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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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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棺椁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弗朗西斯.福山

    故土青山,犁耙耕耧晨司晚牧,帑赋役税欲壑难平;寒冬残阳,亭台楼阁唯余蓬荜断垣;一抔黄土掩青冢,天下兴亡如烟,百姓苦!

    落日长河,黎庶蚁众落雪无痕,豪杰英雄史书留名;冷月清霜,壮志未酬已是暮年残喘;三声叹息细评说,人间悲欢犹在,人心古!

    三家营的老族长郭敬祖,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迎回朝思暮想的长子郭修平棺椁那一刻,禁不住老泪纵横!老族长清楚的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郭修平离营赴任那天也是冬至,就在这棵老槐树下的那次送别,竟是父子间的永诀!那天刻骨铭心的疼,是北风裹着千万支飞针流刃般的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疼;今日噬心蚀骨的痛,是白翁丧子的凄悲,如决堤之水将尘封于心二十四载的悲欢哀伤荡涤而出,窒心塞腑的心痛!郭敬祖颤抖的手指轻叩着儿子的棺椁,未语泪先流!

    郭敬祖家是三户营郭氏一族的长门嫡传。大哥郭敬先原本在十家镇经营车马店,咸丰年间起源于安徽的“捻子”祸乱伏阳,一举攻破十家镇后烧杀抢掠,郭敬先两口子都死于捻祸。为保大哥郭敬先的香火,郭敬祖将在镇上躲过一劫的侄子郭修严带回了三家营,趋利避险以求平安。

    但人算不如天算,几年后捻子卷土重来没攻十家镇却对三家营下手,血气方刚的郭修严带领三姓青壮以命相搏为守营身死,还是断了郭敬先的香火。肠子都悔青的郭敬祖懊恼的连抽自己几个耳光,就连营里算卦的白瞎子也不得不安慰他:“天命不可违,这就是命啊……”

    排行老二的郭敬祖娶妻牛氏,共生四子三女,只有两子长育成人,其他都早早夭折。长子郭修平自幼聪慧,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勤奋苦读后居然中了秀才进了县学。次子郭修安读了几年私塾后,被郭敬祖送到镇上自家车马店做学徒。

    捻军之乱被平息后,郭修平赴省城参加乡试竟然中了举。世代为农的郭家祖坟冒青烟,考出了个举人老爷,郭敬祖激动的带着族人对着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焚香磕头,感谢列祖列宗的福荫。

    爱凑热闹的白瞎子翻着白眼掐指算了半天,说郭家祖上积德行善感天动地,老天爷派了文曲星给郭修平托梦指点,郭秀才才高中榜首成了举人老爷。村民们也如梦初醒的附和说怪不得郭家祖坟半夜总是蓝火飘忽、青烟常冒,看来郭家要发达了,压过营里的李家是迟早的事情……郭敬祖不想因儿子中举的事情惹营里其他家族不高兴,连忙喝止了白瞎子的信口开河。

    郭修平中举后连续两次赴京赶考却都名落孙山,郭敬祖劝慰他说举人老爷的功名已经把郭家祖上积的功德都耗完,也该知足了;能上京城金榜的都是人中龙凤,郭家祖辈都是庄稼汉,根本就没有当官坐轿的命,能在乡里坐馆教化乡民子弟识字明理,也是天大的善事。于是郭修平在第三次落榜后便找人保举在吏部造了册,真的到十家镇书院坐馆教书去了。

    郭修平断了仕途之心,却让一心想跟着沾沾光儿的郭家族人大为失望。恰在这时白瞎子又掐指一算:文曲星找错了人,郭举人命中注定无缘当官做老爷!郭家族人便抓住白瞎子一通拳打脚踢后送去见官,知县大人问清了缘由后,以犯上妄言的罪名又让白瞎子吃了一通板子。白瞎子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亏都在嘴上,他挨了两顿打后便当着三家营百姓的面,发誓要把签筒扔进伏桐河,这辈子不再给人占卜算卦。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上天有时候就是喜欢造化弄人。一辈子醉心科场做梦都在想做官的书生,到头来也不一定金榜题名登堂入仕;而心灰意冷再无心仕途的举人们,也可能撞到大运而出缺实授。

    太平军和捻军横扫大江南北多年,朝廷的地方官员死的死逃的逃,空缺的厉害。这年适逢新君荣登大宝,光绪皇帝便令吏部在登记在册的举人中进行“大挑”,实授出缺多年的地方官吏。

    郭修平就这样被一顶七品知县的乌纱帽给砸中了,授了个山西汾安知县的实缺!跟大喜过望的郭修平相比,郭敬祖却忧心忡忡的找白瞎子卦问前程。白瞎子连连摆手:“老族长您饶了我吧,我这张混饭吃嘴哪敢算官老爷的前程?”郭敬祖赶紧替道歉说族人不该拿白瞎子撒气,希望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给郭修平卜上一卦问问吉凶。

    架不住老族长的软磨硬泡,白瞎子才慢悠悠的拿出落满灰尘的签筒卜卦,白瞎子拿着卦签解了半天,郑重其事对老族长说:“郭老爷此去福祸相依,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和尚,必将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得正果……”郭敬祖忙问如何化解劫难,白瞎子把脑袋摇的想拨浪鼓说自己算不出来。

    郭敬祖以为白瞎子故意拿车轱辘话来糊弄自己,拂袖而去后,被白瞎子一路小跑追着说:“人的命天注定!郭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但有一样,一个篱笆还要三个桩,要想保郭老爷的平安,最起码也要找几个有本事的师爷和镖爷护佑!”

    白瞎子虽然废话连篇,但这最后一句话倒是给郭敬祖提了个醒。郭敬祖明白郭修平虽然聪慧过人,但缺少历练城府不深,当了知县如果没有练达之人相助,难免会遭人算计落入窠臼,革职丢官事小,能不能保住性命还真的难说。但赴任之期已经迫在眉睫,合适的师爷实在难寻,郭敬祖只好在十家镇找了一个灵秀的店伙计和一个年轻的镖师,作为长随和护卫跟着郭举人去赴任。

    郭修平离营赴任那天适逢冬至,也是三家营每年“冬祭”的日子,郭修平祭拜完连杂合粥都来不及吃一碗,便急匆匆的离家赶路。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郭敬祖拽住儿子的马缰绳后递上一个包袱说:“咱祖上虽说是山西人,但就像这颗老槐树一样早就在伏阳扎了根,营里的老辈人除了知道山西那边比咱这儿要冷的多,谁也说不清山西到底是啥样,但爹相信你不管到了哪儿,都不会给郭家丢脸的!这包袱里是你娘点灯熬油给你缝的件羊皮袍子,冷了你就穿上吧!

    儿呀!再听爹一句话:以后凡事都要留余地,千万不要耍二愣子,给别人留条路也是给你自个儿留条路!”郭修平含泪接过包袱,跪别父母便匆匆北上。

第二章 奇荒(1)

    郭修平知道的是自己即将上任的是山西平阳的汾安县,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汾安县正在经历着一场罕见的连年灾荒。

    旱灾始于光绪元年秋,光绪二年旱灾扩大到整个山西省,光绪三年(丁丑年)和四年(戊寅年)华北多省旱情日炽,整个山西旱情一直延续到光绪五年才慢慢得以缓解。连年大旱引起的旷世饥荒在光绪三年和四年达到极点,被后世称为“丁戊奇荒”;又因河南、山西旱情最重,又称“晋豫奇荒”。

    光绪二年底,郭举人在汾安县走马上任的成了郭知县。郭修平到任前,已经空缺了一年多的汾安知县一直由县丞代理。郭修平到任后才知道县丞贾有德一个月前因病休沐,汾安县便无人主政。面对庶务荒废的县衙和案卷累牍的刑房,郭修平一筹莫展,他只好微服私访,先调查调查民情再说。

    不访不知道,一访吓一跳!汾安县的吏治已经不能用腐败来形容,更像一个臭气熏天的大粪池。县衙早已被贾有德经营成了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自家院子,知县早就被他架空,衙吏们个个唯其马首是瞻。知县空缺期间又遇连年干旱,汾安境内盗贼蜂起,衙吏们竟向报官的百姓索要贿赂后才会去抓捕;贾有德对上粉饰太平说汾安境内并无贼盗,只是数个抗税不捐的刁民闹事而已。

    “都是一帮尸位素餐的畜生!”郭修平热血冲顶,欲拍案而起整顿吏治。但他想起启程时郭敬祖的嘱咐,又慢慢冷静了下来。眼下汾安最要紧的事情是救灾和安民,衙吏们就算是粪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也不得不用,只靠他这个知县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汾安这个大粪坑里的污糟事只能先记着,等渡过了灾荒,安定了灾民,新账老账再一起算不迟!

    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郭修平到贾有德家里探病后,才发现贾县丞是一个看上去儒雅文士,跟自己想象的大奸大恶之人却大相径庭。郭修平的心里更是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不已,但面子上却言辞恳切地探病问安,诚心诚意的希望县丞和众吏员齐心合力救灾安民。

    贾有德听完便立马把县衙的主簿、典史、教谕、巡检、庄头、仓大吏等全部衙吏叫了过来,大声训斥其办事不力,让知县大人费心劳神,并信誓旦旦的表示要鼎力相助郭知县救万民于水火,不辜负知县大人期望。

    终于见齐了自己属吏的郭修平等贾有德演完这些戏码,便开口问:“本县旱情日炙,灾民汹涌,当务之急是救灾安民,恐怕得开仓放粮赈灾,不知城西官仓是否充盈?本县初来乍到,还请贾县丞陪我一起去察看一番,咱们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贾有德听闻郭修平要查验官仓,脸色顿时难看不已,连忙奉茶岔话。

    待郭修平喝完茶,贾有德答道:“既然大人您要亲自查验官仓,卑职定会鼎力相陪,只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明日一早恐难成行。卑职今日先将账簿交与大人查看,明天午后再陪大人去官仓查验可好?”郭修平点头应允。

    冬夜月光寒如水,清辉满地冷人心!三更时分,郭知县的护卫崔久悄悄的回到了死静的县衙后堂,给等待已久的郭修平附耳轻语。郭修平听完崔久的话紧攥拳头思索半天,终于计上心来。

    郭修平睡到翌日午时才起,在后堂里高声责骂崔久昨晚贪杯痴睡,差点坏了自己的“大事”,梳洗完毕便招来贾有德一起匆匆赶往城西官仓。郭修平查看完毕发现官仓存粮账存一致,储粮充盈,除了一部分部分陈粮外,其大部分是新粮。只是新粮的袋子上都有城内粮行商号的的印记,便问仓大吏刘有才印记缘由。刘有才闪闪烁烁的说新粮都是由粮行负责储运,商号印记是为了方便清查。

