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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冥山初遇

    永熙十八年,暮春,青冥山。

    青冥山位于大楚都城开阳城南三十余里处,山高清峻,沟壑纵横,水流澹澹,端地一派好风景。但它之所以闻名天下却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山中的青冥书院。大楚学风浓郁,各地均设有书院,供莘莘学子们解惑增知。但唯有这青冥书院最为闻名遐迩。且不说它成院极久,大致可追述至大楚开国年间,历百代而不衰,弦歌雅意,悠悠不绝。单说这里可称作培养大楚股肱的摇篮,君不见朝中文武大臣尽半数都出自这里。因此,凡世家子弟年过十四者必要送至此处求学,已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今日是书院入学日,青冥山脚下一派繁闹,各世家臣子送子弟来求学的马车将山脚下的空地和官道占得满满当当,彷如喧闹集市。

    一辆马车方停至路口,想是主人不耐,距山门还远车门便已打开,从门后闪出一名穿了红衣窄袖的少年。那少年形容尚小,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生了一张削若荷瓣的小脸,肤色腻白如雪。那双眼睛生得极好,大而澄澈,眼尾微挑,似天真又似妩媚。再加上精致挺翘的鼻子和红润如菱角的小嘴,是令人观之忘俗的好相貌。只是,这样的容貌美则美矣,在男子身上却是失之阴柔,好在他眉宇间含了几分英气,将那阴柔冲淡几分。

    那少年一脸笑意,不及随从仆役在马车前设下脚踏,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那袭红衣如火,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旁边马车有人“咦”了一声,从半开的车帘里探出一个戴了赤金冠的头来,那头的主人一脸肥白,不大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的红衣少年,满脸垂涎之意,喃喃自语,“啧啧,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本公子怎么从来没见过。”看了一刻,又缩了回去,紧接着便传来一迭连声的催促,“来人,来人,快来人,扶本公子下车。”

    红衣少年却并未注意这些,他正听到有人在身后唤他,“言欢,你也来了。”被称作言欢的少年转过身,看着从后面奔来的二人,面上笑意更浓。来人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颜清逸和礼部郎中家的长公子虞子衡,这两人都是他自小的玩伴。“清逸兄,子衡兄,”言欢先是拱了拱手,接着朝每人肩上拍了一掌,“早知道你们也来,我便不用哥哥送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马车上又下来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那男子面容清俊,沉着稳重。“菁玉,”他叫的是言欢的小字,听到兄长召唤,言欢乖乖地转过身来,面上表情也转为乖巧,“哥哥。”颜清逸和虞子衡见是言欢兄长言乐,都急忙上前见礼。

    此时,众人都未注意,方才那头戴赤金冠的肥白男子正站在不远处。那男子叫周锦荣,是大理寺寺丞府最小的公子。因排行最小,故极受溺爱,自小便不学无术,招猫逗狗,无论男女,荤素不忌。当他看到言欢时,自是惊为天人,但在听到“言欢”两字时又缩了回去。他是浪荡没错,但他好歹也是寺丞府出来的,他并不傻。这京城里,言氏只有一个,便是居于内阁大学士的言亦真。且不说言氏乃夜陵大族,代代人才辈出,官声清明。单说内阁大学士官居正三品便不是他一个小小五品家里出来的能惹得起的。但他强横惯了,心中到底是不甘,缩了一会还是爬下车来,一双小眼睛朝言欢这边逡巡了好几次,最终发现自己的确毫无办法,发泄似地狠踢一脚,不想,这一脚正踢在了拉车的马股上,那马吃痛不过,扬起前蹄咴咴几声,竟然甩了拉车的仆役,撒蹄狂奔了出去。

    这一下变起突兀。此刻,山脚下挤挤挨挨都是马车行人。这惊马横冲直撞,登时就带歪了好几辆马车,引起众人一阵阵惊呼。听到惊呼声此起彼伏,那马更是发了狂性,甩脱身后的马车,扬起四蹄冲着山门前依次排队进入书院的各世家公子冲去。

    言欢早在那马奔出时便已冲了出去。言家自小家教极好,琴棋书画,诗词武功,不说精通,可也是延请了师傅一一精授过的。此刻,他自是明白需得先将马控制住,否则会造成什么后果谁也不好说。眼下地面倾倒的马车,被带倒的行人,一片纷乱,他不假思索,箭也似的一跃而出,跳至半空,从沿途马车的车顶一路跃将过去。待堪堪接近惊马,言欢便下手去抓那马的马鬃,不妨那马使劲一甩头,此时言欢尚在半空,无法着力,一把抓空,竟向着惊马蹄下落去。

    这下变数太快,众人根本救援不及。就连言欢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感到腰似被托了一下,立时心中清明,身形一转,借那一托之力,快速向后退去,待落了地,蹬蹬蹬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这才发现,惊马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玄衣少年,那少年脚尖轻点,一个旋身,人已飞掠上了马背。那旋身飞掠之势从容自如,衣角轻扬,发间系的玄色发带也自扬起,身姿轻盈飘逸,甚是美妙,众人都看得呆了。

    少年上了马背,紧紧抓住马鬃,双腿使劲一夹。那马吃痛不过,停了前冲的势头,前蹄扬起,似是想要将那少年重重甩下。那少年仍是游刃有余,端坐马背上岿然不动。如此僵了半刻,惊马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那少年一撩衣襟,人已跃下马来。自有书院仆役过来套住已安静的惊马。那少年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尘渍,转身便要走。有恩不言谢不是言欢的风格,他快步跑过去,言笑晏晏,拱手道:“方才多谢。”那少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貌犹带青涩,然身形颀长,仪态端方,凤眼薄唇,竟然颇有清贵之气。只是他面上神情甚淡,对言欢竟似未看见一般,转头便走。言欢还从未受过这等冷遇,忍不住“哎哎”两声,脱口而出,“你这人怎么------”话音未落,那少年脚步微顿,微侧了头过来,凤眸微张,斜斜的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眼底深暗如海,似是带了不耐、嫌弃,还有隐隐的惊异,然而转瞬之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言欢不由得倒退一步,一时怔住了。

第二章 梨花如雪

    马车轻轻晃了一下,半倚在马车内弾墨引枕上的言欢忽然就醒了过来。她低低呻吟一声,将脸埋入引枕里,这一幕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再想来,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她以手支额,微微出神。许是临近故地,这一段过往近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此刻她的身上是一袭简素的月白衣裙,一头乌发随意披散着。她身上并无任何饰物,只在腕间戴了支式样古怪的银镯,仿佛是一条盘踞而上的毒蛇,镯身坠着一串花样极繁复的小小银铃,微微一动,便是清脆的泠泠作响。

    她压住那几只银铃,内心有一刹那的恍惚。是啊,她原本就是她,而不是他。她出生时,上头已有一个哥哥,所以言家对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儿自是疼到了骨子里,尚未满月便请了高僧批命,高僧断言,若她为女儿身,则这一生命途多舛,除非贵人相助,否则凶险不断。言家求高僧化解,高僧给的唯一法子便是易钗而行,静等贵人。因此言欢自小便充作男儿教养。也因此她从无闺阁束缚,自小便是由着天性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甚至于她几乎也当自己就是他了。当然,这件隐秘除了言家自己再无旁人知道。言欢过了十五年快乐无忧时光,直到那一年陡生巨变,那个恣意洒脱、自在无羁的爱笑少年永远埋葬在了那一年冬日。

    “大人。”车窗外有人轻轻唤她,言欢平了平心绪,“何事?”来人是她的贴身侍婢白伊,白伊道:“到青冥山了。”言欢一怔,青冥山么,她的手不由得握紧了衣袖,下意识道:“停车!”马车应声停下,言欢下了车,跟在马车后的一众随从也都下了马。言欢无言地看着晨曦微露中的如黛山峦,忽然便下了决心,一壁向青冥山上行去,一壁说道,“都等在这里。”众人并不敢违背,齐齐应了声,“是。”

    大楚都城开阳毓王府。

    寝殿内,睡在榻上的李晏突然动了动,那双浓黑如剑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他再度沉浸在那个不断往复的梦里。梦中是大片怒放的梨花,仿若一片白色花海,有一个红色身影在花海中时隐时现,他穿行在花海中,追逐着那个身影,却怎么都无法触及。花海突然变成了落雪,漫天漫地一片洁白,鹅毛般的簌簌而下。那红色的身影依旧在他眼前,红得愈发刺目,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收回手来才发现满手猩红,竟全都是鲜血。他蓦地惊醒,身上冷汗涔涔。

    “殿下,殿下,”帐外,贴身侍卫杜渲焦急地唤着。李晏慢慢坐起身来,杜渲示意一旁侍立的婢女撩开帐幔,转身倒了盏茶来,一壁奉茶,一壁絮絮道:“殿下可是又做梦了,这都五年了,还是这般-----”李晏抚了抚眉心,摆了摆手,止住了小侍卫那收不住的话头,抬头见窗纸已有些发白,东方欲曙,便道:“更衣,备马。”杜渲照旧是啰嗦,“殿下莫非又要去青冥山,何苦再去那里。殿下每次醒来都是如此,去了殿下会更不开心-----”他话还没说完,李晏已在婢女侍候下更换了一身玄色锦袍,抬脚已出殿去了。“啊!啊!”杜渲扯了婢女捧着的披风,追出门去,“殿下,殿下,等等属下啊!”

    言欢沿着青冥山后山的山路慢慢走着,她刚上山时还是些微曙色,如今天已慢慢亮了。此时已是暮春时节,犹记得那一年她初到青冥山也是这样的季节。山路两旁苍松翠柏,花树蓊郁,似乎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阳光跃出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她的面庞上,她下意识地挡住眼睛,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是头一次走到了阳光下,心里有淡淡的疲惫与苍凉。转过半山腰,一大片云蒸霞蔚如玉如雪的梨花林蓦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眶不知怎地竟然有些发热。五年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以为她的心早已平静如昔,而此时此刻她才发现,有些东西早已深种在心底,永远无法忘却。

    李晏快马奔到青冥山下,未及停稳一跃而下,“候在此处。”他吩咐杜渲,杜渲答了声“是”,心里忍不住腹诽,“每次不都是如此,”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那系着披风的身影慢慢走远,逐渐隐没在林间。

    李晏轻车熟路上了山,脚不迟疑,径自往后山去了。如此行了一段,待看到那一大片梨花林时,他的步子慢了下来,脚步放轻,慢慢走入那林中去。他不顾身上穿着的玄色锦袍和滚了金线云纹的披风,捡了一株看似粗大的树干,默默坐了下来。

    那一年,他也是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彼时正是春末,梨花开得通透热闹。他懒懒地坐在树下,阳光透过花叶间隙照下来,鼻端有梨花淡淡的芬芳,他微闭了眼,几乎就要睡着。突然,他觉得面颊微痒,伸手去摸,却是抓了一把梨花瓣在手。他惊异地向上望去,空中仿佛正在下一场梨花雨,他的目光穿过如雪般纷扬而落的花瓣,隐约看到枝丫间竟有一红色身影。还未及看清,只听得扑通一声,那个红色身影竟从树丫间跌落下来,正正跌在他的脚边。红色身影是一个面庞秀丽得不像话的小少年,想是跌得痛了,一面苦着脸揉着腰,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不意目光撞入他的目光里,冷不防又跌了回去,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都愣住了。

    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个红衣小少年正是方才山下他救下的那个。原本,他是从不记这些不相干的人的。只是最后一幕,是因为她的倒退一步令他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面上仍旧是冷冷的,只是那小少年突然笑了,笑容如一泓春水,溢在眉梢眼角,那张本就清丽的脸愈发明艳。“是你!好巧。”她笑道,丝毫没有局促,仿佛他是她认识很久的一个朋友。她一面说着,一面自顾自地爬起来,随意掸了掸衣襟,不顾头上还落着几瓣梨花,笑得没心没肺,“都说青冥山后山风景绝佳,我一进书院就想来看看,你也是么?”她替他接了下去,“肯定也是。”又继续道:“刚才你走得太快,在山门前忘记介绍,我叫言欢,你叫什么名字?”他却已站起身,打算离开了。

