不精,但出师后做过皮匠,“韩皮匠”就是对他的尊称。皮匠手艺饿不死自己,也难养活一家老小,韩皮匠不得不又租了教堂的地,成了教堂的佃户,也就早早入了教会信了洋教。

    韩皮匠腿勤嘴甜、心眼活络,是韩姓人中难得的“光棍”。就算教堂没有礼拜聚会,韩皮匠也经常往教堂里钻,不管什么脏活累活,只要遇到了都抢着干,人送外号“活屁股蛋儿”。作为回报,教堂就隔三差五把自己从来不吃的猪头猪尾猪下水半卖半送给了韩皮匠。韩皮匠的女人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便把这些猪下水煮熟了,在营里营外售卖。

    后来有个传教士给了韩皮匠一个卤料配方,韩家从此卤出来的猪下水便香飘半条街。营里营外的食客们,对韩家的卤味赞口不绝,纷纷买了回去下酒。以前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猪头猪尾猪下水,后来成了呼朋唤友、招待客人的招牌菜。韩皮匠干脆在自家院子边,开了个小门小脸的卤煮店。卤煮店缩小,无形中还是撬走了李记酒家的好多老主顾。

    李长有也想从传教士手里,得到卤料的配方,但传教士说韩皮匠给了他“封口费”,就不能把配方再给李长有。李家虽在三家营有钱有势,但李长有也不敢在洋人面前,拿卤料配方无事生非。李长有和韩皮匠也就暂且相安无事。

第九章 夺食(1)

    不年不节的档口,一向抠门的“拾粪郭”,竟然让李记酒家送去一桌丰盛的酒席!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很快就传遍了三家营。营里人都在竖着耳朵打听:是什么样的贵客,能让郭敬祖如此款待?

    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泰栓,正斜靠在自家堂屋的圈椅里,边过烟瘾边思索着郭家贵客的来路,这时郭修安却不请自来。郭修安客气的对李泰栓说,神拳会最近把营里人的魂儿都勾走了,这样下去恐怕不妥当,希望李泰栓出面管管。

    李泰栓在烟雾缭绕中,抬了抬眼皮说:“这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郭修安说是他爹的意思。李太栓说:“这几十年,咱儿营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你爹说了算,我咋能上蹿下跳的……”

    郭修安听出来李泰栓话里有话,赶紧站起来恭维李泰栓说:“泰栓叔,我爹本来要自己来,跟您说说话商量商量的。只是他这身子骨最近垮的厉害,精神头也大不如前,喝了汤儿(豫西南方言,吃了晚饭的意思)就早早睡下了……”郭修安继续奉承李泰栓:“我爹说泰栓叔您在营里德高望重,您跺跺脚营里都要颤三颤,这事只要您发句话,营里营外都要掂掂轻重……”

    李泰栓心里老大不痛快:三家营每遇到顺民心的事情,郭敬祖便直接把大伙召集到祠堂,鸣锣响鼓的亲自讲;等到遇到需要敲打管束村民的事情,郭敬祖就把他李泰栓,推上台面做提线木偶。营里人这些年对郭敬祖越来越尊敬,但对他李泰栓却是越发的不当回事儿。

    这些不痛快的心里话,李泰栓自然不能讲给郭修安,他只能裹着不阴不阳的话,往外丢:“我们这辈人都老了,你爹已经把你们郭家的族长传给你了,我也准备过完年把李家这一摊子交给长盛。营里的事儿,以后你们哥俩儿商量着办就中了,我跟你爹都该歇歇了!”

    郭修安赶紧继续给李泰栓戴高帽儿:“泰栓叔您才刚五十,年轻的很哩!我和长盛太年轻,没经过多少事儿(经历过风浪),以后营里的事还要您掌舵呢!我爹常给我说:‘修安,我老了,以后营里由你泰栓叔主事儿,你不许尥蹶子!’以后大小事儿我还得听您的……”

    郭修安这通马屁拍的李泰栓很受用。李泰栓便不好再摆架子,呵呵一笑说:“修安,你就会拿好听话哄你泰栓叔!”然后转头对李长盛说:“你去告诉族里那几个,跟着神拳会掺和的愣头青,以后不准再去练功学拳,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

    交代完李长盛,李泰栓话风一转,又对郭修安说:“咱两族啥事都好说,就是姓韩的那边,你也要去给他们透透话(把话说透),以后也少和‘大毛子’打掺掺儿(掺和)!咋说都是三家营人,他们香臭不分的拿热脸贴洋猴子的冷屁股,我跟你爹的脸往哪儿搁?”

    李泰栓扯东拉西的绕话,就是不提练拳最积极的李长有,最后又拿韩家人说事,明显是搪塞郭修安。郭修安也见只好就坡下驴,答应马上去韩家透话。

    郭修安讪讪而退,而窝在椅子里屁股抬都没抬的李泰栓,继续一锅一锅的抽闷烟。不经意间勾起的陈年旧事,让他心里越想越不痛快。

    当年“捻匪”围攻三家营的时候,李泰栓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三家营的主事人是他爹李尚德。护营的惨烈恶斗,让三家营人死伤惨重,郭敬祖不顾亲侄子郭修严的死活,却冲进死人堆里,把被砍成了血人的李尚德救了回来。

    李尚德临死前一手握住郭敬祖说:“大栓还年轻,以后李家的事儿,敬祖你要多担待着些儿……”一手握住李泰栓说:“只要保住了你的命,我死了也值!以后营里的大小事儿你都要听敬祖的……”李尚德死后三家营的主事人就成了郭敬祖,年轻的李泰栓虽然心里不服,但也不敢耍性造次。

第九章 夺食(2)

    当郭修平被处斩的消息传回三家营,李泰栓立即挖出藏在墙洞的两锭官银,第一个走进了郭家。李泰栓对郭敬祖说:“二哥,杀头的祸事既然已经找上门来,你千万不能乱了阵脚,郭家的事儿就是李家的事!你先拿这些银子去应急,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踢房卖地我都帮你凑!”

    郭敬祖握着李泰栓的手说:“郭家遭难,大兄弟你非但没闪躲,反而跑上门来伸手相帮,这个恩情我记一辈子!银子你先拿回去,我凑不齐的话肯定会找你张口借——郭家的房子和地还能卖几个钱!”

    李泰栓把郭敬祖婉拒的银子又带回了家。李太栓的老婆李梁氏,问郭家为啥不收下。李泰栓说:“两锭银子太少了,扔进衙门连个响儿都听不到……你赶紧把家里藏的黄货白货都找出来,有大用!”李梁氏说:“你疯了!把家底都抖落给郭家,郭家将来拿什么还?”李泰栓说:“不用全抖落出来,照着营东郭家那一顷多地的价码准备就行!”李梁氏想了半天才明白:“你怎么知道郭敬祖要卖东坡那块地?那可是郭家的祖上传下来的……”李泰栓说:“郭家不卖地,怎么填这个捅破天的大窟窿?郭家只要开口卖地,就只有我挑肥拣瘦的份儿!”

    第二天,作为三家营社书的白瞎子,就把郭家卖地的消息透给了李泰栓。李泰栓躲在家里不露面,委托营外的妻弟梁大头来询价。梁大头把地价压的死死的,跟白送差不多,郭敬祖说他考虑考虑再答复。

    李泰栓在家等了两天,没等到郭家的答复,却等来了火急火燎的梁大头:“郭家东坡那一顷多地,有人要截胡,咱买地的事情怕是要黄了!”李泰栓忙问买主是谁,梁大头就是三家营韩老大。李泰栓火冒三丈,说讨饭落户来的韩老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截他的胡?

