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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端阳

    五月初五,端阳节。宫中设下端阳宴,言欢作为尚在开阳的澜沧巫师殿神官自然也接到了礼部传旨。按照礼部传旨所说,本次端阳宴乃是太子主持,宴饮前,先去宫中赢池看斗龙舟,再至定坤殿参加端阳宴。

    因是节庆,言欢便未穿神官常服,只按照澜沧常例,穿了月白窄袖短襦,五彩间色裙,一头乌发半挽,用一把银梳扣住。面上照例覆了轻纱。神官常服风仪出众,但失之端严,而她今日这一身却显得颇为柔美清丽。

    言欢到时,赢池两岸已是沸反盈天。岸上搭了彩棚无数,彩棚内人头攒动,既是过节,不过是大家一块热闹热闹,除了大小官员、外邦使节,就连官员家属也在邀请之列。而池内则是各色狭长龙舟,金漆银涂,色色缤纷,华丽已极。

    靠岸边最大的一个彩棚自然是明帝的,上面挂了玄色龙幡,随风昭昭。旁边稍小一些的则是太子李伦的。

    言欢先近前拜见了明帝,明帝半靠于椅中锦褥之上,想是今日是百官同乐之日,面上少了几许朝堂上的威严,颇为和善地道:“今日端阳,听说澜沧并未有此风俗,神官大人可趁机多看看我大楚风貌。”言欢自是应“是”。

    他身旁坐一中年妇人,那妇人身材丰腴,眉眼秾丽,一身绫罗珠翠,是个颇为艳丽的美人。言欢自然是不认得的,但她也听闻明帝近些年一直宠爱后宫瑜妃,看眼前这位年龄样貌,想必应是那位瑜妃娘娘,便口称“参见娘娘!”行礼如仪。那瑜妃娘娘以帕掩口,吃吃一笑,对着明帝道:“陛下,这位神官大人还真是出众得很,难怪恒儿总是在臣妾面前夸赞这位大人呢。”

    言欢听得“恒儿”这个名字,一时之间还未明白是谁,猛然想起瑜妃所出一子便是澄王,而澄王的名字叫做李恒,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个纨绔子夸她又有什么好事。只听那瑜妃继续道:“恒儿说神官大人风姿绝世,令人心折。想必那澜沧风物更是迷人,他便想同大人多亲近亲近,大人可要不吝赐教啊。”这后半句却是向着言欢说的。

    言欢神情变了几变,正想着如何应对更为得体。却见旁边太子彩棚出来一人,笑着道:“父皇,时辰将至,儿臣来请父皇示下,这便开始斗龙舟吧。”说话的正是太子李伦。明帝道:“那便开始吧。”

    李伦一番话,关于李恒请教神官之事便被岔了过去。言欢默默行礼退下,待远离了明帝的彩棚,李伦却紧跟而至,道:“瑜妃娘娘所说之事莫要放在心上,你且放心。”言欢早觉得李伦出现时机很巧,现在看来竟是给她解围,心中不由有些感动,深施一礼,“多谢太子殿下。”

    李伦脸带歉意,“是三弟顽劣,给神官大人添麻烦了。”又道:“听闻大人已不居驿馆,另寻他处。不知新府邸可好,若是有所不便,尽可以来找孤。”这等微末小事,他竟然都注意到了。

    关于这位大楚储君言欢早年便有听闻,他生母是明帝的正宫皇后,于明帝登基之前便已结缡,据说当年还是先帝指婚。这位皇后娘娘为人极是温和良善,可惜命薄,明帝登基不久便薨逝了。而自她去后明帝竟再未立正宫,民间都传明帝对这位皇后如何的深情。先皇后膝下所出仅太子李伦一个,这位太子极肖其母,性格温和敦厚,待人和悦宽容,眼睛总是含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现在看他这番做派竟是真的了。言欢暗忖,有储君如此,确是大楚子民之幸!

    言欢别了太子,在礼官引领下至一处彩棚坐了。坐定后打量四周,这彩棚也不知是谁安排的,竟是紧挨着皇子们的彩棚。而隔壁彩棚内,端端正正坐在椅中,一脸漠然得看不出情绪的玄衣男子不是李晏是谁。

    自从言欢搬出驿馆之后,李晏再未出现在她眼前,她一方面释然,另一方面心底也有小小的失落。此次,是她离开驿馆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言欢看到李晏之时,李晏的目光正巧也望过来,眸色深深,眼神专注。言欢心中一跳,只觉得自己的目光彷如被他吸住一般无法移开,正自手足无措。忽听得池畔有鼓声敲响,龙舟竞渡开始。她浑若无事般急忙转过脸去,努力将心神转向赢池内。只见百浆翻飞,水花四溅,岸边彩棚内轰然叫好,喝彩声一时响彻天空。

    言欢虽未转头,眼角余光瞥见李晏的目光总是望着这边。此时赢池两岸再热闹她也是看不进去了。便趁宫女上前添茶,遮挡了李晏那边的目光之际,佯装更衣起身,向身后侍奉的白伊招了招手,悄悄离开了彩棚。

    赢池占地颇广,池内碧水一汪轻波荡漾,岸边垂柳依依木叶森森。如画师随意泼洒的一抹碧绿,那碧绿绵延过去,一直漫至御花园深处。言欢便带着白伊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去。方转过了一带花墙,便见对面有一女子携着丫鬟迎面过来,那女子穿了玫红色的褙子,嫩黄挑线裙子,观之娇嫩可喜。可她面上却是殊无喜色,眼圈青黑,嘴角下垂,满面苦意,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言欢定睛细看,那女子竟是秦念卿。

    两人身形交错,秦念卿自然抬眼看过来,待看清是她,目中忽然露出奇怪神色,眼神尖锐,嘴角抿起,神情竟似是带了不甘,甚至于还有几分恨意。

    言欢微愕,上次秦念卿至驿馆拜访她时还是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她们之间也并未发生冲突。怎地才过了几日,她就换上这样一副面孔,仿佛她抢了她心爱之物一般。只是顷刻,秦念卿面上的表情又起了变化,眼神痴痴,唇边带了一抹浅笑,但此时她的目光已从她面上移开去,正看向她的身后。这神情显然不是对她的。

    言欢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李晏正站在她身后。突然之间,秦念卿好似发现了什么,看看李晏,又看看身侧的她,那个愉悦的表情一闪而过,换成满面幽怨之色。

    李晏并未看秦念卿,却是对言欢道:“玖黎大人请留步。”秦念卿斜睨了他们一眼,嗓子里“哼”了一声,连礼都未见,衣袖一拂,竟自去了。

    言欢暗暗叹息,转身揖手,“玖黎见过毓王殿下。”她用了官场间的礼节,却并未用女子的福礼,便是想提醒李晏彼此的身份有别。李晏却似混不在意,淡淡道:“本王心中一直有几个疑惑未解,故还要麻烦玖黎大人。”言欢不知他是何意,只得客套道:“殿下客气了,殿下请问。”

    李晏对身后示意了一下,他身后的杜渲带几个侍卫四散开去,竟是一副阻隔闲杂人等的模样。言欢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待侍卫们将这里牢牢护住,李晏方看着面前微垂了头的她,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言欢只见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两人几乎就要撞在一起,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眼底含了戒备。李晏的唇边竟有了丝笑意。“好,那本王便开诚布公了。请问,玖黎大人也是澜沧人士么?”言欢心中泛起不安,口中却淡淡道:“自然是。”

    “哦?”李晏微挑了眉,“本王总觉得大人面善,极似一位故人------”他顿住了,直视着她的双眸,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言欢看着他那双深晦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睛,不由得又倒退了一步,兀自强硬道:“怎么会?玖黎可是从未来过大楚。”

    李晏慢悠悠又上前一步,“不如本王将那位故人之事说于大人听听,说不定大人就想起来了!”言欢语塞,心中已然是慌了。

第十七章 生变

    李晏忽然一把揽住言欢的纤腰,将她拉向自己。言欢以手抵住他胸膛,慌乱道:“你要做什么?”此时,她所有的伪装都已溃不成军,竟直呼“你”,连“殿下”都忘记了。“我要做什么?”李晏语声里隐带了威胁,“我若不做点什么,怕是你会一直这样。”李晏也直接将“本王”这两个字忽略了。“你------”言欢惊得花容失色。

    突听得有人唤道:“殿下、殿下。”李晏回过头去,见是杜渲,只见杜渲一脸震惊之色,道:“是太子殿下过来了。”

    言欢趁机挣开了他的掌控,退至一旁。

    李晏见杜渲神情有异,便问道:“皇兄怎么了?”杜渲讷讷,“太子殿下他、他、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却无法接续下去,显是见到了极为不解之事。言欢亦奇怪起来,便是太子殿下过来,杜渲也不必如此神情。

    二人均看向方才杜渲来的方向,见那边路的尽头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一袭姜黄锦袍,腰缠玉带,头戴朝天冠,正是太子李伦。只是,此时的太子李伦显得有些奇怪,走路的姿势不是贵族子弟的风度翩翩,而是跌跌撞撞,几欲摔倒,竟似是无法控制自己一般。他面上也不再是一贯如沐春风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木然和呆滞,而那双总是带了笑意的双眼也变得直勾勾的,眼底红丝泛起,竟有些骇人。看上去,眼前这位太子仿佛就剩了个皮囊,内里换了个人一般。

    李晏奔过去扶他,“皇兄,你怎么了?”李伦一顿,慢慢扭过脸看着李晏,神情陌生得有些可怕,竟仿佛完全不认识他这个人,突然将他一推。李晏一时不察,倒退了几步,面色讶异。李伦待他一贯亲厚,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他不甘心继续唤道:“皇兄、皇兄,是臣弟啊,你到底怎么了?”李伦恍若不闻,继续向前走去。

    言欢心中一跳,面上惊疑不定,有个模糊的想法在脑中一晃而过。身后的白伊上前两步,在她耳边低声道:“大人,是不是------”她还有些犹豫,“像,又不像。难道是是异变!”“异变”两个字方一出口,她已抢上前去拦住李伦,一手捏决,自指尖逼出血珠,迅捷无比地向银铃上一抹,一手抵在李伦心口,只是片刻,那几只小小银铃竟自发出极低的尖利之声。言欢满面惊骇。那只她遍寻不着的双生蛊,竟然种在了大楚太子------李伦的身上。

    李晏看着她的动作,知道事属非常,并未阻拦。待见她神情有异,面色也不由凝重起来。只听言欢急道:“毓王殿下,还请找一处清净的宫室,容许玖黎给太子殿下看上一看。其中详情,玖黎自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李晏丝毫不疑,突然一掌拍在李伦后颈上,将他拍得晕了过去,然后命侍卫将他架起,领着众人向御花园深处走去。他记得这附近有一处观景轩,此时众人都聚在赢池边,那里自然是无人。

    走了一刻,见茂密树丛后隐约露处一角红色飞檐。李晏行事谨慎,命杜渲前去查看了一刻,见周边确是无人,命杜渲带着侍卫在门前守好,亲自架着李伦进入轩中,并将他在软榻上放好。言欢走至李伦身边,便去解他衣襟,她原本自小就是充当男儿长大,此时并未觉得不妥。而她身边的李晏却是眼神一凝,愕了一愕,忽然似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忍住了阻止的冲动。

    李伦的衣襟被解开,言欢看向他锁骨间,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已生了一道极细的红线,那红线逐渐变粗,而且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心口延伸,仿似活的一般。言欢面色端凝,一手伸出两指覆在银镯之上,一手运指如风,点在那红线生长的尽头,那红线左右疯狂扭动了一刻,仿佛极不情愿被制。言欢指尖微微颤抖,但仍按住不动,良久,那红线方才顿住了。

    言欢额间渗了一层细汗,她顾不得擦拭,转身向李晏郑重行了一礼,语声认真,“还请殿下相信玖黎。”李晏摆了摆手,“本王信你!”

