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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恩怨(1)

    第二天上午一早,三家营李家年轻的族长李长盛,便带着族人抬着尸首在前,披麻戴孝的家属紧跟其后,哭哭啼啼的去东岗教堂讨说法。

    而同时,东岗教堂周围十里八村的拳民,个个赤身露背头裹红巾,手拿镰刀斧棒,也浩浩荡荡的早早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岗教堂。

    里莱德这几天焦头烂额。京城的形势自不必说,伏阳教区的局势也是岌岌可危。除了寨高墙阔的东岗教堂,十多个县里的大小教堂被拳民和百姓轮番围攻,拆的拆毁的毁。闹的最凶的伏阳、裕阳和唐州三县,所有教堂都成了一片瓦砾,传教士不是被杀就是生死不明,被抓的教众更惨,不问青红皂白就被乱棍打死。就连教堂的佃户们也紧急声明弃租退教,宁可饿死也要躲过这场飞来的横祸。

    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岗教堂马队却偏偏卷入了三家营村民的斗殴,还误杀了村民,这无疑是一根炮捻儿引进油锅里,不赶紧灭火降温后果不堪设想。

    里莱德训诫完惹事的马队,变准备控制事态息事宁人。他正准备派人跟三家营协商赔偿事宜,韩皮匠却慌里慌张的来到教堂。韩皮匠说三家营的族长郭修安愿意出面调停他和李家打架的事情,然后跟教堂协商误伤村民的事情。里莱徳问死伤的村民有没有郭修安的族人。韩皮匠想了想说应该没有。里莱徳又问郭修安是不是拳民,他支不支持村民加入神拳会。韩皮匠肯定的说:“郭族长根本瞧不上神拳会,更不让族人入会练拳!”

    韩皮匠的话没毛病,但里莱徳理解起来就有了偏差。韩皮匠说的族人指的是郭姓一族,而里莱徳以为整个三家营都没有拳民,更和神拳会没关系。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明天派韩皮匠代表教堂跟郭修安商谈,赔钱买命息事宁人,跟神拳会相比,三家营的人命拿些碎银子就打发了!

    韩皮匠得知里莱徳的态度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说三家营的族长郭修安调停这件事最合适,他连夜赶回去请郭修安尽快和教堂协商。里莱德说最近教堂外面不太平,几个来礼拜的教民晚上被人劫杀在半道上,韩皮匠最好在教堂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赶回三家营不迟。

    机会稍纵即逝。第二天一早,韩皮匠还没出教堂的大门,东岗教堂便被拳民和百姓团团围住。里莱徳厉声问韩皮匠:“你不是说三家营没有拳民吗?郭族长不是愿意调停吗?那这些拳民来干什么?”韩皮匠趴在寨围上看了半天,然后哭丧着脸说:“外面这些拳民没一个是三家营的!咱们愿意息事宁人的消息不是还没告诉郭族长嘛…….”

    里莱德这才明白他把事情想简单了。外面的拳民不是死者家属,他们不是来要赔偿的,而是要传教士性命的!里莱德态度立马变得强硬起来,他止住了去谈判的韩皮匠,然后命令寨丁和马队荷枪实弹全部上寨围,一旦拳民围攻打教堂,就毫不客气的开枪还击!

    张白义原打算让李家人抬尸问罪,名正言顺的赚开教堂的寨门,然后他再带拳民冲进教堂的。但抬着尸首的李家人走的太慢,李长盛带着族人赶到教堂的时候,东岗教堂早已经被全民们围的密不透风。张白义看着声势浩大的拳民队伍,干脆把李家人的晾在一旁,直接下令强攻教堂!李家人挤不到前面凑热闹,只好抬尸退到一旁看热闹。

    从人数上讲,东岗教堂的寨丁加马队,根本没办法跟拳民。但占了地利的寨丁们,把滚水和热油从高高的寨围上往下倒,马队的长枪也居高临下向外射击。

    人多势众的拳民,轮番围攻了好半天,根本就没摸到教堂的寨门,反而被寨丁的滚水热油烫伤不少,被马队的洋枪打死了很多人。教堂久攻不下还吃了大亏,张白义便鸣锣收兵,相约明天再战。

    八千神拳会众,进攻一个只有几十杆长枪护卫的教堂,没啃下来不说还崩了门牙,灰头土脸的撤回了村寨。威严扫地的张白义把众师弟狠狠的骂了一顿。

    号称“胡诸葛”的八师兄不得不劝张白义说:“是咱们大意了,没想到洋人手里的烧火棍(长枪),竟然不用装铁砂就可以连发,让兄弟们吃了大亏!依我看,镇台衙门咱们还要再跑一趟的。咱们灭洋还不是为了扶清嘛,官老爷们就算是扶不起的阿斗,也不能总当缩头乌龟吧?再说镇台衙门也有洋枪,如果他们愿意出马相帮,明天肯定能压住洋猴子的气势!”

    胡诸葛的主意还算不错,冷静过来的张白义立马派胡诸葛去镇台衙门搬兵。

第十一章 恩怨(2)

    张白义第一次面见镇台总兵周世平,是伏阳神拳会刚成立后不久。张白义对周世平说,朝廷已经下旨,允许京津的绿营官兵入会练拳,他也想在伏阳绿营设坛练拳。张白义讲的口干舌燥,都没有勾起周世平对“神功附体、刀枪不入”的神拳一丁点的兴趣。

    周世平客气对张白义说:“多说无益,演武场上见个高下吧!你挑一个神功最厉害的法师出来,我只用一颗枪弹,五十步内如果打不死他,我八抬大轿请你来当伏阳巡防营的总教头!”张白义不敢应承,伏阳绿营设坛练拳的事情也就没了下文。

    在对待神拳会的问题上,周世平与知府大人徐邦国,从一开始就尿不到一个壶儿里去。张白义第二次见到周世平,是徐邦国拿着“拳民忠贞,神术可用”的邸报,要周世平重用神拳会。

    周世平看了看邸报,一点面子都没给知府:“卑职还没有收到提督府的公文书函,如果收到了同样的邸报,我一定会回禀大人!”周世平瞟了一眼张白义接着说:“神拳会如果愿意去灭洋,我也不干涉!最近北山的趟将土匪越来越张狂,竟然冒充拳民拦路抢劫。我带着巡防营先去剿了他们,总不能让神拳会一直背这个黑锅吧!”

    胡诸葛到了镇台衙门,衙役说总兵大人病了,不方便见人。胡诸葛又去府衙求助,徐邦国冷冷的说巡防营归镇衙指挥,自己没有调兵权,只能等周世平病好了再说。连碰了两鼻子灰的胡诸葛,连忙赶回去复命。

    张白义怒火中烧!高举“扶清灭洋”大旗的神拳会,上午在洋人面前吃亏损颜面,下午又在官衙里碰了一鼻子灰,丢人丢到姥姥家去。教堂的硬骨头不好肯,总要找个软柿子捏捏吧,要不第二天他哪还有脸面带着拳民百姓“劈架烧堂”?

    当天晚上的三家营火光冲天。张白义带领神拳会的拳民,在李长有的指引下,冲进韩姓教民家里杀人放火、打砸劫掠。就连没有信教的韩姓人,也一起跟着遭受池鱼之灾!

    韩六家也遭了殃。韩五手握铁叉挡在门口,一副要与冲进来的拳民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韩六看着摇摇欲坠的院墙,背着吓瘫的韩张氏、带着吓傻的老婆孩子逃出了家门。他望着村头跳跃的火把,知道出营的路已经被封死,韩六只好带着一家老小,到郭家寻求庇护。

    惊慌失措的韩六一家出现在郭家门口时,郭修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郭白氏死死的拦下,说什么也不让韩张氏婆媳进郭家的门。郭白氏说韩家婆媳在营里名声太臭,她们进了郭家门,郭家的门风就被她们辱没了,郭家的女人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一辈子没挑过儿媳妇理儿的郭敬祖,这时候却开了腔:“修安屋里的(指郭白氏),现在是人命关天,你先别讲究这些个理儿了!咱儿今儿黑要是见死不救,郭家的祖辈的门风才真全都丢了!”