    “哎,”言欢忽然牵了他的衣袖,眼神清亮澄澈,“虽然你可能不接受,我还是要谢谢你方才的救命之恩。”她依旧絮絮。他却垂了眼帘,瞥了瞥牵住他衣袖的她的两根手指,那手指白嫩纤细,仿若玉石雕琢,不知怎地,他竟有些失神。见他不语,她又拉了拉。他忽然有些恼怒了,不知是恼怒自己的失神,还是恼怒她的无所忌惮,他沉声道:“放开!”言欢愣了楞,不由得松开了他的衣袖,微微赌气道:“你这人真是好没意思。”话音未落,他却已迈开步子,去得远了。

    时光是翻云覆雨的手,如今他还在这里,可她还在吗?若是还在,又在哪里?可知道他一直都在寻找她。

    此时,言欢正在梨花林的另一端,她正一步一步向着李晏所在的地方走来。

第三章 夜奠

    言欢一路分花拂柳,飘落的梨花瓣落满了她的衣襟。突然,她腕间银镯上的银铃无风自动,发出略略尖细的轻响,那声音极轻微,仿佛就要湮没在深林密草间。她面露讶然之色,目光在梨花上流连了一下,便不再迟疑,转身沿着来时路下山去了。她步履有些匆忙,行动之间,落在衣襟上的花瓣纷纷飘起,而那白色的衣裙仿佛与梨花融为了一体。

    李晏依旧闭目不动,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他有些讶异,此时时辰尚早,谁会来这里,莫非是书院的学子。他站起身,向声音来处望去。透过开得密密匝匝的梨花,仿佛有无数花瓣在飘飞,而飘飞的花瓣雨中有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远去。李晏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去摸。可那身影行得飞快,转瞬便不见了。他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向那个方向奔去,一路上不知撞落了多少梨花。待得出了梨花林,他却发现依旧是空山寂寂,芳草萋萋,方才的惊鸿一瞥仿佛只是个梦。

    言欢下山,众人依旧守在山脚。言欢脚步不停,一面上车,一面吩咐启程。待得上车坐定,她便将车门紧闭。左手捏了个决,指尖已逼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将那颗血珠飞快地在银铃上一抹,盘膝坐定。银铃无风自动,却是一丝声响也无。她的面前竟然隐隐现出一个小小的漩涡,那漩涡立于空中,慢慢旋转着,越旋越大,待到半人多高,漩涡静止不动,波纹却一丝一丝延展开去,慢慢平息下来,仿佛一面模糊的铜镜悬挂在那里,而那铜镜后隐约现出一个淡淡的人影来。

    言欢对着那人影道:“何事?”那人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巫师让知会玖黎大人,白瑛已死。”“怎么死的?”言欢的声音里带了淡淡惊异。那人影继续道:“服毒自尽。但大巫师说,玖黎大人须得尽快。”听了这句,言欢蓦地明白,只怕白瑛之死有异。“你禀告大巫师,就说玖黎明白。”

    铜镜渐渐淡去,言欢向车外吩咐道:“快些!”众侍从快马加鞭,急急向大楚都城开阳城奔去。

    李晏到底是心有不甘,沿后山山路一路追寻而下,但直到山脚,他连半个人影也未遇到。他停住步子,抬头望向官道方向,却见一队人马拥着一辆马车正匆匆而行。那马车并不同于大楚青壁拱顶式样,通体乌黑,华盖宽阔,四角还坠了长长的银色璎珞。而车后骑马跟随的侍从服制也与大楚不同,女子是月白窄袖五色百褶裙,男子则是月白对襟短褂黑色撒腿裤。这样的形制显是来自澜沧。李晏并未觉得奇怪,明帝五十寿辰,礼部上表于寿辰这日设千秋节,故外邦来贺使节众多,这队人马必是来贺明帝之寿的。

    他在山脚下默然呆立了半晌,终是死了心,慢慢走了回去。

    马车驶入开阳城门,此时已近午时,早有礼部官员在此迎候,迎候官员按例是正五品郎中,以言欢此时身份可不必下车,只遣身边得力之人递交国书即可。递交国书之时,言欢在车帘后探看,发现那礼部郎中身后竟然是她极为熟悉的人,她自小的玩伴,虞子衡。看虞子衡的官服也应是个礼部主事了。

    言欢面上有奇怪神色,仿佛是高兴,又仿佛是悲伤。五年了,她终于又回到这个地方。物是人非,一切都已不一样了。而她既然已经下决心回来,就早已想到了这一幕。她必须狠下心来去面对那些个曾经,即便是满心疮痍,即便是心灵伤痛。记忆深处不期然浮现出一个玄衣少年的影子,言欢使劲摇摇头,将乱如野草的思绪压下。

    言欢车马一行被恭恭敬敬迎入城南驿馆,自是被殷勤安排歇息不提。

    夜半,万籁俱寂。从城南驿馆里忽然跃出一条纤细的人影。那人影跃出后便悄无声息地躲在墙角的阴影里,此时,街上早已杳无人迹。那人影先是左右看了一刻,待见到四处确是无人,几个起落,向着城东方向奔去。那人影似是对道路极熟悉,左转右转,不断的避开巡夜官兵,一直奔到城东,穿过一片树林,翻入一所宅院里去了。那宅院看上去门户陈旧,大门上贴了封条,门檐上的牌匾要落不落,牌匾依稀可见两个字,言府。

    那人影进了宅院,取下了覆面的黑巾,却是言欢。

    言欢仿若失了神般在宅院内游荡。宅院颇大,但处处油漆剥落,门倒窗斜,尘灰密布,前庭后院荒草肆虐,显是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言欢脚步不稳,一一走过,她曾在这里出生,成长,十五年的悠游岁月里,欢笑几多,温暖几多,感动几多。只是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言欢在正房门前停了下来,取下背上缚着的包裹,从里面取出香烛纸钱。待将香烛点燃,她不顾膝下碎砖烂瓦,默默跪下磕头,低低道:“爹爹、阿娘、哥哥,我是菁玉,我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泪流满面,“五年了,菁玉终于回来了!”她此时悲怒交织,心神激荡,气息不稳,说到这里只觉得胸中一闷,嘴一张竟是吐出一口血来。她顾不得擦拭,仍是低低祝祷,“你们放心,菁玉过得很好,如今已是澜沧国神殿内神官,已有能力自保,菁玉一定会查清当年真相,还你们一个公道。”

    毓王府。

    已过子时,李晏依旧负手站在庭中。他想着白日里在梨花林见到的那个情景,心中总有几分怪异。若说是梦,却是太过真实了。今夜是满月,照得四下里一片通亮。一个黑衣人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低说了几句。李晏豁然转头,“言府有人?”那黑衣人点头。

    李晏大步向外走去,一直候在一旁的杜渲急忙小跑着跟上。

    自那年出事,李晏一直暗地里派人注意着言府,此时是安排到言府的暗卫前来回话,有人夜探言府。这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联想到白日里所见,李晏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

    长街寂寂,马蹄声脆。李晏催马前行,不过是暮春的天气,空气中还含了微凉,他的额头却已沁出了汗。

    方到言府之外,李晏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直接从院墙跃进言府去了。

第四章 错过

    月亮撒下清冷的光辉,无言地俯视着脚下,俯视着言府内那个纤弱的身影。

    言欢依旧跪在正房门前低低絮语。突然,她听到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几乎是本能地微一伏身,一粒小石子从她颊边飞掠而过。她不及站起,后腰一仰躲了开去。随即手在地上一撑,侧身翻出,堪堪翻到一旁假山之后。她就势背靠假山,向小石子来路看去。只见夜空阒静,杳无人迹。

    言欢心中奇怪,刚要举步走出,却见远处有人影一闪,她急忙又躲了回去。月光正好,透过假山的缝隙,言欢见那人匆匆忙忙,正向她这里奔来,她只得屏息不动,突然看见地上摆的香烛纸钱,心中暗道不好,只是此时已来不及收拾。

    只是须臾之间,那人已奔至近前。月光如水流泻,照到那人脸上,言欢蓦地呆住了。来人凤目微挑,薄唇紧抿,容色冷淡,依旧是一袭黑衣,仿佛还是那一年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眉宇微拧,目光沉毅,有十分俊美,却也有十分冰寒,神色之间已不再有当年的稚嫩青涩。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冷酷而别扭的少年了;而她,亦已不是当年那个总是面带笑意自在洒脱的她了。

    李晏寻到这里,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香烛纸钱,他楞了楞,仿佛不敢确认般地蹲下身去细看。那线香头上兀自红着,且只燃了一半,显是方才还有人在这里。只是,人去了哪里。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地上的一小摊猩红,那分明是血。他霍然起身四顾,然而夜风飘忽,万籁俱寂,满目荒凉,除了他自己,哪里又有什么人迹。他的目光转为茫然,似自问又似追问,“真的是你么?你究竟在哪里?”

    假山后的言欢听到这里,不由得揪紧了衣襟。她方才悲伤过度,真气走岔,以至于吐血,原本就没有好好调息。此时听到这些,已经走岔的真气愈发控制不住,她只觉头晕目眩,喉头腥甜,不得不紧咬牙关,强行忍住。她忍得辛苦,不意脚下一动,不知踢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响。这响声原本轻微,只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荒废的言府之内,却是异样清晰。

    李晏自是听到了,转头看向言欢藏身的假山。他微微顿了顿,一步一步向假山走了过去。假山后的言欢心跳有如擂鼓,手指握紧,指甲几乎已嵌到肉里。

    此时,李晏已走到假山前。突然,从隔壁院子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仿佛是被撞倒了什么东西。李晏目光一动,转身向着声响处飞掠而去。

    言欢见此,急忙从假山后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外飞奔。她奔到院墙边,提气飞上院墙,一时真气不继,人也如断线的纸鸢般从院墙上跌落下去。她半晕半醒,只觉得自己并没有跌落到院墙下的泥土上,仿佛是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此时她再也忍不住,只觉得鲜血从嘴里不断涌出。然后,似是有人点在了她的穴道上,她晕睡过去。

    “菁玉,菁玉。”是谁在叫她。言欢四处寻找,她仿佛正陷在一片迷雾里,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菁玉,不要哭,我们言家的孩子不能这么软弱。”仿佛是爹爹的声音。“菁玉,你要好好活着。”仿佛是哥哥的声音。“阿欢,过来。”仿佛是他的声音。她茫然四顾,心中惶急,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有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将那滴泪慢慢拭去。

    言欢蓦地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正睡在一张软榻上,软榻就摆在窗边,有暖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她。

    她突然想起晕过去之前的片段,一下子坐了起来。因起得猛了,头微微有些眩晕。她抬手揉着额角,意外发现身上的夜行衣已被换成一袭月白的襦裙。

    言欢心中骇然,刚要起身下地。门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是一个穿了青布衣裙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手里端了一碗药汁,还冒着热气,显是刚刚熬好。

    小丫头咧嘴一笑,“奴婢是无忧,小姐您醒了。”言欢微愕,一个小丫头竟起了这么个名字,此间主人倒也雅致有趣。还未等她问,无忧向门外道:“公子,小姐醒了。”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醒了么?无忧,你问一下小姐,能否允许在下进来。”言欢一怔,心想这人真是个守礼的君子,她下了榻,理了理衣襟,扬声道:“是小女子唐突了,公子请进。”

    无忧上前打起帘子。言欢抬头望去,见来人是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她微微欠身施了一礼,那男子也急忙还礼。言欢心中自是许多疑问,“请问------”她还没有想好措辞,那男子却道:“这里是寒舍,昨夜小姐晕倒在此不远处的街角,是无忧发现,带了小姐回来。”言欢微微有些讶异,她明明记得,她是晕倒在言府的院墙下,难道是她真气混乱所以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中间发生了什么。那男子继续道:“至于你身上的衣服,是无忧换的。”言欢心中微暖,这男子实在是善解人意,知她迫切想知道的。

    那男子叫无忧端过药碗,“事急从权,在下未经小姐同意便请了郎中,但那郎中只是寻常郎中,只道小姐内息有损,其他的却是看不出了。这碗药只是调理补气的,小姐喝也可,不喝也可。”言欢是大悲之下,真气走岔,普通郎中自是不能医治。但是,她方才默默调息,分明是有人助她令真气归经。虽未完全好转,却也是将逆转的真气压制下去了。加之她昏迷时,清楚记得是有人拂了自己的睡穴。这男子说话之间看起来丝毫不了解内情,也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偷偷助了自己。

    不过这陌生男子如此温柔体贴,她却不能不承这份人情。她再施一礼,问道:“承公子相救,敢问公子名讳,小女子日后也好报答。”她一贯以“小女子”自称,到底是不想透露了身份。

    那男子面上突然露出奇怪神色,但只是一瞬,又换成温和笑意,“在下祁暮云。”言欢猛地抬起头来,祁暮云,这男子竟是祁暮云。而她,原本是认识他的。

第五章 故人来

    算起来,祁暮云还称得上言欢的同窗。只是,当年的他身材瘦小,苍白文弱,远不是今天这般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洒脱清俊。

    言欢遇到他的时候,正是书院入学那一日。她从后山的梨花林转出来,回到书院。虽然在那个玄衣少年那讨了个没趣,可是言欢一会就都忘记了。新鲜有趣的东西那么多,她怎么可能因为这么点小事郁郁不乐呢。要说真的不在意也不是没有,但那玄衣少年的冷漠反而勾起了她对他的兴趣。毕竟大家都是要做同窗的,来日方长,她言欢就不信找不回这个场子。退避三舍,怎么也不是她的风格啊。

    言欢就这样一路嘀嘀咕咕的回到了书院。远远的,就见书院门前围了一群人。她向来是哪有热闹往哪去的性子,自然是不会错过。

    还未走近,就听一个公鸭嗓子的声音从那群人里传了出来,“啊呦,你不小心?谁知道你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不小心。”另一个声音嗫嚅道:“对不住,真是对不住。”言欢已走至人群之外,见颜清逸和虞子衡都在,便凑上去细问。颜清逸道:“那个戴赤金冠的说那个蓝衣小子撞伤了他,正不依不饶呢!”