    言欢不知李晏为何有此一说,但他既然说信她,她自然会全盘托出,“不瞒殿下,太子殿下是中了蛊毒,蛊名双生,这道红线便是蛊引入体之兆。”“太子中蛊?”李晏神情愈发凝肃。“大人如何会确定?”言欢苦笑,“玖黎此次自澜沧来,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这双生蛊。”她微一沉吟,终究是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是她为免曝露身份,隐下了夜探秦府一节。“按照常理,这红线今夜子时便会漫至太子殿下心口,到那时,太子殿下便只能听从那控蛊之人的指令。而此蛊亦吸人气血,折损寿数。恐怕太子殿下-----”

    言欢收住话头,李晏听得明白,面色变了几变。言欢继续道:“眼下,玖黎已暂时将它压制,太子殿下将会晕迷三日。只是三日后如不解蛊,一切依旧无法控制。”

    李晏忧形于色,人常说皇家无亲情,但李晏与他这个太子皇兄却是不同。李晏生母淑妃宁氏于他两岁时便已亡故,淑妃生前并不受宠,连带着他这个淑妃之子于明帝面前也是可有可无。宫内最是捧高踩低,见明帝如此,自然是轻忽怠慢于他。淑妃去后直至他五岁,有三年的时间里他常常是无人看顾,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旁人自是无法想象,他好歹也是个堂堂皇子,却过得这样不堪。直到那年冬日,冻得鼻青脸肿的他偶然遇见了太子李伦。李伦比他大十岁,彼时已是少年,见到年幼的他宛如一只被遗弃的小兽蜷缩成一团,当时便落下泪来。李伦把他接到东宫,并狠狠处罚了侍候他的宫人,自此再无人敢轻视于他。而他也真心实意地将李伦当做兄长至今。

    李晏看向榻上兀自晕迷不醒的李伦,问言欢,“这蛊可有解?”言欢轻轻摇头,“若是此时在神殿,巫师大人自会有办法。只是,且不说神殿距此千里之遥,便是这双生蛊离开神殿已久且已发生了异变。玖黎没有任何把握。”

    “何为异变?”李晏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奇怪。言欢解释,“中双生蛊,起初中蛊之人一切行动如常,旁人半点也不会察觉,便是蛊毒发作后,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略有呆滞而已,应该也不似太子殿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所以,肯定是中间有什么起了变化。”

    李晏半晌沉吟不语,眼下情况件件棘手,且不说解蛊之事迫在眉睫。便是眼下由李伦主持的端阳宴已是群龙无首,只怕会造成混乱。而这双生蛊何人所下,为何而下,目前还是一团乱迷雾。

    他面色忽然剧变,看向言欢,言欢也是一脸骇然,他们想到了一处。按照惯常思路,若是太子不中用了,受益者自然是有最大嫌疑。眼下太子协助明帝辅理国政,而太子其下便是他毓王李晏。其他两位皇子,一个李恒不堪重用,一个李晔年岁尚幼。怎么看,都是他得益最大。而当日指引言欢一路从澜沧追踪过来的乃是秦氏的双鱼徽记,这便牵涉到了秦江池,秦江池是李晏的老师,秦江池的夫人宁氏与李晏之母淑妃还有亲戚关系。如此又多加了一条佐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双生蛊来自澜沧,而近日毓王与澜沧的神官大人过从甚密,甚至于京中已有流言传出。

    言欢心中一寒,当时尚未细想,她与毓王的流言传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定是有人在幕后推手,当时以为传的是风流话,现在看来却是夺命刀。

    这条条桩桩都指向了毓王李晏,眼下看来,他罪名已定,竟是陷入了死局。

第十八章 直陈

    只是一刻,李晏的神情已是平静下来。这五年的朝堂历练,他早已学会,即便是山穷水尽,只要不轻言放弃,终究会柳暗花明。他看了眼榻上晕迷中的李伦,心中念着,还有三日,这三日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解蛊的办法。

    言欢见他举止间又是一派气定神闲,她仿佛被他安抚了一般,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李晏扬声唤杜渲进来,让他暗地里好好将太子送回东宫。他则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起身便要走。言欢唤他,“殿下可是想到办法了?”李晏道:“未曾。”言欢奇怪,“那殿下要往何处去?”李晏转过头来,凤目微挑,“本王这便去见父皇。”

    言欢了悟,李晏这是要向明帝直陈此事,置死地而后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她道:“玖黎与殿下同去。”“不行。”李晏几乎是本能地拒绝,“此事本王不想你牵涉太深。”言欢心中一暖,李晏此时还能顾着她的安危。她盈盈浅笑,“双生蛊来自澜沧,且众人都传玖黎与殿下之事,玖黎又怎能脱了干系?”李晏知她说得在理,但他就是不想让她涉险。

    言欢却不再说话,当先领路,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李晏见她如此坚决,摇了摇头,随后跟上。

    常阳殿居于祈安殿之末,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气派庄严,这里是明帝起居之所。此刻,李晏与言欢正站在殿外等候通传。而此时,赢池那边的斗龙舟尚未结束。

    二人离开御花园观景轩后,李晏便先行派人查探明帝所在,据礼官说,明帝称乏回了常阳殿,因此,他们便直接赶了过来。

    事发突然,此事又诸多隐秘,李晏只能以有要事要报为由,请见明帝。只是通传良久还未见宣召。又隔了一刻,方见明帝身边的内监总管怀恩走了出来,满面堆笑,望去甚是和善。“叫毓王殿下,神官大人久等了,陛下有请。”

    二人随了怀恩进殿。言欢是第一次来,只见殿堂深阔,帐幔低垂,当中是御座与紫檀长条案,御座后设了屏风,上悬“无为”匾额。御座两旁各设有兽首三足博山炉一座。

    此时,明帝正坐在御座之上,闭着眼睛,以手支头,似在假寐。

    李晏甫一进殿,便在书案前直挺挺一跪,神情冷淡,语声沉静,竟似带了微凉,道:“父皇。”明帝睁开眼,抬起头来,面上也无甚表情,问道:“何事?”

    一旁的言欢只觉得奇怪,明帝与李晏虽说是君臣,但毕竟也是父子。此刻,这两人竟是一般的神情,冷淡疏离得近乎陌生。

    只听李晏道:“是皇兄出了事。”明帝目光微凝,“出了什么事?”言欢便也跪下,“陛下,太子之事与鄙国也有些干系,请陛下允许玖黎细数缘由。”

    五月的清风已带些微热意,穿堂而过,带得殿内帐幔慢慢扬起,复又落下。

    言欢立于一侧,见那帐幔几无花纹雕饰,朴素非常。放眼望去,殿内摆放竟是一件珍贵稀有之物也无。心中不由暗暗纳罕。

    这里是太子东宫。方才她与李晏据实陈述完所有,明帝并未表态,而是直接将他们带来了东宫。

    此时,明帝坐于上首御座之上,她与李晏则是立于其下。明帝看过太子之后,并未说什么,只是立即宣了太医院院判司徒远。此时,司徒远正在内殿给太子李伦诊脉。言欢心里明白,李伦如今的情形,只怕是诊不出什么。

    过了良久,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从内殿出来,正是太医院院判司徒远。司徒远躬身向明帝道:“陛下,臣无能。看不出太子殿下身患何疾。”明帝看了司徒远一眼,司徒远自是省得,拜下道:“请陛下放心,老臣明白。”明帝摆了摆手,司徒远拎了药箱默默退下。

    此时,殿中只余下明帝与李晏、言欢三人,除了旁侧远山炉上的袅袅烟气,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明帝直视着李晏,神色间阴晴不定,好半晌方道:“毓王,太子之事与你确无干系?”

    李晏心中苦笑,他从小到大,明帝对他的态度始终都是淡漠视之,淡漠到他甚至于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有他这个儿子。他是什么性子,他喜欢什么,他憎恶什么,明帝根本就不会知道。他心里翻腾不已,面色却始终平静,淡淡道:“父皇,的确非儿臣所为。请父皇想一想,若是儿臣,儿臣怎会愚蠢到指使秦江池秦大人去做此事,以儿臣与秦大人的渊源,岂不是明白告诉天下人就是儿臣所为。况且,父皇自当知道秦大人为人,他是否屑于行此等宵小之事。”

    言欢夜探秦府那夜,曾探查过秦江池身上并无双生蛊气息,此时她自然不能明说。却听明帝道:“朕认识秦江池多年,他确一直行事磊落。”

    只听李晏继续道:“至于,儿臣与神官大人之事,”他复又看向身旁的言欢,眸中仿似有星光闪动,“是儿臣对神官大人有思慕之心,只是大人为人孤傲清高,儿臣屡次碰壁,故而拜访频繁了些,然后,便被有心之人利用罢了。”

    言欢一时楞在当地,李晏在说什么,他竟然对明帝说对她有思慕之心,这件事他竟然摆到台面上来了。只是,她何时孤傲清高了。她抬起眼眸,趁明帝不注意,扭过头狠狠地瞪了李晏一眼,却发现他也正看过来,看到她带了薄怒,皱了眉瞪他,嘴角边忽然就露出个笑意,那笑意越来越大,笑得竟似个抢到糖的孩子一般。他还敢笑,这个时候他竟然敢笑,言欢又瞪了他一眼,垂下头不再理他。

    她垂头半晌,脑中突然明白过来,她与李晏如此情形,京中已是议论纷纷,他现下如此一说,也等于是在全她的面子。她心中一软,他这个人,处处都替她想得妥帖,只是他究竟想过没有,她从来就不是什么玖黎,她就是当年言府的二公子言欢,曾经他口里的阿欢啊!

    明帝的语声倏地冷冽,“毓王,你说与你无关,那你可愿起誓?”她吓了一跳,看向李晏,只见他面色坚毅,“儿臣愿意。皇兄之事,若是儿臣所为,儿臣愿遭天谴,死无------”“好了,”明帝面色微变,似是不愿再听,打断了李晏。“朕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太子中蛊之事,便交于你去彻查。”“是!便是父皇不安排儿臣,儿臣也是要查个明白的。”李晏跪下,拜了几拜,算是接了这个口谕。

    明帝负手在殿内踱步,眉目深锁,“只是这解蛊之事------”

    李晏垂目不语,脑中却想着自小到大李伦对他的诸般照顾与维护,原本如此温和淳厚之人现下却在生死关头。他的安危亦是他的责任,他直起身,郑重道:“皇兄解蛊之事,儿臣也愿一力担下,若不能解,全凭父皇处置。”

第十九章 还情

    一旁的言欢听得目瞪口呆,难道她在观景轩中对他说得还不够明白,这解蛊之事一丝半点头绪都没有。只是李晏话已出口,明帝面前,她便是阻拦也是无用。

    只听得李晏又道:“儿臣想讨个示下,还请父皇允准。”明帝“哦”了一声,“何事?”“请父皇允准儿臣去主持端阳宴。”明帝一时默然,看着他的眼睛却已眯了起来。大楚但凡节庆宴饮均是太子主持,太子乃国之储君,这其中含义自是不言而喻。眼下毓王本就有谋害储君的嫌疑,却主动来向他要这个位子。

    李晏见明帝不答,抬头看过来,眼神清澈,神色坦荡,明帝终究是点了点头。向殿外唤道:“来人。”怀恩推门而入,躬身听训,只听明帝道:“你去,令礼部传旨,就说太子尚有要务,今日端阳宴由毓王主持。”

    怀恩一愕,面上却是不显,应了声“是”,后退几步,出殿传旨去了。

    言欢兀自焦虑李晏应承解蛊之事,脑中只是思来想去,一时涌起千般念头,一时俱都推翻。她低下头,忽然瞥见腕间那只银镯,一瞬间脑中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犹豫了一下。她低了头,眼睛却暗暗瞥着站在她身前不远的李晏,那身影挺拔俊秀,高贵出尘。时空交错,仿似还是那年山门前的那个玄衣少年。言欢捏紧衣袖,终究是下了决心。

    言欢突然向明帝道:“陛下,太子一事我澜沧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现下玖黎也愿将功折罪,协助毓王殿下查清此事。”她垂下头,一字一字慢慢道:“并替太子殿下解了这蛊毒。”李晏听得分明,疑惑地向她看来,他记得她在观景轩明明说没有任何把握,眼下为何又肯定说能够解蛊。明帝神色和缓,道:“好,若是神官能够解蛊,无论是毓王还是贵国,朕都不再追究。”

    明帝离开了东宫。

    李晏与言欢进了太子寝殿。只见太子榻边坐了一个三十如许的女子,那女子只是中人之姿,但形容温婉大方。李晏施了一礼,道:“皇嫂。”

    原来是太子妃王氏。王氏出身书香门第,为明帝指婚嫁于太子,为人知书达理,稳重端方,与太子举案齐眉,夫妻感情甚笃,二人堪称皇室夫妻典范。若说尚有遗憾,便是至今还无所出。

    言欢便也跟着施了一礼。

    王氏神色哀凄,双眼通红,但见他们过来,仍起身见礼,仪态甚端。李晏对这个皇嫂也是颇为尊重,安慰道:“请皇嫂相信臣弟,皇兄定然会无事。”王氏点点头,由一旁宫女扶着出殿去了。

    言欢再度检视了太子胸前的红线,并未有丝毫变化,看来的确是控制住了。李伦虽仍在晕迷中,面色苍白,嘴唇失色。但情况尚算稳定。

    李晏负手望向窗外,久久不语。言欢道:“殿下可是忧心太子殿下?”李晏望了一眼床榻上的李伦,神情虽依旧是淡淡,却轻轻叹了口气。言欢努力挤出个笑容,宽慰道:“殿下无需忧心,三日内玖黎定当为太子殿下解蛊。”李晏转头看向言欢,见她眸光明澈,眼角带笑,他心中却总有种说不明白的奇怪感觉,劈头便问,“你在观景轩中不是说解蛊尚无把握。”言欢却是“哦”了一声,含糊道:“殿下就交给玖黎吧,现下有把握了。”

    她忽然转了话题,“不知殿下要如何查起?”李晏并不隐瞒,“太子殿下出现在御花园之时,身边并无一人随侍在侧。本王已派人去查问当时侍从的行踪,先查查太子是如何中蛊的。至于谁是幕后之人,”他面上忽然浮起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眸色冷冷,“现下本王要去主持端阳宴了,想必很快就知道了。”言欢一脸了然,“殿下去吧,玖黎会替殿下守好这东宫的。”

    李晏神色间有被人懂得的惊喜,他忽然一把握了她的手,笑意温存,“本王已命杜渲调来了毓王府的飞羽卫,如今都已在暗处布好。你且好好等在这里,本王去去就回。”他看着她覆面的轻纱,忽然有种掀开的冲动,终究是忍了下去。

    言欢看着李晏步态闲逸,轻松走出殿去,便也微微一笑。白伊问道:“毓王殿下为何坚持要去主持端阳宴,奴婢看那大楚陛下似是颇为忌惮?”言欢道:“殿下这是要以身作饵,打草惊蛇啊!”白伊摇头,“奴婢不明白。”

    言欢耐心解释,“假定双生蛊并未发生异变,那么太子殿下中蛊后,至少至今夜子时前一切如常。譬如,仍可正常主持稍后的端阳宴。但是,眼下双生蛊已是有所不同,但下蛊之人并不知晓,若是他发现端阳宴主持不是太子,突然换成了毓王,他会怎么做?”白伊眼睛一亮,“他一定会怀疑,且一定会偷偷来东宫查探。”言欢点头,“所以咱们便守好这个东宫,等待他自投罗网便是。”

    言欢忽然道:“白伊,本官有要事求见大巫师。你替本官好好守着。”白伊道:“是!”

