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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玉糖梨     谋春txt下载     谋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章 鱼儿来

    北风潜入悄无声,未品浓秋已立冬。

    一大早,灶间里便升起了白烟,浅喜在砧板上切着蒸饼。

    待切好的薄片装满了青瓷盆,立于烤炉边的雀尾便接过手,漫不经心地一片片抹上油,放在火上翻烤。

    不一会儿便焦黄酥脆,香气扑鼻。

    “色儿变黄就可取下装碟了,可别烤焦了!”

    崔妈妈在一旁的小灶上熬着青白羹,眼儿却不时地瞟一瞟那炉火架上的烤蒸饼。

    雀尾办事谨慎,做这灶下活儿却不是什么好手。

    她生怕雀尾掌握不好火候,烤出一片片焦炭来。

    “姑娘爱吃脆的,多烤一会无妨。”

    雀尾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

    手上拿着鸡毛刷子又刷上一遍油。油受热发出滋滋滋的声响,蒸饼在半煎半烤下变得越发脆香。

    “就是就是,烤的脆才好吃。”浅喜一边快速切着,一边使劲吸了吸鼻子,嗅进满肚子的香气,嘴上忙不迭地附和。

    崔妈妈无奈地摇摇头,冲着二人说道:“姐儿爱吃脆的没错,可烤的太酥,吃多了长嘴泡,到时候姐儿疼得什么都吃不下,我看你俩心疼不心疼!”

    说完似是不解气,又跟了一句:“你们吃多了也长嘴泡,到时候痛得咧嘴咬牙的,看你们现在还嘴硬。”

    “没事没事,妈妈再给我们熬上几碗下火汤,喝上几碗就没事了。”浅喜手上熟练地切着菜,身体往旁边靠过去,讨好地往崔妈妈身上蹭了蹭。

    崔妈妈微嗤一声,拿着手中铁勺轻轻敲了敲浅喜脑袋,脸上却挂着笑:“除了姐儿,你这皮猴儿我也拿你没办法。气着我老婆子,还得给你们熬汤药。”

    “妈妈最疼我们了,我们心里头一直念着您的好呢!对吧?雀尾姐姐。”浅喜冲着雀尾吐吐舌头,眨眨眼,暗示她也拍个马屁,让崔妈妈少说两句。

    “是。”雀尾却头也不抬,脸上也没个神色变化,语气更是正儿八经的简单。

    浅喜有些失望地转回头,不过她早已习惯了雀尾这冷冰冰的性子,也不在意,又忙起了手中的活儿。

    今儿是立冬,虽然家里头就她们四个人,却也不能简单了事。

    一早天微亮,主仆四人便拿出果碟、香案迎了冬神,祈了福。

    因天气寒冷,又起着雾,吃过早食,万宁便又进屋歇着去了。

    所以此时万宁正在温暖的床敷上舒舒服服地睡着回笼觉。

    “咚咚咚!咚咚咚!”

    灶间里三人忙得热火朝天,外头似是传来敲门声。

    “会不会乔县令差人过来了?”浅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就要去开门。

    雀尾警觉,伸手拉住浅喜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自己则立直了身子竖起了耳,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屋里头有人么,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门外传来一婆子的叫门声。

    过路的?

    这里鲜有人来,住在这快两个年头了,除了乔县令的人偶尔登门,他们还真没见过几个路人。

    雀尾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和崔妈妈对视一眼,崔妈妈眼中精光一闪,看得出崔妈妈也想到了。

    “我去瞧瞧。”雀尾将手中的鸡毛刷塞给浅喜,身子一闪便出了灶间。

    撤去了门栓,院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五十余岁的老妇人,身着蓝靛色的水纹袄,蓬松的花白头发盘着发髻,裹着黑色帕子,虽是仆妇装扮,但瞧着气度定不是周边村子里或是县城内的婆子。

    “这位姐儿妆好,你家主子可在?

    我们是到这附近祭祀迎冬的外乡人,行路急了未带足水,路过这里,想来讨碗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老妇人说话客气,但眼眸里带着探询之意,一看便知定不是讨口水喝这般简单。

    雀尾的目光越过老妇的肩,看向她身后的楠木马车。

    这车子刚着了新漆,通体发亮,车帘子用的是青色夹层布,虽车上灯笼、幡子都未写着府号,但看着就是大户人家的车子,且绝不是乐溪这种小县城有的。

    “进来吧。”雀尾侧身让了让。

    老妇赶紧道了谢,转身去请车上之人。

    此时,在灶间观望的崔妈妈见雀尾侧身让人,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

    “快唤姐儿起身,就说鱼儿到了。”崔妈妈推了浅喜一把,转身便去黄木屉子里取了茶准备待客。

    浅喜机灵,赶在来客进门之前,提着裙儿一溜小跑就进了内厢。

    “姑娘,崔妈妈说鱼儿来了。”浅喜还未跑到床前,便急急喊了一嗓子。

    虽是压低了声音喊得,但万宁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脑中一激灵,干脆利落地翻身坐起。

    其实她睡了一会就醒了,不过是贪恋锦花被褥里的那点暖意,这才窝在床敷里没起身。

    忽听浅喜叫唤,自然动作迅速。

    “浅喜!你确定?”万宁伸手掀了床帐,探出脑袋问道。

    “雀尾去迎的人,崔妈妈让奴喊得您。应该就是姑娘要等的人。”浅喜快步上前扶着万宁站起身。

    万宁面色一喜,低声自语:“太好了,终于来了。”

    说完,便到桌旁,就着冷水要沃面。

    “哎呀,姑娘,待奴换盆热汤来。”浅喜想要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万宁随意洗了脸,毫不在意地说道:“不打紧,我正好用冷水清醒清醒。快,浅喜,帮我更衣。”

    浅喜赶紧去衣架上取了月白百褶裙。

    万宁眼珠儿一动,问道:“之前乔县令送的凤尾裙你收哪了,取来我穿。”

    浅喜一愣,不明白万宁怎么想到要穿那条,她一向不动乔声瑞送来的东西。

    不过她知此时不该多问,麻利地去柜子里取了裙子,为万宁穿上。

    流彩暗花百褶凤尾裙端地是妩媚华贵,万宁长得却是清雅皎丽,本不符万宁气质,但配上青缎雪绫束腰袄,加上万宁腰身纤细高挑,竟生出几分别样的风韵来。

    “姑娘,真好看。”浅喜夸赞。

    万宁瞧着自己镜中模样,还算满意。

    走了几步,这裙子美在行走间带着风流秀曼,娇丽无双。

    从妆匣里挑了一对金镶白玉耳坠戴上,再瞧镜中自个,贵气又不失雅致,是她想要的效果。

    万宁觉得十分满意。

    “走,浅喜,我们钓鱼去。”万宁笑吟吟地迈步出了房门。

第26章 怯姐儿

    万宁进了小厅并没有急着见客,而是隐在樟子松半透纱的双扇屏后静静观察了一会。

    来客共有四位,两位坐着两位立着,站着的一个是刚才喊门的婆子、一个是十七八岁,模样端正的女使。

    坐着的两位,一位年纪长些,一身黄色团蝶恋花锦缎窄袄,翡翠绿织锦长裙显得皮肤愈发白皙,梳着高雅髻戴着青玉冠,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

    一位年纪瞧着正是碧玉年华,穿着浅粉色银丝袄,风髻云鬓,随意簪着三朵梅花状的粉玉,脸色晶莹,肤光如雪,甚是美貌。

    “大娘子,小娘子请喝茶。”崔妈妈腿脚不便,泡好了茶便让雀尾端了上去。

    年长一些的那位夫人瞧着这紫金釉芭蕉纹茶盏,乌黑眸子便沉了沉,伸手端过就着盏沿呷了一口,就觉着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几乎想要摔了这茶盏发泄一番。

    但她极力的克制住了。事情没弄明白前,还是不能失了风度,故而表面上倒没看出波澜。

    旁边的小娘子则有些嫌弃地端起喝了一口,这茶汤一入口她便满脸惊讶,明眸一亮,开口说道:“娘,这茶竟是上好的谢源茶。”

    那位夫人眼睛儿一眯,快速扔了个“你少说话”的不满眼神给那小娘子。

    小娘子扁扁嘴,扭过身体坐了个端正。但不消片刻她又有些坐不住了,眼睛儿在这小小的迎客厅四处看去,然后她就瞥见了屏风后面似乎有人。

    “谁躲在那?”小娘子忽的站起,好奇地喊着。

    崔妈妈似是一惊,连忙跛着脚快速转到屏风后,接着就听到她压低了声音道:“姐儿,你躲着做什么,有客来你躲着像什么样子。”

    声音很低,但这厅本就不大,来客还是将话听得清清楚楚。

    崔妈妈语气里的不屑和埋怨让那位夫人不由扬唇轻蔑一笑,微微抬头给身旁的婆子递了个眼色。

    “屏风后可是这家主人?我家主子路遇此处讨口水喝,叨扰贵主了,不知可否见一见当面道谢?”婆子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我不去…”

    来客就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娇弱的拒绝声,紧跟着就瞧着崔妈妈扶着一位小娘子走了出来。

    说是扶着,看着倒像是硬拽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看着有些直愣愣的小丫头。

    来客打量了躲在崔妈妈身后的小娘子,穿着十分体面,那条流彩凤尾裙更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一般小县城可买不到。

    可见这小宅子外面看着虽简陋,但里面住着的人倒是活得滋润。

    这让那位夫人心里更加不痛快。

    “这么小?”来客中的小娘子瞧着万宁这身量,年纪应该比她还小,不由得心下一惊,嘴上便忍不住叫了出来。

    来客中的夫人又瞪了她一眼,然后故作和蔼的问道:“这位是…主人家?”

    崔妈妈扯了扯万宁衣袖,示意她到前边来,可万宁垂着头紧紧拽着崔妈妈的衣角不肯上前。

    “对啊,这是我家姑娘。她胆子小,你们可别吓到她。”身后的丫头忽然出声,那没遮没掩的话让来客忍不住掩唇暗笑。

    这小门小户的就是没规矩,连个小丫头都敢随意说话,还敢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家姑娘的不足。

    真真是个笑话!

    “真是个愣头青。”来客小娘子轻蔑冷讽。

    崔妈妈脸色颇是难堪,狠狠剜了浅喜一眼,然后对万宁说道:“姐儿别怕,这位大娘子和小娘子不过是路过讨水喝,坐坐就走了。”

    说着,牵着万宁的手让她坐到主座上。

    “大娘子安好,小娘子妆好!”万宁怯生生地给来客问了好,然后坐在主位上低着头,手儿局促地拧着腰带,似是十分害羞。

    那夫人又问道:“瞧着小娘子不过二八年纪,家中可有长辈在此?”

    万宁抬头看了那夫人一眼,正好她也看着她,这一对视,脸就红了,慌忙垂下头轻声回道:“我,我今年才及笄,我娘…两年前过世了。”

    “那你爹呢?”旁边的小娘子插嘴问道。

    那夫人这次倒没拦她。

    万宁抬起头看了看崔妈妈,似是害怕又似是害羞,很快又低下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我爹,我爹…他…”

    “你爹咋了?”小娘子瞧她这吞吞吐吐,羞答答的样子,早已不耐,不由再次开口催促。

    “我家主君在外经商,少有回来。”崔妈妈瞥了万宁一眼,替她回了。

    万宁的头垂得更低了。

    “经商?不知去了何处?今个儿已是立冬,再过两三个月便到了年关,你家主君还不回来吗?”一顿,又道:“你家姐儿如此青涩纯良,他竟也放心?”

    崔妈妈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子,我家主母两年前走了,主君也没说要再娶,也只能先这样了。”

    那夫人再次将目光移到万宁身上,见她低眉顺眼,羞口羞脚的胆小模样,觉着她应该是个好摆弄的。

    “不知家主贵姓?今日前来叨扰一番,来日定当再来道谢。”夫人浅笑相问。

    万宁喏喏应道:“这个爹爹不让说,这等小事,不必放心上。”说完,抬头瞥了眼来客面前茶盏,忽然对雀尾道:“再给客人添些茶。”似是想要转移话题。

    雀尾冷冷回道:“姑娘可看清了,这茶盏是满的,待喝完了再添不迟。”

    “你…”万宁被下人驳了自是没脸儿,想要训斥却又不敢,生生憋出了满眶的泪。

    来客四人皆在心里暗暗摇头,这宅子里四人,真是好生没规矩,主子不像主子,仆从不像仆从。

    “不必添茶了,天色不早,我等几人也该上路了。多谢小娘子的茶汤。”

    来客起身告辞,万宁惶惶站起,憋红了脸勉强说了“慢走”二字,却不知道相送。

    另外三人一个冷着脸站在一旁也不瞧她们,只看着前方发呆,看样子魂儿不知神游去了哪。

    另一个小些的丫头倒是好奇地盯着他们,还没等他们走出厅门,就听她说道:“妈妈,这些人是来讨水喝吗?怎么连半杯茶都没喝完!”

    崔妈妈啐了她一口,低骂一句:“就你这小蹄子话多,刚才没规没矩的拉着姐儿在屏风后偷看什么?看王八吗?”