    到了嘴边的肥肉都快被人抢走了,李泰栓再也不顾什么颜面,直接闯进了郭家虎口夺食!

    李泰栓来到了郭家的时候,作为中人的私塾先生范秀才,正对着刚写好地契,小心翼翼的吹墨助干;作为证人的白瞎子,正拿着一杆金黄光亮的戥子(称金银药材的小秤),仔细的校验着。李泰栓没看到韩老大在场,他估计韩家还没凑齐银两,地契还没签,自己还有机会。

    李泰栓开门见山的对郭敬祖说:“二哥,东坡那块地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咋能卖给外人呢?我知道你急用钱,你说个价,我先盘过来帮你应急,肉烂在自家锅里,也算不上什么败家事……”

    郭敬祖看了看李泰栓后面的梁大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泰栓你要买地就直说嘛,让梁相公来传话,是不是信不过我郭敬祖?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卖地这事我跟韩家已经谈妥了,就等着韩老大拿钱过来哩!”

    李泰栓顾不上难堪,装了满满一锅烟,递给郭敬祖说:“二哥你先抽一锅,咱们再商量商量……”郭敬祖没接李泰栓的烟袋,拿出火捻子帮李泰栓点上说:“各儿抽各儿的吧,咱都先稳稳神儿!”

    李泰栓哪顾得上抽烟,拿起写好的地契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连连叫屈说:“二哥呀,这地价也忒儿低了,韩老大不实诚啊——你看这样中不中,我在韩老大的价码上再加三成,咋能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吃亏呢?”

第九章 夺食(4)

    当韩家爷儿四个,抱着从钱庄借来的银两,赶到郭家的时候,范秀才也已经写好了一份,郭敬祖和李太栓买卖田产的新地契。郭敬祖把两份地契都摆在桌子上,等着韩家男人的到来。

    韩皮匠把银包放在桌子上,对证人白瞎子说:“白大叔,你先过过秤吧!”韩二看到韩张氏也来了,心里有点打鼓的问:“你不在家捋青,到这来弄啥?”

    韩张氏还没说话,李泰栓便磕磕烟锅对韩二说:“你们当家的今天找到我,说这顷地好吃难消化,韩家买不起,就让给我了……”年轻气盛的韩皮匠瞪着眼睛,指着银两说:“韩家当家的已经筹到钱了,哪个说买不起了?”

    韩张氏这时开了腔:“韩家买不起这地是我说的!韩家当家的是我,不是你!”韩皮匠压着心里的火气说:“置地买房这样的大事,买还是不买,咱自个儿家里人总要商量好才能定吧!”

    韩张氏把腰里的破围裙解下来,狠狠的摔在桌子上说:“韩家就你一个嗓子眼比辘轳井还深的能人——你把这个穷家的男女老少,都押给钱庄上借驴打滚买地,将来万一有个闪失,就算卖儿卖女、卖女人都还不上!到头来一家老小,还要拉棍儿去要饭,我说啥也不能让你胡来!”

    韩皮匠被韩张氏当众呛的火冒三丈,窝着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他调头对郭敬祖说:“二爷,这地俺们买定了!自古男主外女主内,我嫂子管家里的吃喝拉撒,置田买地的事是韩家男人做主,女人说了不算!”

    一向在家说一不二的韩张氏,第一次被自己从不待见的小叔子,当众怼的颜面无存。韩张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捶胸顿足的哭喊:“我的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我这辈子遭报应,嫁给韩家这些驴日的男人……我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说,还要背你们卖给钱庄,背驴打滚的债!你们要是敢对俺娘们儿不管不顾,我就抱着家里的娃娃跳河投井——你们不让我活,我就让你们韩家断子绝孙!”

    韩张氏不管不顾的在郭家哭天抹泪,除了一言不发,一边抽旱烟一边看热闹的李泰栓,卖地的郭家、买地的韩家,还有白瞎子和范秀才,都尴尬的不知道怎么收场。憋的满脸通红的韩老大,对郭敬祖说:“东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郭敬祖把自己这个老长工,带到后院的仓房。韩增福一进仓房,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郭敬祖的面前:“东家,我对不起你,今儿这事让您跟着丢人了!都是小九这鳖儿年轻不懂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聒掇(聒噪撺掇)着要我买下您这些田地!我也是鬼迷了心窍,失了轻重,才闹出这样的笑话!这顷地俺们不买了,您想卖给哪个就卖哪个!”

    郭敬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你别跪着,先起来说话——东坡儿这块地一共一百一十二亩七分五厘。你们韩家从落户三家营到你韩老大一直租种着,多少辈的老少耕种过,咱们都记不清了。咱们也从来没有因为租粮契约的事儿红过脸,更别说有什么差池了!你们韩家人闭着眼,都知道地里哪有坑儿哪有洼儿,哪边该种豆哪边该种瓜!我是真心实意想卖给你,卖给你我心里踏实,你韩老大不会糟蹋这些祖产的!”

    韩增福跪着没站起来,弯腰弓背的说:“不怕东家您笑话,我在你家扛了三十多年长工,一年四季都在这块地里盘腾儿,待它们比自己的儿女都亲,我做梦都想买下这些地儿!但韩家太穷了,又遇上这个混不吝儿的儿媳妇,我要是不顺她的意,她真敢让我断子绝孙……”

    郭敬祖把韩老大扶起来说:“俗话说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要想好了,这块地你要不买,就真的便宜李泰栓了!你也看见了,地契都写好了,你出了这个门,后悔也来不及了……”郭敬祖说完就出了仓房,在门外点了烟袋锅等韩老大。

    郭敬祖一袋烟抽完,还没见韩老大从仓房里出来,他又转回去问韩老大想好没有。韩老大毕恭毕敬的,又给郭敬祖磕了一个头说:“东家,郭家祖祖辈辈照顾着俺们韩家,这份恩情韩家人子子孙孙都记得!我这辈子就不想买地这档子事了,只是想求您再帮帮腔,问问新东家这些儿地,能不能让俺们继续租种——地租好商量!”

第九章 夺食(5)

    郭敬祖心里五味杂陈,自从郭修平取了功名后,郭家就被免了田赋税银,郭敬祖每年也顺手减了韩家的租粮。如果李泰栓买下了这些地,不认之前的租约,韩家立马就无地可种;就算李泰栓续租给韩老大,田赋肯定要加回来的,地租也就只增不减。

    郭敬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看韩老大说:“好吧!我可以跟李家谈你续租的事儿,但加多少租子就不由我做主了!”韩老大说:“只要能让我继续种,该加的租子我都认!”

    韩家买地的事,就这样彻底被搅黄了。韩皮匠出了郭家门,就抱着银子直接折回了十家镇,他要赶紧去钱庄还了银子——几百两银子在自己手上过了夜,不安全不说,就是这一晚多出来的利息,都够韩家喝一壶的!

    当垂头丧气的韩皮匠,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回到家的时候,韩老大和韩二,正在呼噜呼噜的吃着蒜汁面条。韩老大抹抹嘴安慰韩皮匠说:“这次闪了你的腰,要怪你就你爹无能吧!李东家认了咱跟郭家的租约,让咱继续有田种,也没在田赋上多加码……”

    韩皮匠摇摇头说:“这一顷多肥的流油的好地,一年顶天也就二两银子的田赋税捐。李家满嘴流油的吃肥肉,转头丢给咱一根骨头,你就淹了心坎(满心满意)了!”