    言欢看着帐幔后兀自晕迷的李伦,想来一时半刻不会有事,便带着白伊进了偏殿,白伊站在门前守好,言欢则在一张罗汉床上盘膝坐了下来。她使了化影术,只是片刻,诏兰的影子便出现在她面前。

    言欢道:“诏兰使,玖黎要面见大巫师。”诏兰并不多言,身影倏然而没,等了半刻,她面前那面铜镜忽然泛起了波光,星星点点,彷如灿烂银河,良久,一个声音在银河后响起,那声音有沙哑的回音,听不出男女。“玖黎。”言欢双手交叉,躬身行了一礼,道:“玖黎参见大巫师。”大巫师道:“你有何事?”

    言欢便将双生蛊被下于大楚太子身上一事讲述了一遍。大巫师沉默半晌,道:“想不到事情竟演变至此。”言欢道:“玖黎请问大巫师,这蛊可有解。”大巫师叹息,“现下已是无解。”言欢虽知道是这个答案,心仍微微一沉。却听大巫师道:“蛊虽无解,却可剔除。”言欢追问,“如何剔除?”大巫师道:“此法极难施为,乃是以命博命之术,不提也罢。”言欢却不放弃,“还请大巫师告诉玖黎。”大巫师道:“需要一个会操控灵镯之人,以灵镯之力将蛊引由中蛊者导入自己体内,在蛊引活动之时逆转心脉,再强行逼出。只是,此法即便是成功,也是大为耗损气血。不妥!不妥!”言欢默然一刻,这个法子她方才便已想到了,只是没料到比她想象的更为凶险。她低低道:“玖黎知道了。”

    大巫师道:“你是否要为大楚太子行此之法?”言欢并不隐瞒,“玖黎想要一试。”大巫师的语气里有着强烈的不赞同,“玖黎,五年前你曾受过重创,原本体质就弱于旁人,若是强行施术,更会伤及性命。”言欢道:“大楚太子中蛊与神殿也有干系,玖黎如此,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大巫师却道:“你既已向明帝应承要查清此事,便算是将功补过。剔除蛊引之事太过凶险,万不可一试。”言欢沉默不语,大巫师几乎已是疾言厉色,“玖黎!”言欢喃喃道:“大巫师,玖黎非做不可,他日回澜沧再向大巫师请罪!”只听得大巫师连连叹息,言欢再不说话,急急撤了化影术。

    门旁的白伊已是惊得呆了,急道:“大人,大巫师已如此说了,你还当真要试么?”言欢摆手让她不必再说。

    她低头将视线投注在腕间那只银镯上,这只便是大巫师口中的灵镯。作为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她自修炼神殿秘术起便以心头血与灵镯缔结了契约,吾以吾血,与之盟约,遵血之盟,还吾之愿。自此,这只灵镯便与她血脉相连。

    她握紧灵镯,闭上眼睛。阿晏,就当是我还你那年的情意吧!

第二十章 以身犯险

    言欢在偏殿坐了一刻,心中忽然想起一事,便让白伊去找杜渲。片刻,杜渲推门而入。言欢道:“烦劳杜侍卫,”杜渲挠挠头,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大人客气了,大人叫属下杜渲就好。殿下走时吩咐了,让属下听从大人调遣。”言欢心中微甜,原来李晏连这个都想到了。

    她便不再客气,“杜渲,你去东宫各殿通传一声,从现在起至今夜子时,严禁众人走动。”她以指尖轻击桌面,仿佛是自言自语,“若是猜得没错,今日子时之前,必定会有动静。”

    言欢和白伊出了偏殿,沿着回廊走至前院。她看向定坤殿的方向,此时,端阳宴早已开始。

    定坤殿内。

    明帝端正地坐在御座之上,面色淡然,不辨喜怒。而他下首,那个太子常坐的位置,如今坐的却是毓王。毓王也是一派沉稳淡定,神情与明帝如出一辙。

    众人都是久经官场的老油条,虽然心中或惊诧,或讶异,或旁观好戏,但面上均是一派淡定自若,仿佛今日毓王主持这端阳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众人敬酒贺节毕,殿内丝竹管弦响起,气氛稍稍放松。其中有一人,目注上坐毓王良久,忽然轻轻招了招手,对身后侍从低声说了几句。那侍从默默点头,方要举步。那人似是不放心一般,喝止了那侍从正欲奔向外的身形。

    又过了良久,朝臣们已是酒酣耳热,有耐不住酒意的上前告罪,出殿醒酒去了。此时,那人方站起身,趁着殿内混乱纷纷,慢慢走出殿去。

    相对于定坤殿内的喧哗热闹,此刻,因着禁行一令,太子东宫内则是一派安静。

    日暮,天向晚。

    暮霭如同铅灰色的薄纱,沉沉罩住远近大小亭台楼阁,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此时,东宫各处尚未燃灯,四下里昏暗一片。

    言欢靠在回廊下,闭目冥想,她在耐心等待。

    不知何时起了风,虽是初夏的天,晚风里尚带了微凉。

    白伊便回殿去取披风。

    仿佛感觉到什么,言欢忽然睁开眼来。只见回廊尽头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暮色昏沉,那走过来的人影微微躬身,穿的似乎是盘领衫,腰间坠了牙牌,戴了黑色无翅纱帽,是内监服色。

    “什么人?”言欢扬声问,那内监似乎并未发现此处有人,吓了一跳,远远地便俯身行礼,“小的是这宫里的内监,特来掌灯的。”“哦,请便。”言欢神情淡淡。那内监似是对她有些惧怕,畏畏缩缩地垂着头,从她面前慢慢走过。身形交错之际,言欢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内监身形一震,似是极不情愿地停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依旧深深地埋着头,道:“小的叫福安。”言欢轻笑,“好名字,意头也好。想来你家人便是想你多福多安。”

    她话音未落,突然向那内监抓去,那内监似是早有准备,身形倏地一退,已在数步开外。言欢并未追击,扬了扬手上的一个物事,道:“福安?你记性如此不好,这牙牌上明明是长广,你竟将自己的名字都记错了。”原来,她方才的目标乃是这内监腰上的牙牌。

    那假冒内监知道行迹已露,转身便要跑。言欢欺身而上,嘴里兀自笑道:“急什么,自然来了,聊聊再走。”说话间已是抓住了那人肩膀,手下一使劲,那人被迫转过身来,言欢注目在他脸上,见是一个面目木然呆滞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伸掌便格,言欢手掌一翻,仍是抓在他肩头,口中兀自不停,“你这扮相不行,哪有内监用香的,你这身白脑香可是金贵得很。”那男子神情阴沉,向后跃出,言欢却是如影随形,手仍未放松,“好叫你知道,本官早已命东宫禁行,你却独独在这东宫行走,实属可疑?”

    那男子目中浮现阴狠之色,但神情仍旧是木然。言欢此时方醒悟过来,这人一直神情木然,想是戴了人皮面具遮掩身份。

    只见那男子抬脚便踢,鞋尖有寒芒一闪。他鞋底竟藏了柄利刃。言欢侧身去躲,抓着他肩头的手却也松了。

    那男子脱了掌控,趁机扭头便跑,却听附近有脚步声传来,是杜渲的声音,“拿下!”从院门处和房檐上跃过几个人来,俱都是一袭黑裳,头围同色额带,额带上的纹饰是一片飞羽,想来便是毓王府的飞羽卫。

    见飞羽卫来了,言欢收手后退。目下她体力不行,不过是拆了几招,已是微微气喘。此时,白伊业已奔了出来,急忙过来扶住她。

    眼见飞羽卫将那男子围在中间,已是手到擒来。突听得哗啦一响,却是那男子将旁边殿门一脚踢开,随即是一声女子的惊呼,那男子竟从殿内拉出一名女子,并将那女子挡在他身前,手腕一翻,掏出一柄匕首,抵在那女子的颈间。

    那女子梳了丫髻,穿了樱草色窄袖衫子,绀青色抹胸裙,正是宫女打扮。

    言欢急道:“住手!”众人一时都止了步子。

    那男子也不说话,用匕首向那宫女脖子轻轻划了一下,立时有血流出。那宫女尖声大叫,随即哭泣不止。言欢听得头痛,安慰那宫女道:“莫哭,莫哭。”又向那男子道:“胁迫女子算什么好汉。”那男子仍是不答,只是将匕首紧贴着那宫女的脖颈,似是准备随时再度刺下。言欢摇头,“阁下怎地如此不知怜香惜玉,不如这样,你放开她,本官放你离开。”那男子眼中惊疑不定,显是不信,言欢又道:“那不如本官替他如何?”杜渲和白伊均大声道:“大人,不行!”言欢向他们摇了摇头,向那男子道:“本官是澜沧巫师殿的神官,如此一来,你的筹码岂非更多了些。”

    那男子警惕地看了她一刻,忽然道:“你需自缚双手。”言欢暗暗吃惊,她初衷即是救那宫女,以己置换,寻找合适之机催动灵镯,不想这人竟是如此谨慎小心。催动灵镯需要她以心头血为引,若是缚住双手,根本无法施为,只能再想办法。她面上却是不显,笑答:“好。”

    言欢命白伊来缚她双手,白伊一脸不情愿,却又不能不照办。

    言欢将缚住的双手抬起给那男子看,那男子方点点头。她一步一步走向那男子,待到他身前两步,那男子将那宫女猛地一推,随即将她一把拉了过去,迅速将匕首抵在她脖颈一侧。言欢丝毫未做抵抗,一副极为配合的样子。

    那男子向一侧殿门示意了一下,“让他们都进去。”竟是让杜渲带着众人都进入殿中。杜渲脸现怒色,那男子却是将匕首稍稍向言欢脖颈一送,杜渲吓得脸色一白,急忙携了众人进殿去,并将殿门紧紧关好。

    言欢轻笑,“阁下还真是小心。”那男子不答,手下使劲,拖着她快步向外。言欢一路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口中却是不停,“眼下你有本官在手,自然无虞。来都来了,又何必着急。”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埋头疾走。言欢又道:“你扮的这个内监着实不像,下次再来,换个旁的扮吧。”

    那男子显是被她言语撩拨出了怒气,匕首抵得更紧,沉声道:“你若再废话,本------”他忽然住了口。

第二十一章 岚锦

    言欢如此啰嗦,本就是要激他说话,所谓言多必失,总能听出点什么,此时那男子,一个“本”字便即停止。“本”什么,难道是“本官”,看来,此人还有些来头。

    她还想再说,前面不远处已是东宫大门。

    殿内,白伊瞪视着杜渲,本就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鼓着腮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大人如此身陷险地?”杜渲一脸悻悻,却也无话反驳。

    那男子眼看脱逃在望,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顷刻间,二人已走至东宫大门前。

    大楚皇宫内的各宫各殿正门都设了门槛,尺余高,有防风、敛财、聚气之意。此时,那男子正走到大门门槛前,为防绊倒,一面低头去看,一面欲举步迈过。

    言欢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她猛地曲肘撞向那男子的胸口,趁他吃痛抓她不住,身子向旁侧一闪,已脱离了匕首的钳制。只是她未计算双手被缚,活动不便。虽已将身子闪开,一时却失了平衡,脚下被门槛绊了一绊,眼看就要从大门前台阶上跌下去。而此时,那男子恼羞成怒,将匕首扬起,向她背后刺下。

    言欢只觉得背后有风声而至,此时,她却已闪避不开。

    弹指刹那,仿佛有人使劲拉了她一下,下一秒天旋地转,她已撞入一个人的怀里,被紧紧搂住。而背后的那阵风倏然而止。

    言欢定了定神,抬头看时,却是李晏正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却是握着那匕首的利刃,阻住了向她刺来的势子。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李晏握了匕首的指缝里正滴滴答答不停滴下鲜红的血来。

    李晏彷如不觉,面色酷寒如冰,直视着那男子。那男子仿似是生了怯意,竟然退后两步,飞速逃了开去。言欢“啊”了一声,忍不住道:“快追。”

    李晏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侍卫领命追踪而去。而此时,杜渲、白伊,及飞羽卫等也从东宫内冲了出来。

    李晏顾不得看手上流血的伤口,松开言欢,退开一步,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道:“还好、还好,没有受伤。”末了,一脸不豫地看着她,“你怎可以身犯险?若不是杜渲派了人来知会我,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万一------”他忽然闭口不言,复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言欢心中一软,半晌方柔声道:“我没事。”