    来客们一怔,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脸色皆是不悦。

    崔妈妈却当她们不舍得走,满脸堆笑地问道:“几位贵客可是想讨口饭吃?”

    来客:………

    几人脸色全黑了,随行的婆子正想发作,就听浅喜尖叫一声:“那可不行!今个立冬,我们得吃顿好的,留了他们这么些个人吃饭,哪还有我的份!”

    崔妈妈骂道:“你个饿死鬼,少吃点会死啊!每天就知道吃,瞧你把姐儿都照顾成啥样了。”

    浅喜不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起来,结果越发惹了崔妈妈一阵好骂。

    来客本想出口质问的话就这样被憋了回去。见她们闹得不可开交,那夫人已是极不耐烦,也不想和他们多说,快步便出了院门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客人一走,万宁便一把扯起浅喜,笑道:“你倒是个会演戏的,说哭就哭,说闹就闹,改明儿把你送曲班子唱戏挣钱去。”

    浅喜破涕而笑,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姑娘要我装做什么都成,只要能助姑娘成事。”

    闻言,崔妈妈凑上前问道:“姐儿,这些可是您要等的人?”

    万宁看向雀尾,雀尾点了点头。

第27章 好算计

    马车在并不平坦的林间小道上行驶,即便车里垫了厚厚的褥子,里头坐着的小娘子还是被颠得浑身疼。

    “娘,您不是说这次来要是确定传言是真的,就要把那个狐狸精给处置了吗?

    现如今怎就这样回去了?

    那我这一路的罪不是白受了?”小娘子嘟着嘴埋怨着。

    这一趟原是想看好戏的,结果却这样平淡收场。

    不仅无果而回,而且走得时候她总觉得那几个下人好像变着法子在骂她们。

    “不是让你别跟来,你非得来。你自己要受罪怪得了谁?”

    大娘子没好气地训斥,抬手捶了两下颠得生疼的肩,说道:“原先我是想着要是发现你爹真在外面有了外室,这次立马就打发处置了。

    不然我为何要亲自跑这一遭。”

    “娘,你确定宅子里那个缩头缩尾的小蹄子是爹的外室?她年纪那般小,我爹也太……”小娘子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那小表情完全一副不敢相信他爹老牛吃嫩草的样子。

    大娘子见状,既好笑又好气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子,说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脑子里哪来的这些腌臜念头。”

    小娘子委屈地摸摸额头,嘟囔道:“难道她不是?”

    “她当然不是,但是她十之八九是你爹和外室生的小贱种。”大娘子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不由自主地拧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心里头是真恨呀。

    “什么?爹在外面都有那么大的女儿了?她刚刚说……刚刚说她今年及笄了,也就是只比我小了两岁。那……娘……爹竟然十多年前就养了外室?那……那……”天哪,她爹爹这是瞒了她母亲十几年啊。

    大娘子怒火中烧,脸色发青,眼睛却有些红了。

    是的,她今日才知自家官人竟然早在十几年前就养了外室。

    家里头一妻一妾还不够他逍遥快活,竟然不顾伦常,在外面又养了一个,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果然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外面的母猪都比家里的鲜花香。

    “可是,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刚刚问了那个小……野种,她可什么都没说啊。”

    深吸口气,大娘子平复了下心情,在女儿面前她可不能失态吓着她。

    “她是胆子小,什么都不敢说,可我眼没瞎。

    那所宅子虽然偏僻简陋,但里面陈设却是雅致。

    那樟子松屏风上画的图案是你爹最喜欢的翠微峰集贤岩奇观,饮茶用的器皿是你爹最喜欢的紫金釉,喝的茶汤是他一贯喝的谢源茶!”

    “我就说她那泡的茶是谢源,您还不让我说。我那时候就在想,竟会这么巧,在这儿喝上爹爹最爱喝的茶。”小娘子插嘴道。

    “巧?一样凑巧就罢了,怎可能样样都凑巧?

    何况翠微峰是你爹故乡的景致,那幅画是你爹画的,后来他说送给了一位故人。

    哼哼,没想到却是送给了外面的狐狸精。

    还有谢源茶,也是你爹爱喝的故乡茶,每年都托人从家乡给他捎上许多。外头恐怕也不容易买着。”

    “所以,这些都是爹爹给她们的?”小娘子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了。

    “嗯。

    一开始我看着这些,心里头已经明白那些传言怕是真得。我真是气恼得不行,只想等那狐狸精从后头出来立马处置了。

    却没想到她已经死了,留下个孩子看样子也是个软弱无用的,我便有了另外的主意。”

    “什么主意?”

    “瞧着这宅子的布置,还有那小贱种的穿着,你爹对她十分上心,恐怕没少给她银钱和好物。

    既然你爹上心,我们要是把这小贱种处置了,一来伤了他的心,恐他对我越发疏离,二来你爹在外养外室的传言已经在秀州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十几年来你爹藏得好瞒得紧,但纸终包不住火,现如今不就有了这些风言风语?

    这对你爹仕途来说十分不利。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你爹就任满了。按你爹的政绩,是有望回京任京官的。

    要是这时候这事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住不放,你爹极有可能遭训斥和处罚,到时回京就无望了,你的婚事便愈发梗阻。

    故而我见那小贱种软弱羞怯,在宅子里仆从都能随意摆布她,是个好拿捏的。

    不如就接她进了我们岑家,记我名下认祖归宗。”

    “什么?娘,你竟然要接那个小野种回来,还要把她记在你名下?娘,你是气糊涂了吗?”小娘子大叫起来,十二分的不愿意。

    “你才糊涂。当务之急首先就要消除你爹有外室的那些个风言风语。

    把那小贱种接回来,对外宣称是我生的孩子。因这孩子八字与祖母相克,这才养在乡下这些年,如此旁人便没了猜忌,传言也会平息。

    要是只接回来,却不说出处,别人就会猜测是外室所生,那时你爹还有何好官声?”

    “那也不一定要记在您的名下啊,为何不能记在何小娘名下?

    娘,我实在不喜这个小野种做我的妹妹。求您了!”小娘子扯着大娘子的袖子撒娇,她可不想有人来分享她的母亲。

    “记我名下你爹才会感激我,知道我的委屈,那时候你爹就会好好思量下你的婚事。”大娘子甩开小娘子的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都十七了,该学会动动脑子了。你可知你爹最近有心与沈家做亲?”

    “沈家?爹爹的好友沈治?他不是在禹杭经商吗?”

    “对,沈家是禹杭大富贾,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富的流油。

    只可惜家中子嗣擅商不擅儒,没一个能入仕的,他便有心与我们这种清流官宦之家结亲。

    你大哥、二哥都已娶亲,你弟弟年幼,我们家只有你和芯儿两个女儿了。芯儿今年才十一,还没到议亲的年纪,你爹便有心让你结亲。”

    “什么!娘,我爹是被猪油蒙了心吗?他竟想让我嫁给一个商贾人家?他还要女儿的前程吗?”小娘子泫然欲泣,顿时心急如焚,坐立不安起来。

    以她的样貌出身,她是打定主意要嫁入高门大户的。

    即便嫁不了,那也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

    她一个五品官家的嫡女,怎可能嫁给那最末等的商贾。

    若不是她娘亲今日与她说起,她竟不知爹爹起了这样的心思。

    “爹爹有这心思,难道祖母也会同意?”小娘子再次抓着母亲的手问道。

    这次,大娘子没有甩开女儿的手,她握住女儿细嫩柔软的玉手,放柔了声音说道:“你祖母自然不舍得。

    可是她也说我们岑家没有合适的孩子了,若是你爹爹执意要结亲,她也不好阻拦。

    所以今日我看到那小贱种,便有了打算。

    若是那个狐狸精还活着,倒不好办。既然死了,她的孩子自然是要回岑家的。这孩子记在我的名下,也算是嫡次女,替你与沈家结亲,沈家肯定愿意,既圆了你爹心愿,又替你解了围,一举两得。”

    “那祖母会同意?”

    “你祖母喜欢什么样的我最清楚。先不说这小贱种出身不好,就看她那完全不衬气质的穿着和怯弱胆小的性子,你祖母也不会喜欢。

    用这样一个不讨喜的孩子解决难题,你祖母怎会不同意?”

    小娘子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她娘亲真是厉害。

    心下安定,一头扑进大娘子怀里破涕为笑。

第28章 有客到

    立冬之日大起雾,冬水田里点萝卜。

    来客走了后,万宁忽然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她披上素面银纹斗篷,独自爬上宅子后的小山坡看向远处。

    此时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薄薄的晨光正一点点的照射下来。

    山坡的对面,附近村子里的农户正在那种萝卜,点点人影在田间攒动,带着浓浓的生机。

    “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刚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怎么一个人爬那上头去了。”

    浅喜刚从灶间端了烤好的蒸饼出来,瞧见自家姑娘立在山坡上吹风,心疼不已,转头就问立在院子里的雀尾。

    “看种萝卜。”雀尾干巴巴地回道。

    “啊?”浅喜讶然,“种萝卜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雀尾扔下三个字,径直往山坡上走去。

    虽然万宁不准她们跟着,但离她远了,她总有些不放心。

    “雀尾,青白羹好了,让姐儿下来吃些。”崔妈妈正愁怎么让万宁下来,这会子瞧见雀尾跟上坡,赶紧喊了一嗓子。

    “姑娘,崔妈妈喊您下去吃青白羹。”雀尾站在离万宁一丈远的地儿说道。

    万宁不想让人靠近,她自当听命。

    从小她师父就对她说要听从主子的话,要不惜一切保护好主子,这是她的使命。

    万宁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问道:“雀尾,你还记得有一年我们游历到海西。

    那里正好在举办点萝卜大赛,我娘亲觉得有趣,带着我一起去。

    结果我贪玩,拿着萝卜苗在地里到处跑,狠狠摔了一跤,沾了满身满脸的泥,还把衣服弄破了……”

    雀尾道:“嗯,记得。”

    “我以为娘亲一定会骂我,却不想她哈哈大笑,帮我擦干净了脸,跟我说继续跑,撒丫子跑,小孩就该这样高高兴兴的……从小到大,娘亲都没有苛责于我,她总说此生不需要我光耀门楣,只求我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的娘亲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万宁杏眸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心里头的痛楚早已氤氲开来,传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她拿母亲和自己的声誉设下这个局,心里头不知有多难受。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她万万不会想到这种法子。

    雀尾静静地立于万宁身后,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万宁娘亲的记忆。

    大娘子是她最为敬重的人,不仅仅因为她正直善良,更因为她活出了一个女子该有的快意人生。

    她甚至很是羡慕。

    “走吧,姑娘。总想着过去没用,既然心痛,那就找出那些让我们心痛的人,让他们更痛!”雀尾从不缠绵在那些虚无缥缈的回忆中,她只认现实。

    “你说的对,如果此时停下我们就会跌回谷底。就像这爬坡一样,只有咬牙坚持,才能继续上坡。所以我一定要去京城,一定要查出真相。”万宁眸底的悲怆渐渐隐去,浮现上来的是如精卫填海般义无反顾的目光。

    悲悲戚戚没有用,无坚不摧才能治愈心魔。

    万宁转身下了坡。

    回到屋子里,崔妈妈和浅喜已经摆好了桌。

    烤得焦黄的蒸饼裹上蜂蜜,又酥又脆又甜,激发着口中的味蕾不断跳跃。

    青白羹既清白又可爱。鲜绿的莳萝洒在炖得酥软的蔓菁块上,颜色清雅,香气清悠,喝上一口,通体舒畅。

    人生没有真正的绝望。冬去春来,周而复始。

    冬藏春发,这个冬天她一定要积蓄力量,待到明年,芳华勃发。

    平静下来的万宁就这样等待了两三日。

    这一日天下着小雨,带着一丝悲伤与一腔伤感落满了山林。

    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两辆楠木马车在细雨中停在了宅子门口。

    穿着短褐小袄的小厮跳江下来,麻利地搬下杌子放好,撑开油纸伞,扶着车里头的一中年男子下了车。

    “阿郎,小心脚下!”小厮搀着他,避开脚下的泥水坑,踩上了门口的青石台阶。

    攀着门面上的铁环儿,一下一下叩着门。

    好一会儿,门咯吱一声开了。

    “岑通判请进。”雀尾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神情却如同这场冬雨一般冷。

    岑通判站在门前踌躇片刻,终还是抬脚进跨了进去。

    没走两步,就瞧见一身素衣薄袄的万宁立于屋檐之下,目光炯炯,神情肃然。

    恍然间,岑通判似乎又看见那个一身正气,傲然而立的女子活了过来,往昔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让他呼吸一窒。

    万宁真的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使劲咽了咽口水,伸手顺了顺胸口,岑通判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入厅落座,岑通判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许是紧张,许是害怕,岑通判搁在双膝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有些发抖。

    “这天气越发冷了,屋子里怎没点上暖炉?可是缺了银钱?”岑通判寻了个借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万宁冷冷说道:“我不曾缺衣少食,不过是这世事变迁冷了人心,即便点了暖炉也捂不热。”

    这话让岑通判觉得难堪,更是气恼,盛怒之下有些话突然也就有胆说出口了。

    “宁娘,我不敢说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你也不用视为我仇敌。

    此前秀州城盛传我在外养了外室的传言是你搞的鬼对吗?