    公公发了话,郭白氏才勉强同意韩刘氏和韩梅氏,躲到偏院的马厩里,但不能踏进前后两院正房半步。

    郭敬祖把那块从不示人的“舍命为民”的金匾,让郭修安高高的挂在了郭家大门上。张白义扛着铡刀追来到郭家门前的时候,郭修安指着金匾对张白义说:“张大师应该听说过这块匾吧?这是朝廷御赐的金匾,郭家以前不挂是不想招摇,今天挂出来是不想惹是非。神拳会‘扶清灭洋’,郭家也为大清喷过一腔子热血!你今天若进郭家这个门生事非,就先砸了这块匾吧!”

    张白义没想到郭修安还有这一手,皮笑肉不笑的说:“郭族长误会了,我们只是寻声找人路过你家,郭家有这块金匾作保,我就不打扰了!反正三家营就这么大,今晚连个鸟都飞不出去,我们到别处再找找……”

    韩家老小在马厩里躲到五更天,对着郭修安千恩万谢后,趁着夜色的逃出三家营了。

第十一章 恩怨(3)

    韩家人祖上是从许州逃荒过来的。在三家营落户后,男人们常年给地主抗长工挣粮食,女人们在冬春闹饥荒的时节,便带着儿女四处讨饭吃,祖祖辈辈日子一直过的都很恓遑。

    韩家人虽然穷苦但个个为人实诚,干活不惜力,讨饭不贪心,只要有口吃的,什么脏活苦活都抢着干。在三家营和附近的营寨,田多地广的东家都喜欢雇韩家人做长工。

    韩家一直都租着郭家的田地耕种,是郭家半个包身佃户。韩六他爹韩二、他爷爷韩老大都在郭家扛了一辈子长工。

    当年郭敬祖把祖田卖给李泰栓后,韩二为了继续租种那些田地,便让刚成年的儿子韩五到李家抗长工。韩六十七岁那年也开始在郭家帮工,后来顶替韩二做了郭家的长工。

    郭敬祖不让韩二叫他东家,而是按辈分叫他二叔,这样显得更亲近些儿。韩六就跟着他爹叫郭敬祖“二爷”,叫郭修安“三叔”。

    韩老大活着的时候曾对韩二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食,人活着要明白自己的轻重!长工就是长工,东家就是东家,当面称兄道弟,背后你还要叫东家。东家对你好,那是想让你死心塌地的卖力气,东家对你不好,只要不差咱粮食工钱,咱也没话说!郭家这个东家仁义,但咱更要识敬,不能蹬鼻子上脸坏了规矩,乱了纲常!”

    郭敬祖把这个唯一的长工也没当外人看,除了一年两次该给的粮食和工钱,平常也常常接济韩家。

    每年新麦打下来,晒干扬净要装踅子了,郭敬祖就对韩老大说:“他二哥,你自己回去拿布袋——先给你装,家里等米下锅吧!”布袋有大有小,韩六他爹自己拿的布袋,吃亏沾光都没话说。

    秋庄稼收完,郭敬祖便指着捆好的新棉花说:“他二哥,趁着还没入冬,早点拿回家给老的小的续到棉袄棉裤里……”新麦第一顿蒸的白面馍,是犒劳长工的,郭牛氏让韩老大敞开了吃。等吃完饭,郭牛氏又拿出两个白面馍塞给韩老大说:“他二哥,知道你吃饭都惦记着家里娃娃,把这俩捎回去吧……”

    青黄不接的时候,有口吃的就是救命。郭家院子里的麦黄杏熟了,郭牛氏拾掇半筐杏子说:“他二哥,这东西不经放,你拿回去给娃娃们尝尝鲜……”地里的红薯刨弄完,郭敬祖和韩老大套牛犁地种麦子。郭敬祖说:“他二哥,让六子跟着一起去地里绺红薯,绺多绺少都拿回去给娃娃们蒸了吃……”地里漏下的大小不等的红薯,韩六每次都能绺个一筐两筐的,回去一家人吃上好几天。

    郭修安主事后和他爹也一样,该给的工钱粮食一个也不少,能早就不玩晚给;吃喝上也不吝啬,自己吃啥韩六跟着吃啥。人勤话少、眼里有活的韩家父子很受郭家外掌柜待见,但韩张氏和韩梅氏一直不受郭家内掌柜的待见。倒不是女人之间红过脸吵过嘴,而是郭家婆媳,都嫌弃韩家女人那点说不出口的破烂事儿。

第十一章 恩怨(4)

    当年李泰栓为了截胡韩家买地,半真不假的撩拨了韩张氏,李泰栓才发现韩家新娶的这个泼辣的小媳妇,骨子眼里都透着一股风骚味。俗话说没有不偷腥的猫,李泰栓这捆干柴遇到韩张氏这团烈火,自然是一点就着。而韩张氏靠上李泰栓,也是从那年的守秋开始的。

    每年从立秋开始,早春时节地里种下的高粱、谷子和棉花,就陆陆续续的成熟了;到了秋分,夏种的苞谷、豌豆和芝麻,也到了收获的时节;最迟到霜降前,晚熟的拐子(扦插的)红薯收拢入窖,这一季的秋获才全部收完。

    农民靠天种地,谁也不敢赌老天爷每年让你收哪样庄稼。但老天爷也很公平,每年都有丰产和歉收的庄稼,所以老百姓种庄稼就要样样俱到,黍稷菽薯都要种一些。

    田地多广的财东,除了种点瓜果蔬菜的田地,每年都会换着花样种庄稼;地少的贫农和没地的佃户,更不敢把宝压在一样庄稼上种,每样庄稼也都种些儿,反正不收麦总要收豆,有收获就能保证一家老小在冬春季节不至于挨饿受冻。

    地少的人家,三下五去二就收完了地里的庄稼,收完了自己田里的,便开始收别人的。地里的庄稼长的都一样,你有能耐偷偷收到自己家里就是你的,你没本事看住自己的庄稼,被人收走了就是别人家的。

    所以每年的秋收,佃户和长工跟东家,白天上演狗拿耗子的文戏,晚上就是角色对调上演的猫捉老鼠的武戏。要想地里的庄稼不被被人偷走或尽量少被偷去,财东晚上就要守在田里看着庄稼,这就是“守秋”。

    在伏阳,一犋犍牛能耕种一百亩左右的田地,小户人家说家里有几亩地,财东家就直接说有几犋田。

    李泰栓家就有五六犋田,三犋田租给佃户收租,剩下的雇长工自己耕种。租出去的田地李家只操心按时收租,但自己耕种的秋获就要操心看守,所以年年李家人都要到地里守秋。

    李泰栓在自家地头盖了几间棚房,平时放农具,守秋的时候就住在里面。李家把相同的庄稼连片种在一起,这样收完一块就换下一个棚房。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地里的几个棚房也就住了个遍。

    除了李家,郭家以前也到地里守秋。但自从郭敬祖把东坡的祖田踢卖以后,田产就少了一大半。除去租出去收租子的,郭家耕种的也只剩营北的八九十亩地,郭家干脆就不守秋了。

    郭敬祖对郭修安说:“如果不是实在穷的吃不饱的,没有哪个人愿意深更半夜、提心吊胆,去田里偷别人庄稼。同样是偷,穷人只会偷田地多、庄稼经管的好的东家。”

    “而且你越是抠抠索索看得紧,他越是偷的欢;你若是大大方方随他去,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天天去偷,更不会慌慌张张的践踏了庄稼,糟蹋了粮食。春种秋获就是为了填饱肚子,都是乡里乡亲,吃谁的肚子里都一样,就当接济他们一把吧!”

    李泰栓听到郭敬祖这话,撇撇嘴心里说:“年纪大了就开始装好人了!守秋就是一乐子,谁真在乎偷走的那几捆庄稼?谁家守秋的棚房没有钻进过浪荡娘儿们?”