    二人回了东宫前殿,言欢亲手给李晏包扎了伤手,伤口虽不深,但一直横过手心,血肉模糊,甚是吓人。言欢一壁包扎,一壁低低埋怨,“下次可勿要这样莽撞了,若是这只手废了可怎生好。”李晏却只是微笑,乖乖任她摆弄。

    过了一刻,杜渲垂头丧气进来复命,那冒充内监的男子竟然逃了。

    言欢大为讶异,如此多且精干的侍卫竟然都拦他不住。

    杜渲道:“那人似是对宫内极为熟悉,三转两转便失去了踪迹。”“是在何处消失不见的?”李晏问,杜渲回道:“他进了内庭,属下不敢入内。”“内庭?”李晏一楞,内庭十二宫,皆是后宫嫔妃住所。闲杂人等自是不敢入内。可是,此人竟然敢入内庭,其中含义自然耐人寻味。

    杜渲跺脚,“今晚抓他不住,想要找到更不易了。”

    言欢却道:“不会。你家殿下早在定坤殿外埋了人手,想来很快便知道此人是谁?”她看向李晏,李晏肯定地点点头。言欢又道:“何况,本官手上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巴掌大的一块布片。那布片虽只有巴掌大小,但色泽光丽,上面细细绣了流云百蝠,间杂以银线饰边,望去精美异常。

    言欢道:“这是在东宫门前,我在那人衣摆上扯下来的。”李晏想到方才惊险一幕,面上又闪过不赞同的神色,言欢一笑,继续道:“这是岚锦。它虽不如蜀锦名贵,但因蜀锦只做贡品,所以,达官贵人商贾巨富便以穿着岚锦为荣。”

    李晏点了点头,“岚锦产自南边的岚州,因所织耗时费力,所以产量有限,也因此价格高昂,也可算得上寸锦寸金。”

    言欢道:“据我所知,开阳城里仅一家布庄所售,便是西市坊的吉祥布庄。这家布庄已开店十数年,算得上是老字号,极善经营,据说,凡是购买岚锦的客户,吉祥布庄均会记录在案,因此,就算是购买岚锦数月后有所折损,布庄也会予以赔偿。而这个纹样,应是今年的新花样。”

    她说得这样明白,连杜渲都听懂了。不由赞道:“神官大人虽久居澜沧,但连我们大楚这个都知道,真是厉害!”

    言欢一怔,这才发现她已说得太多,怕是露出什么。她之所以知道吉祥布庄,乃是当年的童年玩伴颜清逸是个爱美的孔雀,最喜爱花哨华丽的衣袍,她被迫陪着他定期光顾布庄,自是知道它内里门道。至于今年岚锦的新花样,也是她临来大楚之前,做的各方准备之一。

    她心虚地看了眼李晏,李晏似是一无所觉,吩咐杜渲道:“你明日拿本王令牌去一下那家布庄。将今年的购买名册取来。还有,派几个人守在那里,不知这人是否有胆子将破损衣袍送去。”杜渲道:“是。”

    白伊从殿外进来,对言欢道:“大人,大人救的那个宫女要来拜谢大人。”言欢这才想起她方才还救了个人,便道:“她可有事?”白伊道:“只是脖颈上被匕首划伤了,已处理过了。”言欢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殿门开处,方才那个梳了丫髻,穿了樱草色窄袖衫子,绀青色抹胸裙的宫女垂首走了进来,见到言欢纳头便拜,怯生生道:“奴婢谢大人救命之恩。”言欢看她乌发如鸦,肤白如玉,颇为清秀,只是脖颈处缠了白娟破坏了这美感,便道:“你且起来说话吧。”那宫女低柔道:“是。”说罢站起身来,却仍垂首站在当地。言欢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殿里的?”那宫女道:“奴婢叫芸青。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随侍婢女。”

    言欢向芸青道:“今日之事本大人只是顺手,不用放在心上,你下去好好养伤,这么美的小姑娘,莫要留了什么疤痕才好。”芸青应了声是,退后几步出殿去了。

    李晏听到这里,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忍了又忍,方将那口茶咽了下去,抬眼细细看她,神色间带了好笑,还有几分感慨。言欢见他神情奇怪,不由问道:“怎么了?”李晏脱口而出,“你还是这样。”

    言欢听得心中一跳,刚想发问,却听李晏扬声道:“传膳。”她方想起来,自进了东宫,一直忧心、布局,至今还是水米未进。只是片刻,便有内监流水般地上了一整套席面,言欢张口结舌,李晏却是云淡风轻,“你今日驻守东宫辛苦了,这是本王赏赐于你的。”

    言欢扑哧一笑,起身盈盈一礼,道:“小女子谢毓王殿下赏。”李晏煞有介事地一抬手,“起身吧。”说罢,亲自站起来扶她,虽说是扶,却是趁机握了她的手,轻轻一带,已拥她入怀。

    此时殿内只余他二人,众人都已退了下去。殿内深阔,帐幔低垂,两旁的青玉五枝灯烛火默燃,将他们相拥而立的身影无声地映到帐幔之上,殿内仿佛有风,帐幔轻轻浮动,带得那上面紧紧相拥的人影也如在云影之间,虚无缥缈得仿似一场梦。

第二十二章 莲花酥

    过了良久,二人才分了开来。

    言欢的脸若非躲在面纱之后,只怕是已经红透。她好半晌不敢去看李晏。

    李晏道:“你先用膳。”说罢出殿去了。言欢心知因她需解下面纱用膳,他是有意避开。他总是这样细到极处的体帖。她已经混乱,玖黎和言欢,她到底是谁。若她是玖黎,她便想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不愿醒来;若她是言欢,她需得远远的避开,将自己的心好好守护起来。

    言欢用罢晚膳,有内监来请,说是毓王殿下请她到后院水榭赏月。

    言欢跟着那内监转回廊,穿花门,一路走去。

    夜色深沉。圆月高挂,有流云在天中暗暗浮动。

    绕过一带矮墙,言欢一眼便看见了李晏,皎洁月光下,一片粼粼波光中,他凭栏而立,定定望着天中明月。夜风吹拂着他散开的乌发,长长的袍角,他少了白日里的清冷,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意。

    那内监将她带到这里,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言欢慢慢走过去,李晏转过头来,道:“你来了。”言欢“嗯”了一声,轻轻坐下。他半晌未说话,只是静静凝望着她。言欢道:“怎么了?”李晏也走过来坐下,将案上的茶盏推到她面前,“今日御花园中我曾对你说,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言欢垂下眼帘,去看他推过来的茶盏。那茶盏不过是青花细瓷,她却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视线始终聚焦在那茶盏上,半晌方道:“殿下白日里是这样说过。”李晏忽然住了口,良久都未说话。言欢偷偷去看他,却见他又抬头去看那明月,仿佛方才他什么都没说过。

    言欢心中不觉有几分怪异,莫非是她说错了什么,她以指尖轻叩案面,脑中冥思苦想。她不知道,她的这个动作令对面的李晏豁然转过头来,目光一凝,眼中似悲还喜。“你------”他不觉开口,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接道,“我怎么了?”

    方说出这几个字,言欢脑中突然一亮,她想到了,她和李晏不知什么时候起,说话已经是“你”“我”来称呼,而方才李晏问她,她为了掩饰,称呼的乃是“殿下”。他肯定是听出来她的搪塞之意,所以才不再追问她。

    她转过头,装作去看那明月,心里却是疯狂叫嚣,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隔了五年的悠悠时光,一切都已大不相同。她与他,已不能比肩。更何况,他已有了新的生活,还有,新的想要爱的人。

    这样想着,眼中微热,不觉已有了泪意。她使劲仰着头,一时心中竟有些模糊,那月光为何突然变得朦胧,仿佛有透明的轻纱把它遮住。她微一低头,泪水竟是扑簌簌滴落。原来是满眼充溢了泪水,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偷偷去用袖子擦拭,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时,李晏正在举盏喝茶,他随意地抿了一口,再将那茶盏端正放下,风姿仪态,高雅出尘,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他并没有发现,他刚才举起又放下的那茶盏中空空如也。而他自己那盏斟得满满的茶正好端端地放在他的手边。

    好半晌,言欢才恢复了平静,她突然觉得水榭内安静异常,转头去看,发现李晏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见她看过来,他也看过去,仿佛是在专心等着她一般。

    她眼角尚有泪痕,怕他看出端倪,掩饰道:“可查到今日太子殿下的行踪了?”他立时便认真答:“查到了。”仿佛她问的就是顶顶要紧之事,正襟危坐,“今日皇兄只去了两处,一是赢池畔的彩棚,二便是御花园。”

    言欢习惯性地又以指尖去叩那案面,若有所思,“去赢池畔自然是料理斗龙舟一事,那去御花园是做什么?”李晏接道:“想必皇兄要去定坤殿。从赢池至定坤殿,若从御花园穿过,是最近的一条路。”

    言欢一壁想,一壁慢慢道:“太子殿下被下蛊便只会在这两处。”李晏点头,“赢池畔彩棚内设了吃食果品,但皇兄身边有尝食监,这种场合自然也是随侍身边的,所以下蛊可能性不大。不过,我已将皇兄彩棚内案上的那些都封存了起来。”说着,他便扬声道:“来人,送上来。”

    立时便有一名飞羽卫送上一只食盒,将那食盒放在案上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盘一盘端了出来。言欢仔细去看,俱都是些点心果子之类。

    她看了一刻,手腕一翻,露出腕间的灵镯。她照旧是指尖逼出心头血,以血为引催动灵镯灵力,手指拈花。半晌,她摇摇头,道:“没有。”

    李晏却是望着她手腕上的灵镯,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白日里御花园内她以这只灵镯去探太子李伦身上的双生蛊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言欢发觉到他的目光,并未打算隐瞒,“这是巫师殿神官的灵镯。表面似银,其实材质十分特殊,乃是万年陨铁所铸,可与人心灵相通。若要使其为人所用,必须以心头血为引,与之缔结契约。”她轻轻念道:“吾以吾血,与之盟约,遵血之盟,还吾之愿。”她浅浅一笑,“我方才用的乃是探灵术,是灵镯最简单的术法。”

    李晏自是无法理解,只关切道:“可于人有损?”言欢摇头,“并无。”她忽然苦笑,“似我这等体弱之人,灵镯倒是个好法宝。”李晏追问,“你为何体弱?”

    “我------”言欢只说了个“我”字,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这点心做得好精致!”她此刻指的是方才自食盒内取出的一盘。李晏知她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一时也不好紧追不放。只得无奈摇摇头,顺着她话头道:“那是莲花酥,是皇兄最爱吃的。”

    言欢为了转换话题,只是随便一指,这时认真去看,才发现那盘小点的确精致可爱,每个只有拇指大小,做成小小莲花模样,粉嫩嫩的,栩栩如生。她忍不住用手去捏,摆弄了一刻,再放下时,发现指尖有些许白色粉末。她微觉奇怪,捻了一捻,微觉发粘,以鼻嗅之,好像是糖霜。想来这盘莲花酥定然是甜腻得紧。太子殿下竟是这样的口味。

    李晏道:“若不是在彩棚之内,那定然是在御花园内了,只可惜只有皇兄一人,并无旁人看到。”“太子殿下身边的侍从都去哪里了?”言欢问,李晏微皱了眉,“皇兄离开赢池畔后,据说身边带了四个随侍内监。我已查了那些内监,其中两人是被皇兄差遣走了,命他们先去定坤殿看着宴饮布置。另外两个,一个是因为皇兄将腰间玉佩不知丢在何处,故而被差遣寻玉佩去了,另一个则是给皇兄取茶,据说皇兄突然觉口渴难耐。”

    “丢了玉佩,又口渴难耐?”言欢奇怪,“是。”李晏点头,“玉佩最终在彩棚内找到了。那找玉佩的太监回御花园后却再未发现皇兄,便一个人先去了定坤殿。只是那取茶的内监最后也未能将茶取回,他被人发现时,已跌入了御花园的一口深井里,人还在,只是腿跌断了。”“这般凑巧?”言欢反问,“就是如此凑巧。”李晏也是满心疑虑。

    言欢道:“让我想一想,一是有人有心偷了太子殿下玉佩,并将之留在彩棚内,目的是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支开。二是太子殿下在彩棚内吃了什么令人口渴的食物,去往定坤殿途中便会要茶。而返回取茶的内监因故未返,如果有人冒充那内监送了下了蛊毒的茶过去,太子殿下本就口渴难耐,当时必定一丝怀疑也无。”

    她依旧以指尖叩击案面,突然觉得方才粘了糖霜的指尖依旧黏腻,她脑中仿似抓到了什么,忽然问,“太子殿下喜甜?”李晏摇头,“皇兄一个大男人,怎会喜甜!”她将方才转换话题的那盘莲花酥推至李晏面前,“你且看这个。”

    李晏将那莲花酥拿在手里,捻了又捻,眉头皱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这人竟是如此巧妙的心思,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第二十三章 解蛊

    李晏沉沉道:“眼下,只有等皇兄醒来,问一下御花园内是否真如你我所想。”言欢点头,“今日未将那来查探之人留下,想必幕后之人业已知晓咱们的动静。既然如此,咱们何妨将动静闹得更大些,”她暗地里叹息了一声,终是下了决心,道:“明日我便给太子殿下解蛊吧。”