    你可知你这么做,于我是多大的不公?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岑通判的质问换来了万宁的两声冷笑。

    “岑通判,我想要做什么您最清楚。我抵不过就想您告诉我,我卢家满门被屠的真相!”

    “真相当初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是蒲甘流寇流窜至此,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

    “流寇?岑通判,敢问是什么样的流寇只杀人不劫财,是什么样神通广大的流寇杀人放火后可以隐藏踪迹无处可寻?”万宁悲愤逼问。

    “这,这……这我哪知道,这些流寇许是跑回蒲甘国去了,所以才会寻不见踪迹。”岑通判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一群穷凶极恶的流寇就这样轻而易举跑回蒲甘国去了?那我大成国守国将领何用?我大成国举国安危何来?”

    “这……这……唉,宁娘,我知你因父母离世,亲人被害伤心疾首,但你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你得朝前看。”

    “真相未明,冤屈未伸,大仇未报,我如何能够朝前看?

    岑通判,我卢家一门十六口,只活了如今这四人。

    崔妈妈被梁柱砸断了腿,雀尾额头被火灼伤毁了容。而我的爹爹,我的娘亲,我才两岁的幼弟都没能幸免于难。姜嬷嬷,苍鹿叔,小花姑姑他们也都死了!

    这样一起灭门大案,却被判为流寇洗劫,无人去追查,无人去深究。

    我举目无亲,无处申诉,只能求助于您。

    可您呢,把我几人带到这穷乡僻壤之处,不准我申诉,不让提及身世,您到底瞒了我什么?”万宁泪如雨下。

    “我把你安顿在这偏僻乡间,让你隐去身份,是为了你好啊。

    宁娘,你爹娘、弟弟都被害了,他们只剩你一个了呀,你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

    岑通判也是无奈,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不说,是不能说,只能烂在肚子里。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没法去面对万宁,也不敢去面对她。

第29章 忆惨祸(加更感谢)

    厅内弥漫着沉闷而又压抑的气息。

    秀州通判岑平在这大冷的天,却觉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夺门而逃。

    两年前,他得了明旨将从宏州调任至秀州。

    宏州与蒲甘国接壤,时常受到蒲甘国侵犯,加上当地土地贫瘠,百姓生活困顿艰难。

    岑平在宏州任职,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万宁父母,其母助他屡破奇案,其父协他治州理事,可谓是他的贵人。

    那时他们走得极近,空闲时岑平便与万宁父亲下棋品茶。

    其父喜好丹青,岑平也略善一二,曾画了翠微峰集贤岩奇观相赠,如今这幅画已被万宁做成了屏风,立于这厅内。

    “宁娘,若你不再执着于过去之事,到我家与菁儿、芯儿一同生活也是好事。以后她们就是你的姐妹,你们也可相互照顾。虽说认做我的女儿有些辱没了你,但以后生活自是无忧。

    这次你设局把我家大娘子诓骗了来,不过是想借机进入我们岑家,以谋下一步前往京城。

    宁娘,若不是因顾及我岑家一家老小安危以及你的安全,这次从宏州调任秀州我便会直接将你安顿到自己家中好生照顾。

    前两日大娘子回到家中与我闹了一场,之后又到母亲跟前说要把你记在她名下接回去。

    我思前想后觉得之前是我考虑欠妥,不该把你藏在这穷乡僻壤间。时间久了,你一个小娘子恐也未必能安稳度日。

    所以我便决定顺着你的意思接你去家里安住。

    只消一条,宁娘,为了你自己和你身后的三人,也为了我们岑家,求你不要再去继续追查了。

    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相信这也是你爹娘所愿。”

    话已至此,岑平全身气力似是被抽干了一般,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走到廊檐下,看着外面越发下得磅礴的雨说道:“宁娘,你收拾收拾,明日我们便动身。”

    说完,一头扎进雨帘中朝门口疾步而去,地上的水洼在脚步的劲踏下溅起高高的水花,打湿了鞋袜,洇湿了袍裾,他却浑然不觉。

    惊得在灶间吃茶点的小厮慌忙直呼“阿郎别急”,一个箭步取了伞便追了上去。

    几声马蹄嘶鸣之后,宅子里又只剩下了万宁几人。

    雨儿像千万条银丝从空中落下,索索而将,簌簌而落,汇聚成一股股细流,在地上流淌。

    这些水来自天上,似是无根,却终会汇入河海,有所归属。

    刚刚听了岑平最后那番话,万宁感到的不再是气愤和失望,更多的是恐惧。

    岑平一定是知道什么的,但是他不敢说。

    而且他希望自己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似乎是担心那些凶徒要追杀她。

    如此,越发说明不是流寇所为。

    穷凶极恶的流寇偶会到庄子里抢劫粮食、钱物,也会杀人。

    但他们都是临时起意,随机作案,犯完就跑。

    没听过灭了人家满门后,还到处追杀活口。

    而且万宁之后再回家中,发现废墟之下父亲母亲置于家中的钱粮财物半点未丢,这就更让她觉得这场惨祸不是流寇所为。

    种种迹象说明此次惨祸要么是自家与凶徒有什么深仇大恨,凶徒是来报复的。要么就是他们家有什么秘密,凶徒是来灭口的。

    “崔妈妈,您照顾我多年,关于我们家……您可知一二?”万宁忽然问身边的崔妈妈。

    “姐儿,这您之前也问过老婆子我。我是主君主母带着您举家周游时搭救回来的。他们见我孤苦无依,便收留了老奴照顾姐儿您,那时候姐儿您也快两岁了。之后我便随着一起游历,主君主母到了一处可心的地方也会住上个一两年,之后又会换个地儿。老婆子我还真不知道之前主君主母家居何处,是否还有其他家人。浅喜是在您六岁时主母从一人牙子手中救回来的,要说比我早,其实雀尾……”崔妈妈欲言又止,抬眸瞧了瞧雀尾。

    “我并不知晓主君主母的来历。我是跟着师父的,师父不说我便不能问。”雀尾言简意赅,毫不隐瞒。

    万宁蹙眉沉思。

    出事后她只想着上告申诉,以待官府重启此案以为彻查,却忽略了每个案子最重要的就是背后所隐藏的事实。

    关心则乱,她怕触及伤口,所以不敢去细想和回忆父亲母亲以往点滴。

    今日岑平一席话倒提醒了她。

    或许父亲母亲的身世来历才是最关键的。

    其实她活了这十五年,现如今猛然发现自己到底是谁都未弄明白,她是否还有族亲,也不清楚。

    一一回想起来,父亲母亲以及他们身边常伴的那些人,有哪个是凡夫俗子?

    姜嬷嬷谦谨端庄,脾气温厚,做事耐心细致,各项才艺如瓶花茶艺无一不晓,教她学的礼数规矩更是十分到位,恐怕与那些世家豪门里养的小娘子都能比得过的。

    苍鹿叔,雀尾的师父。和雀尾一样少言寡语,功夫却极好,他们全家周游于这大好河山中,有他相护,保的平安。

    她的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才华横溢,博学广识,她如今所学除了断狱推论学从母亲,其余皆学自父亲,且父亲品貌斐然,丰采高雅,神明爽俊,万宁觉得,说他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些人出身怕都不简单。

    万宁又想到父亲母亲和苍鹿叔都有功夫在身,就连雀尾这样的姑娘家武艺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得过的。他们一家游历途中也不是没遇到过劫匪猛兽,但每次都轻松解决,这次能将她满门屠杀的凶徒武功定是极其高强。

    “崔妈妈,浅喜,去收拾收拾东西,厚重的东西都不要了,带上金银细软,我们明日就随岑通判出发。”万宁深知,查明真相只能靠自己。

    “诶。东西老奴前几日就都收拾妥当了。只是乔县令送来的那些衣物和小物件姐儿准备如何处置?”崔妈妈问。

    万宁道:“用只箱子装好,明日路过县城时,由雀尾还至衙门。

    至于那条凤尾裙,我已穿过,不好退还,妈妈你装些银钱一并放入箱中吧。”

    “好。那姐儿要留什么话给乔县令吗?”崔妈妈再问。

    万宁思忖片刻,摇摇头道:“要走就走个干净,没得再留些话徒添烦忧。”

    崔妈妈轻叹口气。

第30章 小狸奴

    第二日风止雨歇,倒是个风和日暄的好天气。

    前一日另居别处的岑平一早就来接万宁启程去秀州。

    上车前,万宁将屏风上的画取了下来,连同紫金釉茶具、谢源茶一同交给了岑平。

    “岑通判,此画是您当年所作赠予家父,可惜原作在那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这幅是我凭着记忆临摹的,若您不嫌,就送给您吧。

    至于这茶具和这谢源茶……是我特地准备了给大娘子看的……也给您吧。”

    岑平瞧着他最喜欢的茶具和茶,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万宁这孩子聪慧异常,这等心机谋略怕是得到了其父的真传。

    两年前在他任满转任秀州之际,卢家发生巨变,他既恐惧又担忧,只想着保存住卢家这唯一的血脉,想尽办法把这孩子带到了秀州,安顿在穷乡僻壤间。

    这两年他对她不闻不问,一是害怕自己对她的关注引起凶徒的注意,二是他实在应付不了这孩子的逼问。

    惨案发生后这孩子就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发现疑点,揪着他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也想查明真相,为挚友伸冤,但他更明白水落石出怕只会玉石俱焚。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了,他相信万宁父母也是希望孩子余生能够平安喜乐,顺遂安康。

    就让凶徒认为卢家已被灭门,没有活口吧。保全万宁,留下希望,这是他唯一能为挚友做的了。

    然而,他低估了这孩子的毅力、智力还有心力。

    她是他们俩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甘愿屈居乡野,苟且偷生。

    这不,蛰伏了一年多,这孩子就用计搅得他岑家鸡犬不宁。

    从一开始的愤怒到之后的惊讶再到现在的坦然接受,岑平现在觉得把万宁养在身边更好。有人照顾,有人看护,防她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惹来危险,如此许更安全。

    再过个一两年他还可为万宁找个好人家,他也就心安了。

    这次他的娘子把万宁说成是他们早年避讳母亲八字送去庄子养的孩子这个主意很好,菁儿之后他们确实有个孩子,但少有人知这个孩子夭折了,把万宁说成这个孩子也能糊弄过去。

    想通了这一切后,岑平今日气色和脸色都比昨日好上许多。

    他接过万宁给她的三样“见面礼”,催促众人快些上车赶路。

    马车一路疾驰,路过乐溪县衙时,雀尾将装有衣物的小箱子交于了衙门的张县尉。

    顺便和万宁说了乔声瑞去了知州府自觉举(觉举:中国古代法律对因公事致罪的官吏在案发前主动交代可免罪的规定)。

    “觉举原免,若能免其罪,也好。”万宁自言。

    隅中时分,马车过了秀州城的尚勤门。

    万宁掀了窗帘子往外看去,红石板铺设的街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十分繁华。

    街市两边栽种着诸多垂柳,在这冬日虽繁丝摇落,却仍随风起姿。

    她从小随着父母去过诸多州县,若论韵致,当属南边。

    正专心赏着窗外景致,忽然车子骤然而停,险些让她撞上车壁。

    “发生了何事?”万宁问前头探路的小厮。

    “回禀姑娘,前面路阻,恐要稍候片刻才得通行。”小厮小跑着过来回禀。

    “怎会发生路阻?我见前面人群围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万宁探出脑袋,想要瞧了瞧前面是何光景。

    小厮回道:“是一鱼贩和一卖糖的发生争执,引来数人围观,这才导致了路阻。”

    万宁天性好奇,便要下去瞧瞧。

    叮嘱崔妈妈和浅喜好好待在车子里,自个儿戴上帷帽,直接跳下马车,就往人群中挤去,雀尾戴上帷帽紧随其后。

    小厮想要阻拦又不敢上前,只能赶紧跑到前头的马车禀了岑平。

    “胡闹!”岑平轻斥一声,当下立即也跳下马车,朝着人群中不断往前挤的万宁紧追不放。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丫头,还不快回来!”岑平边追边喊。

    万宁当做没有听见,使劲往里头挤,事实上人多她确实没听清楚岑平喊了什么。

    “这是我的钱,是我今日卖甜食儿赚来的。你还我!”人群中,一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冲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哥吼道。

    “这钱明明是我挣来的,你怎胡说八道,青天白日的就想抢钱儿。”鱼贩儿大哥嗓子浑厚,长得也是不错,话一出口就引来许多中年娘子的关切目光。

    甜食小伙儿自然不肯让,两人唇枪舌战,难辨真伪,吵个不停。

    万宁瞧了瞧两个人的手,一个沾着些许鱼鳞,一个指尖儿还留有不少糖粉,又看看小篓子里的铜钱儿,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宁娘,这儿可是秀州,人多眼杂,你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露了行踪。”岑平按住万宁的肩,控制了她的行动。

