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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全文阅读

作者:悟空嚼糖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txt下载     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章 启篾分丝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贾地主家真是消息灵通,乡正所率车队行出村子后,贾大郎贾风就驱着一车物产追上来了,载的是田间刚摘的蔬菜,有葑、有苋、有姜。

    乡正不辜负百姓心意,爽快收下,但是按市价付给贾风钱,肯定是只多不少。

    这个钱,贾风不敢不拿,心里很不安。

    乡正说道:“泠然,我正好托你一事。”

    贾风没想到乡正竟知道自己的字,连忙道:“大人尽管吩咐。”

    “村西出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过些日子,还会来一批隶臣,乡兵力量不够,你回去跟你阿父说,组织一些佃户,闲时帮着乡兵监督修路。早些修好,村里就早些得益,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

    乡正继续启程后,贾泠然纳闷:“怎么好几车的竹笼?干什么用的?”

    农户的生活,一桩紧接一桩。家里有姚氏时,觉不出这懒妇干了啥,但少了她,每个人是真能觉出多摊了份活。

    弃妻次日、隔日,王三郎都要进野山伐竹,顺带着采摘竹叶和枸杞花,忙的根本没工夫思念姚氏。家里喂鸡、扫院的杂活,王蓬和王荇搭伙干。王葛则跟去田间栽种赤豆,同时思忖下个月卖给货郎的竹器。

    既然食盒这种器物定价高,肯定要继续制,此次改为寓意吉祥的葫芦造型。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凡制食盒,绝不重样,免得富家子弟郊游时撞食盒,跟后世撞衫一样尴尬。

    除了此类扎扎实实的篾具,她还要制一种摆件:捕醉仙。也就是现代时人人都知的“不倒翁”。

    据前世历史,捕醉仙在唐代出现,是一种劝酒工具,由木头雕刻成人形,上细下粗。人们饮酒时,用手捻转,木头人的手指指向谁,谁就饮酒。后来何时、被何人改成头戴乌纱的不倒翁,没有记载。

    此物当然不能凭空而制。她先用蛋壳装粟米,让虎头发现戳蛋壳竟然戳不倒,然后她“灵机一闪”,夸赞阿弟:“你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了一种新奇物,制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像滚灯、竹蜻蜓一样新奇吗?”

    “对。”

    有了由头,三叔伐竹回来后,王葛立即开始篾竹。

    捕醉仙上轻下沉,是其稳定平衡的原理,说实话,比滚灯还易仿。想让货郎高价收,只能从外壳着手,使用极细、且薄的青篾编织,外覆特殊点缀,令其精致、讨喜,才能成为摆件。

    她先用篾刀劈出三分宽(不到一厘米)、大概一尺长的竹条,将青皮与内壁分离。内壁是废料,只把青皮分层后,全部浸泡在水盆中。水浸可增强竹片的柔韧性。然后,凭借前世积累的经验,每隔一小段时间将竹片慢慢弯曲,锤炼竹片韧性的同时,试出最大韧性,是否能达到她想达到的要求。

    韧性条件满足后,取出。用她自制的锋利石刀,将三分宽的竹片割一道小口,放下刀,徒手分丝。分完这一竖条丝,再割第二道小口,再徒手分丝。

    从用篾刀分离青皮与内壁,到现在徒手分丝的整个过程,叫“启篾”。

    此竹片最终要撕成十根丝,保证粗细一致。再往细分当然可以,但就不适合制捕醉仙的外壳了。

    前世时,顶尖的竹编匠师,能徒手将竹丝一直分至薄如蝉翼、比头发丝还细。王葛的水平离那种匠师远的很,好在如今年纪小,只要勤学苦练,必能更上层楼。

    浸在盆中的所有青皮竹片均照此法分丝,分好后要注意,挨近竹子表皮的,颜色肯定深,要和挨近内壁的分开放置。它们的色差,关系到捕醉仙外壳的颜色过渡。

    分丝过程必须全神贯注,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王葛的双眼、头脑与心思,全部都沉浸于此,以至于大父他们返家,虎头牵着阿父从她旁边过去,她都没有察觉。

    王翁摆摆手,示意王菽去烹晚食。老人家脚步放轻,过来看王葛撕好的竹丝,小心拿起一根,入手才知道有多软,对着光看,可见竹纹理的光泽。

    王葛撕完手中的了,才发现大父坐在跟前。“呀,都这么晚了?”

    “不急,我叫阿菽去烹晚食了。阿葛,大父问你,你是不是想今年就考匠工?”

    匠工考试也是每年一次,也是去县里考,时间是固定的,在九月下旬,须八月之前到乡里报名。

    同年的新匠童只允许榜上前十者报考。不过每个匠童终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为求稳妥,不浪费每次机会,够资格的新匠童一般都选择参加次年九月的匠工考。

    王葛腼腆一笑:“让大父瞧出来了。是,我不想多等一年。”不想再做大龄考生。

    王翁将手中竹丝一捋,傲然道:“我孙女光凭这手篾丝本事,要都考不上匠工,那纯属考官眼瞎。”

    王葛感恩不已:“大父能信我,我更有底气了。”

    王翁将这根竹丝放回原来位置,声音放低,但非常郑重道:“抽空编一张窗席子,跟上次姚家拿走的一样。”

    王葛一凛:“是。”大父岂能无缘无故提及姚家,定是阿父把怀疑王竹的事情跟大父讲了。

    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幺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第46章 桓真蹭饭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像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姊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嘀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姊再弯一次吧,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姊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姊的闲话了,葛阿姊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姊,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案有功,任溯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夀”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夀”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吧?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吧。”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姊?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姊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姊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姊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姊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吧?”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姊弟重新溜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糊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糊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姊,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糊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筵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筵,待客时才在筵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筵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吧”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仿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阂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糊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糊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棂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次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劈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咔咔……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劈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劈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姊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姊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姊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幺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雕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雕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雕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雕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雕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雕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雕刻之道。

    对,雕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幺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仿制。

    仿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仿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仿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姊、从姊,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

    “木盒。”他没回头,招呼主事佃户拿东西过来盛。

    对方不满:“啧,地上不是盒子?”