    郭修平褒赞商号储运官粮有功,要保镖张顺根据印记详细抄录,以便灾后论功嘉奖。郭修平随即跟贾有德在官仓详细商议救灾事宜,拟定完了赈灾章程才赶回县衙。郭修平连夜拟书呈请平阳知府详述汾安灾情,建议知府大人尽快准许汾安官仓放粮赈灾;然后又拟书呈请平阳镇衙尽早派绿营赴汾安协助维护治安以防民乱。天蒙蒙亮,郭修平便派张顺亲自将文书快马呈送平阳府衙和镇衙。

    几天后,平阳府衙下书准许汾安县开仓赈灾。郭修平召集属吏安排赈灾事宜,委任“带病”出山的贾有德尽快在城内外设置粥棚赈济灾民。

    安排我赈灾事宜,郭修平说:“城外官仓存粮是全县百姓的救命粮,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守好粮仓乃重中之重,驻守县城的绿营官兵一分为二,半营绿营随守备汪玉成驻守城内维持秩序;另一半绿营随我驻守官仓护粮!”贾有德听完面色苍白得差点跌倒。郭修平连忙抚慰贾有德,嘱咐其安排好赈灾事宜后赶快回去静养歇息。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小看郭麻杆这个瘪儿三了!”贾有德回到家就怒不可遏得摔杯扔碟,“郭麻秆”是贾有德给形体清瘦的郭修平起的绰号。郭修平这个连环计等于剜了贾有德等人的心头肉,汾安官仓的粮食早就被贾有德倒卖一空,郭修平借探病之名说要查验官仓,其实就是敲山震虎。

    贾有德本来计划让城内各粮行囤积的粮食连夜运往官仓应付查验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出来,那么官粮失窃的罪责就推到了郭修平的头上。县城的粮价已经翻了好几番,过不了几天官仓亏空的消息散出后,城里粮行自然会继续哄抬粮价,这样一进一出大把大把的金银就进了贾有德的腰包。正所谓“一欠抵三收”,大灾之年对老百姓来说是劫难,但对贾有德来讲却是大发横财的良机。

    贾有德这个一石二鸟的毒计却被郭修平打中了七寸,让他“乖乖”的把吃进去的粮食再吐出来,这等于要了贾有德的命,怎能不跳脚骂娘?

    “看来遇到硬茬子了……”贾有德看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

第二章 奇荒(2)

    郭修平自从搬进了官仓,就命崔久带着的绿营整饬官仓寨围、日夜巡逻;官仓所有的皂隶更是不得越官仓半步!但该来的总会来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寒气逼人的夜晚,一伙明火执仗的匪徒趁夜围攻堆放草料的官仓西北角。这伙匪徒似乎对官仓的薄弱点很了解,边攻寨围边扔火把;城外的灾民纷纷围上来助威看热闹,似乎就等着匪徒攻下粮仓后跟着进来抢点粮食。

    没多久仓内的草垛被点燃,冲天的火势开始已经蔓延到粮仓,而护仓的绿营也渐渐不支,匪徒已经跃上仓围厮杀。手提水桶瘫坐在地的郭修平顿感大势已去,自己已无力回天。

    郭修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灰土,面朝京城方向席地而跪,他郑重的取下官帽置于面前,三叩九拜叩谢皇恩;北向拜完后又面而跪:“爹,忠孝不能两全,修平今天以死为国尽忠,不能为你床前尽孝,唯有磕头叩谢养育之恩!”说完便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泪流满面的倚在草垛旁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熊熊大火!

    这时,另一队人马举着火把也奔官仓而来,攻寨的匪徒气焰更加嚣张:“兄弟们,咱们又来了一群帮手,共进粮仓粮米随便搬!”马蹄声由远及近,仓内外厮杀声更胜,但仓内的匪徒越越来越少。

    挣扎着站起来的郭修平看到满身是血的崔久踉踉跄跄的扑倒过来,语无伦次的对郭修平说:“大人,不是土匪!是官军!是咱们自己人……到了!咱们有救了……”

    崔久搀扶着郭修平爬上仓围,突然听到寨外突然有人喊话:“我们是平阳镇驻军,奉命来靖土安民,请粮仓管事的人答话!”郭修平难掩激动之情:“我是汾安知县郭修平……”此时仓外的官兵面面相嘘,过了一会儿喊声又起:“不知郭大人再在此,请恕冒犯之罪!劫仓贼寇已经被我们就地正法,请大人速速安排人手先行救火,我们暂在仓外守护!然后请大人移步粮仓正门说话……”

    安排妥当粮仓救火事宜,郭修平便急急的赶到了官仓正门。郭修平刚跨出大门,带队的官长突然行礼:“毅军千总周世平叩见郭大人!”郭修平礼节性的扶起后突然愣住了。周千总连忙说:“郭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修平把周千总请进空无一人的牙房后转身问道:

    “周千总……名讳?

    “敝姓周,名世平!……敢问郭大人……名讳?”

    “郭修平!豫省裕阳县……三——家——营……人!”郭修平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故意把“三家营”拉的很长。

    “修平兄弟!”

    “世平大哥!”

    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周世平是谁?郭修平和周世平为何兄弟相称?

第三章 兄弟(1)

    周世平原名周盛,是安徽阜阳府周家寨人,从小体弱多病的周盛被周父送进了附近的寺庙做了小沙弥,拜武僧为师习武强身。

    咸丰年间阜阳一带饥荒严重,填不饱肚子的流民饥便开始“结捻”吃大户。“捻”结多了便成了“捻子”,靠不劳而获吃大户得到的的满足感,已经填不满成百上千人结成的捻子因实力膨胀下而带来的欲壑。出则为捻居则为民的“捻子”在百姓眼里渐渐变成了横行乡里、攻营掠寨“捻匪”。

    当一伙捻子攻破周家寨后,周父因不愿入伙结捻而惨死厅堂,周母被玷污了名节而投井自尽。周盛连夜跪辞师傅别寺下山,匆匆殓葬了双亲后便改名周世平,投奔了朝廷为捻匪而招募的毅军。心怀父仇母恨的周世平,对祸乱乡梓的捻众恨之入骨,几次征战下来便战功不断,没过几年就被擢升为把总。

    同治初年的那个冬天,周世平随毅军追剿已成流寇的捻军张宗禹部至伏阳,伏阳城镇坚壁清野拒捻以城外。粮草不济的捻军啃不下城镇,只好对富裕的营寨下手。一小股杀红眼的捻军围攻三家营一天一夜,在即将破寨之时周世平率兵及时赶到,才打退了捻军保住了三家营。而在恶战中左腿受伤的周世平无法继续随军征战,被三家营百姓留在在营里养伤,就住在郭家里。

    农民以锄镰抵御流寇手中的刀枪,吃大亏是免不了的。三家营李氏族长李尚德、郭家长门嫡孙郭修严和几十个青壮皆为护营而死。老族长郭敬祖按照惯例拿出祠堂多年的节余,厚葬死者抚恤家眷。

    抚定了村民,郭敬祖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养伤的“军爷”。郭敬祖赶紧去给军爷磕头行礼的“请安”,低眉顺眼道歉解释后,老族长才发现养伤的把总竟是个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毛头小伙子。郭敬祖心里感佩又心疼,他请了最好的郎中抓最好的药,叮嘱家人悉心照料。郭敬祖给把总吃白面馍加粘稠金黄小米粥,而自家老小还是顿顿玉米面蒸馍配清粥。

    从县学归来的郭修平知道后埋怨郭敬祖胳膊肘儿往外拐。郭敬祖听说后将郭秀才摁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厉声训斥:“你娃儿读的圣人之言都进了狗肚子了?‘施惠无念,受恩莫忘!’我敬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官儿爷,而是带兵救了三家营一营百姓的命!哪天你娃儿若是做下了为民请命的积德事,我也会像今天这样供着你,养着你!”

    被郭敬祖骂的面红耳赤的郭秀才在祠堂面壁思过了三天后,主动到周世平面前道歉拜谢,再无半点不敬之意。周世平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已是年关降至,便不想再麻烦郭家而辞营归队。郭敬祖对周世平说:“追剿捻匪的官军早就开拔到周家口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一人又能去哪儿呢?要是你不嫌弃俺们这窄房浅屋粗茶淡饭,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安心过了年再去剿匪安民吧!”

    父母已亡无家可归的周世平听了郭敬祖的这番话,眼泪簌簌的往下掉,他扑通一声跪在郭敬祖面前,要认三家营为家,拜郭敬祖为父。郭敬祖说自己一个种田的土老汉,如果做了军爷的尊长就乱了纲常,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周世平说自己祖上也是种田的,哪敢让郭家待以贵宾,如果不能坐郭族长的义子,那就跟郭修平结义为弟兄,要不然自己是不会再在郭家继续住下去的。于是周世平便和郭修平成了换帖兄弟,每天吃饭时,周世平都抢着把自己碗里的白面馒头和小米粥,换成了郭家人吃的玉米面馍和清粥。

    周世平在郭家热热闹闹的过了年不说,一直等出了正月,郭敬祖才答应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给周世平打点行装送其归队。平定捻军之乱后,周世平便音讯全无,郭修平怎么也想不到,在千里之外的汾安,竟遇到了当年的换帖兄弟!

    周世平说平阳镇衙为防民乱,命令驻扎本地的毅军奔赴各县赈灾安民,他率兵当天才赶到汾安,本来计划明天进城,不料晚上正赶上匪徒围攻官仓,就二话不说赶来救援了。连日操劳郭修平如同在阎王殿走了一遭,又到天上云游一番,那经受得起这大悲大喜,立马就晕了过去……

第三章 兄弟(2)

    郭修平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他一睁开眼就问周千总在哪里。张顺说周世平已替换受伤的崔久接管了官仓的防务,正在整饬官仓寨围。郭修平又问官仓损失情况,官仓大使说官仓损失不大,只是烧掉了两垛草料几石粮米而已。郭修平悬着的心刚放了下来,又被官仓大门上的景象吓了一跳:官仓大门上高挂着两个木笼,笼子里竟让装着一颗人头,斑斑血迹顺着笼子和油乎乎的辫子往下滴,地上一滩血迹已变成褐色!