    韩老大用筷子敲敲碗边说:“咱韩家没有吃肉的命,有根骨头啃就是祖上积了德!人穷志短,咱就要认命知足!还有,往后你更不能记恨你嫂子,没有你嫂子今天这一拦挡,李东家也不会大大方方的,接济咱儿半袋子细麦粮,今黑儿(今天晚上)咱锅里也没有白面条子吃!”

    韩皮匠看都没看锅里的白面条,他盛了一碗青麦粥,伴着眼泪边吃边叹气:“人越穷眼窝子越浅!韩家的穷日子,不是出在命里,是烂在根上!”

    李泰栓有惊无险的吞下了郭家那一顷多祖田,煮熟的鸭子虽然没飞,但多花的银子让他一想起来就心疼,但想想韩张氏那水蛇般的腰身,眉眼撩拨下的约定,李泰栓心里又平衡了不少。

    郭家卖地一事尘埃落定,营里人都觉得韩李两家从此将不再有瓜葛。但多年以后,三家营人才发现,韩李两家在买地上互相截胡一事,只是两家三代人纠葛和恩怨的开始,好戏才开头。

    买下郭家的祖田,李泰栓接着盘算郭家还有哪些值钱的东西,值得他趁机盘过来。郭家引以为傲的知县老爷,已经依律问斩,株连族眷是迟早的事情,若不趁机抢过来,岂不是便宜了别人?等郭家彻底完蛋,李家也就彻底翻了身,他李泰栓也能出一出憋了半辈子的闷气。

    李泰栓买到手的地还没捂热,官差便敲锣打鼓的给郭家送来了金匾,为郭修平翻案平反。郭知县一夜之间由贪官变成了舍身为民的“青天”,郭家非但没被株连,反而跟着又从草鸡变回了凤凰,看样子比以前还要发达了!

    有人说连之前吃拿了郭家钱财的官差,都吓的又悄悄的吐还了郭家。李泰栓听说后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托白瞎子去郭家说合,要把买郭家的田,也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却被郭敬祖一口回绝。

    李泰栓不明白郭敬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茶饭不思的等着郭家来找自己麻烦。这样的日子,李泰栓煎熬了大半年,实在撑不住了,他便拿着地契直接跑到郭敬祖面前说:“二哥,小刀子不杀人折磨人!这退地的事,你到底想咋个弄,给句痛快话吧!”郭敬祖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啥时候找你退地了?”李泰栓碰了一鼻子灰,但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郭修安后来做了郭氏一族的族长后,也顺理成章成了三家营的主事人。李泰栓心里的怨气便越发深厚,今天郭修安来传话,李泰栓便顺势敲打他一番,借机挫挫郭家父子的锐气。

第九章 夺食(6)

    郭修安出了李家的门,便去了李记酒家结账。

    其实就在郭修安在李家,见到李泰栓商量约束族人的时候,张白义已经悄悄来到李记酒家,在酒家的后院跟李长有小声的密探着。

    张白义最近有点火大:自己的老婆竟然和一个拳民私通,被他直接堵在了被窝里。张白义抱拳对李长有说:“谢谢李兄弟帮哥哥我抹去了头上的绿毛、鼻子上的白灰,出了这口窝囊气!他俩不是想睡一个被窝嘛,我直接让人把这对狗男女,绑在一起活埋了!”

    李长有点后悔引着心狠手辣的张白义去捉奸,让张白义如同踩死两只蚂蚁一样,抹去了这世间的两条性命。

    张白义说他刚处理完家里的龌龊事,便接到神拳会豫省总坛的飞鸽传书。总坛说山东的总坛主已经带着拳民移师到津门,马上就要杀进京城,准备“杀羊宰狗”、“劈架烧堂”,弄出更大的响动来。豫省神拳会也要跟着山东总坛大干一场,马上对豫省各地的洋毛子、二毛子和二狗子,还有信了洋教的百姓,只要和洋人沾过边的,一个不留全部咔嚓掉!

    李长有问啥叫“杀羊宰狗”、“劈架烧堂”,张白义撇撇嘴说:“‘羊’就是‘洋毛子’,‘狗’就是‘二狗子’,‘架’就是十字架。‘堂’当然就是洋教堂!”

    李长有又问连信教的人也杀了,是不是有点弄过头了?张白义更加的不耐烦了:“信洋教的人更可恨,放着天上的诸神百仙不拜,偏要信什么洋猴子!要是没人信洋教,洋毛子早就滚回海里喂老鳖了!”

    李长有吓的冷汗直冒,怯怯的问这不是造反吗?张白义说我们不是造反,是“扶清灭洋”,官老爷们个个都是缩头乌龟,神拳会就要帮大清国挺直腰杆,官府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白义接着说:“事成之后朝廷肯定会论功行赏的,你李掌柜是个做大事的人,不会总盯着教堂卤煮秘方,这样的蚊子肉吧?”李长有被张白义激将的顿时两眼放光:“那就干他娘的一票!”

    张白义说他今天看到有人在给郭青天上坟,看打扮像做买卖的财东,看身板像吃饷的军爷。是不是神拳会设坛练拳被官兵盯上了,要李长有一定要打探清楚。

    张白义走后,李长有便在李记酒家自斟自饮。郭修安一跨进酒家的门,李长有便一把将郭修安拉到桌边说:“来得早不如赶的巧,咱哥俩儿今天要好好喝两盅儿!”

    郭修安不好拂了面子,便坐下陪李长有喝了一盅儿,便劝李长有不要再和不明底细的神拳会掺和,以免将来吃亏。

    李长有听了心里不痛快但嘴上也不好直说,便开始打哈哈:“修安哥,神拳会只是教拳民练练拳,给穷人舍点药,也没做啥拿不上台面的事儿,咱们没由头不让营里人强身健体、医病袪疼吧?我看倒是讨饭来的韩家,该提醒他们离洋毛子远点。活屁股蛋儿自从做了二狗子,这几年觉得自己在营里也成个人物头儿(有影响力的人)了,说话做事都有点长本事了!”

    郭修安说:“咱们都是庄稼人,一天到晚不握锄把儿,和耍把戏赚吆喝的拳民舞刀弄枪总不合适,洋人我也不待见,但义和拳是啥来头,咱儿也不摸底儿,我觉得还是两头都不掺和的好……”李长有说:“那好办,只要活屁股蛋儿退出洋教,我就跟义和拳断了来往!”

    郭修安反问说:“韩皮匠要是退了在教堂租的地,咋养活家里的几张嘴?你家地多,要不你让点租子给韩皮匠种?”李长有说:“李家也不是活菩萨,韩家是死是活都不关我李家啥事——算了,不说要饭的韩家了,说说晌午你家来了什么贵客?”

    郭修安知道李长有最想打听的就是中午的事情,便说晌午是已故大嫂杨氏娘家的哥嫂,在裕阳做生意多年,很少来往走动。听说郭修平的遗骨迁回了,便特地赶来祭拜。郭杨氏故去多年,如今娘家人来了,郭家自然不敢怠慢,肯定要拿营里李记的酒菜招待远客。

    李长盛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半天,楞没看出郭修安的话有什么破绽,只好说:“那是应该好好招待!大嫂真是没福分,要是活到现在,朝廷肯定要封个诰命、立个牌坊什么的,咱们营里人也能跟着沾沾光!”