    言欢狐疑地看着场中的一口公鸭嗓子的胖子,那胖子头戴一顶赤金冠,光灿灿地好不耀眼,身上是一袭碧绿色的袍子,袍子上满绣了浅粉的折枝花样,花枝招展得令人眼晕,就像个行走的花瓶。此刻,那胖子正捂着自己的肚子,做一脸痛苦状,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对面一个瘦弱的少年的胳膊,那少年一身简素的蓝衣,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包裹,想是被吓坏了,面青唇白,头深深地埋着。

    言欢仔细看去,那胖子虽口口声声说自己被撞伤了,却不提医治,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蓝衣少年,握着少年的手也未见放松。

    “真的撞伤了么?”言欢哂笑,推开挤挤挨挨看热闹的学子,一直挤到了场中央。问那只行走的花瓶,声音竟是关切,“呀,好端端的,怎么撞伤啦?”

    胖子花瓶正是周锦荣,他原本在山门前惹了祸,幸而因为玄衣少年之故未造成什么损失,也并无人注意是他所为,尽管闯祸的是他家的马车,他只推脱一句,是赶车仆役不小心,命人寻了管家来赔偿了损失,自是再无人来过问。他自小要风得风,既对言欢美色垂涎,不能得偿所愿总归是心有不甘。就这样心气不顺地进了书院,恰巧被面前这个穷小子碰了一下,见那少年一身朴素,想是无权无势,他便借题发挥,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此时,他一听有人关切来问,自然而然答道:“你问他,是他没眼珠的撞过来。”又对那蓝衣少年道:“你可知公子我是谁,你既撞伤了我,今天这事可了结不了。”蓝衣少年的头埋得更低。

    言欢声音听上去更关切了,“究竟是哪里伤了?”周锦荣此时方才转头,看到言欢,眼睛一亮,话都说不利落了,“伤?伤?呃,呃。”言欢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奇怪他怎么突然住了话头。又问一句,“是哪里伤了?”周锦荣一双不大的眼睛只顾盯着言欢,心中又惊又喜。手胡乱地指着,一会是胸,一会是肚子,“诶,诶,这里,这里。”

    “哦,原来是这里。”言欢轻轻一笑,笑里竟含了三分温柔。可她的手并不温柔,笑容犹在,已是一掌劈下。周锦荣吓了一跳,立时松了抓住蓝衣少年的手,远远向后跳开。言欢出掌故意留了三分余地,为的就是让周锦荣自己逃开,好让众人看出他行动自如,并未受伤。

    “我看你好得很呢!”言欢冷冷地睨他一眼,周锦荣这才觉出言欢用意,但在众人之前,仍不能堕了威风,外强中干道:“你、你懂什么,本公子、本公子受的是内伤。”“哦?”言欢微挑了眉,逼近一步,“内伤?要不要我试试?”周锦荣怕她再出手,已是奔出好远,“你、你等着,本公子要你好看。”最后一句却是向着那蓝衣少年说的。

    言欢只觉好笑,对着兀自在围观的众人说道,“散了吧,都散了吧。”众学子陆续散去。

    言欢看向那蓝衣少年,“你也是今日来报到的学子吧,莫怕,我叫言欢,今后有何事尽可来找我。”那蓝衣少年此时方抬起头来,文弱清秀,带着一脸的感激。“你叫什么名字?”言欢问。蓝衣少年深施一礼,“在下祁暮云。”

    少年的祁暮云与眼前俊雅男子的脸合为一体。言欢忽然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叨扰这许多时候,小女子该告辞了。”祁暮云顿了一顿,似是不明白言欢态度为何变得如此之快,但他一贯温和,遂道:“那在下去安排车马,送小姐回去。”“不必了。”言欢急忙道。往事已矣,此时她境况复杂,并不想和故人有太多牵扯。“不好再打扰公子。”她深深一礼,“公子救命之恩,日后必报。”此刻她也只能言尽于此。

    祁暮云不再坚持,让无忧送她出去。无忧送完返回复命,道:“公子,小姐已经走了。”祁暮云负手站在窗前,神情晦涩。无忧不敢打扰,慢慢退了出去。

    言欢出了祁府,发现这里仍是城东,距废弃的言府并不远。想是她受伤后不知怎么来到了这里,遇到了祁暮云。人生当真奇妙,当年她曾给他解围,如今,他竟救了她。

    言欢沿街走去。大楚民风开放,对女子较为宽容。因此,单身女子走在街上并不稀奇,只是言欢身姿亭亭,容貌俏丽,她一路走过,不时有人指指点点。

    她只是埋头疾走,一面走,一面想着昨夜之事,感觉颇有些奇怪。昨夜那颗偷袭她的小石子似乎并不是想伤她,而是制造了一个让她躲起来的机会。而当李晏差点发现她时,隔壁院子恰巧有东西被推倒,将他引了开去。再加上有人帮她压制住了真气逆转。显然,她身边出现了一个洞悉一切的人。

    言欢心底微凉,她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回到这里,一切还尚未开始,便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到底心怀善意还是恶意,她一概不知。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然,让言欢心乱如麻的还不止这个。昨晚的月光下,那个不期然出现的身影,那个总是浮现在她梦里的面容,仿佛一瞬间穿透了她的心,言欢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把什么压了下去。她既然决定回来,她与他早晚会见面,只是,她心中情怯,总想着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第六章 双生蛊

    言欢走到街角,见换了大楚寻常女子服饰的白伊守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焦急地等在路边,这本就是她昨晚临行时安排好的。她匆匆上了车,白伊随后跟上,道:“白华扮了大人的模样守在房内,一时半刻想是不会有问题。”言欢点头,脱下身上的月白襦裙,由白伊服侍着换上备好的浅藕半臂,素绫裙子,就如同是外出的官家小姐,看上去并不打眼。

    马车碌碌起行,在街上慢慢兜着圈子,待发现并无人跟踪,方向西市坊行去,在市坊一座名叫“漪澜堂”的茶楼前停了下来。言欢头上戴了帷帽,由白伊扶着下了车。二人进了茶楼,茶博士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开口刚要招呼,忽然瞥见言欢腕间那只银镯,立即换了脸色,恭敬地引着二人向后院走去。后院别有洞天,曲径通幽,翠竹森森。在翠竹中掩映中有小巧房舍一座。

    言欢进了那房舍,甫一坐下,茶博士纳头便拜,“容九恭迎大人,小的等候大人多时了。”原来,这里乃是澜沧驻扎大楚收集信息的据点。

    言欢“唔”了一声,“起来吧。听说你自五年前来大楚便未再归乡,真是辛苦你了。”容九摇头,“小的不辛苦。是巫师大人和国主对小的信任,才派小的来大楚,只怕是小的差事完成的不好。”言欢面色和缓,“本官临行前,巫师大人说你最是能干可靠。哦,还有,”她示意白伊递上一只包袱,“本官临行前,特意去寻了你的家人,这是你家人捎给你的东西。”

    容九欣喜若狂,将那包袱牢牢抱在怀里,却并未急于打开,拜了又拜,说道:“容九多谢大人。”言欢摆了摆手,“起来回话吧。”容九方站起身,却并不急于翻看包袱,道:“大人日前吩咐小的查的事,小的已去查了。”言欢见他沉稳可靠,不由得点点头,问,“可有发现?”容九回道:“小的在开阳生活了这许多年,大街小巷自是都已熟悉。小的暗暗寻遍了大小医馆、药铺,却也并未有任何发现。”

    言欢神色转为冷肃,她这次来大楚,表面上是代表澜沧国贺明帝之寿,其实,暗地里除了她的私人原因,还有一件颇为重要之事。众所周知,澜沧国虽是国主理政,但其实真正掌权的乃是国主身后的巫师神殿。巫师神殿内的大巫师历代都是天选之人,拥有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不仅精通预言占卜,还可以操控灵识,甚至于驾驭心神。巫师殿内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蛊术可算做其中之一。

    三月前,神殿内意外丢失蛊引一只,蛊名双生。意即下蛊之人与中蛊之人犹如双生一般,实际是指下蛊之人可操控中蛊之人的心神行为。这蛊引原本就有违人道,此次竟然意外流落出去,大巫师大为震怒。细查下去,才知道是神殿一名侍女白瑛所为。据说是白瑛无意间结识了一名外族男子,两人爱得如胶似漆。澜沧国民风开放,男女相爱纯属自由,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只是那外族男子通过白瑛进了神殿,还诱使她偷了双生蛊给他,而他一得到蛊引后便不知所踪。显然利用了她。只是白瑛恁地痴情,尽管如此仍然不愿透露那外族男子的半点讯息。直到神殿查出那男子是在巫师殿附近守了数月,专门为引白瑛上钩,白瑛这才醒悟过来。

    白瑛交代,那男子口风很紧,只说是自大楚来的行商,到澜沧办货。还是有一次两人欢好之后,那男子沉沉睡去,白瑛无意间发现他包袱底层藏有一木刻小牌,上刻有双鱼,下面结了朱红穗子。看那形制仿佛是哪个家族的徽记。澜沧国的巫师神殿自然是对各国信息都有收集,命白瑛画出那木牌样子后发现竟是大楚秦氏族徽。

    据说秦氏出身盛平,祖先曾与皇族李氏一同打下江山,此刻在京中承祧秦氏宗府的是长房秦江池,秦江池时任参知政事,乃是朝中从二品大员。而这个秦江池言欢也是认得的。说起来,言欢还得尊称他一声“老师”。言欢当年在青冥书院求学时,秦江池便是书院山长。说起秦江池,也算是奇人一个。秦江池乃世家子弟,自然可承袭祖荫从政。可他硬是在明帝初年参加了当年科考,以状元之身跻身朝中。秦江池才学满腹,政见犀利,本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却突然放弃朝中职务,坚持去任青冥书院山长。如此出格言行,震惊世人。当然,秦江池的这些过往是言欢听同窗八卦来的,她并未亲眼所见。她见到秦江池时,他已是书院山长了,在言欢眼中,山长秦江池一派文人风骨,孤傲清高,不苟言笑。至于他后来为何又返回朝中,言欢已经无法知晓了。

    但要说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派人千里迢迢来澜沧偷盗双生蛊,言欢自然是不信的。若不是秦江池,那么又是谁敢假托大楚二品大员的名义来此,不由得不让人细思恐极。对此,神殿益发重视。正巧,明帝千秋节,大楚派礼官送来了邀约之书,澜沧欣然应允,正好趁此机会到大楚查个究竟。言欢便自动请缨。