    巡仓回来的周世平说被抓住的盗匪已经招供,这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盗匪”,而是城里的混混二流子和一部分守城的**假扮的;前一天晚上每人得了五钱银子和一壶酒,外加一句话:今晚子时,城西官仓,吹灯拔蜡!这帮人就明白有人要他们趁夜进攻官仓杀了郭知县,至于是何人指使,他们并不清楚。

    周世平昨夜砍瓜切菜般的把这帮匪徒砍杀大半,剩下了的全部束手就擒等候郭修平处置。为了震慑不肖之徒,周世平一早就从“盗贼”的尸首上砍了两个的脑袋挂到官仓门上以儆效尤!郭修平大手一挥说:“两颗脑袋哪够?再砍几颗挂在城门上!”

    第二天汾安县城的四个城门上都悬挂一颗血淋林的人头,城门外还贴两张告示。一张是缉匪靖土的告示,告示说有匪徒趁夜围攻存粮官仓,被绿营官军剿杀殆尽,砍首悬门以儆效尤!另一张是赈灾安民告示,告示内容是大旱巨荒灾情日炽,官赈粥厂设于城内,为解饥民倒悬;城乡商贾绅达须垂范在先,患难相恤赈舍桑梓,如若善举难行则衙署鼎助。县城内外灾民拍手称快,跪地磕头以谢恩德。

    郭修平在县衙内召集属吏到堂议事。除了养病的贾有德,其他人都被周世平“请”了过来。郭修平说守备汪玉成玩忽职守,他已呈请镇衙撤职查办,镇衙已准周世平暂署伏阳守备,靖土安民协助赈灾;县衙主簿、典史和教谕造册登记城乡灾民;巡检、牢头统计城内粮行商号存粮,敦促其择地赈粮舍粥或捐助官赈。

    衙吏们听完郭修平的赈灾安排,个个面面相嘘却木偶般无动于衷。周世平站出来拍拍腰间的佩刀说:“镇衙派我前来协助郭大人赈灾安民,除了听令行事谁的脸色我都不看!周某出身行伍是个粗人,又初来乍到,将来难免有不周之处,先请各位先包涵!”衙吏个个都是人精,自然明白周世平话里有话,个个如梦初醒般的领命而去。

    才散去了衙吏,郭修平又马不停蹄把城内外的商贾乡绅召到衙门商议赈灾事宜。亲自将众人迎进议事厅郭修平没有一点县太爷的架子,郭知县对众人拱手行礼说指望汾安官仓这些粮食只是杯水车薪,若要保全县灾民度过灾荒还要依靠商绅出手相助,郭修平言辞恳切的请求商绅为赈灾出钱出力广设粥棚,造福桑梓。商绅不吐不厌的应诺而去。

    有了周世平的支持,郭修平的赈灾事宜很快在汾安城里铺开,原来铁板一块的县衙属吏都变成了墙头草,仓大使郭有才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了贾有德的贪脏枉法之事,郭修平只是让其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便不再追究,然后令其戴罪立功协助周世平护仓放粮。其他衙吏也见风使舵的卖力赈灾,汾安日炽的民怨暂时稳住了。

    稍松一口气的郭修平便给周世平讲述了到任后私访的情况以及如何“赚回”的官仓粮食的过程。周世平说:“当年祠堂你没白跪,现在终于有了为民请命的机会!”郭修平苦笑着说:“知县当到我这份上,估计全天下也没几个了;我这个县太爷,纯粹是个赈灾的官儿!”周世平感叹说:“你祖上也是山西人,现在衣锦还乡做了老爷却碰到这帮糟朽的衙吏,又赶上连年灾荒的的糟心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还是坏事郭修平从来都没想过。郭修平只知道他身上也流淌着三晋的血脉,有幸踏上故土了却郭家祖辈的心愿,就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一上任就遇上这样的灾荒,也是上天对他的考验。如果当年郭家没有迁去伏阳,现在忍饥挨饿的不正是自己的父母妻儿、族亲乡邻吗?亘古未有的饥荒,若非亲历实难相信;天灾难为,但人祸更难辞其咎!面对曾经同饮汾河水的袍泽百姓,他若是置若罔闻,上愧对皇恩,下愧对黎民,中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郭修平正在神游,周世平又说:“听说你们三家营所在的十家镇,富商巨贾也都是山西人。不要说现在的灾荒时节,就是平常年景,我看山西百姓的日子过的比你们三家营还恓惶。山西这地方,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郭修平说,“你说的那些十家镇的商人,他们以盐茶货贸起家,棉麻布匹、粮油药材、瓷器皮毛、钱庄票号什么赚钱干什么,日进斗金、富可敌国!只是这样的富商并不多,主要是祁县、榆次和太谷三县的,汾安就没有这样的商贾的。就是祁县、榆次和太谷这三县的大多数老百姓还是以务农耕种过日子。这次饥荒除了天灾也是人祸,前几年因山西多地禁烟不力,老百姓为了完赋纳税广种大烟,几年下来田力耗尽,再种粮食就连年歉收,碰着连年大旱不闹饥荒才怪!”

    周世平说:“这倒是实情,现在我们的饷银,还有当年平定”红毛”(太平军)和围剿捻匪的粮草和饷银,都是那些山西票号放的!天下兴亡最苦的都是老百姓,只要我周世平在汾安一天,就帮你把赈灾做下去,得罪人的事都让我来办!”

第四章 赈灾(1)

    越是日子的煎熬,时间好像过的越慢。旱情在持续加重,除了年前寒冬里的几粒干雪籽,汾安一年多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龙王爷好像早就把汾安县给忘到了脑后。汾水河已经干涸了,裸漏的河床犹如老妪干瘪的胸脯,再也挤不出一滴汁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灾民倒毙街头和荒野。

    汾安县城已经被涌进的灾民挤爆,官仓的存粮也只能维持城内两个粥棚的赈舍。郭修平不知道上书陈述灾情多少次,平阳府的赈灾粮还是迟迟未到汾安。

    其实持续罕见的旱灾,也已经把整个山西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山西遭受重灾的州县和人口实在太大,而周边的直隶、山东、陕西、河南、安徽也都在遭遇连年干旱,自顾不暇便无余粮支援山西。

    另外,山西闭塞的位置导致交通不便,千辛万苦从外省高价购得赈粮,押运到下面的府州县镇,路上人吃马嚼就要损耗掉六七成;赈银损耗虽小,但问题出在制钱上,百姓平常买些柴米油盐都用制钱的。

    大灾之际,大家小户多年积蓄的金银都被拿出来买粮买米,加上官府的赈银,都需要在钱庄把金银换成制钱后才能去买粮购米。流入市面上的金银自然就多了,直接导致银贱钱贵,银钱兑换的比价严重失衡,用制钱计价的米粮价格又被无端的推高了一层。一斗米已经涨到五六千文,是灾前的三十倍;地价已经跌到每亩四五千文,连灾前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除了粮食,老百姓家里其他东西都贱的一文不值,耕种的罗马牛羊早就被宰杀一空,门窗梁栋,完好的家具什物都被拆了论斤当作柴薪卖。老百姓已经到了卖妻鬻子的地步,“人相食”的惨剧也时有发生……

    汾安官赈的粥棚在城外又增设了一处,大村街镇也有乡绅舍粥赈济灾民,但这一切好像都不顶事,每天饿死在街头的灾民有增无减。

    遥想往昔汾安县城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商市鼎沸。而如今如潮的是衣不蔽体的灾民,车水马龙是往城外的运尸车,鼎沸全是乞讨和哀嚎声。运送死尸的大车把城内的死人运到城东的洼地,洼地里就势挖了两个大坑,一个用来抛男尸,一个用来抛女尸。等死尸把坑填满了,便在尸堆上面架火焚烧掩埋,最后再撒上厚厚的石灰。然后再挖新坑继续填埋焚烧……

    一天清晨,一个皂隶跑进来对张顺说县衙后门口饿死一个人!张顺看完回来报告郭修平说只是有个灾民饿昏在后衙门外,没死还有口气。郭修平训斥张顺说:“你等着他饿死吗?”

    不一会儿张顺就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子回来了。郭修平让张顺拿些吃食来救命,张顺说几天前城里一户人家不忍心看着一个沿街乞讨的饥民饿死,便给了他两个窝头救命;不料没多久这个饥民便带着一群饥饿的孩童和老妪涌进这户人家,赖在庭院里索要粮食当场煮食,直到几天后老妪孩童把这家里仅有的存粮吃了底朝天,才挪到下一家继续“吃大户”。

    郭修平说饥民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到衙门“吃大户”。张顺只好去拿了吃食给女子救命。小女子救醒后扑通一声跪在郭修平面前磕头感谢救命之恩,小女子呜呜咽咽的说她不想饿死,只要有口饭吃,给大老爷当牛做马都可以。

第五章 舍命(1)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挨下去,冬去春来,到了春耕时节汾安还是没有下雨。老百姓早就不再祈天求雨,因为不下雨是“正常”的,下雨反而“不正常”了。民情舆向看似趋于平静,其实是整个汾安已是十室九空,沦为了人间地狱!

    周世平一大早就打马直奔县衙,递了一个加急文书给郭修平。郭修平看完文书面如冰霜:新疆战事吃紧,急调毅军奔赴驰援,即日开拔!文书送到了周世平手里,就是周世平也接到开拔的命令。

    “什么时候走?”

    “明日卯时!”

    “什么时候回?”

    “边境不靖誓不回还!”

    “汾安咋个儿办?”

    “……”

    第二天天蒙蒙亮,郭修平为周世平送行。喝完壮行酒,郭修平递上一个包袱说:“今日一别,不知道啥时候咱兄弟才能再相见!你远赴边疆征战沙场,兄弟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包袱里有一件皮袍,是离家时老母亲连夜缝的,我一直也没舍得穿。边疆比山西更冷,你穿在身上御寒吧!”

    周世平推辞说自己不能夺人所爱。郭修平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是我的兄弟也是我娘的儿子,穿在咱俩谁身上都一样,你就不要推辞了!”周世平郑重的接过皮袍,把郭修平拉到一旁说:“兄弟,这些天崔久已经被我调教的差不多了,守卫官仓你就放心交给他吧!城里的局面你不可大意——你的心太软,既不够黑也不够狠——要时刻提防那个贾有德,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儿……”周世平说完酒尽杯掷,道一声珍重催马西行!