    郭家的棚房到底有没有钻过浪荡娘儿们,没有人敢去嚼舌根。但李家守秋的棚房里每年都不缺女人,这种事营里营外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明面上嚼舌头。

    那年的立秋一过,李泰栓住进东坡自家的棚房里。阴沉的夜色是最好的遮羞布,韩张氏当晚就悄悄摸进了李泰栓的棚房。韩张氏毫不掩饰自己的主动和骚情,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次又一次的来迎合和满足三家营这个最有钱财的男人。

    轰轰烈烈的办完男女之事,心满意足的李泰栓躺在床上过烟瘾,韩张氏提上裤子就拿着早就备好的长布袋,走进了李家的苞谷地。明早韩家的锅里有没有苞谷糁子吃,就看这晚韩张氏的布口袋,能不能装上李家地里的春苞谷棒子。

    韩张氏满满的装了一布袋苞谷棒子,又摘了一个粗壮的老南瓜,回头问李泰栓:“我这颗白菜合不合你的胃口?要是啥时候想吃,给我使个眼色就中……”李泰栓摸着韩张氏的手说:“不尝不知道,一吃忘不了!以后家里缺啥少啥了,你拿个布袋就过来,我绝没二话!”

    对于韩家人来说,每天一睁开眼要面对的事情,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如果人人都有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韩家早就死绝了!因此韩家男人除了下力气挣粮食,韩家女人想法设法的去帮衬。

    韩张氏靠上了李泰栓,韩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许多,韩家男人们用沉默和装傻,来回应营里营外鄙夷或者羡慕的目光。而李泰栓也让韩张氏的二男人韩三,做了李家的长工,即使营里人都知道李家并不需要韩三这个长工。

第十一章 恩怨(5)

    寒暑更替,一晃就是十几年。又到了秋收时节,韩张氏这晚早早的来到李家的棚房,跟李泰栓轻车熟路的办完男女之间那点事,便准备起身到李家的谷子里地割春谷。李泰栓却揽住韩张氏的腰说:“先不急下地,有事跟你商量一下。”

    韩张氏以为李泰栓没尽兴,说等割完谷穗再给李泰栓弄一次。李泰栓说:“不是你的事儿,是你家大妮的事!”韩张氏马上变了脸:“咋?我这颗老白菜吃腻了,你又惦记上我闺女了?”李泰栓没跟韩张氏纠缠吃白菜的事情,直接说想让韩大妮给李长有“试种”。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李家这几年最着急上火的事情,就是李长有一直续不上的香火。李长有跟关帝庙的王家姑娘,从小就定下了娃娃亲。刚满十六岁的王家姑娘嫁进了李家,就成了李王氏。李长有成亲两三年了,李王氏的肚子一直都是瘪蹋蹋。

    李梁氏拉下脸皮问儿子,李长有说他又不是个笨瓜,晚上该干啥干啥,从没耽误事。李梁氏又腆着脸问儿媳妇,李王氏羞臊的说出嫁前娘家妈都细细交代了,小两口晚上好着呢。李梁氏带着李王氏跑遍了周围的庙庵烧香拜佛,寻遍了大小的郎中求医问药,李王氏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立秋前,李梁氏趁着李王氏去河边洗衣服,把李长有拽到里屋,悄悄问他愿不愿意找人试种。李长有心里好气又好笑,说这种事只有女人愿意才行,他愿不愿都白瞎儿。李梁氏说只要李长有愿意,其他的就不用他操心,养养身子骨等信儿就行。李梁氏对李长有千嘱咐万叮咛,试种的事儿万万不能让李王氏知道。

    晚上李梁氏躺在炕上,跟李泰栓商量对策。李梁氏说儿媳妇肚子两年没动静,要么是儿子的种儿是不发芽的秕谷,要么儿媳妇的肚子是块不长庄稼的涝池,但到底是秕谷还是涝池,要试试才知道。

    李泰栓说李长有十六岁就开始在地里“守秋”,男女那点事估计早就经历过,应该没问题。李梁氏说那点事跟儿子的种儿是不是秕谷挨不上边。李泰栓顺嘴说:“生孩子跟种地一个理儿,不收麦就种豆,不行就换个种儿试试!”李梁氏见李泰栓先惦记怎么试儿媳妇,生气的翻个身不再理李泰栓。

    李泰栓赶紧解释说:“你先把话说完,别让我猜来猜去的。关帝庙那头的亲家公,也是有脸有面的东家,要是伤了儿媳妇的脸面,关帝庙那头不好交代!”李梁氏翻过身说只要试出来李长有的种儿是不是秕谷,就知道儿媳妇的地能不能长出庄稼了。

    李泰栓问咋个试法?

    李梁氏说:“找个怀过孩子的大姑娘或小媳妇和儿子同房,如果怀上了,那就是说长有的种儿不是秕谷,儿媳妇的肚子就是涝池!然后再把孩子打掉,给点钱粮打发了就是了……”

    李泰栓问找哪个去试?

    李梁氏说:“我早打听过了,韩家大妮怀过孩子,没出苗就被悄悄打掉了,找她试种最合适!”李泰栓说韩大妮还是个没出嫁的闺女,韩家人咋可能同意。

    李梁氏憋了半天,才幽幽的对李泰栓说:“你能把韩大妮他妈,摁进“守秋”的棚房里,就不能让韩大妮给儿子试种?”李泰栓长出来一口气,自己在心里嘀咕:“绕了一大圈,这婆娘在这儿等着我呢!”

第十一章 恩怨(6)

    韩张氏推开李泰栓的手,头摇的像拨浪鼓:“这事不中!大妮还是个没出门(未嫁)的闺女,我正踅摸着(准备)拿她,给老五(韩五)换个媳妇回来呢!”

    李泰栓说:“屁股大腰圆,看你家大妮的身板,就知道是能生会养的女人,要不是早早就被破了瓜,将来不用倒贴钱,随随便便都能给她五弟换个媳妇回来!”李泰栓夹枪带棒的说韩大妮已经不是黄花闺女,倒贴钱都给他弟换不来媳妇。韩张氏被李泰栓的话噎的半天说不出声。

    李泰栓也觉得自己的话太伤人,又把手揽在韩张氏的腰上说:“大妮是个好闺女,就是没有生在好人家……女人这辈子只要能生会养,给男人续上香火,一辈子就吃喝不愁!只要你答应这事儿,我不会亏待你们娘俩儿的——要钱还是要粮都随你开口……”李泰栓说完顺势把韩张氏压在身下欲梅开二度,却被韩张氏一把推开,讨了个十足的没趣儿。

    李泰栓只好起身,窸窸窣窣的摸出几两碎银子,塞到韩张氏的手里说:“今儿黑我身上带的银钱不多,你先把这些儿拿回去给大妮扯几身衣裳,恁大个儿闺女了还穿的衣裳盖不住肉,将来咋找婆家?”李泰栓说完起身出了棚房去抽烟。

    李泰栓一袋烟抽完回来,韩张氏已经收好了银钱,穿戴整齐准备下地割谷。李泰栓清清嗓子说:“你回去商量一下,成不成明儿黑(明天晚上)给我回句话!”韩张氏气鼓鼓没应声,到李家田里割了鼓囊囊的一袋谷穗,又摘了一个硕大的冬瓜,脚步蹒跚的回了家。

    没过几天,韩大妮便悄悄的进了李长有守秋的棚房。两个月后韩大妮悄悄告诉韩张氏她怀上了,天天想吃没有熟透的酸葡萄。

    “看来是儿媳妇的身子真是个不长庄稼的涝池,”李梁氏躺在炕上满意的对李泰栓说,“酸儿辣女!是个带把儿的小子,咋说也是李家的骨血,打掉怪可惜的!”李泰栓没搭女人的话茬,叹了口气说:“你是老糊涂了吧?韩家穷得榨不出二两油,怎么能进李家的门儿?还是先想想怎么打发那个涝池吧!”李梁氏趴在李泰栓的耳朵边说了半天,李泰栓听完说:“中!还是你有办法!”

    李长有理直气壮的对李王氏说,韩大妮怀了自己的种儿,李家给李王氏两条路,是走是留任她选。一是等韩大妮将来把儿子生下来,李王氏悄悄抱过来当亲生的养,就当没有借腹生子这回事;二是李长有写个休书,让关帝庙把李王氏接回去,李长有再娶一房续香火。李长有说完便丢下哭哭啼啼的李王氏,头也不回的去了南坡地的棚房。

    第二天一早,长工牛六指儿把李泰栓的房门拍的震天响。李泰栓应声后正要开骂,牛六指儿却隔着门大声喊:“东家,你快去看看吧!长有东家屋里儿的(李长有的女人李王氏)掉井里了!”

