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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章 匠工为模

    俩人总共也就两丈的距离,能走几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体微侧着,惊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挡住她视线的样子。

    此人毕竟心虚,状若随意的回头一瞥,可后方根本没考官,他回过头时,王葛已经跟地上的筲箕分站两端,嫌这段距离不够,又移两步远。

    她牢稳的背负模子,与这竖夫毫不畏惧的对视:来吧,敢两败俱伤吗?

    想毁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别想用卑劣手段!别想混淆旁人视线,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损毁了器物一样。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来毁吧!

    敢吗?

    她让开位置了,让的远远的,不是要来帮忙吗?来啊!

    不知多少目光开始关注这边,顷刻间,变成游徼进退两难!

    考场秩序可不仅仅约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样受拘束!此人也算当机立断,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来到扬名鼓下,游徼轻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这小女娘过不了察验,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时,一样可以报复她。

    咚!

    近在咫尺的扬名鼓音将游徼的恶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这个该死的考生离开,不过,瞧她现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脊梁、加快的步伐,如两记耳光一样扇在这竖夫的脸上。

    傍晚接近酉时,不如鼓明显多起来,一个个考生或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或因制器失败黯淡离场。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时,游徼不会逼他们大声报名,知道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经制完九器的。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终于制完第九器了。这次王葛没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会。自此刻起,她已经是匠工,可以从任何一个退场通道离去,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争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拨离场。不就是尿裤子吗?那就尿好了!能怎样?!

    她跽坐的位置,还是刚才制作第九个器物的地方。解下头巾,轻蒙口鼻,望向远处的南山。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这些狼狈、但坚毅的考生呢?

    好吧,尿裤子多简单。趁着还没那么冷,她以箧笥为枕,闭眼小睡会。

    以箧笥为枕,证明考生要休息,巡场游徼是不能干扰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区域,一位顾姓考官过来,坐于席,说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贺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统计出有多少达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过肯定有达到的,尤其县邑与荷舫乡。”

    考生的扬名次数,也由每个制作区域的五名匠役担任,每人皆书写一份,每日申正时刻五份核对,取相同记录最多的,而后整个考场汇总相加。考试全结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错。

    顾考官又遗憾道:“荷舫乡的郑鹊离场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岁太小,撑不住也正常。”

    贺考官:“郑鹊至多两三年就会考出匠师,对他来说,中等还是下等匠工都无妨。”

    “说到底,此等级只对终生无望匠师的人有用。”

    “呵,那还是对绝大多数人有用!毕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来一名匠师。”

    一刘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验这些匠童心性的时候。”

    顾考官:“今次瓿知乡有个匠童不错。”

    “我浔屻乡还跟往年一样,唉。”

    “县邑……较往常差了许多。”

    年纪最大的石考官原本凭几小憩,听到这,问道:“有考生向‘鲤石’去了么?”

    别看一众副考官均是中匠师等级,但中匠师之间是分资历的,石考官地位仅次于主考官。他这一打岔,就是不让私议官员的事。江县令在时,滥用职权搅乱匠童比试,如今桓县令上任,那些没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顾考官回复:“未。自器物棚中段开始,模子减少,甚至很长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谁敢空跑一场?同往年一样,只有几个试探的又都回去了。那个……考生们对匠工考的规则颇有怨气哪。”

    刘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阴县监考,到底是治所大县,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阵沉默后,刘考官再道:“匠工比试,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为对手的考试。连昨日之自己都无法战胜,将来如何战胜别人?”

    顾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总共百种……一些只善草编、藤编的,确实吃亏。”

    石考官:“设置百样模具,其实含两层意。”

    “请石兄赐教。”

    “简单的一层,我等众所周知,是寓意百匠争鸣。深的一层,还在这个‘工’字,是寓意匠工为模、匠工为器!每个匠工,以后都跟考场之中的模子一样,跟制模之规矩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到标准!在标准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为模,为规矩之器?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继续道:“朝廷每年拨出那么多财力举办匠工考,为什么?为的是尽快扩增匠工整体,将其打造为朝廷重器!百类匠工、百类模,当每类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准的器件时;当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调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时,无论农具、武器,相当于全部有了统一度量衡,到时何愁百业不兴?我等匠人的地位,也会更上层楼。对了,主考官那边送去厚被、热食了吧?”

    这话题转的,还是顾考官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已送过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达器物棚的尽头,可是啊……”

    顾考官接话:“可是主考官又得独守鲤石了。”

    “倒是清闲。”

    “静心。”

    众人纷纷打趣主考官,连刻板的石考官也跟着笑。

    王葛被冻醒时,天已经黑了。扬名鼓前灯笼明晃,能容十个考生夜晚制器。她起来,拽拽沉了的裤子,苦中作乐的想:刘小郎考匠工时肯定也尿过裤,不然哪来的经验。

    歇这一大觉,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气,饥饿感倒是减轻许多。她抱起箧笥,走向器物棚。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官府对匠工考真是重视,沿路每隔段距离都悬挂着灯笼,游徼比白天还多。

    她没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攒住体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块鲤石。

第61章 我现制,你现仿

    过去几个制作区域后,器物棚中的模子明显减少,有时候好几个器物床都空着。考生自然也随着减少,王葛现在处的位置,竟只见匠役和游徼。

    此处有点分水岭的意思。继续向前,她默默记数,走过二十个器物床才看到一个模子:这是个组合木块,由一个木制方箍将它们套在一起,里面大小不等的木块共有九个。

    可惜材料在另一侧,她走出好远都没有绕过去的通道,折回去又有点不值,先放弃,等明早回来碰运气吧。

    又走了好长一段,器物床全部为空,她都放弃记数了,没想到一个器物床面,搁着个孤零零的草编蝴蝶!更幸运的是材料在这一侧。

    咚!

    此制作区冻得发抖的鼓吏,终于敲响开考以后的第一记扬名鼓。“瓿知乡、贾舍村、王葛啊嚏……过!”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吧?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仿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仿。仿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劈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仿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嘟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吧。”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夜晚实在太冷了,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咚!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组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魇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通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扬名鼓?怎么后方还有考生?

    匠役、游徼纷纷看去,一个竖抱箧笥、横搂筲箕的小女娘过来了。她走路每一步都跟随时要摔倒似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坐到女匠童方阵的最后。

    这绝对是全场最小的考生了!

    游徼中的一人差点气吐血,他刚被调到这片制器区,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该死的竖婢还没被淘汰!还明显在笑!

    更恨、更不甘的是,此处考官太多,匠役、游徼集中,他唯能偶尔投过去怨恨一瞥,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这个时候,长时间无考生、模子全空的区域开始封闭,匠役携带扬名鼓的记录竹简,向考官休息区而来。其中有一份极为特殊,特殊到即将让众考官都懊悔顿足!

    将作监:古代掌管建筑、制器的官署。其下“中校署”掌舟军、兵械等制造。

第63章 损毁模子

    那恶毒游徼没看错,王葛确实在笑,她已制成十九器,已经是中等匠工了。以后不仅可在官府置下的匠肆务工,若被其余匠肆雇佣,每制一器,均能比下等匠工多挣一倍的钱。能不欢喜吗?