    李晏道:“也好,以免夜长梦多。”

    夜已过半,言欢回了房,这里是李晏在东宫给她安排的临时居所。虽说是临时,但珠帘璎珞,玉台妆奁,锦衾绣被,处处俱都透着用心。

    言欢并未就寝,她一直静坐调息,心中暗暗祈愿明日一切顺利。

    待调息已毕,见站在一旁的白伊满面俱是担忧之色。她微微一笑,“咱们白伊可厉害啦,明日你家大人我还需要咱们白伊在门外护法呢!”白伊嘟着嘴,“大人又在开奴婢的玩笑。”言欢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隔了一刻,突然幽幽道:“白伊,你知道么,毓王乃是本官的一位故人。”白伊点点头,“奴婢猜出来了。”“哦?”言欢奇怪,“白伊都看出来啦?”白伊使劲点头,“大人好像很想见到毓王殿下,又好像不想见到毓王殿下,但一见到殿下就非常高兴。”“唉!”言欢叹了口气,“真是越来越瞒不了人了。”

    她微微出神,良久才道:“今日,毓王殿下在陛下面前担下为太子殿下解蛊这件事,既如此,这个蛊本官就非解不可。白伊,你可明白?”白伊点点头,又摇摇头,显然她并不明白。“白伊,”言欢道,“明日太子殿下寝殿内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切记,万不可让毓王殿下进去。”白伊点点头,“是,奴婢知道了。”言欢又叮嘱道:“还有,也不能让毓王殿下知道解蛊详情。”白伊再度重重点头。

    天色微明,言欢早已立于廊下,今日她穿着简单。只是一袭素纱衫子,抹胸裙,一头乌发用丝带在后面系住,面上依旧覆了白纱,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无。她定定地望着东天边由重墨变为鸦青,再变为紫檀,莲青,赤金,银白,然后一点点亮了起来。白伊在她身后叹息,“大人,您真的决定了么?”言欢失笑,“莫要担心,你家大人命硬得很,当年那般情形都死不了,何况今日。”

    她话音未落,忽然发现回廊尽头,李晏正静静站在那里,也不知来了多久,他今日是一袭皇子常服,黑蟒箭袖,九环玉带,紫金冠,一身说不尽的清贵风流。

    言欢微愕,也不知他听到方才她与白伊的对话没有。

    李晏举步过来,直视着她眼睛,“你是否有什么尚未告诉我,今日解蛊一事难道有危险不成?”言欢扶额,他果真是听到了。她勉强挤出个笑意,“怎会,我有灵镯护身,不会有事。况且,太子殿下所中这蛊毒也不易拖延太久。”见他仍是面带怀疑,她便道:“到时还要请殿下将太子寝殿护好,且莫让人打扰。”李晏点头,“这个自然。”

    二人并肩而行,晨风轻掠而来,卷起他们的衣袂袍角,黑白相映,仿若翻飞的两只蝴蝶,纠缠交错。

    不知怎地,言欢心中突然感慨万千,只觉得往事如昨,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待走至太子寝殿门前,她止了步子,转头看他,眸光明灭不定。他却只是静静看她。

    良久,言欢忽然上前一步,微微靠近他耳畔,道:“阿晏,我去了。”

    那声音极低极轻,李晏仿佛听到“阿晏”二字,心中一动,还未听得分明,却见她窈窕的身影已进殿去了。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握紧,举步似要跟进殿去,守在门前的白伊却道:“殿下,我家大人说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李晏只得停下。他暗暗叮嘱自己,他不能着急,她既然已经回来了,既然就在他的身边,往后,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他可以慢慢问她。

    言欢进了太子寝殿。只见太子李伦依旧晕睡,只是他面色更白,唇色更青。她原先预计李伦可以撑三日,现在看来,的确像李晏所说,越早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言欢上前扶起李伦,让他盘膝坐好,将他衣襟解开。她则盘膝坐于李伦对面,深吸一口气,抬起戴了灵镯的手腕。

    殿外,白伊自言欢进去起,满面的担忧之色便再也遮掩不住,她双手抓着殿门,似是想要进去,又不敢进去。一旁的李晏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道:“你家大人可是有事瞒着本王?”

    殿内,言欢左手一划,心头血已抹至银铃之上。她左手二指轻压灵镯,右手并起二指,顺势向那静止不动的红线点去。一点之下,那红线倏地活动起来,仿佛被压得太久充满了愤怒,扭动得愈发厉害。

    言欢右手收指变掌,猛地贴在李伦胸口,左手再度逼出血珠,那浸了她鲜血的银铃渐渐褪去了银白,红光大作,猛烈摇晃起来,声音尖利高昂,听者心惊。

    那声音传至殿外,传至众人耳中。白伊面色更白,眼睛一红,忍不住抽抽搭搭就哭了起来。李晏神色已变,上前两步,便要去推那殿门。谁知白伊顾不上抹眼泪,整个拦在门前,“大人说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殿下进去。”“为何?”李晏的眉已经拧紧,白伊摇摇头,“大人说不能说。”

    李晏身后的杜渲已是急不可耐,上前一把拉住白伊的胳膊,“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再不说,你家大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不起。”杜渲的话明显吓到了白伊,白伊眼泪落得更凶,对于女人的眼泪,小侍卫有些束手无策,他唉声叹气道:“天啊,这光景了,你就别哭啦。”

    突听得李晏喝道:“不要哭了!”白伊吓得眼泪立刻收了回去,她眼里的毓王殿下,虽然惯是一副清冷样子,却从没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说!”李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白伊有些瑟缩,道:“大人找了大巫师,大巫师说这蛊本无解,只能剔除。大人问怎样剔除,大巫师说是个以命博命的法子,什么要把蛊引到除蛊者身上,再逆转心脉,把它逼出来。奴婢也不太懂。大巫师说,大人五年前受过重创,不能施法,否则会伤及性命。可是、可是、”白伊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李晏语声更是严厉,“快说,”白伊忍住泪,继续道:“可是大人坚持,大人说殿下您是她的一位故人,您应承了大楚皇帝要解蛊,大人就非解不可。”

    李晏只觉得心突然痛了起来。他一直觉得奇怪,她起初说双生蛊不能解,后来忽然在父皇面前将解蛊之事应承了下来,却原来是为了他。难怪对他问及此事她总是含糊其辞,难怪他方才听她在跟白伊说“莫要担心,你家大人命硬得很,当年那般情形都死不了,何况今日”,难怪她进殿之前在他耳畔偷偷叫了声“阿晏”,恐怕她就是知道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难道,她在向他告别。

    他痛苦地闭上眼,五年前他就曾发誓,若是有一日他寻到她,他一定好好护住她,不会让她再受一点伤害,可是到了今日他却又食言了。

    他猛地睁开眼,向兀自堵在殿门前的白伊道:“让开!”

第二十四章 风逝

    殿内,言欢将贴在李伦胸口的右手使劲一压,再向外一引,那红线只略略动了动。她咬了牙,再以心血注入灵镯,将右手再度压下,再向外引,方见李伦胸口那条红线欲奔她右手而来。

    她将右手缓缓抬高,那红线仿佛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引,以极慢的速度过到她右手手心,透过她身上那袭素纱衫子,言欢清晰看到那红线沿着她的右手游走至她的手腕、小臂、肘部、上臂、肩头,然后是锁骨、胸口。言欢只觉得右臂自手至胸口起初有些微痒,渐渐奇痒难忍,待那红线游将至她心口之时,一股剧痛袭来。她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几欲晕厥过去。这痛楚让她恨不得大叫出声,她低低吸了几口气,紧咬下唇,硬生生忍下。只是她嘴唇已被咬破,唇角渗出了血丝。

    此时,她已大汗淋漓,几欲脱力。她迅速调息几下,勉强聚力,低头看那道红线正围绕在她心口处游走。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进去。

    言欢暗暗咬牙,抬起左手,迅捷无比地在心口处穴道点下。身体坐直,手指拈花,气沉丹田,强行逆转心脉。

    逆转之下,她只觉体内似有万千钢针扎下,脸色一忽红一忽白,而她心口处的那道红线在心脉逆转之时,突然慢慢向上,退至她锁骨间,再向她喉间冲来。她胸中烦闷欲呕,猛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出。那鲜血喷得极猛,冲出了她覆面的面纱,直喷到榻前地上。

    太子寝殿内的地砖俱是尺余大的金砖,如今一大滩鲜血淋漓其上,金黄衬着嫣红,望去愈发触目惊心,那片红里有一道细线红得更艳,那细线仿佛不能接触空气,扭动了几下,便缩成小小的一团,再也不动。

    言欢吐出这口血来,只觉得胸中一轻。

    但下一刻,她觉得四肢百骸竟然都痛了起来,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在了一起,她深知是逆转心脉触发了旧伤。只是此刻,她已无力再重整心脉,她只觉得喉头腥甜,不断有东西涌到嘴边,方一张口,便是一大口血涌出。那血湿透了她的面纱,淋淋漓漓低落在她胸前。她一袭白衣,领口、衣襟、裙裾大半都已染成了红色。

    此时,她的意识已渐至模糊。感觉整个人就像是坐在云里,摇摇晃晃,坐也坐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近旁的什么,却不知碰到了哪里,只得听“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碎了,仿佛是榻前那盏琉璃灯,只是那声音听去极远。

    下一刻,她仿佛看到有人冲了进来。冲进来的那人风一般地掠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摇晃欲倒的身子拥在怀里,那人的脸浮在水中一般,波光明灭,朦胧得看不清楚。她努力地睁大眼去看,依稀是面似冠玉,凤眼薄唇的一张脸。是他!她努力抬起手,想要去摸,但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她想,她肯定又在做梦了,就像那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的面容,存在于每一个梦里;每一个梦里,都是他的身影。

    仿佛有人将她的面纱摘去,她想伸手去挡,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想想还是放弃了,她就快要死了,不是吗?既然这样,有没有面纱都不重要了,她是谁也不重要了。

    又有鲜血涌到了嘴边,她已无法控制,任凭它们自嘴角汩汩而下。似乎是谁在不停的给她擦拭,她想说,莫要擦了,那血根本就止也止不住,仿佛要流尽了一般。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大喊,“太医!快请太医!”找太医有什么用呢?她想,她的伤根本就不是太医能够治好的。她这条命,已经平白多出五年的时光,算是幸运的吧。只是这一次,她的幸运可能真的用完了。

    她暗暗叹息,她还有许多遗憾,没有来得及还父母兄长一个清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回来了,就在他的身边。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阿欢!阿欢!”是谁?是他吗,是他吗?只有他才会这样叫她。难道真的是他来了,她心底有些微的喜悦,可是又有些难过。他怎么会知道是她,毕竟,他们已经分别了五年。而且,他不是一直喜欢巫师神殿的玖黎神官吗?怎么还会想起她,还会叫她的名字?也许这都只是她的幻觉。

    她觉得面上微凉,仿佛是下雨了。不、不是下雨,是有人在哭。是谁,是谁在哭?她看不到,奇怪,她明明睁着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昏暗,她为何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慢慢伸出手去摸,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样的紧,就像是生怕失去她一样。她问,你是谁?只是,她声音极小,小到自己都已经听不清了。

    “呜呜,大人、大人你醒醒。”哦,是白伊,是白伊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个傻姑娘,她想告诉她,从此后,她这个“大人”不能再罩着她啦。白伊还在哭诉,“奴婢这就带大人回澜沧去,回神殿去,大巫师一定会有办法。”她想起来了,她还没有跟大巫师请罪,大巫师一定在怪她,怪她不听劝告,怪她终究还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扶住了她的手腕,有两指搭在她的脉门上。仿佛是太医。她朦朦胧胧听听那太医道:“大人------伤了心脉-------失血过多------下官无用-------”

    仿佛有人在怒斥,“出去!”那声音似乎是他的。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那冷意从心底里泛出来,渐渐弥漫至全身,她忍不住颤抖起来。有人似乎抱紧了她。

    她又觉得好累,累得想要睡过去,有人在她耳边道:“阿欢、阿欢,不要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她已经无法回应了,轻轻闭上眼,眼前最后一幕,是那年梨花林里,坐于梨花树下那个一袭玄衣又酷又拽的少年,那少年看着她,脸上带着温柔浅笑,向她伸手过来,她不由得轻轻唤了声,“阿晏。”头无声地垂了下去。

    穿窗而过的风拂动着她额前的发丝,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覆在她的眼帘上,是那飞累了的蝴蝶的羽翼。她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怀里,美丽却又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又仿佛那年枝头开得如玉如雪飘逸出尘的梨花。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李晏不忍再看,闭上眼睛,将她抱紧,长长叹息,“阿欢,阿欢,你可知道,我多想再回到五年前。”

第二十五章 初入书院

    永熙十八年,暮春。青冥山。

    青冥书院大门前,言欢负着手,左看右看了半晌。

    她方才施计打发了借题发挥的纨绔子周锦荣,给祁暮云解了围。此时,众人都已散去。

    颜清逸不耐烦地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到底进、还是不进?”言欢故意大声叹息,指着大门两边的对联道:“你们看看,‘兴一代文明之治,仰万世雅正之魂’。说得这般有气魄,倒叫我不敢进了。”虞子衡嗤笑,“你是因为这个不敢进么?你不是因为听说书院规矩多才不敢进的么!”言欢被他说中了心事,脖子一扬,“怎么?我就是不敢进了又怎么样。”转瞬她又皱起那张莹白如玉的巴掌大的小脸,苦恼道:“若非如此,我爹怎会送我进来,还让哥哥押我过来。”

    颜清逸倒是深表赞同,“也是咱们闹得太凶啦!你知道旁人怎么称呼的咱们?”他压低了声音,言欢和虞子衡立刻凑上来,问,“怎么称呼?”颜清逸一字一字道:“西市坊三杰!”言欢咋一听,不由得呆了一呆,待细细一想,竟也颇为形象。他们三个成日溜出府去,混迹于西市坊,该看的热闹看了,该打抱不平的也打抱不平了。不是“杰”是什么?“谁起的?起得好!”言欢拊掌大笑。

    颜清逸瞪她一眼,“我说你还要脸不要,竟然还说起得好。”言欢大大方方道:“三杰!都称之为‘杰’啦,还叫不好!”