    郭修安觉得跟李长有商量约束族人远离神拳会的事情就是瞎子点灯——白费了(蜡),他借口家里还有事,便结清中午的酒钱离开了李记酒家。

第九章 夺食(7)

    李长有也觉得跟郭修安话不投机,其实两人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投机的时候。李长有最看不惯的,是郭修安总是一副居高临下,装腔作势端着“大哥”架子,教训他这个“小弟”。而郭修安觉得他跟李家大少爷,就是落在两个车辙里的花生豆儿——不是一路人(仁)。

    李长有记得小时候,郭修安经常拿三家营的旧事来教育他和李长盛。有一次郭修安讲到三家营人,誓死抵御捻匪攻营的事情,李长有当众为爷爷李尚德叫屈,郭修安里面拉着他找李泰栓评理儿。

    李泰栓打发走了郭修安,便揪着李长有的耳朵骂:“你娃娃懂个屁儿!当年捻匪早就在营里踩好了点儿,单冲着咱李家的钱财来的!如果你爷爷不带头护营,郭家和韩家凭啥帮咱挡在前头?你若是捻匪,也不会在榨不出二两油的郭家,还有穷的当裤子的韩家身上,瞎耽误功夫吧?”

    李长有觉得,这些年他的“背”运,大多都要归罪于郭修安的多管闲事。直到遇到神拳会的张白义,他李长有才算真的时来运转。就连他的老婆李袁氏,在接连给他生了仨儿闺女后,最近总算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不但给他续了香火,还破了多年前的那个诅咒,挽回了李家的颜面。

    李长有和李泰栓一样,也时刻盯着十里八村准备抛卖的土地,想法设法的弄到自家手里。东岗教堂寨围修好的第二年,三家营西边刘官营的大地主刘守业,被他吃喝嫖赌的大公子活活给气死了。为了还在十家镇欠下的赌债,刘家准备抛卖祖上留下的最后五十多亩田地。

    李长有办法用尽死命的压价,最后正准备换契签字的时候,东岗教堂的二毛子却突然出手,以高出自己三成的价码截了胡。当李长有听说,事后教堂白送操办这桩买卖的二毛子十亩地,气的白眼直翻。

    他捶足顿胸的对李泰栓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被靠大树好乘凉!我忙活了半个月连口汤都没喝到,二毛子的嘴里动动嘴跑跑腿就白得了二十亩地!”李长有不敢怨恨截胡的二毛子,只能一个劲的后悔自己没有信教入会,要不然那二十亩地就是他的!阴沟里翻船的李长有,没过几天便入了教会。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立冬前的一场大雪,预示又是一个冻死狗的寒冬即将到来。李长有赶车进城给教堂置办薪炭,在半道上遇到一伙跑江湖卖艺的断了车轴,他顺路把这帮冻得瑟瑟发抖的戏子捎进来城里。班主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还留下李长有的住址,说改天一定登门道谢。李长有一开始也没把班主的客套话当回事,直到张白义带着糕点真的到三家营登门道谢,李长有才知道这个张班主,是个“不打渣子”(说话算数)的人。

    李长有和张班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张白义说他略通占卜观相之术,看李长有印堂发暗必有祸患,若想破解就在掌灯时分,到牛家庄的打谷场去找他。晚上李长有来到牛家庄的时候,看到张白义正赤身裸背的设坛升表请神仙。

    李长有耐着性子等张白义吞符诵咒练完拳,才被张白义引到僻静处说话。张班主说他其实是神拳会伏阳分舵的坛主,现在在牛家庄安营扎寨练拳舍药救百姓。李长有的灾祸,其实是教堂的洋人暗中给他下了蛊,李长有要想避祸消灾必须退出洋教。

    张白义说:“教堂的洋毛子个个都是畜生,他们给每个教民都施了巫术!俺们神拳会就是专门来帮你们解蛊驱巫的。神拳会先解了教民的蛊,救了百姓的命,再带着大伙拆了教堂、赶走洋毛子!”

    李长有笑着问教堂什么时候给他种的蛊,种在哪里了。张班主说:“洋毛子有没有摸过你的头?给你泼过水、抹过油什么?李长有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受洗的时候,里莱徳的确给他脸上撒过水,额走上涂过油,难不成这就被种了蛊?

    张班主看着半信半疑的李长有说:“我的话您信不信不要紧,入不入神拳会我也不勉强。您李族长身上的盅,我肯定会帮你解,谁让你救过我的命呢!”

    李长有说洋人财大气粗,背后还有官府撑腰,赶他们没那么容易。张班主说:“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神拳会的目的是’反清复明‘,朝廷不待见神拳会。现在神拳会跟朝廷都看洋人不顺眼,朝廷碍于面子不敢跟洋人撕破脸,便暗中支持神拳会出头’扶清灭洋‘!”

    张班主的话让李长有肃然起敬。李长有怯怯的问,拆了教堂赶走洋人,那教堂买的那些田地咋办。张白义眼珠子一转说:“当然是神拳会没收,论功行赏给拳民!”

    李长有回家想了一夜,第二天就退教出会,不再和教堂来往。张班主听说后,略有遗憾的说:“李族长果然是个明白人,不过我原想让你悄悄加入神拳会,做个双头鹰,在教堂当个暗桩……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三家营的分坛主就是你李族长的了!”

    李长有喜欢喝酒,遇到高兴的事情要喝两盅庆祝,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也要喝两盅解闷,碰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更要喝两口“解惑”。这晚李长有却越喝越想不明白一件事:张白义以前说神拳会是为了“反清复明”,现在又变成了“扶清灭洋”;既然神拳会跟大清和洋人都不是一伙儿的,直接“反清灭洋、复兴大明”不就得了,为啥还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郭修安出了李记酒家,直接又去找韩皮匠。到了韩家才看到皮匠家黑灯瞎火,一片死寂。郭修安才想起来这天正好是教堂的“礼拜天”,韩家人都去教堂“礼拜”了。韩姓人除了租种李家的东坡地,其余大部分是教堂的佃户。“礼拜天”不但有礼拜还提供吃食,韩家人都会拖家带口的参加。

    郭修安忙活了一晚上,没劝下一个人,也只好灰头土脸的回家了。

第九章 夺食(3)

    郭敬祖笑着说:“其实韩老大出的价比梁相公实诚多了!我跟韩老大连地契都写好了,吐到地上的吐沫再舔起,你这不是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见钱眼开吗?现在要是反悔,就算我答应,韩老大也不答应的!”

    李泰栓见郭敬祖不松口,也顾不上跟着来丢人显眼的妻弟,陪着笑脸对郭敬祖说:“二哥,我不让你为难了!你这一顷多地,韩老大吞下去会被噎死的!我先出去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咱哥俩儿签地契了!”说完就急急的出了门。

    李泰栓奔进韩老大家时,韩老大的儿媳妇韩张氏,正在院子里娴熟的捋青。一年中穷人家最难熬的是春荒,从地里的麦子黄稍儿开始,家里的女人就天天拿着镰刀,一捆一捆的割下背回家,等晒干了麦秆,就把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麦粒,从麦穗上捋下来,这叫捋青。捋下来的青麦,淘洗干净后下锅煮粥吃,叫做吃青。

    韩张氏看到李泰栓进了院,便赶紧停了活计擦擦手说:“哎吆喂!是哪阵风把李大族长,您这个稀客儿刮来了?”李泰栓撩拨说:“是你的青麦粥太香,把我勾过来了!”韩张氏抛个媚眼说:“您大族长难得来一趟,不会是专门撩拨我这棵白菜了吧!家里老爷们儿都出去了,有事您就院里说吧!”

    李泰栓差点忘了正事,清清嗓子说:“营里人这两年都说韩家祖上积了德,娶了一个能里能外的儿媳妇,说话办事干净利索!只要你这个当家主事儿在家就中,咱儿就在院子里说!”