    此时再琢磨匠工考的种种规则,何敢抱怨?其实考试制度越苛刻,对贫寒出身、吃惯苦、受惯累的匠人越公平。她完全领悟了匠工考的深意,它赋予考生挑战匠技极限的天时与地利,能否有坚韧之心,在己。

    若厌恶规则,半途退场就是,承认技不如人就是。

    想通透后,王葛继续制第二十个模子。

    此模子是竹制“算筹”的组合,乍见时,她还以为谁把材料堆在了器物床面。一共百根竖圆制式竹棍,每根六寸长、宽度两分。此模单根易制,费时在数量上,有一根出错就白忙活了。

    算筹模提供的材料为三截竹筒,她先将每个竹筒锯为两半。六截筒秆的长度皆达七寸余。

    再不停对劈,篾成竹条后进行刮青,仍旧弃黄篾,使用刮刀的圆豁打磨青篾。仿制算筹不能着急,需得先将横截面直径统一制成,才能统一长度。

    王葛一边忙活,一边好奇匠役如何察验算筹,总不能一根根的测量吧?

    砰!她前头的考生侧倒昏迷,发出腹泻的难堪动静。

    王葛这些离的近的,全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游徼过来,将失去意识的女娘搁到独轮车一侧推走。气味留了一路。

    不多时,女匠童方阵有人啜泣,很快,这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害怕如涟漪扩大,啜泣声此起彼伏。谁敢说刚才那女娘的难堪,不会轮到她们?

    如此丢人的事,如果传回家乡怎么办?到时她们还敢见人吗?声名与匠工等级,孰轻孰重?

    女匠童集体哭的场面每年如此,考官、匠役、游徼们都习以为常。儿郎确实天生比女娘体格壮、脸皮糙。

    石考官站到了前方,大声道:“哭甚?!脸上都蒙着面巾,怕什么?离场后你等自己不摘,谁知道哪个是哪个?再者,真正丢脸的,是那些技艺不精者!是连一天一夜都熬不住、不敢熬的懦弱者!待你等离开考场,若有人嗤笑,便告诉那些懦夫,你等这身污衣,是蝴蝶褪去的茧衣!不破茧,怎成蝶!”

    一少年考生激动站起,面向女娘们嗷声道:“大人说的对!不破茧,怎成蝶!”

    石考官拂袖:“哼,大声喧哗,轰他出去!”

    天渐晚时,女匠童们的心绪都已平复。

    乌云集结,随着雷声起,渴到极致的考生们仰起头,盼望这雨快些下吧。

    鲤石那边的匠役终于先主考官一步,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顾考官纳闷的接过竹简,展开……

    贺考官见对方脸上神情不定,眉头越拧越紧,就凑上来看。

    啊呀!贺考官看清内容后,直觉胸口被撞大石!头等匠工竟然有两类录取方式:

    一是众所周知的制器五十件以上;

    二是考生到达鲤石后,通过主考官的考验即可!

    原来,县府将匠工考的主考官定下后,将作监会给主考官一份封存文书。有考生到达鲤石时,才可打开封泥。每年、每县、每大类匠工考的文书内容不会出现相同,如未有考生来,封泥被打开,则主考官全族判罪。

    今年的题,是主考官用竹料制一模,让考生仿。若考生在来鲤石之前已经制完九器,录其为头等匠工;若未制完九器,只录为中等匠工。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头等匠工出,往后所有匠工考都不再竖鲤石。再想争取头等匠工称号,唯有制器五十件以上!

    顾考官欲哭无泪,嘴半张着:“贺兄,我……我当年、就差……就差一半路……早知道有这规则……”他“砰砰”使劲捶两下胸口,不行,要憋屈死了。

    刘考官:“何事?令你二人如此失态?唔……”他接过竹简,越看鼻孔越大,右嘴皮往上抽、左嘴角往下搐,要不是被石考官夺过竹简,刘考官绝对能气中风。

    夫哧、夫哧……石考官看清原委,双眼一黑,幸好被刘考官扶住。两位上了年纪的考官互为搀扶,坐下后,他说道:“头等匠工出在踱衣县考场,是你我之荣幸。当务之急,是去迎主考官,问明是否现在就将此事报于桓县令?另外,鲤鱼石以后不再使用,怎个处置方法?头等匠工的贴榜方式,是否与其余匠工一样?考生王葛继续制器,还是许她提前离场?”

    迸!

    一声炸雷,动静极响。

    石考官让顾考官去交待匠役,让考生提前躲到器物棚下制器。顾考官回来时,身后跟着刚刚赶到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显然顾考官已经把刚才所有商榷告诉了主考官。

    姚大匠师身上被雨打湿不少,摘掉斗笠,说道:“今早我已令人去县邑,你们说的几桩事,都得等桓县令交待。考生王葛……我刚才看了她,制器认真,明显还能坚持。此考生心性坚毅,非同寻常,我们不要干扰她。”

    又一声雷,雨下大了。

    众考官哪料到,他们决定不干扰王葛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离场。

    就在刚才,匠役一发话,考生们赶忙收拾器物、工具。王葛把模子、材料全往筲箕里装,等一会儿再分就是。谁知她突然被后头一撞,是后面的女匠童没站稳,王葛跌在地上,那女匠童则正好栽在王葛的筲箕上。

    顷刻,模子、竹棍打翻,全被雨泥弄脏。

    女匠童的手也受伤流血,吓的无措:“是我冲撞了、我不是有意的……”

    道歉有何用!王葛爬过来,难以接受这变故,这套模子虽然费时,但她肯定能制成的。全脏成这样,全废了!

    “无故喧哗,速速离场!”离的最近的游徼钳起女匠童。

    王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想害她离场的卑劣竖夫!怎会这样巧?莫非……

    她刚猜测,就听那女匠童一边挣扎,还在一边哭叫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站稳,可我真不是呜……”

    王葛气的撅断一根竹棍。没机会对质了,这小娘子一咋呼,相当于把错担下了。

    好不甘心!她的坚持就这么窝囊的失去了意义。王葛被雨淋透,把竹棍全拣回筲箕,不死心的端到匠役跟前,但匠役只无情对她说出一句:“损毁模子,速速离场!”

    算筹:古代的计算工具,一般为竹制,有记载271根为一“握”。

第64章 你帮我,我帮你

    从进入离场通道到休息区,全有遮雨草棚。

    王葛不用淋雨了,手上也轻了,强迫自己想通,但哪有那么容易。

    回头望,方能体会在考场中坚持着有多幸运,多让人羡慕。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瞧这雨下的多及时啊,里面的考生饮足雨水,能不能多撑一天?

    如果她还在场内,制完二十器后,敢不敢继续拼?其实拼到晕倒被抬出来又能咋样?她能否拼到上等匠工?

    一切的未知数,全被破坏了!

    撞了王葛的女考生刚敲完不如鼓,冻的哆哆嗦嗦递出木槌,哭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绊倒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她嚎啕大哭,恨不能撞死在不如鼓上,她已经制了十八器,只差一器啊,只差手中的一器,就是中等匠工了!

    “你是被什么绊的?什么器物能把人绊那么厉害?”王葛问的倒关键,可这女娘伤心至极,根本不入耳。

    鼓槌被一大手夺过、一下杵到王葛脸前,不用瞧就知道是那竖夫。未免自取其辱,她拿过,踮脚,奋力敲鼓面,使出全身之力大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技不如人!”

    原来自认“技不如人”这么屈辱,比尿裤屈辱多了。她憋住眼泪,把鼓槌递回。

    游徼气的手掌紧攥,本想让这竖婢一次次敲不如鼓、让她丢尽脸,可她倒贼,喊的比谁都响亮。“呵,王、葛?是吧?敲不如鼓敲的这么有劲的,真是少见。”

    王葛没说话,知道这种人难缠。游徼虽是官吏中最低的,但再低也是官,而且游徼负责缉捕之事,各个身手好,她已经吃了亏,不能再吃!

    此人也不敢太猖狂,得意的回考场。

    女考生抽泣上前,正要开口,王葛拧身就走。

    蠢人要远离!何况她快憋死了,得赶紧找回行囊、上茅房,晚食早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张麦饼。

    遮雨草棚这条道仅有三步宽,两侧潲雨,中间正迎面过来个高大身影,出声询问:“你是王葛?”

