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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被罚

    眨眼间,季节轮回,青冥山已进入初夏,漫山树荫浓密如盖,四野鲜花摇曳飘香.

    言欢对沐子晏依然故我,但凡见到了,高声叫着“沐子晏”,必要上去撩拨两句,而沐子晏照旧充耳不闻。私下里,颜清逸对言欢此行为已是极尽讥讽,奈何言欢看着表面听进去了,转头便又故态复萌。颜清逸便已放弃了,由着言欢自己折腾去了。

    言欢私下里曾让虞子衡打听过沐子晏的来历。作为西市坊三杰之一的虞子衡,别的不敢说,但要说豪门秘辛,高门野史,别人不知道,他却都知道一些,名副其实的开阳百晓生。没过多久,虞子衡便告诉她,他打听到的不多,只听说沐子晏是山长大人的远亲。若是与山长大人有亲,来自盛平秦氏,倒也算世家子弟。只是言欢心里总有奇怪的感觉,这个沐子晏应该不只是秦氏子弟那么简单。

    像她总是撩拨沐子晏一样,那个山长家的小姐最近也是频繁出现在沐子晏面前,言欢后来才知道那少女叫秦念卿。虽说他们是远亲,偶尔见个面也没有什么,但言欢就是觉得,这个秦小姐对沐子晏非同一般。

    书院课开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授课时间安排得紧密不说,内容又十分庞杂,且按例每月一小考,每荀一大考,考评结果分优、中、劣三级,结果要记入学籍。若是连续三月小考得“劣”到一定数量,则依次警告、除籍。众学子都是叫苦不迭。

    今日是讲堂授课。学斋内,梁老夫子一板一眼地读着《论语》,言欢偷偷地打了个哈欠。她家有私塾,年幼时便开蒙,她本人又对诸事都有兴趣,涉猎又广,因此,凡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但俱都一一习过。这《论语》她也是读了几遍了。

    她一手支头,半靠在案上,似有似无地听着。窗外隐约有蝉鸣传来,穿窗而过的风里仿佛都带了些微的暑气,更增添了她的困意,她的眼帘渐渐垂了下去。一切都朦胧起来,梁老夫子的声音渐渐远去,她像是沉到了水底,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好像有谁推了她一把,言欢蓦地惊醒过来,见坐在旁边的颜清逸正冲她挤眉弄眼,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明所以,只见一把戒尺正哐哐地敲在她面前几案上,她抬眼看去,梁老夫子正站在她身前,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言欢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那个谁、那个谁,”梁老夫子颇有些年纪,为人严肃板正,极专注学问,除了他的之乎者也,别的通通都不放在心上。因此,经常忘记学子们的名讳,惯常以“那个谁”来代替。眼下,他显是又犯了老毛病。只听梁老夫子道:“那个谁,看你这光景,想必已习得不错,不如你来说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何意?”

    言欢此时还有些迷糊,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不妥!”“哦?”梁老夫子微微俯过身来,“有何不妥?”她此刻方才清醒过来,但话已出口,她心下一横,便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那个位子便不操那个位子的心,所谓事不关己便不理不睬,若是人人都如此这般,何谈为民为君为国!”

    梁老夫子脸色一沉,显然还没有人这样质疑过圣人之言。他忍着气,继续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言欢本就是女子,当初读到这里时就义愤填膺,此刻更是大摇其头,“更是不妥。”“你有何高见啊?”梁老夫子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言欢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依然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一样不输于男子。将女子与小人并列,是为大大的不妥。”

    “反了!反了!”梁老夫子将戒尺一摔,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言欢道:“不知天高地厚,妄议圣人之言。你、到后山润晶馆去,抄《论语》三百遍,不抄完不许回来。”

    言欢被逐出门去,而一贯对她爱理不理的沐子晏此时却是极快地看了她背影一眼,眸光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润晶馆在后山浮碧潭之畔。雕栏玉砌,斗拱飞檐,旁边倚着一汪碧水,一眼望去,风景绝佳。

    言欢置身在馆内,推窗而望,只见脚下浮碧潭恰如一方碧玉嵌于青山绿水之间,周遭群山苍翠,山花烂漫。就在她推窗之际,旁侧便有不知名的花枝挤挤挨挨进来,艳红如霞,馥郁中带了馨香,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学子静思己过的地方。

    犹记得第一日入学时,书使说希望不要到这里来,可是这么快她就已经置身其中了。言欢苦笑,只怪她自己太过心直口快。

    她在临窗书案上展开笔墨纸砚,一笔一笔认真誊写。但只抄了片刻,眼见窗外天空湛蓝如洗,碧空下漫山绿意喜人,窗前一丛山花开得如火如荼,心便有些乱了。

    她放下笔,趴到那窗边上,垂了头去抚弄那丛山花。越看越觉得那山花美得惊人,尤其是最远的那一枝更大更好看,她使劲伸长了手臂,去摸那自认为最好看的一枝。不成想花枝勾到了她头上的巾带,她使劲一挣,那巾带突然间从发间脱落,落到润晶馆下面的浮碧潭里去了。而她那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倏地散了开来,随风飘起,一时间,红花衬着她的乌发,乌发衬着她如玉的容颜,美得动人心魄。

    言欢一时慌张起来,急忙将头发拢住,生怕有人看到,若是有人看到她这个样子,难保不怀疑她的身份。

    对面树丛里仿佛有人影一闪,言欢吓了一跳。这里日常除了定期打扫的仆役,便是她这样被罚的学子,日常少有人迹。她扬声问,“是谁?”等了片刻,只见一只松鼠倏地从树丛里跳出来,向着更浓密的树冠里钻去。原来是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她不觉失笑。

    夜已深。言欢兀自伏在案上抄写。白日里她浪费了太多时光,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抄完。看来,今夜她只有宿在这里了。言欢摸了摸肚子,只觉得腹中饥饿得紧,到现在她晚食还没有吃。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抄写。

    突然,她仿佛闻到了什么,是乳饼的香气。言欢站起身,循着那香气找去,一路走到房门口,开门看时,门前地上放了一只纸包,她左右看了一下,并没有人。她将那纸包拾起,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两个乳饼。

    言欢几乎感激涕零,肯定是颜清逸和虞子衡偷偷送来的,又怕被梁老夫子发现,送完便溜走了。

    她大口吃着乳饼,竟觉得它从未像此刻这样的美味。吃罢,又抓紧继续抄写。

    山间幽静,除了潭水轻响,偶尔有夜枭声音自林间传来。言欢起初还静心在抄书上,渐渐的,觉得周遭安静如死,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了几分寒意。入书院第一夜她也曾独自一人上山,不过是在梨花林里折了一枝梨花,即折即走,并未觉得什么。如今一个人置身这里,心里竟是忐忑起来。

    她撂了笔,将开着的窗阖好。起身四顾,白日里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此时,夜色掩映中,半明半暗之间竟觉得有几分惊悚。她咬了下唇,后背抵在书案上,一时颇有些惶然。

    突然,她耳中似是捕捉到了什么,若虚若幻,幽咽婉转,竟似是箫声。

第三十二章 谁在弄箫

    言欢凝神去听,的确是箫声,仿佛就在对面,隔了水传来,余韵幽幽。

    言欢再度推开窗,那萧声似乎大了些,只是她眼前是一片或浓或淡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闭上眼细听,吹的是《湘水云》。据说,做这个曲子的人幼时丧母,后父亲另娶,自己不被家族所容,因自感身世,此曲方成。因此,这曲的曲调幽呜深沉。如今听来的确是如泣如诉,苍凉凄清,但她却也从中听出了自立自强之意。

    因着这萧音不绝,言欢便不再害怕,她重坐回书案,一笔一划将余下的罚抄抄完。不知何时,人已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当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有淡淡的热意。言欢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旁的罗汉榻上,身上还盖了张薄被。而且,她睡时书案前的窗原本是开着的,也不知是谁给关上了。

    想起缠绕在梦中的箫声音袅袅,言欢一时恍惚,昨夜是真?还是梦?

    言欢懒洋洋地回了客舍,见颜清逸和虞子衡正站在她客舍门前。二人见她过来,都奇道:“怎么,你昨夜竟未回来么?”言欢讶然,“你们不是知道的么?”二人俱都摇头,言欢这次是真的惊讶了,那昨夜给她送乳饼的人到底是谁?

    杜渲守在沐子晏客舍内,不时走到门边向外望去。良久,才发现沐子晏从后山款款行来。杜渲急忙迎上前去,埋怨道:“殿下,这一夜您去哪了,倒叫属下好等。幸好是在这书院内不会遇到什么,要不然属下可要到处去寻殿下了。”

    沐子晏面上只是淡淡的,自顾自从一旁案上取了只匣子,将手中持的一管箫放了进去。杜渲激灵了一下,殿下消失了这么久,难道只是去弄箫了?他这才注意到今日沐子晏有些不同寻常,他虽是面色冷清依旧,但眸光却很柔和。

    沐子晏并不管杜渲探寻的神色,将身上的学子服除下,杜渲急忙去接,却摸到一手濡湿,那衣袍显是被露水打湿的,莫非殿下是在林间立了一夜么?

    书院课业,若说大家都喜欢的自然是射御之术。射御之术授课之地在青冥山后山演武场。演武场正好在两山之间,是一片面积颇大的平坦山谷。山谷之中,一边豢养了马匹,一边是练习射箭之地。教授射御的邱夫子是个长相威猛的粗豪大汉。手底下倒是有些真功夫,纵马驰骋如风,一手箭术也是快若流星。

    正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天空中白云游走,山谷间一片丛林茂密、碧草如茵,众学子甫一进演武场,都撒了欢地奔跑起来,什么行止端方,进退有节全然不顾,若是梁老夫子在此,怕是要再度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今日大家都换了骑装,也是青冥书院统一服制,石青色束腰箭袖,头围额带,鹿皮靴子,显得颇为齐整利落。言欢自也在人群中,这一身骑装穿在她身上,却未显出豪放,而是于柔美中自带了三分英气,自有别样风流。霎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对于这些艳羡之色,言欢笑嘻嘻混不在意,自顾与颜清逸、虞子衡窃窃私语。

    沐子晏站在不远处,身姿如松,眼帘半垂,对这一切似是恍然不觉。

    那边邱夫子已叫大家选马。若说骑马,但凡世家子弟多少都是会一些的,言欢自也是不在话下,混迹于京城世家子弟圈里,不会骑马怎说得过去。

    她随着众人进了马厩,随便指了最近的一匹,自有马场仆役将那匹马牵了过来,那马身形高大,一身枣红色的皮毛闪闪发光,宛如火焰一般。言欢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

    邱夫子只稍稍讲解了一下,便命学子们自去练习,不会的自有仆役帮着牵绳引缰,会的早就按耐不住,听得夫子吩咐完,跳上马就奔了出去。

    言欢却是慢悠悠地,见众人都已跑开,这才起身上马,双腿一夹,缰绳一抖,那马箭也似地直冲出去。蓝天碧草间,言欢一人一骑奔驰其间,削肩细腰,上身笔直,额带的带尾在身后飘扬开去,看上去潇洒又惬意。

    她骑了一刻,眼见众人都已四散开去。便信马由缰,由着那马自在走去,待靠近旁边的林子,方勒紧缰绳,让马停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松了缰绳,让那马自去吃草,自己则去看那草地上的野花,又去追逐不知哪里飞来的蝴蝶,待得她手上握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美丽蝴蝶,回头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自己已跑到林中来了。

    言欢转身方要回去,却听有声音从林间传来。她是个事事都好奇的性子,手一张,将那蝴蝶放掉,静悄悄地循着那声音找去。

    她在林间隐没着身形,行了一段,便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矮胖敦实,正是周锦荣。周锦荣入学后,虽然并不敢来找她的麻烦,但仰仗着五品大理寺寺丞府出来的身份,很是召集了几个小官家里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欺软怕硬,在书院里也是横行了几回。好在还没有犯到她的手里,她也暂时不去理他。

    此刻,在周锦荣对面,那个唯唯诺诺,低垂着头的少年,不正是祁暮云么。言欢皱紧了眉头,他怎么又找祁暮云的麻烦。因为书院门前那一幕,她也曾私下打听过祁暮云的来历。听虞子衡打听来的消息,据说祁暮云的父亲只是西洲县一个小小的主簿,勉强的九品,家世很是普通,难怪会被周锦荣如此欺负。

    她起身便想冲出去,有人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她转过头,竟是沐子晏。只见他对她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是让她仔细去听。