    “这是装竹样的,不能混。”

    主事佃户斜老篾匠一眼,暗骂:老货,也就这时候敢使唤我,咒你一辈子吃粃糠。骂归骂,他闲杵着,不搬木盒还会干啥?

    他们带来的木盒比装竹样的大多了,里头没垫那么厚的布,竹片扁薄,能装不少。老篾匠一根根验过,小心翼翼放置。这个时间会很长,王葛岂能浪费光阴,她已备好一部分青篾、黄篾,开始在主屋前编织窗席子。

    整个院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喜鹊飞过院头,都愿意多停落一会再飞走。

    主事佃户坐在独轮车前,渐渐打起瞌睡。等他脚被踢了一下才醒,原来是篾匠验完了。“你可都验好了,要是有差错不关我的事。”

    “验好了。”篾匠已经把盒子全抱到车跟前了,主事的扶车,他放木盒、捆绳。

    欠的三百个钱,佃户下午早早送了过来,带着巴结王翁的笑:“贾大郎君让我问问,王匠童可还愿干?要是愿意,明早我把竹料送来。”

    王翁摆手:“不成啊,我孙女要考匠工,腾不出空了。”

    “匠公?啥匠公?”

    “就是比匠童还厉害的匠工。”

    这佃户“哦”一声,走出老远,回头啐口唾沫:“吹什么吹!再厉害还能赶上贾地主厉害?一个小女娘……咝!小女娘?啊呀我咋忘了这茬了!”

第51章 竹刷开丝

    随着熟土路的延展,呛闻的气味渐向东行。

    挡道的树木尽被锯掉,然后连根拔起,清理的干干净净,再将地基夯实。

    爱蹲树的铁氏兄弟躲无可躲,只得用葛布围着口鼻。

    铁风此刻正问:“打听滚灯?”

    铁雷:“嗯,彦叔说此人叫贾风,是村里地主,先指使佃户打听隶臣的凶案,再追到乡所贿赂乡吏,打听是谁买的这批滚灯。哼,不识趣的很,再乱伸手,我就给他剁了!”

    “袁彦叔都告诉你到这地步了,就是提醒你我,贾风这厮的事他接了。”

    “他、他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人家都把脚蹬你脸上了,啧啧,你竟还没明白过来。”铁风骤然望向右侧的草棚,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人在窥探自己,但棚下只有公子和刘小郎,再远处的三个乡兵他都见过,没有袁彦叔。

    铁雷声量抬高,感慨:“谁能想到任溯之竟有这样俊的外甥,公子与他同进野山一天,就如旧相识了。”

    “这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铁雷压低嗓门:“你咋傻了?我这是计策!你越疑神疑鬼,袁彦叔越得意,咱就当没他这人,晾着他。晾的他没意思了,自己就出来了。”

    铁风无奈的拍下兄弟肩头,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你,袁彦叔不会因为旁人晾着他而得意。再有,以后使计策时,莫把‘我正使计策’几个字写脸上。”

    铁雷摸摸脸:“这么明显么?”

    草棚里,桓真和刘泊相对跽坐,每人手下都有一块黑石。黑石是从野山找到的,刘泊想学制砚,恰好桓真曾制过。

    桓真教刘泊,制砚第一步,是先画出砚形。他天性不羁,想着当初发现这块黑石时,天际恰有一朵白云,形似行水之舟,于是用烧焦的木棍勾勒出舟形。

    放下木棍时,发现刘泊用的是行囊笔。

    桓真想要。

    贾舍村地处偏僻,他想按着王阿弟说的烹油渣的方法解解馋,都得让铁雷腾出一天时间跑去乡里割猪脂。可行囊笔在乡里是买不到的,因为毛笔易制,墨难。

    桓真起身离开,很快回来,拿着他昨天才制好的吡啪筒,朝草棚顶打出一个小野果。

    野果也就指甲盖大,也是在野山发现的,大概刚刚结果,嫩的很,外形像个小南瓜。为了这种小野果,他才特地挑选细竹管做的吡啪筒。“泊弟,此物叫吡啪筒,交换行囊笔,如何?”

    同一时刻,王葛正笑盈盈的问:“老丈肯定也有自家的绝活,可愿教我?”

    这“老丈”就是贾地主家的佃户老篾匠。

    此人仅隔两天就上门讨教篾竹手艺,并不出王葛意料。篾匠别看制的都是竹料,但有的只制平日生活所用的器物,有的只制精巧器物,兼备者少之又少。

    老篾匠肯定属于前一种。

    他能篾出符合竹样的竹片,但太慢了,一天尽干这活也篾不了多少根。贾地主收竹片的钱很能摸准贫苦人的心思,不赚这份钱可惜,应了这桩活计,那家里别的农事就耽误了。

    老篾匠吞吞吐吐的把来意说了,可是他再可怜,王葛也不能来个人就随便把手艺教出去,因此才有了刚才的询问。

    她可以传授过刮刀的经验技巧,对方也得拿出诚意,篾竹二十来年,总得有绝活吧。

    “我会做竹刷。”老篾匠说完,从背来的筐里拿出篾刀,再拿出一截尺长的竹筒。他改为箕坐,将竹筒放到正中,一劈两半,慢悠悠讲道:“祖辈都是干这个的,我刚学会时,欢喜的很,以为凭这手艺就能吃饱饭了。后来才知道,制的再结实、再快,有啥用?一个竹刷使个两年都不坏。我大母饿死时,饿疯了的鼠连人都不怕,来啃我大母,我大父就拿满屋的竹刷掷它们。后来,我大父也饿死了。”

    他说话不耽误干活,已经将竹筒篾成一根根竹条。王葛前世也制过不少竹刷,知道这个步骤叫:开竹条。

    每根竹条约有指宽。

    下步就是将一根根竹条开丝:是真正的开成丝!