    万宁在帷帽下的小脸浅浅一笑,侧身凑过脸去,在岑平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番。

    岑平闻言,颇为惊诧得看着万宁,见她已转过头去伸长脖子瞧着人群中争执不下的二人,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由想到当年她的母亲也是这般“好管闲事”。

    巡逻的衙役已闻讯过来驱赶人群,岑平本可以带着万宁离开,这等小案子根本不用他亲自来管。

    但刚刚万宁的话还是让他起了好奇心。

    他倒想看看这孩子说得对不对。

    于是,他命前来调处的衙役抱来一只小猫。然后吩咐衙役将小篓里的钱倒在旁边的柳树下面。

    再将小猫放至旁边。

    猫儿这等小狸奴,绕着地上的铜钱走了半圈,先是一脸嫌弃.然后伸了脑袋嗅了嗅,最后睬都不睬,懒洋洋趴在柳树下打起了瞌睡。

    围观众人皆不明其中道理,不免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柳树下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它们密密麻麻地爬上铜币,四处横行寻觅。

    岑通判见状,便将铜钱判给了甜食小贩。

    鱼贩不服,众人不解,岑通判说道:“卖鱼之人所至之处皆沾鱼腥,此气味儿霸道,一沾难消。故而这铜钱若是卖鱼之人的,猫儿定能闻出腥味。

    刚众人所见,这小狸奴对此毫无兴趣,可见铜钱上并未粘上鱼腥。

    而卖甜食者,手上沾有蜂蜜,糖粉,麦芽糖碎儿,送物接钱间定会沾染这些蚂蚁喜食的甜物,果不其然,刚众人所见,蚂蚁儿成群结队地爬上铜钱觅取甜食,可见这铜钱是卖甜食者所有。”

    众人击掌称好,鱼贩儿百口莫辩,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随着衙差去了府衙领罪。

    万宁顺利解决了这起小案,心满意足地随着岑平回了车上。

    此时,人群中刚从知州府出来的乔声瑞看着万宁的背影有些发呆。

    这姑娘的背影看着眼熟。且他刚刚看清了,这戴着帷帽的姑娘与岑通判嘀嘀咕咕说了一番话后,岑通判便解决了这场争执。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初见阿咸时的情景。

    自嘲地笑了笑,他一定是太想阿咸了,这才会看谁都像她。

    刚刚他去知州处自觉举,知州答应会上报免其罪。这事解决后,他便想快马加鞭赶回乐溪告诉阿咸,然后再把心里所想一并与她说了。

    阿咸她一定会高兴吧?乔声瑞想。

第31章 入岑府

    过了红石板大街,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街北忽现双间朱漆大门,门前列站着两名小厮,见马车停下,一人快步迎上前搬下杌子。一人迅速开启大门,门内又出来四名仆从,帮忙搬下万宁等人的行李。

    这就是岑府了。

    随着岑平一路朝里走,进了垂花门,便有一个婆子出来引路。

    “主君可算领了姑娘回来,老太太都念了一上午了。”

    刚转过两间厅,走上抄手游廊,又有一穿着碧青袄子的女使出来相迎,一边引着路,一边含笑说话。

    万宁心下想着这位女使应是岑家老太太身边的。

    “路上遇了阻碍,耽搁了些时候。”岑平简单解释了一句,“大娘子可来了?”

    “一早就在了,除了旸哥儿,昶哥儿念着学没来,三姑娘,四姑娘,晖哥儿一早就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呢。”女使笑盈盈地回道。

    岑平“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侧过脸对女使说道:“以后四姑娘得改叫五姑娘了。”

    女使目光快速扫过万宁,含笑应诺。

    没一会儿,万宁便瞧见了石砌圆拱门,上书“集福堂”三个大字,此处应该就是老太太所居院落了。

    进了院门,两个年纪小些的女使打起了帘笼,听见里头有人传话:

    “主君、四姑娘到了。”

    两人一进门,就见一四五岁的孩童飞奔了过来扑进岑平怀里,嘴里喊着:“爹爹你可回来了。”

    岑平宠溺地拿胡须蹭了蹭他的小脸,又痒又疼的感觉逗得小孩童咯咯咯的直笑。

    “快把晖哥儿抱下来,别累着老爷!”岑平正妻房氏嘴上吩咐晖哥儿乳母,眼儿却停在万宁身上细细打量。

    今儿不同上次不合气质的装扮,万宁一身鹅黄长裙,外批素面银纹袄褙子,纤腰不盈一握,樱桃小嘴不点而赤,皮肤细润柔光,双目慧黠灵动,竟美得如此清新无瑕。

    房氏心里头不由咯噔一下。

    “快拜见你祖母。”

    岑平催促。

    万宁提起委地的裙裾,叩拜于地,沉声说道:“宁儿给祖母、大娘子问安。祝祖母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声音清朗温和,神色谦恭柔顺,举止大方自然,看着完全不似乡下长大的孩子。

    “快起来吧,这些年你受苦了,孩子。”老太太慕容氏朝身边的妈妈使了个眼色,老妈妈即刻心领神会,上前几步扶起万宁,并将一晶莹剔透的白玉簪子为万宁簪上。

    “这么些年你都在乡下生活,今个总算回来团圆了。祖母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根白玉簪子是我年轻时候的,成色极好,今日就给了你,当做见面礼了。”慕容氏含笑说着,脸上也有着几分慈爱,只是看着万宁的目光带着些许疑惑。

    万宁赶紧谢过,柔声说道:“宁儿收了祖母如此贵重的礼物,自是要回礼的。只是宁儿自小在乡间长大,眼光比不得读着书见过世面的哥哥姐姐,更不知祖母喜好,便随意买了块料子,只望祖母别嫌。”

    说完,转身唤了门外候着的浅喜,将前些日子买的妆花缎呈给了老太太。

    慕容氏身边老妈妈接过呈于她看了。

    “这等难看的料子也好意思送祖母,真是乡下丫头,毫无见识。”二姑娘岑菁瞧了一眼老太太手上的料子,似是酱紫色的织锦,以为是普通的缎子,心中难免不屑。

    随着老太太将料子抖开些,织锦上布着金线和彩绒织出的“骨朵云”慢慢呈现,既精巧又不失贵气,一看便是上乘的料子。

    “老太太,竟是如今最时兴的鱼妆缎呢。”老妈妈眼角都带了笑,她知慕容氏今年正想裁一块贵重的妆花缎子做新衣,这四姑娘的见面礼正巧就送到老太太的心头上。

    “好,好,宁儿你有心了,眼光也好,这料子我收下了。”老太太的手细细摸了摸这料子,满意地点点头,由心里头很是欢喜。

    万宁见她真心喜欢,松了口气,甜笑谢过祖母夸赞。

    “不就是一块破料子吗?哄的祖母这般开心,就知道使手段的小野种。”岑菁今个一大早就到集福堂等着看万宁出丑。

    房氏说了,万宁这种乡下长大的土狍子能识得什么礼数,穿衣打扮也是不得体,祖母看了肯定不喜。到时候她求了老太太早些把她订给沈家,既解决了眼前困局,又不会长期在眼前惹嫌,一举两得。

    可是今日她所见的万宁和上次所见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丝毫没有上次所见拘拘儒儒、逆来顺受的样子,反而是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不仅着装打扮得体,这礼数规矩更是得体,且还哄的祖母开心,这让岑菁闷了一口气,又酸又涩。

    再看母亲房氏脸色,也是不好。

    “菁儿,以后宁儿就是你的妹妹,小野种三个字不要再让我听见!”老太太虽然岁数大了,耳朵却不背,岑菁坐得离她近,故而她刚刚骂万宁的话老太太都听见了。

    岑菁遭了训斥,自是不悦,却不敢同祖母顶嘴,只能干瞪眼。

    “母亲,老爷,既然宁儿已经回来了,那就按排辈,给她改个名儿,我思量了几日,觉得蒲字不错,蒲苇韧如丝,倒符合宁儿的。

    万宁心中冷笑,“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房氏这是在暗讽岑平在外的风流债呢,给外室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多膈应。

    而且房氏哪是希望万宁韧如丝,恐是望她蒲柳之质,早日衰败吧。

    “多谢大娘子取得好名,不过宁儿的名字也是父亲取得,并请了大师算过,此名可卸去女儿身上不祥之气,保佑祖母身康体健。”

    房氏不是出主意说她与祖母八字不合才送去乡下的吗?她现在就用这个堵她的口。

    她的名字好着呢,就因为取了这个名字,她的八字才不会冲撞老太太。

    “宁儿现在的名字挺好,好端端改什么名!你要有这空,还不如多教教菁儿规矩!瞧她现在成什么样了,口无遮拦,善妒嫉才,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岑平脸色不悦,冷声哼道。

    房氏被夫君在小辈面前训斥,又囧又气,再开口语气便重了些:“老爷不愿改名就算了,何苦扯上菁儿说事!又或是你明面上是说菁儿,暗地里是指我呢?我如此委曲求全,顾着你的体面,你倒好,丝毫没想过我!”

    说着说着,眼眶儿便红了。

    岑菁见母亲难过,款款起身走到房氏身边,低呼一声娘亲,泪儿随声而落。

    “好了好了,今儿是该高兴的日子,何必为这点事争执,改名的事以后再说。这都正午了,快些摆饭,你们不饿,我老太婆可是饿了。”

    “孙女也饿了,那就吃饭吧。”万宁可管不了房氏和岑菁伤心不伤心,她机灵地迎上去扶着老太太慢慢儿朝花厅走去。

    屋子里只留下房氏和岑菁,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气得她俩直跺脚。

第32章 母子言

    午时这顿饭吃得还算丰盛,两片果碟、四碗水菜、一味菰菜莼羹,外加小米干饭、笋肉馒头,万宁吃着香,觉得这岑府的厨子手艺不错,有着家里的味道。

    房氏和岑菁闹了那一出后就回了自己院子,不曾来食。

    陪着一块吃的是岑平、岑芯、岑晖。

    岑芯是岑平小妾何氏的女儿,原来在家排行老四,因万宁长她四岁,故自万宁进府之日起她便改称作五姑娘。

    岑晖是房氏的小儿子,房氏生了三儿一女,大儿子岑旸,二儿子岑昶都在秀州的莲山书院念学,拜得是成朝大儒姜孟鹤,据说岑旸才华横溢,文采非凡,深得姜老器重,是个有出息的。

    饭后,岑老太太便让万宁先去安顿歇歇,独留了儿子岑平说话。

    万宁这一番赶路也是累了,拜谢过老太太后便随着领路的仆妇去了雅丽居。

    这院子是岑菁所居,房氏将万宁安顿于此,约莫是想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摆布些。

    万宁退下之后,岑老太太屏退了左右众人,独留下岑平。

    “平哥儿,这会子就只有你我母子二人,你与我说句实话,宁儿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岑老太太从一早就应付着房氏的不满,岑菁的不甘,她们心里头的不痛快她哪会不明白。

    自从房氏与她说了岑平在外做了这没脸的事后,她就想好好问问儿子。奈何岑平公务繁忙,待有了空,又直接去了乐溪县乡下,把万宁直接给接了回来。

    这事就这样一路顺着发展到今日万宁进府,岑老太太总算得了个机会问个清楚。

    “母亲,宁儿是我在外头……”岑平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应着,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岑老太太赫然打断:“胡说!你对我也没个实话了。大娘子与我说这事时,我便不大相信。

    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会不知道你的秉性?

    你向来是不好这些的,何小娘的事也是个意外,为这事你和大娘子都变扭这些年了,你怎会还在外头惹下这些风流债?

    何况按宁儿这孩子的年岁,十五六年前你还未外放,那时候你和大娘子每天都是蜜里调油,恩爱着呢,怎还会在外头有人?

    虽说原先我想着不合常理,但却没十足的把握,今个宁儿这孩子一到我跟前,我便确定这孩子绝不是大娘子说得,是你和外头的女人生的。”

    岑平奇了,问道:“母亲何时生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是不是我们岑家的血脉您一瞧便知了?”

    “嘁,别和我插科打诨。就宁儿这孩子眉目如画、轻云出岫的模样哪儿像你了?”

    “母亲……您儿子我就算现在上了些岁数,可当年也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怎就生不出宁儿这般模样的孩子了?再说菁儿不也是明眸善睐、面若芙蓉,长得甚好么?”

    “菁儿那是随了大娘子!大娘子当年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美人!配了你还不是因为房老太太看着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不然能看中你?”岑老太太果然是亲娘,损起儿子来丝毫不留情面。

    “母亲,有您这么埋汰儿子的吗?

    得得,菁儿长得好那是随了她娘,行了吧。那宁儿也随她娘。”岑平无可奈何道。

    岑老太太瞧着儿子委屈的模样,不由扑哧笑了,呷了口参汤,不再逗趣岑平,正经说道:“其实我是瞧着宁儿这孩子完全不似乡下长大,那言谈举止恭敬大方,规规矩矩,竟像是豪门大家教出来的。再说她的模样,乍一看之下真像一个人,只是那人更为刚毅些,宁儿眼睛又大又圆,反倒中和柔顺,更显娇丽。””

    说完,见岑平低着头没说话,岑老太太便越发直接了当:“你定是知道我说得是谁,你且告诉我他们现在何处?宁儿是不是他们的孩子?”