    只见那周锦荣拿了折扇点着祁暮云的肩头,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本公子早就说了,让你给本公子等着。可巧,今日让本公子碰到了。”祁暮云只是垂头不语,周锦荣越发嚣张,“那日书院门前本公子因你折了面子,你说,要怎么赔?”祁暮云静默了半晌,嗫嚅道:“周公子要在下怎么赔?”周锦荣故意苦思冥想了一刻,道:“倒也不用什么,你便给本公子差遣三个月,如何?”“你------”祁暮云涨红了脸,所谓差遣三个月,便是给他当三个月的仆役。谁又能忍得了这样的侮辱。

    周锦荣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昨日里偷偷跑去浮碧潭做什么?”言欢闻听一怔,祁暮云昨日来了浮碧潭,莫非那门前的乳饼是他放的?那林间的弄箫人难道也是他?却听祁暮云慌张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周锦荣嘿嘿一笑,“做什么?昨日言欢被罚在润晶馆抄书,你是不是去找他了?你是想要他给你做主是吧。”

    言欢听周锦荣话里的意思,他除了书院大门前那次,这期间他应该还找过祁暮云的麻烦。想到她曾在大门前给他承诺,“莫怕,我叫言欢,今后有何事尽可来找我”,言欢顿生愧疚。

    只听周锦荣继续道:“你别以为那个言欢还能罩着你,我看他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了。更何况,”他一脸的不怀好意,“早晚有一天,他也会落到本公子手里。”

    他那语气颇有些邪气,言欢虽不明白,却也觉得不是什么好话,心中生怒,刚要发作,却听到身边长草哗啦一响,是沐子晏霍然起身,冲了出去。

    言欢愕然,方才不是他让她等着,怎么自己倒先冲出去了。

第三十三章 练箭

    沐子晏几步奔至周锦荣面前,抬腿便是一脚,那周锦荣猝不及防,直接被踢飞了出去。跟着他的那几个狗腿一楞,嗷嗷叫着便想冲上来。待看到沐子晏满面寒霜,一身不怒而威的气势,突然便都软了下去。匆匆去扶了周锦荣,灰扑扑地溜走了。

    自她认识他起,从未见他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一时间,言欢倒忘记了去管周锦荣的去处,只是看着沐子晏发怔。

    沐子晏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言不发,突然转身,自顾自走了。言欢“哎、哎”两声,只是他走得颇快,转眼身影便消失在林间。

    “言公子,”有人在身后唤她,她突然想起,祁暮云还在这里。她急忙转身,对着祁暮云便是一礼,“抱歉。”祁暮云似是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何要向他道歉。言欢诚心诚意道:“我曾说要罩着你,是我食言了。”祁暮云面上浮起浅浅红晕,言欢认真道:“你放心,以后不会了,我再不会让他欺负你了。”她又施了一礼,“谢谢你昨日的乳饼,还有一曲箫音相伴之恩。”

    祁暮云却是有些不明所以,连连摆手。言欢哑然,难道是她误会了,昨夜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言欢和祁暮云一起出了林子,回到了马厩附近。见邱夫子正召集众人去练射箭,便跟着众学子一起向练箭场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沐子晏,只是找来找去,都未发现他的身影,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练箭场内一溜摆开七八个靶子,众人分批上前,站在丈许开外,每人三箭,依次练习。

    言欢还未上场,便生了怯意,她自己知道自己,她身为女子,本就腕力、臂力都弱,日常又疏于练习,射术自然不行。没多久便轮到了她,她自然不能不上场,只是一连三箭,一箭脱靶,一箭射偏,最后一箭也距红心颇远。

    她悻悻地退下来,若是再这般,怕是小考时拿个“劣”是板上钉钉了。想她言欢,一贯出色,怎么可能拿个“劣”这么丢人。

    突听得身畔众人一阵叫好声,转头看时,言欢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只见沐子晏不知何时出现在场内,此刻正在搭弓射箭,他原本就身形颀长,此刻笔直立于当地,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而他面前的箭靶上,有两只箭羽都正中红心,他手上的应是第三只。待她看时,那第三只箭也如流星赶月一般飞了出去,只听的噗的一声,也是正中红心。而他却是面不红气不喘,满脸的混不在意。仿佛不过是做了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

    言欢也随着众人鼓起掌来。再对比自己箭靶的惨烈,她又是羡慕,又是焦虑。

    稍顷下了课,众人三三两两地出了演武场。言欢自动落在了后面,待众人都走远了,她返身又回了练箭场。拿了弓箭,一箭一箭自去练习。

    这一日又是骑马又是射箭,众人都是又饿又累。回到书院内,一窝蜂地冲进斋舍去了。沐子晏随着人流,不紧不慢地也进了斋舍,进去有意若无意地逡巡一圈,只见颜清逸和虞子衡赫然在座,那个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他默然片刻,竟饭也不吃了,转身便走了出去。

    沐子晏走回了客舍,眼下众人都在斋舍内,客舍里四处静悄悄的,并没有人人迹。他想了一刻,叫了声“杜渲”,杜渲从一棵树上跳下来,他劈头就问,“可见到言公子回来?”杜渲被问得不明所以,依旧答道:“不曾。”沐子晏并不停留,低声吩咐了几句,沿着方才来的路,向后山去了。

    杜渲接了沐子晏的命令,却是有些好笑,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想和言小公子交朋友,这都两次差遣人家去给言小公子买什么乳饼了。”

    天色将暗,山谷空阔,四野无人。

    言欢从看管演武场仆役那里要了两只火把,便又专心地练了起来。没过多久,便是连仆役都歇息去了,只剩下言欢自己。她依然故我,渐渐地,她练的那只箭靶前,箭羽已堆成了一堆。

    她大半日水米未进,又操练太久,虽然依旧专心,但手臂酸涩,几至拉不开弓弦。她是个执拗的性子,心中并不想放弃,遂咬紧牙坚持。但射出的箭越来越失了准头,竟不知都射到哪里去了。

    突听得身后有人道:“调息,站直,曲肘,沉肩。”随即有人过来一手扶了她执弓的手,一手助她拉满了弓弦。言欢转头去看,竟然是沐子晏。只听沐子晏道:“专心。”她只得转回头去,耳听得他轻喝一声,“放!”言欢不由自主地照做,只听“嘭”的一声弓弦轻响,那只箭迅捷射出,噗地一声,竟然正中红心。

    言欢目瞪口呆,忽然转头一把抱住他,欢呼起来。待欢呼了两三声,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即放手,退后几步,只见沐子晏看着她,脸上竟然带了淡淡的笑意。她不由得呆住了,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

    沐子晏显然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那笑容倏忽而逝,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言欢还未及说话,蓦地腿一软,便向地下跌去。沐子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言欢只觉得这样不妥,但头晕眼花,半晌都没缓过来。沐子晏扶着她走到一旁的草垛边,让她靠坐在那里,随即搭上她的脉门。

    言欢知道自己只是又饿又累,加之练得脱力,便摇了摇头,低低道:“我无事。”

    沐子晏探了一刻,方知她是过度劳累,待目光移到她的手上,不由得眸中一暗,只见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掌上血迹宛然,掌心里一道道血痕赫然在目,显是弓弦勒的。他想了一想,摘了腕间护带,轻轻托起她受伤的手,小心地将护带缠在她那只受伤的手上。

    他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她闭目靠在那里,面色苍白,显是已经累极倦极。他见惯她神采飞扬,恣意洒脱的样子,却从未见她这般弱不禁风,娇弱得令人想要尽其所有去保她护她。此刻这般境况,她也不曾叫一声苦,她的坚强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沐子晏一眨不眨地看着言欢,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正眼瞧她。他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苏醒,而彼时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当他明白后,他却再也无法控制。

第三十四章 朋友

    沐子晏听到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将一包东西放在他手边,便悄然退了下去,是杜渲。

    他将那包东西拿了起来,是包好的两个乳饼,并一个水囊。他向言欢道:“喝水,吃些乳饼吧。”声音里有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言欢睁开眼,坐起身来,待见到沐子晏手上那个纸包,蓦地睁大了眼。她分明见过这样纸包的乳饼,就在润晶馆的门口。昨夜那个人原来是他么?她强压下乱跳的心,几乎不敢相信。他一贯冷若冰霜,她好胜心起,总是爱惹他撩他,而他从来不为所动。也许是她想错了,她压下这个想法,轻声道:“谢谢。”

    见惯了她调皮无赖的样子,这样的客气,沐子晏颇有些不习惯,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把乳饼吃完。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温和道:“走吧,该回去了。”言欢默了一下,“不用,我自己可以。”

    沐子晏转身拉过她手臂,再轻轻一托,已将她背在背上。

    他大步向书院走去,一时心中奇怪,他虽背着她,却觉得轻若无物,这个小少年竟是如此瘦弱。言欢伏在他背上,起初是百般不自在,渐渐地她放松了下来,而且,他走的虽然是山路,却如此之稳,她只觉得朦胧起来,不知不觉已睡了过去。沐子晏感觉到她的头软软地伏在他耳畔,鼻息声渐缓,不知怎地,他竟然有些紧张。

    经过后山梨花林,此时梨花已落,林中已全是新叶片片,沐子晏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坐在梨花树下,见她一袭红衣如火,从天而降,心中不知怎地竟然有几分感慨。当初那日,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过,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少年有朝一日会与他如此之亲近。

    前面客舍在望,他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只觉得今夜这段路怎会这样的短。

    杜渲迎了上来,见到沐子晏背着言欢的样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殿下?”沐子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杜渲立马捂住了嘴。

    沐子晏将言欢送入客舍,轻轻地将她放在榻上,盖好了薄被,又看了一刻,她兀自睡得正香,嘴角弯弯,仿佛在做着好梦,他不觉也露出个笑意,这才出了门,又将门仔细阖好。

    见杜渲等在门外,仿佛有一肚子话要问,沐子晏不等他问,直截了当道:“莫问,本王什么也不会说。”杜渲一时张口结舌,好半晌才道:“属下只是想问,殿下这是把言小公子当成朋友了么?”

    沐子晏怔怔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言欢当朋友。他总是想要去帮他,也许这便是朋友该做的吧。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或许。”他给了杜渲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头也不回地回客舍去了。

    第二日,散学后,沐子晏经过言欢身旁时,低低一句“酉时末,演武场”,便飘然而去。言欢愣怔了一刻,想了又想,他这是在约她去演武场?她脑中忽然一亮,莫非他是要教她射箭。

    酉时三刻,言欢已站在演武场的草地上,却见沐子晏一袭玄色骑装,风神如玉,英姿勃发,站在靶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转头见她过来,神色并无所动,只道:“过来。”

    言欢兴冲冲奔过去,道:“沐子晏,你是要教我射箭是不是?”沐子晏淡定自若,“今日先纠正姿势。”言欢乖巧道:“好。”沐子晏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言欢仔细去看,却是一副鹿皮护手。沐子晏并不看她,只是淡淡道:“戴上。”原来这些他都替她想到了。

    她刚想道谢,却见他兀自别着脸不看她,耳后却有可疑的红晕,莫非,他是在不好意思么?原来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酷和不近人情啊。言欢忍住笑,忽然将手拢在嘴边,对着远处大声道:“谢谢你,沐子晏。沐子晏,谢谢你。”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一波一波传播开去。她听那声音回响,眼睛骨碌碌一转,仿佛是自言自语,“叫‘沐子晏’太生份了些,不如,我叫你‘阿晏’吧。”她也不管沐子晏是否同意,又大声道:“阿晏,阿晏,阿晏------”这一次声音回荡得更久。

    沐子晏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边不知何时已有了笑意。

    言欢唤了半晌,回首看沐子晏,见他仍是冷静如斯的模样。她故意道:“阿晏,莫非我这样叫你是亏了?那你可以叫回来呀,不如,叫我‘阿欢’,如何?这个名字可从未有人叫过。”她扑哧一笑,人已跑了开去,自去拿弓取箭了。

    “阿欢。”沐子晏低喃,看着她奔跑开去的背影,一时痴了。

    夕阳西下,漫天湛蓝都化为迷离橙红,洒下片片余晖,余晖又将山谷里镀上点点碎金。这样的演武场不再有白日里粗犷的气息,而是多了几分柔和和妩媚。

    夕阳里,万般色彩交织成纱,一片朦胧光晕中,一个身影渊渟岳峙,不动如山,另一个身影欢快如小鸟,奔来奔去不停。偶尔,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是他在调整她的射箭姿势;偶尔,谷中响起欢呼,是她为射出满意一箭而高兴。她叽叽喳喳,他静默聆听。她妙语如珠,他淡定从容。二人一动一静,一柔一刚,如此契合,又如此相称。