    老篾匠先将竹条分为两层,接近内壁的扔回筐里,不用。他不再说话了,捏住青皮竹条下半截,手起刀落间,快成幻影。一个平缓的呼吸时间,就将一指宽的竹条劈出二十几道竹丝。

    这个过程中,老篾匠为展示技艺,眼睛故意平视前方,不向下看。所以他的开丝过程叫:盲开!

    技艺展示完,他仍把竹条全部开完,废料全扔进自己筐里,然后将所有竹丝整理,青皮向外,用篾条编织绑紧下半截,成就一把竹刷。“送给王匠童。”

    接下来,老篾匠在王家庭院里干了一天活,直到夕阳西下才心怀感激离开。王葛则上午编席,晌午缝了只葛布手套,下午左手戴上手套后,才按老蔑匠说给她的经验练习快速开丝。练习中被篾刀打了不知多少下,幸而有前世开丝的经验,再加上葛布挡着,手没流血。

    王菽烹完晚食,在灶间门口喊了句:“从姊,我忙好了。”

    王葛这才停下活计,跟往常一样先过来说声“辛苦从妹”,再道:“我学好制竹刷后教你。”

    “哎!”王菽欢喜的不得了。

    王荇已经在帮阿姊归整篾条,王葛先把工具拿回次主屋,然后把工具凳收进杂物屋。

    王蓬这些天和王荇玩的好,过来和王荇一起掀着草席抖掉竹渣。

    小贾氏、王禾被王二郎催促着来杂物屋搬食案,正好将王葛堵在门口。她面对着长子,眼睛斜向王葛,说道:“看到没,你阿妹就是个蠢货,被人家哄着学本事,才学了几天呀?尽学会听话、替人家干杂活了。”

    “那就别学。”王葛冷冰冰的回。

    “你还有理了!”小贾氏的火气可是憋了好些天了,“你从妹烹食、种地,从早忙到晚,你眼瞎吗?瞎吗?使唤她使唤的真是心安啊!长房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流脓水的糟心贱人,知道阿菽老实,就可着劲的哄骗她一个,不怕遭报应吗?”

    “你都没遭报应,我怕什么?”

    “你说什么?”王禾怎容许阿母被辱,上来就搡王葛,儿郎力气大,王葛倒在后头的杂物上,疼的叫出一声。

    小贾氏吓得一抽气,骂贱屦子过过嘴瘾没事,真动手就落了下风。她立马扯住王禾过来搬食案,一边扬声:“王葛你不干活别挡路,免得磕了碰了赖我们母子!”

    王葛站起来,劈了一天的竹丝没伤到手,现在倒被磕破了。王禾看到有血才知道害怕,前天他刚挨大父一顿揍,又闯祸了,怎么办?

    母子二人把食案抬出门,小贾氏望向杂物屋,暗沉的里面,王葛瞪着王禾的眼神有些狠。

    小贾氏安抚的拍下儿郎肩头,走回杂物屋,悄声在王葛耳边说:“这回算我大意,你若想报复阿禾,我就只能拿王荇撒气了。”而后她惊叫,“哎呦你这孩子,手咋磕的呀?快呆着别动,叔母给你找块布包包。”

第52章 王竹走

    王葛出来后,王禾视线在她手上一滞,想道歉又不甘心低头,脸憋的发红。

    王葛根本没瞧他,到灶间舀半瓢水。王菽正端起大父的食案往外走,冲从姊笑,王葛回以笑,先到外头墙根下把擦破的地方冲一下,再回屋拿出干净布条绑上。

    晚食时除了那对心虚的母子,就只有王荇知道,阿姊手上的新伤根本不是制竹刷伤的。

    每天挑水的活一直还是王葛在干,她刚担起扁,王荇就跑过来:“阿姊,我想跟你一起去挑水。”

    “走。”王葛给阿弟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王荇提高嗓门回应。

    “走!”王葛声更高。

    “肘!!”王荇声再高,一下跑音了。

    姊弟俩笑的前仰后合,木桶摇摇晃晃,一路雀跃的吱嘎。

    晚上,阿荇又赖到她跟前,一个故事没讲完,小家伙就睡着了。王葛这时才任由眼睛酸涩,偷偷流淌眼泪。

    她不是因为受小贾氏母子的欺凌在哭,而是心疼怜惜虎头。

    他小小年纪就受生活所迫,学会伪装心事了。她进杂物屋前手还是好的,出来后不久就包上布了,虎头一直在院里,定是猜出她手受伤和小贾氏母子有关。他心疼她,才找借口陪她去挑水,但一路上他不是蹦蹦跳跳、就是跟小老翁似的背着手走道,反正就是不牵她的手。