    岑平双脚打开,双手搭在膝盖上,身体弓着,显得十分憔悴。

    “母亲既然猜到了,儿子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宁儿确是他们的孩子。”岑平终是说了实话。

    “那他们人呢?现居何处?”岑老太太急问。

    岑平心头一紧,痛苦悲伤便瞬间涌上双眸。

    “他们…没了。”岑平低声吐出这四个字,手儿不由自主抓紧了双膝。

    泛白的指关节如同冬日的寒霜,覆着岑平的心口,一点点的冰封。

    “没了?没了!”岑老太太惊讶万分,“如何没的?”

    岑平对此也不好多说,只说是一场意外。

    岑老太太吃的盐都比岑平吃的饭还多,怎会轻易相信岑平所说。

    见儿子不肯多说半字,老太太便自己琢磨开了,前后这么一想,岑老太太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平哥儿,难道说…”岑老太太眼里顿现了惊恐!

    岑平重重地吐出口气,苦笑道:“果然只有母亲最懂我,这事儿发生在宏州,事后我日夜不眠地追查,可一切线索都像蒸发了一般,一点儿都寻不到。我心里其实十分着急,直想早日查出真相,可是越到后面越怕,普天之下又有谁有这本事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无形当中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幕后涌动,这让他想到一个人,只是若真是此人所为,那他真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若真是这般,那真的是让人寒了心啊。他们为他做了多少,最后竟然落得如此田地,这…”岑老太太痛心疾首,有些不该说的话险些就脱口而出。

    “母亲!有些话我们只能烂在肚子里。”岑平痛苦万分地劝道。

    老太太倏地睁大眼睛,坐直了身子,片刻后肩膀一垮,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终只是凡夫俗子。

    “如此,你早就该把宁儿接来,怎可把她独自一人留在外面。”

    “儿子也知道错了,所以借着这孩子的谋算就把她带回来了。我无力为宁儿父母昭雪,只能照顾好宁儿,以后为她谋个岁月静好,也算是不辜负了宁儿父母曾经的信任。”岑平道。

    “天理昭昭,若不是我们岑家有这一大家子要保,我们定是要为他们申冤的。现如今,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岑老太太语带悲伤,无奈说道,“既然宁儿是这般情况,我们定不能让她受了委屈。这孩子就让她住到我院子里来吧。”

    “若是这样自然是最好的,待在母亲院里,有母亲看顾教导那宁儿定会平安喜乐。只是如此这会不会太累着母亲?”岑平道。

    “这孩子看着聪明乖巧,我有什么会累着的?倒是菁儿娇蛮任性,宁儿和她住一起,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呢。”想到饭前房氏和岑菁那番闹腾,岑老太太顿时就不放心了。

    “段嬷嬷!”老太太叫道。

    段嬷嬷赶紧应声进了屋。

    “你带两个身子壮实的婆子,现在就去雅丽居把四姑娘接过来。”岑老太太吩咐道。

    段嬷嬷领了命便去办了。

第33章 发卖谁

    雅丽居在岑府的东面,连着房氏住的欣荣苑。

    万宁一脚踏进雅丽居的院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一个又矮又肥的婆子外加三个高高壮壮的女使正站在院子当中等着她们呢。

    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一副要演一出好戏的样子。

    “来人,把四姑娘身后的老妈子、丫鬟拉出去发卖了。”肥婆子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身后三人拿了麻绳就要上前去拉崔妈妈、雀尾、浅喜。

    “等等!”万宁怒喝一声,站到了崔妈妈三人面前挡住了要上前的女使。

    “四姑娘,您以后可就是我们岑府的千金了,大娘子一早就给您挑好了人等着伺候,这几个外头的怕是不懂什么规矩,早些打发了更好。”肥婆子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着万宁,“四姑娘就别管了,这路途奔波劳累,先进屋歇歇吧。”

    说着,手下暗暗使了劲,紧紧抓着万宁的胳膊就要将她拽开。

    万宁吃痛,不由皱紧了眉。

    肥婆子嘴角噙了冷笑,心中暗想:这细胳膊细腿的逞什么能,我再用点劲都能给你捏断了。

    心下想着,手上又增了两分力,她就等着听万宁惨叫求饶。

    一个外面狐狸精生的野种,还想装大尾巴狼,给她家大娘子添堵。今个就要给她点厉害瞧瞧,看她还敢不敢再耍手段。

    “哎呦!”

    可肥婆子没听见万宁惨叫,自己却惨叫一声,随即觉得抓着万宁的手像被铁钳子卡住了般疼痛。

    雀尾捏着肥婆子的手腕,硬将那只肥蹄子从万宁身上挪了开。

    眼睛瞧着雀尾似乎没使什么力,肥婆子却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直冒冷汗。

    “你个小娼妇,放开我!我可是大娘子院子里伺候的,伤了我有你好看的。”肥婆子疼得汗珠子、眼泪儿刷刷刷往下落,嘴上却还不忘威胁。

    雀尾什么话都没说,手上稍稍再加了点力,就听得“咔嚓”一声,肥婆子的手腕断了。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听得正在拉扯崔妈妈和浅喜的三个女使心里头咯噔一下,紧接着肥婆子杀猪般的惨叫声让她们瞬间白了脸。

    借此浅喜一把就将她们推开了去,将崔妈妈护在了身后,嘴里骂道:“你们这些个强盗土匪,蛇鼠蝇虫,这是想要谋财害命呢!”

    三个女使闻言回骂了两句,正想要再次上前,就听万宁厉声喝止:“你们敢!谁再敢上前碰我的人一下,就折了她的手。”

    女使们这边瞧瞧万宁,那边看看落在雀尾手里的肥婆子,再瞅瞅她那已经被捏断的手,一时间都不敢再动手。

    “救命啊!杀人啦!”肥婆子疼得再也站不住,肥胖的身子瘫软下来,跪在了地上。可断了的手还捏在雀尾的手里,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力向上撑起身子去减缓那只手的拉力。

    否则真有可能手腕断了,手臂因受不了身体的重量也跟着脱臼。

    “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祝妈妈。”原本在主屋里等着看戏的几人听得那么大的动静,不得不出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房氏身边的戴嬷嬷见雀尾像拎着一头待宰的猪一样对待祝妈妈,不由气得发颤。

    这祝妈妈可是欣荣苑的老人了,岑府上下除了主子,一般人谁敢动她。谁动了谁就是打大娘子的脸。

    跟着房氏从屋子里头出来的岑菁瞧见了极为震惊,祝妈妈竟然被一个看着只有她一半重量的丫头给制住了?

    “贱婢,你还不住手!”。午间祖母训斥她的事,已让她气得午食都没吃,这会子又见雀尾辱打祝妈妈,心中怒火便蹭蹭蹭往上冒。

    雀尾瞟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几人,手指头一松,祝妈妈的手便软塌塌地滑溜下来。

    也不知是惯性还是疼痛所致,这边雀尾松了手,那边祝妈妈整个就脸朝下噗通趴在了地上。随着一声闷哼,祝妈妈突然像个木桶般在地上打起了滚,嘴里嗷嗷叫痛。

    众人一瞧,也不知是磕破了鼻尖还是磕断了鼻梁,竟是满脸的血。

    “你!你!你…还…敢打人。”戴嬷嬷食指直直指着雀尾,整个人气得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上去将这三个混账奴婢给我捆了打!”房氏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齿地喊道。

    几个仆妇便欲上前。

    雀尾眼角余光一扫,冷如冰刀的目光让她们打了个冷颤,脚步便如冻住一般,不敢移动半步。

    “你们,你们……难道想造反了不成?没用的蠢货,你们不敢上前,我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打当家主母不成。”房氏见众仆都被雀尾给唬住了,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地往前走,顺手扯过一仆妇手中麻绳,就要自己动手。

    “大娘子是要捆了我吗?”万宁张开双臂,站到在雀尾前头,拦住了要亲自动手的房氏。

    “你以为我不敢?你不过是……我是你长辈,打骂教导于你有何不可?”房氏怒目而视,满心满身的怒火高涨,似要从眼里喷出来。

    万宁冷笑:“不知儿做错了何事,回府第一日就让大娘子拿了绳索要捆我,还要发卖了我身边的几人。”

    “得知四姑娘今日回府,大娘子早几日就亲自为您挑选好了得力的妈妈、女使来伺候您。哪知姑娘你一点都不领情,却在这又打又骂的,这真是寒了大娘子的心啊。”戴嬷嬷见雀尾有些功夫,且是个冷面冷心的主,怕房氏吃亏,赶紧上前隔开二人,嘴上还不忘说上万宁两句。

    “戴嬷嬷,不知我算不算是府里的姑娘,父亲的女儿?”

    “自然是的。”

    “那我身为主子,和大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万宁冷斥。

    戴嬷嬷一愣,老脸瞬间像涂了染料,青一下红一下答不上话来。

    虽说主人家说话,未经允许身为奴仆是不能插嘴,可她是房氏乳母,平日里谁敢和她计较,可万宁这样直白说了,她也不能反驳,这下子真是丢了老脸。

    “四妹妹真是好大的架子,戴嬷嬷是我母亲的乳母,在这府里连我都要敬她三分,你倒好,刚来第一日就摆起了主子的架子。”岑菁身为其姐,自认为可压万宁一头,便出口嘲讽。

    “若说架子大,我可比不得三姐姐。不过是被祖母训斥了两句,三姐姐便连祖母摆下的席面都不肯去了,也不与祖母拜别。现在却在这里敬一个乳母,虽说乳母有哺育之恩理当礼敬,但终究祖母才是血脉至亲。敬乳母不敬祖母,不知这是何道理?”万宁铿锵有力地反击。

    “你!”岑菁语塞。

    “够了!我身为岑家的主母,你的嫡母,竟连处置几个下人都不行了吗?”房氏本想给万宁来个下马威,斩了她的左膀右臂,让她可以俯首帖耳,结果闹了半天半分便宜没占着,还损兵折将,自取其辱。

    “大娘子,崔妈妈等人都是自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的,对我照顾极其周到,您凭什么要打发她们?”万宁质问!

    “我掌管着这府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为了阖府平安,自然是要严进严管。她们三个虽是随着你进来的,但却不如原来府中的人知根知底,打发了自然对大家都好!”房氏道。

    “四姑娘,哪怕你再训斥老婆子我不懂规矩我也要劝上两句。大娘子是你的嫡母,你怎能为了几个奴婢如此顶撞于她,这要传出去,岑家还有何体面?”戴嬷嬷插嘴帮腔。

    “身为主母,把女儿身边伺候的老人全都打发了,然后换上自己的人这就有体面了?”万宁冷讽。

    “瞧您说的,您是大娘子的女儿,您身边的奴婢不也是这府里的奴婢么?自你进府之日起,她们的契书也跟着入府库的,哪分什么女儿的还是母亲的。四姑娘还是听话些,这以后日子才更舒心些不是?”戴嬷嬷绵里藏针,笑得虚伪。

    “是么?那不知道父亲身为通判,他的宗妇正妻,发卖良民算不算知法犯法?”万宁脸上的愠色忽然渐渐褪去,嘴角轻轻勾起了弧度,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她的目光就这样静静地落在了房氏、戴嬷嬷一众人等身上,看得她们莫名的心里发慌。

第34章 皆家人

    集福堂的厢房内岑老太太正靠在绛红色联珠团花纹的隐囊上,听段嬷嬷回禀刚刚雅丽居发生的事。

    “你说那个叫雀尾的丫头是会功夫的?祝老婆子的手腕都被她给折了?”岑老太太眼里冒着精光,刚刚这雅丽居里的事竟比戏台子上演的还精彩。

    “是呢,奴带着王妈妈,李妈妈到了雅丽居就看到那里已经乱做了一团,祝妈妈满脸是血,手腕儿断了,疼得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怪吓人的。”段嬷嬷说着,拍了拍胸口,她还真被祝妈妈那鬼样子给吓了。

    “原先个我还担心这丫头吃亏,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这丫头身边能人多着呢。”岑老太太颇为欣慰。

    “可不是,奴本想着要费些口舌功夫与大娘子周旋,却不想去了之后才知道四姑娘竟这般厉害。而且最奇的不是雀尾会功夫,而是姑娘身边的老妈妈,女使竟都是脱了贱籍的浮客。”

    “哦?你是说宁儿身边的崔妈妈,雀尾,浅喜都不是贱籍?”