    正在对着夜壶撒尿的李泰栓手一哆嗦尿了一裤子,他顾不上收拾便跑到井边一看,登时瘫软在地:李王氏夜里投井自尽了!

    关帝庙王家也是家里田地论犑的财东,父兄亲族、七大妗子八大姨,浩浩荡荡的几十号人,来到三家营为李王氏“出气”。王家为了羞辱李家,先把李长有打的鼻青脸肿,然后让他披麻戴孝给李王氏扮孝子,抗幡引路的吹吹打打,风光厚葬了李王氏才算解了气。王家人毫不客气的在李家祸祸了七八天,自知理亏的李泰栓低眉顺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李氏族人也不敢为李泰栓强出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韩大妮帮李长有试种的事情,后来还是被王家知道了。关帝庙的亲家母颠着一双小脚,带着亲族卷土重来。亲家母在李家院子里亲自熬了坠胎药,当众让李梁氏逼着韩大妮喝下。韩大妮撕心裂肺的一阵惨叫后,亲家母抓起那团刚刚打下来血婴,边摔边对着李泰栓诅咒:

    “早晚有一天,你们李家要断子绝孙!”

    关帝庙这个恶毒的诅咒,后来成为李家人几十年挥之不去的心结。多年以后,当王家的诅咒一语成谶时,关帝庙王家也被这个诅咒反噬。王家,已经灭门!

    关帝庙王家两次大闹三家营,不但让李家丢足了面子,也让李泰栓的名望在三家营跌到了谷底,更让韩张氏彻底断了拿韩大妮换个儿媳妇回来的奢望。

    韩张氏眼泪巴巴的求李泰栓,让韩大妮不求名分的跟了李长有做个小儿(老婆),只要这辈子有个吃饱穿暖的依靠就行。憋了一肚子无名火的李梁氏,这时候却对李泰栓说:“野花进房,家破人亡!只要我还没死,韩家这个扫把星就甭想进李家的门!”李泰栓没办法,只好偷偷贴了些钱,让自家的长工牛六指儿娶了韩大妮,离开了三家营。

    李泰栓怎么也没想到,他像甩掉一片用过的草纸一样,随随便便打发掉韩大妮,不是李韩两家纠葛的结束,而是恩怨情仇的开始。

    一粒仇恨的种子被李泰栓亲手种下。

第十一章 恩怨(8)

    韩梅氏蒙头睡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晚上,主动开了房门到厨间寻找吃食。刚刚做好饭的韩张氏把儿子们轰到门外,慌忙给韩梅氏盛粥端馍。韩梅氏看看小砂锅里黄澄澄的小米粥,又瞧瞧大锅里黑黢黢的黑豆糁儿杂菜粥。她最后揭开灶台上的笼盖,发现蒸笼里除了两个白面馍,剩下的都是高粱面窝窝。

    韩梅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嗒嗒的掉进蒸笼里。她擦把泪吸溜吸溜鼻子,把两个白面馍掰的稀碎,连同砂锅里的小米饭,一起倒进了大锅的黑豆糁儿里拼命的搅和。韩张氏没有阻拦也没帮忙,任由韩梅氏把大锅的饭食搅匀,看着她盛了一碗大锅里的杂粥,就着高粱面窝头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韩梅氏吃完杂和粥,抹抹嘴对韩张氏说:“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有一点,晚上只能一个人进我屋,谁挨我的床,哪天能挨哪天不能挨,都是我说了算!他们……要轮着来……要是能行,咱这日子就往下过;要是不中,你们就准备棺材等着给我收尸吧!”

    韩梅氏松了口,韩张氏赶紧应承:“中,咋不中呢!啥事都要有个规矩,这理儿我懂!依你!全都依你!”

    三个月后韩梅氏有喜了,韩张氏把三个儿子叫在跟前,说在孩子生下来前谁也不准再挨韩梅氏的床边。孩子生下来,韩家三兄弟都来抢着认儿子,最后还是韩张氏做主:“这个算老五的,再生是老六、老七的!轮着来,都有!”

    韩梅氏不但接受了自己三个男人的现实,慢慢也尝到了一女嫁三夫的甜头。就连床上的男女事儿,不知不觉中也从恐惧变成期待,最后成了提前盘算好的欢愉。而韩家的三个精壮小伙,慢慢的也学会了先去洗澡和洗脚,再去爬上韩梅氏的床。

    韩家兄弟在外面得到什么新鲜的吃食,或者进镇赶集回来,也不忘给韩梅氏捎个小心意。韩张氏看到后酸溜溜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仨儿驴货儿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韩梅氏的肚子也很争气,年年都为韩家添人加口生育子女,只是大部分都男婴都没有扛过四六风便夭折,女婴生下来全都溺死在尿盆里。

    让家里的每张嘴都有口饭吃,又成了韩六家的头等大事。韩老大死后,韩六接替韩二,韩五接替韩三,分别扛了郭家和李家的长工,韩七也去了十家镇的过载行当力工。韩家男人都拼了一膀子力气,延续着祖辈传承下来的生活。

    韩梅氏的虽然有三个男人,不是长工就是力工,十天半个月都难的回来一次。时间久了韩梅氏便跟韩张氏抱怨,说她晚上连个暖炕的都没有。韩张氏看看地上张着嘴要吃的孙子,对韩梅氏说:“地耕熟了,三头牛也快累嗝儿屁了!打明儿起,你也该想着法子弄粮食回来,先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再说!”

    当韩梅氏生下小儿子韩小九时,韩家终于从李长盛手上买了下埋葬梅老汉的那一亩三分地。韩梅氏看了一眼地契说:“三分地是梅家的祖坟,一亩做韩家的祖坟,我可不想将来死了也埋在乱坟岗,儿孙烧纸都找不到坟头!”

    关于韩家置坟地的钱从哪里来,有人说是韩张氏让韩梅氏钻了李泰栓的棚房得来的,有人说韩梅氏自己钻了李长盛的棚房挣来的……韩梅氏听到这些传言后恶毒的骂道:“哪个龟孙儿再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让他生儿子没屁眼儿,生女儿长大都是窑姐!”

    韩家女人拿身子换粮食这事,并不是从韩张氏和韩梅氏才开始的;兄弟一起讨一个老婆,其实也不止韩家一个。这样的事情三家营见怪不怪,其他村寨的人更是习以为常,除了郭家的内掌柜们,三家营其他人也没拿这事太当回事儿。

    在那晚的节骨眼上,郭白氏不让韩家婆媳进郭家正院,要不是郭敬祖适时发话,最终会不会闹出人命真的不好说。郭修安事后对郭白氏说:“礼义廉耻这些理儿在咱这儿是脸面,在韩家人眼里有时还不如一升谷子!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累赘!人命关天的时候你拿这些道理说事,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以后先管好自个儿再说吧!”

第十二章 灭洋(1)

    第二天一早,张白义带着拳民又把东岗教堂团团围住。一面绣着“扶清灭洋”四个大字的杏黄三角旗,迎着烈日在教堂的寨门前迎风飞舞。在一通震天的鼓声和鼎沸的呐喊声中,拳民对东岗教堂的进攻开始了!

    张白义吃一堑长一智,带着拳民改变了攻寨策略。一队身穿厚棉袄、头戴皮毡帽的拳民把长梯架在寨墙向上进攻;另一队拳民头顶打湿的厚棉被,手推箍着尖角铁跕的圆木,对着教堂寨围的大门甩开膀子猛冲猛撞;还有一些人将蘸着桐油,系着绳子的火把,点着后抡成了火球,隔着高高的寨墙掷进了教堂。

    新的进攻策略果真凑效,不消一个时辰,教堂寨围上人仰马翻,寨门被撞的摇摇欲坠,教堂内火光四起。受到鼓舞的拳民更加卖力的进攻,看热闹的村民在一边拍手叫好呐喊助威!

    “轰——”

    教堂寨墙的大门终于被撞倒。当手持大刀长毛的拳民们,正准备涌进尘土飞扬的教堂大门时,却从教堂里反冲出一群人,举着刀叉向教堂门外的拳民冲杀砍去。

    冲出来的既不是教堂的马队也不是寨丁,而是头裹白布的教民!带头的是韩皮匠的儿子韩八,他挥着剔骨的尖刀直直的奔向李长有,吓的李长把身边的族人往前一推,自己掉头逃窜!韩八就势挥刀砍向相熟的李姓人!