    他怕扯疼她的伤。

    虎头每天都在盼着自己赶紧长大,撑起长房,他憎恶王禾骂他黍粒个头,不是在意“个头矮”这个辱词本身,而是害怕自己长的慢,耽误他撑起长房,耽误他能替她勇敢。

    此刻王葛有多心疼虎头,就有多恨小贾氏。此妇阴毒,跟姚妇的恶完全不同。姚妇是那种心里有多坏,脸上就有多坏的人,平时在村里人缘也差,被弃后,竟没几个同情她的。

    小贾氏则从不在外人面前嚼自家闲话,反而时时把奉养二老的孝心传扬,在二叔面前她更唯唯诺诺,除了上次闹回娘家,也见好就收讨了身衣裳就回来认错了。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贾氏那天为啥哭着要跳井。

    而今天在杂物屋,是小贾氏这些年第一次撕掉伪装,直言威胁。这说明什么?说明小贾氏害怕了,藏不住了。

    那王葛就放心了。

    两天后,窗席子编好。

    天黑前,王翁把三郎叫进主屋,说道:“阿竹每天尽掉泪,饭吃不下,话也不说,你这做阿父的也不劝劝,唉。”

    “儿劝了,劝了也照哭。”

    “让他跟他阿母见见吧,会好些。”

    王三郎立时欢喜:“是。那、那儿哪天去接阿姚?”

    王翁气窜脑门。

    贾妪赶紧打儿郎背一下子:“糊涂,弃妇哪有接回来的?是叫你把阿竹送沙屯去,让他跟他阿母过一段日子,等他想回来了,托张四郎新妇娘家人捎个话,你就接他回来。”

    “那阿艾也一道送去么?阿艾一到夜里也……”

    王翁忍不住了,不待蠢子说完就掷鞋,将王三郎撵了出来。

    “阿母?阿母?”王三郎杵门口没走。

    贾妪先劝夫君:“消消气,他自小就这样,越训他、他越不知道该干啥。”说完她去开门,示意三郎别进来了,就在门口说。

    王三郎明白,小声道:“阿母,我是明日去还是再过些天?我问过贾二郎家,他家驴车脚力钱贱,我这次去沙屯雇他家驴车吧。”

    贾妪也小声告诉他:“你阿父这么晚跟你说,就是留出明日让你准备,哪能空着手把阿竹送去?总得备些谷粮。雇车还是找张户,不然阿竹想回来了,找谁捎口信?”

    “不是找张四郎新妇她娘家人么?”

    “那咱不让张户占些好处,人家干嘛帮咱忙呢?人家买两头牛光管耕地呀?谁不想多挣些脚力钱。”

    王三郎琢磨明白了,愧疚道:“阿母,儿不怕苦,儿会多开几亩荒地,等自家买了牛,再不让阿父、阿母羡慕别家,也不让你们为儿受气了。”

    “哎。”贾妪眼眶发红,欣慰的不得了。“你回屋把阿艾抱过来,我带上一些日子,她就不那么想她阿母了。”她抹着泪回来里屋,埋怨道:“听见了吧?三郎多孝顺啊,别总训他。”

    王翁气笑:“他要真孝顺,姚妇又没把剩下的钱带走,他咋不还咱?他又不是不知道长房当初是打了债据的!”

    贾妪一时哑然,垂头伤心。

    王翁见老妻如此,赶紧引她开怀:“虎宝这孩子,不知道那叫债据,还欠条?”

    谈到长孙女,贾妪果然又欢喜:“虎宝说的没错,刻着欠了多少个钱的竹条,可不就叫欠条。其实啊,这钱攒在咱手里挺好,要真叫她自己攒着,啧啧啧,不得全买成猪脂,糊在釜底。”

    没过多会儿,王三郎抱一个哭包、后头还跟一个哭包,来到主屋前,听到二老的笑声,王三郎跟后头的阿蓬对视,都有了底气。

    结果,贾妪只接过王艾,“砰”一声,把三郎父子尽挡外头了。

    “呜……”王蓬又哭着跟阿父回去东厢房。

    这夜开始,王竹恢复了往常样子,清早眼睛也不肿了。王翁把三郎叫进杂物屋,备了两麻袋谷粮,六双草鞋,一卷窗席子。

    王三郎心疼粮食,道:“他一孩子,吃不了那么多,一袋就行。还有,咋还捎窗席子?上回已经为这事闹得……”

    王翁叹口气:“阿竹是吃不了那么多,但现在那边不是你外姑舅了,你把阿竹送去,不得让人照看?不让人说咱家闲话?这粮是堵姚家嘴的!”

    “哦。”

    “窗席子更是!到姚家后,你定要跟姚妇说明白,你侄女不是不敬长辈之人,她要真不舍得,就不会再制一张让你捎过去!”

    “哦。”

    “三郎啊,你也长点心吧。阿葛转过年就十一了,小女娘的贤名难传,泼脏水却易的很!你那……就那姚妇的嘴,破的跟筛子一样,被弃回娘家还不想着法败坏阿葛声名啊!”

    “呀!那可不行,阿父放心,我会按你教的跟姚家人说的。我、我就是心疼那么好的窗席子,又、又给外人。”

    “闭嘴吧。”王翁瞧见阿竹朝这边过来了,赶紧呵斥三郎。

第53章 不倒翁

    次日一早,三郎父子启程。

    王二郎一直将他们送出村,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终于敢放心了。看来阿父、阿母真的不会因为幼子们可怜,让姚妇再回来。上辈子,姚妇的姨姊杨妇来投奔自家,姚妇想让她姨姊住的名正言顺,就撮合杨妇和大兄,被大兄断然拒绝。

    “呜……”王二郎回忆这段经历,太过痛苦,就蹲在草丛中闷声痛哭。

    大兄最后的日子,太孤苦了!