    “对啊,老夫人您说奇不奇?这老爷和四姑娘亲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早就给这几人放了籍。”

    “呵呵呵,这种事倒像是宁儿娘做的。”

    “老夫人您认得四姑娘亲娘?”段嬷嬷压低声音好奇问道。

    岑老太太眯起眼儿不回答。

    段嬷嬷也不敢追问,继续道:“四姑娘一说服侍她的几人都是入了籍的良家子,真是把大娘子给惊着了。”

    段嬷嬷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大娘子当时惊得连手上的绳子都掉了,再看到万宁拿出几人的籍书,大娘子几乎都要气得撅过去了。

    “老夫人,这四姑娘看着柔顺温和,实则也是个有主意的,且这次与大娘子有了罅隙,您不担心以后家里会不得安生吗?”段嬷嬷略有担忧。

    “唉,家里头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娘子她什么都好,对平哥儿,对岑家都是一心一意的,就是心性太高,眼里又容不得半粒沙子,以至于养得菁儿也跟着眼高手低,娇蛮任性。我是年纪大了,平日里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折腾。现在有这个丫头来磨一磨她们的性子也好。

    至于那个祝婆子,就把她移到庄子里养伤,待伤好了也不用回来了。大娘子那边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岑老太太吩咐。

    段嬷嬷点头称好。

    这祝妈妈之前仗着和戴嬷嬷带了点亲,在欣荣苑是作威作福,下人们敢怒不敢言。老太太以往顾及和大娘子的婆媳关系,也没去理会,这次倒正好以她不敬主子,寻衅滋事为由打发了。

    “四姑娘几个现在都安顿好了?”岑老太太问道。

    “已经安顿在西厢了。大娘子得知崔妈妈几人不是贱籍后已自知今日想要立威发卖她们是不可能了。奴正好上前说了老夫人让四姑娘到集福堂住着,大娘子借坡下驴,赶紧让奴带了她们几个过来。

    四姑娘本想来谢您,但念及您午后得小憩,便说了待晚些再来请安。”段嬷嬷回道。

    “她行了半天的路,到府里又和大娘子争执了半晌,让她歇着吧。晚间要是有那精气神就来陪我这老太婆吃饭,要是觉着累就让人把饭送到房里去。”

    说着,岑老太太微阖双目,似要休息。

    说了这许久的话,她也是累了。

    段嬷嬷赶紧取了羊绒小毯轻轻为她盖上,又挑旺了暖炉里的炭火让屋子更暖和些。

    瞧着岑老太太呼吸渐稳,安然入睡,段嬷嬷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只是她这心里头总有几分不安。

    她总觉得这四姑娘就是个谜,老夫人应该是知道谜底的,只是不知道这谜底是福还是祸。

    另一边集福堂的西厢房内,崔妈妈和浅喜正在那整理着带来的行李,雀喜则拿了跌打药酒为万宁揉那被祝妈妈捏得乌青的手臂。

    “哎呀,哎呦,雀尾姐姐,你轻点儿,疼!”万宁秀眉紧拧,小脸儿上的五官都疼得扭到了一块去了。

    雀尾眼也不抬“嗯”了一声,手下的力气却是分毫不减。

    这淤青要是不揉开,少不得要疼上好几日。

    好在师父教她配制的药酒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只要揉上一会,不出两日便好了。

    “这天杀的肥婆子,下手这般重。我们姐儿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她这粗蠢贱妇的暗劲。”一旁正在整理衣物的崔妈妈瞅见了万宁手臂上的大片淤青,心疼得眼泪儿都要掉下来了。

    万宁两岁便交由她伺候照顾,是她搁心尖上疼得宝贝儿,现在进了这岑家第一天就被个仆妇给欺辱了,她怎能不难受。

    “我没事,崔妈妈。有事的是那祝婆子,她那手被雀尾姐姐捏断后,估摸大半年不会好了,以后恐还会落下病根。”万宁忍着痛安慰道。

    “残了更好,省得再去祸害别人。姐儿你不知道,这大户人家里的婆子有些真得是坏到了骨子里,常做些仗势欺人的混账事。”崔妈妈将衣物收拾妥当放进了柜子。

    “就是,这些婆子太可恶了,好在有姑娘和雀尾姐姐,今个她们也没占到便宜。”浅喜干完活,倒了杯清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刚刚在雅丽居与那些个仆妇、女使对骂,她这嗓子眼都渴得冒烟了。

    “姑娘的手没事了,过两日就好。”雀尾给万宁揉好了胳膊,轻轻为她拉下了衣袖。

    “姐儿要不午睡片刻?这一上午的赶路可别累着了。”崔妈妈问道。

    万宁点点头,说道:“我们都好好歇歇,今日得罪了大娘子一众人,以后住在这岑府还有好多事要应对呢。”

    一顿,又道:“崔妈妈,浅喜,雀尾,当日我们死里逃生,我便说过你们早已放籍,若想要自寻出路,求个安稳随时都行。虽说我已是家破人亡,但爹娘尚有不少银钱留下,你们要走我自会给足盘缠,让你们以后衣食无忧。今日入了岑府,此后前路是好是坏我也不知,你们早做打算也好。”

    “姐儿怎又提这出,不管前路是生是死,我们都是要跟着姐儿的。虽说我们已脱了贱籍,但我们心甘情愿为奴为婢伺候着姐儿,您可别再提让老婆子我走的话了。”崔妈妈连忙说道。

    浅喜也道:“姑娘休要再提让我们走的事了,浅喜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

    “呸,我可不要你做鬼吓唬我。”万宁嘴上打趣着,眼眶儿却红了。

    生死相依,一路扶持,她们其实早就是一家人了。

    她的母亲一直都主张人生而平等,所以跟着他们的家仆早就算不得奴仆,他们都被母亲放了贱籍,成了浮客户,有些愿意在当地常居的,母亲和父亲还给他们置办了些许田产,成了乡村主户。

    只是如此众人反倒忠心,一心一意地留下服侍,家里头也从没这勾心斗角之事。

    若不是凶徒行凶,他们如今仍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吧。

    想及此,万宁便觉心中疼如刀割。

第35章 鲜鱼汤

    晚间约莫酉时,万宁梳洗一番正欲去集福堂主屋给岑老太太请安。

    刚出了房门就见午时为她引路的女使前来。

    “这位姐姐此时来,可是祖母有事吩咐?”万宁客气地笑着。

    女使给万宁行了礼,笑盈盈地说道:“主君入夜回府说是要在集福堂用飧,老太太便让奴过来请姑娘过去一块吃。”

    “真是巧了,我正要去给祖母请安呢,那这就一起去吧。”万宁抿唇笑道。

    女使便引着万宁往主屋去了,浅喜紧随其后。

    入了偏厅,待转过大理石坐屏,万宁就见岑平已陪在岑老太太身边闲聊。

    远远听见老太太说:“你哪里是拿了鱼来孝敬我,不过是不想回欣荣苑与大娘子斗嘴,特来我这避避罢了。”

    岑平苦笑:“母亲可别取笑儿了,确实是霖江渔民刚收网上岸,儿放衙途经码头见那鲫鱼又大又新鲜,便买上几尾带回家给母亲尝尝。”

    “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住我!”岑老太太正欲再说上两句,忽听一阵脆铃般的声音传了进来。

    “祖母,俗话说冬吃鲫鱼夏吃鲤,现在的鲫鱼肥厚鲜美,性平味甘,和中补虚,正适合煨汤喝。父亲这是一片孝心,祖母您就别说他了。”

    话说完,万宁人也到了岑老太太跟前,端端正正行了礼,问了安。

    “既然宁儿说是专门孝敬我的,那就是了,下午睡得可好?快到祖母身边坐着。”岑老太太拉过万宁的手让她坐到身边,又对身边立着的女使说道:“去看看小厨房膳食准备得如何了?那鲫鱼可做了?”

    女使正欲领命速去,就听万宁喊道:“等等。”

    万宁喊下女使,笑对岑老太太说道:“祖母,这时候的鲫鱼慢火文煮最是养人。若是厨下还未做,不如裹了盐用猪油煎个两面黄,再倒冷水下锅,用菘菜心芼加葱白、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一起小火炖着,将熟时再将陈皮切丝,撒入锅中,如此既去了鱼腥又温补脾胃,最适合祖母吃了。”

    “听听,听听,这孩子还懂膳食,说得我老婆子口齿生津,这就想喝上一口这煨鱼汤了。”岑老太太看万宁说得头头是道,眉眼间都是关心之色,不由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就吩咐下去就按万宁说得做。

    岑平见万宁哄得老太太高兴,心里头也是欢喜,便也寻了一些外头的趣事说与岑老太太听,听得老太太开怀畅笑。

    三人谈笑半晌,饭菜终备好送了上来。

    三人懒得移步,便在这偏厅摆上小高桌,围坐在一起用饭。

    和午膳比起来,晚膳简单了许多,但仍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有火腿冬笋、酿芽蚕豆、姜醋生螺,主食是小米干饭。当然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万宁口授版鲫鱼汤。

    鱼汤一上桌便得了赞,香喷喷的鲜美之气漫延迂回,萦绕鼻端。乳白色的鱼汤、爽滑的鱼肉尝一口更是回味无穷。

    而软硬适度,又香又甜的干饭浇上一勺鲜美的鱼汤,真是令人食欲大增的美味佳肴。

    岑老太太难得吃了一整碗鱼汤拌饭,又喝了小半碗的鱼汤,若不是怕夜间吃多了不好克化,老太太倒还想再喝上一碗。

    “母亲好久没吃得这般津津有味,看来儿这鱼真是买对了。”岑平见母亲吃得开心,脸上不由也挂满了笑容。

    “除了你鱼的功劳,还有宁儿煮鱼的好法子。这鱼汤里放入陈皮,略带了点酸,又去腥又开胃。”岑老太太轻拍有些鼓胀的腹部,笑呵呵对万宁道:“今个儿我真是吃撑了,待会宁儿得陪我到园子里走上几圈,消消食。”

    万宁赶紧说好。

    “对了,昨个袁知州遣人送了一些干果蜜饯过来,说是乐溪县的县令送来给秀州府衙老爷们的,你不在他就命人送到宅子里来了。”岑老太太道,“本来这事不该我与你说,但我见你今儿回来还未与大娘子正经说上话,恐耽误了事,就先和你说了。

    大娘子收了礼后分了我一盒子盐梅,我不爱吃这些,正好宁儿从乐溪过来,等会你就带回去尝尝吧。”

    万宁自是谢过祖母。

    岑平听了,说道:“此事今日下午去了府衙,知州已与我说起。那乔县令因今年早春判错了案,特来自觉举,以望能免罪。”

    “哦?判错案了?是人命大案吗?”岑老太太好奇道。

    “是人命案,不过听知州说及经过,这案子极其复杂,百转千回的才抓住了犯人,说起来也是奇案呢。”岑平简单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说的过程中,岑平几次观察万宁神色,皆见她低头倾听,神色无恙,便又觉得自己之前某个想法是不是多虑了。

    “那这乔县令也算是拨乱反正,知错能改。这案子如此错综复杂,一开始有所失误也是难免。”老太太叹道。

    “正是如此知州便有意适用自觉举免罪这一条了事。”岑平道,“只是没想到其中一个犯人入狱后竟自尽了,故而难免又要落个监管不力的错漏。”

    自尽?一直颇为镇定的万宁听得这两字倒是心中一惊。

    陈二叔自尽了?难道他是因为愧疚自责不能释怀,最终选择一死了之?

    “犯人自尽了?哎呀,这乔县令也是麻痹大意,怎能不严加看管呢?这下还能免罪吗?”岑老太太问。

    “听知州的意思是要轻罚。我也觉着这乔县令年轻有为,一向又极为勤勉,此事也不能尽怪于他,小惩大诫也就罢了。好在自尽的犯人是西域人,在这没家属责难。”

    什么?是沙木自尽了?这事不对吧。万宁听着岑平和老太太的对话,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已是海浪翻滚。

    想到那天晚上一直求饶的沙木,她觉得此人极为惜命,怎会自尽?

    万宁陷入了沉思。

    “宁儿,宁儿…”万宁一心回忆案情,老太太喊了她数声她才听见。

    有些惶惶地抬起头,就听老太太埋怨岑平道:“你瞧你,说什么案子,把孩子吓到了。”

    万宁尴尬地笑了笑。她哪会被案子吓到,她是觉得沙木死得蹊跷,思来想去的一时失了态。

    岑平则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万宁,他可不相信万宁会被这案子给吓到了。几年前他可是多次瞧见万宁的娘带着她在案件现场查案探踪。

    那时候小万宁都没吓着,长大了胆子难道还会长小了不成?

    他担心万宁和这个案子有关。

    袁知州今个儿还提到乔县令身边有个能人咸郎君,当时他未觉有何异样,此时瞧着万宁神色,他忽然忆起以前有好些次听得万宁娘亲唤她乳名:阿咸。

    难道…

    岑平也陷入了沉思。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去园子里走走就要歇下了。你呢,也回欣荣苑去,好好哄哄大娘子,你们十几年的夫妻了,别老冷着对方把少年时的情分都给磨没了。”

    岑老太太见岑平也发起了呆,以为他在为大娘子的事烦忧,不由劝了两句。

    岑平闻言,收回思绪,道了晚安便欲退下。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一会段嬷嬷匆匆进来,附耳对老太太说了几句话。

    老太太随即变了脸色。

第36章 死人了

    正欲转身离去的岑平,瞧着岑老太太脸色不对,不由停下脚步,关切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岑老太太挑挑眉,神情冷肃地给段嬷嬷使了个眼色。

    段嬷嬷会意,束手敛首沉声说道:“主君,刚有人来禀,欣荣苑的祝妈妈死了。”

    “祝妈妈?”岑平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一旁的万宁却是大吃一惊。

    午后她们才和祝妈妈起了冲突,这到晚间就死了?雀尾做事绝对有轻重,她是不可能伤了祝妈妈性命的。

    何况当时在场众人都见了,祝妈妈只是折了手,摔伤了脸,并没有伤到要害,怎么突然死了?