    周世平离开汾安后的一个晚上,汾安官仓被“暴民”纵火后焚毁,大火过后所剩不多的存粮全部化为灰烬,誓死守卫官仓的崔久也葬生火海。郭修平质问新上任的守备为何见死不救,守备却振振有辞的说城里的商号也被纵火劫掠,守城兵勇在城里忙于救火平乱,无暇顾及城外官仓。

    恨的牙齿咯咯响的郭修平不得不拉住匆匆赶来的贾有德说:“贾县丞你是汾安的翘楚,如今仓焚粮毁灾民无着,请贾县丞向城中粮行商号先借点粮食,确保官赈继续下去!我今天再上书陈情请求府衙尽快运粮到汾安!”

    没有保住官仓,知府大人本欲对郭修平革职查办。府衙的师爷劝阻知府大人说:“郭修平已经在汾安县苦撑了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说郭修平在汾安的口碑比前任好很多,现在若是因护粮不力革了他的职,恐怕民心不稳,闹出民乱反而不好收场,不如让他在汾安戴罪立功继续赈灾…….”知府大人只好下书严厉斥责郭修平,然后说赈灾的银粮已在运往州府的路上,到了平阳优先运抵汾安,要郭修平自己想办法再撑三个月!

    郭修平已经拿不出一粒粮米。他这个知县大人不得不亲自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劝捐,结果这些人家却将他带到空荡荡的仓房,然后全家老小跪在他对面祈求县老爷饶命放过。就在郭修平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位洋人传教士却找上门来说他带了几千两赈济银,只要允许他在汾安设堂传教,他便把赈银捐给郭知县买粮赈灾。

    郭修平犹豫不决。几十年来大清国内因设堂传教最终导致的动乱记忆犹新,朝廷更是严禁洋人在内地设堂传教。当年横扫南方数十省的“红毛(太平军)之乱”,就是始于广西的“拜上帝教”;席卷中原五省,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的“捻军之乱”,也是始于皖北的“五色结社”。朝廷规定洋人设堂传教只能在沿海开埠的口岸,在内地允许洋人设堂传教是掉脑袋的事情。郭修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答应洋教士的条件吗?

    洋教士说他叫徐太摩,之前在山东传教赈灾,听说山西灾荒严重后就筹了银两来山西赈灾。徐太摩在晋南的几个县都碰了钉子,官府宁愿百姓饿死也不允许徐太摩设堂传教,于是徐太摩就到了汾安。

    郭修平想到当年老父亲“给别人留条路”的嘱咐,又想到了顾氏饿昏县衙的情景。他突然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羞愧: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但不能不为汾安百姓留一条活路!汾安街头那些即将饿毙的饥民,都眼巴巴的看着他这个父母官,到底是保头上的顶戴花翎还是百姓的命?郭修平热血上涌:只要能让饥民不饿死,允许洋人设堂传教又如何?郭修平答应了徐太摩的要求,但也明确告诉徐太摩,他要派自己的长随“协助”他传教。

    郭修平用徐太摩的赈银在县城高价买了粮,解了粥棚的燃眉之急。第二天县衙的教谕却跳了出来,当面痛斥郭知县数典忘祖本末倒置,允许洋人借赈灾之名收买人心。教谕说宁可食夷肉不可食夷粟,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郭修平听教谕吐沫横飞的说教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冷冷的问教谕:“你能弄来赈灾银吗?你能弄来赈灾粮吗?如果不能就闭嘴!”

    贾有德像一头时刻待机反扑的恶狼,突然上书知府控告郭修平。贾有德说郭知县以赈灾之名替洋人收买人心,教唆灾民皈依洋教离心大清,同时留容灾民诱奸猥亵;此等人面兽心之徒不杀不足以警世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一向赈灾拖沓的知府大人这次却是雷厉风行,仅凭贾有德的一面之词就直接下令:汾安知县郭修平谋逆不忠,依律当斩!为平民愤就地立决!

    “汾安的千金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得到自己将被斩决的消息后,郭修平满身轻松。现在想想自己面对官仓滔天火海时,北向的三叩九拜和南向的磕头谢恩是何等的做作和矫情,而在汾安三年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内无愧心外无愧百姓的拼死赈灾,才是这辈子最痛快的事!郭修平从容的写了两封信,有将自己的申诉状和贾有德等人不法行为的证据整理铅封后,一起交给了毫不起眼的顾氏。郭修平要顾氏立即悄悄离开县衙找到张顺,然后将书信亲手交给他。

第五章 舍命(2)

    郭知县在被斩立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汾安县城。衣衫褴褛、面如槁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酷日烈阳下的饥民犹如一群群垂死的蝼蚁,将行刑的菜市口围了水泄不通!

    时辰近午,多年不见的滚滚墨云如打翻了台砚的浓墨,从蓝的发青的东北天幕翻涌后遮天蔽日而来。不一会凉风裹着令人作呕的腥躁空气席卷而来,斩台两侧的龙旗,被狂风裹卷的像招魂幡一样上下翻飞。午时三刻,席卷而来的黑云已经遮天蔽日,雷声和闪电随之轰轰而来,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干透的黄土地上,激起的尘土更让人窒息闭目!

    围观的百姓呼啦啦的全跪在斩台四周磕头,祈雨的喧哗声不绝于耳。监斩台上的新任知县贾有德,以为是饥民为郭修平求情,把惊堂木敲的铛铛响厉声喝止喧哗的百姓。跪在斩台上的郭修平仰天高呼:“老天爷啊,你终于想起汾安了!求你赶紧下一场透墒雨,救救这一县的百姓吧!”

    贾有德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厉声说:“郭修平,你这个千古罪人!今天老天开眼,要拿你的命换一场及时雨救民于水火!”

    郭修平大笑:“哈哈哈——如果我的命能给汾安百姓换回一场透墒雨,那也太值了!贾有德,你拿去吧!”

    气急败坏的贾有德捧起案上的签筒狠狠的摔在地上下令:“斩------!”

    郭修平人头落地那一刻,大雨伴着一声惊雷倾盆而下,任由风吹雨打的百姓跪地磕头如捣蒜,百姓脸上肆意下的雨水和泪水,跟斩台上流下的斑斑血迹汇流成河,荡涤着这片龟裂而又污浊的土地!贾有德被惊雷吓的落荒而逃,他怕再多说一句话,台下百姓心里的怒火会把他烧成灰烬!

    混在汾安菜市口观瞻人群中的徐太摩,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后便悄悄退去了。徐太摩决定停止在汾安传教,他要尽快奔赴省城向那位曾经叱咤疆场、战功赫赫的巡抚大人陈述地狱般的汾安现状,还有在菜市口被草菅人命的知县大人。不论修平是“好人”还是“坏人”,他都不应该被这么轻易潦草的被剥夺了活着的权利。“上帝都不会同意的”,他怒气冲冲的重复着这句话。

    郭修平人头落地没多久,当徐太摩带着一个骨瘦如柴的饥民,在巡抚衙门击鼓鸣冤时,陈巡抚顿觉颜面扫地。一个洋人传教士为平阳府的灾民慷慨陈情,而自己的属吏却天天在他面前粉饰太平!这么事传到京城就丢了山西的面子,朝廷就会拿自己的顶戴花翎找回来;如果这事传到西洋就丢了大清的面子,太后就会拿他的脑袋找补回来!

    巡抚大人一生气,省府赈灾的官员立马就将钱粮源源不断的运到了平阳,官差更是亲赴汾安赈灾,奄奄一息的汾安百姓终于有了盼头。除了赈灾,查案的官员更不敢怠慢,直接被派到汾安的巡衙干吏没费什么劲就把原本就不复杂的案情弄了个水落石出。汾安这个大粪坑的盖子揭开了,接着就是清理粪坑里的石头。先是平阳知府被革职充军,接着是屁股在知县位子上没坐热乎的贾有德被判了个斩立决,汾安那些平日里和贾有德走得近的、沾上边的吏员也被一扫而光,砍头充军。

    当这场旷世巨灾过去后,朝廷开始高调褒奖的官员,抚恤因赈灾而亡故的大小官吏。郭修平因赈灾有功被朝廷褒奖和抚恤,还赐了匾入了册,汾安县更是建祠立碑铭记功绩!

第五章 舍命(3)

    郭修平的在汾安的跌宕命运,也时刻牵动着三家营郭家的福祸悲喜。

    当郭修平被处斩的消息传回三家营,郭敬祖感觉像天塌了一样,他立马派人把小儿郭修安从十家镇叫回来商量对策。一年前才正式当了镇上车马店少掌柜的郭修安,听到他爹态度决绝的要尽快踢产卖地后,既不敢反对也不愿应承。镇上的车马店是郭修安的心头肉也是郭家的摇钱树,营里的田产也郭敬祖的心头肉更是祖产,踢卖哪头都一万个舍不得。

    郭敬祖说:“爹知道你是块做买卖的料儿,镇上的车马店的好生意也是这几年你没日没夜打拼出来的,你舍不得踢卖!但自古民以食为天,农人没有了土地咱就成了无根的草,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能踢卖的!”郭修安说:“要是镇上生意不好车马店卖了也就卖了,这两年因为北边大旱粮价已经涨上天,南方的大米正逆着水路源源不断的运到十家镇转陆路北上,我又刚刚在镇北的十八里铺又开了分号,镇上车马店的是咱家的摇钱树,每年赚的钱比营里田产多了去……”

    郭敬祖摇摇头说:“钱财都是身上的赘累!自古以来当官的砍头,家人必受株连!咱家已经大祸临头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舍财保命!”郭修安在烟雾缭绕中硬着脖子说:“先卖营里的地吧,要是侥幸熬过了这道坎儿,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贱卖了镇上的生意以后想买也买不回来!”

    郭敬祖说服不了儿子只好先剜了自己的心头肉,他心里滴着血踢卖了一顷多的祖田,然后加上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金银,一股脑儿全拿出去打点了官府。有钱能使鬼推磨,官老爷拿人钱财帮人消灾,忙着赈灾的官府也暂时没有拿捏郭家。

    当郭修平沉冤昭雪,朝廷派人敲锣打鼓的把“舍身为民”的烫金匾额,送进三家营的时候,郭敬祖却表现出少有的淡定。面对亲自登门前来抚恤和褒奖的知县大人,郭敬祖官老爷的奉承和谦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恶。好像他几个月前他手捧金银跪地哀求的,面如冷霜的知县老爷,跟眼前这个满脸恭敬的老父台,是毫不相干另外一个人。

    知县老爷前脚刚出三家营,郭敬祖后脚就把迎回的金匾锁进了祠堂偏房,从此不再挂出来示人。三言两语打发完族人,郭敬祖坐在祠堂里,一边吧嗒吧嗒的抽旱烟,一边对郭修安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哥拿命换老百姓的民心,咱不能因为这块匾失了轻重,更不能拿这个儿虚头巴脑的东西教坏了子孙后辈,轻薄了家风族规!”