    王葛仰头,这郎君二十余岁的样子,宽衣幅巾,笑的温和,温和中带着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

    “我从一货郎处买了此物,可是你制的?”他伸手,托的确实是前段时间冯货郎买走的不倒翁。

    “是。”

    他站到不如鼓前,拿起鼓槌打量。

    王葛默默跟过来。

    女考生还杵在鼓边抽泣,被这郎君平静看了一眼,竟心生害怕,赶忙跑走。

    此人模仿槌鼓,紧接着不感兴趣的放下,看回王葛,问道:“你帮我再制一个不倒翁,我帮你治那游徼,如何?”

    王葛身体一绷,头更垂低:“我制好后,如何给大人?”

    “桓真是我族侄,给他即可。”桓县令深看她一眼,“王匠工,别急着返乡,等贴榜。”

    “是。”王葛目送对方进去考场,感激不已。他定是桓县令,刚才在旁边看明了游徼的凌霸之举,知道一个小农女被游徼盯上、挟私报复是非常可怕的。

    所以岂能只制不倒翁报恩?她会再琢磨些好物的。

    回到原来的女匠童休息区域,她的竹筐位置没变,里头铺盖、厚衣裳、足衣、竹壶一样不少。终于能上茅房了,茅房一角有个比缸还大的篓子,里头扔的全是污衣。

    她把身上的全换掉,出来后,雨已停。

    寻找到匠娘,对方一打量就知道是刚离开考场的,给她麦饼后,问:“小娘子一定制完九器了吧?”

    “嗯。”王葛狼吞虎咽,连点两下头。

    “贴榜慢,怎么都得过两天。”

    “嗯。”

    “干等着心里也躁。”

    “嗯。”王葛心道,你比我躁,想说啥赶紧直说嘛。

    “小娘子会制葛履吧?”

    “嗯。”

    “清河庄匠肆有批急活,正招会制葛履的匠工。虽然还没贴榜,但像小娘子这种今日离场的,都能按下等匠工雇佣。一双葛履五个钱,每双一结算,怎样?”匠娘顾忌的看眼周围,示意就是自己穿的方头履制式。

    方头履比草鞋麻烦,不过五个钱也不少了。王葛心动,问道:“清河庄很远吧?”

    匠娘一笑:“庄园当然远,匠肆不远,你看,打这都能瞧见。”

    清河庄在考场休息区几十丈远,围起好大的临时匠肆,灯明烛亮。有意思的是,道路另侧就是南山馆墅的临时匠肆。

    就这样,王葛只离开考场一个时辰,就进入匠肆当佣工了。这一干便是两天,比在考场还遭罪,直接击碎她对匠工的想象。

    钱还是不好挣!

    葛材料的方头履,自脚前掌开始加厚,鞋面要编的非常紧密,鞋体宽,根本不似匠娘脚上那双轻便合脚的。且鞋底厚,制完鞋面后,得用大针跟鞋底缝到一起。针脚的距离有固定制式,和她一起招过来的考生就因为缝的针脚不合规,白忙活一只鞋。

    缝接鞋面时,手一会儿就累的骨节疼,只要一歇,匠工、匠娘便过来训人。尤其那个给她饼吃、带她过来的匠娘不再慈眉善目,在匠肆过道来回巡查,嗷嗷训斥:“匠工,何谓工?工就是器!不管儿郎、女娘,都是规矩准绳!”

    “你等考试时也这样懒散吗?九器制的都是草棍吧?”

    “不愿干的就走!哭哭啼啼给谁看?”

    “去哪家匠肆都一样!”

    “都看看老匠工是怎么制鞋的?人家制两双,你还在制左脚!说的就是你!”

    王葛的手背被敲了一下,疼倒是其次,她真的还想上茅房,可偌大的匠肆根本没茅房。想去解手,可以,往外头黑影里跑,想尿哪尿哪,没人陪、没人管。

    大半夜的她哪敢去?

    两天后,匠工考场东方向的主通道前,人山人海。即将贴榜。

    贴榜木牌已经竖好,跟大鼓比肩而立。

    远处江面上停着艘巨船,这是王葛头回见到古代的大船,见识役夫如何将鲤石费力的运到船上。

    人群中正议论此事:“听说了吗?南山馆墅把鲤石买了,以后匠工考不再有鲤石了。”

    “怎么可能?”

    “今年匠工考肯定有大事发生。”

    王葛听来听去,都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是,如果真有大事,还能传的人尽皆知?

    游徼、匠役全部列队出来,然后是一众考官,当中簇拥着桓县令!

    开始贴榜。

    游徼长矛相接维护秩序,没人敢乱挤,挤到前头也没用,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王葛离的远,个子矮,啥都看不到。

    顾考官大声道:“都肃静。先从下等匠工公布,此次共录取下等匠工……”

    王葛紧张的听到最后,没有她的籍贯姓名,终于放心。她制器正好为十九数,万一匠役漏掉一个,她会被降到下等匠工里。

    游徼中的一人心情相反,不甘、愤怒:莫非那竖婢真的被录取为中等匠工了?

    规矩准绳:既指制器的工具,也指制器时需遵守标准。

    书友可加君羊:八零八九五一二零五

第65章 归家

    顾考官:“接下来是中等匠工,共录取四十二人,县邑北闾里的考生有……”

    王葛心里有数,激动的等着,等待念到“瓿知乡”,可念是念到了,总共七个,仍然没她。

    怎么回事?就算少记录制器之数,也应当在下等匠工里,怎可能哪个都没她?

    王葛沉下气,桓县令既然叮嘱她等贴榜,就肯定有其用意。她不时踮着脚看向桓县令、主考官时,那游徼在搜寻她。

    再说顾考官,念这许久,嗓子都哑了,接下来的消息太重要,他尽力扬声:“踱衣县今年无上等匠工,但是……录取了一名头等匠工,头等!她是我大晋……”

    “头等匠工”四个字之后,顾考官的声音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桓县令不悦,示意一众游徼以矛怼地,嘈杂声渐退后,顾考官重新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被录为……头等匠工!她是我大……”

    谁?王葛眼睛睁的溜圆,确定没听错,考官喊的是她的名字。

    “顾考官。”桓县令打断话,“你声音太小,头等匠工之名,应当人人皆知!”他视线在远处王葛那边一扫而过,然后伸指,点着游徼当中一人,下令:“你,为头等匠工王葛敲扬名鼓。”

    这游徼敢怨愤王葛,但对上县令,头都不敢抬。

    该死的小女娘!他暗暗咒着,走向鼓旁,怎么甘心啊!她怎么能是头等匠工?不都说绝对无人能考中头等吗?

    考的第二天,她就被他使计撵出考场了,凭何能是头等匠工?难道在撵走她之前,她已经制完了五十器以上?

    那该死的竖婢,此刻肯定在盯着他出丑吧?

    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咚~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吧!”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案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姊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怎对得住阿姊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姊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姊。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姊。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姊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姊应当要返家了吧,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径,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徊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管宁传》、《毛诗故训传》、《论语》,都是晋朝儿童教育读物。

    关于更新时间问题,跟友友们致歉,由于我自身有工作,加上码字水平有限,导致更新时间不稳定。望多多包涵。

第66章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姊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吧?”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从姊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幺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姊,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夸道:“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吧,阿葛以后是匠工了,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棂,窗缝糊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案,案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叠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吧?”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姊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吧……”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菔。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隔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嘀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贾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淡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棂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野芦菔(fú):野萝卜。萝卜在古代不同时期的称谓很多,隋代以前被称为“芦菔”。

    孟冬:十月在古代被称为“孟冬”,此月起,百姓家开始积蓄冬柴,用泥糊窗缝,制草鞋,酿冬酒等等。

    不龟之药:《庄子逍遥游》记载“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证明从那时就有冻疮药。

第67章 勿只要不倒翁?