    从这一日起,每日的酉时末就成了他们两人的私密时刻。在言欢看来,沐子晏是一个不错的夫子,他经验丰富,且极有耐心,可以用最精简的语言告诉她最难掌握的要领;在沐子晏看来,言欢是一个不错的学生,她聪慧、勤奋、坚韧,虽然有时有点调皮,但总体来说,尚算肯受教。

    而这件事言欢并没有跟颜清逸、虞子衡说过,他二人一直以为是她自己在后山勤奋练箭。她私心觉得,这应该算是她的小秘密,除了沐子晏,她不想跟别人分享。

    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言欢的箭术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射出的箭十之八九都会正中红心,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了。

    书院的新学子们迎来了首次小考,大家自是如临大敌。经过近两日的折磨,学子们终于结束第一次考核。对于这次考核结果,言欢表示非常满意,她的课业全被评“优”。

    考评过后,便是一日休沐。众人被关在这书院内已是月余,闻听之下自然都是欣喜若狂。

    休沐这日一大早,言欢便换下了学子服,换了她素日的红色锦袍。拉着颜清逸、虞子衡一起兴冲冲地下山去了。沐子晏看着她如跳动火焰的背影,心中感觉竟有几分奇怪,仿佛是失落。

    众人陆陆续续都已下山,书院内变得安静起来。沐子晏负着手,一个人信步而去。他自认为无家可归,无人可看,自是无需下山。

    走过客舍,脑中不期然想起她月光下舞着一枝梨花的曼妙身姿,还有与他过招时的潇洒利落。走过讲堂,是她张嘴无声地一字一字叫他“沐子晏”的狡黠样子。走过梨花林,是她一袭红衣从树上跌下来,花瓣纷落中,她看过来的一双明眸如水。走过润晶馆,是她凭窗而坐,身畔一丛山花烂漫,却不及她容颜如玉。走过演武场,是她围在他身畔欢快如小鸟的活泼,是她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的软弱。

    沐子晏扭过头,转过身,她仿佛无处不在,但定睛看时,四处却又空空落落。他按了按额头,心中只是奇怪,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她,也许是他最近一直盯她练箭,两人接触得太多了。

    他走回客舍,在藏书阁前的小花园里,秦江池正站在那里,仿佛正在等他。

    沐子晏依旧随秦江池去了他的宅院书房。秦江池问他,“关于入朝之事,殿下是否考虑清楚了?”沐子晏摇头,“老师,本王尚在考虑中。”

    秦江池忽然注意看他,面上有奇怪的神色,沐子晏问道:“何事?”秦江池道:“殿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哦?”沐子晏不明所以。秦江池又看了他一刻,上次他见到他时,他步履沉着,还是眉目清冷,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而这一次,他举止轻快,眉眼柔和,嘴角边甚至还噙了一丝浅笑,正是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殿下是不是交了什么朋友?如今这书院内与殿下年纪相仿的公子不少,殿下也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是应当多交几个至交好友。”秦江池道。

    沐子晏静静听着,脑中想着言欢的样子,他与她,如今可算是朋友么?

第三十五章 休沐

    言欢出了青冥山山门,发现自家的马车早已等在山脚。在书院内关了月余,她原本还想拉着颜清逸、虞子衡回开阳城好好逛逛,眼下看来计划有变,只有先回家去了。

    马车碌碌,驶进了城东言府。

    言氏出自夜陵。夜陵乃大楚名城,文人墨客代代层出不穷。言氏是夜陵大族,说是累世书香也不为过,且屡有入朝为官者。到了言欢父亲言亦真,已官居正三品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可辅理朝政,且有票拟权,既对奏章批拟意见,权柄颇大。但言亦真颇有些文人风骨,并不专权弄权,故一向官声不错。

    言府宅院虽大,却并不奢靡浮华,处处大气中透着雅致。

    言欢在侧门处下了马车,守门的老仆见她下来,笑眯眯道:“二公子回来啦。”言欢亦笑眯眯回答,“是啊,钱伯,回来啦。”一边说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进府去了。

    她穿过前院夹道,过了二门,径直进了后宅。她要先去拜见母亲黄氏。

    言欢进门时,黄氏正坐在罗汉榻上缝一件衣袍。黄氏也是夜陵人士,虽家世不显,但为人知书达理,温婉贤惠。一贯待人宽厚,即便是对下人也未曾说过重话。

    言欢一见那衣袍艳红如霞的颜色便知是做给她的,她蹭上前去,将那衣袍推至一边,就势趴到黄氏膝上,“阿娘,莫要做了,菁玉衣服够多了,当心坏了眼睛。”黄氏掩不住一脸笑意,摸着她的头发,道:“是菁玉回来啦,快让阿娘好好看看,阿娘的菁玉是瘦啦,还是胖啦?”言欢抬起头,将脸凑到黄氏眼前,“那阿娘快看看。”她点着自己的脸,“阿娘,你看,没瘦也没胖,而是更好看了,对不对?”、

    黄氏被她逗得直笑,拍了她的脸颊一下,道:“淘气!”又道:“你爹爹和哥哥都在前院书房,你先去拜见了再过来,一会阿娘吩咐厨房给咱们菁玉做些好吃的。”“好啊,好啊!”言欢拍着手站起来,却是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阿娘,菁玉去啦。

    黄氏笑着点头。

    言欢方出了房门,冷不防旁边有人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只听那人道:“小姐,不是,公子,想死奴婢了。”她定睛细看,却是她的贴身丫鬟红绫。红绫淡眉细眼,长相普通,好在皮肤极白,倒遮盖了容貌上的缺陷。

    言欢以一根手指挑了红绫的下巴,故作玩世不恭道:“哎呦,我的红绫美人儿,本公子也想死你啦。”红绫本来眼眶有点发红,被她这样一闹,噗嗤笑了出来,“公子又来胡闹。”言欢道:“哪里胡闹了,本公子说的是实话。”红绫却憋着嘴道:“公子说这个好没意思,若是真有这个心,当初为何不带红绫去书院。”

    言欢是真的为难,“青冥书院学规甚严,本公子怎敢。”红绫自然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叹了口气道:“奴婢明白,只是奴婢不舍得公子。”言欢拍拍她的肩,安慰道:“红绫乖乖的留在府里,本公子一有休沐便回来看你,如何?”红绫点点头,“奴婢自然是听公子的了。”

    言欢道:“公子我要去前院拜见爹爹和哥哥,你且回去等我,稍晚点我再过来。”红绫点头称是。

    见红绫离开,言欢偷偷地松了口气。红绫与她年纪相仿,才几岁大便被卖来了府里,父母是谁一概不知。而自她懂事起便跟在她身边,除去主仆身份,两人自小便如姐妹一般一起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她对红绫一向不错,红绫对她也是忠心。从小只要有她的,就有红绫的。只是红绫性子稍稍内向,且嫌敏感了些。好在她大大咧咧的性子,一贯不拘小节,素日里,倒是她哄红绫的时候多。府里曾有人言,红绫那姿态,就像是家里多了一个副小姐。

    言欢来到前院,穿过垂花门,再绕过影壁便是书房。还未走进,便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仆在廊下种了睡莲的卷缸前忙碌着。言欢走过去,见他正给那睡莲修剪叶子。

    言欢叫了声,“杜伯。”那被称做杜伯的老仆见是她过来,笑着道:“二公子回来了。”言欢点头,“杜伯,你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些让旁人去做吧。”

    这个杜伯是他们家里的老世仆,为人虽然老实木讷,但一向口风紧,又极忠心,故深得信任,所以一直在言亦真书房伺候。眼下虽然是到了该荣养的年纪,然而因为无儿无女,无处可投奔,所以便一直在府里呆了下来。

    言欢跟杜伯寒暄了几句,便向书房走去。她踏上台阶,便听得里面有两人在说话,听那声音,正是她父亲言亦真和哥哥言乐。

    暑热渐起,书房的门帘都已更换成夏日去暑的湘妃竹帘,她将手搭在那竹帘上,将欲掀开。只听里面言乐道:“父亲,咱们与那安平王素无往来,好端端的,他为何备了礼物过来?”

    言欢一听“安平王”几个字,微觉讶然。她父亲言亦真是一介文臣,敝帚自珍,极是爱惜名声,素日与贵族高门来往不多。而这个安平王,她曾听虞子衡八卦过。他是当今圣上明帝的弟弟。据说生母只是先帝恒衡帝身边的一位贵人,身份低微,故并不受宠。他本人也是庸庸碌碌,几无出色才能。待明帝继位,按大楚例,其他诸王是要前往封地的,因此,安平王便被遣往凉州。凉州地处西北,地贫民弱。毕竟也是堂堂一介王爷,这个封地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定下的。安平王到西北后,竟也是认命,多年安静如斯,仿佛极安心于一隅,渐渐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这个几乎如同影子一般的安平王为何要给她家备了礼物送来,言欢倒是不明白了。

    只听书房里的言亦真道:“莫非是前些时日他上的那个折子?”想来他也是不确定,所以说得甚是犹疑。“什么折子?”言乐问。言亦真答,“前些时日,安平王从封地递了折子过来,说凉州去年大旱,自入春以来百姓难过,希望朝中能拨银赈灾。除开他这份奏折,同期工部也有本奏折,说的是西北大旱,需拨银开挖河道,引水为渠。为父见安平王所言非虚,所以便在他的折子上批了‘乞准御览’。陛下后来倒也是允准了。”

    言乐道:“也许安平王这是在向父亲表达谢意。”言亦真似在沉思,半晌才道:“或许。那礼是如何送来的?”后半句却是在问言乐,言乐道:“是托了工部的一个姓冯的小司务辗转送来的,并未大张旗鼓。”言亦真道:“这个安平王还算是知事,不过,即便是如此,你还是把他的礼物都退回去吧。被旁人知道咱们与安平王有往来,毕竟不妥。”言乐认真道:“是,父亲。”

    言欢见他们谈话告一段落,这才掀帘入内,上前挽了言亦真的胳膊,笑嘻嘻道:“爹爹,菁玉回来啦!”

第三十六章 梨花糕

    言亦真对长子言乐不假辞色,对言欢这个小女儿却是纵容得很,闻言笑道:“怎么才回来,是不是书院的日子不错,都不舍得回来了。”言欢做了个委屈的表情,“爹爹,当初可是您非要把菁玉送到书院去的,现在竟然还来说菁玉的不是!”

    言亦真哈哈笑起来,“好,好,都是爹的不是。”他笑了一刻,关切问道:“你在书院如何?”言欢头一扬,“您的女儿我可是堂堂言府二公子,自然是不错。这次小考,菁玉可都得了‘优’的。”“优?”言乐插言,“别的还好,射箭也是‘优’?”