    跟韩八一样,冲出来的教民只追着认识的拳民砍杀——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棒!这不是有组织的冲锋陷阵,而是熟人之间的同归于尽!被砍懵冲散的拳民一时间乱了阵脚,个个抱头鼠窜,教堂门口不断有人倒下,哪里还分的清是拳民还是教民!

    这世间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不是被逼入绝境,没有人会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奋起相抗、以命搏命!

    前一天晚上拳民趁着夜色,不分青红皂白对教民的杀戮,彻底激起了拳民和教民的仇恨和对立!侥幸逃脱的教民们,连夜跑进东岗教堂,为求自保个个自告奋勇的护卫教堂。

    里莱德看着群情激愤的教民,心里乐开了花。他把教民组成决死队,吃饱喝足后许诺决死队,只要能够守住教堂不被攻破,每人赏银三十两,是佃户的三年免租!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还是在重赏之下,教民们个个誓与教堂共存亡!

    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没有心理准备的拳民,一时间被不要命的教民冲击的阵脚不稳。但教民都是握锄扶犁的农民,再不要命也不是天天舞刀弄棒的拳民的对手。稳住阵脚的拳民不多时就占了上风,把教堂的决死队又打回了教堂。

    当拳民们又一次潮水般的涌向寨门时,却没有一个人冲进去,而是一个个齐刷刷的回头,看着在后面指挥的张白义!原来教堂大门内手持洋枪的护卫马队,早就排成前、中、后三排严阵以待,上了膛的洋枪齐刷刷的对准了门口的拳民,随时准备向冲进来的拳民开火!

    决战的时刻终于来了!

    一边是号称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的拳民,一边是真刀实枪的洋枪!后排的拳民,看热闹的村民,目光齐聚神拳会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们……

    “抬香案!”

    张白义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众人不再置疑他的信心和勇气。作为神拳会的当家头领,张大师兄褪去衣袖赤裸着健硕的臂膀和胸膛,然后把长辫缠脖,毫不犹豫的来到摆好了香案前。

    张白义将点燃的黄表抛向空中,口中喃喃有词;接着又将点燃的符咒,摁灭在香案上的酒碗中。他端起冒着香烟的酒碗,大喝一口仰头喷向空中,然后扎着稳稳的马步,挥刀向前一比划,大声的说:“着!”

    张白义似乎被人用了定身术一样,稳稳的定在香案前。几十个头戴红巾、手握大刀、赤身露背、气势如虹的神拳会大小师兄们也齐刷刷的站到了张白义的身后,郑重的接过酒碗,学着大师兄的样子,喝酒、喷出、定住。

    师兄弟们喝完酒,便齐声三呼:“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最后高喊:“扶清灭洋!扶清灭洋!扶清灭洋!”所有的拳民们都被喊声鼓动起来了,跟着一帮师兄们大声高呼。

    张白义在震天的呐喊助威声中,一把扯下“扶清灭洋”的大旗裹在身上,带领大小师兄弟和拳民,高举大刀,一齐向教堂内冲杀而去!

第十二章 灭洋(2)

    多年以后,就连三户营以前最能掰话儿的白郎中,每次描述这一幕时,也被骇的张嘴结舌,话都说不囫囵:

    “洋枪响起后,带头冲进教堂大门的张大师应声倒地,右腿中弹的他又挣扎着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钢刀掷向洋枪队!当第二颗子弹打中张大师的胸膛后,鲜血便喷涌而出,张白义倒地后再也没能起来!”

    “后面的二师兄、三师兄,对的地上的张大师视而不见,毫不犹豫一边冲一边大声高呼:‘心诚无过则刀枪不入!咱们是心诚的,子弹会躲着飞……’两位师兄话没说完就中枪倒地不起。紧接着神拳会的其他师兄弟们,也不断的中弹倒地。

    “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的钢刀和长矛,插在距离洋枪队咫尺的黄土里,刀柄上血红的缨子,在呛人的硝烟中振荡摇曳,却未能伤及洋枪队一根汗毛!”

    神拳会的师兄们,没有一个冲到马队前!

    裹在张白义身上‘扶清灭洋‘的大旗,渐渐由黄色染成了红色!当神拳会大师兄们全部倒在寨门口之后,后面冲锋的拳民全都傻眼了:刚刚才吞符诵咒、有神功护体的大师们,怎么会挡不住洋毛子的火枪?难不成洋毛子的洋枪都变成了索命的恶鬼?既然是恶鬼索命,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冲向教堂门口的拳民退缩了,当洋人再次举枪向他们瞄准时,明白过来的民众顷刻间便掉头四散而逃!”

    有一件事白郎中一辈子也没想明白:张白义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护体神功在洋枪射出的弹丸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还要毫不犹豫的去送死?如果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扶清灭洋的大旗裹在身上呢?

    这个问题也让郭修安几十年百思不解。直到多年以后,枪弹在洞穿他的胸膛,热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郭修安才想明白:

    有些话不管真假,你必须让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跟着相信;有些事无论对错,你必须带头去干了,才能让别人跟着你干——哪怕这些话和这些事,你心里明明知道,都是十足的蠢话和傻事!

    在坚守自己的信仰这一点上,郭修安和张白义都是一类人。他们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去拼死抗争,拿自己的性命去做飞蛾,义无反顾的扑向熊熊火焰!他们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向世人做出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呐喊:你可以轻而易举的取走我的性命,却无法改变我坚守的信仰

    ——即使这些信仰,不一定是救市的良药和普世的法则!

    其实那天的事情远非到此结束。吓坏的教民逃散了,教堂马队便立即提枪上马,准备追出寨门射杀;手持钢刀的教民们也聚拢在马队后面,随时准备再次冲出来砍杀报仇。马队犹如凯旋而来的猎人,对着崩溃的拳民和吓懵的村民,准备肆无忌惮的进行射杀和屠戮!

    “停火——”

    掷地有声的一声狮子吼,来自逃散拳民的身后。当民众洪水般的退去后,镇衙巡防营的官兵,已经挡在了教堂马队前。

    三排已整齐列队的巡营兵勇,手里也握着清一色的洋枪。第一排枪口直指马队,随时等待射击命令;第二排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举枪瞄准;第三排士兵一手握枪一手握弹,随时准备装填。

    早已杀红眼的教堂马队,面对突然出现的官军,叽里呱啦的说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洋话。一个趾高气昂二毛子赶紧翻译说,马队长要求官兵不要多管闲事,赶紧撤兵让道,否则就开枪射击。

    巡营官兵既不退让更不答话,个个怒目而视。一个军官拿着一个喇叭筒,开始对着马队喊话:“教堂马队立即撤回寨内,不得再滥伤百姓!伏阳镇台总兵周大人在此,请你们主教出来答话!”

    官兵拦在了教堂马队面前,溃散的拳民便悄悄的稳住了阵脚,一些胆大的拳民甚至又慢慢的转身往回凑。

    军官察觉到了拳民的动向,立马将喇叭筒转向拳民和村民:“所有围观百姓马上离开教堂,里正族长后退两百步等候处置!胆敢擅动,就地正法!”

    喇叭筒连喊了三遍,才把混乱的形势稳定下来。教堂的马队不再聒噪,持枪与巡营对峙。见识过洋枪厉害的拳民和村民,也不再轻举妄动。噤若寒蝉里正族长们,被民众从人堆里推了出来。

第十二章 灭洋(3)

    过了好一会儿,三个传教士模样的洋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面对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三个洋人口中念念有词的开始在胸前划十字,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等他们有模有样的祈祷完,其中一人走到马队前说,他是东岗福音堂的主教里莱德,请总兵大人出来面谈。

    一身戎装、面无表情的总兵大人催马上前,他止住了旁边跟上来的护卫亲兵,声如洪钟的说:

    “我就是周世平!里主教,你先撤回马队和教民,我保证老百姓不再骚扰教堂!围攻教堂的主谋和元凶,都已经死在你的面前了。你若是继续纵兵追杀无辜百姓,巡防营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里莱德争辩道:“这些人都是魔鬼……”

    “魔鬼?是你心里有鬼吧!这些本分的百姓,都被你们给逼成了鬼!”周世平压住火气说: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叫徐太摩的洋人,带着几千两赈灾银,千里迢迢从山东到山西去救灾。赈银散尽后,他又带着灾民到巡抚衙门去陈情伸冤,救百姓于水火!而你,今天却在你的教堂门口,当着你天主的面儿,枪杀老百姓!你就是这样传教的?你就不怕你天上的主儿活剐了你?”