    从大悲到大喜也就一年多的时间,郭敬祖却像煎熬了十年。他的腰越来越弯,话越来越少,就连行事,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帮郭家贱卖祖田的中人,拿着地契找上门来,说买家不敢再要郭青天家的田地,心甘情愿的退回;郭敬祖上下打点时送出的金银,也被官差悄悄的送回来,说不能让铜臭玷污了郭青天的清誉。郭敬祖眼皮都没抬的对来人说:“出门的金银,踢卖完的田地,从来都没有反悔的理儿!要是没有这些钱,也保不住郭家老小的命,这些事儿以后不要再提了……”

    官府抚恤郭家的银钱,郭敬祖拿出一大笔亲自送到了崔家和张家,歉意的说两个好后生也为赈灾舍了命,官府对郭修平的褒奖和抚恤,理应有崔久和张顺的一份。郭敬祖又拿出一笔抚恤重修了祠堂和学堂,将郭修平当年推崇的前朝大儒朱柏庐的《治家格言》,篆刻在一块青石碑上,立在了祠堂门口,作为郭氏一族的家训铭记,以后逢年过节郭家敬先祭祖后,都要由族长亲自带族人诵读;郭氏家训也是营里私塾的蒙学开篇,郭氏子孙必须熟记于心,学堂的坐馆先生定期给族人开堂释义。

    最后,郭敬祖用剩下的钱新置了三十亩地,将租粮收支另外造册记录。郭敬祖指着地契账簿对郭修安说:“这三十亩地是给周世平置买的,他啥时候来,咱就啥时候交还给他。他要是一辈子都没来,将来你设法交给周家子孙,咱们一分一厘都不能动!”

第四章 赈灾(2)

    原来这个小女子姓顾,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是个寡妇!自幼识文断字的顾氏依父母之命早早就许给了邻村夫家,半年前顾氏嫁过去还未曾圆房丈夫竟一命呜呼了。原来是婆家为了给染了疫病的丈夫“冲喜”才娶顾氏过的门,公婆认为是顾氏冲喜不成反而“克”死了儿子,将其赶到偏院戴孝守节;娘家父母给了她百枚铜钱做“守节钱”,也要她从一而终矢志守节。

    大饥之年家家日子都难过,婆家断了粮后公婆索要百枚守节铜钱,顾氏回绝说守节钱致死不用。为防止顾氏在逃难中无法守节会给家门抹黑,外出逃难的婆家人却趁夜把顾氏封死在偏院窑洞里。命不该绝的顾氏用剪刀挖洞逃回娘家,发现娘家的境况更糟糕。父母同样索要守节钱买粮救命,顾氏问归还那百枚铜钱是不是就不用再守节,父母却无言以对。

    晚上顾氏被饿醒,无意中听到父母的对话令她毛骨悚然、心如死灰:母亲说顾氏肯定是早已不守妇道辱没了夫家的门风才被逃难的夫家封死在偏窑的,而守孝不足百日而回又辱没了娘家门风,不如趁夜将其杀死,也好堵住四邻的闲言碎语。父亲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两家的人脸都让她丢尽了;既然饿死的小弟已被家人煮熟吃了,杀了顾氏家里人还能拿她支撑几顿……

    连夜逃离娘家的顾氏心中百恨丛生,她恨自己短命的丈夫,如果丈夫早死几天她就不用嫁过去守寡;她更恨狠心的公婆,他们逃难带上她或许还能卖些儿个钱,何必要封死在窑里;她最恨绝情的父母,对他们来说自己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什么从一而终、节孝仁义,什么三从四德、父母之命,这些骗人的鬼话是他们开始最想要的,也是他们最后最先舍弃的!顾氏心中突然迸发出无拘无束的抗争:所有人都想要我死,她偏不死!哪怕今天忍饥挨饿,哪怕明日暴尸荒野,都要为自己活着!

    顾氏浑浑噩噩跟着几个饥民就这样进了汾安城,一街两行的门店关的一个比一个紧,街上除了饥民还是饥民。当噬心的饥饿让身体抽搐快要昏厥的时候,顾氏不得不来到一家卖蒸馍吃食店。店主告诉她平常两文钱一个的蒸馍已经卖到了二十文,顾氏无奈的摸出二十枚铜钱买了一个蒸馍,店主示意她在屋里吃完再出去,否则拿着蒸馍出门就会被别人抢去。

    店里的蒸馍是混合着白面、高粱面、野菜蒸熟的,只有拳头那么大。顾氏捧着咋和面跟野菜一起蒸好的馒头眼泪簌簌,曾经誓死不用的守节钱如今换来的只是几个救命的蒸馍而已。

    顾氏狼吞虎咽的吃完了蒸馍,刚走出店外就被一只枯黄的女人的手突然拉住了:“你是不是拿身子换了个馍吃?”顾氏差点被这个没羞没躁的诘问差点噎死,缓过神来才认出问话的是她同村大嫂潘氏,懒得解释的顾氏甩手回敬。

    满脸料事如神般兴奋的潘氏把顾氏拦在大街上,便开始诅咒世事不堪令寡妇失节辱名,又哀叹自己色衰命苦饿的生不如死,最后乞求顾氏每次吃完给她留一口,以后做牛做马报答她。

    顾氏的冷眼拒绝让潘氏恼羞成怒,一改之前低三下四哀求而当街撒泼,说什么守节寡妇为了一个蒸馍失节辱名,这样不知廉耻的淫贱之人要扒衣游街才对。

    满街的饥民却对潘氏的撒泼取闹充耳不闻,一个饥民见怪不怪的说:“名节连个蒸馍都不抵有个屁用?要廉耻的人早就饿死在祖坟了,哪会到这儿丢人现眼?”

    百枚铜钱根本撑不了几天,彻底断粮后的顾氏只好在自己头上插了草标跪地以沽。但城里跟她一样只要给口饭吃一文钱不要的草标女子实在太多了,顾氏不得已满城游走了两天也没有人把自己卖出去,最后饿昏在衙门口……

    “去年就要求士绅在乡里舍粥赈济,村镇没有粥棚吗?城里和城外现在每天也有官设的粥棚,你为什么不去?”郭修平没等顾氏讲完便连声质问。

    “大老爷……您不知道吗?乡里的饥荒已经闹了两三年了,地主家也早没了余粮舍粥了……城里的粥棚前人山人海,每天领粥的队伍排几条街;有军爷在秩序还好,军爷一走我们这些弱女子就被挤出了队伍。要是真能吃上口舍饭,街上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好些人不是饿死在去粥棚的路上,就是饿死在领舍粥的队伍上。还有就是……粥棚舍的粥太少……舍着舍着就没有了,抢都抢不到……”顾氏吞吞吐吐的说。

    小女子顾氏跪地不起,让郭修平很为难。堂堂县衙留容年轻女子很容易授人以柄,再说他那点俸禄平常应付开支都捉襟见肘,更别说大灾之年多一张嘴吃饭。郭修平沉思良久后大手一挥说:“那你暂时就留在后衙,帮我们涮洗浆补,等度过了饥荒再寻个好人家嫁了……”得到应允的顾氏连连磕头后伏地抽泣。郭修平对张顺说:“推她出了这个门儿,她就真没有活路儿了……我们仨儿每天省一口,她就能活命!”

    顾氏在后衙主动揽起了里外的一切日常活计,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后衙便多了几分烟火味。周世平在后衙里看到面带菜色倒也难掩俊俏的顾氏,悄悄的对郭修平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栽倒这菩萨心肠上!人言可畏啊!这样的事,不管是你真发了善心还是动了男人的那点心思,以后万不可再做!再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别让这小女子将来砸在你手里……”

    郭修平就坡下驴:“你说的都在理儿——要是你不介意她的过往,现在就娶她做二房吧,也算是帮我一个忙!”四处征战的周世平已经成家,妻儿一直被安置在阜阳老家。如果不是赶上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灾荒年景,周千总娶个二房也是人之常情。反被郭修平将了一军的周千总,赶紧岔开话题跟郭知县商量赈灾的事情。

    多年以后,当周世平无意间跟二夫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顾氏才知道正是当年郭修平看似无意的玩笑话,却促成了一段姻缘。

    郭修平想在城里增设粥棚每天多熬些粥,让城里的灾民尽可能都能吃上一口。乡里的情况已经糟糕到饥民易子互食的地步,逃荒的灾民一旦成群结队成流民,民变是早晚的事情,乡下也要尽快开始官赈舍粥。

    “我常常在下面转悠,心里比你更清楚乡里灾民的状况。民变的事情你多虑了,大灾持续两三年了,老百姓要造反哪会等到现在?但凡有把力气能拿起棍子走到县城的人就不会在留在乡下等死,只要县城里的灾民不起来造反,就没人敢造反!不是我心肠冷硬,不跟你讲实情,现在再乡下舍粥棚已经晚了,——另外官仓的存粮还能在城里的粥棚放多久你比我更清楚……”周世平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郭修平的头上。

    周世平说的没错,汾安官仓里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两个月后如果还没有赈粮运到汾安,郭修平只能带着百姓去逃荒要饭了!过了好大一会儿,郭修平一拳打在桌面上:“先顾眼前,不能眼看着的灾民都饿死!能保一个是一个,能撑一天是一天!我立马再上书陈情,上面不会真的见死不救,赈灾的粮食总该到了吧……”周世平长叹一口气:“主意你拿,事情我办!”

    第二天,县城南北城门外又多了两处由绿营兵勇主持的官赈粥棚,不但添置了大锅还延长了放舍时间,引的老百姓潮水般的蜂拥而至。

    城里城外的士绅和吃上舍饭的灾民围跪在县衙门口,磕头感谢“郭青天”的救命之恩。周世平对郭修平说:“老百姓的人心是秤砣,他们拿赈灾这杆秤,称出了你知县老爷的良心有几斤几两!”郭修平说:“良心这东西本不该拿出来过秤的,应该自己常摸摸,别让它丢了坏了!”

    几天后知府衙门回复说陈情收到,赈灾银粮正在筹措中,一旦巡抚衙门的赈灾银粮一到,优先分发到汾安县,再等等……

    还要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老百姓的命等的起吗?两年来郭修平的灾情陈诉都上报几十回了,巡衙和府衙既没有派人来核实,也没有一粒一文的赈灾粮款运到!郭修平把知府衙门的回书扔在地上仰天长叹:“县令破家知府灭门!”