    “王南行……王南行……”

    镗!镗!镗!

    “于林之下……于林之下……向南而行……向南而行!”

    咚!咚!咚!

    王葛一下惊醒。

    咚咚咚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姊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姊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姊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魇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菔;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姊,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菔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菔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姊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姊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不过他也不在乎,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然后装回信袋,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仿,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像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案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案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案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姊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姊!”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姊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第68章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姊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雕、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都要卖给豆肆兑换隔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吧?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姊,”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姊跟我讲讲大船吧?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姊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姊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姊!”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苎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溯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佯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雕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吧。”

    姊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吧?”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姊,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姊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姊可好了,所以从姊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姊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第69章 竹节小人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吧,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我等都走吧,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懒得理睬,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咻咻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

    王二郎嘿嘿憨笑:“那不行。”

    “夫君。”小贾氏两步并一步过来,忍着火,“回屋,我有事问你。”

    王二郎纳闷的跟着新妇走。

    此时贾妪、王大郎和几个孩子都过来,王蓬哭着跑进里屋,抱住阿父。

    王葛挡住大母、阿父,把刚才大父生气的事悄声讲一遍。

    贾妪气的深喘,指着屋里骂:“糊涂货!这个月你都别去沙屯,还有阿竹那个不孝竖子,想做姚家子,就别惦记王家!”

    啪!老人家转身扇了幸灾乐祸的王禾一巴掌:“也是个没良心的竖子,长辈再不济也轮不到你笑!”

    主屋那边,王艾睡醒了在哭,贾妪匆匆回去了。

    王禾捂着脸,其实大母打他几巴掌都没事,但在王葛面前被打,肯定好几天都被她讥笑。王菽刚关心一句就被他推搡的差点坐地上。

    王禾羞恼回屋时,他阿母小贾氏往外跑,一路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跑出了院门。

    坏了,阿母这是要回娘家!王禾兄妹急忙去追。

    王二郎头发凌乱的出来,吼道:“今日谁追此妇,谁就不是我王家子!”他喊完,忽觉将怒火全发出来,是这样的痛快!

    王禾吓在院门口,到底没敢追出去。

    王菽跟阿父感情深,速速跑回来,仰头含泪道:“阿父,我是王家子,我听你话,你别气了,你气成这样我害怕,我担心你呜……”

    东厢房内,王三郎父子、没来得及离开的王荇都扒在门缝瞅,吓的面面相觑。王蓬小声问:“二叔咋了?咋跟大父一样凶哩?”

    王三郎茫然摇头。

    王荇:“三叔,家里这样,你过两天还去沙屯吗?”

    王三郎赶紧说:“休提此事!”

    主屋里,王艾是被院里动静吵醒的,哭起来就很难哄,哭的贾妪心烦气躁,倒是王大郎一接过去,小王艾就不哭了,紧紧揽着伯父的脖子抽泣。

    贾妪不放心道:“真是一桩接一桩,二郎夫妇又闹腾啥?我去瞅瞅。”

    王翁怒火仍盛,不叫去。

    王葛一脸赧然:“大母,不用过去问了,我知道。其实我在县里编物,卖了二十一个钱。二叔在苇亭接到我时,我把之前他买猪脂搭的一个钱还他了。”

    她声音开始转小,慢慢往后退:“刚才……我当着二叔母的面,重提此事。二叔母就误会了,以为我考了头等匠工,县府又像上次一样赏我好些钱,然后我分给二叔、二叔没告诉她……哎、别打、大母别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天家里真是乱成一团。王葛好几年都没挨揍了,好在大母看似重重呼她背,其实都是擦着衣边过去。

    次日大风,无法去野山。

    一家人为了挤热乎气,全聚到主屋,褥子也都抱过来。草席铺了两层,又垫了两层褥子,才隔绝了地面的寒凉。

    二郎、三郎、王禾编草鞋,贾妪和孙女王菽缝裋褐。

    王大郎给阿父捏腰捶肩,王蓬给大父揉腿。

    随着天渐冷,王翁的腰又有点难受。

    王荇独坐在另一边,背对众人练字。案的左右各燃一盏烛,这在贫寒之家是非常奢侈的事。王荇知道为了自己读书,攒的麻油都快用光了,因此练的极其认真。

    王葛却知道不能总让阿弟在这种光线下盯着简策,于是跑出门、跑进杂物屋,挑了些细竹管、另个工具凳也抱过来。

    “一刻都闲不住,又折腾啥?”贾妪把针在头上篦一下,问道。

    “给弟妹们做个好玩的。”

    “哦,好玩的、好玩的……玩具,嘻,玩具。”王艾雀跃不已,记起从姊说的“玩具”之称。

    王葛笑笑,开始制作竹节小人。

    用剪刀把细竹管剪成一段段,再削个大刀、长矛的薄竹片。将竹管分成两份,各摆成“小人”状,然后用细麻绳串起,将两个竹片武器各自绑在“小人”的手臂上,呈横握架式。

    最后削四个比竹管直径略大的圆形薄片,剪尖钻小孔,麻绳穿过来,挡在两个“小人”的四只脚底。

    这就成了。

    把两个工具凳拼在一起,两个竹节小人在缝隙上头,她在下头拉动麻绳,两个竹节小人立即像模像样的打起架来。

    她牵绳快,俩小人就打的快,有进有退,有时凶猛的很。

    “啊!”王艾兴奋的尖叫。

    王蓬早跑过来了。

    王荇被吵的惊回头,然后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王翁下床,腰也不疼了:“这咋回事?阿蓬起开,让大父瞧瞧。”

第70章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翌日晨光大好,可惜风还未歇,暖阳刚刚拂到人们身上就被吹散。

    村西乡兵营地,桓真在和铁雷玩“琢钉戏”。

    琢钉戏就是画地为界,先掷一小竹钉为“签”,桓真和铁雷依次掷钉,出界者输,触碰到“签”输。铁雷屡赢,桓真也不恼,本来就是为了活动筋骨,不然谁还若幼童嬉戏。

    村东贾地主家。

    辰正时分一过,久不出屋的贾太公一脸威严,手执桃木杖,坐于寒风凛冽的院中。庭院当中,两列族人子弟,手里尽持麻鞭,中间趴着惨叫的,是被打了半死的长房长孙贾风。

    踱衣县,县府。

    巳正时刻,桓县令将一个轻便箧笥交予袁彦叔:“让阿真给王葛,告诉她……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何时能脱离这些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就是允她报考匠师之时。”

    袁彦叔:“大人用心良苦,我定一字不落的转达。”

    “用心良苦是因为王匠工值得。”桓县令抄起手,微笑道:“孟春之前,至少让她制出一百木规、一百木矩、一百木尺。多出来的,县府按头等匠工之价付她。规、矩、尺各五个钱,错制一个,罚五个钱。”

    孟春之前?桓县令何时这样严苛了?袁彦叔回声“是”,速速离去,路上别投宿了,能给王匠工余出一天是一天。

    贾舍村,村西。

    桓真掷钉输了百十回合,总算不冷了。丈外,始终站立的那个隶妾,越来越缩肩躬背,冻的牙都咯咯楞楞。

    桓真把松垮了的臂绳重系,一边问:“还不招?”