    当年徐太摩山西救灾的故事,里莱德当然知道。周世平一开口就当众拿他跟徐太摩相比,让平时伶牙俐齿的里莱德,顿时尴尬的哑口无言。

    “马上撤队!”

    周世平口气强硬的对里莱德下命令。

    里莱德四下看了一下形势,示意教堂马队收枪进寨,后面的教民也跟着缩进了寨门。

    周世平也命令身后的巡营马队收枪卸弹,剑拔弩张的紧张形势,终于缓和下来。周世平掉转马头,来到里正和族长面前,他推开亲兵递过来的喇叭筒,把马鞭迎空抽的啪啪响,对着呼呼啦啦跪在地上磕头的族长里正们,大声呵斥:

    “都别跪我!要跪你们就跪身后的百姓!——要不是你们纵容包庇,老百姓就不敢聚众殴斗,拳民和教民更不会互相残杀!今天这事,你们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里正和族长们赶紧调头,面向百姓而跪,而老百姓见状也全都跪了下来,互相磕头赔罪。

    周世平接着说:“里正和族长现在就带着自己的百姓村民回村,抚恤死人,医治伤者,花销用度由你们这些个里正和族长自己掏腰包!胆敢再聚众斗殴者,严惩不贷!”

    训诫完里正和族长,周世平又调转马头对里莱德说:“我已经约束了百姓,你的马队不可再出教堂一步,不得再射杀一夫一民!”

    周世平一点都不顾及总兵大人的威仪,又高声的朝教堂里喊话:“里面的教众听好了:我会派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查清楚!今天的事情就此打住,如果有人再寻仇滋事,我照样会严惩不贷!”

    周世平走近有点不服气的里莱德,直盯盯的小声对他说:“你别忘了,大清国与意大利国已经宣战。你现在站在大清的地界上,我的巡防营随时可以抹平了你的马队,砍了你们的脑袋!”

    里莱德听完周世平的话便怂了,躬身说:“谢周大人解围,我这就去约束马队和教民!”

    夕阳如血,火云漫天!如教堂门面的鲜血,久久挥之不去。

    周世平望着教堂门口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绣着“扶清灭洋”的残缺大旗,内心的悲愤和愧疚油然而生。戎马倥偬几十栽,几时见过百姓在前搏命,官兵在后旁观?朝廷当政者无能误国,无畏拳民和无知百姓才会挺身而出,义无反顾的慷慨赴死。作为伏阳的总兵,他也是刽子手,一样的罪责难逃!

    以防殴斗再起,他令巡防营和枪队就地驻扎,派兵埋葬了战死的拳民;然后又派兵勇到附近各村张贴靖民告示,派人调查事情前因后果。

第十二章灭洋(4)

    在对待神拳会这件事情上,伏阳府衙和镇衙的意见,自始至终都没有统一过。准确的说,是徐邦国和周世平两人一直意见相左。

    甲午年跟东洋的那场战争,周世平亲历了大清国先胜后败的全过程。看着一批又一批绿营兵勇挥舞着大刀长矛,在东洋军的枪林弹雨面前不断倒下,周世平第一次被洋枪火炮的威力震撼了。

    从细长的枪管里疾驰而出的小小弹丸,瞬间击穿了百步外的血肉之躯;从乌黑的炮膛里,呼啸而出的巨大炮弹,把千步开外的战壕重重掀起,将泥土和石块炸成了刀枪,打的兵勇血肉横飞。

    绿营的医官对血肉模糊的伤兵无从下手,竟然不知道如何取出弹丸和弹片,只能眼睁睁的任其血尽而亡!陆岸上红衣大炮打出的炮弹,根本够不着洋人的舰船;缺少支援的大清军舰,却成了洋人的靶子,一艘艘的被炸沉,几百条性命也随之葬身海底。

    如果不能保国,那就去安民吧!周世平调任伏阳镇台总兵后,就开始整顿绿营,禁赌禁烟,他还购置了一批洋枪装备了一队新兵。

    因为东岗教堂的存在,伏阳的神拳会在整个豫省,都是闹的最早最欢的,周世平早就明里暗里都派人盯着。跟京城里的当朝文武一样,在对待拳会的态度上,作为总兵的周世平主张剿灭,作为知府的徐邦国主张抚用。

    当朝廷向西洋十一国同时宣战后,“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的悬赏邸报传到伏阳,周世平拍着桌子说:“一群夜郎自大的疯子!大清国迟早要毁在这些腐儒手里!”

    对伏阳的洋人,周世平严令巡防营将官一律不得擅动。徐邦国问镇衙为何不出兵协助神拳会“灭洋”,周世平却派人把官印和朝服送到知府衙门,附上信函说:“卑职身体不适,请知府大人亲率巡防营便宜行事!”

    京津战局不利的邸报频频抵达伏阳,徐邦国立马便做了墙头草,既不叫嚣着灭洋,也不再旗帜分明的支持神拳会,天天窝在府衙里静观其变。

    拳民围攻东岗教堂,首日不胜的消息传到府衙,徐邦国又悄悄的派师爷将周世平的官服和官印,连夜送还了镇衙,并要他率兵控制局势、便宜行事。

    周世平当着师爷的面装糊涂:“徐大人可有明令书文,让巡防营是灭拳还是灭洋?”师爷说既没有明令也没有文书。周世平说:“府衙既然没有文书,命令巡防营应该站在哪一边,你让我该如何便宜?”

    神拳会众在三家营残杀教民的事情,一早就报到镇衙,周世平觉得巡防营不能再坐视不管,必须要敲打一下神拳会。周世平一早就带着巡防营,直奔三家营来捉拿张白义一干人。

    巡防营刚出城不久,探马来报说成群结对的拳民和百姓又涌向东岗教堂,估计要二次围攻教堂。周世平气的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张口了,他赶紧通知配备了洋枪的巡防营马队,立即赶往东岗教堂。

    当他带着马队赶到教堂时,冲昏头了的拳民,根本就没发现官兵已经来了。巡防营的马队刚刚排好阵仗,拳民便像被群狼追逐的羔羊一样,开始狼狈的逃溃。如果再晚那么一点点,后果将真的不堪设想!

    当晚,一场盼了许久的透墒雨从天而降。大雨时断时续的下了一夜,到天亮才算停住。干涸已久的田地如同嗷嗷待脯的婴儿,贪婪的吮吸着这醉人的甘霖。靠天吃饭的老百姓置案焚香、跪地谢天。

    两天前还街头巷尾,热议的神拳会和“杀了洋人头,下的满地流”的数来宝,再也没有人提及。

第十三章 喜丧(1)

    就在这个天降甘霖的夜晚,三家营的郭家却哭成一片:老族长郭敬祖死了!