    难道……某些人一计未能赶走雀尾她们,又使了这用死人嫁祸的恶毒诡计?

    “是我院子里的老妈子?”岑平回想片霎,有些想起来了,“可是原来外院负责采买朱贵家的?”

    “正是。”段嬷嬷回道。

    “朱贵一年前去乡间办事,路遇大雨连人带骡摔下坡死了,我记得当时为了安抚未亡人,特地将他们的女儿从伙房的摘洗丫头提到菁儿院里伺候。”岑平都想起来了,“这祝妈妈一直在院子里负责调教小丫头和一些杂事,怎么的就死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且为何报到母亲这里?”

    段嬷嬷便简明扼要地将下午在雅丽居发生的事告知了岑平。

    “这祝妈妈受了伤后,大娘子还请了郎中为她诊治,固定了断手,药敷了鼻梁,确定没事才安排去庄子上养伤。

    且她是傍晚吃了哺食才出发的,出府时绝对好好地。却不知路上发生了什么,这刚送到庄子上,就被发现死在车里了。

    庄子里的人也吃不准是如何死的,且陪她一同前去的女儿咬定了是因为午后被人伤了致死,闹着要雀尾偿命,庄子管事老姚头便赶紧差了人过来送信,求府里给个明示。”

    段嬷嬷瞄了万宁一眼,心中喟叹这四姑娘回来第一天便生出这般多的事,不知道以后府里还会不会安生。

    “那这事交于大娘子处置就是了,何必来叨扰母亲。再说这人送出府时还是好的,且郎中也瞧过了没事,又有她自个女儿一路陪着,怎还能赖到宁儿身上。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岑平听了午后发生的事已是不悦,再听段嬷嬷这么说,只觉得下面人做事越发没分寸,心中很是恼怒。

    “来人是先禀明了欣荣苑,可……”段嬷嬷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岑平和万宁,似是不敢往下说。

    “说,都说出来给他听听!”岑老太太在一旁气冲冲地说道。

    段嬷嬷这才畅言:“可大娘子说人是雀尾打的,送出去是老太太的意思,现在人死了,不管是被打死的,还是路上得了急症死的,与她都没关系,这事就由老太太做主便是。”

    “啪!”岑老太太长袖狠扫,绿釉荷叶盖的茶盅被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飞溅的茶水像是老太太心中升腾的怒气,四散而开。

    “母亲息怒。”

    “祖母您别生气,小心自个儿身子。”

    岑平和万宁不约而同出声相劝,万宁更是乖觉地上前轻轻拍着岑老太太的胸口,让她顺顺气。

    岑老太太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呼呼喘着粗气,怒视岑平说道:“我不过是替她拿了这一回主意,她就这般气恼于我,她可当我是婆母,是她的长辈?果然你们这些人不过是明面上孝敬我,暗地里巴不得我这老太婆早点没了。”

    岑平听了母亲这般说,慌得跪下说道:“母亲,您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秋娘她不是那个意思,她一直是敬重你的,怕是遇到这死人的事心中害怕,不知如何处置,这才……”

    岑平虽然和房氏闹着变扭,但心里头还是向着她,也明白她倒不是因为岑老太太插手管事才说了那番话,她是气着他们都把外室的女儿看的如此重,心里头郁结难解才会说出这些话。

    岑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闷声说道:“谷秋嫁入我们岑家这么些年,她什么性子我会不知道?她不过是气我待外……待宁儿好,心里头不舒服了。

    可她是岑家的当家主母,宁儿也算是她的孩子,她就不能心胸开阔些,何苦与个孩子争个高低?

    再说这祝老婆子仗着其夫对府里有些劳苦,又倚着戴嬷嬷的关系没少做一些狐假虎威的混账事,下面的人哪个不恼她,不恨她?

    谷秋顾及她乳母的脸面,一直视而不见,却不知时间久了,终会助人下石,毁了主母的威信,伤了自己。

    今个我借这个机会打发了她,也是替她做了坏人,她不领情也就罢了,怎还记恨起我这个婆母来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说着,言语愤懑令岑平羞愧。

    “秋娘她定不敢记恨母亲,不过是一时任性,待儿先处置了祝妈妈这事,再领了她来向母亲请罪。”

    岑平说着便吩咐套车,连夜要去现场。

    “父亲!”万宁忽然在背后叫住他,岑平身子一僵,虽说知晓万宁不过是逢场作戏这般叫他,但听着还是有着些许激动。

    “我随您一块去吧。”万宁道。

    岑平自然是不肯,老太太也说:“你一个女儿家,跑去那死人的地儿做什么?”

    万宁回道:“这祝妈妈死得奇怪,且现在矛头直指雀尾。雀尾是我带来的人,出了事我自然是要查明的。”

    “那也用不着你个姑娘去查,你爹爹会查清楚的。”岑老太太眉目带忧,不放心万宁去那现场。

    “祖母,孙女只远远地看看,不会凑前。这事儿总归是因我而起,却累及祖母生气,父亲劳身,孙女不去心中实在不安。”万宁轻声缓言,面色忧忧,令人动容。

    “这……”老太太还是犹豫,岑平却同意了。

    万宁的本事他已有所见,带上她定有帮助。

    何况他也知道这孩子性子执拗,要是不带她去,指不定她又想了什么法子自己跑去,那还不如他陪着安全。

    如此老太太也不再劝。

    浅喜便取了帷帽,几人速速上车直往附近的丰粮庄去了。

第37章 有初断(加更求收)

    一路快马加鞭,马蹄踢踏,颠来簸去地到了丰粮庄。

    好在近两年,万宁没少受骡子、驴子、牛车、马车的颠簸,即便是颠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这一到地儿,她还是能麻溜的跳下车。

    浅喜就有些熬不住了,一下车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老姚头,找个人扶她去屋子里喝口热茶歇一歇。你且领我们去现场瞧瞧。”岑平见浅喜吐得浑身发软,不能走路,只好先命人把她扶去歇息,他和万宁几人随着管事去查看现场。

    老姚头赶紧找了两个模样周正的庄户婆娘扶着浅喜去一旁歇了。

    老姚头心里头门清:这大户人家的丫头也是不能怠慢的,特别是这种主家看重的,更是要好生照顾。

    这边浅喜被扶去歇了,另一边老姚头领着岑平往庄子里走去。

    老姚头一路走着,一路瞧着岑平后头跟着走的姑娘,心中疑惑。

    这主家来处置祝妈妈的事带着两个姑娘不知是何缘故?之前舟车不适的姑娘看着装扮应是府里的女使,那眼前这位身形轻盈,头戴帷帽的姑娘难道是府里的千金?

    可是府里头就一嫡出的三姑娘和一庶出的四姑娘,三姑娘他偶见过一面,身量比这位要高些壮些,四姑娘不过十一二的年纪,也不会是现在这位。

    所以不知这姑娘是何来头?

    老姚头心思百转,虽困惑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敢恭恭敬敬地带着路。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现场。

    简单的青瓦小屋外停着一辆半旧牛车,两名庄户守在旁边不准闲人靠近,见管事带了人来才退到一边去。

    “老姚头,你先说说事发时的情景。”岑平问道。

    老姚头恭顺地佝着腰,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禀通判,车子差不多是酉时到了庄子的,小的下午便收到信儿,说府里有位受了伤的老妈妈要来养伤,便急急命人收拾了这间屋子出来。

    车子到时,等候的庄户便直接将车子引到了这儿,谁想几人正候着扶了伤者进屋,却见她女儿掀了帘子一声惨叫,说是她娘没了气息。

    等候的几人中胆子最大的王婆子爬上车一瞧,这祝妈妈果然没了气息,身子都凉了。她们吓得半死,跑来通知了小的。

    小的赶来一瞧,也不敢随意处置,加上……芙蕖姑娘,就是祝妈妈的女儿一直闹腾,说祝妈妈是被四姑娘的女使打死的,要报官拿人,小的就更加不敢耽搁,赶紧差人到府里报信。”

    “这芙蕖一路相随,竟没发现其母早已毙命?按你所说,这尸体都凉透了,可见早死了,她竟到了此处停了车才发现?”岑平问道。

    “这……”老姚头是事后才来的,他并不知晓当时的场景。

    一个婆子见状,插话道:“那芙蕖姑娘是坐在车外的,到了地儿她才掀帘子进去说是喊祝妈妈下车,没想祝妈妈已经死了。

    她吓得直冲了出来,又哭又叫的摔下了车。老奴几人一时间都不敢上前,最后还是奴胆子大些,爬上车探了鼻息,果然已经没气了。

    唉,今日本以为只是领了管事的差来照顾个受伤的妈妈,却不想竟是棺材里打铳——吓死人。”

    这婆子说着,使劲拍拍胸脯,看来也是吓得不轻。

    “哦?坐在车外?她不在车内好生照顾自己母亲,坐车外做什么?”岑平觉得这芙蕖的举动很是奇怪,问道,“芙蕖何在?今儿赶车的又是谁?”

    “芙蕖姑娘在屋子里头歇着,已经哭晕好几回了。小的担心她有个好歹,便找了人一直看着。赶车的也在屋子里头,不过在另一边的房间里头候着,就等着通判来问话。”老姚头回道。

    岑平便欲领着万宁进屋子问话,回头却没见着她。

    此时,万宁已摘下帷帽,悄然无声地爬上车查看车内情况。

    虽然她以前也随娘亲去过不少凶案现场,但都是远远看着,这次直面死人,心里头还是有些发怵。

    咬咬牙压着胃里泛起的恶心,万宁扯下车外的小灯笼,仔细看了这车里的情形。

    狭小昏暗的车内,祝妈妈身体奇怪地扭曲着,左手手指呈痉挛弯曲状,右手被白布包裹,里面固定的竹板已经严重移位,似是挣扎所致。

    她的面部肿高紫黯,口眼张开,脸庞边有大量白沫和秽物。

    万宁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起祝妈妈没有受伤的左手仔细一瞧,上面指甲青黯发黑。

    如此,心中便有了初断。

    “宁儿,你快下来。”岑平抬眼四望,竟发现万宁在车上查验现场,大吃一惊,慌忙叫她下来。

    万宁没有争辩,立马从车内钻出,由岑平扶着跳下马车。

    岑平仔细打量一番,见她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外,并无其它异样,不由暗自佩服这丫头胆量过人。

    “你这孩子,怎敢一人跑到车上去。”岑平靠近她低声问道,“你可是有所发现?”

    万宁一边伸手取过放置在车外的帷帽戴上,一边说道:“祝妈妈不是因伤而死,更不是因病而亡,故还请检官前来查验。”

    岑平闻言,仍有些担心祝妈妈的死和午后的冲突有关,若是检官前来查实祝妈妈是被打所致,那雀尾就保不住了。

    虽说雀尾于他并无利害,但她之于万宁一定是极其重要的,所以他才先以询问相关人等,而未请检官验尸。

    现万宁如此说,他心中稍安,但仍不能笃定,故而又问:“宁儿,你确定祝妈妈不是因为挨了雀尾的打才死的?”

    万宁道:“雀尾下午并未打她,虽说折了她的手,但也不致死,脸上的伤是她跌倒面目朝下所致,也不致死。何况人送来庄子前还是好好的,郎中之前也瞧过祝妈妈并无其它病症。所以,她的死与伤与病无关。我刚爬上车看过尸体,根据尸体的体表特征来看,祝妈妈更像是死于中毒。”

    “中毒?你是说有人毒死了她?”岑平大惊。

    万宁面色凝重,沉静说道:“是否中毒而亡,是中何毒而亡还需进一步验证,故而还得请检官和仵作前来。”

    岑平立马准了,遣了随行去请司理参军,并报备知州府。

第38章 问芙蕖

    屋内油灯照夜,光稀影薄。

    穿着浅绿窠丝长裙,外罩深绿无袖夹袄的妙龄少女独坐在长条柳木宽凳上掩面哀泣。

    正是小符斜挂绿云鬓,灯下佳人梨花泪。

    同为女子的万宁踏入房间看得此幕都觉心尖儿一颤,心生怜爱。

    在得知这少女便是祝妈妈的女儿芙蕖时,万宁简直不敢相信。

    矮胖挫的祝妈妈竟能生出如此曼妙动人的女儿?

    见了岑平等人进屋来,芙蕖聘聘袅袅起身,悲悲戚戚跪到岑平脚下,话未说泪先落。

    “芙蕖求主君做主,为娘亲申冤。”语之切切,泪儿簌簌,真正是我见犹怜。

    岑平淡淡说道:“你起来说话。”

    芙蕖嘤嘤啼哭,不肯起身:“主君若不为奴做主,奴不能为母申冤,还有何脸面活着,还不如跪死在此,随母而去。”

    岑平皱了皱眉,道:“这案子还在调查,你若有冤,好好说便是,不必要死要活。”

    芙蕖捻帕拭泪,抽泣几声方再说道:“奴家的爹爹一年前为府里办事没了性命,独留了奴和娘亲相依为命,幸而主君、主母厚待,奴得以到三姑娘院中服侍。

    原以为离得娘亲近些,可以照顾娘,不想未能好好尽孝,娘亲就……就走了。

    娘虽平日里脾气暴躁些,对主君、主母确是忠心耿耿。今日领命办事,却不想得罪了四姑娘,招惹了这等祸事。那雀尾手段残忍,生生折断了娘亲的手腕不说,还将她痛打一顿,以至娘亲就这样……就这样伤重而亡了。

    主君,主君,求您做主,将那打人之人依法严办,为奴娘亲伸冤呀!”