    上辈子家人连遭厄运,劳力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照看大兄。大兄谨慎,每次拄拐上茅房时,都有在外头喊一声的习惯。那天他喊了,没人应,他就进了。谁知杨妇冲了出来,以大兄辱她声名为由寻死觅活,任自己和三弟如何解释大兄眼睛彻底坏了都不管用。

    许是日子太苦了,兄长明知道只要答应娶杨妇,杨妇就不闹了,可他还是当夜就上吊了。

    “呜……我可怜的兄长……”

    “呜……嗷!嗷、嗷!”王二郎的腚被草蛇咬了,他一把攥住蛇头,猛劲朝地上抽,仿佛抽的是杨妇、抽的是姚妇!

    抽烂它、抽烂它,跟上辈子的厄运彻底断掉!

    这晚,王家人美美的喝了顿蛇肉羹,每个人喜的跟过年似的。

    王二郎时不时“咝”一声,不知道是腚疼、还是被烫的。作为捕蛇的功臣,除了二老,属他碗里的肉块最多。吃着吃着,他忽然有个奇想,问王葛:“阿葛,猪脂能烹油渣,蛇能不能烹蛇渣?”

    贾妪立即斥道:“还敢提这事,上回揍的你轻!”

    小辈们都垂着头憋笑,小贾氏轻飘飘瞥过王葛一眼,问道:“侄女可别忘了多教教阿菽,今日返家时,我瞧你那竹刷劈的够快的了。”

    “现在就教。我吃好了,阿菽过来学。”

    “从姊我?好吧。”王菽只得把剩下的推给阿兄。

    小贾氏:“哎?还差这一口吗?”可是女儿已经跟过去了。

    王菽这小女娘,吃饭有个习惯,若有好食的都会留到最后吃,蛇肉就都剩在碗底了。王禾喜滋滋刚伸手,不料被阿母快一步端走、端给阿父了。

    小贾氏记挂着两头,再朝杂物屋处喊:“阿菽好好跟你从姊学,到时有你从姊一半本事,也送你去考匠童。”

    王菽刚应阿母一声,就因分心被篾刀割了手!

    王二郎夫妇听到惨叫立即过来,王菽疼的眼泪汪汪:“阿父,呜……”

    王二郎烦弃的训小贾氏:“吃都堵不上你嘴!来,你坐这劈竹,一边回我话,你试试能不能分心?”

    小贾氏立即缩肩塌背。

    王葛:“阿菽,别哭哭啼啼。你看我的手,我每受一道伤,都会将伤口想像成竹节,竹节多了,才证明我成长了,越来越有本事了。”

    小贾氏嘴型骂道:“屁!”

    王翁过来:“说的不错。二郎,你要娇惯女娘,觉得学篾竹受委屈,就不要让她干这个了,免得她从姊辛苦一场还被你们夫妇埋怨。”

    王二郎连忙摇头:“哎哟阿父把我说成啥了,我哪能埋怨阿葛!这不、这不是……”他这不是心疼女儿么,上辈子女儿死在他前头,这辈子他得加倍疼她,心里才好受些。

    王禾拿了布过来,帮阿妹把手包上。

    王菽抹着泪道:“大父、阿父,我想跟从姊好好学,我愿意学。呜……我哭是因为手疼,不是委屈。还有,阿母,我以后再劈竹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了,你叫我我又不敢不应,呜……从姊,我手疼……”

    小贾氏气闷:怎么都怪上她了?

    王葛拉过从妹,哄道:“你瞧你,行了,跟我过来,从姊先教你怎么处理伤,以后割伤、划伤的时候多的是哩。”

    小贾氏牙齿一紧,指甲抠住手掌,此时要再不明白葛屦子在报复,她可就白活了!可恨啊,她必须起早贪黑外出干活,根本逮不着机会整治这葛屦子!

    时荏苒而不留,转眼已在八月初。

    又快到跟冯货郎交货的日期,王葛坐在庭院,趴在新打的工具凳上,进行竹丝的挑编。原先的工具凳,凳面太糙了,只能在启篾时用。

    葫芦造型的食盒已经编织完毕。

    捕醉仙的外壳也已编好,上面以一个小圆球为头,下方大腹滚圆为身,还未进行最后的装饰。里面放的压沉物为河沙,沙比泥沉。清河岸有不少天然河沙,她让二叔捎回来一些,挑选出最细的。

    捕醉仙最终的外形,要给顶部加发丝、束头之幅巾。

    难度就在幅巾编织上!

    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劈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吧。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案?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案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溜溜……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溜溜……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案。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物件,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吧,那就直接叫不倒翁吧。

第54章 王荇之幸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惚,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溯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案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姊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吧?”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吧?”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呦!”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姊的细心,阿姊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案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案验。

    案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溯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姊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案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棂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槛上,有时看从姊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诫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姊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姊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姊,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棂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第56章 入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像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姊,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叠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雕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诫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制成。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叠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猛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咚……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仿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诫,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

    真正制作殳时,是长杆、八棱头为一体,不过这是在考试,为节约材料,只需要考生仿制此器的头端。

    当王葛再次将木板置于箧笥上,此区域的扬名鼓又响了,这是全场第三鼓。她迅速望一眼,却不是刚才送竹笛的考生。

    怎么回事?

    西北方向的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哭声,随即戛然而止。

    咚!

    近处又骤然响起槌鼓声,王葛没防备,微微一颤。她身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娘受惊,没忍住的“啊”了一声。

    “踱衣县、西闾里……技不如人!”