    “当然!”言欢答得理直气壮,猛然想起她的这个“优”,沐子晏可是功不可没,表情忽然微妙起来。言乐窥她神情,有些奇怪,问道:“菁玉,你在书院到底如何,莫不是交了什么新的好友。”言欢脑中想着沐子晏的样子,低头浅浅一笑,“算是交到了一个。”

    一想到沐子晏,言欢忽然想起,既然出了书院,是否也该带点什么给他,权当是谢师礼也好。她想到便做,向言亦真和言乐行了一礼,道:“菁玉去去就来。”

    言欢出了书房,一壁走一壁想,到底要送些什么呢,笔墨纸砚太过普通,冠带玉佩感觉有些奇怪,正想着,见一个丫鬟托了一盘点心过来,不由计上心来,拐弯向厨房去了。

    言欢不过是突发奇想,她从来不事厨事,进了厨房忙活了半天,在厨娘的帮助下,勉强做了两盘梨花糕。晾凉,包好。

    准备好了点心,言欢便觉得这一日似乎分外漫长,原本是日盼夜盼,希望快点离开书院,可是,眼下却盼着时间过得快点,马上回到书院去。

    好不容易盼过了午食,又与家人闲话了一会,言欢便借口要回书院温课,急急地回书院去了。原本她是约了颜清逸、虞子衡一起的,料想他们二人不会如此之快,她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直到进了青冥书院大门,言欢才醒悟过来,她回来得如此之早,沐子晏说不定还未返程。她微微有些失落,慢吞吞地一步一踱向客舍走去。

    经过讲堂,见一个稍嫌瘦弱的身影抱着几本书和一摞纸正走向内走去。今日竟然有人比她还早,言欢有些惊讶,便向那人“喂”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却是祁暮云。她猛然想起,祁暮云家在西洲,休沐了也是无处可去,心中便生了同情之意,上前关切问道:“今日休沐,你来这里做什么?”祁暮云低下头,脸微微红了,言欢不赞同道:“哎,我说祁暮云祁公子,你太过软弱了些。得改,不然总会被人欺负。我想罩着你,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祁暮云“嗯”了一声。

    言欢道:“你是要去温书么?”祁暮云点头,又摇头,“我、我去练字。”“哦,”言欢来了兴致,“你练什么体?”一边说着,一边去看他手上拿着的那摞纸,祁暮云便举到她面前,展开给她看。

    言欢看得认真,祁暮云的字看不出什么体来,但一笔一划,圆转如意,也算是有些功力。

    祁暮云讷讷道:“我的字太过温吞了。”言欢看了一刻,道:“其实也还好,若你想要更有风骨些,我倒有一副好字帖,你等着,我去给你取来。”她说做便做,一溜烟奔回客舍去了。祁暮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神情莫测。

    只一刻,言欢便将字帖取回,递给他,“你的字是有些温吞。喏,这副字送你,是我最推崇的一句,‘君子当自强意坚,方不堕青云之志’。先贤的这两句话,说得极有道理。”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见祁暮云一眨不眨地看她,想起他们尚站在讲堂门口,不由得失笑,“我便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莫要吓到你。”说罢,她转身便走。她走着并不回头,只抬了一只手在身后挥着,“不耽搁你了,我回去了。”祁暮云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言欢慢悠悠走向客舍,学子们都还没有回来,四下里一片安静。她想了想,左右也是无事,身形一转,仍旧拎着那包梨花糕,向后山梨花林去了。

    这个季节的梨花林里,梨花早落,枝头都是新叶,在风中欢快摇曳,一如片片翠玉。

    言欢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觉得处处新鲜有趣。待她转过那片梨花林,见前面有一人负手而来,一袭玄裳,神情淡定,步履从容,正是沐子晏。

    言欢满心惊喜,快走两步,抬手便要招呼,却见沐子晏身后还有一个人,一袭嫩粉色的罗裙,手里拎了帕子,满面羞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是秦念卿。

    言欢猛地止住了势子,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涩涩的,梗在胸口,让人极不舒服。连带着,她看那两人一前一后行来身影也觉得刺眼起来。

    她看了看手上依旧拎着的那包梨花糕,一时忍不住,顺手将它掼在地上。那包点心摔在地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沐子晏已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待见到是她,他眸中一亮,嘴角微弯,竟是举步便她这边走来。

    言欢退后两步,几乎就要转身而去,到底是忍了下来,见沐子晏和秦念卿一前一后,越走越近。她深吸一口气,面上强牵出个笑意,抢先道:“竟是这样巧。”

    沐子晏自从看到她,目光就再也没有移开,因此,便是她细微的表情也看得清楚。他看到她的不悦,看到她的举步欲走,看到她突然强牵出的笑意。一时之间,他有些不明所以。

    突听得秦念卿在身后婉转唤他,“宁之哥哥,你走慢些。”言欢看向他身后,面色微沉,便是那个强牵的笑意也没有了。沐子晏顿了一顿,转身淡淡道:“我还有事,妹妹请自便。”这已经是很明显的逐客了。秦念卿咬了下唇,看了看他,又看了言欢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转身自行去了。

    沐子晏走到言欢面前站定,“你回来了。”她只是“嗯”了一声,微垂了头,目光转开去,并不看他。却听他道:“我是刚刚才碰上她的。”言欢起初还未听明白,突然醒悟过来,他竟是在向她解释。她微窘,难道他已看出了她对他和秦念卿走在一起的不满,虽然这不满她也是莫名其妙,但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们一起。

    沐子晏看见她脚边那包几乎已经摔散的点心,蹲下身去拾了起来。“这是什么?”他一面仔细端详,一面问她。言欢的脸蓦地红了,“什么都不是。”她极快地答,伸手欲抢。他却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这是给我的?”言欢吞吞吐吐,“是、是梨花糕,就是、就是从家里带来的。谢、谢你这些日子、教我。是、是我自己做的,只怕做得、做得不好。”沐子晏细心地把梨花糕原样包好,点头道:“谢谢,我很喜欢。”

    言欢终于露出了笑意,那笑意溢在她明媚的眉眼间,更增添几分容色。

    沐子晏定定地看了她一刻,又去看手上那包梨花糕,然后,珍而重之地将那包梨花糕仔细地捧在了手里。

第三十七章 和鸣

    青冥书院新一月开启,本月增开新课--“乐”。

    教授“乐”的季夫子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先生,虽然看上去并不年轻,但眉眼明秀,举止娴雅,年轻时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季夫子的授课方式有些特别,头些时日,先在学斋内讲授云门、大咸、大韶、大夏等古乐。待讲授完毕,方才令众人选定乐器,并自行练习。待众人稍稍掌握些门道,直接拉了一众学子到后山浮碧潭去,在潭边大大小小的青石上坐定,令众人依次弹奏。

    季夫子曰,雅乐应融于山水之间。众人从未见过此等方式,眼见头顶青天白云,身周青山叠翠,脚下一汪碧潭,潭中有飘落的翠叶花瓣,一时令人心旷神怡得紧。

    言欢自然选了琴,她幼时便对琴感兴趣,言亦真便给她请了南地著名操琴大师文姬。言欢聪慧,又肯吃苦,如今已在琴技上浸淫多年,自然是技艺精绝。只是此技她平日只是娱己之用,很少招摇,故知道的不多。

    轮到言欢,她将琴小心自琴套中取出,盘膝坐好,将琴稳稳放于腿上,凝了凝神,素手一抬,纤指一拨,不知怎地,竟然是《湘水云》的调子,这曲调自那日润晶馆她听过后便已存在于记忆里,如今自然而然便弹了出来。

    《湘水云》本是箫谱,由箫化出,曲调深沉凄清,如今以琴发声,却增添了清高孤寂之意。

    言欢指尖轻拢慢捻,曲调如水流泻,若高山清泉,如回风漫卷,流畅而婉转。琴音高低错落,时而如低语,时而如轻喃,缠绵而有情。她本就风仪出众,袅袅琴音中,她坐于碧水之畔,肤光胜雪,白衣翩翩,一头青丝随风飘飞开去,更添容色十分,众人都看得呆了。

    人群中的周锦荣更是张大了嘴,口水都似要流了下来。不远处的祁暮云看到了这一幕,目中隐隐有厌恶之色,甚至于还含了几许担忧。

    沐子晏远远站在一旁,认真地看了一刻。趁众人都沉浸于琴声之中,转身进入林中去了。

    过了一刻,不知何处有箫音传来,众人俱都是一怔。那箫音起初只是淡淡一缕,轻缓的徘徊着,仿佛只是在试探。渐渐地,箫音高昂起来,与琴声不断应和。箫声清越,激扬如飞瀑;琴声低喃,飘渺如风絮,二者交织在一起,却又极是和谐。一忽如江河入大海,一忽如浅溪过石滩。突然,箫音拔高,琴音转急,到了极处,猛地琴停箫歇,一曲终了。

    众人均听得神魂俱醉,久久未动。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叫好。

    言欢抬眼去瞧,场中并无人吹箫。她心中一动,想起上次演武场沐子晏递给她的那包她觉得眼熟的乳饼,便在人群中仔细寻找,发现沐子晏果然不在其中。

    趁着下一个学子弹奏,众人已不再注意她,言欢将收好的琴往颜清逸怀里一推,默想着箫音传来的方向,偷偷寻音而去。

    她独自穿行在林间,走了没多远,见前方一棵树下,有一少年正背对着她立那里。那少年与她穿了一样的天青色直裾袍服,长腿细腰,极是修长。此刻,他正微微垂头,在擦拭手中那一管箫。正是沐子晏。

    言欢莞尔,沐子晏真是个别扭的少年,面上惯常一副冷若冰霜,内心却是一片柔软。她被罚抄那日滞留润晶馆,他表面什么都不说,却是暗地里去陪她,甚至于知道她未能吃晚食,还贴心地送了乳饼给她。

    沐子晏转过身来,意外发现言欢就站在不远处,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泻下来,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就站在光影之中,眼中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他急忙将持了那管箫的手向后一背,意识到这有些欲盖弥彰。想了一想,朝言欢走过去,“你知道了?”他问她。言欢笑着点头,“润晶馆那夜,谢谢你,阿晏。”沐子晏顿了一下,才道:“不过是举手之劳。”“那好,便谢谢阿晏的举手之劳。”言欢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沐子晏一阵局促,树叶间漏下来的光晕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那张白皙如玉的俊颜上有可疑的红晕。言欢忍住笑,体贴地转了话题,“你为何会喜欢《湘水云》这个曲子?”她看着他那管箫,“这曲子虽好听,却稍嫌凄清了些。”沐子晏默然半晌,低低道:“是么?只是有时觉得它符合心境。”

    言欢一愕,欲待再问,却听林外有人唤道:“言欢,你去哪了?该回去了。”却是颜清逸。言欢转向声音来处,应道:“你先走,我去去就来。”耳听得颜清逸不满道:“你又要做什么?且不管你,我与子衡先回去了。”言欢吐了吐舌头,转头却看见沐子晏认真地盯着她看,“你与他们两个,”他看向林外,“一向交好么?”言欢点头,“自然,我们三个自小算是一起长大的吧。”

    她面上带了狡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鼎鼎大名的‘西市坊三杰’么?”沐子晏“哦”了一声,那表情显然是他从未听说过。言欢气馁,垂下眼帘咕哝着,“好吧,看来这‘西市坊三杰’还不够有名。”耳听得一声轻笑,她抬头看他,却发现他唇边正溢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受了感染,也笑了起来。

    倏忽又是一日,自从上次言欢被梁老夫子认为妄议圣人之言后,每逢他的课,他总要将言欢拎出来单独训诫一番,言欢只觉得苦不堪言。今日恰逢又是梁老夫子的课,言欢依旧未能幸免,下课后被罚默两遍《大学》。待得她默完出了学斋,早已错过了斋舍午食时辰。

    她走到斋舍门前看了一眼,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她自知没什么希望,转身欲走。却见斋舍侧门那里吴婆婆抱了一包东西出来,她刚想唤声“婆婆”,却见那吴婆婆在门口不知怎么被拌了一下,身子一踉跄,几欲摔倒。

第三十八章 傻孩子

    言欢吓了一跳,急忙冲过去扶。她扶住了吴婆婆,却没抓住她手上的包袱,那包袱被甩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掉落了出来。言欢定睛去看,发现净是些吃剩的蒸饼、窝卷之类。

    吴婆婆站稳了脚,见是言欢,道:“老身老眼昏花的,不中用啦。还得麻烦言公子。”言欢道:“哪里那么麻烦,您小心些才是。”

    吴婆婆蹲下身去收拾包袱,言欢也去帮忙。吴婆婆道:“不用,不用,别污了公子的手。”言欢问吴婆婆,“婆婆这是要去哪里?”吴婆婆叹了口气道:“老身家里还有个小孙子,叫莲笙,满十三岁了。老身这是拿些剩饭回去给他。”

    言欢听得心酸,忙道:“婆婆何必拿这些剩饭,在下身上还有银子,婆婆如不嫌弃------”吴婆婆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言公子,你若如此便是瞧不起老身了。”言欢未料到这个吴婆婆有如此气节,又是钦佩又是羞愧,“婆婆,是言欢思虑不周。”吴婆婆笑道:“老身知道公子是好心,若是公子真有这个心,不如将剩饭多给老身些就是了。”言欢使劲点头,“就听婆婆的。”

    如此一连几日,每次到斋舍用餐时,言欢总会多要一些,象征性的进一点点,余下的都留给了吴婆婆。至于她自己则是回斋舍偷偷拿些点心糊弄糊弄。

    这一日仍是如此,言欢将饭食俱都留给了吴婆婆。她出了斋舍,径直回了客舍,随手拿了一枚桂花糕,坐在客舍外的长廊下慢慢地啃。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颜清逸和虞子衡吃罢饭回来了,并未回头,只道:“清逸,你和子衡那里还有没有点心,我这里的快吃完了。若是你们那里也没有,我怕是要饿肚子了。”