    张白义来郭家要人的那天晚上,已经好几天粒米不进的郭敬祖,断断续续的吩咐郭修安,去祠堂把那块藏了几十年的“舍身为民”的金匾,挂在了自己的大门上。

    郭敬祖挣扎了好久才坐起来,让郭治远背着来到大门口,训斥了儿媳、喝退了张白义。张白义一走,郭敬祖就背过气了。赶过来的白郎中连掐带扎折腾了许久,才算把郭敬祖又拉了回来。

    白郎中悄悄对郭修安说:“老族长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早点准备后事吧!”郭修安晨昏便不敢远离,吃住都在老汉床边,随时候应。郭敬祖几次欲开口说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郭修安说:“爹,要不我让韩六套车进趟城,请周大哥他们来一趟?”郭敬祖迟疑了半天最后摇摇头说:“算了!外头这么乱,哪里都不安生(太平),就不给他添乱了……”

    郭修安说:“您老有啥紧要的话,先给我说吧,赶明儿(泛指以后的日子)我捎给他们……”

    拳民血洒东岗教堂的那天晚上,郭敬祖精神突然出奇的好,吃了一碗小米粥,便嚷嚷着要抽旱烟。郭修安连忙给他装了满满一烟锅,看着老汉吧嗒吧嗒的抽完。

    郭敬祖把一家人都叫到床边,指着枕边那个从不示人的木匣,让郭修安打开。郭修安打开匣子,发现里面除了一封发黄的信笺,什么也没有。

    郭敬祖对郭修安说:“我知道你在想啥……家里里外的钥匙,我早就交给你了,家底你也都清楚。这封信是当年随着你大哥的遗骨回来的,才是咱的传家宝,你打开看看吧。”

    郭修安小心翼翼的打开信件,看了一眼内容,眼泪就止不住的簌簌往下掉。郭敬祖重复着十二个字:“‘后世子孙,耕读持家,永不为官!’你哥说的对着呢,郭家祖祖辈辈,心都不够狠呐。做事瞻前顾后,都不是当官的料儿,做好官害自己,做贪官害别人。郭家后世的子孙,耕读持家,护这一方平安,就足够了……”

    午夜,窗外风雨大作,郭敬祖又醒过来,他望着烛光摇弋的屏风喃语:“天降大雨啊,老百姓有救了!——平儿,你也回来了,爹想你想了二十多年了……”

    郭敬祖最后望着郭修安老泪纵横:“你哥真的回来了,你爷你奶也都来了,还有你妈——穿着当年过门时的大红袄——他们是来接我的……”

    四更时分,郭敬祖咽了气。

    《周礼》记载:“众生必死,死必归土”!对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吃喝拉撒是每天里的大事,春种秋收是每年里的大事,而生丧嫁娶就是一辈子里的大事!崇尚“入土为安”的土葬礼仪,也是一个家族里最看重的事情!

    在伏阳,土葬是延续了千年的习俗。虽然丧葬的过程,有“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的差异,但基本的送终、小殓、报丧、吊唁、报庙、大殓,出殡、下葬、圆坟、守墓等程序,都有着相对固定的风俗和礼仪。

    所谓养老送终,就是人活着的时候有儿女赡养尽孝,弥留之际儿孙守在床前,送自己终了人世。

    逝者咽下最后一口气,子侄要在身体未僵冷之前完成小殓:为逝者净面整容、擦洗身体,换上提前备好的寿衣。寿衣是大有讲究的:男穿深色长袍马褂,女穿鲜艳袄袍,外绸内棉里外共五层。

    寿衣穿好后,将遗体移至中堂正中高粱杆织就的灵薄儿上,另外还要配以铺黄盖白的被褥,生麻束脚、火纸遮脸、头外脚内放置,寓意“寿终正寝”。

    小殓之后,灵前置方桌一案祭品若干,燃灯长明,桌前置一瓦盆烧祭。子女披麻戴孝,昼夜守护在灵床左右哭哀烧祭,此为守灵。

    殓葬的棺木都是逝者生前就备好的,抬出来用松香化汁浇注棺内加固,黑漆漆涂棺木外面即可;然后便请阴阳先生确定殓葬日辰、分向定穴,子侄破土后安排族亲青壮打墓。

    这一切准备就绪,便是向亲友报丧。报丧者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特殊标识:“倒夹报死伞”。既不论晴天还是雨季,报丧者登门时腋下皆倒夹一把雨伞。亲友一看到报死伞,便以报丧之礼迎客,既不会触犯了禁忌,也省去了许多口舌和误会。

第十三章 喜丧(2)

    葬礼中重复最多的礼仪是吊唁。前来吊唁的亲眷朋邻甫一进门,便有人燃放鞭炮,丧乐高奏,悲曲激荡,催人泪下。

    吊唁的礼仪因与死者亲疏远近而不尽相同。故亲旧眷中的长辈前来吊唁,族亲要迎上去搀挽,在灵前鞠躬施礼后,一边瞻仰一边哭悼;亲戚中的晚辈前来吊唁,要先在灵前跪叩和哭悼,然后要披麻戴孝;关系较远的亲友和乡邻,灵前鞠躬施礼后灵前烧张纸就算吊唁完毕。而所有吊唁人的施礼,守灵的孝子都要跪在灵前磕头还礼。

    在下葬的前一天晚上,逝者的子孙着孝打幡,族亲明火执仗、哀乐尾随相伴,到村寨的土地庙“报庙”。土地庙里供奉的土地神,是阎王委派到当地的“父母官”,逝者魂魄在面见阎王前,要先在土地庙签留报备,并请求土地神和已逝先人的“关照”。

    葬礼的高潮是大殓。大殓是指将逝者遗体,殓入棺木的隆重礼仪,通常在盖棺下葬前进行。入殓前要对漆固好的棺木进行最后的装饰,富裕之家会在棺内四壁张挂白绫,贫困之家在棺内糊上一层白纸也可。棺底用石灰打底,再用白纸和棉花铺就,最后放入防腐和镇邪之物。

    入殓时,孝子们将逝者遗体,连同“铺金盖银”的褥被一起抬移入棺;然后解开扎脚的麻绳,揭掉掩面的火纸,再分金正容,掩齐寿衣,将陪葬品和死者心爱之物,掩盖在褥被之下;最后孝子依长幼次序用棉球蘸水为逝者净面,以表最后的孝意。

    入殓之后就是盖棺封定。棺木盛尸后称作灵柩,亲属做最后一次瞻仰之后,执事者高呼“盖棺——”,众人抬起厚重的棺盖,执事者斧锤并用,将灵柩封定严实!

    长拖哭腔、悲壮苍凉的唢呐声,伴着亲人的哭声再起,令在场者之人无不伤心动容、悲从心生,泪下如雨!

    灵柩封定完毕,预先选好的抬棺人众便一起动手系绳装杠准备出殡。执事者高喊:“起灵——”!亲娘舅端起灵前的“老盆”(瓦盆)当众摔个粉碎,抬棺者起杠抬棺出殡。

    涕泪满面、放声哭嚎的嫡长孝子,肩扛用柳棍扎成的路幡,由长亲搀扶在前引路开道,带着出殡队伍逶迤前行。送丧眷属手持高粱杆儿缠白纸的“哀札”,紧随灵柩之后。一路上哀乐高奏、鞭炮声此起彼伏,纸钱和冥钞抛洒满地!

    当灵柩抬至墓地时,打好的墓室底部已经用砖石砌好待用。将灵柩套上长绳,前后左右同时拖拽放入墓室。逝者嫡长子亲自调整好灵柩的朝向后,工匠随即对墓室四周和墓顶,进行最后的封砌。简单填平后,待中午酬谢完宾客,子孙和族亲一起抗锨挑担,对封砌完毕的坟墓封土修缮。最后将花圈、柳幡、哀扎重新摆放在新坟周围,供奉摆祭,鞭炮再起,烧纸跪拜。这称之为“圆坟”。

    对于守墓,有两层含义,一则亲人新逝,子孙在坟前陪伴,点火守夜,陪伴逝者最后一程;二则以防歹人掘坟盗墓,辱尸窃财。所以亲人下葬后,子孙都会在坟旁墓边随陋就简,昼离夜伴。守墓短则月余,长则三年。

    这些繁琐的礼仪和程式,只有也只有殷实之家才能撑的下来。大多数的贫寒人家亲人过世后,就算有钱买口薄棺材,也不一定有立锥之地来埋葬亲人。大多只能草草掩埋在乱坟岗,更别说讲究什么丧仪葬礼了。

第十三章 喜丧(3)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郭敬祖活了七十二岁,在三家营那是绝对的高寿。儿孙满堂、高寿无疾、寿终正寝,这是不折不扣的“喜丧”。

    喜丧是不但不能哭,还要吹吹打打的操办,欢欢喜喜的下葬。郭敬祖刚一咽气,郭家族人便不约而同的来到了郭家,冒雨帮忙料理后事。

    小殓完毕,郭敬祖的叔伯兄弟郭敬裕,便召集族人商议老族长的丧事。郭修安说:“我爹生前有交代,死后要简丧薄葬。再说最近乡间拳乱闹哄哄,拳民教民械斗不断,村村有死人,家家起新坟!如果这个时候大操大办出风头,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族人这次意见很一致,态度也很坚决,必须按照乡村最高规格的礼仪,给老族长风光大葬!郭敬裕不待郭修安讲完,便敲着烟袋锅说:

    “修安你说的不沾弦儿!三家营其他事你说了算,我二哥的后事你说的一点墨儿都不着!”