第六章 冬祭(1)

    宁静的伏水河像一个温婉苗条的少女,从八百里伏牛山南麓迈着欢快的脚步潺潺而出;河水自西北向东南沿着平缓的地势涓涓而去,一路汇溪纳流而蝶变成为羞涩恬静的大家闺秀;在葱茏繁茂的桐柏山面前,矜持的闺秀轻拥辄止后掉头折向了西南,与丰腴奔放的桐水河汇聚后摇身变成了丰满从容的乳娘,从容、婉约、柔美的乳娘取名伏桐河,自北向南穿越肥沃伏襄盆地,甘甜的乳汁养育着一河两岸的千顷良田,最后蜿蜒而出汇汉水,融万里长江奔腾到海。

    伏桐河水缓多滩,两岸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在秋高云淡的时节,觅食的野鸭不时在随风起伏的芦苇荡里游出游进,使得倒映着似火晚霞的河面上,如同一匹被揉皱的锻锦,波光粼粼。

    十家镇就座落在伏水和桐水的交汇处。十家镇又名十店镇,当年山西大移民时,头脑灵活的生意人在河边建了十家酒食店,专门招待南来北往的商旅而得名。从区区十家酒食店起家,如今的十家镇,已经是位居中原四大名镇之首的商贸巨镇,联系着南船北马的货贸集散中枢地。

    在十家镇通往伏阳县城的西南向官道上,有个集市叫三家营。听营里老人讲,三家营最早源自明朝初年,从山西洪洞结伴而来的郭、李、牛三户移民。三户移民沿着官道南下,正好在这里碰到前来安置移民的官差,骑着瘦毛驴儿的官差在荒地里走一圈,用驴蹄印给每家每户划了块地,丢下一把粮种,拍拍屁股就走了。其实官差划不划都一样,这里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全部都是无主撂荒的田地,蒿草足足一人多高,根本无法耕种。更要命的是在这里,白天蛇鼠狼豺满地跑,见了人都不带怕的,晚上狼群环伺绿光幽幽,时刻等着瞧准时机猛扑而来。

    无路可退的三家人不得不合三为一,一刀一斧砍树割草搭窝棚,一镢一锄子垦荒整地,春种秋收夏采冬猎,共渡难关。几年后三家合买一头黄牛和一头黑马,像宝贝一样伺候养护。

    牛家人备的草料,拿筛子筛过三遍才倒进槽里;郭家人备的细料,在石磨上磨得细细的,煮熟了才拌进草料;李家把牛马拴在床头,晚上把棉被搭在牛身上,宁可自己挨冻也不让牲口遭罪。不论是耕田犁地还是套车出门,只听鞭子响不见辫梢落,生怕扯掉一根牛毛。黑马身边总一根纤绳,拉重车上长坡的时候,都抢着帮把劲。几年下来黄牛黑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每年都能生下一个牛犊马驹,三家谦让来谦让去轮流牵回饲养。

    三家人在这片土地扎下根后,植榆栽槐、烧砖制瓦,渐渐将窝棚变为草房,草房翻成瓦房;三家营人口从当年的十几口繁衍生息,终于成了如今五六百口的大营寨。后来牛家在营北五里扩置了田地,牛姓大部分人都搬了过去,起名牛家庄;有几户逃荒而来的韩姓人,在三家营租地耕种后就留了下来,所以现在还是名副其实的三家营。

    和北方的村落大同小异,三家营的房子基本都是坐北朝南,以祠堂为中心向四周拓展的院落。殷实之家圈起院墙,围起来大大小小的四合院,贫寒之家茅屋篱笆,倒也干干净净。

    三家营最好的院落,就是的供奉三家祖先的青砖红瓦大祠堂,五间正房坐北朝南,宽阔敞亮的大殿外加两边两间大房。三家祖先的牌位,全部整整齐齐的供奉在正殿里,寓意三家世代守望相助在一起;西边两间是村里的学堂,只要是郭、李、牛三家的孩子,都可以来读书;东边两间作为仓房,存贮着族里历年结余的粮银和账册。

    因为三家祖上是冬至那天来到三家营的,所以每年冬至这天,三家族长就把族人召集在祠堂一起,三家轮流做东祭祀先祖,称为“冬祭”。

    这一年的冬祭轮到郭家做东主持。天蒙蒙亮的时候郭敬祖就已经起来了,他端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一边吧嗒吧嗒的抽旱烟,一边等着郭修安来请安。郭修安恭恭敬敬的施过礼请完安后,郭修安的女人郭白氏,就将打好的洗脸水奉上让郭敬祖洗脸。洗把脸后郭敬祖把烟袋别在腰间,将油光发亮的厚毡帽往头上一戴,拿起院子里的粪筐粪铲,准备出门去拾粪。

    郭敬祖还没走出堂屋门,郭修安便在后面说:“爹!今早儿太冷了,晌午还要在祠堂冬祭,您就别去拾粪了,在家歇歇吧!”

    早起拾粪是郭家的传统,自从落户三户营起,郭家当家的祖祖辈辈早上都要去拾粪。村里人在背后给郭家起了个“拾粪郭”的外号,郭敬祖知道后不羞不恼:“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庄稼是咱的口粮,粪土是田地的口粮,有了口粮田地才不荒,田地不荒咱种田人的心才不慌!我看这个外号怪好(挺不错)哩!”

    郭敬祖起早拾粪跟他的旱烟瘾一样,比他爹和他爷爷更大。不管是丰年荒年,无论春夏还是秋冬,郭敬祖都蒯着粪筐夹着粪铲,一早就在营里营外转悠,地里的庄稼就如膝下的儿孙,每天看一遍心里踏实;营里的家家户户如手上的五指,门口过一过心里更有数;街上做小买卖的、送喜报丧的看一眼就知道是生人还是熟人。

    而三家营的村民,也渐渐习惯了郭敬祖每天的“拾粪”习惯,如果哪天早上没看到敬祖老汉拾粪,首先会责怪自己懒惰贪睡,没有早起出工,然后才会满脸尴尬的向四邻求证老族长今儿早是不是没有出来“拾粪”。

    郭敬祖没有理会郭修安的话,脚步没停头也没回的说:“冬祭又不是头一回由郭家办,你这个族长也不是第一天当主祭,自个儿拿捏的稳当了,一切都妥当了!”

    三户营的冬祭仪式简朴而又隆重,每年程序都差不多。冬至前三天,负责主祭的族长前往祠堂焚香禀报:“祖宗在上,子孙某某今日禀请,将以冬至时日,到祠祭事,微薄之礼,难表敬意,于今敢告!”然后在家闭门谢客,斋戒沐浴。

    冬至前一日,族人将祠堂打扫一番,除旧布新。冬至日一大早,祠堂正厅,供奉着三户营郭、白、牛三家祖宗先人牌位的香案前,点亮添满香油的灯盏,摆上素饺和白面馒头,还有大麦、小麦、荞麦、小米、高粱、黄豆、扁豆等籽粮。供桌后面供奉着先人牌位,中堂高挂“守望相助”的匾额,相传为前朝伏阳知府特赐,以褒奖三家营民众世代民风淳朴,和睦相处。

    正式祭祀仪式在冬至正日午时开始,三家营和牛家庄族长、长者、士绅、户主以及宾客齐聚祠堂,呜鼓三通后,司仪引领着主祭族长和另两家陪祭族长,移步正厅,在祖先牌位前再行三叩九拜之礼,在通、引两赞唱诺下,礼乐齐鸣,依次行灌地礼、上香礼、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侑食礼、赐福礼、辞神礼,将祭酒淋洒,沉香点燃,将猪牛羊祭品供奉,以供先人飨馔!

    祭祀仪式完成后,主祭族长便在街上设宴致谢前来祭拜的宾客。然后将三族年过一甲的长者请进祠堂,将预先备下的用精细白面蒸就的大寿糕,恭恭敬敬的敬奉到每位老人手里,最后让老人们的儿孙去库房领一扎棉花和一斗麦子,拿回家去给老人们做件新棉袄、做点细面吃食,聊表宗族对长者的赡养之意。家境窘迫的老人,拉着族长的手,老泪纵横,感念族长的恩慈和仁善,感念族人的赡护和恩情。主祭族长这时会对族人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三家营先人们就是守望相助,相互帮衬的熬过来的。百善孝为先,三纲四维、五常八德是三家营兴旺发达、子孙繁盛的根本;不赡养父母者,羞噪先人,生不准入祠堂,死不准葬祖坟!”

    最后是所有参加祭祀的族人,一起在祠堂吃杂和粥。杂和粥有点像腊八粥,由大麦、小麦、燕麦、小米、黑豆、绿豆、扁豆、红薯,野菜等煮成的野菜粥;也是三家营祖宗先人在初来乍到,垦荒整地的日子里吃的饭食,后来又加上冬祭的猪牛羊、馒头和饺子等供品,一起在大锅里同煮而成的粥饭。杂和粥粗鄙涩口、寡淡难吃,每年都是由冬祭族长带头,盛满一碗呼噜呼噜的一口气吃完,然后用筷子仔细的将碗底的米粒豆渣,刮的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的全吃光!

    吃完杂和粥,每年冬祭仪式的程序就算结束了。只是这几年每逢郭家做东,伏阳县衙和十家镇的行商坐贾,也会派人来祭拜并观礼,所以就格外隆重和热闹。到了晚上掌灯时分,郭氏族人要再次聚在祠堂,族里的社书依例要公布祠堂官地一年的进项和支出,库房里的存粮和银钱的结余,确定为下一年缴田赋捐税,而预支的包收垫款和其他用度,供全族人一起公议。

    冬祭的最后一项,是族人一起来到祠堂的牌坊下,诵读那块青石碑上刻着《郭氏家训》。家训内容摘自前朝朱夫子的治家格言,是前几年在郭敬祖的主张下立在祠堂的。家训正文: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简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穷苦亲邻,须加温恤。兄弟叔侄,需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赀才,薄父母,不成人子。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生禽。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隳自甘,家道难成。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嫉妒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族长领诵族人一起诵读完毕,族长说:“自古以来,修身治家的道理天下皆同,朱夫子的话句句走心入理,不求郭氏族人能治国平天下,但求族人世代做到修身齐家,保郭氏一脉平平安安!郭氏族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将家训牢记于心,各家各户按照家训治家力行,教育子孙,每个月我都会请学堂的先生讲解,每家每户主事的都要去听听!”这样,郭氏族人自己的冬祭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第六章 冬祭(2)

    郭敬祖左肩擓着粪筐,右手拿着粪铲,踏着满地的白霜着南向出了营。“‘冬至一场霜,过冬如筛糠!’看来今冬要下大雪了,要趁早把家里积的粪肥送到地里,要是落了雪,粪车就进不了地,冬肥就施不上了……”郭敬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围着三家营转了一圈,一个粪蛋儿也没拾到,最后又从村北进了村。

    祭祀仪式结束后,郭修安便让李长有把宾客带到“李记酒家”招待。李记酒家是李家在官道上开的吃食店,也是附近最好的小酒馆,掌柜就是李家族长李泰栓的大儿子李长有。

    宾客刚一出门,李泰栓的小儿子李长盛跟郭修安打趣:“修安哥,平日里衙门的老爷,还有十家镇那些有钱人,根本不拿正眼看咱们这些泥腿子,今天看着他们撅着屁股磕头的样子,真是过瘾……以后每年的冬祭,干脆都由你们郭家主办算了!”