    “莫非是斋舍的饭食不合你的口味?”有人出声发问,不是颜清逸的声音,言欢豁然回头,呆了一呆,竟是沐子晏。她手里尚拿了半块桂花糕,嘴边还有几星糕饼碎屑,就那样木呆呆地看着沐子晏越走越近。

    沐子晏看她傻傻的样子,有些好笑。又问了一句,“你不喜欢斋舍的饭食么,我见你这几日都不大吃饭。”言欢才醒悟过来,原来她这几日的行为都被他看在了眼内。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刚想说“我是不大喜欢”,就像搪塞颜清逸和虞子衡那样,可是,眼见沐子晏眸色深深地看过来,言欢忽然就失去了勇气,“阿晏,我告诉你,我只告诉你一个,便是清逸和子衡都不知晓。”

    她慢慢将吴婆婆的事一一说了。沐子晏听了,半晌默不作声。言欢看他一眼,见他兀自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疑惑地去牵他的衣袖,“莫非我做得不对?”沐子晏低低道:“真是个不让人放心的傻孩子。”言欢并没有听清,问他,“你说什么?”沐子晏神情间微有不豫,提高声音,“此事你莫要再管了,吴婆婆的事我来想办法。”“嗯,好。”言欢答得痛快,她并没有问他想什么办法,也不知为什么,她对他似乎有着全然的信任,她相信他定会做得很好。

    沐子晏这才和缓了面色,瞥见她嘴边糕饼碎屑,便下意识地抬手帮她擦去,手指不经意碰到她唇边,只觉得有软软的东西拂过他的掌心。他迅疾收回手去,整个人突然僵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言欢却并未发觉,仍旧一口一口去咬那块桂花糕。良久,沐子晏才恢复了常态,见她吃得香甜,忍不住问,“你喜欢吃这个?”言欢摇头,竟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这几日都吃够啦,若是不吃,那还能吃什么。”沐子晏无声叹息,道:“你等在这里。”说罢,转身而去。

    没过多久,他去而复返,手里竟提了个食盒。言欢张大了嘴,看他将那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在廊下几案上一一摆开,卤煮鹌鹑、炙羊肉、乳油窝卷、笋丝鸡脯、银苗菜,正是今日斋舍的午食。言欢一脸的钦佩,时辰已过,斋舍早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这些的。

    “过来,”沐子晏向她招手,“看着做什么,食物当然是用来吃的。”他慢悠悠道。言欢喜滋滋地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沐子晏见她吃得香甜,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他与她只顾将心思放在对方身上,却都没有发现,秦念卿就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来了多久,此时,她面上是惊诧莫名,仿佛发现了什么无法让人接受之事。

    沐子晏拎着食盒步履悠闲地向斋舍走去,杜渲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沐子晏的眼神有些稀奇,近来,他可是越来越不懂他家殿下了。

    他跟了他差不多五年,这五年里,他家的殿下都是冷漠的,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为过。可是,自从到这青冥书院后,不,应该说是认识那个活泼的言公子后,渐渐的变得有人情味儿了。人情味儿,就是这个词儿,杜渲在心里暗忖着。他的殿下好像会体贴人、关心人了。而且,神情也柔和了些,不再总是板着一张脸了。教言公子射箭,从后山背言公子回来,给言公子取饭食,那日他还看到殿下似是因为言公子与人动了手,如此的费心费力,他几乎都不认识他家殿下了。而眼下,他竟然连小厮跑腿的事都做了。

    杜渲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讶然、惊讶、震惊这些情绪几乎都在这几日里用完了。

    眼见沐子晏走在前面,旁边突然闪出个人来阻住了他的去路,杜渲心中一紧,刚想奔过去,却见那人一袭软绸罗裙,头上插了小小的金钗,是秦念卿。杜渲这才止住了。这个山长大人家的小姐最近在殿下面前出现得很是频繁啊,杜渲微微皱了眉,他自然想不通内里原因,只是觉得,自家的殿下对这个秦小姐虽然不能说是冷若冰霜,但也是不假辞色。相比之下,殿下似乎更愿意与那个言公子呆在一起。

    沐子晏看着挡住去路的秦念卿,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何事?”他方才面上的闲适已经隐去,又换上了一贯的漠然。秦念卿定定看着他,他此时面对她的神情与方才面对那个言公子的神情迥然不同,她心下不由一凉。

    她那日第一次在宅内书房见到他,便已是暗暗心折,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诸般巧遇。只是,他对她一直是淡漠有礼。她以为,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而他们也还需要时间熟悉。可是方才她分明看到,他看着那个言公子的眼神那般温柔缱绻,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他。难道,他喜欢言公子?不、不可能,言公子也是个男子啊。

    沐子晏见秦念卿只是低头站在他面前,不言不动,他有些疑惑,让过她举步欲走。却听秦念卿道:“宁之哥哥,你是讨厌我么?”沐子晏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这似是给了秦念卿勇气,她道:“宁之哥哥,我看、我看你和那言公子-------”她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脑中思来想去,才继续道:“你和那言公子关系很好的样子。”

    沐子晏更是不解,她拦在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说他和言欢如何。他想了想,答道:“我们是朋友。”听到“朋友”两字,秦念卿蓦地放松下来,甜甜笑道:“那我便放心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抬头看沐子晏一脸莫名,她的脸倏地红了,她方才竟然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她捂了脸,飞速地跑走了。

    沐子晏看了看她似是落荒而逃的身影,虽然迷惑,但并未放在心上,这些于他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只除了那个人。

第三十九章 落水

    不久之后,言欢便知道了沐子晏的办法。也不知他做了什么,管斋舍的书使以辛苦为名,每日里给仆役多备了一份饭食。如此一来,既全了吴婆婆的面子,又解决了问题。这般两全其美,言欢自然是对沐子晏钦佩不已。

    夏日炎炎,暑热渐起,知了疯鸣。

    学子们散了学,都三三两两的跑到后山去,那里山高林密,既可乘凉,又可游玩。何况还有浮碧潭在侧,趁无人时跳下潭中嬉戏,可谓夏日里的天大美事。

    对于言欢来说,徜徉山林还可以,下潭自然是不去的。

    自从那日演武场树林发现周锦荣欺负祁暮云后,言欢有事无事总是叫着祁暮云一起。也许是沐子晏教训周锦荣的那一脚,他竟然偃旗息鼓,再也未曾生事。

    此刻,她与祁暮云正行走在林间。原本还有颜清逸与虞子衡一起,只是他们二人一时兴起,也下潭玩水去了。祁暮云尚算够义气,只是跟在她身侧。

    她看了眼身畔的祁暮云,他虽仍是那样一副苍白文秀的模样,但整个人却也长高了许多。书院数月,祁暮云人极聪慧,课业甚佳,且已一改当初唯唯诺诺的模样,眉宇间隐然有了坚毅之色。她暗自点头,道:“你自己觉不觉得,你现下与初入书院时已大不相同。若是见你现在的模样,只怕你双亲也要认你不出了。”

    祁暮云听罢,却是低下了头,黯然道:“家母她早已不在了。”“对不住,是我失言了。”言欢急忙道歉。祁暮云摇头,“不关言兄的事,我幼时母亲便已不在了,至于父亲------”他顿住了,面上神色有莫名的悲伤,甚至于带了些许愤懑。

    言欢素日见他时而害羞,时而怯懦,却从未见他有这般神情,一时有些愣怔,也不知该说什么。但只是片刻,他低首一笑,又变回往日那个文雅秀气的少年,“不过是些家中琐事,倒叫言兄见笑了。”

    此时二人已走至林边,前面便是浮碧潭。只听得潭中一片水响,偶尔传来一阵欢呼。二人扭头去看,却见一大群人正在潭中戏水,有的泡在潭里,有的坐在岸边,无一例外地都打了赤膊,更有甚者,身上只剩下一条犊鼻裤,却依然故我地满场招摇。

    言欢蓦地一顿,匆忙扭过脸去。却听那边有人唤道:“言兄、言兄,快来,这边凉快得紧。”言欢一面注目林间,仿佛那里有什么顶顶好看的东西,一面答道:“不行、不行,在下不识水性,只怕扰了诸位的兴致。”耳听得颜清逸道:“我可以证明,言欢他的确是不会水性。”那边却仍是满腔热情,大笑道:“言兄,这边水浅,无需什么水性。快来!”言欢头都不敢偏一下,干笑了两声,却不知该如何做答。

    她突然觉得眼前一暗,却是祁暮云站在她身前。祁暮云比她略高些,正好将潭中情形全部遮住。她看不见那群爱闹少年的放荡形貌,略略安心。只听祁暮云轻轻道:“言兄,我也不识水性,咱们还是去林子里吧。”言欢自然是同意的。急忙和他一起,匆忙回林中去了。

    言欢带着祁暮云在林中徜徉良久,一时也不敢出来,好半晌,才慢慢地走到林边。她看了看林外,并不敢迈步,却听祁暮云道:“外面日头大,言兄可稍待片刻。”说罢,他当先出林去了。言欢“嗯”了一声,心下想着,这样也好,他可先去刺探一下,众人是否还在。

    只是片刻功夫,便听那边祁暮云道:“咦,人都去哪了?”言欢听他意思,看来众人都已回去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想着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以免漏了身份。她举步向外走去,刚要出林子,突听得祁暮云一声低呼。言欢心中一惊,放开步子,快步奔出去。

    只见祁暮云腿上不知怎么缠了根藤蔓,整个人被倒挂在潭边的一棵树上,要落不落。有两个人正抓着那藤蔓,似乎正在等人下令。耳听得有人哈哈笑道:“看你还往哪躲,看谁还来给你撑腰。”言欢定睛一看,那站在潭边一块青石上的不是周锦荣是谁,此时,他手叉着腰,一脸得意地看着祁暮云,身后站着的正是素日里惯常跟着的那几个二世祖。

    言欢面色一沉,“周锦荣,你在做什么?”周锦荣见是言欢,眼睛一亮,待想到她功夫厉害,不由得一退,他到底是浪荡惯了,色壮人胆,眼见自己身周人多,且潭边已无旁人。竟是上前两步,“言、言公子,不如、不如咱俩亲近亲近。”

    言欢怒极反笑,“亲近亲近?”她笑靥如花,一步一步走过去,“好啊,咱们便亲近亲近。”话音未落,她已走至周锦荣身前,飞起一脚,竟然将他直接踹入潭中去了。她身后那几人见此情景,跃跃欲试便要上来。言欢冷笑一声,“谁还敢来?”

    说罢,不理那几人,径直奔向祁暮云那边,拉着树藤的两人见她来势汹汹,竟然松开藤蔓便跑。

    祁暮云本就距水面极近,如今藤蔓一松,没有了牵制,整个人头朝下向水面跌落。言欢一惊,她犹记得祁暮云方才那句不识水性的话,此时去拉藤蔓已是来不及,匆忙间她飞掠而出,顺势将祁暮云向岸边一推,祁暮云受那一推之力,向前一荡,人已跌在潭边草地上。

    只是言欢人在半空,脚下几无着力点,而她方才那一推之力的惯性却将她自己反推入更远潭中,她只觉得身不由己向潭中坠下,耳边只听得哗啦一响,身上一凉,人已落入水中。她方才有一句并非虚言,她的确是不识水性。此刻,她只觉得整个人似是包裹入一个极细密的茧中,周遭声音都已远去。

    言欢眼前水波光影明灭,隔了那些如虚如幻的影子,她仿佛看到祁暮云奔过来,作势就要跳下来。看到那几个二世祖正在朝他背后逼去。她心中焦急,张开嘴要提醒他,却觉得潭水仿佛一瞬间都涌到她嘴边。她胸中憋闷得无法呼吸,脑中渐渐迷糊起来。

    眼前最后的画面,竟是祁暮云突然扭头一掌挥出,竟是劈翻了已冲至他背后的一人,随后抬腿一扫,另外几个人竟齐齐倒地,他一招一式竟是极有门道。她心中迷糊起来,这一定是幻觉,她认识的祁暮云清秀文弱,哪里会什么功夫。

    只是,此时的言欢已经无法细想,她眼前一黑,意识渐渐远去。

第四十章 嫉妒

    言欢突然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她有些迷糊,恍惚记得自己是掉入了浮碧潭中。一想到掉入潭中,她不由得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有人在她身旁扶住她,言欢扭头去看,是祁暮云。

    祁暮云神色间一片关切,还带了浓浓自责,“言兄,你方才为了救我掉入潭中,可吓坏我了。”言欢只觉得身上湿哒哒的,急忙低头仔细打量,待瞥见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天青色的学子服,心中不由有些惊慌,“你、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声音里带了急迫,甚至于几分狠厉。