    李泰栓开门见山的说,郭敬祖要踢卖的田地,是李家和郭家祖上留下来的。郭敬祖病急请个兽医郎中——找错了人,干这种辱没祖宗的事情,从来就没和李家商量过。他李泰栓要是早点知道这件事,根本就不用在这个档口,横插这一杠子。

    李泰栓说估计韩家要买下郭家的这一顷多地,肯定是到镇上的钱庄,借的高利贷。钱庄的高利贷都是驴打滚利滚利,是万万借不得的。几年下来滚出的利息,比借的本儿都高。要是有个天灾人祸,韩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一旦还不上,就只能等着钱庄来收地,韩家人最后连个毛儿都不剩,还要背一身债,几辈子都还不清……

    李泰栓猜的没错,韩老大和韩二、韩三,还有韩皮匠(那时还叫韩九),正在镇上的钱庄借驴打滚。爷儿四个狠心咬牙的豁出去了,要买下郭家这块肥的流油的祖田。在买地这件事上,韩张氏是不支持冒这个风险的,韩老大想买但一直是犹豫不决,只有十七岁的韩皮匠,对着哥嫂软磨硬泡,极力撺掇韩老大去钱庄借债买下。

    韩张氏听李泰栓这么一说,愈发觉得借贷买地这事,十足的不靠谱。李泰栓看出了韩张氏的犹豫,接着说:“青麦粥闻着香但不耐饥,回头我让山葵送点麦子过来,应该能接上新麦开镰……”韩张氏有点难为情:“穷家薄业的,咋谢你好呢……”李泰栓眼睛眨巴眨巴说:“说谢就见外了,等今年“守秋”,我地里庄稼,你看上哪样儿搂哪样儿……”

    关于“守秋”的由来,咱们后面再细说。外人不一定明白“守秋”是咋回事儿,但李泰栓和韩张氏可都是心知肚明。如果连这点默契都没有,那就不是三家营的李泰栓和韩张氏。

第十章 殴斗(1)

    十愁难过猪鼠年!每个庚子鼠年注定都不是太平年!

    在京津,钦差大臣在山东调查一圈后,回复老佛爷“拳民忠贞,神术可用”。光绪年初的诏令等于宣布义和拳合法,朝廷不但允许义和拳到京津开坛施法,还向拳民发放饷银以示恩惠。山东十万山东拳民闻风而动,如潮水般涌入了京津等地。

    在伏阳,从清明到芒种再到小暑,几个月田里都没下过一场透墒雨。俗话说东家望夏、佃户望秋,夏收的麦子大部分都交给了东家做租粮,只有秋季收获的谷豆棉薯,才是佃户们的指望。芒种的时候农民收完夏麦,就要不误农时的抢着种谷点豆。

    这个庚子年,三家营的百姓勉强收了歉收的二麦(大麦和小麦),秋粮就种不下去。一个多月滴雨未下,干旱的土地龟裂的像炸了口的榆树皮,就算勉强播下了谷种,也根本出不了苗。

    立夏不下,高挂锄把!往年累死人的“三夏“大忙,这年百姓们却无所事事,除了望眼欲穿的盼雨,只能扎堆儿“喷空”(聊闲话)。二十多年前那场旱灾引起的大饥荒,百姓们对惨痛烙痕记忆犹新,眼下的大旱也又似曾相识,端倪初现。灾荒就像一群令人厌恶的绿头苍蝇,在老百姓的头顶嗡嗡盘旋,恐慌情绪如同瘟疫,在脆弱的乡间蔓延。恐惧的气氛令每个三家营人,都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农历六月十五,又到了三家营祭神祈雨的日子。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族长要带着村民,一起进行隆重的祈雨仪式。

    族长要先带着祈雨的队伍,到营里的龙王庙烧香焚表,虔诚的向龙王爷“报告”旱情,祈求龙王爷悲天悯人早日降下甘霖;然后村民们将木雕的“龙王爷”,抬到预先准备好的坐轿上,由八个壮汉抬着到伏桐河边迎取“神水”;焚香祷告后族长用量米的升子,从伏桐河里取三升河水,倒进“龙王爷”怀抱着的斗盆中;再由壮汉们小心翼翼的抬着“龙王爷”,在街上呐喊游行后,将取回来的水,恭恭敬敬的供奉在龙王庙里。

    如果三天内下了雨,说明这次祈雨的诚心感动了龙王爷;如果三天内没下雨,半个月后要换更加虔诚的队伍重新祈雨。

    祈雨,是大旱之年老百姓极为看重的事情。家家户户都要虔诚主动的加入到祈雨的队伍中去,那些没来得及参加祈雨的人家,在祈雨队伍经过自家门前时,一家之主要在门口焚香磕头,迎送“龙王爷”经过。如果哪家有所怠慢,壮汉们便抬着“龙王爷”,对着这家大门大肆冲撞,俗称“东撞甘霖、西撞雨露”。

    “龙王爷”不但要撞开大门,还要撞掉点墙上或房上的砖瓦才行,否则就是对龙王爷大不敬,求不来雨的罪过,就会落到这家人的身上。如果哪家真的被撞了,主人非但不能有怨言,还得忍气吞声的进行茶水招待,否则惹了众怒会遭受祈雨队伍更多更大的破坏。

    官差如果在路上遇到抬着“龙王爷”的祈雨队伍,文官须下轿、武官要下马,端带撩袍恭敬礼让;平民百姓如果遇到,更是要跪地迎送,否则就被视为不敬,轻则人仰马翻,重则皮肉受苦。

    三户营的祈雨仪式,由郭修安和刚刚接任李氏族长的李长盛主持。焚香“报告”、迎取“神水”的仪式都很顺利,然后便抬着“龙王爷”游街。当祈雨的队伍经过韩皮匠家时,韩皮匠早就在门口备好了香案,跪地恭迎“龙王爷”。八个头戴柳枝草环、身着汗衫短裤的壮汉肩抬“龙王爷”,享用了韩皮匠准备的茶水和吃食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意外却突然出现。

    祈雨的队伍发现,有人趴在韩皮匠家的院墙上,头戴祈雨时最忌讳的遮阳大草帽,嘻嘻哈哈的向外看热闹。原来是教堂的几个传教士和两个洋娃娃,听说三户营这天祈雨游行,非要来看看稀奇。

    祈雨这样严肃的事情,热闹是万万不能看的。韩皮匠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没有拦下洋人来围观。他不得不费尽口舌,把其中的禁忌给洋人们一个不落的讲了个遍,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只能在自己院子里隔着墙头偷偷看,万万不可抛头露面招惹祈雨队伍。

    韩皮匠本来也要去参加祈雨的,但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好备案焚香在门口恭迎祈雨队伍。这群看热闹的洋人一开始还算守规矩,悄悄的趴在墙头看,但当他们看到坐轿上的“龙王爷”时,便忍不住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了。

    顶着烈日忙活了大半天的祈雨队伍,早已是又渴又累精疲力尽,这个时候发现有人竟然站在墙头里看热闹,犯了忌讳怠慢了“龙王爷”,各个都气愤不已。韩皮匠也吓的脸色煞白,跪地磕头如捣蒜,希望息事宁人少惹麻烦。

    郭修安也看到韩家墙头上的洋人,他只好对祈雨队伍打圆场:“这些洋猴子都是不敬祖宗的蛮子,他们懂个啥儿?咱们求咱们的雨,不跟畜生(猴子)置气!”