    族人也跟着附和郭敬裕:“外头是死是活跟咱儿都不相干,如今老族长喜丧,凭啥不能风光大葬?老族长的丧事,就用咱祠堂的节余办,不花修安你家一文钱,钱不够咱们各家一起凑……”

    郭修安知道族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当年郭修平归葬的风光,全被官府抢了去,靠边站的郭氏族人,好几年都觉得灰头土脸的。现在郭青天老爹下葬,这个面子郭氏族人一定要找补回来。

    郭修安恭敬的对郭敬裕说:“八叔,我爹一辈子不喜欢热闹,还是安安静静、顺顺当当的让他入土为安吧!这次拳乱咱们是没沾边,那是族里人明白事理,这个时候就更不能出风头!我也不是怕花钱,办我爹的后事家里还是支应的起的,丧事还是轻敛薄葬吧!”

    郭敬裕说:“老族长的丧事不是你一家的小事,而是郭氏一族的大事,葬礼更是三家营全村的脸面!丧事该有的仪式一个也不能少,官府的老爷和十家镇的“老家人”(晋商)要是来吊丧,咱不能让外人说郭家小里小气、三家营尖酸刻薄!我是你叔,我今天托个大儿(给自己壮胆),你爹的后事我说了算!”

    议来议去,族人坚持风光大葬,最后郭修安只好妥协。老族长的葬礼的规格、程序、礼乐、僧佛都按族人说的办,只是不能铺张;更不能在言语上,拿葬礼刺激李韩两姓乡邻。

    郭敬裕作为总执事,总揽了郭敬祖的丧葬事宜。族人们连夜确定了礼仪规格,天亮便安排族人搭丧棚制幡备孝,请风水择日定穴,备吃食报丧待客。

    最后,郭敬裕打发郭治远进城,给周世平夫妇报丧。

    在伏阳镇台衙门的后衙里,顾微尘正在对着礼单清点礼品——她在等周世平忙完了前衙的公务,便一起去三家营探望郭敬祖。

    当守门的衙役把郭治远带进来的时候,顾微尘惊讶的问郭治远怎么来了。顾微尘默默的看着郭治远行完礼,接过递上的丧帖后便一阵眩晕,她差点站立不稳打翻了糕点盒。

    赶回后衙的周世平,颤抖双手着看完丧帖,便让郭治远慢慢讲述郭敬祖过世前后的情形。顾微尘听完后,满脸遗憾的对周世平说:“我昨晚不该拦着你,让郭二叔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周世平对郭治远说:“你爷爷一生豁达、世事洞明!简丧薄葬也好,风光操办也罢,没啥不妥的!事已至此,你先回去吧,你婶娘后晌回三家营奔丧。你回去告诉你爹,营里营外你们都甭担心,我会安排的……”

    前一天晚上周世平回到府衙,想到白天倒在在教堂门口的百姓,连对喷香的小米粥也食之无味。且不说当年做百夫长时,驰骋疆场的意气风发;就是周千总汾安护仓赈灾,那也是荡气回肠!而如今的周总兵如同落入枯井的老牛,有力而无用!郭修平在九泉之下,都会耻笑他今日的懦弱和无能!

    想到郭修平,周世平突然问顾微尘:“前几天治远来时,说郭二叔的病越来越重了,不知道这几天好转了没有?”

    周夫人说最近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周世平干脆放下碗筷,准备连夜赶去三家营探病。顾微尘说:“外面这么大的雨,你也忙了一天了,明早儿(明天一大早)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世平望了望窗外的风雨,也没再坚持。

第十三章 喜丧(4)

    送走了郭治远,周世平帮顾微尘重新收拾奔丧用的东西,边收拾边念叨当年他在郭家养伤时的点点滴滴,然后在内堂设了香案先行遥祭。顾微尘感叹说:“没看出来,你这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还有心细如丝的时候!”周世平说:“可能是上了年纪,心变软了吧!”

    下午半晌儿的时候,周世平派人送顾微尘去三家营奔丧。顾微尘问他为什么不一起去吊唁。周世平说:“有些事儿错过就错过了,想找补也找补不回来!再说,我昨天刚在东岗教堂耍了一次威风,三家营肯定有人认得出我,你代我去更合适些儿……”

    顾微尘黄昏时分到达三家营。望风守候的族人让其在村头稍等,然后飞报郭修安。郭修安脱了孝衣到村头迎接。郭修安解释说:“最近地面儿(地方上)不太平,营里担心有人趁机捣乱,所以对所有不认识的人要盘查清楚才能进营……”顾微尘说多几分小心是对的。

    郭修安看到顾微尘已经着了外嫁女儿的孝服在身,便连忙把去年在李记酒家,忽悠李长有的事情讲给顾微尘听,然后要她以外亲晚辈的身份带孝施礼。

    郭修安说:“我爹嘴上没答应,其实早把你当闺女看待了!大孝在心不在身,你在灵前就做外亲晚辈更合适……”

    顾微尘想了想说:“按你说的办也行,但晚上我总要守灵吧!”郭修安说外亲晚辈守灵不违礼仪,然后把顾微尘迎进了郭家。

    吊唁的公差商贾、远亲疏邻早已散去,只有郭氏族人和亲戚友邻还在郭家满上忙下。顾微尘黑衣素服着短孝(孝服的长短表示血亲的远近),在灵堂前行庄重的行一拜三叩礼。礼毕,顾微尘在郭白氏的搀挽下,来到郭敬祖的遗体前瞻仰。

    顾微尘看着如沉睡般安详的老人,悄悄俯下身说:“二叔,世平不便前来,我代他给您守灵!——您放心的去吧,有我们在,咱郭家一切都会好好的!”

    当晚,一队从十家镇汛营赶来的兵勇,悄悄开进三家营暂驻。把总对营里人说汛营担心有人借郭老族长葬礼滋事,为了靖土安民暂时驻扎,葬礼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郭修安问顾微尘要不要慰劳一下汛营官兵,顾微尘说:“你就当营外没有汛营这些人,大家都在打马虎眼,你就不要主动点油灯明示了!”顾微尘晚上与郭家人一起守灵,白天在内室避嫌,一直到郭敬祖下了葬,她才悄悄离开三家营。

    这天中午,韩皮匠带着鞭炮祭品来吊唁郭敬祖。郭家族人接过拜帖,高声念到:“三家营韩皮匠,吊唁郭老先生仙逝———”

    韩皮匠在鞭炮和丧乐声中,跪地灵前结结实实的给郭敬祖磕了四个头,然后起身瞻仰遗容,礼成后便退出灵堂。韩皮匠没有到客室喝茶休息,出了门又折回递上名帖。郭家族人这次看都没看的照本宣科:“三家营韩皮匠,代郭老先生挚友里莱德,吊唁——”

    唱诺的族人念了一半名帖,突然停在半空中。鞭炮未燃,丧乐未起,韩皮匠尴尬的站在当院中。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郭修安。

    现在的韩皮匠,已经成为三家营韩姓一族的当家人。郭敬祖的死讯传到教堂,在教堂避难的韩六,立马就嚷着要回三家营给郭家帮忙。郭敬祖在世的时候,除了韩六一家,不少韩姓人家明里暗里都得到过他的帮扶。几家受过恩惠的韩姓人,也嚷嚷着要回三家营,给郭敬祖吊孝。

    不敢自作主张的韩皮匠,就把族人的请求禀报了里莱德。里莱德便让韩皮匠借吊唁回之名,先回三家营看看拳民的反应,探探李家的风向。

    韩皮匠问要不要借教堂的名义,给郭敬祖吊个丧。天主教没有吊丧这一说,再说堂堂天主教堂,给一个无职无权的村汉去吊丧,也是十分荒诞的事情。

    里莱德想了半天说:“我在伏阳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郭敬祖的老朋友,看在总兵大人的面子,就破例入乡随俗一次,你代我以个人名义去探探虚实。”

    主教大人以个人名义委托韩皮匠来吊丧,这戏是唱的哪出?满院的人都望着跪在灵前的郭修安,看他怎么接下这个难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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