    王葛没听清被淘汰考生的姓名,没想到第一个敲响“不如鼓”的,是从自己这片区域离场的。这项规则比她考匠童时还要残忍,被淘汰者不仅自槌不如鼓,且要大声自报籍贯与姓名。

    同一时刻,巡查的游徼如鹰般锁定王葛身后,大步而至,宣布刚才只惊叫了一声的小女娘被淘汰:“无故喧哗,速速离场!”

    “不……”此匠童惶恐的脸色都变了,游徼无丝毫怜悯,提住她肩头拖了出去。

    王葛离的太近了,连小女娘挣扎的蹬地声都听的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想到考场纪律执行的如此严苛!

    西北方位也有不如鼓响起,是全场第二个被淘汰者!

    咚!被拖出去的小女娘敲响第三记不如鼓,几乎是嘶喊着报出籍贯、姓名的。

    这鼓声、喊声都太干扰情绪了。王葛持续深呼吸调整心态,同时观察四周考生,但凡看到的,全跟她一样紧张、也都左顾右盼。

    不行,管别人做什么?她必须镇定,不能受影响,管好自己就行了,必须要镇定,镇定……

    就这样平复了十几回呼吸,她才真正沉静下来。看向八棱殳的材料:一个圆柱木棒,一只葛布手套,一把平凿。很明显,仿制此物只有一次机会。

    王葛先比对模子和材料的长短,锯掉多出来的,再解下头上麻绳,将模子的箭头端定位几点,分别量出周长。然后在材料木棒的一端标出相同的定位点,用刀尖轻微划痕。

    根据几处定位,就能制出跟模子等同的箭头端了。

    雕刻这种没多大技巧的器物,王葛一样非常认真,她始终固执的认为,对待匠物诚心,匠物才会回馈诚心。

    木雕师一生所攀登的高峰有两座:一是至精;一是至拙。孰易孰难,即使雕刻界的大师也各执一词。

    左手戴上手套,用平凿切出棱面,到了箭头端时,要循序渐进的做减法,时时用麻绳绕周长,比对模子箭头端的周长进行削减。

    制成。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她再次扬名!

    这时器物棚中的简易模子明显少了,王葛这次选的是“箸”。箸在先秦时期称为“梜”,明代时才有了“筷子”的叫法。

    现代人很少知道筷子其实是有固定制式的。一头圆、一头方,寓意天圆地方;长度七寸六分,寓意世人七情六欲。

    王葛拿到的箸模为竹制,材料只有:两根竹条。同样也是不给考生失误重制的机会。

    制箸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慢慢打磨。竹条比箸模长且宽,先用篾刀切除多余的长度,然后将刮刀横立木板上,豁口向上。左手把稳刮刀,右手将竹条上半端在平豁上翻动打磨,磨成方形;将竹条调头,在圆豁上滚动打磨,磨成圆形。

    磨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比对模子,仍旧定位几个点,用麻绳量竹条的周长,是否与模子的周长等同。

    咚!

    “荷舫乡、落月亭、郑……过!”

    还是西北方向那片区域的,此人已经扬名三次,比王葛多一次!名听不清,她只听出姓郑。

    踱衣县一共三个乡,荷舫乡最繁荣,听说那里匠坊集结,如果此人年纪也小,那说明真的天赋极强!

    王葛稍稍起伏的情绪,两个呼吸间被压下去。有长进!她鼓励自己,继续沉着心神制箸。

第58章 八孔竹笛

    “踱衣县、北闾里、刘……过。”

    “荷舫乡、藕里、符……过。”

    “瓿知乡、东巷里、韦……技不如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荷舫乡、落月亭、郑鹊,过!”

    “浔屻乡、沼沟屯、石……技不如人。”

    随着时间推进,接近晌午,扬名鼓、不如鼓在考场内外轰槌交错,愈加密集,鼓吏、被淘汰考生的喊声时常重叠。

    扬名之声穿云裂石,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激昂,从而锐思于毫芒之内,技艺更较平日深湛;也有人按捺不住,越来越焦躁,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无法弥补。

    那些技不如人者,回到场外也各不相同。有的徘徊、静坐,等候匠工考的录取结果;有的已经背负行囊踏上回程。

    王葛这次终于听清,那个始终比她多制一件器物的考生叫郑鹊。荷舫乡可不止郑鹊一个厉害,扬名鼓中数次听到此乡之名。而瓿知乡东巷里?不正是刘小郎居住的里么?

    此刻王葛正离开东角制作区域,那边器物棚没有简单模子了。从寅正入场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开始饥饿、尤其口渴,原本抱着挺轻松的工具箱笼,逐渐沉手。至于尿憋,不是没感觉,但此念头每次刚浮现,就被她刻意思索别的事忽略过去。

    看到一个竹刷模子,略微犹豫一下,她没选。可不能被它表象欺骗,万一每根竹片的开丝数目不等,那得多费出一倍时间才能仿成。

    竹刷过去后是扫帚,器物床只摆放了两个。

    继续走!藤绳、草鞋、单人坐的竹席、木滑轮……一连十几个器物床全是费时、复杂的模子。

    叠扇的扇骨?!

    坏了!只有一个,材料在器物床另一侧!王葛赶紧朝前跑找通道绕过去,可是不放心的回头一瞧时,果然有考生将此模子取走了。

    这事得看开,她气喘吁吁继续快步寻找。然后有些疑虑的停在竹笛的器物床前。记得第一次扬名时,她和一个制作竹笛的考生交错过去,为何这样简单的模子,那考生反被淘汰了呢?而且当时她确定没有听到匠役试音,证明根本没验音准。

    前方、后方、对面,都有考生朝她这处位置汇聚,很明显,再往前走也没简单模子了。

    那就选它吧。她抓起竹笛时,引来别的考生羡慕的目光。

    王葛前世制过竹笛,外形均比眼下这个模子复杂、精致的多。

    此笛模的竹料为紫竹,八孔制式,可能因紫竹的竹质硬,仅将开孔处刮青。笛身有两个竹节,一孔在笛头竹节外,剩余七孔全在第二竹节。八孔由笛头至笛尾的分配为:二、三、三。

    再看内部结构,她才知道匠役不验音准的原因,笛子内部竟然是通透的空管,没有笛塞!