    而此大楚男子既然敢只身到澜沧偷盗双生蛊,肯必定还有同党。因此,神殿私下故意泄露消息,假称神殿内有变,侍女白瑛被关押,以引其同党上钩。而此时言欢已前往大楚的路上。只是未曾料想对方如此厉害,关押在神殿内的白瑛竟被灭口,而灭口之人也并未留下什么痕迹,至此澜沧那边的线索已断。一切只能靠她这边。

    言欢明白这件事并不简单。既是牵涉到大楚朝中,只怕一个不好,会影响到两国邦交。大楚与澜沧一衣带水,虽非十分亲密,却也是一团和气。她此行任务之重她自己自然是明白。

    言欢早在抵达开阳之前,便已派人给容九递了消息,要他在开阳城及周边的医馆药铺打探消息。要知道双生蛊极为霸道,下蛊之后,下蛊之人纵使可操控被下蛊之人,但对自己心神也是耗费极大。一个体貌健康的人会突然极度体虚气弱,仿佛罹患重病。而心智稍弱便有反噬的危险,反噬则日日咳血,状若疯癫,重者自然是一命呜呼。假使此蛊已被使用,那么下蛊之人有此诸般表现自然会求医问药,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此时,容九并未打探到任何消息,只能说明双生蛊暂时还在封存中。

    而至于秦江池这边,言欢打算自己亲自出马。

第七章 夜探秦府

    言欢和白伊上了马车。马车前行,绕到城东。开阳城布局分明,皇城在正中央。皇子府邸居于城南,而大楚官员们的府邸则大多聚在城东,城西及城北则是平民及坊市聚集地。

    马车在城东沿街而行,行至秦府附近,缓缓绕了几圈,方才离开。言欢和白伊在马车内又换回跟随神官大人的侍女服饰,在城南驿馆附近的街上下了车。两人垂头进了驿馆。白伊早上出门时已跟守门的官兵照了面,此次官兵见白伊返回,就没有上前盘问。

    言欢回了房便蛰伏不出。等到夜深,仍旧换了夜行衣,从后院院墙跃出。

    这次言欢自然是去秦府。白日里她乘了马车来此绕了几圈,大概知道了位置。因此,一路上,她并未花费多少时间便到了秦府附近。瞅了个空子,从一侧院墙上翻了进去。

    言欢跃进院墙,发现自己落在一片草地上,前面有凉亭假山,仿佛是一个小小花园,这里应该是秦府后院。她不时隐藏着身形,小心翼翼地穿过花园。花园甬道尽头处是一栋精巧的小楼,楼前悬挂着数盏琉璃风灯,此刻,那里灯火正亮。言欢躲在阴影里,身形一转,正想绕过去,突见一个小丫头匆匆从远处奔来,想是奔得急了,到了小楼门前,扶着门兀自喘息了半晌。小楼的门忽然开了,门开处,一个穿了淡黄衫子玫红罗裙的女子迎了出来,那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不说国色天香,却也是容色殊丽。这女子言欢自然也是认得的,她是秦江池的独生女儿,秦念卿,当年她也曾在书院见过几回的。秦念卿比她略小一岁,当年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只听秦念卿道:“小莲,可看清楚了,书房可有人?”叫小莲的丫头使劲点头,“是,是,奴婢不敢靠近书房,但远远看去,书房内的烛火是亮的,想是已经来了。”秦念卿忽然晕生双颊,喃喃道:“今日爹说不准任何人靠近书房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来,他可是好久不曾来了。”小莲扯了她的袖子,“小姐若是要去,就快些啊。”秦念卿刚要迈步,却迟疑了一下,“我娘-----”小莲了然道:“夫人身子一向不好,应是早歇下了。”秦念卿这才随着小莲匆匆去了。

    小莲扶着秦念卿走远了,言欢躲在一侧,轻轻感叹,犹记得当年的小姑娘也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了,眼下自是去会情郎了。转瞬她又低低叹了口气,她们本是差不多的年纪,人家家人俱在,犹可天真单纯,怀着少女的小心思。而她身上已背负了太多,这般光景几乎已是上一世的事了。

    言欢定了定心神,继续向秦府前院探去。除了几个值夜的婆子,她一路尚算顺畅。

    远望前面已走到了花园尽头,屋宇连绵,应是已到了前院。当中一座屋舍轩昂,应是正房。言欢见那正房前并无婆子值守,便几个起落进了那院子。稀奇的是,正房廊下也无丫鬟值夜,而房内犹自亮着灯火。言欢蹑手蹑脚走过去,还未走进,便听到房内传来刻意压低的语声,仔细听去,竟似乎是有人在争执。

    只听一个男声道:“这些我们都不必再说了,你身子不好,早些歇了吧。”那声音含了几分忍耐,言欢听来有些熟悉,应是秦江池。几声低咳响起,好一会,一个女声接道:“为何不说?”话音未落,是一阵低咳,良久才慢慢道:“这许多年,我受了多少委屈。你权当我是摆设也就罢了,就连、就连-----念卿,念卿,你给女儿起的名字,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听起来像是他的夫人宁氏。“你今夜是怎么了?”秦江池无奈道,宁氏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竟有几分似哭声,“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这身子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若是不再说清楚,难道让我带到土里去。”“莫要胡说!”秦江池的声音有些冷厉,一忽又转为安抚,“你累了,莫要胡思乱想了,歇息吧。”

    言欢只听那宁氏犹自絮絮。难怪此间一个仆役也无,想是都被远远遣了开去。她并无意窥探他人隐私,退后一步。解开腕间护腕,露出银镯,手指一弹,血珠迸出。她照旧将血珠向那银铃一抹,屏息敛气,手指拈花。良久,银镯并未有任何异样。显然,秦江池身上并没有双生蛊的气息。以这只银镯的灵力,但凡秦江池接触一点她都能探得出来。那只能说明秦江池与双生蛊并没有关系,白瑛见到的那个腰牌也许真的是有人在构陷他。

    她耳边听得院外有脚步声传来,向后一退,躲入檐下阴影里。只见一个青衣仆役进了院来,站在阶下,向房内唤了声,“老爷。”一袭烟灰道袍留了长须的秦江池掀帘而出,“何事?”那仆役上前几步,在秦江池耳畔说了几句。秦江池回身看了看房内,还是随那仆役去了。

    言欢起了好奇心,便不远不近地跟着。秦江池出了正房,向后院走去,过了夹道,穿过一片小竹林,尽头处是一溜三间不起眼的屋子,白墙黑瓦。秦江池径直推门而入,却听里面传来一个女声,“爹。”秦江池声音愕然,“念卿,你怎么在这里?”

    言欢心下了然,秦念卿方才说了书房,看来就是这里了,她必是来这里会情郎了。却听秦念卿道:“女儿得了些好茶,想着给您尝尝。不想碰见了宁之哥哥。”言欢听到“宁之哥哥”这几个字不由得一怔,耳听得一个男子沉沉的声音,“老师。”她不由得轻轻晃了一下。是他,竟然是他。她怎么能忘了,他的字便是“宁之”。

    她想要离开,人却偏偏不受控制地走到那窗下,鬼使神差地将窗纸捅破了一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偷偷从窗纸破洞处望进去。

    书房并不大,地下站着三人,除了秦江池和秦念卿,那个长身玉立,一袭玄色锦袍,腰间缠了玉带的,可不正是李晏。

第八章 梨花佩

    言欢想笑,眼角却有些湿热,此刻,她究竟在做什么,早在五年前,在那场漫天的大雪中,他们之间就应该已经结束了。而今,他自然可以是别人的情郎了。何况当年秦念卿原本就钟情于他。

    房内秦念卿犹自小女儿娇羞中,含羞带怯地看着李晏,“宁之哥哥许久未来了。”李晏神色和缓,“妹妹客气了。”秦念卿揉着手中的丝帕,“说什么客气不客气。”她默然一刻,突然鼓足勇气,“念卿、念卿巴不得宁之哥哥日日都来呢!”

    屋外的言欢轻轻叹了口气,默默转身离去。她才踏出几步,突然感到身后有劲风袭来,她本能地一闪,却见李晏已飘然落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言欢一惊,知道必是方才她心绪烦乱,不小心露了行迹。

    李晏神色淡然,然语声却极冷,“你是何人?”言欢并不答话,身形一转,便要从李晏身侧跃过,不防李晏伸手来抓,言欢只得闪避,一时之间又被逼回原地。李晏负手而立,凤目淡淡瞥过来,带着睥睨的神气。言欢暗自咬牙,提气向后跃起,她想要跃上房顶,从后面遁走。不成想李晏欺身而上,一伸手竟然抓住了她的脚踝,向下一拉,她腾至半空的身子被硬生生拉了下来。

    言欢哭笑不得,人未落地,双掌已向下击出。李晏松了她脚踝,伸掌去格,瞬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殿下!”秦江池从屋内奔出,紧接着是一声娇呼,“宁之哥哥!”秦念卿也出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晏。“老师,不妨事。莫要过来,当心伤了你。”李晏从容道,后半句却是对秦念卿说的。言欢一时黯然,手下一松,冷不防被李晏一把抓住手臂,稍一用力,她已被他拉至身前。她心中一惊,不由得抬眼向李晏看了过去。方才秦念卿从屋内冲出之时,手中提了一盏琉璃灯。此刻,那灯火正映在她的面庞上,落在李晏眼里的那双眸子明亮通透一如星芒。李晏如遭雷击,记忆深处那一双澄澈明眸与眼前这双正在慢慢重合。他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慢慢抬起来去抓她覆在面上的黑巾。

    言欢心中惊骇,使劲一挣,竟然挣脱了开去。但她昨夜混乱的真气尚未好好调息,又经过方才一番打斗,再加心神激荡,喉头一甜,已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她面上覆了黑巾,那鲜血尽数喷到黑巾之上,立时湿了半边,还有些顺着下巴淋漓下来,溅到地上星星点点。

    她喘息着连连后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倒跃着上了屋顶,几个起落,人已消失不见。

    李晏却只是楞在那里,手犹自举着,看向她消失的方向,脸色一忽红一忽白。秦念卿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感到有些害怕,期期艾艾道:“宁之哥哥,你怎么了?”秦江池也叫了声,“殿下。”李晏慢慢扭过头来,看着秦江池怔怔道:“老师,是不是?是不是?”他连说了两个是不是,忽然又闭口不言,垂下头去。眼角忽觉有光芒一闪,定睛看时,灯火映照下,那黑衣人方才吐血之处如红梅点点,其间一点莹白,却是一枚玉佩。

    李晏凤眼微眯,仿佛被什么刺痛了般,眼眶竟是有些发热。他慢慢蹲下身去,将那玉佩轻轻拾了起来。动作那般轻柔,仿佛是怕碰碎了一般。那块玉佩是一朵梨花的形状,莹润通透,其间一点嫣红,恰似梨花的花蕊,但细看之下,雕工却是一般,有一瓣还有些残缺。秦念卿道:“这玉佩玉是好玉,只是粗糙了些。”李晏默然,它当然是块好玉,当年,他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寻到这样一块玉,又花了不知多少工夫才雕琢成这样的形状。只盼着她看到时能展颜一笑。

    他送给她时,她的确是开心的,笑意洋溢在眉梢眼角,那样明丽纯净的笑容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上见到过,她一边笑着,一边蹦蹦跳跳地冲上来,拉了他的衣袖,一迭连声地叫他,“阿晏,阿晏。”

    李晏紧紧盯着那玉佩,还有那玉佩上的斑斑血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似乎都拧成了一团。他忽然将那玉佩牢牢握在手中,浑然不觉已硌得手心生疼。脚尖一点,沿着方才言欢逃去的方向跃去。全然不顾秦江池诧异的目光,秦念卿顿足的娇嗔。他跃过屋顶,跃出院墙,置身于大街之上。深夜的街头一片寂静,人迹杳杳。他四顾茫然,“阿欢,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回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言欢此刻正在不远处街角的暗影里调息,她勉强压下乱走的真气,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一路跌跌撞撞、躲躲闪闪地走回城南驿馆。

    白伊白华早已等在驿馆附近,二人见到言欢的模样都大吃一惊,急忙搀了她偷偷进了驿馆。待回了房,二人又服侍她换了衣衫,此时言欢已是半晕迷。白伊在一旁将那套染了血的夜行衣捆作一团,打算处理掉。却见榻上早已闭了眼的言欢伸手过来,“玉佩。”