    “行了,行了。”虞子衡拦住他们两个,“莫要争了,快进去吧,这才入学第一日就在大门前喧哗。你们两个是怕不能给山长留下深刻印象是吧。”

    言欢和颜清逸这才收了声。三人正了正衣冠,摆出世家公子的仪态,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进了书院大门。

    青冥书院富有整座青冥山。书院便依山而建,亭台楼阁,层层叠进,错落有致,且一律白墙青檐,朴实庄重,典雅大方。

    进了大门,便有书院书使迎上前来,书使素日协助夫子管理学子,日常也管理书院杂事。书使问明他们三人身份,便引着他们向内走去。

    走过一段青砖甬路,然后再进二门,又走了一段甬路,方见一座三层楼阁,高大轩昂,那书使道:“这里便是讲堂,以后,夫子便在这里授业。”想到他们要在这里日日接受夫子教导,言欢不觉有些头痛。

    书使指着讲堂旁夹道,“从那里过去乃是祭殿,供了孔孟先贤,每月初一、十五,春秋两季祭典,都是要由山长带领来此朝拜的。对了,还有新学子入学,你们明日一早便要来此行祭礼。”

    又指了讲堂另一侧,“那里是斋舍,每日卯时、午时、酉时备有饭食,过时不候。”三人听得一愣一愣,他们向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几时吃便是几时吃,今后若还是这样,怕是都得饿肚子了。

    过了讲堂,是数级台阶,缓缓升高,显得台阶之上那栋楼阁比讲堂更为宏伟,“那是藏书阁。”书使道,“当然,那里可不是人人能进的地方,需要山长批准。”

    藏书阁旁边是一个小小花园,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只是都是具体而微,精巧雅致。

    从藏书阁旁边的小路沿阶而上,树木葱茏间,不时可以看见屋舍一角,星星点点,也不知有多少。书使道:“这里便是学子们的客舍了。“那里,”书使指了藏书阁另一边的小路,“那里是山长和夫子们的屋舍,无事莫要去打扰。”

    书使继续道:“演武场在后山,今日便不去了。另外,后山还有一处,名曰润晶馆,风景虽美,”书使顿了一顿,面上浮现不明神色,“希望你们今后不会去那里。”言欢听得奇怪,这润晶馆听起来颇有些意趣,为何却不能去。只是她不知道,她与那润晶馆还真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书使又指不远处林间的客舍,“那里一排三间,便是你们三人的,此刻可暂歇一下,等下要到讲堂去行拜师礼,切莫迟了。”说罢,书使便自去了。

    三人便进了各自客舍。房内极简单,不过一榻一椅一几案。好在三人都不是娇生惯养贵公子性子,并不在乎这些。案上已放了一套学子服,是天青色直裾袍服,袖口及衣摆都绣了青色暗纹,还有同色的腰带及束发巾带。

    言欢脱了身上那袭红衣,换了这套学子袍服。她自小充作男儿教养,行事做派无一不是按男子行事,加之她本就较一般女子高挑,虽然容貌精致漂亮,但眉间一缕英气,看在旁人眼里自是有种别样魅力。此时,穿了这套袍服,立刻化作一身书卷气的俊秀小书生。

    言欢拿了家中备好的束脩,出了客舍,颜清逸和虞子衡还没有出来。此时,正是风和日丽,她便抱了手臂,靠着路边的一棵树,望着天中悠走的白云出神。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面不远处的客舍里走出个人来,那人也穿了与她同款的学子服,想来也是今日报道的学子,然身姿挺秀,气质超群,仿佛穿的不是书院普通的学子服,而是亲王的蟒袍玉带一般。

    言欢转头去看,却发现竟是山门前救她那个玄衣少年,而方才他们在后山的梨花林里也见了一面。言欢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早忘记了这少年对她的不假辞色。一边招手一边大声道:“嗨!原来你也住在这里。”那少年只是微微瞥了她一眼,脚下却丝毫不停,径自往山下去了。

    言欢皱了眉,瞪了那少年的背影一眼。这时,颜清逸和虞子衡方走了出来,恰好见到言欢瞪视那少年,颜清逸道:“你做什么这副样子?”言欢满不在乎地一笑,直起身来,掸了掸袍角方才沾的树干上的灰渍,“没什么?见到了熟人。”“熟人,谁?”颜清逸看了看那少年远去的背影,那背影逐渐隐没在林间,“咦,他不是在山门前救你那人?”言欢“嗯”了一声。颜清逸道:“你才见了一回,便是熟人啦?”

    言欢照旧与他抬杠,“怎么不熟,方才我们在后山还见了一面。”颜清逸忽然想到言欢刚刚那个瞪视的眼神,瞬间了悟,“哈哈,我知道啦,人家不理你是吧。”言欢并不气馁,笑得自信满满,“哼!我还就不信了,他能一辈子不理我。”

    颜清逸欲待再说,虞子衡却一手拉了一个,道:“行了、行了。拜师礼快开始了,走吧。”

    三人便匆匆下山去了。

    待三人走远了,却见那少年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显是将他们方才的对话都已听在了耳内,他注目那三人下山的背影,尤其是当中那个稍显纤弱的一些的,神情半是漠然半是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 拜师礼

    三人进了讲堂。

    讲堂一层是间大堂,里面早已立了今日刚来报到同他们一样服制的学子。言欢一眼望去,倒是有不少熟面孔,素日里京城走马,各府饮宴时也是见过的。言欢性子开朗活泼,为人大大咧咧,并不因为谁家门阀高低,或是朝中权柄不同而区别对待,在她眼中皆是一视同仁,因此,若说京城中比较受欢迎的世家公子,言欢也算排得上的一个。

    此刻,见到言欢,大家都纷纷见礼。言欢这里闲话两句,那里低语几声,说得兴起,便勾肩搭背相视大笑,混得如鱼得水。颜清逸无奈摇头,和虞子衡道:“你看看他,又人来疯了。”虞子衡也笑,“他自来便是如此,你我又不第一日认识他。”

    那少年此时方进门来,见言欢被众人围在中间,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神情依旧淡漠,但眼中却是微微一凝,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不满。

    人群中,祁暮云也在,他微微垂着头,交握着双手,一副局促之态。偶尔抬起眼来,偷偷向言欢这边瞥上一眼,便又垂下头去。

    周锦荣也赫然在内,那身学子服穿在肥胖的他身上十分别扭,紧绷绷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他看到言欢,不由自主便向言欢那边凑过去,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意,言欢扭头瞥见他,眼睛骨碌碌一转,笑着问,“怎么,想让本公子看看你的内伤么?”周锦荣想到书院门前的尴尬,一面道:“不用、不用。”一面傻笑着后退,直到退入人群背后去了。

    此时,有书使道:“山长及夫子们到。”言欢急忙回了颜清逸和虞子衡身边,肃手站好。其他学子们都收了嬉笑之态,端端正正站在当地。

    只见一队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清癯,颌下飘了三绺长须,但面容颇为严肃,想是山长秦江池了。

    秦江池带着一众夫子在上首坐下。

    书使唱喏,“达人事教,善者为师;德高为师,行为世范;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今之拜师礼,是谓大礼法也。”唱罢,道:“众学子跪。”

    众人依言朝着秦江池与夫子们跪下,书使继续道:“一拜师者收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二拜师者辛劳,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三拜师者授业,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如此一番三拜九叩大礼,极是庄重肃穆。

    待众学子拜后起身,秦江池方开口,“望尔等谨遵师承教诲,不学旁门外道,一门深入,长时薰修。”

    他扫视堂中诸人,言欢不经意发现,秦江池的目光在经过那少年时却略略顿了一顿,但只是片刻,又转了开去。

    拜师毕,书使捧了只长长的卷轴上来,由两人展开,书使道:“现宣青冥书院规条,凡入此学者,务必遵之守之。”念到这,书使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忠信为本,顺于父母,友于兄弟,睦于宗族,诚于朋友。闻善相告,闻过相警,患难相恤。尊师重道,明理躬行。不得衣冠不整,不得私自外出、不得赌博、斗殴、豢宠、饮酒、代笔、懒惰、奉承,以上如有违背,情节轻者规劝、责备,情节重者除籍。”

    言欢初听那长长卷轴乃是书院规条之时,微有张口结舌,待听得书使一一念来,不由暗暗点头,青冥书院之所以享誉天下,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但转瞬她又有些苦恼,“不得私自外出”这条可真是要了命,以后只怕真的要日日关在这书院里了。

    规条宣读完毕,学子们一一奉上束脩。拜师礼此时便算是成了。

    秦江池带着夫子们自去了。

    学子们则由书使们安排,进入讲堂内各自学斋。

    言欢、颜清逸、虞子衡一起都被分至甲一班。她甫一进去,便发现那少年竟赫然在坐。言欢笑嘻嘻径直坐到他旁边位子上,道:“好巧啊,兄台!”那少年却是斜睨她一眼,站起身来,竟去学斋后面另择他处坐了。言欢也不觉尴尬,干笑了两声,自去收拾案上的笔墨纸砚。

    她身后的颜清逸无奈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书使进来,一一唱名。言欢此时方知,那少年原来叫做沐子晏。她转身向那叫沐子晏的少年看过去,见他正望着窗外,言欢“嘘嘘”两声,待他转头看她,她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口中无声道:“沐--子--晏--”仿佛是说,“你看,你不告诉我名字便罢了,我还不是早晚会知道。”

    沐子晏并不理她,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面上,一忽便转了开去。

    拜了师,分了班,今日便就此无事。众人陆续起身出了学斋。

    言欢踱步到沐子晏面前,面带调侃,深施一礼,“原来是沐兄,失敬失敬。”沐子晏并不理她,依旧看着窗外。言欢一撩袍角,坐到他对面,“沐兄,我言欢向来最爱交朋友,却从来未遇到像沐兄这般的,想来许是我哪里得罪了你。请沐兄不妨直说。”

    言欢说完这番长长的话,本来做好了沐子晏继续不理她的打算,没想到沐子晏转过脸来看她,慢慢道:“没有。”说罢,又去看窗外。言欢一愕,这个沐子晏就答了“没有”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是没有得罪他,还是没有话要说。她想了半晌还没想明白,心中兀自苦恼,这人还真是,答了还不如不答。

    她还想再说,却听身后的颜清逸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咱们也该走了。”言欢扭头向颜清逸道:“知道啦,知道啦。稍等一下,我还有句话没说。”颜清逸却道:“言二公子,不论你有什么话,总要人家肯听才是。”

    颜清逸称她“言二公子”时,多半已是不耐烦了。言欢只好道:“好啦,走,这就走。”她一面说着走,一面看着沐子晏,见他看窗外看得入神,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跺了跺脚,转过身,满心不愿地跟着颜清逸、虞子衡出门去了。

    她走得匆忙,衣袖拂过沐子晏案上的一摞宣纸,将最上面的那张带到了地上,她却并没有发现。

    沐子晏此时方转回头来,只是他面前已空无一人,方才那个呱噪不休的小少年早出了学斋,身形已是看不见了。他垂下头,看着飘到地上的那张宣纸,好半晌,才弯下身去,将那宣纸拾了起来。又端端正正地摆在那摞宣纸的上头。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十七章 守护

    待学斋内人走得差不多了,沐子晏才慢吞吞站起。出了讲堂,沿着甬路走向后山客舍。方走至藏书阁,却见阁前小花园的亭子内,有人站在那里,正望向他这边,那人一袭青衫,三绺长须,眉目清隽,正是秦江池。

    秦江池见他过来,举步便要迎上前来。沐子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躬下身去,行了个揖手礼,然后便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回客舍去了。

    他回了客舍,换了日常衣裳,玄色锦袍,腰系玉带。停了一刻,这才出了客舍,沿藏书阁另一侧小路拾阶而上,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蓦然开朗,是山间一片较为开阔平坦之地。其间竹丛处处,星罗棋布着座座独栋院落。最靠近山壁的一栋,有小巧的楼阁,飞檐斗拱,极是清雅。

    沐子晏朝那院落走去,门前早站了个小小童子,见他过来,飞快跑至里面通报去了。只是片刻,只见秦江池疾步而出,见了他似要下拜。沐子晏微微摇头,躬身道:“山长大人。”秦江池明白他的意思,将手拢在袖子里,道:“请进去说话。”