    制笛不验音?还真是奇怪。反正是好事,她不再想,看向材料:十根紫竹细管,目测下,粗细都跟笛模差不多;另有一个手掌长度的钻孔钉,钉为铁制,手执的杆为木制。

    材料就这些。

    王葛再次取下束发麻绳,与木尺配合,先测出笛模的内径,再依次测量十根材料的内径。别以为十根竹管是给考生十次制笛的机会,这只是让考生精确测量出内径最符合的一根紫竹管来仿制笛模,选其余九种,哪怕制的再好也会被匠役判为失败。

    择出竹管后,骨子里的谨慎令她再次细观笛模内部结构。确实通透……王葛念头刚落,突然倒吸口气!

    找准光亮仔细看,一下明白那名考生被淘汰的原因了。

    笛尾管径内部竟然刻着个不太明显的、很小的标记:横置的笛。刻的真是横平竖直!

    那名考生要么是没发现这个标记,要么是仿刻的不标准。

    固定工具里没有一样能在如此细的管径内刻画,那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钻孔钉,难怪钉身这么短。

    刻此标记,得留在最后!

    王葛微一叹气,今回不走运,这个模子比竹刷还费劲。不过总算知道它考验的是什么。

    仿制此笛模的第一步,是勾勒出刮青的轮廓。将模子与材料竹管并排放在操作木板上,用麻绳把它们和木板捆于一起,以防滚动。用木尺比对,用刻刀在材料竹管上把刮青的轮廓扎出若干定位点。

    确定无误后,将材料竹管抽出,削竹皮,下刀要轻,时刻跟模子的刮青深度比对。

    第二步是定孔距。将材料竹管放回去,还是用木尺比对,把需要打孔的八个位置画出对等的圈。

    第三步,钻孔。竹管易滚动,仅用麻绳固定肯定是不行的。操作木板真正的功能该显现了,她用木锤、锉刀,在木板上挖出一个竖状、半弧凹槽,深度要能搁进竹管一大半。挖好后,把竹管卡在里面,再一手摁紧、一手钻。每钻完一个吹孔,就得在磨石上将钉尖打磨锋利。

    八个孔都钻好后,吹净竹屑,外形仿成。

    模子内壁的“笛”标记没上色,所以才容易忽视掉,她从九根竹管中随意拿出一根,篾出根细竹条,沾了土,探进去往标记上抹,令其清晰。

    然后卸掉短钉,将抹土的细竹条切短,头部劈成叉,将钉竖立、钉尖朝上楔进叉间,呈垂直,然后再用麻绳加固。

    先探进模子管内,再探进仿制竹笛的管内,测出标记的准确位置、大小。剩下的就是真功夫了!

    王葛制笛期间,扬名鼓的槌响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浪,有两个考生在她前方不远被游徼拽着走,有一个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奋力挣脱朝她这边跑,幸而被游徼撵上踹翻,拖行而去。

    太可怕了,朝她这跑干嘛?幸亏她手没打滑!

    她放长呼吸,劝诫自己:不能受外力干扰,不能因为挑选了耗时长的模子就着急,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不会再有简单模子了!

    很快,她排斥掉鼓音、鼓吏喊声的干扰。

    两个考官巡查到此区域时,在王葛身后停留会,轻声交谈:“到现在为止,选了这个模子的,呵呵,还没一个过的。”

    “因为凡是能过者,都是吃过亏的,岂会再吃第二次亏?”

    “是啊,别看笛模内的标记小,但横平竖直,稍微倾斜就失败了,又不能更换竹管。想刻画标准,呵呵,起码半个……嗯?这考生……”

    另一人跟着回头瞧,也讶异道:“这怎……”怎么可能?他二人才走出十余步,这小女娘怎么就在收拾工具了?

    “放弃了?”

    “不像啊。”若放弃,往匠役那跑那么快干嘛?

第59章 正圆之“规”

    咚!

    “瓿知乡王葛”的声名,第一次被这片区域的所有考生听清,当她匆匆返回刚才选笛模的位置时,有些考生或羡或妒的望她背影,没想到王葛如此年少。

    更多的考生不以为意,迅速回神专注自己的制作。因为他们不是第一次参加匠工考,晓得前期频繁扬名者,未必能熬到最后。如郑鹊、王葛这般的,真是基本功扎实么?更有可能是运气好,选到了易制作的模子。匠工考真正的较量,根本未到时候!孰高孰低,得从今夜显露端倪。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一个道:“希望这王匠童机敏之外,更有坚毅。”

    “不好说啊,尤其是女娘,脸皮再薄些的,越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下头。

    两人继续巡场,渐行渐远。

    王葛刚刚路过之前看到竹刷的器物床,上面空了,隔壁的两把扫帚还在。

    笛模器物床也空了。

    不巧的是,一个考生从她前方两丈处进入器物棚,她若跟在此人后头,更挑不到好模子了。这考生走的慢,她小跑着越过去,擦肩这几步,余光看到他口鼻蒙布,继而闻到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恶臭!