    白伊自进巫师神殿便随侍在言欢身侧,自是知道她所说的玉佩指的是什么。那梨花佩她平日里宝贝得紧,从未有片刻离身。白伊急忙在方才言欢换下的夜行衣里寻找,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又去衣箱里翻看。言欢睁开眼来,见白伊到处翻找,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引枕上,轻轻喘息着问,“怎么了,可是不见了?”白伊点点头,“大人,莫非是落在了秦府?要不,奴婢去看看。”

    言欢怔怔半晌,摇了摇头。她今夜这一番折腾,那玉佩早已不知遗失在了何处。莫非是上天在告诉她,这一段过往她终究是要放下了。她慢慢躺倒,轻轻闭上眼,眼前一忽是李晏凤目微挑,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忽是秦念卿柳眉舒展,笑容明媚的样子。早在五年前她就该放下了,一味由着自己的心生生拖到今日,于她无益,于他亦是无益啊。

    她紧闭了眼,有一滴泪无声从眼角渗出,落到她头下的玉枕上,又顺着那玉枕轻轻滑落,直渗入到她身下的锦衾里,瞬间了无痕迹。

第九章 千秋宴

    言欢在驿馆内一连三日闭门不出,暗暗调理气息,然收效甚慢。白伊白华忧形于色。言欢表面淡定,心中只是苦笑,若是五年前,这点小伤根本就不算什么。但就是五年前的那一次,她人虽还在,这具身体却是再恢复不到原来了。

    三日后,明帝千秋节。停朝一日。宫内于未时设下千秋宴,除了朝臣,还邀请了各外邦使节。

    言欢早早打扮停当。她身着澜沧巫师神殿神官常服,那是一袭银色袍服,广袖深裾,红色丝绦,衣襟、袖口和裙裾上有大团大团枝蔓交缠的红色花朵。看上去美丽却有几分妖异。她本就身材高挑,加之有些清瘦,这身神官常服更显得她身姿楚楚,纤腰盈盈,似乎一阵风来便可乘风归去。她头上戴了一顶银白月冠,面上覆了雪白轻纱,只露出一双莹光湛然的眸子。腕间依旧是那只样式古怪的银镯,行动间铃声清脆,极是动听。

    言欢午时末到达宫中祈安殿,千秋宴便设在这里。

    在礼官的唱喏声中,言欢从容进殿。大殿深阔,她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瞥见两旁百官罗列,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到处人影幢幢,视线俱都交织在她身上。言欢藏在衣袖内的手微微握紧,她有什么好怕的呢,当年的那个言府二公子早已死去,此刻她不是他,她是澜沧巫师神殿内第一神官玖黎。

    言欢进来之时,李晏正半靠在椅子里,状似无聊的把玩一只翠玉杯。待听到礼官唱喏“澜沧国神官玖黎大人贺陛下寿”,他只不过是随意地撇了一眼,忽然,他坐直了身子,怔怔望向那个娉婷走来的身影,望向那双顾盼神飞的双眸。但很快他又垂下头去,只听得“啵”地一声轻响,他手里的那只价值千金的翠玉杯不知怎地碎了。身后的宫女急忙上前来收拾,却见毓王殿下依旧握着那只碎裂的杯子,想是碎片割破了手心,有几丝血迹慢慢渗了出来。宫女吓了一跳,低声唤道:“殿下,殿下,”毓王殿下恍若不觉,只是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言欢走至丹墀下,低眉垂首向着当中御座上的明帝行礼如仪。礼毕,明帝叫起,笑道:“澜沧国的神官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好风仪。”言欢神色淡定,客套一句,“陛下谬赞。”方抬眼去看,只见明帝穿了十二章纹黄纱龙袍,头戴冕旒,颇具威仪。但他面容苍老,鬓边已白,让人一眼可以看出这已是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只是,他隐在冕旒后的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却偶有精光一闪,快得让人辨识不清。

    言欢表面虽一派淡定,内心却异常复杂,她有今时今日,有一部分也是拜御座上这人所赐。但若说她恨他入骨倒不至于,这么多年,她也只想求得一个真相。

    礼官引着言欢至一旁席位中坐下。千秋宴为每人设了单独席位。言欢落座后,只是低眉顺目坐在当地。待宫娥采女殿前献舞,朝臣们离席觥筹交错时,言欢这才抬起眼来打量四周。御座之下丹墀之上是诸皇子,距丹墀稍近些的自然是天子近臣。言欢把视线直接投注在这些近臣席中。当年她尚是内阁大学士言家二公子时,她便知道明帝颇为倚重左丞苏厚照及右丞范嗣弘。现在看来,仍是如此。

    苏厚照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虽须发皆白,却有鹤发童颜之相。他是两朝元老,为人认真严苛,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官声颇佳。他对面就是范嗣弘,范嗣弘与苏厚照正相反,清瘦矮小,满脸皱纹,但却脸带精明之相。范嗣弘出自闵阳范氏,闵阳人天生精于算计,代代出商人,到了范嗣弘这里,竟然出了个正一品的右丞,实实让人匪夷所思。范嗣弘做官将闵阳人的精于算计发挥到极致,锱铢必较,遇政见相左之时从不肯让一步。好在他为人尚算正直,对明帝始终忠心耿耿,所以,在朝中一直屹立不倒。

    左右丞之下是内阁学士,然后是各部尚书,里面户部尚书颜玺她自然是认得的,颜玺便是她童年玩伴颜清逸的父亲。但有大半数的人她也觉陌生,这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事更迭,新人辈出。

    言欢一边看着,一边在脑中回忆着当年听说的,以及后来在神殿内收集的信息。她之所以关注这些,是想多了解些,如今她回到这里,欲想查出当年之事,势必要做好多方准备。

    她想得入神,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仿佛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她抬头四顾,赫然发现在明帝之下,丹墀之上,正有一人遥遥向她望来。那里是皇子席位。而注目她的人一身青色纹了九章的亲王冕服,头戴青翼冠,说不出的丰神俊朗,一身清贵,不是李晏是谁。

    言欢脸色一变,急忙低下头。她大意了,一心只顾沉思,竟然忘了他也在这里。她又觉得这样避开他的视线太过刻意,又慌忙抬起头来,只见李晏仍是注视着她,神色间不辨喜怒。她心中生怯,复又低下头去,视线落在案上的酒盏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她正自心中惴惴,突然发觉眼前光线一暗,有人已立于她案前。她沿着那青色衣裾一寸一寸向上望去,描了云纹坠了玉珠玉滴的玉佩,丝线织就的大带,纹了龙的两肩,最后才落在那张冷淡之极的脸上,是李晏。李晏竟走到她面前来了。

    言欢心虚地左右看了看,此刻朝臣们都三五聚在一起,并未有人注意这里。她慌忙站了起来,差点掀翻了案上的酒盏。她定了定神,深施一礼,语气客套而生疏,“原来是毓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何指教?”话音未落,就见面前的李晏目光灼灼,唇边忽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他原本一贯高冷,这个突然绽出的笑意令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言欢正自不明所以,却见他倾身过来,几欲碰到她的鬓边,一股清醇而寒凉的气息溢在鼻端,是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言欢忍住不动,只听得他低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仿佛有些咬牙切齿,“本王有眼不识,阁下原来是澜沧国神官玖黎大人。”

    言欢听他说得意有所指,心下一慌,猛然退开一步,不想身后椅子绊住了裙裾,她摇晃欲倒,冷不防撞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却是李晏在旁张了手臂半拥住她。她突然觉得有人在她手上狠狠捏了一下。但只是极短的一瞬,他已负手站好,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言欢瞠目结舌,却见李晏一本正经道:“神官大人来自澜沧,本王正好对澜沧风物颇有兴趣,日后会多多拜访,只愿大人不要嫌弃本王叨扰才好。”说罢也不待言欢回答,自顾自转身去了。

第十章 解围

    作为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大人,言欢自是老成持重,身具威仪。只是今日的李晏太不按常理出牌,她方寸已乱。见无人注意,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祈安殿。

    殿旁边即是御花园,言欢匆匆走至当中凉亭坐下,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在静静赏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正兵荒马乱。

    李晏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他居然在调戏她。言欢垂了头,看着裙裾上那些艳红色的枝蔓交缠,就如同她此时混乱的心境。莫非他认出了她?她使劲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隔了五年的悠悠时光,她的气质与当年自然不同,何况此时她蒙了面纱,未露真容。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她已是她,不再是他。当年,最后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她不是什么少年郎,而是个易钗而行的女娇娘。言欢抚了抚有些发烫的脸颊,那他又为何如此,难道说他真的迷上了澜沧的玖黎神官。

    有人在她身后轻咳,言欢吓了一跳,豁然转过身。见一穿了青色文官服的男子带了一脸温和笑意地望过来,这男子她自然是认识的,是祁暮云。祁暮云稽首,“下官大理寺寺正祁暮云,见过神官大人。”言欢微笑答礼,“祁大人。”祁暮云道:“下官唐突,总觉得神官大人有些面善。”

    对这个善解人意的体贴男子,言欢还是颇有几分欣赏的,何况当年他们也算是有一段渊源,只是此时她毕竟不能透露身份,便只是淡淡笑道,“祁大人说笑了,玖黎从澜沧而来,从未踏足过大楚。”祁暮云有淡淡的失望,但面上笑容依旧,“是下官看错了,打扰大人了。”祁暮云退后两步,转身离开。方一转身,他弯在嘴角边的那个笑意便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言欢只坐了一刻便站起身,毕竟是宫宴,她不能离开太久。方踏出亭子,冷不防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言欢后退了一步,抬眼看去,那只手的主人竟也是一身青色九章冕服,显然是个皇子。不过这位皇子虽然也称得上俊秀,但面色发黄,眼泛红丝,一脸的轻佻无赖之色,却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明帝子嗣不丰,现下皇子有四,太子李伦,毓王李晏,澄王李恒,和晔王李珂。眼前男子服制并非太子服制,乃是亲王制,而毓王她自是认得,晔王还没有成年,那么,显然就是澄王李恒了。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澄王她都是第一次见。不过,这个澄王的大名五年前她就听说过。

    澄王的母亲瑜妃出自钱江高氏,高氏也系名门,当年李氏打江山,据说也有高氏的功劳。如今绵延数代,亲朋故旧也是遍布朝野,此时朝中刑部侍郎高文岚与瑜妃便是不出五服的同宗。据说,明帝颇为宠爱瑜妃,连带着澄王也是心肝宝贝。四个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也许是娇宠太过,澄王自小便不学无术,霸道强横,也不知惹了多少祸事,却都被无声压下了。待到他成年更是变本加厉,整日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实打实地养成一个纨绔。

    “原来是澄王殿下,”言欢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又退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不知澄王殿下拦住玖黎,所谓何事?”“好说,好说。”李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言欢面上,似要将那覆面轻纱盯出个窟窿。“你既认得本王,那便更好说了。”他脸带垂涎之色,“神官大人如此风姿本王实在是倾慕得紧,不如,咱们好好认识认识。”他慢慢逼近一步,唇角忽然带了不明笑意,“想必大人的容貌更是国色天香,大人整日戴这面纱真是暴殄天物。不如、不如就摘了吧。”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来摘她面纱。

    早在李恒上前一步时言欢已经心有提防,见他伸手过来,自然抬手来挡。却不妨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原来他摘她面纱不过是虚晃一枪。言欢微有薄怒,面上却不显,只是将手使劲一挣,她这一挣只用了五分的力气,料想对付这样的一个纨绔已经足够,却竟然没有挣脱,没想到这个李恒身上还有几分功夫在。她神情已转为冷肃,“澄王殿下还请自重。”李恒笑得得意,“你既然知道本王,便应该知道自重这两个字跟本王实在是没什么关系。”

    此刻御花园内并没有什么人,李恒更加肆无忌惮。他不知道的是,偏偏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些,是祁暮云。祁暮云一直没未走远,他脸色沉沉,方要举步过来,蓦地又止了步子,快速回祈安殿去了。

    祈安殿内亦是酒酣耳热。祁暮云找了个内监,附耳几句,那内监应了声“是”,向皇子席而去。皇子席上,左首坐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形微胖,浓眉大眼,一脸富贵之相,一身玄色九章冕服,头戴通梁冠,正是太子李伦。那内监轻声道:“殿下,有人说在御花园遇到了澄王殿下,与澄王殿下一起的还有澜沧的神官大人。澄王殿下方才饮了不少的酒------”

    李晏就坐在李伦旁边,同往常一样,他依旧是一脸冷肃,眸光微淡,沉默不语。但是他身后的小侍卫杜渲就是觉得自家的主子与往常有些不同,应该是心情不错。当然,这种不同旁人怎么会看得出来。他自己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悟出来的。

    杜渲正暗自琢磨,见李晏突然就站了起来,神情一下子转为冷厉。此时,太子李伦也站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出殿去了。

    若非是在大楚皇宫内,若非对面这人还占了大楚皇子身份,若非身藏隐秘不宜把事情闹大,只怕言欢早将李恒一脚飞踢出去。她到底还是投鼠忌器,深吸一口气,试图讲讲道理,“我乃澜沧国巫师神殿神官,殿下此举,莫非是藐视我澜沧不成。”澄王哈哈大笑,语声无赖,“神官大人,本王只是表达对大人的倾慕之意,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言欢将目光冷冷撇过李恒那只抓了她手腕的手,“殿下就是这样表达倾慕的?”李恒几乎已经是色眯眯了,“那大人想要本王怎样表达?本王却之不恭。”说着,整个人竟是凑了上来。

    “你-----”言欢这下起了真怒。她藏在袖内的另一只手已握紧,几乎已忍不住要挥出去。突听得有人道:“三弟,你在做什么?”