    隶妾颤着声回:“罪妇平日跟、跟那凶犯少有来往,真的不知要招什么。”

    铁风过来了,身后跟着个脸上长癞、四十左右的隶臣,铁风令那人停步。

    桓真遥指一下癞脸隶臣,对隶妾说:“我查过你,你还有一年役期满,就会被放为庶人。再不招,我现在就将你许于这竖夫为妻,他还有十余年役期,所以你们的孩儿,出生后就会是竖童!”

    打蛇在七寸!隶妾尖声质问:“你吓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扫马厩的亭夫,凭什么?”

    任溯之大步过来,后头跟着求盗程霜与单英。

    任溯之粗声道:“他不是亭夫了,即日起,为亭子。他也不是吓唬你,你已过了二十,我等有权为你指定婚嫁。”

    亭子桓真撇下嘴,在临水亭,亭子和亭夫干的活差不多。

    村东。

    贾太公坐在贾风床头处,屋内昏暗光线更显他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仍铿锵有力:“泠然,大父不是吓唬你。从今日起,我族之事由次房担起,你伤好后,去你阿父墓前庐舍住上三年,好好养养心性。若再自作聪明,指使族人贿赂乡吏、四处乱打听,别怪我执行家法!”

    这时王葛跟大母、二叔来到贾地主家晒谷的大院,仅这一处院,就比自家庭院宽阔数倍。

    缝制好的裋褐就在此处兑换谷粮。

    两家佃户长期住在此处,其中一家就是跟王葛互学手艺的老篾匠。

    老篾匠正在编筐,一抬眼也认出了王葛。“这么快?你们还是头家来送葛衣的。”

    王葛笑颜上前:“老丈,我先制出两身衣,劳你拿衣样比一比,看行不行?”

    老篾匠接过裋褐,只大体看看,便道:“可。一身葛衣一升粮,你们要豆还是麦?”

    “还能挑?”贾妪和二郎都欢喜不已。

    老篾匠:“太公仁善啊。之前说的是只兑换隔年粮,那是贾大郎君自作主张,太公发火了,说咱村邻都不是外人,哪能给陈粮?制葛衣的活计,一直到孟春之前都作数,全给新粮。呶,还叫每一升都冒尖给。”

    果然,先后两升粮都冒着尖,另一家佃户过来,没说什么,可见老篾匠讲的是实情。

    离开场院后,贾妪跟二郎说:“今回总算知道,虎头说的‘斗筲之人’是啥意思了,啧啧啧……”老人家故意斜了孙女一眼。

    “嗯、嗯!”王二郎连连点头,也跟着斜一眼。可怜他想了一天,才琢磨透那天咋被侄女坑的。谁敢寻思啊,自己在苇亭冻了半天一宿,坏侄女却是一见他,就盘算着咋坑他了。用一个钱,让他被新妇以为匿了几百个钱,脑袋后头还被挠了五指耙印哩。

    王葛夸道:“大母都会读论语了!再念念别的。”

    “你这孩子,找打!”

    说闹归说闹,一家人还是明白的,贾地主家只要有贾太公在,村邻就算吃亏,也吃不了大亏。若那贾大郎君当家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寿石坡的羊粪都不让村邻拾。

    次日早,桓真登门,铁雷抱着箧笥、挎着布囊在后。王葛已从阿弟口中得知,铁风、铁雷二人是孪生兄弟,但哪个为兄、哪个为弟,他们那爱忘事的阿母没搞清。

    不到教学的日子,桓公子肯定是有事才来。果然,王翁、王葛姊弟将他迎进主屋后,桓真将桓县令嘱托的话转述,话尾捎带着不倒翁的事。

    王葛打开箧笥,里面有:十个大小、脚撑不同的木规,一个木矩尺,一个木直尺。矩尺、直尺上都有刻数。

    王翁踌躇,这算好事还是?

    好事是县令允阿葛报考匠师。

    匠工考“匠师”,跟王葛最初考“匠童”时一样,必须先获取比试名额。每年、每县,只有五十人可以报考匠师,都得经县令亲自批准。在各县考出来的五人,叫“准匠师”。而后,各县的准匠师,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正式的匠师大比。

    “准匠师”称号,可管二十年!

    也就是说,二十年内的所有准匠师,都会参加明年山阴县的匠师大比。

    三百匠工出一匠师,绝非虚言。

    可是离孟春只有两月半时候,阿葛能制出县令要求的数目么?

    王荇都不敢碰箧笥内的各种量具,他撅着小嘴,乞求目光看向桓阿兄。

    桓真知道小孩子心思,刚想对王葛说,他会跟族叔商量,宽限她到仲春。谁知王葛一笑,直接应下:“麻烦郎君代我谢县令大人。就是……不倒翁还得过几日才能制好。”

    桓真略微沉吟,说道:“我族叔年少时也钻研过匠技,平日就喜欢收集些稀罕物,不图贵重,只图有趣。你上次制的不倒翁,确实繁琐费时,不若先制个简单的,只要不是素日常见器物即可。粗糙些也无妨。”

    铁雷眼神不自在的飘移:读书人就是坏,能把“乘人于利”拆成那么多字。

    琢钉戏:魏晋时期孩童的游戏,《世说新语》中有记载。

    斗筲之人:指气量狭小的人。出自《论语子路》。

    乘人于利:出自《淮南子》,携势捞好处、占便宜的意思。

第71章 简单与难

    王荇嘴巴一喔:有趣、简单、素日不常见、粗糙,不都是在说“不怕漏”竹船吗?阿姊真聪明,早就想到县令大人和桓阿兄前头了。

    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这就去拿。”他习惯的跑两步后,想起对方教的“规行矩步、锵锵翼翼”,顿时一脚前、一脚后立定,顺拐两下,调整为规矩步伐。

    后方几人忍俊不禁。桓真回忆自己幼年学礼仪时,其实也经常犯错。

    王荇费力端着木盆出来时,失礼的羞涩还在。盆内一半水,浮着阿姊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着眉看向王葛,见孙女神情从容,老人家便不担心了。

    桓真戳动竹船,问王荇:“此物不似头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姊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见过大船吗?比庭院还阔大的船?”

    “见过。”

    “我阿姊也见过,可惜只见识过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讲了那船有多阔后,我就问阿姊,如此大的船,万一……”他靠近桓真,小声将“磕破个洞”带过,“咋整?那样大的船,万一……”他再将“漏了水”三字小声带过,“得多沉?再万一离岸边远,咋来得及修补?”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制了这个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冲他点头后,他才小心抠开甲板。

    桓真惊讶,端起竹船!

    原来甲板之下,被八片竹板相隔,隔成了九个小舱,其中两个舱内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观的确粗糙,内部应是仿的竹节结构。道理简单,难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将竹节结构跟船结构融合,可不仅仅是匠人天赋了,还得有悟通道理的机缘!

    这机缘,竟只是王小娘子看过一次大船?!

    天助大晋!!

    桓真将竹船内的水倒空,交给铁雷,起身,朝王葛揖礼,吓得王葛赶紧站起、退后,回礼。

    “告辞。”他急于离去,出来庭院,回身请王翁止步时,突然视线越过老人家,看向正屋门口处。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节小人,俩“竹小人”兵刃相接,打的酣畅激烈。

    桓真厚颜一笑,直接问:“阿翁,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开那俩没眼色的孩子,将带着长麻绳的竹节小人递给桓真:“拿去玩吧。”

    “谢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递过。

    “给你的。”桓真攥好俩竹节小人欢喜离去。

    姊弟俩跟着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开布囊,里面有十个小竹筒,看着挺熟悉,跟王葛买的装“不龟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开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个钱,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钱啊!这、这都快能买头牛了啊!”