    芙蕖声泪俱下,美目婉转,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府中的四姑娘定是那穷凶极恶,纵奴行凶的恶主。

    万宁静静地听她诉完,待她说到最激动处时,忽然摘下帷帽,浅浅一笑问道:“芙蕖,你是说我纵奴行凶么?”

    芙蕖大愕,哭红的双眼陡然睁大,结结巴巴应道:“四……四姑娘,您怎么来了?”

    刚刚她只看到了岑平进屋,身后的姑娘戴着帷帽她也没细瞧,以为是跟着主君来的女使,却没想到是四姑娘。

    芙蕖暗叫不好,后悔自个儿不该把话头引到了四姑娘身上,心思百转间又嘤嘤哭道:“四姑娘海涵,奴万万不敢说您的不是。奴是说雀尾姑娘一时失手伤了娘亲,娘亲身子本来不好,这才……虽然雀尾姑娘不是有意的,可是毕竟娘是因为惊吓过度加上伤重才没的,故而奴斗胆请姑娘和主君为奴做主。”

    “芙蕖,你为何认定祝妈妈的死一定是雀尾所致?”万宁也算见过不少狡猾奸诈之人,却没见过如此说谎如吃饭一般自然的美人儿。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是让万宁叹为观止。

    “四姑娘,奴,奴……”芙蕖眼眸转动,脸上惧色愈浓。

    这四姑娘今日刚刚回府,于她不过是午后在雅丽居见过一面,她实在是摸不准这四姑娘的脾性,倒不敢再随意说话。

    “你也不用怕我,若真是我的人害了祝妈妈性命,我也不会包庇她。”万宁眸光微闪,晶莹的眸子盯着芙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同样的,若是有人蓄意诽谤陷害,那,我定不会轻饶了她。”

    芙蕖更惧,身子一抖,原本跪直的身子瞬间瘫了下去。

    须臾呆愣之后,又开始嘤嘤嘤哭个不停。

    岑平不耐止道:“芙蕖,本官知你因母亲骤然离世悲切万分,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你且先止了哭,仔细将事情经过说说。”

    芙蕖只好擦了擦泪,捻着帕子慢慢说道:“午后,娘亲被四姑娘……的女使雀尾……打了……”抬眸怯怯看了万宁一眼,见她并无怒色,这才继续道:“娘亲疼得厉害,主母仁慈,请了郎中来瞧。郎中为娘亲接骨固定,又配了跌打损伤的药敷于受伤的鼻梁处,娘亲才好些了。

    原先奴想求了三姑娘让奴暂去大娘子院中照顾几日,却得了消息,要将娘亲移到庄子里养伤。

    奴见娘亲伤得颇重,躺于床上无法动弹,就去求戴嬷嬷,望她去主母那求情能够宽限些时日,但戴嬷嬷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主母那边无法改变,但能让娘亲吃了晚饭再走。

    我便服侍娘亲睡下。又去求了三姑娘,准了奴送娘去庄子上。

    整个下午娘睡得极其不踏实,一直说身上疼痛,奴心疼万分,又托人去求了郎中开了几贴止疼药,熬了给母亲喝下。

    晚饭后,便启程一路到了这丰粮庄。却不想,到了庄子才发现娘已经……已经没了。”

    说着,芙蕖哭声由轻及重,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芙蕖!祝妈妈在来的途中就已经死了,你为何到了庄子里才发现?你不是一路相陪么?”万宁问道。

    “因为,因为娘说想要睡会,奴怕吵闹到她,便出了车厢,坐于车外头。”芙蕖回道。

    “芙蕖,若如你所说祝妈妈觉得极度不适,即便她要睡,你也应该不会放心,会陪着在车内照顾,且车内只有你母女二人,怎会吵闹,为何一定要到车外去?”

    芙蕖垂首抹泪,没有回答。

    万宁再问:“车外赶车的是男仆,按照常理,男女有大防,你不在车内待着,却出来与赶车的男仆待着,这是为何?”

    芙蕖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道:“这小车内里狭窄,奴也是想娘躺着舒服些,便到了外头,将里头都留给娘亲。”

    “那一路而来,你没听的里面有动静?”万宁问。

    “不曾听到,奴还以为是娘睡得熟,故而没有声响。要是知道会这样,奴是万万不会到车外头去的。”芙蕖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

    听了芙蕖所言,万宁想了想又问了几个问题。

    “芙蕖,你说祝妈妈伤处疼痛难忍,她突然睡得如此熟,一路颠簸都未醒,你没有过担心?都不曾掀帘子瞧瞧?”

    “郎中说,开的止疼汤药有止疼安睡宁神的功效,故而娘喝了没多久就想睡了,奴以为是药效起了作用,故而不曾掀帘子打扰。”

    “芙蕖,除了止疼汤药,祝妈妈晚间吃了些什么?”

    “娘那时候还未吃止疼药,脸上疼痛,胃口不好,只简单吃了几口汤饼,还有一小块卤肉。”

    “这些是特地给祝妈妈做的,还是你们都吃了这些?”

    “奴和娘亲都是府中仆从,哪有特地单做的福气。这些东西都是和大伙儿一块吃的,不过是娘动不了身,奴去端了进屋在屋子里头吃的。”

    万宁不再问,转而对岑平说道:“父亲,我想见见今日赶车的驭夫。”

    岑平点点头,一边吩咐外头的庄户嫂子进来继续看着芙蕖,一边陪着万宁去了隔壁的屋子。

第39章 问查验

    这边的屋子少了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就显得单调和清冷。

    “主君,您来了。小的胡四给主君请安。”一直呆坐在里头的岑府车夫胡四见岑平进屋,慌忙起身行礼。

    在旁边一直看着他的庄户识趣地去门外候着了。

    岑平“嗯”了一声,寻了一条板凳坐下,瞅了瞅胡四,问道:“说说你今个送祝妈妈到庄子来的事吧。”

    胡四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了一遍。

    在他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万宁透过帷帽细细打量了此人一番。

    约莫二十岁的年纪,高大壮实,眉毛浓密,嘴唇有些干裂,神情复杂,似是不安,又似是紧张。

    虽然是个赶车的,穿着朴素简单,却干净整洁,不似一般做粗活的仆从,不修边幅。

    胡四所说的事发经过和芙蕖说得基本一致。

    岑平瞧了瞧万宁,问道:“你可有要问的?”

    万宁便问道:“胡四,你很冷吗?”

    胡四微诧,不明白万宁为何这样问,也不知道眼前的姑娘是谁,便抿着唇没有回答。

    岑平道:“这是四姑娘,她今日刚回府,你不认得她,但她以后也是府里的主子,你不得无礼。”

    胡四听了,立马行礼请安,随即答道:“小的不冷。”

    “那你为何在颈项间系了巾帕?”万宁指了指他脖子上黑色的巾帕,好奇地问道。

    通常只有文人墨客会在冬日戴个曲领或系个巾帕,既保暖又显得文雅。像胡四这样的车夫也附庸风雅,学戴这个,她倒第一次见。

    “小的这几日偶感风寒,嗓子有些不适,这才随手拿了帕子系上保暖。”胡四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巾帕,有些不自在地回道。

    “哦。”万宁又问,“胡四,芙蕖坐到了车子外头,你们一路说了些什么?”

    胡四一愣,垂眸说道:“小的不曾和她说话。”

    “哦?这是为何?”万宁眨眨眼,说道,“芙蕖这般貌美,你难道不想和她说几句话吗?”

    “咳咳咳。”岑平闻言,觉着这话不该是万宁这样的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说的。

    胡四干笑两声,回道:“芙蕖生得如此好看,哪是小的这样粗人可以肖想的。”

    “生得好看是不假,可她的出身……”万宁略带可惜的说道。

    胡四没有接话,低着头看着地面发呆。

    岑平对万宁刚刚的问话有些不明白,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想到芙蕖那般姿色,岑平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胡四见色起意,祝妈妈为了保护女儿被胡四给杀了?

    不会,不会是这种可能,若是胡四想要轻薄芙蕖,那芙蕖现在就会状告胡四。何况毒杀通常都是早有预谋,临时起意的杀人通常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比如掐死,闷死,打死之类的。

    “胡四,你之前可有见过芙蕖?”万宁问道。

    胡四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思考了几秒后才说道:“见过,以前在伙房见过一两次,那时候她是伙房的摘菜丫头。”

    “那胡四,你喜欢芙蕖吗?”万宁问。

    胡四摇摇头道:“小的配不上她。”

    万宁却道:“那时候芙蕖不过是伙房的一个摘菜丫头,也是最末等的丫头,于你来说并无身份上的差异。”

    胡四不做声,头垂得更低了。

    岑平狐疑地瞧了瞧万宁,她是在怀疑胡四吗?

    张了张嘴正想要发问,忽然门口有人禀报,说检官和仵作已经到了。

    两人便出了房门,再次来到现场。

    司理参军姓曹,仵作姓王,他们见过岑平后便开始验尸和检验现场。

    尸体万宁已经瞧过,所以没有靠上前去。

    待尸体初检后,两名衙差将尸体盖上白布搬下车。

    曹司理上车仔细检查了牛车,王仵作则在临时搭好的草棚下检验尸体。

    待牛车检查过后,曹司理向岑平禀报牛车并无异样。

    岑平点点头,曹司理便到草棚那查看验尸情况。

    半晌,曹司理又将验尸的检查禀报于岑平。

    祝妈妈系服毒而亡,尸检见尸口眼开,面紫黯,唇紫黑,吐白沫,面部及枕部皮下出血,手足指甲俱青黑,右手手腕断,左手指甲内有血污,双肩有淤青。

    死前曾发生抽搐,尸体扭曲痉挛。

    和万宁推测的一样,祝妈妈确实死于中毒。

    “可知是何种毒物?”岑平问道。

    “据死状及呕吐物查验,仵作推断极有可能死于莽草。”曹司理回道。

    “莽草?你是说鼠莽草吗?”岑平道。

    “正是,这莽草又称假八角,其与八角极其相似,若不小心误食,便会中毒。中毒后症状类似癫痫,主要是四肢抽搐、恶心呕吐、神志不清,直至心律失常、呼吸衰竭。”

    “这么说中莽草之毒,死时应是极其痛苦的。”万宁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问曹司理。

    曹司理惊讶地瞧了瞧这位戴着帷帽站在岑通判身边的姑娘。命案现场,旁人都避而不及,尤其是女子,更是会惧怕这场面而躲得远远地,这姑娘倒似不怕,一直都在。

    难道这是死者的家属?

    曹司理正想发问,就听万宁又说道:“敢问司理,这牛车上可有抓痕?”

    曹司理下意识地回道:“没有。”

    随即一怔,暗想自己为何要回答这位姑娘的问题,但见岑通判并没有制止之意,便越发好奇了。

    “那祝妈妈尸身上可有抓痕,特别是脖颈处?”万宁又问。

    曹司理摇摇头道:“并无抓痕,尸检只见双肩有青紫痕迹。”

    回答后,似是等着万宁再问,却不闻帷帽后再出声音。

    岑平悄声问万宁:“此案你可发现端倪?”

    万宁轻声回道:“请容我再仔细想想。您可与曹司理再询问芙蕖今日饮食细节。”

    岑平便与曹司理进了屋子。

    万宁深吸口气,再次提着灯笼上了牛车查看。

    在烛火的照耀下,万宁一寸一寸地搜看,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母亲曾不止一次说过:现场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刚刚她在车上,里头空间狭窄,她独自一人和一具尸体面对面待着,说不怕那是假的。加上光线昏暗,尸体又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很多地方她都没能细细查看。

    现在尸体被搬了下来,她觉得有必要再仔仔细细查看一下现场。

    车上确实如曹司理所言并无抓痕,车壁、车底、车顶都没有明显的抓痕或划痕。

    不过,万宁在车底板的夹缝中发现了一块极小的布碎。她将它扯出,收了起来。

    查验完车子,万宁走到草棚边,看着祝妈妈的尸身发了一会呆。

    祝妈妈的尸体用白布盖着,只有花白头发简单盘成的圆髻露于外面,没有任何发饰,如同一朵衰败的花。

    所有的零碎细节忽然间都串在了一起,万宁知道凶手是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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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春介绍:
那日春光明媚,万里河山生机勃勃,激情澎湃。
踏春回来的卢万宁却看到家中遭劫,家人被屠,昔日家园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至此之后,卢万宁再无春天。
断案、探访、追查……只为求一个真相,求一个明艳春日,余生静好。
这是一个古代女侦探,查案复仇,案子和汉子兼得的故事。谋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