    李恒转头,见太子和毓王相携而来。到底是有些顾忌,貌似诚恳道:“大皇兄,你怎么来了?臣弟不过是跟神官大人玩笑几句。”李伦道:“胡闹,神官大人远来是客,岂是你能随便玩笑的,还不放开。”李恒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口中依旧道,“大皇兄,你看,神官大人并没有怪臣弟啊。”

    言欢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方才被握过的手腕,声音刻板,不辨喜怒,“太子殿下,澄王殿下如此盛情,玖黎不如到陛下面前说上一说,也好让陛下了解一下澄王的待客之道。这般盛情,玖黎还真是吃不消呢!”她眼神冷厉,显是心中怒极。

    李伦一派温和敦厚,拱了拱手,诚心诚意道:“神官大人,真是对不住。澄王方才在席上多饮了几杯,冲撞了大人,,孤在这里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勿要与他一般见识。”言欢听得明白,太子这是要维护澄王的面子,眼前的人毕竟是一国储君,且如此低声下气地表态,此时,她也代表了澜沧,若是揪住不放,不依不饶,的确也少了几分气度。她只得按捺下心中不满,眼角硬拉出几分笑意,“太子殿下客气了,想来,澄王殿下的确是多饮了几杯,玖黎又怎会介意。”

    一直站在李伦身后的李晏始终未说话。他只是默默看着言欢,看着她眉宇间的怒色,也看到了她眼底的无奈,还有她手腕上的几道青痕。眸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仿佛暴雨前阴晦的天空,让人无法看清里面是什么。

    他几不可察地微抬了手,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却听李恒“哎呦”一声,突然跪了下去,此时他正站在言欢身前,这一跪便仿佛是给她请罪一般。而且他还不止跪下,竟然还给她磕了个响头。言欢吃了一惊,却见澄王满脸通红,又羞又愤,显是不知被谁暗算了。

    言欢似是心有所觉,目光落在依旧笔直站在李伦身后的李晏身上,李晏正巧也看过来,那双平静得近乎淡然的双眸中仿佛有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

    言欢呆住了。

第十一章 偷来的时光

    千秋宴之后,言欢按理该返回澜沧,但双生蛊之事未解,她自己的事也没有一丝进展。她便以在大楚游历学习之名留了下来。

    李晏果真说到做到。自千秋宴上对言欢说过要多多拜访,真是多多拜访,几乎每日都到驿馆来。言欢自然是戒心十足,生怕自己露出一点昔日的影子来,每次见面都一身严整,面覆轻纱,言语间冷淡而客气。只是李晏仿佛浑然不觉,点卯般每日巳时来,申时走。行事虽然不按常理,但表现却可称得上是谦谦君子。神色虽是一贯的清冷,但优雅守礼,加之容貌俊美,风度翩翩。言欢倒还没什么,她的侍女白伊和白华早已被俘获过去,每日李晏来时,倒是比言欢还要热情,端茶送水,极是殷勤。

    李晏每日来不过是清谈,二人以论及澜沧风物始,渐渐扩展至天文地理,各地民情。他始终未表示出对她身份的疑心,言欢既释然,又有些失望,同时,心底还隐隐有些难过,想来他真的只是对澜沧的玖黎神官有兴趣。

    偶尔李晏来时,遇见言欢有些神殿要务处理,他也不告辞离去,随便寻了间屋子或自己跟自己手谈,或取卷书来看。不久,他竟是让驿官安排了隔壁院子给他,命人从王府搬了许多东西过来,先是按照自己喜好布置了选好的院子,末了竟连言欢住的院子也一块布置了。言欢看着更换一新的床榻几案,一时间哭笑不得。难得的是这些都合了她的心思,件件雅致可喜。

    布置院子只是个开始,不久,王府的厨子也落户到了驿馆。日日所做竟然都符合言欢的口味。不止是一日三餐,还有各种药膳补汤。白伊白华就快成了李晏的丫头,在他的叮咛下,总是盯着她各种进补。不知道是不是补药起效,她原本苍白的面上已有了血色,一直拖拖拉拉的内伤已是好了大半。

    李晏如此执著,言欢表面依旧是不假辞色,但心已是软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这段日子里以来,她竟已习惯了他这样的陪伴。对她来说,经过那么多的悲伤、痛苦、孤独,此刻这样的日子就如同偷来的一般。过去如何,未来怎样,她不去深想,亦不敢深想。命运偷走了他们五年的时光,就当是将这段时日补偿给她的吧。

    深夜,毓王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李晏坐于案前,面前的文书摞了尺余高。他一本一本细细翻看,眼前蓦地一暗,是琉璃灯内的一只火烛燃到了尽头。一旁的杜渲急忙唤婢女来换。婢女手脚极利落,须臾又端了盏琉璃宫灯上来。

    杜渲将那盏灯在案上端端正正放好,“殿下,这般夜了,歇息吧。”李晏恍若未闻。杜渲口中嘀嘀咕咕,“殿下日日去驿馆,如今那驿馆都快成第二个毓王府了。况且,殿下白日在驿馆,夜里还要回来处理公务,长此以往,怎么吃得消啊?”

    按大楚制,成年皇子是要领政事的,只是领政事有领政事的不同,李恒就只挂个闲差,依旧可以一身轻松吃喝玩乐。但到了李晏这里,他默默领了户部与吏部这两个最忙碌最琐碎的部门差事。他为人低调,又一贯勤勉,事事亲力亲为。朝内外说起毓王,倒是竖大拇指的居多。他这般勤力,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守住她的坚持,同样也是他的,而且,若是当年的他像今日这般,是不是就可以护住想护住的人,是不是就没有这五年的无奈和遗憾。只是,世事不可以重来,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殿下,殿下,”杜渲见李晏怔怔出神,低声轻唤。李晏回过神来,放下手中文书,忽然问了一个与眼前绝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杜渲,你说女儿家最喜欢什么?”“呃?啊,”杜渲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女儿家喜欢、喜欢、”这可真有点难为了小侍卫,话说他认识的女子也屈指可数,他期期艾艾道:“无外乎是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吧。或者是些小玩意儿。”

    “是么?她才不似那寻常女子!”李晏的唇边竟泛起一缕极淡的笑意,只是他语声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下过了几场春雨,大楚便进入了初夏。早几日李晏便对言欢说,要尽地主之谊,带她去看看大楚风貌。

    这一日天气晴好,旭日风暖,草木含翠。李晏比平日来得略早了些。他镇日来这里,一应仆役早已是习以为常,见他来了,立即便有人进去通报。

    他便负手等在院中,院子一角种了藤罗,密密匝匝爬了满架,那抹浓绿仿佛要滴落下来。其间,有零星的白色花朵淋漓披垂,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空气中,细密的花香在暗暗浮动。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李晏慢慢转身,隔了回廊花窗,隐约见一个浅浅身影正沿廊轻盈而来,须臾,言欢一袭浅樱色绉纱衫子,月白湖罗裙,面覆轻纱,娉娉婷婷站在他面前。只不过是普通的大楚仕女服饰,穿在她身上,却清新而美好。今日的他亦是一袭普通澜衫,头上戴了襦巾,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士子装扮,却儒雅俊秀得不成话。这一刻,她不是背负仇恨的言家二公子,也不是什么澜沧神官,他也不是大楚毓王。他们只不过是这红尘里最普通的一对男女。

    李晏极自然地扶着言欢上了马车,言欢亦没有问他去哪里。

    马车驶入人流熙攘的西市坊,在一家金碧辉煌的楼宇前停了下来,白伊打起了车帘,言欢下车抬眼去看,竟是一家银楼。言欢回眸望向李晏,后者以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目光轻飘飘地转了开去,仿佛不敢看向她这里。她发现他耳后有可疑的红晕,心中不由暗笑,暗笑之余却是疑惑,他这般生涩,难道这五年来他不曾向旁的女子表达过倾慕之意。她心底有小小的期盼和窃喜。却忽然想到,眼下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针对神官玖黎的,不由得暗暗失望。

    进了银楼,老板见他们气度不凡,安排坐了楼上的雅间,金珠银翠,花钿钗环,流水般地一盘一盘送了上来。言欢自是不能拂了李晏的好意,但她却也志不在这些,五年前她易钗而行,五年后她已不再有这些小儿女的心思。因此,她都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突然,她看到了案上最近的一方托盘内有一支玉钗,那支玉钗与其他颜色鲜艳式样新奇的珠翠比起来普通至极。只是一抹素净的莹白,钗头上雕了一朵小小的梨花。

    言欢伸手将那支玉钗拿在手里,假若那只玉佩还在,倒是可以和这个配上一配。想到那只已遗失的玉佩,她不由得向李晏望去。李晏自进来后,便一直负手立在窗边,只是看着楼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此时,他正好回身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他眸色深沉,其间仿佛有细细碎碎的流光浮动,言欢一时怔住了。

    李晏向她这边走了过来,见她手里的这支梨花钗,心中微微一动,问道:“可是喜欢这个?”“不、不是。”言欢猛然醒悟过来,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她正要将那支钗放回去,李晏却从她手上接了过来,无比轻柔地将那只梨花钗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发间。簪毕,低柔道:“很好,很合适。”言欢躲在面纱后的脸不由得红了。

第十二章 欲近还离

    出了银楼。仆役已将马车赶至门前,拉开帘子等待二人上车。看着大街上的人流熙攘,言欢却是顿了一顿。当年的她还是言府二公子,性子活泼,不受约束,一个言府又怎么能关住她?每每完成了自家安排的课业,她便偷偷溜出府去,伙同颜清逸与虞子衡一起,走遍开阳大街小巷。当年的市坊,也是这般的热闹,很多地方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也正是她的顽劣不服管教,她的父亲言亦真才动了将她送进青冥书院的心思。而就是在书院里,她认识了他。

    忽听得身畔的李晏道:“马车等在此处。”却是吩咐跟从的杜渲。李晏说罢,当先沿街一路走去。言欢楞了一下,这也原本也是她心中所想,便急忙跟上。杜渲答了声“是”,带着一众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街上甚是热闹。两边店铺皆是雕梁画栋,楼宇高耸。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行走其间,茶坊酒肆喧嚣热闹声不绝于耳,不知是谁家的丝竹管弦悠悠飘过来,夹杂其中。更有那沿路的杂货摊子,卖古董的、胭脂水粉的、笔墨字画的、扇坠香囊的,小吃干果的。实在是热闹极了。

    两人虽并肩走着,因处于守礼,尚有半臂的距离。但有意若无意,李晏总会挡在她身前,并不曾让别人有半分冲撞到她。

    言欢则是一路走走停停,四处打量,偶尔还在哪个摊子上停留一刻。这里似乎比当年还要热闹一些,她有些唏嘘,繁华依旧,喧闹如昔,只是她已非当年的她。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目光曾停留过在哪个摊子上,待她离开时,自有几名侍卫上前,将那摊子上的东西尽数买去。