    李长有这时却在队伍中煽风点火:“父老乡亲们,咱们顶着日头(顶着大太阳)祈雨,洋毛子却在一边瞧热闹,这冲撞了龙王爷,哪还能下雨啊!神拳会早就说‘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遮着天’;只有杀了洋人头,才能下的满地流!今天咱一定要把‘甘霖雨露’给撞回来!”

    李长有这么一煽乎,抬轿的壮汉们便调转方向,将“龙王爷”坐轿上的铁头杆,对着韩皮匠家的大门和院墙猛冲猛撞。愤怒的祈雨队伍很快就撞开了大门,撞倒了院墙,然后冲进院子里,将看热闹的洋人从墙头上拉下来,一顿推嚷呵斥。

    李长有没有进院推搡洋人,而是趁机带人在韩家的卤煮店里打砸,然后趁人不注意从卤锅里捞出了卤料包,悄悄藏好后又在店里放了一把火,趁乱溜之大吉!

    郭修安一看韩家起火了,赶紧让人把“龙王爷”抬回龙王庙,不许在这里看热闹瞎掺和。

    韩皮匠早已乱了方寸。挨了揍的洋人像无头苍蝇,很快跑的无影无踪。韩皮匠担心洋人在营里再惹祸端,顾不上救自家的火,一溜烟儿跑去教堂报信求救了。

    韩皮匠的几间草房烧了不打紧,如果洋人在他家出了差错,他有几个脑袋也是赔不起的。而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东岗教堂,一听说传教士在外遭袭,还以为是有预谋的拳民围攻,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派护寨的马队立即赶赴三家营救人!

    郭修安带着郭家人走了,韩皮匠自己跑去了教堂,韩皮匠家只剩下祈雨的李家人和救火的韩家人。本来这事韩皮匠没啥理亏的地方,是洋人犯忌冲撞了祈雨队伍,挨两下揍也不算冤枉。但祈雨队伍拿韩皮匠家撒气,打砸放火就有点过头了。

    韩家人一边救火,一边埋怨李长有不该煽风点火;李家人仗着人多势众自然不服气,两家人越吵越厉害,两边族人也跟着帮腔壮威,最后韩皮匠家的火也不救了,直接打起架来。

第十章 殴斗(2)

    在民风彪悍的伏阳一带,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斗殴跟刮风下雨一样稀松平常。老百姓就像磨坊里蒙了眼的驴子,一辈子只围着三家营打转转。

    在和睦相处的状态下,质朴无华是对笨嘴拙舌的百姓一种礼貌评价;但一旦个人或者家族的利益,受到威胁或损害,为了彰显力量和死撑脸面,他们表现出来的秽言粗鲁往往不堪耳目,不计后果的破坏也是不二选择。

    营里每天鸡毛蒜皮小事引起的纠纷,就像六月天上的云朵此起彼伏;打架斗殴如同毫无征兆的雷阵雨说来就来。如果打架斗殴算做主食的话,那么每天清早的街骂,就是少不了的开胃小菜。

    热闹的一天,从鸡叫三遍开始。不管是睡眼惺忪的内掌柜,发现鸡窝里少了一只鸡;荷锄挎篮的翁妪,发现菜园里丢了一个瓜,还是挑水担粪的外当家,发现田里的饱麦嫩豆被人趁夜薅去一捆。

    失主在训斥完贪睡懒床的家人后,都会扯着或高或低、或尖或闷的嗓门,沿着营里的宽街窄巷,掐腰仰天的叫骂:“哪个挨千刀的贼娃子儿——夜儿黑(昨天晚上)偷了我家的鸡———我日你八辈祖宗;哪个饿死鬼脱生的鳖儿,偷了我留作种子的南瓜———我咒你一家吃撑死;谁家没皮没脸的龟孙儿,偷掰了我地里的苞谷(玉米)棒子,我咒你吃了拉稀跑肚儿!”反正是不指名道姓的街骂,难听不难听的不打紧,只要自己解气就行。

    穷家薄业灯草贵!喜欢骂街的大都是有点薄地的小户人家,指望这些东西量油换盐糊口养家。而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人,大多也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人。只要自己不应声就没有人知道是自己偷的,挨两句骂换来一家老小的一顿饱饭,有时候也值当。

    失主在营里骂了一早上,气也就消了一大半,事情便不了了之了。不过也有些心眼小的,第二天会接着沿街叫骂,直到骂到自己解气那天为止。

    如果非要给这些难听的街骂,找点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老百姓会在墙外的骂声中,现身说法的教导家人“屈死不告官,饿死不做贼”,然后看管好自家的财物。

    因为没有明确的对象,指桑骂槐的街骂也就是出出自己的怨气,供爱看热闹的乡邻哈哈一笑。如果失主抓到证据而指名道姓的叫骂,挨骂的人就不得不回应。不管做没做过,为了面子肯定死不承认,于是面红耳赤的争吵就不可避免了。

    尤其是在秋收时节,那些芝麻绿豆大的纠纷更是层出不穷。刘一家没圈好的猪仔糟蹋了陈二家的谷子,张三家撒欢的牛犊践踏了李四家的棉田,王五家的丝瓜架遮住了赵六家的韭菜地,孙七家的熊孩子打了周八院子里的枣儿,吴九家的长工耕作时多犁了曹十家的一犁田……

    这些针鼻大的事情,但凡有一方不计较,都不会红脸争吵。但如果有一边斤斤计较,或者之前就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积怨,吵架就会变成骂架。遇到这种情况,看热闹的人便会主动劝和,小事化了。不过有时候反而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如果一方觉得第三方是在拉偏架,事情就会变的越发不可收拾,骂架会变成打架。

    如果是纯粹的打架,最多就是双方一通王八拳撒撒气,等扯坏衣服、滚个泥地、沾点粪土,两边都占不到便宜就算拉倒了。但如果遇到一根筋的二愣子,热血上头后顺手拎个铁锹,拿个木叉就会呜呜渣渣的耍横撒泼。遇到愣头青拎家伙打架,乡邻们是没有人愿意出头相劝的,随他们打的头破血流,自己找台阶下。

    对于这样的的冲突纠纷,一般都是由营寨的族长或士绅出面调停化解。但对于由个人争吵扩大成家群打架,进而引爆家族之间的积怨群殴,那就基本上很难化解了。

    在乡村,最怕的是有预谋的群殴,这种有准备的群架,最典型的亲戚“出气”和家族“争势”。家庭矛盾引起的婆媳不和、妯娌不睦、兄弟抖狠发展到拳脚相向,吃亏的老姑新妇便哭天抹泪的回娘家搬救兵,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来夫家“出气”。一通打砸摔砸后,看不下去的夫家族人便和娘家人推搡群殴,不打个头破血流不算完结。

    家族“争势”主要更严重,大旱之年河流上下游村庄争水,大丰之年售粮粜米相互压价,往往都由村社的财东士绅撑腰出钱,青壮劳力上阵,夹枪携棒刀大打出手,不打出人命誓不罢休。

    只有打伤打死了人,才会有人想起报官处理。官府先平息了事态,然后问清楚原因后,各打五十大板,草草结案。官府介入就要使银子,原告被告都花了钱财还挨了板子,事后想想双方都觉得得不偿失。因此群斗不常有。

第十章 殴斗(3)

    我们再回到三家营李家和韩家打架的现场。李家和韩家两族人,一通鸡飞狗跳的王八拳朝对方招呼,直到打累了才停手。

    李家人多势众,但没占多大便宜,个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韩家人少也吃亏不大,只是头破血流、破衣烂衫。架也打了,气也出了,挂彩的也都是些皮外伤,回家养几天就好了;撕扯坏的衣裳鞋袜,回家缝补缝补照样可以穿。过个三五天营里管事的人自然会来调停,商量一下赔偿韩皮匠家砸坏的家什和烧掉的草房,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正当两帮人准备散场的时候,教堂的马队却到了,后面跟着上气不接下去的韩皮匠。韩皮匠顾不上气喘匀乎,用两手撑着膝盖,弯腰弓背的问韩八看热闹的洋人在哪里。

    韩八捂着流血的脑袋赌气说:“死了!都被姓李的打死了,扔到东大坑(营里的池塘)里喂鱼了!”韩皮匠听儿子这么一说,直接吓瘫在地,面无表情的嘟囔着:“我的亲娘啊!咋不先把我打死哩,洋老爷的命多金贵儿啊!”