    祁暮云面色发白,“没、没,我、我看到言兄你衣服都湿了,怕你着凉,这是我的衣袍,所以我、我就给你盖上了。”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显是被她吓着了。言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你看到什么没有?”祁暮云一脸迷茫状,“看到什么?看到言兄你落水了啊。”

    言欢这才放下心来,才想起细问,“我是怎么上来的?”祁暮云道:“我甩了藤蔓给言兄,言兄自己上来的。”“哦?”言欢脑中一片模糊,并没有印象。也许是方才她在水中太过恐惧,一时记不清也说不定。

    她转头见浮碧潭周围已无其他人,奇怪问道:“周锦荣那帮人呢?”祁暮云老老实实道:“他们见言兄你落水,都急急忙忙跑了。”她忽然记起,方才她在潭里似乎看见祁暮云在岸上正与周锦荣那些人动手。她疑惑看向祁暮云,直截了当地问,“你可是有什么瞒我?”祁暮云有些愣怔,问道:“我有什么能瞒言兄的?”言欢见他不似作伪,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的额头,看来当真是她落水后出现了幻觉。

    她忽然瞥见祁暮云扶她的衣袖一片水渍,抬头看时,发现他竟也是衣履尽湿,“你怎么回事?”她问他。祁暮云有些羞赧,“我拉言兄上来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掉到了水里。”

    言欢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道:“你不会水性,下次便不要再这样了。”祁暮云双眼牢牢望定她,面上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言兄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言兄有难,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言欢拍拍他的手,似是调侃又似是认真,“你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我自己可以。”

    沐子晏一个人在林中信步而行,他今日于斋舍内未见到言欢。冷眼看颜清逸和虞子衡,二人似乎刚从后山浮碧潭回来,他无心吃饭,出了斋舍,不由自主便走到了这里。

    前面便是浮碧潭了,沐子晏一步跨出林外,一眼便看见那边草地上,言欢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头发湿淋淋的,有几绺贴在鬓边,看上去有些狼狈。他心中一紧,几步便奔过去,蹲下身去看她,“阿欢,出了何事?”言欢楞了一楞,似是未料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她刚想回答,脑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方才他唤她,唤她“阿欢”,他竟唤她“阿欢”。演武场他教她练箭那日,她曾戏谑地让他唤她“阿欢”,他一直不曾这样唤她。今日,他竟然这样唤她了,显然,她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她唇边露出个大大的笑意,一时忘了答他的话。倒是旁边的祁暮云代答道:“言兄为了救我落水了,是周锦荣那些人。”

    沐子晏这才发现祁暮云也在一旁,听到他说的话,他看着言欢的神情里便带了隐隐的不满,似是在责怪她如此慢待自己。言欢带了一脸讨好的笑,“阿晏,我这不是没事了么!都是周锦荣那些人,他们差点将祁公子弄下水去------”沐子晏板着脸道:“你且管好自己就是了。”他声音里有了隐隐寒意,“至于周锦荣么,这事你莫要再管了。”言欢自然信任他,使劲点头,“嗯嗯,我不管了。”

    祁暮云听她与沐子晏一对一答,熟络非常,神情不由得微妙起来。

    沐子晏见她身上盖了衣袍,再瞥一眼祁暮云身着中衣,突然将自己外袍脱下,迅捷将言欢身上盖的外袍换下,又将换下的那件扔回给祁暮云。一手扶了言欢的背,另一手抄了她膝弯,竟是将她抱了起来。

    言欢“哎”了一声,“我没事,只是掉到了潭里,又不是腿伤了。”沐子晏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眸色深沉如夜海,其间隐有暗流涌动,她只看了一眼,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祁暮云看着沐子晏抱着言欢走远,良久未动,那件衣袍被他抓在手里,抓得紧紧的。

    言欢被沐子晏送回了客舍,也不知他从哪里弄了碗热热的姜汤,盯着她喝下,又嘱咐她好好睡上一觉。临出门前,还告诉她会向夫子给她请上两日假,让她好好歇息。一切不容言欢辩驳,他自行出门去了。

    待得第三日,言欢去学斋上课,便再未见到周锦荣和那几个二世祖,听说皆是被书院直接除了籍。也有的说,除籍前这几人不知被谁赶至浮碧潭,泡了一整夜,鬼哭狼嚎得整个后山都听得见。

    言欢暗笑,沐子晏这招便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自此,祁暮云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再也不用劳心劳力,镇日里惦记着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了。

    某一日,她在书院遇到祁暮云,便笑着将这番话讲给他听,祁暮云不知为什么,面上神情却只是淡淡的,忽然深施一礼,“这些时日辛苦言兄了。”说罢,便不再理她,转身便走。言欢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明所以。

    这一日散学,言欢照例去斋舍吃午食。尚未走至斋舍门前,远远便见吴婆婆从斋舍正门匆匆出来,夹杂在一众正向里行的学子中甚是显眼。

    言欢看得一怔,且不说那吴婆婆已是老迈,一贯是慢悠悠的步子,此刻却恨不得狂奔起来。单说她极是守规矩,从来都是侧门出入,此次正值人多时还从正门奔出,显是出了什么事。她是个热心的性子,便高声道:“婆婆、婆婆要去哪里?”那吴婆婆显是未听见她的话,步履匆匆地径直向书院大门奔去。

    言欢心中诧异,却也不好追出去,进了斋舍坐定。见今日布餐的果然换了人,是一个中年女子,言欢素日里也见过,听众人叫她孙婶。

    言欢便问那孙婶,“方才,见吴婆婆匆匆忙忙出去了,她是怎么了?要去哪里?”孙婶听她来问,面上涌起同情之色,“听说,吴婆婆家里出了事。”言欢一惊,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第四十一章 私出书院

    此时,午食已布好。言欢却顾不上去用,只是看着孙婶。

    孙婶道:“听说,是她家的小孙子不见了。”“莲笙不见了?”言欢一惊,难怪吴婆婆如此匆忙。孙婶叹息,“吴婆婆也是不容易,家里就她和小孙子两个,却出了这样的事。”言欢仔细去问孙婶,“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是怎么不见的?”孙婶摇头,显然详情她也知道不多。

    言欢暗忖,希望莲笙只是自己溜到哪里去玩了,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待得这一日晚食,吴婆婆没有回来。第二日午食,言欢依旧未见到吴婆婆。她心中止不住担忧,思来想去,脑中不期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午食吃罢,她偷偷去问了孙婶几句,又在书院里四处溜达了一圈,才慢慢走回客舍去了。只是她这一次溜达,走得都是边边角角,尤其是院墙周围,她似乎格外感兴趣。

    夏日炎热,午后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天中阳光炽烈,空气中一丝风也无,枝头的树叶都蔫蔫地耷拉着,知了仿佛也热得没了力气,不再鸣叫。正是午休时刻,四下里一片安静。

    此时,言欢住的客舍门慢慢地开了一道缝,一个人从门里向外窥探了一刻,见四周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那人正是言欢。

    她趁着此刻书院内四下无人的时候出来,自然是心中有了盘算。

    吴婆婆迟迟未返,显然是莲笙失踪之事尚未解决。眼下吴婆婆只是一介老妇人,一定是焦急难过。无论如何,她也得帮上一把。若要帮忙,她只能偷偷溜出书院去。书院规条有云,不得私自外出。她自然是不能随意出入,那唯有退而求其次,冒险一把。青冥书院背靠青冥山,若要出去,只有走前院。大大方方走正门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唯有做个墙上君子,而能上的那堵墙就在二门那里。

    这次她并未叫上颜清逸和虞子衡,想着若是此事东窗事发,受罚的便只有她一个,她不能把他们也拉下水。

    言欢出了门,四下里看了看,故意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出了学子们的客舍区,经过藏书阁,又走过讲堂,前面便是二门了,过了二门,便是书院大门。她加快了步子,直奔二门。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唤道:“前面那位学子,这是要去哪里?请留步。”

    言欢一怔,停下步子,慢慢转过身来,见书院一名书使正从讲堂里出来,看向她这边。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书使在讲堂里,她暗暗咬了牙,只觉自己今日有些倒霉。但书使召唤也不能不应,她只有磨磨蹭蹭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要怎么跟书使解释她在这个时候欲出二门。

    她只走了几步,却见有一名学子朝那书使走去,先施了一礼,然后不知道在跟书使说着什么。那学子站的位置,恰巧挡住了书使看过来的视线。言欢一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急忙转身,飞速地跑出二门,向旁一拐,径自向一侧的院墙跑去。

    言欢走到院墙下,窥窥四周无人,遂将身上学子服脱了,里面早已换好她素日惯穿的一袭红色锦袍,她将头上巾带解下,换了与锦裳同色发带,将一头乌发牢牢系住。然后将换下的学子服团成一团,藏在院墙下的灌木丛中。瞅准一棵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待爬至树顶,纵身一跃,正好跃上墙头。

    爬树这事难不倒她,反正她素日里也是没少做的,难在那院墙极高,院墙外只是几丛灌木和平坦草地,并无任何依托,她要如何跳下是个问题。

    言欢此时已置身墙头之上,望着下面发了一会呆。她不敢耽搁太久,若是被人看见,她就算是前功尽弃了。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心,闭上眼就跳了下去。预期的重重跌落并没有到来,有人在半空中环住她的腰,身形一旋,卸了她的一冲之力,待得落地,方将她轻轻放下。

    言欢睁开眼,发现沐子晏正站在她身前。“阿晏,怎么是你?”言欢笑得开心极了,忽又一脸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要偷溜出去?”沐子晏看着她,一脸的无可奈何,“也不知是谁,吃罢饭偏偏要在书院内大大地转上一圈,想不让人注意都难。”言欢干笑,她今日心急,的确做得过了些。

    沐子晏继续道:“还有,非要捡这般时候出来。今日乃是书使每月例行检查讲堂的日子。”

    言欢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此时竟有书使还在讲堂里。她忽然明白过来,“那方才那名学子是你安排的?”沐子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总算孺子可教。”他面上又转为不赞同,“院墙这么高,你怎么能如此草率地跳下来,这是要去哪里?”

    言欢直觉不能拖累沐子晏,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就是觉得好玩。”“哦,”他慢吞吞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那不如我带你去山长大人那里------”言欢吓了一跳,突然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好、好、好,我告诉你。”

    沐子晏未料到她会冲上来,竟然被她冲得倒退了一小步,待被她捂住了嘴,嘴唇碰到了她的掌心,只觉得暖暖的软软的,一时之间,除了默默地看着她,任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言欢兀自不觉,低声道:“是斋舍吴婆婆家的小孙子不见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她凑上去,浑然不觉已距沐子晏的脸极近,“我不告诉你,还不是怕你会跟我一起去,我一个人违反学规受罚倒也罢了,总不能连你也折进去。”沐子晏听得心中一暖,待看到她近在迟尺的脸庞,白皙如玉,眼眸清澈,那上面的睫毛长而微卷,随着她眼睛开合,忽闪忽闪的,仿佛正扫到他心上。他的心跳有如擂鼓,手心里几乎都渗出了汗,动也不敢动,只是点头。

    言欢这才慢慢放下了手,道:“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我得快些赶到浣花镇去。”沐子晏悠悠然道:“来不及了,如今我已身在书院之外。”言欢也反应过来,沐子晏和她一样,可不是都在院墙之外了吗?她有点发愁,沐子晏却是转身就走。“哎!你去哪里?”言欢在后面唤他,沐子晏并不回头,却是背对她招了招手,“阿欢,过来。”言欢疑惑,“啊?”沐子晏叹气,“你怎么这么笨,不是去吴婆婆家么?”

    “啊?阿晏,你真的要同我一起去?”言欢还是有些发愁,沐子晏并不理她,人已走得远了。言欢快步去追,一面追,一面道:“阿晏,阿晏,你要不要再想想。”

    沐子晏越走越快,言欢只得加快了步子,“哎、哎,你等等我啊。”

第四十二章 寻人

    浣花镇之所以名为浣花,据说是有一条浣花溪穿镇而过。镇子距青冥山数里之遥,距京城开阳也不过四十余里,且位于交通要冲,虽是个镇,却人烟稠密,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二人到达浣花镇时已是申时末,将至傍晚。临行前,言欢偷偷去问过孙婶,知道了吴婆婆家的大体位置。因此,一进镇,言欢便按照孙婶所说,一路穿街过巷找去,越走越是荒僻,几乎已走到了镇外,才发现几间低矮草房,周遭很是荒凉。

    言欢向最右边的一间走去,拍了拍门,扬声道:“可有人在家?”敲了半晌,却没有人回应。言欢又道:“这里是吴婆婆的家么?”又过了良久,方听屋内传出脚步声,似是有人过来开门,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门板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正是双眼红肿的吴婆婆。

    吴婆婆见是言欢,又看到她身后的沐子晏,一时呆愣在那里。

    言欢上前握了她的手,“婆婆,是我。我听说莲笙不见了,特来看一看。”吴婆婆听她如此说,便拿袖子去擦眼角的泪,“这都几日了,到处都找遍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的莲笙啊!”