    之后两天,王翁去乡兵营地找过两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贵重的药脂。但都被铁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来。王翁只得作罢,和老妻一合计,让二郎进乡扯了些厚实葛布,打算给桓真缝两身寒衣,也给铁风、铁雷各缝一身。

    这些好葛布总共花掉六百个钱,寒衣内填充的苇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苇亭采摘的,填的特别厚实。桓真收到后,头一次体会到“愧疚”为何种感受,才知道自己随意施舍一份善心简单,对知恩图报的农户来说,是多大的难。当然,这都是后话。

    夜里,烛火幽暗,贾妪、王葛、王菽围坐在案边,凑近烛光缝衣。王翁哄睡着王艾,叹声气。

    贾妪紧跟着叹一声。

    大父母咋了?王菽担忧的打量,王葛对她微微摇头,王菽知道这是从姊叫她别说话,埋头干活就行。

    片刻后,贾妪声音发哽的问:“你们说,钱咋越攒越少哩,嗯?”不指望谁回她,吸下鼻子,继续道:“咱家谁不勤快呢?你们大父,这把年纪还要进野山,跟那些壮年儿郎一样,拾薪、伐竹、挖野芦菔;二郎更是闷着头干活,让干啥干啥,自小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没、没抱怨过一句!”

    贾妪抹把泪。

    王菽跟着掉泪。王葛伸过手,攥住从妹的手。

    贾妪再道:“还有你们三叔。我知道,你们都嫌你三叔木呆,尽干些叫人窝火的事。可你们谁想过,三郎他从没生过自家人的气,谁数落他,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他从来不气!那姚妇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竖子也不分好赖,帮着姚家诓你们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呜……三郎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总空手来,一顿热乎饭都不给他,夜里也不叫他进院,让他睡在牛车上。你们三叔就是这样,才、才晕在山上,幸好没伤着,幸好没伤着!”

    王翁见老妻哭的愈发厉害,劝解:“好啦,当着俩孩子,说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这些天都在说三郎的不是,说他傻子般往弃妇家送粮。你心里不得劲,觉得冤枉了他。可谁叫他不长脑子、不记教训的?现在吃些亏是好事,总比以后吃大亏强。正好,拘着他在家呆着,腊月前,最多让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许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许去,这家你说了算。”

    贾妪就爱听这话,伤心减轻几分。“哎?我刚才说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该说我了。大母,你放心,县令大人不是给我活计了么,制一个器就得五个钱,我只要制一百二十个,就把买葛布那六百个钱挣回来了。”

    此话一落,不但没管用,反倒让老人家想起刚才要说啥了!

    “刚才我说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宝啊……虎宝啊……啊啊啊啊……我可怜的虎宝,当年才多大点啊,她阿母背她去开荒,她就晓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麦子,她就晓得在后头拣麦粒。五岁时就去寿石坡拣羊粪,六岁带虎头,七岁烹食、洗衣,八岁开始挑水、往山上送饭!呜……虎宝啊,我可怜的虎宝……”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开主屋房门,栽在门槛上,嘴里还各自叫着:“虎宝咋了?虎宝!”

    “我阿姊咋了?阿姊!”

    规行矩步、锵锵翼翼:引用《颜氏家训》序,意思为做事循规蹈矩,行止小心有礼。

第72章 匠师为创造者

    虚惊一场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样,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贫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苇絮寒被根本不够,只能相互偎暖。

    小贾氏万想不到,她这次怄气归家,女儿王菽整个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这个阿母交过心。

    院外,任溯之等巡夜亭卒,听到王户院里咋咋呼呼的动静过去后,放心离开。

    桓真疑惑而问:“亭长大人似乎格外关心此户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识,托我这段时间多照看一下。”

    刘泊跟王小娘子相识?桓真感兴趣了,自己跟刘泊也算一见如故,颇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刘泊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温雅、清淡,他内心无比孤傲,且善观人于微,极蔑视恶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见到刘泊,旁敲侧击一下。

    任溯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样话少、装老成的少年郎,提着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狈不堪、怒火冲头,任溯之才“哈哈”放手:“对了,那隶妾在这种天气押到县邑,不用审也冻死了吧?”

    “冻死最好!此罪妇狡诈,既厌恶胡夫,也厌恶凶犯,鼓惑凶犯对胡夫起杀心,罪妇自己未沾半点血腥。所以还是交由县府审理吧,我等若擅自处置罪妇,岂不成了第二个愚犯。”讲到案情,桓真立即口若悬河,和任溯之边巡夜,边分析那隶妾的歹毒。“当然了,她若冻死在押解之途,就不关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肃容,打开箧笥。桓县令给的各种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嘱,无不让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马,这位大人就是伯乐。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脱离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诉她的很明显了:规矩是束缚匠工的。匠工制器,须时时以规、矩测量,精确分寸。但匠师不能!

    匠师是创造者,基本功必须凌驾于匠工!只有将规、矩、分、寸,全都精练于心,刻画于目,固定于掌,才够资格去创造。否则,凭何本事从三百匠工中脱颖而出?

    所以这组测量工具,定是最精准、相对来说最无误差的,说不定还是桓县令特意为她购置的。

    王葛还真猜准了。自她在匠童比试中制出火折子、灭火水筒后,桓县令就重视起她的匠技天赋了,从那时起,他便辗转托族中关系,终于从都城将作监求出这组测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规、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实他们标记刻度的依据也对。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义,一个纵黍为一分,一百黍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间肯定有极微小的误差,那么整个尺刻度自然也有误差。

    要说哪里制的测量工具最标准?被将作监承认?唯有将作监自己出产的!但不对外售卖。

    王葛先从木尺开始练习,这个过程是极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线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恶心、干呕,但呕完,用凉水扑一下脸,继续刻。匠人,没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艰辛,方成大器!

    大晋,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传统手艺人里,能做到出类拔萃,是因为传统工艺快速流失,缺少承继者。

    但大晋朝百匠争鸣,匠工遍地开花,灿若星斗,她想如水鲤腾飞,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专心提高匠技水准时,孙氏带着儿郎张菜来了。

    贾妪这么大岁数,还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张菜转过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岁数,这是还中意自家阿葛呢。

    孙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时看见二郎新妇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闹啥别扭,问她啥都不说,只知道抹泪,怪可怜的。”

    贾妪呛回去:“咋?我家院门大敞,外人都能进来,她进不来?想回来谁挡着她了?”

    “就是!”孙氏立即道:“我也这样说的她。哎呀,其实我过来不是为了说阿贾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问他阿父啥时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赘子还是赘婿?还回沙屯?”

    “啧!”孙氏想恼,张菜晃她两下胳膊,她才重扬笑脸说:“我就是传个话,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尽早去。要进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两头牛就不能跑远道了。”

    牛畏寒,孙氏说的倒是实情。贾妪进杂物间,拿出大郎编的筲箕,塞给孙氏,说道:“拿着,平常没少麻烦你们。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说一下,去野山时,别忘了来唤我家二郎、三郎。”

    孙氏的叔郎就是张仓的阿父张五郎。

    孙氏爱贪小利,得个筲箕,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问道:“阿葛哩?”

    “在屋里练手艺,要考匠师啦,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能出大动静,只在吃饭时叫她一声。”

    “考匠师?”孙氏嗓门一下提高,张菜也半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几分恐慌的样子。孙氏赶紧问:“那么说,阿葛考上头等匠工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贾妪一把将筲箕夺回来。

    孙氏腆着脸又拽过去,讪笑:“是我失言,这种事哪敢诓人。阿葛还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张菜又晃她胳膊,孙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来唤你家二郎、三郎。你别送,我又不是外人,对了,我要再遇着二郎新妇,一定劝她回来。”

    出来院门,张菜急的面红、跺脚:“阿母!来前不是说了,让我见阿葛一面吗?我都多久没见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吧!说句难听话,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别提匠师。她要真考上匠师,这村里都呆不下了,还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谁都相不中。哼!”说完,他先朝家跑。

    孙氏恹恹,王葛又不是个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吗?自家阿菜又懒又馋,要不是自家有两头牛,劳力多,谁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孙氏回头望着王户,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多余。小贾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羡的事。就这样还闹腾,闹两天得了呗,还想逼着姑舅低头,哄新妇回去?可见平日的贤良都是装的。

    呸!装给谁看,谁瞧不出来谁呀。

    闹吧,接着闹,闹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劝!