    郭修安告诫李长盛,这话要是让他爹听到少不了又要跪祠堂挨荆条。李长盛知趣的赶紧闭了嘴,郭修安摇摇头心里想: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恭敬和跪拜的既不是三家人的祖先,也不是郭氏族人,而是供奉在祠堂里的已故知县郭修平。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个武官模样的人,在一个族人指引下,急匆匆的闯进来祠堂。军官直奔郭敬祖面前,恭敬的行礼说:“卑职毅军千总赵家柱,奉命护送郭知县棺椁回乡迁葬。如今棺椁已到十家镇,卑职先行前来报告,请老族长赐教入营礼仪……”郭敬祖还没有反应过来,郭修安赶紧说:”爹!我大哥的遗骨迁回来了!军爷问咱们怎么接进营里……”郭敬祖失态的问郭修安:“你哥……真的迁回来了?”

    每天蒯筐拾粪的郭敬祖,常常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吧嗒吧嗒一锅接着一锅抽旱烟,老汉嘴上不说,心里却念念不忘的是郭修平的遗骨。本来郭修平归葬这件事情,只要郭家提出来官府自会安排。但郭敬祖觉得不能让官府,再为自己的家事破费,等过几年家里再殷实些,自己派人取回就行。不想这事一拖就是多年,郭敬祖觉得自己要抱憾终生了。

    而郭修平的遗骨却突然却被护送回来了!郭敬祖扑地跪谢赵千总,吓的赵千总跪地相搀。郭敬祖哆哆嗦嗦的说:“军爷,大恩不言谢!我老汉现在跟你去十家镇……接修平……我要亲自抬棺进营……放进祠堂好好祭一祭……”郭知县遗骨被送回来的消息,顷刻间让三家营沸腾了。散去的宾客和族人回到祠堂,每个人都想见证这个荣耀的时刻。郭敬祖带着族人在祠堂热议了半个多时辰,才把繁琐的礼仪定下来。

    当郭修平的棺椁抵达村头的那一刻,带着族人披麻戴孝的在村头跪迎的郭敬祖,就出现了文初抚摸棺椁老泪纵横的那一幕。老族长亲自扶棺,在凄婉的唢呐和震天的鞭炮声中,将郭青天的棺椁,迎回了三家营。

    已故知县郭修平归葬故土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伏阳城。伏阳府衙毫不客气的接管了郭修平的迁葬事宜。知府大人亲自为郭修平题联赠帐、撰铭写文,伏阳知县亲赴三家营公祭,糯泥青石厚葬遗骨。一向精明的十家镇商馆会社,更是闻风而动,蜂拥前来祭拜。被晾在一旁的赵千总,好像预料到伏阳官府要截胡一样,知趣的干起了维持秩序的活儿。既插不上手也搭不上话的郭家人,也只好带着族人伺候茶饭。

    归葬完毕送走最后一波祭拜的客人后,郭敬祖置酒答谢赵千总。酒后吐真言的赵千总,给郭家人讲诉了当年亲见的郭青天,在汾安舍命为民的豪举,以及遗骨迁移时汾安万民相送的盛景。赵千总说:“受命扶棺归葬郭青天,是卑职莫大的荣幸,更是周大人对卑职的厚爱!这一路上的花费,都是周大人自个儿的钱,没花官家一文钱……”当郭敬祖问周大人是不是周世平时,赵千总却支支吾吾的搪塞而过。

    赵千总离营归队那天,郭敬祖欲将金银地契托其带给周世平时,赵千总连连告饶说自己酒后失言已是大错,如果再带这些东西复命,周大人会剥了他的皮。送走了赵千总,敬祖对郭修安说:“周世平对咱家情深恩重,对你大哥有情有义,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到他,你要代我磕头致谢!”

第七章 归来(1)

    冬日的煦阳,如母亲温暖的双手,抚慰在伏桐河两岸的大地上。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村庄,都笼罩在这一片暖意中。除了休耕的田地,一片片绿毯般的麦田,覆盖在略有起伏的岗丘上。正在分蘖开叉的冬小麦,像贪奶的婴儿,也贪婪的吮吸着温暖的阳光。

    永远都闲不住的庄稼人,这时都会牵牛拉骡的套上小石磙,在麦田里来来回回的碾压,将冻碎的土块碾碎压实、保墒留肥;更有勤劳的农人,不失时机的将辛勤积攒的屎尿粪肥,一车车的送到地里,用铁锹均匀的撒播在麦垄间。为春回大地时冬小麦的今早返青壮根,提供充足的冬肥。

    除了土里刨食的农民,那些缺田少地靠手艺养家糊口的乡民,不管是木匠、铁匠、篾匠、瓦匠、染匠,还是磨豆腐的、捏糖人的、酿酒做醋的都会趁这这个档口,没日没夜的忙活儿,期望能多挣些儿铜板麻钱,来度过岁末年初的关口;走乡串户的小贩儿更是早出晚归的挑着担子,手里拿个拨浪鼓,满营子的吆喝:“针头线脑——,鸡蛋换盐——”

    这天一大早,郭修安便换上自家纺织裁剪的粗布夹袄,放下饭筷一抹嘴就来到了马厩,跟早就备好了大车的长工韩六,一起往车上装肥运粪。他们要抢在大雪未落地前,把积攒了一冬的粪肥统统送到田里,以免误了开春后的农事。送完一车粪肥后,郭修安刚把牛车赶进后院,就听到有人在前院,隔着影壁墙在呼喊:

    “修安叔——您搁屋里(在家)没?”

    郭修安应声绕过影壁墙,看到一个本家后生站定在大门檐廊下,看到郭修安后恭敬的说:“修安叔,你快去咱老坟地看看吧——有人又在给我修平伯上坟(祭拜)哩!”

    在伏阳,每年只有在清明、寒食、忌日、过年这些固定的日子,才是符合礼法的上坟祭祀日子。平时不请自来的直奔坟冢的烧祭,被视为惊扰祖宗先人安眠的扰祖行为,不得不会得到主家的礼遇,反而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实在是因为路途遥远错过了祭祀的日子,也要事先征得主家的同意,在主家陪伴下才能去祭祀。

    郭族后生的话让郭修安心里直犯嘀咕:该来祭拜的人,冬祭那天都来了;今天来上坟的人,如果连这个机灵的后生都不认识,那要么是官家的,要么是多年不走动的远亲……郭敬祖也停下手里正在编葺的柳条筐,准备起身一起去看看。郭修安一边让郭敬祖安心在家等候,一边招呼韩六继续装粪送肥,然后自己洗了手脸,换了件干净衣裳,亲自奔郭家祖坟看个究竟。

    郭家祖坟在三户营北面,距离礓石铺就的官道不远的田野里。冬天的伏阳除了植在坟冢的青松翠柏,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落叶乔木;而松柏是坟冢的脸面,远远的就可以凭着多少,便可判断出这个家族是否人丁兴旺。郭家祖冢的松柏个个笔直挺拔,终年庄严郁葱,远远看去像一片绿色的青纱帐,笼罩在大大小小的坟堆上。行走在官道上的路人无不称赞:“看看这家的祖坟苑,就知道是讲究的大户人家!”

    未到郭家祖坟,郭修安远远就看到在郭修平的坟前,一个素衣素衫的妇人正在跪地祭拜,青烟袅袅随风飘散;一个穿着黑绸直缀,戴着瓜皮绸帽,身形清瘦的的男人恭敬的肃立在旁侍应;三四个随从模样的人,在东西两边不远处背向而立,四下警戒。这些人既不是郭修安认识的远亲旧眷,也不像是官袍加身的官老爷。郭修安心里更加的不高兴的挑理儿:“哪有这样上坟的?男人当甩手掌柜,女人上坟烧纸?”郭修安面色有点难看的走上前去,却被两个随从拦下盘问来路。

    “你问我是谁?我还问恁儿是哪来的?不年不节的不打招呼就来上坟?”郭修安压着火气质问。

    黑绸男子闻声转身打量了一下郭修安,他示意随从不要阻拦,然后走上前去拱手示礼道:

    “请问您是……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郭,大名郭修安,恁儿又是从哪里来?”郭修安不冷不热的回答。只问来路,不问姓名。

    “你和郭修平郭大人是?”来人没有回答,接着问。

    “那是我大哥的坟!”郭修安见来人直呼郭修平的名讳,指着女子正在祭祀的坟冢回答说。

    黑绸男人突然握住郭修安的手说:“修安老弟——果然是你!我是周世平,三十年前在你家养过伤……”

    “周?世平?哦——不!周——大人!原来是你啊——”郭修安先被怔的结结巴巴,满脸的不快和愠怒,顷刻间被满脸的尴尬一扫而光。郭修安赶紧就地跪拜,却被周世平阻止说:“快起来,快起来,这里不是行礼的地方!我穿便装而来祭拜你大哥,就是不想声张!等祭拜完了,咱儿回家再慢慢拍话儿(聊家常)!”

    正在祭拜的妇人也转身含笑点头示礼。周世平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夫人,今天一同前来拜祭,不知道是否有违祭祀的礼法。郭修安赶紧回礼说:“没有,没有!自家人能有啥忌讳!”