    带队的洋教士根本不明白这是韩八的气话,真的以为李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杀了洋人抛尸池塘。洋教士一声令下,马队便夹枪带棒的冲向了李家人。吃了亏的韩家人更是争先恐后的跟着马队,又一起狠狠的揍向李家人。

    赤手空拳的李家人以“争势”的心态,跟习惯“战斗”的洋人马队的对阵,很快便哭爹叫娘落荒而逃。杀红眼的的洋人马队“乘胜追击”,把来不及逃脱的李家人打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而此时,李长有正在李记酒家的后院,急不可耐的打开抢来的卤料包。李长有看看、闻闻、又尝尝,低头思量了半天后,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说:“我咋没想到是这玩意呢!”

    正当李长有手舞足蹈的时候,李长盛却闯了进来。李长有跳起来说:“长盛,咱们要发财了!”李长盛问发什么财,李长一把将他拉到卤料包前说:“卤料包啊!原来韩家的秘方就是大烟壳!”李长盛却冷淡的?对李长有说:“哥,先别想着发财了,你闯大祸了——赶紧跟我去祠堂吧!”

    由于教堂马队的加入,李家人在这次群斗中四死五伤,吃了大亏。打出人命,这事情就不好收场了。李家族人聚在祠堂嚷嚷着要去教堂讨说法,李泰栓面无表情的说:“你们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再死几个是不是就不闹了?”族长一发话,族人顿时便不再聒噪,等着李泰栓拿主意。

    李泰栓却不慌不忙的抽起了旱烟。直到李长有进了祠堂,李泰栓才磕磕烟锅问李长有:“长有,你看这事咋儿办?”心虚的李长有猜不透李泰栓的意思,磕磕巴巴的说:“我觉得……先等等,凭咱们李家一族人去教堂讨说法,估计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李泰栓听完儿子的话,对着旱烟锅吸了吸,然后吐吐烟油子说:“这事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家人不能白死,肯定要讨个说法的!不过眼下要紧的是给折胳膊断腿的后生请医问药,死了的先殓不葬,所有花销先由族里出,长盛你亲自去办……讨说法的事儿让我好好想想再说……”

第十章 殴斗(4)

    等族人都散了,李泰栓转身抄起门闩抡在李长有身上,厉声责问:“你个彪儿货,这祸儿又是从你这儿惹起的吧?”李长有不敢撒谎,竹筒倒豆子般把烧房子、抢料包的事情讲了一遍。李泰栓听完气的脸色铁青,手抖的烟锅都点不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泰栓才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晚上你去找那个张大师,神拳会应该更有办法,让他们出头和教堂斗。我去找郭敬祖,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少了郭家!”

    其实不用李长有去找,张白义早就在李记后院等着他了。张白义一见李长有便说李家死人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神拳会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张白义一脚踏在长凳上,捋起双袖握着拳头对李长有说:“我这刚想打瞌睡,你就送上个枕头,你们李家真是咱神拳会的贴心人!这几个族人死的太是时候了,杀羊宰狗、劈架烧堂的好机会终于等到了!”

    张白义根本没觉得自己的幸灾乐祸,让李长有很是不爽。张白义自顾自的继续吩咐道:“我已经派人联络了十里八村拳民,明天都带着家伙什儿,午时三刻踏平东岗教堂!你李坛主明天连个铁片儿都不用带,只要抬着尸首带着族人,不能早也不能晚,在正午时分,想办法赚开东岗教堂的寨门,你李坛主就是首功一件!我会带着拳民吞符诵咒后杀进教堂,杀羊宰狗、劈架烧堂!”

    本来只想跟着发财抢地的李长有,现在才明白张白义这是要去拼命,他唯唯诺诺的说这事太大,要回去和李泰栓合计合计才行。张白义说:“蚂蚁多了也能叮死象!有我和神拳会给你撑腰,你还怕啥?”

    李长有小声的问第二天有多少拳民去教堂。张白义悄悄的用手比了个“八”字。李长有问真有八百人吗?张白义脱口而出说:“是八千不是八百,少一个我跟你改姓李!”

    李长有赶紧回去跟李泰栓商量。李长有既没敢说,张白义准备带领神拳会攻打教堂的事情,也没敢说张白义让他抬尸赚寨门的任务。李长有只说张白义对自己很够意思,已经答应串联八千拳民,一起去教堂帮李家讨说法。

    李泰栓听完竖着大拇指说:“张大师真仗义!咱李家也不能做缩头乌龟,明天你和长盛带着全族人,抬尸上教堂讨说法!”李长有问还要不要跟郭家商量一下。李泰栓说:“拾粪的郭家自从出了个青天老爷,便自认为门脸比咱高了三尺,你越去求他,他越摆谱儿!这次咱就不攀郭家的高枝,明天郭家人爱来不来,不来算逑!”

    李家很热闹,韩家这边自然也不冷清。洋人马队打死了人,回过神来的韩八才对韩皮匠说,看热闹的洋人只是挨了点揍,早就抄小路回教堂了。韩皮匠听完狠狠抽了韩八两个大嘴巴:“我让你鳖儿胡咧咧!你一句气话,把天捅个大窟窿!”

    揍完韩八,韩皮匠铁青着脸一锅锅的抽旱烟。旱烟抽的嘴和心里一样苦的时候,韩皮匠才对韩家人说:“祸事儿从天降,躲是躲不过去的!洋人搅进来了,咱们是黑面糊涂儿(粗粮做的糊汤)糊锅了——只能胡(糊)吃了!”

    韩皮匠直接去找郭修安想办法。韩皮匠到了郭家才发现,白郎中也在前厅候着。两人寒暄完毕,白郎中说镇上的郎中正在给郭敬祖诊病,让韩皮匠也在前厅稳当儿的等会儿。韩皮匠一拍脑门后对白郎中说:“久叔你先坐着,我出去一趟,过会儿再来!”

第十章 殴斗(5)

    郭修安确实正在陪十家镇的郎中给郭敬祖诊病。

    从开春起,郭敬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清明节的时候,顾微尘来三家营探亲祭扫后,对郭修安说:“修安,二叔的精神头远不如年前,饭量也减的厉害,你赶紧去镇上请个好点的郎中给看看吧!”