    姥:音读mǔ,之前解释过,同“母”。都是古代对普通老年女性的尊称。这个时代还没有婶子、大姨之类的客套称谓,不习惯的略过就行。

第73章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说明要静心制器,所以来聊闲事的邻里上门,她装不知道也不算失礼。

    孙氏母子一走,院中重归清静。

    她也重新埋头,捏着石刀片在打磨平滑的木尺上,一个竖线、一个竖线的刻。说是石刀片,其实就是从敲碎的石块中挑出来的,有锐尖就行,用坏即扔。

    旁边筲箕里,放满了这种石片与备用木尺材料。

    刻满一趟线,将尺子颠倒,又刻满后,翻过来刻反面。

    不知过去多久,每个分刻度“||”都好像有了攻击性,它们集体虚浮起来,毫无规律的旋转,猛刺她额头、眉心、双目。

    不行,太疲惫了!

    她撂下石刀,右手一时半会都维持着紧握姿势,一伸展就疼。

    闭会儿眼后,骨节还是不舒服。王葛叹口气,没办法了,左手握住石刀,继续练。

    上一世的王南行是左撇子。穿越后为了锻炼右手,只要有人在,她做什么事都以右手为主,以至于朝夕相处的阿弟都不知道她惯用左手。

    夕阳西下,看不清了,冻透的王葛才收拾器具。先将葛布窗帘放下,再把草窗帘子放下,用石头压紧。窗外则只有宽大的一卷草帘,几层遮挡后,屋里提前黑了。

    她不知道富贵人家的窗户是怎样的,贾舍村都是自家这种不能打开的直棂窗。想通风、采光,就将窗席支起。

    一卷一放间,通常就是农户的一天。

    光阴明暗,六日过去。

    小贾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庭院里,此妇不值得王葛浪费时间,她现在正处于自己制定的“进阶比试”里。

    第一阶:连续刻十个线段,然后核对标准量具上的刻值间距,看自己能达到几处一致?

    第一次只有六个。

    再来,再划十个。还是只对六个。

    依旧划十个,好打击,只对了一半。

    呼……再接再厉,不怕。进阶就是爬山,溜一步正常。

    这次十个线段对了七个。

    石刀有豁口了立即换。线段细而清晰,也属量具的标准,若是被划的粗细不均就失去了量具的意义。即使是练习,也要做到正式比试时的严谨。

    继续连刻十个线段。

    这次对了八个!!

    不必欢喜,这仅叫进步,不叫进阶。

    晌午……傍晚……

    清晨……傍晚……

    又是两天过去。

    王葛连续考核自己十次,每次都是划十个“分”间距的线段,每次都是全部规范。

    至此,才可以进入第二阶比试:制整尺!加寸线段!

    制尺的过程中,随着专注度,手指力量会越捏越紧,右手骨节疼了换左手,左手疼痛再换回来。

    辛苦加倍,收获才有可能增多。

    天渐晚,小贾氏过来灶间。王菽在烹晚食,轻声唤句“阿母”,母女俩一时无话。

    小贾氏魂不守舍的添柴,她前些天回来,哭着给姑舅赔礼,才知道自己被那葛屦子坑了。

    君姑告诉她,王葛考上匠工,县府确实赏物了,赏的是制器工具,并不是她以为的一贯钱。所以那天葛屦子根本是瞧着她走到东厢房了,故意说瞎话给她听,让她误会夫君匿了好些钱,她才闹腾着归家。

    好狠的王葛!比她早死的阿母心眼还多、还坏!当年葛屦子咋没被那野虎咬死呢,咬死多省心!

    柴火烧裂的“啪”声,让正想到阴险处的小贾氏吓的差点坐倒,刚送进灶膛的柴又带着火苗掉出来,差点烧着王菽的鞋。

    王菽把柴重放进去。

    小贾氏关心道:“脚没事吧?”

    “没事。”王菽怕阿母内疚,想起王葛在灶间教编织时,经常逗趣的话,就照搬原话,数落自己的鞋面:“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嘻,阿母,我真没……”

    “啊!”小贾氏突然发疯似的跑出灶屋,脸色都不正常了,止住步,惊悚、疑惑的望自己女儿。

    贾妪从主屋被吵出来,烦道:“二郎新妇啊,又咋啦?”

    小贾氏带着哭音,既告诉君姑,也是跟阿菽解释:“你们都没看见?好大一只鼠狼,就、就从灶屋外跑过去了。”

    贾妪无奈摇下头,鼠狼有啥可怕,又不是狼!

    王葛正好落窗席,知道小贾氏没说实话,不过懒得多想。晚食之后,天很快黑下来。

    “大母,我去挑水,坐好几天了,我抻抻筋。”王葛说完就出去了。

    贾妪:“风这么大,这孩子。”

    小贾氏正好过来主屋,不愿进里屋,喊王菽:“回屋睡吧。”

    王艾往王菽腿上一趴,稚声求道:“从姊不走,陪阿艾。”

    “好呀。”王菽“嘻”的一笑,把穿的肥嘟嘟的从妹抱到大父跟前,掀门帘子去外屋。

    屋里有人、无人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仅隔层草帘,外屋就冷的跟外头差不多。王菽咝口寒气说:“阿母,阿艾小,夜里总蹬被子,大母有时照顾不到,我先在大母屋里呆几晚。”

    小贾氏小声抱怨:“不是有你从姊吗?她闲着干啥?”

    王菽垂低头,怕里头大母听到,更小声回:“阿母别说了,从姊没闲着。”

    “没闲着?你们都忙活缝衣,她咋出去……”

    王葛挑水桶出院门的动静让小贾氏闭嘴。

    一个小身影从次主屋跑出去,边追边喊:“阿姊我陪你。”

    小贾氏拉住女儿的手出来,望着院门处冷笑:“看到了吧,人家才是亲姊弟,你觉着她待你好,那挑水咋不叫你陪着?人家姊弟俩说啥悄悄话,能告诉你?”

    王二郎刚才去茅房了,走到这问:“这么冷,你俩站这干啥?”

    小王艾在屋里等着急了,就叫唤:“菽从姊、菽从姊快回来。”

    小贾氏知道留不住女儿,干脆扯谎:“阿菽看阿葛去挑水,想陪着。这不,阿葛只带着虎头去了,没叫她去,站这生闷气呢。行了阿菽,快回主屋吧,夜里不许睡太沉,帮你大母照看好阿艾,听见没?”

    王二郎一向大大咧咧,宽慰道:“你从姊知道你怕黑,才不叫你跟去。快回屋吧。”

    夫妇俩朝次房走时,王菽再也受不了了,说道:“阿父,阿母,我不只怕黑,还怕井,还怕深水。从姊知道我胆小,知道我怕水怕到连清河边都从不敢靠近,所以刚才没叫我陪她去挑水,从前也未叫过我。”

    这不知里外的蠢货!小贾氏脸皮一抽。

    王二郎仍未多想,回头哄道:“行、行,阿父记住啦,我家女娘怕井,阿父以后也绝不叫你去挑水,也不会叫你去清河……去清河……你、阿菽你说……你从不敢靠近清河?”