    言欢扶了她进屋去,只见家徒四壁,仅在屋中央摆了张木桌,旁边两把椅子,看上去已是破旧不堪。言欢扶吴婆婆在其中的一张椅中坐下,道:“婆婆莫急,您放心,我和这位沐公子一定会帮婆婆找到莲笙的。”吴婆婆使劲点头。言欢道:“婆婆不如说说,莲笙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吴婆婆好不容易止住了抽噎,细细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莲笙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因家中困难,便到镇上的一家茶庄当小伙计,挣点小钱。他每日卯时去,戌时回。勤快肯干,从未误过时辰。他失踪那一日一切如旧,但从那晚离开茶庄后直到第二日,莲笙再也未去店里。而据左邻右舍说,那一晚,莲笙并未回家。莲笙不见的那一晚,吴婆婆恰好在青冥书院斋舍值夜,也未回去,所以并不知晓此事。到了中午,茶庄老板见莲笙还未上工,这才差人到青冥书院知会了吴婆婆。

    突听得沐子晏问道:“婆婆可有什么仇家?”吴婆婆苦笑,“我一个孤老婆子,与人结善缘还来不及,哪里又有什么仇家。”言欢与沐子晏彼此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的想法,如若不是仇家寻仇,看来只能从别处下手。

    言欢道:“婆婆,那茶庄在何处,我和沐公子过去看一看。”

    吴婆婆指了茶叶铺子的方向,二人便起身出门去。临出门前,言欢又安慰了吴婆婆,“婆婆需得保重身体,您还得等莲笙回来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只绣了鱼戏莲叶的荷包,偷偷放在桌上。

    二人出了门,按照吴婆婆指的方向,一路走去。据说这也是莲笙每日上下工的必走之路。这一路经过的均是些普通民宅,甚为安静。言欢注意到途中经过一处颇大的宅院,大门上挂了“费府”二字。奇怪的是,方至酉时,正是人来人往的忙碌时刻,可那费府大门前不仅灯笼未曾燃起,便是府门都是紧紧关闭,少有人迹。

    出了这片民宅,方进入一条较为热闹的街道。沿街一溜排开去,糕饼铺子、成衣行、银楼、茶庄、甚至还有赌坊。言欢与沐子晏径直向那茶庄走去。

    茶庄老板是个面貌敦厚的中年人,对莲笙失踪之事显然是迷惑已极。“吴婆婆家里就剩下婆婆和莲笙两个,婆婆一向与人为善,从未与人结仇。这次着实令人奇怪。”“老板可知,莲笙那日下工后去了哪里?”言欢问,那茶庄老板道:“那日发了工钱,莲笙说要给婆婆买根簪子,”他指向街尾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他便去了那里。”

    言欢走到那摊子前细看,那上面不过是些首饰钗环、胭脂水粉、针头线脑之类,做工都粗劣得紧,显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问那看摊的年轻小后生,指着茶庄问,“请问,前几日,可曾见过那家茶庄的小伙计来这里买东西?”那小后生见她衣袂翩然,唇红齿白,心生好感,极是热情,“有的,有的,他买了一根这样的簪子。”

    那小后生递过一根银簪给她看,言欢见那银簪不过是最普通的样式,只在簪尾雕了一朵小小的云纹。她放下那银簪,见那支银簪旁有一块玉佩,小小的一块,竟是雕成了一朵花的模样,她心中一动,将那玉佩拿在眼前细看,玉佩设计虽巧妙,但玉质和雕工都甚是一般。言欢看了一刻,微微失望,仍将它放了回去。

    沐子晏一直站在她身后,只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默不作声。

    言欢走回沐子晏身边,道:“莲笙买了簪子,然后返家,我猜他肯定在途中遇到了什么。”她想了一想,“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长物,会遇到了什么,现下线索太少,我猜不出。”沐子晏却是言简意赅,“走。”言欢不明所以,“去哪里?”沐子晏已走到前面去了,语声随晚风飘过来,“浣花镇最大的酒楼。”“哦,你是肚子饿了么?”言欢一边问,一边紧紧跟上。

    浣花镇最大的酒楼叫太白楼,位于镇中央最热闹的大街上。楼阁高耸,酒旗昭昭,甚是气派。

    沐子晏风度翩翩地进了酒楼,方一进门,言欢却偷偷地拉了他衣袖,凑过去低声道:“阿晏、阿晏,你听我说,我方才在吴婆婆家,已将身上的银子都偷偷放在桌上了,现下可是一文不名。你出来得匆忙,身上可带了银子?若是没带,咱们还是换别家吧。”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沐子晏,一脸的认真,显是觉得这事顶顶要紧。

    沐子晏哭笑不得,反手抓了她手腕,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第四十三章 来了盗贼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太白楼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言欢与沐子晏都是风姿俱佳的人物,立时引来楼中不少食客的目光。

    沐子晏于这五六年中,走遍大楚山水,见识广博,而言欢素日混迹于开阳西市坊,市井百态,自也是见过不少,因此,投来的窥探目光虽多,二人自也不惧,大大方方随了小二到一处案边坐下。

    待得酒菜上齐,沐子晏执了酒壶便去给言欢斟酒,慢悠悠道:“听说这梨花白远近闻名,你且尝尝。”言欢伸手一挡,尴尬笑道:“不行,不行,我酒品甚差,还是算了吧。”沐子晏也不强迫她,自斟了一杯,却也是不饮,只拿在手上把玩。

    言欢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怎地对此地如此熟悉?”他领她来最大的酒楼,知道此地有名的是梨花白。沐子晏却道:“不熟,不过是多问了两句。”言欢“哦”了一声,心里却是暗暗佩服,她一路过来,只顾问莲笙相关之事,却没想到一直默默无闻地跟在她身后的沐子晏于她没看见的地方还做了这么多。

    她还要说话,却见沐子晏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虽觉奇怪,却依旧闭了嘴。只见沐子晏半闭了眼,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她便也凝神去听。

    只听大堂内人声嘈杂,纷纷乱乱。

    有人道:“这浣花镇真是热闹,看去竟是一点都不逊于开阳。”另一人反驳,“这你就不懂了,浣花镇怎比得上京城繁华。”那人回道:“京城繁华谁不知道,那你去京城混好了。”

    有人道:“倚红楼的宝蝶姑娘这几日竟都不接客了”另一人问,“这是为何?”一个声音插进来,“这你们可不知道了吧,听说宝蝶姑娘是被南方来的客商给包去了,现在怕是数银子数到手软了吧。”接着是“彭”地一响,却是有人一拳砸在桌子上,“难怪,我都登门三次了也未见到宝蝶姑娘的芳容。南方客商怎么了,无外乎有钱不是,真是气煞人!”

    言欢直听得忍俊不禁。这酒楼内汇聚三教九流,当真什么讯息都有。她忽然明白过来,沐子晏之所以带她来这里,可并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他原本就是来此探听消息的。看来,与他相比,她还是经验少了些。

    忽听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那声音听去甚是神秘,她不由得留了心,偷偷去看那声音来处,就与他们隔了一桌。那桌上坐了两人,都是普通行商模样。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嘴边留了短须。那人半倾了身子,凑近另外一人,像是生怕别人听到。只听那人道:“听说这几日浣花镇颇不太平。”“怎么会不太平?”他对面一个稍年轻些,面容微黑的人反问。那留短须的声音压了压,听去更低,言欢向那声音来处侧了侧身子,“这几日,镇中接连有几家富户被盗。”“什么?”那肤色微黑的惊讶得提高了声音。

    “嘘!”留短须的人似是吓了一跳,连忙示意他小声些,“我有个亲戚在里正手差,这事据说里正不让外传,怕大家慌乱。”那肤色微黑的更是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留短须的道:“详情不知道。只知道那几家富户都是夜半人静时家中财物被席卷一空,里正至今尚未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他似要添加点可信的佐证,“镇子东面那个费府,知道吧,就是前两日,也是这般景况。没看这两日,费府府门紧闭,下人都不出入了。”

    言欢蓦地想起,她和沐子晏从吴婆婆家一路过来,路上经过了一处宅院,大门紧闭,无人出入,门楣上挂了“费府”二字。想来说的就是这家了。而说的“前两日”的时间,正是莲笙失踪的那日。这两者之间,莫非是有什么联系。她极快地看了沐子晏一眼,发现他也正看过来。看来,他俩想到一处去了。

    那留短须的人显然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他们一时也听不到更多信息。

    沐子晏突然站了起来,掏出银子扔到案上,跟言欢道:“走。”言欢已经习惯了他的出其不意,淡定问,“去哪?”沐子晏头也不回,“投宿。”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太白楼。距太白楼不远便是一家客栈,上书“四方客栈”。沐子晏径自到柜台让店小二开了两间上房,转头对言欢道:“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先去歇息。”言欢想要问他去哪,又转念一想,若是有必要,他自会跟她说清楚,便道了声“快去快回”,自行上楼去了。

    沐子晏捏了捏袖中的那个象征亲王身份的虎头令牌,向柜台的店小二打听了一下,径自向镇中走去。他要以原本毓王的身份去见管辖浣花镇的里正。浣花镇归属青冥县,县府驻地距这里二十余里。镇上只设里正一人,并几个衙役。若是想知道富户被盗详情,非与官方接触不可。

    半个时辰后,沐子晏从里正家里出来。

    那个里正未料到一个小小浣花镇竟会有亲王驾临,吓得跪在地上,话都说不完整一句。他问了好半晌,才了解了大概。里正生怕眼前这位毓王殿下怪罪,反复说他已经在查找证据了,只是一时尚查到,所以此事还未曾向青冥县衙奏报。

    沐子晏自然知道那里正的想法,镇上出了这么多的盗窃之事,里正迟迟隐瞒不报,定是怕县衙怪罪下来,不好交待。如今打的算盘也不过是不将此事扩散至镇外去,希冀他自己能够抓到盗贼,尽快把此事处理完善。只是他现在几无头绪,尚处于焦头烂额中。

    沐子晏不再与那里正啰嗦,直接将此事揽了过来。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得透露他此行及身份。里正欢天喜地,自然是满口答应。

    沐子晏回了客栈,直接去找言欢。言欢早已等得心焦,听到敲门声,立时便开门迎出,见到是他,自然是喜笑颜开。道:“阿晏啊,我等了你好久,快急死了。”

    沐子晏面上虽仍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震,从小到大,他从未体会过有人等他的感觉,此刻,这感觉让他陌生而又窝心。他浑不知自己神情渐至温和,向着她柔声道:“阿欢,我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守株待兔

    沐子晏并未对言欢细说他去了哪里,只说他出去探听了一下消息。

    太白楼内那留了短须的人说得不差,最近浣花镇上的确是有多家富户被盗,就包含莲笙上下工经过的费府。据说,这境况已持续了一段时日,每隔几日便会有一家富户遭殃,现已波及镇中小半。被盗时辰均在夜半人静之时,府中诸人均无所察觉,且未留下任何线索。

    “盗了这么多家富户,竟无一人察觉,这盗贼功夫竟如此之高?”言欢问,沐子晏道:“功夫高低倒不知道,但多半是用了迷烟一类。”“迷烟?”言欢听得稀奇,双目闪闪地看着沐子晏,他觉得好笑,“不过是江湖宵小的玩意儿,在烟中混入了迷魂之药,行事时,以烟将人迷倒,便可为所欲为。你若是以后遇到,记得一定护好口鼻。”

    “我原本还想去一趟费府,问问是否有人见过莲笙。但若是那盗贼使用了迷烟,多半费府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言欢颇有些灰心,“眼下也只有从盗贼这里查起。”她以指尖叩击桌面,边想边道:“一般查盗贼,多半要从来处查起,只是这浣花镇情况特殊,南来北往客商众多,鱼龙混杂,自然无法去查。”她眼睛一亮,“那不如换个角度,”她看着沐子晏,“那盗贼上次盗了费府,这也算是隔了几日了吧,你说今夜那盗贼会不会有所行动?”