    二人进了院内书房,关了房门,秦江池纳头便拜,“参见毓王殿下。”沐子晏道:“秦叔叔,不必如此多礼。”秦江池道:“礼不可废。”说罢,仍然拜了下去。沐子晏只得由他,待他拜完,亲手将他扶起,“秦叔叔,这里是书院,本王便尊称您一声‘老师’吧。本王现下也不是什么毓王殿下,如今名讳是沐子晏,便是这书院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学子。”

    秦江池一愣,方明白过来,眼前的毓王李晏将“李”字拆开,化“木”为“沐”,便有了‘沐子晏’这么个名字。

    沐子晏道:“老师,本王是在东夷收到了您的信,这才回来的。只是本王不明白,您为何坚持要本王回来,还要本王来这青冥书院。”秦江池仔细地打量了他一刻,却并未直接回答,“殿下长大啦,记得臣上次见到殿下是还是三年前。殿下那时还只有这么高。”他用手比了比,面上竟是有欣慰之色,“如今殿下竟长得比臣还要高啦,若是秋色,”秦江池顿了一下,见沐子晏并未注意,继续道:“若是淑妃娘娘见到殿下,定然是高兴的。”

    沐子晏听他提到自己的母亲,神情不由得有些黯然,“母妃已故去多年了。”秦江池道:“淑妃娘娘心里最放不下的便是殿下。若是娘娘还在,定然不舍得让殿下如今这般。”

    他目中微有怔忪,满面沉郁之色,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道:“殿下是大楚皇子,有应肩负的责任。如今,殿下也到该回来的时候了。”沐子晏面上却浮起倔强神色,“本王不稀罕这个皇子身份,不要也罢。”

    秦江池微微提高了声音,“殿下切莫乱说。便是再不愿,您也是陛下所出的皇子,堂堂正正的毓王殿下。”沐子晏苦笑,“是么?想必父皇早已不记得有本王这么个皇子了吧。这许多年来,他又何尝顾过本王。”

    秦江池一时默然,半晌摇头叹息,“便是陛下不顾及殿下,难道殿下自己就这般自暴自弃了么?殿下尚且年轻,有大把大好时光,难道就要这样自我放逐下去。”

    沐子晏语塞,这些年,他的确是如此,觉得明帝不在意他,不关心他。稍懂事起,行为便益发出格,不像其他皇子循规蹈矩,幼时由詹事府选定师傅教导,成年时便由陛下指定少师辅佐。他则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气走了詹事府选定的几任师傅。稍大一些,便镇日溜出宫去。到了十岁上出宫开府,他便五湖四海,四处游荡了。其实,仔细想想,他这般特立独行,何尝不是为了引起明帝的注意。只是,像秦江池所说,他的人生他终究要自己负责,再不能这样一味散漫下去了。

    沐子晏看着秦江池的满面关切,心中微暖。这世上关心他的,太子皇兄是其一,再有便是眼前的秦江池了。

    他第一次见到秦江池的那年,不过七岁。那一日是上元。夜暮,宫中摆下大宴,他趁着宴饮人多,照旧偷溜出宫去,在开阳城的大街上闲逛。街上正是花灯璀璨,倒映天河,人流如潮,欢声笑语,正是个人月两团圆的喜庆日子。

    他年龄尚小,却是不懂。只知道,这般热闹的日子里没有人管他。他沿着街边一路去,专拣那热闹之处,心底里仿佛是想抓住什么。人潮汹涌,将他挤到一边,又不知道被谁撞倒。他坐在地上,眼眶里有泪,他却又倔强的把那眼泪吞下。这时,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人一袭靛蓝直裾袍服,眉目俊雅,见到他,竟是直直地看过来。他循着那人视线,见他竟盯着他胸口。他低头去看,方才跌倒,原本藏在衣襟内的银锁不知何时露了出来。那枚银锁是母妃留给他的,他一直珍之重之地戴在胸前。

    他以为他要抢夺,急忙将那银锁塞入怀里。没想到,那人看了片刻,突然走上前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低声道:“小殿下莫怕,臣是青冥书院山长秦江池,乃是淑妃娘娘的故交。”似是为了证明,秦江池又道:“小殿下胸前这个银锁便是臣送的,那银锁背面有‘千龄松椿’四字,臣说得可对?”他见秦江池神情恳切,何况又说出了银锁背后的刻字,他自然是信了。

    身后突然“砰”的一响,他转头去看,只见天空中霎时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如梦如幻,美得灿烂夺目。原来不知是谁家铺子在放烟花。

    待他转回头来,却见光影明灭中,秦江池怔怔地看着他,他觉得奇怪,秦江池的眼神仿佛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良久,才听他幽幽道:“小殿下很像淑妃娘娘。”

    他母妃去世时,他方两岁,并不记得母妃的样子,此时听秦江池这样说,便天真问道:“母妃好看吗?”秦江池点头,“好看,淑妃娘娘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子。”他还想再问,秦江池却问他,“小殿下为何一个人在这里?”他立时闷闷不乐,便不答,秦江池看了他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传闻是真的了。”说罢将他抱了起来,柔声道:“小殿下请相信臣,今后无论有何事都可以来找臣,臣一定会尽力。”

    从那以后,秦江池的确实现了他的诺言。无论他需不需要,从来都是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的人生没有走偏,秦江池功不可没。

    沐子晏终究是冷静了下来,道:“老师有何打算?”秦江池一脸沉稳,“这五六年来,殿下将这大楚国土大半都走遍了吧。臣一直未加拦阻,是觉得殿下走遍天下并不是件坏事,世间疾苦,人生百态,总要殿下自己去看才更能领悟。只是,如今殿下已经是舞勺之年,不能一直奔波在外了。按大楚例,亲王要领政事,殿下总有一日要立于朝堂之上,所以,臣才写信给殿下。殿下如今方回来,便在这青冥书院委屈一阵子,臣将这朝中诸事讲给殿下听听。也好将来行事便宜。”

    沐子晏静默片刻,道:“本王便听老师的,先在书院呆一阵子。至于朝堂之事,容本王再想想。”秦江池自是知道沐子晏业已自由惯了,不能逼得太紧,便道:“那便听殿下的。”

    “父亲”是女孩子柔柔的声音,声音未落,已有人走了进来。

第二十八章 融融月色

    来人是谁,沐子晏并不关心,他负手立在当地,只去看那书房陈设,只见靠墙一溜书架,书架前一张大案,案上笔洗、笔筒、笔架、砚滴、水丞、镇纸一应俱全。大案旁一只画缸,里面插了数个卷轴。

    沐子晏看得入神,耳边隐约听得秦江池道:“念卿,你来做什么?”那叫念卿的女孩道:“父亲,这是女儿刚缝好的香囊------”

    待他转头看时,秦江池不知何时已随那女孩子一块出去了。

    沐子晏信步到那书架前细看,只见架上书籍甚杂,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甚至于要略方志。显然,秦江池涉猎甚广。

    沐子晏随手拿起一册翻开,略略扫过几眼,便即放下,又去拿另一册。只是,他未料到那一册书甚重,一时未拿住,那书哗啦一声坠到地上,他俯身去拾,无意间发现在书架最下层靠墙处放了一只长长的锦盒。

    他本不是个好奇的性子,只是这一次鬼使神差般,他将那锦盒拿了出来,锦盒虽是放在最底层,但表面十分整洁,显是常常擦拭。

    沐子晏将那锦盒放置于案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幅画轴。他将那画轴慢慢展开,那画用了工笔,落笔极是一丝不苟。喧嚣热闹的长街、川流不息的行人、形色各异的明灯,还有天中璀璨夺目的烟火,绘的正是上元节的情景。在画的一角,一个卖宫灯的摊子前,有一名女子站在那里,那女子虽只是个背影,但姿态娉婷,茕茕而立,望去赏心悦目。而就在那女子背后不远处,则是一名青衫男子,那男子面容宛然,痴痴地望着那女子的背影,仿佛欲语还休。

    沐子晏看那画的落款,乃是“落晖山人”,正是秦江池的别号。

    这幅画画得如此之好,不知秦江池为何不挂出来,非要藏于匣中。

    沐子晏突然听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他急忙将那画放入盒中,仍旧将那锦盒放回原处。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时只觉心中砰砰直跳。

    秦江池推门进来,道:“殿下久等了,臣方才去处理了一点私事。”沐子晏忙道:“无妨,无妨。老师,本王也该回去了。”秦江池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匆忙,但见他一脸焦急之色,便匆匆送了他出去。

    沐子晏出了秦江池的宅子,已是月上中天。他负手慢慢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耳畔有林间的木叶轻响,脚下是一地融融清辉。他的心也仿佛安静了下来,踏碎一地月光,一步一步地走回客舍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秦江池也有,正如他方才发现那幅被细心藏好的画,那是秦江池的私事,他无权过问,也不想过问。

    他走了一刻,猛地回转身,沉声问,“是谁?”只见树后慢腾腾蹭出一个人来,那人带了一脸讨好的笑意,“殿下,是、是属下。”却是杜渲。

    杜渲与他年岁相仿,自他十岁那年出宫开府由詹事府指派给他做贴身侍卫起,两人便形影不离。杜渲人机灵,性子不似他这般沉闷,颇为活泼外向,也因为他的活泼,反倒冲淡了沐子晏心中不少的阴冷沉郁。所以,他便由着杜渲的本性,极少束缚他。

    此次他来青冥书院,因为书院不得带随身侍卫仆役,所以,他只能命杜渲在山下数里余的浣花镇上等候。眼下看来,是杜渲耐不住来找他了。

    杜渲脸上竟然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神气,“殿下自上了青冥山,便把属下丢在一边。”沐子晏好笑,“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杜渲道:“爱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属下不管,属下就要跟着殿下。”沐子晏微有头痛,“书院有明令。”杜渲道:“属下知道,殿下就不能想想办法。属下不在殿下身边,万一殿下遇到危险怎么办?”沐子晏不欲与他啰嗦,冷冷一眼瞥过去,杜渲立刻偃旗息鼓,“是、是,属下知道了,属下只是偷偷跟着殿下,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

    沐子晏不再理他,举步便走。杜渲便隐了身形,不远不近地跟着。

    时辰已是不早,宿于客舍的学子们俱已安寝,四下里一片安静,偶尔,可听到草虫唧唧,还有风掠过的树叶沙沙轻响,只是这声音更添周遭寂静。

    沐子晏走至自己住的那间客舍门前,方要推门,突然,他耳边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却不由得一呆。

    只见夜空浩渺明澈,一轮明月如镜高悬,而就在那明月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自他旁边的客舍屋顶上掠过。那身影跃起虽高,却颇为从容,脚尖在屋脊上轻轻一点,便即旋身而起,身姿纤纤,衣袂翩翩,姿态极美,仿佛是从月宫里飘下来的谪仙一般。

    那身影手中仿佛持了一枝花枝,跃起之时,竟是将手中那花枝当剑般舞出,袖低带风,手腕轻旋,那花枝随着那势子挥出,仿佛是轻飘飘的,却又夹带着风雷之意,如行云流水般绵绵不绝,一时温柔缱绻,千般妩媚;一时凌厉如霜,气势如虹。而随着那剑气的起转承合,空中仿佛有什么飘落下来,如絮如雪般纷纷扬扬而下。

    沐子晏伸出手去,那东西轻轻落于他的掌心,他定睛去看,竟是散落的梨花花瓣。

    这样的月光下,这样的情境中,沐子晏也不觉怔了。此时,他脑中唯有一句,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

    那身影舞了一刻,收了势子,身上白衣轻展,竟在屋脊上翩然坐了下来。月光映在她的面上,那张脸粉光若腻,竟似比那明月还要皎洁几分,面上一双星眸,如水澄澈,顾盼生辉。

    沐子晏楞了一楞,那人竟是言欢。只是此时的言欢少了白日里的洒脱不羁,多了几分飘逸婉媚,沐子晏心中有奇怪的念头,她怎似是女子一般。下一刻他又轻轻摇头,为这个念头感到几分好笑。

    今夜是言欢宿在青冥书院的第一夜,她一向择榻,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衣而起,见外面月光正好,脑中忽然想起后山那一大片梨花林,又见四野无人,一时起了童心,悄悄出了客舍,摸去后山,在梨花林里徜徉了一刻,折了一枝梨花在手。

    回程时,但见明月在天,月华如练,不觉起了兴致,拿那枝梨花当剑,跃上屋顶,顺手比划了几下。此时方坐了下来,静静去看头顶那明月,越看越是目眩神迷,不觉痴了。不妨手中一松,手拿的那枝梨花便从屋顶上滚落,向地面飘下。

第二十九章 过招

    言欢一惊,起身便要跳下去拾。却见一地月光中,沐子晏静静而立,手中持的正是她无意落下的那枝梨花。

    言欢面上绽开笑容,笑容里带了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惊喜。她双袖轻舒,竟是悠悠然又坐了回去,“原来是沐兄,不对,”她忽然摇头,面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今日我还没有问你,你是希望我叫你‘沐兄’,还是“子晏兄”,抑或是‘沐子晏’?”最后三个字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叫得甚是响亮。

    沐子晏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未答话。言欢因未刺激到他而气馁,眉头一皱,仿佛又有了计较,“沐子晏!”她笑得疲懒无赖,“月色这般好,不如你也上来,咱们一同赏月,如何?”