    王葛一下明白刘小郎为啥叮嘱带头巾了,既能遮丑、又能隔臭。

    这考生屙裤子了!所以走路姿势怪异,跟扎马步似的。

    她缓下来后,发现此段器物棚的模子数量还行,但同样难选,有藤制网、木制榫卯、竹制臂鞲……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明显是零件的奇形器物。

    再向前行,有个器物床旁站了一男、一女两个考生,年纪都挺小。

    站这干嘛?

    王葛往器物床一瞧,只有一个模子,材料摆放在本制作区域这侧。

    模子整体呈正方形,底座是木制,包边,里面为泥坯,泥面平坦。模子的边长,目测为一尺,总厚度两寸。泥坯之上刻画三个圆圈,两大、一小,线条极细,中心点有个浅孔,未透到木板层。

    筲箕里的材料只有两个:一节竹筒;泥坯木板,包边,这是告知考生不需要二次切割。

    这种简单模子可不好遇,令人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模子泥坯的右下角有块缺失,形成轮廓参差的泥坑。如果泥坑也是模子的制式,那就不好仿了。

    王葛高举右手,赶紧寻附近是否有考官或游徼,这个模子她不想错过。恰有一个考官过来了,问道:“考生何事?”

    “大人,考生想问,这块模子是如此制式?还是泥坯有损?”王葛借着将考官引到近前,将那俩考生挤开。

    这时游徼也过来了。

    考官对每类模子的制式都清清楚楚,立即训斥游徼:“怎么巡的场?此泥模何时损坏的?被谁损坏?模子有多紧要,没跟你等讲过吗?万一被考生挑选,辛苦制完后,还要特意敲掉一块泥坯吗?到了匠役那能验过吗?”

    别看游徼在考生面前威风凛凛,在考官跟前,地位与匠役差不多,被训的一句不敢反驳。

    考官发完火,也知道一件简单模子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于是道:“此模子不作废,按完好的泥坯制,我会跟匠役说明。”

    “谢大人。”王葛先把箧笥放到地上的筲箕里,双手搬起模子,果然挺沉。

    往制作区走的时候,她连连回头察看自己的东西。模子一放下,赶紧跑回来搬材料和工具。这时候就能觉出体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加上箧笥的重量,累的她呼哧呼哧的。

    考官再斥游徼一句“尽好职责”,而后向扬声鼓方向去。

    那俩考生也去寻别的模子。

    游徼抬脸,看向王葛,怒意狰狞:选别的模子会死么?可知他并非挨这一顿训就完事了,起码仨月俸禄被扣!多事的小女娘,真恨不得劈死她!

    咔!王葛拿起篾刀,将材料竹筒对劈、对劈……

    此模子的泥坯面上,只有三个圆,线条似是用针画的,非常细。所以它考核的基本功,是如何制“规”。

    规,为正圆之器。制式跟后世的圆规原理相同。

    先将劈出的两片青篾的底端各自削出针尖,把一片暂搁一边。手中这个,上端凿个长形孔;换另一片,上端削细,能从刚才青篾的长形孔钻过。

    这时圆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半径。

    削一个小竹块,往俩篾条的交叉处卡,此竹块就相当于圆规的“铰链”,其位置卡的越往上,下方“俩脚”撑的越大。

    比对模子最小的那个圆,确定半径后,“铰链竹块”就不要动了。削两个相等的小竹片,放在俩篾条上方充当夹板,用麻绳绑住。

    小圆圈的“规”制成。

    画小圆之前,先定位中心孔位置,这个简单,泥坯上、下、左、右的十字交叉点,就是泥坯正中。

    画完小圆,用木尺衡量比对,跟模子上的直径相等。

    然后解下麻绳,以同样的方法制规,画另两个大圆。规器可以加延长杆,但王葛觉得那样更费事,还不如一个圆圈制一次规。

    就在她制最后一步、画最外圈的大圆时,突觉身后有动静,她立即停下动作,紧接着,刚才那游徼自她旁边虎步生风的过去,一片衣角随势掀起,重重扇落,打中她右脸。

    要不是她警觉闭了下眼,绝对能打伤她眼球。

    游徼继续前行,仿佛根本不知此事。

    王葛后怕不已,明知此人绝对是故意的,却必须忍,绝不能受此小人的干扰。她不知自己天生皮肤白,右脸已经红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游徼虽恨王葛,一时间不敢再对付她。

    几个呼吸间,制成。

    可模子、工具加在一起,太重了,而且泥坯怕磕,如何才能一趟运到匠役那?肯定不能分两次搬运,那虎视眈眈的游徼就站在不远。

    有了!

    她先收拾起工具,把废料搁在地上,废料不怕丢损。箧笥搁在筲箕里,自己制作的板坯平放箧笥上面。然后抱起模子,像干活背阿弟一样,把模子泥坯面朝天,慢慢推到自己弯下来的背上。左手负后托稳模子底部,右手把住筲箕,将它倒着拖行。

    游徼知道若让这该死的女娘顺利去到匠役处,无论她能否通过查验,他都再无报复机会!反正已经被训,他若不惩治一下这女娘,心头郁气必越结越深!他咬紧牙根,大步过来,做出要帮王葛的样子,实际上要做什么,他跟王葛都心里有数!

    但王葛却不能先一步喊叫、质问!

    她知道躲不过了,眼眶憋红,加速拖行,她一场辛苦,都五次扬名了,难道就要被这个游徼破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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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介绍:
传统手工匠师王南行,一朝穿越,成为清贫农家女王葛。
既无系统空间辅助,也无天赐金手指外挂。
农家小户如何才能真正崛起,跻身庶族寒门?
王葛摇摇头,庶族只是跳板!
要知道,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耕读传家,才能绵延不绝!
穿越,架空!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