    二人路过一间瓦肆,里面不时传出轰然叫好声。言欢顿了一顿,想当年,她和颜清逸、虞子衡经常结伴到这种地方来玩,看歌舞、杂耍、百戏、听书。虽然年纪小,他们尚不明白都讲了什么,但那样的热闹对几个少年来说已经足够。她不自觉地微笑,笑意里有深深的怀念和眷恋。

    走在旁侧的李晏忽然停了下来,步子一转,走进了瓦肆。言欢又是一愕,他的想法似乎与她出奇的一致,亦或是说,他知晓她的想法,她方这样想,他便这样做了。

    瓦肆内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其间以木栏划分了各个场子,每个场子表演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围满了人。言欢随意停在一个说书的场子边上,见那上面留了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表情丰富,声情并茂,嘴里连珠炮也似的说着俏皮话,下面观看众人轰然叫好。言欢也不由得笑出了声,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有真心的愉悦。

    一旁的李晏状若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嘴边仿似也有了笑意。

    旁边的杂耍场子散了场,场内众人忽然蜂拥而出。眼见人流向两人站立之处冲来,李晏向前几步,伸手一拉,已将言欢护在怀里,再一旋身,带着她远远退开。言欢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人已在李晏怀中。她只听得耳边人声如沸,熙熙攘攘,但被他有力的臂膀拥在怀中,鼻端有沉水香微凉的气息,这一方天地虽小却是安宁之极。她第一次发现,当年那个青涩少年已是个成熟男子了。这个认知让她一阵局促,一动也不敢动。

    李晏原本并未多想,只是静待人群散去。鼻端不知何时充溢了若有若无的幽香,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碰到了她的乌发。他慌忙扭过脸,却又觉得怀中的这个如温香软玉般,引得他的心狂跳个不停。

    杜渲带着侍卫围了上来,李晏这才松开手来,言欢立即退了一步。李晏缓缓将手放下,心中不知怎地有些怅然若失。言欢只是低着头,并不敢看他的脸,低声道:“该回去了。”李晏答了个“好”,率先走了出去。

    言欢看着他笔直的身形,不知怎地竟有些许迷茫。一眼望去,他仿佛仍旧是当年那个傲娇高冷的少年,她却已非当年的她,她连真实身份都不得不隐藏下去,只能在他的背影里展露心思。他们之间已不能再有牵扯。刹那间,她只觉周身的温暖在一点点褪去,心似乎也凉了下来。

    二人仍走在街上。经过方才,他们都有些不自然,默然了半晌,李晏方道:“方才是本王唐突了。”言欢摇了摇头,忽然抬起眼看他,她的神情隐在面纱之后,一双明眸有如星沉大海,无波无澜,“情势所迫,殿下无需挂心。”她的声音淡定而从容。李晏怔了一怔,他倒宁愿她嗔他怪他,却不想她是这样淡然的对他。他看着她莲步轻移,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前面去,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仿佛要去拉她,却终究还是放了下去。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街口驶来,车上是秦念卿和小莲。小莲半掀了车帘,叽叽喳喳,“小姐、小姐,快看那里,好热闹啊!”秦念卿却并没有答她,只是出神。“小姐,”小莲又唤了一声,见她仍是这个样子,叹气道:“今日本来是让小姐出来散心的,小姐还是这般闷闷不乐。”秦念卿突然道:“小莲,你说,是不是真的?”小莲再度叹息。

    近日,京中渐渐流言四起,说毓王殿下自千秋宴那日后,便迷上了来自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玖黎,频繁拜访神官临时下榻的驿馆。更有甚者,说已是弱冠的毓王殿下之所以一直不肯定下王妃,是因为早就倾慕于这个玖黎神官。如今,好不容易盼得她来了大楚,为了赢得美人心,已是全然不顾了。据说那个玖黎神官,一身仙气,明艳非常,绝非凡俗女子可比。听起来,这是一段香艳佳话,佳话中的两人又都是人中龙凤,一时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对于一直倾心李晏的秦念卿来说,这种消息对她来说自然是个打击。李晏那样的清冷自持,淡漠无情的性子,这么多年她都看在眼里,她原本是不信的,只是,流言似乎越传越广,越传越玄。很多人都说看到了王府车马日日都在驿馆门前,看到毓王殿下几乎已半宿在驿馆。秦念卿自然是烦闷的,所以今日才出来散心。

    突然,一直看着窗外的小莲睁大了眼睛,讶异道:“小姐、小姐、你看、你快看,是毓王殿下。”秦念卿一听,急忙坐了过来,向外望去,只见窗外热闹的市坊街头,有一名衣着澜衫的年轻男子立在当地,那男子身姿笔挺,容貌俊美,一身清贵,正是李晏。

    秦念卿面上露出笑意,刚要吩咐小莲停车,她忽然发现李晏的神情有些奇怪,他定定地望向前方,面上神色似痛楚又似无奈,手臂半抬,似是要拉住什么。而他身前不远处则是个女子,那女子不过是普通仕女服饰,但身形窈窕,一举一动,姿态翩然。只是她面上覆了面纱,看不清容貌如何。

    秦念卿心中一沉,据说那个澜沧来的神官大人就是一直以轻纱覆面。莫非那流言竟是真的?

第十三章 疏离

    言欢回到驿馆已是日暮。方一进房便被吓了一跳。只见桌椅几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打开几个来看,竟然都是白日里她在街上见过的小玩意儿。留守驿馆的白华说这些都是毓王殿下派人送来的,想来是白日里她随便一瞥便被他记住了,竟然全买了来送给了她。

    李晏一贯心性清冷,不喜人多热闹,当年如此,看现在更甚几分,难为他还动了这许多心思,由着她,陪着她,去那些他从来不会涉足之地。她又是感叹又是好笑。末了,心里剩下的却唯有难过。他既然对玖黎如此用心,那她还这样一味沉迷着岂非可笑。

    第二日一早,方到辰时,仆役报有客来访,来人还是个女客。言欢奇怪,她此时身份是澜沧神官,初到大楚,算得上人生地不熟,如何还会有女客来会。她派了白伊先将客人招待至正堂坐下,顺便探探口风。须臾,白伊返回道:“来人自称是参知政事秦江池家的小姐。”“秦念卿?”言欢几乎立时明白了她的来意。

    关于这一阵京中她与李晏的流言,言欢多少也知晓一些。只是,一方面李晏的执着坚持令她无法推却,另一方面,她私心里也放纵自己贪恋这样的温柔呵护。便一切只做不理。而那夜,她夜探秦府之时,秦念卿对李晏的心思她看得分明,此时,秦念卿的登门,说不定是将自己当成了假想情敌,上门讨说法来了。

    言欢怔怔坐了一刻,她并没有生气,心中竟是有些悲伤。她何至于将自己置身于这样尴尬的境地。白伊在身后问,“大人是不想见么?”言欢摇头,“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见的。”

    言欢走进堂中时,秦念卿正自坐立不安,今日她来这里不过凭了一腔孤勇。此时,主人久久不至,她心里倒是慌了。待看到言欢进来,她急忙站了起来。言欢不过是一袭寻常的月白广袖襦裙,面上依旧覆了轻纱,用了一串紫色珍珠别在鬓发上。看在秦念卿眼里,却是淡雅出尘,明丽脱俗。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言欢步履从容,笑容清浅,看着秦念卿的眼神仿若初次相见,“听婢女说是秦府的小姐,请问秦小姐来是------”秦念卿略略局促,上前盈盈一礼,“见过神官大人,小女子知道突然来拜访大人很是唐突,只是、只是、只是、”她连说了几个“只是”,却是吞吞吐吐,无法再说下去。

    言欢并未打断,只是平静地望过来,秦念卿更是慌乱,几乎讷讷不成言。言欢并不想为难她,请她落座,“秦小姐坐下说话吧。”秦念卿依言坐了,缓了半晌,方才继续道:“近日京中屡有传言,不知大人可曾听说?”“传言?”言欢好整以暇地扶了扶鬓边微微松动的一枚珍珠压发,“玖黎不是大楚人士,初来乍到,怎会知道这些?”

    秦念卿心下一横,鼓足勇气,“这传言便是关于大人和毓王殿下的,听说这些时日殿下经常来找大人,说殿下和大人-----”她暗窥言欢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和大人过从甚密。”言欢面色只是淡淡,“秦小姐到底是何意?”秦念卿也知这样不妥,满面通红,“小女子确是唐突了。可是,小女子敢叫大人知晓,殿下他之所以至今未纳妃,乃是早已心有所属。”

    听到“心有所属”这几个字,言欢默然一刻,缓缓道:“毓王殿下他既是心有所属,自然有他的分寸,旁人如何能够置喙,能做的只是坚守本心罢了。”这话她是在劝诫秦念卿,却也是对自己说的。秦念卿将那话想了又想,似乎还未明白。却见言欢已是端了茶,和颜悦色道:“秦小姐,玖黎尚有公务,抱歉。”

    白伊自门外进来,向她微微躬身,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秦念卿只得施了一礼,跟着白伊退了出去。

    堂中一时静了下来。言欢怔怔坐在当地,良久不语。秦念卿并不明白,她是怀了怎样的心情说了这番话。此话一出,她即是要将年少岁月里的那段难忘过往彻底埋葬。她闭上眼,心痛得仿佛揪在一起,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有晶莹之意。那年的青冥书院,那个一身玄色的冷漠少年,那一场年少懵懂的过往,就权当是她做了场梦吧。而这一场梦,她做了多年,但既然是梦,终究要醒。

    “白华。”言欢向堂外唤道,白华闻声推门而入,“去收拾行装,”她头也不抬,手中兀自端着那盏已经凉透的残茶,语声不容商榷,“半个时辰后,咱们便搬出去。”白华偷偷地望了她一眼,目中有疑惑和不解,但她并不敢违逆,应了声“是!”

    其实早在言欢以暂居大楚游历学习为名不返澜沧之时,便已派人在京中暗赁府邸。既是久居,再客居驿馆已是不合时宜。府邸日前已寻好,且已报给礼部备案。外邦使节久居京城,居所报备是必过的手续。府邸是位于城东偏僻之处的一栋小小的三进院落,极是幽静。这点言欢自是非常满意。但因着李晏之故,搬迁之事有意若无意地拖延了下来。此时,她既已做出了决定,自然是快刀斩乱麻。

    巳时正,李晏在驿馆门前下了马车,步履从容地向言欢住的院子走去,方走至门前,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异样。院门大开着,门前并无仆役留守。他进了院子,那一架藤萝茂盛依旧,香气犹在,只是四周俱静,并无人声气息。平日里,这时早有白伊或白华迎上来。他心中一凛,叫了声“杜渲”,杜渲自然是明白,退后几步,找那驿官去了。

    李晏则加快了步子进了正堂,从正堂出来,又去了偏厅,然后是厢房。所有的房内都是空空落落,一应日常用具都已收走。他有些茫然,慢慢走进言欢的寝房去,这里他从来没有进来过,但那房内一应设置,床榻几案,桌围帐幔,都是他精心挑选的。

    杜渲从外面进来,后面跟了驿官,那驿官不知发生了什么,面带忐忑,见了李晏便要下拜,李晏一摆手,“说。”驿馆躬身道:“神官大人一个时辰前匆匆搬离,并未对下官说明原因。”李晏眉心微拧,猛然想起昨日里他放开她,她却一脸淡定地道:“情势所迫,殿下无需挂心。”心中不由得一阵烦乱。

    他硬生生压下这抹烦乱,勉强捋着脑中思绪,昨日送她回来之时,并未发生什么,便问那驿官,“今日可有与往日不同之处?”驿官想了一想,“今日一早有女客来拜访神官大人。”“女客?是谁?”李晏面色微凝,前来驿馆拜访之人自是要在前院留下名帖,因此,驿官回道:“是秦江池大人家的小姐。”

    李晏一愕,秦念卿,她来做什么?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上面正摆放着一支玉钗。他走过去,将那支玉钗拿在手中,赫然是昨日他给她簪在发间的那支梨花钗。

第十四章 暗恋

    李晏离了驿馆,径直回了毓王府。澜沧这一行人去了哪里,他一查便可查出来。只是,查出来容易,接下来要如何做,他心中尚无定论。摆明了她是在躲避他,若是此时他追上门去,只怕是见不着人。他先要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他太激进吓坏了她,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李晏沉默不语,守在一旁的杜渲自然也不敢多话。