    郭修安第二天便把镇上的老郎中请进了郭家。一番诊问后,郎中悄悄对郭修安说:“老族长没啥大病,应该是大限将至了。只能好吃好喝好伺候,有啥未了的念想就早点了了吧……”郭敬祖也知道自己是时日不多,早就不问时事,族里家里的事情都由郭修安处理。最近更是连床都很少下了。

    郭修安带人把“龙王爷”抬回龙王庙,完成了所有的祈雨仪式,也是口干舌燥,疲惫不堪。散去了祈雨的队伍,郭修安正准备折回去,劝开打架的李家人和韩家人,这时候郭治远急匆匆的找来,说郭敬祖在家咯血了,让他赶紧回去瞧瞧。郭修安赶回家的时候,郭白氏早已把白郎中请来了,白郎中诊问完,就让韩六赶紧套车去十家镇请郎中。

    白郎中就是先前的白瞎子,本名白自久。当年白自久他爹从白家寨入赘到三家营后,便承继祖上的房产落户在了三家营。按白家寨论辈分,郭敬祖的儿媳妇郭白氏还是白自久的堂妹。

    白家祖上在白家寨也曾阔绰过,每代人里都不乏识文断字之人。到了白自久爷爷这一辈,一场裹脚布官司打下来,彻底败光了家产,白自久他爹不得不带姓入赘。白自久他爹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通晓医理的“百事精儿”。白自久后来也就子承父业,还兼做三家营的社书。白自久能说会道,只是占卜算卦和看风水择吉地,这些白家的家传绝学,白自久其实只学个皮毛,算卦算不准,风水看不清,人送外号白瞎子。

    当年白瞎子因信口开河被郭家族人和县太爷的打屁股后,他就决定不再给人算卦,改行做了个郎中。虽然郎中和占卜一样都属于不上不下的中九流,但能治病救人的郎中还是更受人尊重些,哪怕是个乡村土郎中,也是老百姓眼中的“明白人”。

    白瞎子算卦不靠谱,白郎中看病却一点都不马虎,救死扶伤不敢讲,诊治个头疼脑热、对付个杂症急病还是绰绰有余的。但如果遇到要人命的病症,白郎中就明白的告诉主家:“我这三板斧救急不救命,赶紧去镇上请坐堂的好郎中!”

    自从上次镇上的郎中说郭敬祖大限将至,郭修安就常常请白郎中来郭家。请了几次后,白郎中便常常不请自来,望闻问切诊治完,便陪郭敬祖唠唠营里的家长里短。郭敬祖每想起当年白郎中因为郭家的事情受了两次皮肉之苦九觉得过意不去,白郎中反过来却宽慰老族长:“不是那顿板子,我也成不了郎中,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请来了镇上的郎中,白郎中便知趣的退到前厅候着。等韩皮匠手里拎着两盒点心再进郭家的时候,白郎中已经被李家人请去治伤救人了。郭治远奉了茶水便让他自己在前厅等候。

    郭修安送走了镇上的郎中,脸色阴沉的来见到前厅。韩皮匠递上点心说,听说这一段老族长身体不够硬朗,早就应该来问安,但家穷屁事多,拖到今天才来。郭修安客套说这一阵子里外事情不消停,多亏了有韩皮匠的侄子韩六鞍前马后帮忙,郭家才不至于乱了套。韩皮匠说这些都是长工该干的,然后问老族长身体要不要紧。郭修安摇摇头说:“人的命天注定,寿数这事老天爷说了算,能熬一天是一天吧!”

    郭修安和韩皮匠各自点了烟袋默默抽烟。一袋烟抽完,郭修安问韩皮匠所来何事。韩皮匠便把教堂马队打死李家人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郭修安听完就立马就坐不住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来了这么久了还屏的住气?”韩皮匠说:“老族长都病成这样了,本不该来给你添乱的……”郭修安站起来说:“你平时的精明劲哪去了?但就你两家人打架,都是咱窝儿斗,出不了大乱子!教堂一搅进来,就把李家后面神拳会搅进来了,……”

    郭修安这么一说,韩皮匠便冷汗直流,也站起来说:“就当我没来过,你们郭家别再搅进来就行了……”

    郭修安听完好气又好笑:“你真不愧是‘人精’,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就算郭家躲的开,我也不能躲的开!咱俩谁都别闲着,我去看看李家想咋个弄,你赶紧去教堂摸摸底——人是教堂马队打死的,教堂是以命抵命还是花钱买命都要有个说法吧!”

    “我现在就去教堂!”韩皮匠顾不上拱手施礼,一溜烟走了。

第十章 殴斗(6)

    当郭修安进了李家门的时候,李泰栓和李长有还在商量抬尸去教堂的事情。郭修安和李泰栓客套完,便开门见山的说今天打架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特意过来问问李泰栓准备怎么息事宁人。

    李长有“腾”的站起来说:“息事宁人?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打死的不是你们郭家人!洋猴子太欺负人了,对俺们李家人下死手,哪能就这么算了?李家不去教堂讨个说法以后咋出门见人,咋在三家营立足?”

    郭修安没接李长有话茬,对李泰栓说:“泰栓叔,刚才韩皮匠去找我了,这里面的误会,都是那个嘴上没毛的韩八胡咧咧闹出来的,韩八的脸都快被韩皮匠扇肿了!您老是咱营里的主心骨,这事您看咋个办?”

    李长有瞪着眼说:“几个耳刮子换不回李家的四条人命,穷要饭的这是演苦情戏给俺们看呢!这事俺们要跟洋猴子好好说道说道,明儿早就抬着死人去堵教堂的门,让洋猴子给死人披麻戴孝磕头谢罪!”

    郭修安说这事的起因是营里韩家和李家打架引起的,应该先跟韩皮匠商量好怎么善后,窝里斗的事情解决了,自然要到教堂讨个说法。

    李长有说:“没有教堂撑腰,要饭来的敢跟李家叫板打群架?再说人是教堂打死的,跟穷的当裤子韩家商量个**毛儿!就算把姓韩的架在火上烤成灰,也熬不出二两油来!”

    郭修安见李长有吹胡子瞪眼的起急,又对李泰栓说:“叔啊!教堂现在是理亏,教堂啥态度咱也不知道啊!我已经让韩皮匠去教堂探他们的底儿去了,等他有了准信咱们再做打算也不迟吧?若是明天直接大张旗鼓的去教堂讨说法,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再说官老爷都让洋人三分,咱们老百姓哪儿能斗得过洋人?回头没逮到黄鼠狼,再惹了一身骚就真划不来了!”

    李长有抢白说:“怕骚你就站在一边看热闹,将来俺们得了好处,你别眼红就中!”李泰栓不紧不慢的又问郭修安,这是他的意思还是郭敬祖的意思。郭修安说是他爹的意思。

    李长有说:“我不跟你绕圈圈儿了,抬死人去教堂是神拳会的主意!我们只是去看热闹,你要是不愿意去,那就别拦着郭家的拳民去……”

    郭修安对李泰栓说:“叔啊,实话给您说,我爹病的已经起不了床了,镇上的郎中说就这一两天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我不是不愿意去,是实在走不开啊!”

    李长有有得寸进尺说:“那你不要拦着郭家人就行……”郭修安有点尴尬:“我两边都不拦——拦也拦不住……”

    郭修安回到家就把当他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郭敬祖讲了一遍。郭敬祖听完说:“李家早就和神拳会裹到一起了,韩家跟教堂也是穿一条裤子,这已经不是三家营自己的事情了,估计两家将来都要吃大亏!你去告诉族里偷偷信教和练拳的人,都把脖子缩回去,两边都不准沾!膀子上有力气都用在田里,明天都去挑水保苗,能保一颗是一颗!”

    郭修安让韩六去看看韩皮匠回来没有。韩六回来说韩六被教堂留下来商量事,估计第二天一早才能回来。郭修安心里暗暗责备:“韩皮匠啊韩皮匠,你真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啊!眼下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窝在教堂不出来?心眼活络过头,眼窝就浅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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