第七章 归来(2)

    祭拜完毕后,郭修安带着周世平等人迎回郭家。在大门口,郭修安赶紧上前对出迎的郭敬祖附耳细语。一向持重的郭敬祖听完,神情激动的差点站立不稳。郭敬祖紧紧握着迎来搀扶的周世平的手,哆嗦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老汉一边重重的拍着周世平的手,一边细细的端详。好半天,郭敬祖才颤抖说:“快请!快请!咱儿里屋(内室)说话……”

    郭敬祖紧紧的攥着周世平的手,一直把他引进后院中堂,座没来得及让,茶没来得及沏,又开始端详起周世平。郭敬祖语无伦次说:“贤侄大人啊,你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我日盼夜盼都盼着你回来看看呢……老天爷待我老汉真的不薄,我原想这辈子是等不到这一天了,今天却喜从天降……贤侄你显老了,头发都白了不少……”

    周世平也紧握着郭敬祖的手说:“二叔,你也老了!三十多年都没回来看您老人家,我也是日思夜想啊!”郭敬祖更加激动了,扫了一眼进来的郭修安又继续说:“是呀,是呀!日子过的多快呀!你在咱儿家过年那会儿,修安还是个吸溜鼻涕的尿床娃娃——今年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两人的叙话引的一旁的周夫人悄悄拭泪,郭修安也是动容多于尴尬。他一边引座沏茶,一边责怪郭敬祖只顾着叙话却怠慢了贵客。

    周世平和郭敬祖互相端详完毕,周世平便把周夫人给郭家人引荐。初次见面虽然免不了客套,但周夫人却小步走到郭敬祖面前,没有行平常的躬身礼,而是跪地实实在在的给郭敬祖磕头。郭敬祖慌忙起身说使不得使不得。周世平却说:“二叔,于情于理你老儿今天都要受的下!于情,当年修平对微尘有救命之恩;于理,这也算是你的侄儿媳妇!”郭敬祖听完更加拘谨,不待周夫人磕完头,就连连示意一旁的儿媳妇郭白氏上前搀扶周夫人。

    周夫人刚行完礼,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也走到周世平跟前,扑通一声跪地给周世平磕头。郭敬祖解释说磕头的孩子是郭修平的过继子,这几个头是代他叩谢周世平移葬郭修平遗骨的恩情。周世平说郭家和周家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见面跪来拜去太见外,以后这些繁文缛节都免了。郭敬祖连声说好,并当面给郭家人立下规矩:以后在家里的时候,就跟当年一样对周世平以叔侄兄弟相称,当着外人的时候,还必须恭恭敬敬的叫“周大人”。

    给郭敬祖跪地磕头的周夫人,就是当年饿昏在汾安后衙的村妇顾氏。顾微尘的名字是传教士徐太摩给她取的,寓意顾氏就算是人间的一粒微尘,也有生而平等的人权,只要顾氏不妄自菲薄,也能活出自己的色彩!顾氏不懂什么权不权的,她只是明白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不再依附男人的开始。她要努力的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完成郭知县的托付。

    当年悄悄离开县衙的顾微尘,赶到徐太摩的驻地后才发现,这个传教兼赈灾的驻地已经遇袭,张顺和徐太摩的随从已死于非命。只有徐太摩,因恰好去了菜市口观斩,阴差阳错的逃过了这一劫。

    一向和善的徐太摩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第二天便带着顾微尘奔赴省府陈情诉冤。到了巡抚衙门后,顾微尘将郭修平拿命相托的书信和盘托出,已成鼎沸之势的汾安灾情,才得以真正惊动陈巡抚。也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赈灾银粮运抵汾安,更有了郭修平沉冤昭雪,平阳知府被罢官流放,贾有德人头落地故事。

    丁戊奇荒结束后三年,从边疆凯旋归来的周世平又回驻山西。得知自己离开汾安后这一连串的变故,周世平懊悔不已。周世平费尽周折,才找到一直跟随徐太摩传教的顾微尘,并娶了她做二房夫人。甲午年中日战事骤起,周世平随毅军兵出山海关。他眼睁睁的看见庞大的北洋水师舰沉人亡,他和毅军兵勇却只能无可奈何的望洋兴叹。甲午战事结束后,周世平激流勇退,被授伏阳镇总兵,来到伏阳节度豫西和豫南地方军务。

    周世平到伏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派人将郭修平的遗骨从汾安迁回伏阳,以弥补他内心对郭修平当年的愧疚,也了却顾微尘对郭修平救命之恩的感念。刚刚迁葬完毕,周世平便带着再三要求祭拜恩公的顾微尘,一同前来郭修平坟前祭拜,然后再来三家营看望一下多年未见的郭敬祖。

第七章 归来(3)

    郭修安让李记酒家把最好的酒菜,送进了郭家,多年滴酒不沾的郭敬祖,硬是陪着周世平连喝了好几杯。酒过三巡后郭敬祖发现,周世平似乎对满桌的酒菜兴致不高,问他是酒不对口,还是菜不对味。顾微尘说:“二叔,世平一直念叨当年婶娘熬的小米粥,听说粘稠的能立住筷子……”郭敬祖恍然大悟:“这事好办,现在修安媳妇熬的小米粥,比当年你婶子熬的还要香!”郭白氏熬好小米粥端上后,周世平连吃了两大碗,边吃边对郭敬祖说:“还是当年那个味儿,我都想了三十多年了……”

    吃完饭,周夫人随郭白氏去灶间学熬小米粥,周世平便和郭敬祖聊起来家常。周世平问怎么一直未见大嫂郭杨氏,郭敬祖说郭修平上任时,郭杨氏因有身孕便留在三家营;杨氏生下儿子治晋后正赶上疫病流行,郭治晋未满百天就夭折了。郭修平蒙难后,为了让郁郁寡欢的郭杨氏解开心结,郭敬祖便把郭修安的小儿子郭治远,过继到郭修平名下,由郭杨氏养育。但没过几年郭杨氏还是郁郁而终,郭治远便又由生母郭白氏抚养。郭治远作为郭修平的过继子,在郭修平遗骨迁葬仪式上,被伏阳知县宣布破例拔入了县学,等过了年就进城读书。

    周世平听完把递给郭治远叫到跟前,递给他一个名帖说:“县学和镇台衙门就隔了两个街口,将来进了县学,缺啥少啥随时到镇衙找我跟你婶娘……”

    周世平说他一路走来,看到不少村子碾场上,都有摆放刀枪剑戟的摆架,还有设坛焚香的高台。周世平问郭修安,三家营的这些摆架是团练还是香会的。郭修安说这些东西,既不是团练也不是香会的,而是“神拳会”用来练拳和舍药的。

    去年三家营突然来了一伙自称家里遭了灾的安徽人,他们白天走村过镇的舞枪弄棒练拳卖艺,晚上设坛焚香升黄表请神仙,舍“灵药”给百姓治病求安。每逢三六九日,神拳会的师兄们便光着膀子红巾裹头,在神台上念咒做法,焚香祈告,请天上的各路神仙轮番下凡附体。拳民们跪地叩首,逐一吞符诵咒后,神仙附体的大师兄,便说心诚的拳民,已经有了刀枪不入的神功护体,带着便带着拳民练神拳、演神功。

    神拳会会首在村头的碾场上搭棚而居,每天拿窝头咸菜充饥,除了每次舍药收三文钱外,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扰民滋事的举动。不过最近三教九流练拳入会的好像越来越多了。前几天有人还悄悄塞给郭家长工一张字迹潦草的黄纸,不识字的韩六便拿给郭修安看。郭修安找出来给周世平过目:

    神助我,义和拳,只因洋毛闹中原;

    奉洋教,只信天,不信神灵忘祖先。

    天不雨,地发干,都是教堂遮住天;

    神也怒,仙也烦,一等下山把拳传。

    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

    不用兵,只用拳,要废毛子真不难;

    洋毛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周世平看罢若有所思。郭敬祖说:“这不是于花子要饭时,唱的数来宝吗?”于花子是营里的外来户,疯疯癫癫的靠两块竹板,讨饭过活儿。郭修安说于花子有十个胆儿,也不敢编排出这样的数来宝,最近十里八村有些个族长大户,私下也与神拳会的师兄们走的很近。三家营的李家人早就裹了进去,最近也在时常想拉拢郭修安入会。

    郭敬祖听完,一个劲的埋怨郭修安不该听信谣传,拿这事给周世平添堵。周世平说神拳会的事他也有所耳闻,郭修安也没啥不妥之处。只是神拳会鼓捣的那些装神弄鬼,糊弄老百姓的东西,郭修安千万别掺合,也要约束村民族人,不要裹进这滩浑水里,否则将来要吃大亏的。

    说完神拳会的事情,郭敬祖拿出早就备好的地契账簿,还有一串钥匙,对周世平手说他自作主张的用三十亩地的租银,为周家在十家镇置了一个清静小院,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搬过去住。周世平再三推辞,郭敬祖不高兴了:“贤侄啊,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媳妇子孙想想吧,算我给他们置下的总可以吧!”郭敬祖话说到这份上,周世平便将地契账簿和钥匙,一起交给了顾微尘手里。顾微尘开口说:“二叔,您若答应我一件事,地契钥匙我就收下了……”

    郭敬祖忙问什么事。顾微尘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说:“微尘自从离开顾家庄,就再也没了父母,没有家。如果您老不嫌弃,就收我做个干女儿吧。三家营以后就是我的娘家,你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我替郭大人给您养老尽孝……”

    郭敬祖说:“我老汉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你婶子活着的时候,总是遗憾这辈子没个贴心的闺女!但现在不是我老汉摆架子,是我不能应承你啊!从贤侄大人当年在咱家里养病那时开始,俺们虽说没有父子之名,但已经比父子还要亲了,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但现在我要是认下你这个闺女,别人会说我老汉攀附官爷,早晚会给你们添麻烦…….”

    周世平说:“还是二叔你想的周到,这样就挺好,咱们就不要在乎这些虚名了!”然后又打趣的说:“二叔,这地契和宅院,就算你补给干闺女的嫁妆吧!”郭敬祖也被逗的哈哈大笑:“算!算!就是这嫁妆少了点啊!这些东西交到你们手里,我老汉这辈子,心里就没啥儿放不下的事了!”

    情真意切更显时日短促。直到夕阳西下,周世平夫妇才一步三回头的辞别郭敬祖。周世平临走时对郭修安说:“俗话说树大招风,三家营这几年名声在外,这几年地方上也不如以前太平。蟊贼倒也不怕,就怕被山上的土匪趟将惦记上,如果他们结成伙儿,踩好点来袭扰,三家营地势开阔易攻难守,搞不好要吃大亏!你们营里要有所防备才行!”郭修安说营里早就商议了,想在三家营修寨筑围,但又怕官府不让修。

    周世平说:“自从东岗教堂筑了寨修了围,官府已经管不了村寨修墙筑寨的事情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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