    杜渲能感觉到自家殿下心绪烦乱,甚至于有些手足无措。这种感觉多年未有过了。自从五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他面前这位毓王殿下就仿似变了个人,那之前他虽是清冷孤傲的性子,却偶尔还能显露出少年的单纯与执拗来。但突然之间就变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无论面对何事都只是一派漠然,整个人仿佛参禅入定般无喜亦无悲。做事也是令人捉摸不透,一扫之前的玩世不恭、悠游散漫,突然热衷起朝堂政事,并发疯地投入进去,夙兴夜寐,勤勉不辍,逐渐沉稳精干,一直到现今于朝堂之上的举重若轻。

    这五年就是这样深水暗流般过了。但自从那日千秋宴后,他突然又变了,变得有血有肉,那些喜怒哀乐突然间都回来了。之所以有这样的变化,杜渲直觉与那位澜沧的玖黎神官有关。这些时日,看得出他为了那位神官费了不少心思。眼下,更是为她自苦,杜渲虽是着急,却也没有办法。

    有婢女垂了头进来,是内殿侍奉的墨痕。墨痕上前行了一礼,“殿下。”李晏犹自沉思,并不答话。杜渲看了看神情沉沉的李晏,只得道:“无事不要打扰殿下。”墨痕有些犹豫,“是参知政事秦江池大人家的小姐来了。”李晏突听得“秦江池大人家的小姐”几个字,抬眼看过来,“请她到玄昱阁去。”

    杜渲一怔,玄昱阁是王府正经待客的地方。秦江池算得上是李晏的老师,而秦江池的夫人宁氏与李晏生母----已故的淑妃娘娘还是远亲,拐弯算起来,秦小姐既是李晏的师妹,又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以这样的关系论,原本可不必大费周章,看来对这个不期而至的秦小姐,李晏是要论公,而不是论私了。

    这是秦念卿第一次主动来毓王府。她带着小莲在王府婢女的引领下一路走去,楼宇重重,庭院深阔,回廊曲折,沿路看去,这座毓王府邸并没有什么浮华奢靡的设计,显得端严而大气。秦念卿半垂了头,心底微惧,但她并不后悔。

    她一直记得那年第一次见到李晏的情形。那年她只有十三岁,还住在青冥书院,彼时春日融融,她拿了做好的香囊去送给父亲,隔了书房半开的轩窗,她发现父亲正与一人在说话,那人背对着窗,只留一个背影。但那个背影身形修长,玄色锦袍,白色玉带,望去说不出的妥帖好看。她一时好奇,装作不知道有外人的样子,径直走入那书房去,低柔唤“父亲。”一壁唤一壁将目光移向那人,只见那人目不斜视,负手立于当地,神色虽清冷,但修眉凤目,肤色如玉,她蓦地想起曾读过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一句,脸一时红了。至此,这个身影,这个人便一直在她心底。

    这份少女的心思,起初她还是藏着掖着的。可是,书院就那么大,她经常能够看到他,他那般出众的风仪,那般俊秀的面庞,每看一次她都暗暗心折。她的眼神、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已都系在他身上。她便经常制造巧遇,但他对她从来不假辞色,从来都是谨慎守礼。她自觉自己也是花容月貌,并不信他会一直忽视她。只是后来,她发现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投注在一个少年的身上,那少年是言府的小公子----言欢。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竟是喜欢男子的。

    她倍受打击,却不愿放弃,她想,他的这份情感不为世人所容,终有一日,他会回头,然后知道她的好。她有耐心,她可以等。后来,她终于等到了机会,言欢不在他身边了。但是,他竟还是那样,从来不看她一眼。她不气馁,她还有耐心。这样,她一等便是五年。原本以为可以盼到花开,没想到,他竟是对澜沧的那个神官玖黎起了别样心思。

    秦念卿握紧了手,指甲几乎陷进了手心。她已经耗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一直隐忍,怎么甘心就这样放弃。她今日一早便冒失拜访那个玖黎神官,原本是想说明他心有所属,乃是属意于一个男子的,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只是,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迫请辞。而她现在又来毓王府求见他,是她已不愿再等,她要向他明确表白自己的心意。

    秦念卿进入玄昱阁时,李晏早已坐在阁中等候,她盈盈一拜,望着他俊美的面庞,脱口而出,“宁之哥哥,我-----”李晏神色淡漠,“听说你今日去了城南驿馆,专程拜访澜沧的神官大人。”秦念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揉着手中的丝帕,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你见神官大人有何事?”李晏又问,他声音平平,听去甚是冷情。不知怎地,秦念卿只觉得心中一阵委屈,忽然抬起头,直视着他,大声道:“宁之哥哥,你当真是不知我为何去见她么。我去就是为了告诉她,你早已心有所属;告诉她,让她不要痴心妄想。”

    原来这才是她无故离开的原因么?李晏神情微冷,“你何时竟能干涉到本王了!你逾矩了。”秦念卿感觉胸中似有火在烧,无法抑制,她也不想抑制,“我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的一片心意你会一丝一毫都不知晓。你可知,我对你、我对你一直、一直是------”她忍不住泪已流下,“你当年对那言欢有情,且不说他是个男子,如今他早不在了,你又迷上那个澜沧来的神官。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曾回头顾我?”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李晏听她说言欢早不在了,心中莫名起了一阵烦躁之意,“住口!”他轻斥一声,语声甚重,“本王以为,这么多年,你已了解本王的心思。”

    秦念卿从未听过李晏这样的语气,吓得一时止住了泪。怔怔望过去,他的面上竟有些许怒色,他一贯是淡漠的,从未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这些事,今后莫要再提了。”他甩出最后一句,然后站起,看也不看她一眼,唤道:“来人!送秦小姐回去。”

    秦念卿已是张口结舌,见李晏举步便走,不由得期期艾艾道:“宁之哥哥!宁之哥哥!”李晏却再未回头,须臾便出门去了。

    秦念卿只觉得心中冰凉,难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片芳心终究是错付了么,她以手掩面,泪如雨下。

第十五章 为邻

    言欢带着一行人搬进了城东赁好的宅子。她给宅子取名晴雪园,取自“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晴雪乃是梨花的别称,而后院恰巧有一片不大的梨花林,正好应景。

    此时已是六月,梨花将落未落,新叶已生。一树堆絮如雪中嵌入点点碧玉,别有一番风致。言欢坐在那梨花林旁的小亭内,取了红泥小炉煮茶,茶是澜沧带来的,不过是普通的山茶花茶,却胜在清香盈人。虽然没有天欲雪,但权当这脉脉梨花就是了。她捧了茶出神,虽说是旧时流年皆过往,终究是风过留痕,一切怎能说放下就全部放得下。

    突听得院墙隔壁有男声传来,“这是哪里来的茶香,淡若清风,却又余韵不绝。”似是在问旁边的人,“隔壁住的是谁?”有女声答道:“奴婢并不知道,听说是新搬来的。”那男声继续道:“能得茶香如此,想必也是个雅人。无忧,你让管家备一份礼,去拜访一下。”

    言欢一愕,那男声她本有几分熟悉,又听叫那婢女做“无忧”,忽然想起来,隔壁竟是祁暮云的府邸。这说话的正是祁暮云和无忧。

    她那日被祁暮云所救,因怕被他识破身份匆忙离开,当时只记得他府邸在城东某处,却没想到就在她赁的这处宅子的隔壁。且她赁下这宅子前,自然是调查过周边的。这周边不过都是官职不大的京官,环境简单,位置僻静。记得旁边这宅子应该是大理寺寺正的私宅,她突然想起,那日千秋宴上遇到祁暮云,他自我介绍说的似乎便是大理寺寺正。

    真是没想到,她竟和祁暮云做了邻居。想到这,她忽然记起一事,祁暮云的救命之恩她尚未还报,既然已做了邻居,如此之近,不如先还了这个恩罢了。至于如何还,既然做过同窗,她自然知道他的喜好。

    正想得入神,手腕上那只银镯坠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尖利声响。言欢明白是巫师神殿找她。便匆匆回了房,待将门关紧。她盘膝坐好,左手逼出血珠抹于银铃之上,静待面前旋涡出现逐渐变做铜镜模样。她使得这个乃是巫师神殿的化影术,是神殿秘术之一。

    言欢对着铜镜内的人影道:“原来是诏兰使,不知巫师大人近来可好?”神殿巫师座下设有二使,诏兰和紫燕,取自《山海经》西王母座下负责传信青鸟的名字,顾名思义,这二使便是负责替巫师传递讯息,下达指令。言欢来大楚后,负责联络的便是诏兰。

    诏兰声音遥遥,“巫师大人均安,只是颇为惦记玖黎大人。”言欢的唇边有欣悦的笑意,“玖黎一切都好。”只听那诏兰又道:“不知玖黎大人在大楚进展如何?”言欢道:“原本正想报于巫师大人知晓,双鱼徽记牵涉的秦府玖黎已探过了,与双生蛊并无联系。至于旁的线索暂时还没有,玖黎会再想办法。”诏兰道:“大人只身在大楚,自然一切凭大人做主,只是巫师大人有言,好叫大人知道。”他语声郑重,“蛊引存于神殿之内,受神殿监管看护自是无事。但今既已流出,不知身处情况如何,只怕是会生出异变,到时不能解不可控,可是大大的不妙。”言欢也知道事属非常,认真应了声,“是!”

    撤了化影术。言欢叫了白伊进来,问道:“容九那边可有消息?”白伊摇头,“奴婢每日都去漪澜堂,至今还无任何消息。”言欢目露疑惑,“偷蛊人如此大费周章,且这双生蛊如此之霸道,没道理半点风声也无。”她以指尖轻敲桌面,陷入沉思,白伊知道这是她需要思考时的惯常动作,便默默退了下去。

    方过卯时,天才微明。位于城东一隅祁府的守门人才睡醒,正欲打水净面。忽听得有人敲门,那敲门声并不大,只是“笃笃”两声便停住了。才这般时辰,是谁会来。守门人奇怪,推开门闩打开大门,却见门外空无一人。低头看时,只见一只锦盒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无忧经过前院,问那守门人,“李叔,你在做什么?”被称做李叔的守门人道:“不知是谁在门外放了这个。”无忧走过来,见李叔手里拿了只漂亮的锦盒,便接过来道:“肯定是送给公子的,我拿进去给公子看看。”

    祁暮云正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写字。若是有人来看,会发现那字跟他的人迥然不同,笔笔银钩铁画,隐有杀伐之意。他写的是“君子当自强意坚,方不堕青云之志。”旁边厚厚一摞白纸,写的却都是这一句。虽然时辰尚早,他早已起身小半个时辰了。这么多年来,他的习惯始终未改。

    “公子。”无忧捧了锦盒走进来,见祁暮云仍旧伏在案上认真书写,便将锦盒放在一旁,上前去给他磨墨,看了一刻,忍不住道:“公子又写这个。”祁暮云并不抬头,问她,“何事?”无忧这才想起,回身将那锦盒取来,“有人送来了这个。”

    祁暮云将笔在笔山上放好,拿过那锦盒细看。锦盒尺余见方,烟灰色,盒面上是水墨般的远山,一只仙鹤正从山上飞过。看去有脱俗的清雅。他将那盒子上的搭扣打开,里面是一本字帖并一张素色纸笺。那纸笺上只寥寥数语,是一笔柔美清丽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细看落笔处却秀美中透着刚劲,颇有风骨:

    “感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君松竹之姿,概,唯有此物可匹。赠君赏玩。”

    再看那字帖,竟然是大德法师的《秘境帖》。大德法师乃是有道高僧,历经大楚三朝。其字笔法锐利,筋骨外露,阳刚十足,字迹如刀刻一般,本已失传。也不知这位送礼人是何处弄到的。

    祁暮云忽然站起来,问无忧,“送礼的人呢?”无忧摇头,“这锦盒就放在门外,未曾看到人。”他有些恍惚,依稀有声音响在耳畔,清清脆脆如珍珠滚落玉盘,“哎,我说祁暮云祁公子,你太过软弱了些。得改,不然总会被人欺负。我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你的字的确有些温吞。喏,这副字送你,是我最推崇的一句,君子当自强意坚,方不堕青云之志。先贤的这两句话,说得极有道理。”

    他看着那本《秘境帖》,忽然无声的笑了,喃喃道:“终究还是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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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