    心头似砸重锤,王二郎意识到什么,憋屈的喘不上气,痛嚎一声,栽倒在地。

    各位书友,以后正常情况下,固定更新时间为:早上7点;晚7点。

第74章 什么驴驴菌子?

    一家人慌乱的将眼睛发直、嘴里乱“呜噜”的王二郎抬到暖和一些的主屋。刚放稳他,王菽哭晕,王禾难得的手疾眼快,接住阿妹,掐她人中将她掐醒。

    屋里大人的急声、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糟。

    王大郎拄着拐摸索过来,被贾妪扶到二郎跟前。

    此刻,唯王翁、大郎还算镇定。

    王翁仔细吩咐三郎:“去乡兵营地找人,他们见识多,叫他们过来看看你阿兄是咋个情况?若道上遇到巡夜的就不必跑去营地,就算跪也得把人求来。阿贾你拿些钱给三郎,快!”

    王翁十余年都没叫过老妻“阿贾”了,贾妪打开衣箱,直接将钱串怼三郎怀里,哭着催促:“快去!”

    “是!”三郎快步冲进夜色里。

    大郎趴在二弟脸上方,只能听明白好似在说“河”?

    王翁问:“二郎新妇,二郎为何如此?昏倒前你们在院里说些什么?”

    小贾氏哭着回:“就是嘱咐阿菽夜里别睡太沉,帮着照看阿艾,然后……然后就……”

    王大郎断然而斥:“不可能!”烛火背光中,他眼虽盲,却准确的直对小贾氏方向:“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字一句,全部说明,你若扯谎,我问阿菽。说!!”

    王菽爬过来,“呜……伯父,我说。大父,我记得,我都说!”

    在王菽讲述院中寥寥数语时,王葛姊弟俩到了村北这口井边。

    奇怪的是,鳏翁家那间空屋咋住上人了?显然刚搬过来,一个妇人正进出屋门倒腾杂物,旁边枯树下杵着个少年,应是妇人之子。

    杵那干嘛?也不帮忙干活。王葛暗生鄙夷,略扫过母子一眼,嘱咐虎头靠后,开始打水。

    与此同时,王三郎运气不错,遇到了亭子桓真,他刚刚溜出乡兵营地,跟袁彦叔、铁风兄弟吃宵食。

    王家主屋内。

    二郎并不似众人以为的昏厥,他还有意识,但却神魂两分。

    一半能模糊的看到周围;一半游荡,身临其境于前世。

    他看到前世的阿菽了,那年她应该十二岁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已经做了贾地主家的佃户,住草棚、吃糠粮,阿菽黑黑瘦瘦,只有他这个做阿父的才觉得女儿好看。

    王菽是先喜欢了那个会念诗的竖儒后,才羞涩着把心事讲给他听。“阿父,你得保证别跟阿母说。我去年就遇上他了,他怪可怜的,阿父别急嘛,我知道咱们也苦,但是……贾郎他过的比咱还苦。他阿父离世不久,虽和贾地主家是族亲,却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贾郎认识字,还会念诗哩,其实我听不懂他念的啥,只能听明白诗里有‘君子、君子’,女儿当时听了,觉得他就是君子……”

    村北井边。

    桔槔将盛满水的木桶提出井,王葛微微推动横杆,令木桶搁稳在井沿上。

    杵在枯树下的少年蓦然出声念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什么驴驴驴、菌子的?王葛听不懂,小声让阿弟扶稳桶,她将井桶中的水各分一半倒进自家桶里。

    此刻王二郎游荡的意识中,王菽身影浸泡入水中,变得扭曲、远走,留下的声音绞在她大团、大团乱飘的头发里,悲伤多过欢喜:“女儿觉得就远远看着贾郎,挺好。我……不敢跟他说话,原本我自知配不上他,错过去便错过去了,但他阿母突然磕倒了,我……我就去扶了,然后,然后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向我倾诉愁苦。早知后来他并不心悦我,我何必多事过去帮他们。阿父,救救我吧,我害怕这条河,阿父快拽我上来吧,拽我上来吧……”

    突然而至的寒气,将王二郎魇于前世的部分意识,吹的越来越散,令他和前世的女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发黑影。

    这股寒,其实是三郎、桓真、袁彦叔进门带入的凉气。

    袁彦叔懂医术,众人腾出位置,他翻动二郎眼皮,把脉,拿出金针,也不知刺进头顶的是何穴位,他微微捻针,王家人全都无助的屏息等待。

    桓真安慰王翁一句:“无事,放心。”

    王翁瞬间泪目。

    这时的王葛姊弟快到院门口了。

    王荇回头望望,小声问:“刚才那娘子摔倒,阿姊也摔倒。阿姊是故意的对吗?”

    “对。”

    “阿姊是瞧出我想过去扶那娘子?”

    “嗯。”已经看到自家院子,王葛就暂撂下桶,缓口气,给王荇分析:“咱俩刚到井边时,那小郎任由阿母忙碌不停,自己杵一旁诵诗,这是不孝。他阿母被杂物绊一跤,他嘴上着急,脚下慢,更是不孝。他为人子都如此,你急啥?但我若拦你,显得我们心冷,只好也装着跌倒,各扶各的呗。”

    “哇,阿姊好聪明。我明白了,他看着比桓阿兄还大哩,他都不着急扶他阿母,我一个小孩子急着帮忙干啥?”

    “孺子可教。”王葛不放心的叮嘱:“其实我刚才听着他们屋里好似还有个人,大晚上的,一家人都指望那娘子忙碌,实在让人瞧不起。”

    “嗯,晓得了。”

    王葛姊弟进来院,发现不对劲,咋主屋的门敞着?她牵着阿弟快走几步,进来屋,王二郎正好醒转,拔了针。

    “阿父你可醒了!”王菽搂住他臂膀,哭的厉害。

    王二郎另只手颤颤巍巍摸到王菽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顿时神智归体。

    他明白了。半昏迷中,女儿的一番魇语,并非前世时她真的跟他述说了那么一大段心事。而是女儿心悦那竖儒、到惨死的两年经历里,他旁观到的所有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并非王菽的冤魂在跟王二郎诉苦,是前世的王二郎在跟今世的王二郎诉清来龙去脉!

    “啊……”他狠砸一下胸口,搂过王菽痛哭。心疼啊,即使重活,知道这辈子肯定不同了、不会再不幸了,但那一世的女儿还是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啊!

    最愤恨、最不甘的,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女儿淹死那天,那竖儒和其母都在乡里,所以凶手倒不是那人,可还有谁会害王菽?

    他糊涂啊,到现在才知道前世里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被人推进河的!

    是谁、是谁、是谁?!

    王葛紧抠门框,二叔的痛楚,分明是一种不能言明、唯能憋在自己心底的痛楚!到底什么事?让二叔心苦成这样还不敢说?

    桓真和袁彦叔不方便再呆在这了,王翁叫王葛姊弟送他们。

    出来主屋,王二郎猛然又恸呼一声,吓得王荇紧抓王葛的手,感同身受的抽泣抹泪。

    王葛回望主屋,眼眶中也堆着泪。桓真跟着望过去,望回来,眼神短暂的停留在王葛正好垂泪的一霎。

    她擦净泪,向桓真、袁彦叔揖礼。谢字太轻,救二叔之恩,她会回报的。

    《小雅鱼丽(lí)》:赞颂贵族盛宴的乐歌。罶(liǔ)是指捕鱼的竹篓,鲿(cháng)、鲨、鲂(fáng)、鳢(lǐ)各指鱼类。此处“鲨”同“魦”,指溪涧的一种小鱼,不是鲨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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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