    沐子晏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展开来,是一幅草草画就的地图。“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给言欢,“这几户尚未被盗贼光顾过,所以,”言欢微微一笑,看来她与沐子晏想到了一处,“所以你的意思是今夜守株待兔喽!”

    沐子晏知言欢聪慧,却也未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倒省了他许多解释的力气,便道:“正是。”

    言欢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吴婆婆还在家里等着。只盼咱们能快些抓住这盗贼,看看他到底与莲笙失踪有没有关系。”

    她去看那地图,随便指了一处,“我去这里。阿晏,你选另一家。”沐子晏迟疑了一刻,道:“你一人,可以吗?”言欢满不在乎地一笑,一脸的无所畏惧,巴掌大的小脸都仿佛在发着光,“我言欢是谁,便是独自一人,那些盗贼也奈何不了我。”

    沐子晏见她自信满满,想起初入书院之时,他们曾于月下过招,她的功夫的确还不错。他思忖片刻,料想她自保没有问题。便道:“今夜,只看盗贼去向便好,切勿动手。”他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圆筒,“这是传信烟花,若是遇到危险,你将它打开,我必定赶来。”言欢见他不停叮嘱,心中微甜,安慰道:“阿晏,你放心。”

    亥时末,言欢隐身一家富户的屋宇一角,此刻她身上穿了夜行衣,面上围了黑巾。这夜行衣也是沐子晏备好的,尺寸刚好。她没想到他出去探听消息,竟连这个也备下了。

    子时方过,寂静的宅院内,忽然有几个黑影从院墙外跃入。

    言欢暗道来了。遂将身子伏得更低。那几个人影各处逡巡一圈,见无异状,便都齐聚在后宅之内,在窗前停了下来。其中有一人似是从袖中掏出了什么,言欢偷偷露出半张脸来,仔细去看,他手中持的仿佛是细小管状样的东西。只见那黑影将那细管轻轻捅破窗纸,嘴凑上去,鼓气一吹。

    言欢暗忖,这恐怕就是沐子晏说的迷烟了。

    过了须臾,那几人竟是大摇大摆推门而入。

    言欢在屋顶看不到那几人动作,心中有些发急,便提气跃起,轻飘飘从屋顶落下,收敛了气息,凑到那窗前去看。她并未注意,沐子晏给她的那只小巧的传信烟花正从她衣袖里滑出来,滚落到窗前的相思子丛里去了。

    今夜无月,天幕之上有稀疏星子点缀其中,如发出幽微暗光的黑色绸缎。夜风拂过,树叶轻轻摇曳,扰动树间夏蝉,鸣声不歇。间或有几点流萤飞过,亮光点点,一忽就隐入黑暗里去了。

    沐子晏坐在屋顶上,望着眼前模糊的黑暗,心中总有几分不安。他闭上眼,静下心仔细去思忖这不安的来处,心底里不期然泛起一张灵动的笑脸,“阿晏、阿晏。”那声音仿佛就响在他耳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混乱压下,但一切都是徒劳,心绪似是更加烦乱。

    子时已过,周遭安静如斯。沐子晏已不能再等,遂长身而起。沿着屋脊,急急向着言欢驻守的那处富户宅院掠去。

    沐子晏赶到时,那宅院于黑暗中一派沉寂。他心中微微一松,轻轻跃上屋顶,四处望去,只见夜风杳杳,各处异常安静,并没有言欢的身影。

    他心中一紧,目光落到院中,眼神一冷,只见那宅院内屋门大开,却是空寂寂的一丝声息也无。

    沐子晏跳下地来,几步奔到那屋门前,只见屋内柜倒案倾,已是被翻了个底朝天,显然是被盗贼光顾过了,且此时盗贼都已退走。而除此之外,屋内并没有旁人。

    言欢竟然不见了。

    沐子晏的心倏地冰凉。他又里外查看了一遍,除了被迷晕的屋主一家,的确没有言欢的踪影。

    窗下仿佛有什么一闪,沐子晏奔过去。在一带相思子丛里,他给言欢的那支传信烟花赫然在目。他慢慢俯身拾在手中,看着那小巧的圆筒,握着的手几乎都要颤抖起来。以言欢的身手,遇到什么会无声无息地让人带走,竟连这传信烟花都丢在这里,未及放出。

    想到她可能遇到的危险,沐子晏的心几乎都要揪成一团。此刻,他只是暗恨自己为何要让她独自行动。他茫然四顾,心思浮浮沉沉,没有归处。

    沐子晏的目光不经意落在脚下,忽然一凝,只见那里散落了几颗相思子。小小的圆圆的红红的,如小巧精致的珍珠。他默然一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打开一吹,有火光燃起,那火光虽然不甚耀目,却足以照亮这周边一切。

    这户院落内俱都铺了青砖,望去颇为整洁。只是那整洁的地面上却有两处散落着相思子,一处是他的脚下,另一处在接近二门处。打扫得这般整洁的地面,怎么会突兀地出现这样的情形,除非是------

    他心中一动,除非是有人故意撒下这相思子。

    撒下的人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四十五章 倚红楼

    沐子晏走到二门处,只见门外不远处竟然又撒了几颗相思子。看这样子,这些相思子似是要引人往某处去。

    他望向远处,那里是一片浓浓的黑暗,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此时,言欢下落不明,他心有所忧,却无所畏惧。他心下一横,不再迟疑,向着那片黑暗走去。

    沐子晏一路走走停停,在路上果然发现了不少相思子。在相思子的指引下,他一路出了这家富户的宅子,穿街过巷,一直走到镇中央最热闹的那条大街上。

    此时,已是寅时,正是众生沉睡,万籁俱寂的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并无人迹。但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处,一座富丽堂皇的楼阁高高耸立,彩灯遍悬,艳帜高张,在黑夜的映衬下更显五光十色,奢华靡丽。随着夜风袅袅,有丝竹管弦之声,男女调笑之音悠悠而来。

    沐子晏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他今日去里正家时曾经过,那里便是浣花镇上的销金窟,寻欢地,镇上有名的青楼----倚红楼。

    他走到这里,引路的相思子已经不见了。莫非,那人就是要引他到前面的倚红楼去?

    沐子晏看了眼倚红楼门前,有数名穿了纱衣的女子倚门而立,个个涂脂抹粉,满面春色,不时搔首弄姿,似是等着恩客上门。他微微皱眉,并不想从正门而入。想了一想,径直绕到倚红楼后面去了。

    倚红楼靠水而立,那水便是穿镇而过的浣花溪。此刻,那水面上停了画舫数艘,因是夜半,画舫俱都停在原地,艄公们也都歇了。

    沐子晏见周遭无人,几步跳到那画舫之上。又从画舫上跃起,直跃入倚红楼背面的凭栏水榭里去了。

    他进了水榭,沿着回廊向前走了几步,忽见对面走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头。他并不想与人照面,见旁边正有一扇门,他将那门推开,闪身而入。

    待得进了门,沐子晏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处过廊。他沿着那过廊向前,再推开门时,外面又是一带走廊。就在那走廊的尽头,仿佛是个天井,正有男**笑之声夹杂着丝竹靡靡之音传来。

    沐子晏想了一想,退回过廊,将身上的夜行衣脱下,随手塞在过廊上摆放的一只花架之下。他里面穿的是一袭黑色锦衣,玄纹云袖,玉带缠腰。他微扬了头,迈了闲适的步子走了出去。

    他走到那走廊的尽头,果真是一个极大的天井。此刻他正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向下望去,周边轻纱垂幕。当中是一处高台,高台上正有一女子随着一旁乐师弹奏的曲子在袅娜舞动。那女子身上只着轻纱,身姿玲珑,舞动之时,那轻纱几欲离身而去,使得她将至**,勾人心魄。而高台之下则摆放了数张几案,几案后或坐或靠数名男子,那些男子有的盯着高台上的起舞女子,满面垂涎,有的则拥了身畔的女子,只顾调笑。

    沐子晏只是视若无物,他回首望向天井周围,楼高三层,除了一楼大堂,剩下二层、三层,每层俱都是一个个房门依次排开去。

    这倚红楼内竟是如此之大!

    时间飞逝,言欢尚无半点消息,他不能拖延。

    沐子晏沿着天井的围廊慢慢走去,他一面走,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凝神听着那房门后的动静。那些门后,有的安静如鸡,有的则是扯了嗓子的笑闹。他一路听去,一时也得不到要领。

    几乎走了半个楼,突然近处房门一开,走出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那女子脸上擦了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猩红。原本是懒懒得极没精神,突然见到走来的沐子晏,双眼一亮,一步三扭地靠上来,“好俊俏的小哥儿,是来找相熟的姑娘么?若是没有,找香钏我也是一样。”

    沐子晏神情淡漠,仿佛没看到一般,步履不变,依旧向前。那叫香钏的姑娘已是欢场老手,见惯了各色客人,兀自娇笑不休,“这位小哥儿莫不是第一次来,想是难为情么?”一边说着,一边竟然来拉他的衣袖。

    沐子晏未料到这倚红楼里的姑娘如此难缠,他眉间微凝,直如覆了霜雪一般。手腕抬起,一缕指风射出,那香钏尚未摸到他衣袖,已是眼睛一闭,软软倒下。

    他掀起一侧帷幕,将香钏的身子覆盖其下,以免旁人看到横生枝节。

    沐子晏刚想离开,却听香钏出来的房里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香钏出来之时,并未将房门紧闭,只是虚掩了一下。故此时从房内传出的声音异常清晰。

    只听一个声音道;“老大就这么喜欢宝蝶姑娘,咱们已拖了这许多时日了,何时是个头?”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咱们已弄不少银子了,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老大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前一个声音忧心道:“再不走,只怕夜长梦多。”后一个道:“要不现在去跟老大说说,再留下去,东窗事发,咱们可就走不了了。”

    沐子晏脑中一亮,他们口中的老大,莫非就是白日里他与言欢在太白楼中听来的,那个包了倚红楼宝蝶姑娘的“南方客商”。听这两人话里的意思,这个南方客商的身份倒是值得商榷。

    他立时便想推门而入,逮住那两个人查问个明白,但听那两人话里意思,他们的老大并不在这里,若是他出手早了,怕是会打草惊蛇。

    方才那两人说要去找他们的老大,怕是这一时半刻便要出来,沐子晏闪身退至栏杆一侧的帷幕之后。只是须臾,便听到屋内有椅子拖动的声音,随即那两人便走出门来。

    沐子晏暗地里窥看,那两人俱是身材瘦小,但面目普通。此刻,他们二人似是饮了不少的酒,走得摇摇晃晃。其中的一个一出门还跌了一跤,另一个哈哈大笑着去扶。

    突然,沐子晏的目光投注在跌倒的那人的脚上,他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牛皮靴子。那靴子并不干净,遍布灰渍,鞋底上还带了些泥,而就在那泥上,赫然沾了一颗小小的相思子。沐子晏的手蓦地抓紧了身前的帷幕。这个人方才一定出去过,而他鞋底的这颗相思子,或许是他方才经过街道时不小心踩到了引路的相思子,或许是他就从那被盗富户的宅院里出来。

    沐子晏宁愿相信是后者。

    跌倒的那人被另一个扶了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向楼上走去。待他们走了一段距离,沐子晏悄无声息地从帷幕后出来,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两人虽含了醉意,路倒记得颇熟。他们离了天井,拐入一条过廊,出了过廊,又进入一个小天井。那两人在天井旁边的一扇门前停住,借着醉意,使劲敲着,道:“老大、老大,是我们啊。”良久,那门里传出一个粗粗的声音,声音里含了怒气,喝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有什么事儿?”

    那两人方才还是踌躇满志,此刻听到这声音,竟是如泄了气的皮球,立时软了,其中一个讨好道:“咱们无事,无事。”说着,退了几步,转身便走。

    沐子晏原本一直盯视着那两人的动静,却也未料到他们如此之快便要折返,此刻他正站在廊道的拐角处,那两人返身几步便会发现他。情急之下,他瞥见身旁有扇门,一时也顾不得了,他迅疾推开那门,闪身而入。

    沐子晏一步迈入房内,扑面而来一片黑暗。房内竟是灯火俱无,似是无人。

    他迅速关了房门,附身在门后,耳听得那两人脚步声渐远,方松了口气。刚要推门出去,耳中突然捕捉到极细微的呼吸声,就响在他身后,房内竟然有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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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