    沐子晏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言欢轻“哦”了一声,“我知道啦,你不上来,是因为你害怕,怕高,是不是?”她面上带笑,笃定地总结一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闪着调皮的光芒。

    沐子晏神色未变,忽然手一扬,竟是将那枝梨花一掷,正好掷到她眼前。言欢手腕微抬,已是轻轻巧巧接住了那枝梨花,她故作不悦道:“沐子晏,你这是何意?莫非是------”她眼睛骨碌碌一转,“想跟我比试比试。”

    话音还未落,言欢的人突然从屋顶冲下。月光下,她乌发轻扬,白衣飘飘,整个人如天外飞仙般悠然而落,姿态虽美,但手下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人尚未落地,手中所持的那枝梨花已向沐子晏刺了过去。那枝梨花的枝头开得密密匝匝挤挤挨挨都是梨花,原本是娇娇弱弱我见犹怜,如今在言欢手中,突然便带了凌厉冷冽之意。

    沐子晏神情依旧,身形笔直,见那花枝堪堪要到眼前,突然向后平平移出数尺,微带不豫,“你做什么?”言欢笑吟吟道:“不做什么,咱们比划比划,可好?”她虽是询问,但手中却是丝毫不放松,再度欺身而上,那枝梨花方向不变,仍是向他刺去。

    沐子晏不再理她,身形再退,言欢面带微笑,去势不变。沐子晏向后一仰一翻,身子腾空跃起,竟是跃到屋顶上去了。言欢轻笑一声,脚尖一点,也上了屋顶。

    天中一轮明月高挂,明月下两人各踞屋顶一角,遥遥相对,黑衣如墨,白衣若雪,一个面色沉静微冷,眼底幽深,一个一脸活泼灵动,眸带笑意。

    言欢意态闲适地抚了抚鬓边被吹乱的发丝,将那枝梨花举至眼前,目光在那花上轻飘飘转了开去,嘴里兀自笑道:“沐子晏,小心些,我又来啦。”话音未落,人已向着沐子晏飞掠过去。

    沐子晏眼尾微挑,突然转身跃起,竟是跃到旁边客舍的屋顶上去了。言欢也不再多说,追随着沐子晏的身形,也跃了过去。夜空中,明月下,两人身形一追一逐,俱都是轻盈飘逸,衣袂翩飞如蝶,姿态曼妙,望去如梦似幻。

    言欢已追至沐子晏身后,伸手举起那枝梨花,向沐子晏背心刺去。沐子晏微一低头,那枝梨花堪堪拂过他的头顶。他突然回转身,竟不再躲避,一手去抓那枝梨花,一手向言欢拍出。言欢未料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一跳,下意识闪身一躲,但手中那枝梨花已被沐子晏夺了过去。

    言欢并不在意,轻笑一声,抬手便欲夺回。沐子晏也将那枝梨花当剑使用,击、刺、格、劈、撩,如飞凤游龙,招式迭逞,潇洒肆意,韵度自如。言欢则是身姿轻灵,并不直接去接招,只是左闪右躲,间或插上一招,去点沐子晏持了花枝的手腕。

    她一面应对,一面暗暗赞叹,这个沐子晏的身手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她虽然暂时未呈败象,但一时之间却也不能胜之,不过是勉力施为而已。

    沐子晏也是暗自纳罕,面前这个小少年表面看起来古灵精怪,甚至于有些刁蛮无赖,但一身功夫却不是虚的。

    言欢眼见僵持不下,眼波一转,计上心来,瞅了个空子,突然“哎呦”一声,身子一歪,竟是向着地面落下。沐子晏不假思索,将那枝梨花向空中一甩,向前跃出,伸手一捞,已是挽住了言欢的纤腰,再使劲一带,已将她拥入怀中。

    言欢“啊”了一声,这下是她是真的惊叫出声。她只觉得整个人被紧紧拥着,心中恍恍惚惚,不知道是该推开他好,还是该僵立不动。恍然觉得头顶、面上有什么簌簌而下,定睛看时,空中竟下了一场梨花雨。原来是方才被他们当做武器的那枝梨花,这样一番折腾,那些娇弱的花瓣早就不能忍受,再被他大力一甩,如今纷纷离枝而去,从空中飘然下落。只是片刻,便落了他和她满头满身。

    沐子晏只觉得鼻端幽香阵阵,仿似是梨花的香气,又仿似是别的什么。他一时恍惚,突然感到言欢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蓦地意识到他还紧紧抱着她,急忙松了手。言欢退后一步,只觉得心中不自在得很,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自在,似乎是自己方才骗了他不大好,又似乎是别的什么,便急急转过身,双袖一翻,人已自屋顶飘然落地。她并不回头,语声清亮,“这次不算,改日咱们再比过。”说罢,人已奔回自己的客舍去了。

    沐子晏在屋顶呆立了一刻,方才跃下地来。一直隐身树后的杜渲迎了上来,看向言欢离去的方向,“殿下,那是谁家的小公子?”沐子晏并不答话,伸手将衣襟上的梨花拂落。杜渲自顾自道:“那小公子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个女孩子,可是下手却是干脆利落的紧,功夫很是不错啊!”

    沐子晏冷冷看了他一眼,“方才你怎么不出来保护你家殿下?”杜渲惊愕地张大嘴,“方才你们难道不是在过招么?属下看的很清楚,殿下您并未使尽全力,而那小公子也是,手中处处留情。属下干嘛要冲出来煞风景。”

    沐子晏一时语塞,杜渲笑道:“殿下是想和那小公子交个朋友吧。这样也好,这书院里就殿下一人,有个朋友可以陪着殿下说说话,的确是好些。”沐子晏抬脚就走,只听杜渲在他身后道:“殿下,属下也觉得这小公子人不错,殿下若是想要交朋友便交吧。”

    沐子晏几乎是冲进了客舍,“嘭”地一声阖上了门,将杜渲略显呱噪的声音一并关在门外。他慢慢走去案边坐下,从案上给自己倒了盏茶,那茶已有些凉了,他却一饮而下。此时,杜渲的声音已消失不见,四周一片安静,他却依然觉得心底隐有浮躁之意。

    他闭上眼,只觉得鼻端萦绕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与那梨花香缠绕在一起,久久挥之不去。他便在这样的香气中睡去,那香气缠缠绵绵在他的梦里,仿佛已入骨。

第三十章 初会

    青冥书院内的祭殿形制与院内其他建筑不同,红墙黄瓦,看上去庄重而华丽。

    方过了辰时,祭殿正面四扇大门均已打开,殿内佛龛上的孔子塑像前已摆好了供奉的鲜花果品,香烟袅娜,慢慢升起,缭绕着龛上书着的“至圣先师”四个大字的大匾。

    时辰尚早,众学子们穿戴严整,齐齐站在祭殿台阶之下,等待巳时正的新入门学子朝拜祭礼。

    言欢也站在人丛中,她虽也是双手交握,站得笔直,但眼周一圈青黑,显然是没有睡好。旁边的颜清逸看她一眼,奇怪道:“你昨晚是做什么了,搞成这幅样子。”言欢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打了一架。”“什么?”颜清逸来了兴致,向她挪过来一点,“跟谁打架?”另一边的虞子衡也听到了,立时双眉倒竖,“打架?才到书院第一日就打架,你想被除籍么?”

    言欢眼睛瞥向站在人群那边的沐子晏,顿了一顿,颜清逸立时明白过来,低声嘲笑她,“好啊,你是因为人家不理你,就恼羞成怒是吧。”言欢想说不是,却也无从辩驳,只得悻悻道:“是啊,是啊,我是故意的,那又怎样?”颜清逸撇了撇嘴,“不用问,输了是吧。”言欢忽然想起最后的那个拥抱,月光下的屋顶上,他的手紧紧环着她的腰,鼻端浸润着梨花的香气,一时心中颇有些微妙,直觉这些不能告诉他们,微微皱了眉,半晌方道:“是我技不如人。”

    沐子晏一脸漠然的站在那里,也是双手交握的标准姿势,只是,他微微侧了脸,仿佛在凝神细听着什么,从他眼角余光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言欢与颜清逸、虞子衡窃窃私语的样子。他低头整理一侧的袖口,状似无意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言欢皱了眉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愕,待见到言欢似是要向他这边看过来,慌忙转回脸去,面上重又平静无波。

    鸣钟三声,秦江池已带着众夫子站在学子们之前。书使充当通赞,先道:“祭殿之礼,自古有之,乃法其人,求其学,思其道,惟其道德言论是式是循。”然后,便唱喏引导,山长与众夫子带着学子们鞠躬,跪拜,平身,再鞠躬,跪拜,平身,如此三拜九叩,又献了酌酒,祭礼方成。

    礼毕,已是午时。众人三三两两直奔斋舍而去。

    言欢慢吞吞地跟在颜清逸、虞子衡身后,和一众学子一起进了斋舍。这斋舍他们是第一次来,昨日的晚食他们三人四处闲逛错过了时辰,便胡乱地糊弄过了。

    斋舍外面看着并不起眼,但内里广庭阔朗,窗明几净,当中放着数张条案。学子们分坐条案两侧,自有斋舍仆役给众人端上午食。仆役有男有女,均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据说都是山下浣花镇上的百姓。

    给言欢端食的是个老婆婆,头发已是半白,望去慈眉善目,甚是可亲。言欢见她年岁颇大,便主动起身扶了一把,那婆婆自是眉开眼笑,不住夸赞,“小公子心地好,生得也好!”言欢被她夸得有点羞赧,道:“婆婆再夸,在下可吃不下去啦。”那婆婆认真道:“那可不行,小公子太瘦弱了些,得多吃,长得白白胖胖才好。”言欢忍俊不禁,半晌方道:“婆婆叫我言欢便好,不知婆婆怎么称呼?”那婆婆道:“这可使不得,老身还得称呼一声‘言公子’呢。至于老身,夫家姓吴。”言欢乖觉,“吴婆婆。”那婆婆笑着点头,自去忙活了。

    言欢低头看那午食,炙羊肉、蒸鲥鱼、糟笋、八宝攒汤、糊油蒸饼,竟是十分丰盛。只是她素喜清淡,觉得有些油腻,便挑挑拣拣,每样只吃了一点。她怕太过浪费,便偷偷四处去看,只见众人都在埋头苦吃。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沐子晏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正在细嚼慢咽,他的一举一动甚是文雅好看,一看便知是教养良好。

    她忽然起了好奇之心,她与他也打过了许多照面,甚至于还打了一架,但她对他却知之甚少,也不知道他是谁家子弟。照她在京城地界混得如鱼得水,竟然会不认识他。等她找个机会,需得好好问问他。她心中想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已经把他归为她故旧一类,却没想此时她和他甚至于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如此用罢午食,言欢和颜清逸、虞子衡三人出了斋舍。言欢因昨夜好一番折腾,爬山上房,月下舞剑,又和人打了一场,现在自然还未缓过劲儿来,便想先回客舍歇息,颜清逸和虞子衡便陪她一同回去。

    三人方走至藏书阁前,却见阁前的小花园消暑亭里背对他们坐了个人,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人站起转过身来,却是个脸蛋圆圆,眉毛弯弯,看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的小少女。那少女穿了桃红色的衫子,松花色的裙子,挽着垂髫髻,看上去倒有几分青春娇美。

    那少女看到来人是他们,面上竟是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情。言欢恣意惯了,突然起了玩笑之心,笑嘻嘻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道:“这是谁家妹妹,长得这般好看。”那少女起初听到这话,面露不悦,待见到言欢这般出众的形貌,又微微羞红了脸。言欢却大大方方道:“妹妹也是来此读书的么,书院莫非还招女学子?”

    那少女方要回答,突然转头看向她身侧,满面惊喜之色。

    沐子晏慢条斯理地将午食吃完,这才起身出了斋舍,迈着从容的步子向客舍走去。待走至藏书阁前的小花园,就见言欢站在那里,望着身前的一名少女,眉眼间俱是笑意,那笑意洒脱明媚,说不出的好看。沐子晏微微眯了眼,似乎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

    他步履不变,依旧一步一步走过去。只见那少女突然向他看来,神情间竟是又惊又喜。

    沐子晏恍如不觉,那少女却似下了决心,鼓起勇气,拦到他身前。沐子晏不得不站住了,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那少女脸已是红了,声音讷讷如蚊,“家父乃是书院山长。”沐子晏这才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昨日进书房找秦江池的那个女孩子。很久以前他曾听说秦江池有个女儿,只是一直未曾见过,而那日,他也并未放在心上,一眼都未曾去看。

    既然是秦江池的女儿,也算得上他的师妹,沐子晏自不能不理不睬,遂默然施了一礼。

    一听到那少女说父亲是书院山长,言欢并颜清逸、虞子衡三个俱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言欢,开玩笑竟然开到山长大人家去了,她恨不得生了双翅,立时飞离这里。颜清逸与虞子衡已经在对她暗暗使眼色要溜走了,但是,鬼使神差地,看着那少女羞答答地站在他身前,她竟无法迈开步子。

    虞子衡在后面扯了她的袖子,拖着她离开了小花园,她人是跟着走了,却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这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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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