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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记斋记全文阅读

作者:三白落花生     六记斋记txt下载     六记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 梅雨·来意

    “你就是九霄真人?”

    “你不是叫祝钰?”

    红莲和陆瑾岚的声音同时响起。

    而背后更是密密麻麻的窃窃私语声。

    祝钰轻抚额头,有些头疼。

    “是,我是祝钰,也是九霄真人。”祝钰解释,但此时的他语气中少了刚刚的悠闲,毕竟他的身后有那么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竖起耳朵听的话还能听见那些小声的议论声,比如说的确是一表人才,也不知娶亲没我那小女正待字闺中,他这样子怎么都不像能捉到那斗篷人诸如此类的。

    “那不知九霄真人到我们这六记斋有何贵干?”红莲一脸戒备盯着祝钰,心里是解不开的绕线圈。

    “我是来查案的,王喜,听说是你们六记斋的人救的,所以有些问题想来请教请教。不知道你们掌柜在不在?”祝钰一本正经道。

    一旁的差官也道让掌柜的出来。

    “你就是九霄真人?在下姜九。”

    姜九不知何时出现,身后是张柏,想来是刚刚张柏闻讯,便到后厨通知了姜九。

    两个人互相打量,从上到下,细细又详详,似是想将对方的底细看穿。

    半晌,祝钰才笑笑说:“我倒是久闻掌柜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红莲,新室。”姜九望了红莲一眼,又冲祝钰做了个请的姿势,“楼上请。”

    “这糖蒸茄、荷瓣豆腐、茭白鲊,还有这碧香酒,也得劳烦伙计帮我端上楼去,说起来,京城天香楼的厨子也未尝有你们六记斋的手艺。”祝钰指着刚刚吃了一半的酒食说道。

    六记斋的雅间其实并不常招待客人,除了提前预定,或掌柜亲请,一般客人是并不会安排在雅室,只那陆瑾岚初来不懂,只因平日打扫房间见有雅间,故刚刚才会那么一说。

    桌上除了新上的糖蒸茄、荷瓣豆腐、茭白鲊,又新添了几样点心小食,玛瑙团、茯苓糕、蜜梅之类,酒仍是碧香酒,祝钰晃了晃,满满一壶。

    “掌柜倒是大方。”祝钰笑了笑,先是给姜九斟了一盏,才给自己斟上。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一干人等都被拦着楼下。

    “我刚刚同你们店里的伙计陆姑娘说,想收她为徒。”祝钰将酒饮尽,又丢进嘴里一颗蜜梅。

    由蜜浸成的青梅,酸涩去了大半,只留下微微的酸和蜜蜜的甜,最是好滋味。

    姜九看了看桌上的酒盏,没说话。

    “陆姑娘天生仙身道骨,留在你儿,可惜了。”祝钰又道,嘴里仍是甜中带酸,又夹了一筷子茭白鲊,且是爽口。

    姜九仍未半晌不语,唯有眼睛里面波光闪动明灭。

    “你一定想知道陆姑娘的来历。”祝钰这次索性夹起一块茯苓糕。似乎刚刚在楼下光顾着说话,这会儿方觉得饿了。

    “你知道?”姜九终于开口。陆瑾岚的身世非常简单,简单到查不出她的前世。

    “那是自然,师祖寻了她几世,到上世才有眉目,可惜——”茯苓糕在嘴里软糯生甜,话说得也含混不清。

    姜九的脸色终于变了,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酒盏“砰”地碎了。

    祝钰抬眼看看,见桌上仍有两只空酒盏,便又斟了一杯,推到姜九面前。

    酒盏碎片并未伤他分毫,姜九又是一握,张开,已是青白粉末落下。

    “河阳乡的事是你插手的吧,那些骸骨都被好好安葬了呢,连同那些骸骨身上的怨气也被平了,那些怨魂没有神智,其实可远比那逃掉的将魂要麻烦得多,若是放出去了,死得可不是那几个人了,说不定好端端的端午节要变成中元节了。当然,若是以前,就算死伤再多,你也不会在乎,而现在,一个小小的王喜,你倒也见了。”

    祝钰将那茯苓糕吞下,但却未将刚刚未说得清楚明白的话再说上一遍,反而说起了河阳乡的事。

    “王喜他,良善未泯,虽有一报,但终不罪死。”姜九终于执起酒盏。

    “也是。我查那王喜,除了在那墓中遇了邪气,又入了湿水之气,若不是你刻意救之,怕这时也要上奈何桥了吧。说起这个,我倒还有一事,那鱼可在你那?”

    “新鲜蠃鱼做醉鱼最好。破肚去杂,腌上三四日,洗净后晒干,丢入酒坛,再入花椒,以黄泥封好,可惜只有一条,否则过些日子倒是请你前来尝尝。”姜九淡淡回道。

    “没想到,当年那个贪婪弑杀的你,有一天也会成为庖厨之人。”

    以前?那是太久远的事了。姜九想了想,恍然隔世如梦。

    “你,究竟是什么人?”姜九问。世间知他来历的并不少,只不过知他来历的凡人并没有几个。

    “我,”祝钰停住筷子,“此生名唤祝钰,自幼入了道门,大家叫我九霄真人。”

    他是人,功力高深的术士。姜九只看出这些,这才奇怪。

    “怎么?嫌我说得简单,没办法,事实如此。不过我的师尊倒是可以同你说说,想当年他可没少同你打交道。”祝钰瞧姜九一直盯着他,不禁笑道。

    “你的师尊?”姜九皱眉。

    “日出长庚后。”

    姜九听完,又是久久不语,半晌才道:“那她?”

    “论起来我们曾是师兄妹,不过按此机缘,只能让其屈居为徒了。”

    “所以若是她应我,你应该不会阻拦吧。”祝钰道。

    阻拦?姜九闭眼,面前出现一个女子的面庞,一笑比那栀子花还要娇艳几分。

    “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姜九摇摇头。

    “看来你倒是比我清楚,我原想着你若不同意,我还要多费些口舌。”

    菜不知什么时候已空了大半。

    “对了,那个将魂是冲你来的吧?他背后好像有人。”祝钰道。

    祝钰又说了几句关于那个将魂,也就是众人口中的斗篷人的事,但姜九似乎都没听进去。

    祝钰只得站起来,说道:“将魂的事,看来只能改天再聊了。”

    喝完最后一杯酒。

    “六记斋好像今年酿了不少雄黄酒呢?”本欲离开的祝钰,却又停住。

    “不知可否卖些给我?顺便将那打酒的陆姑娘也借我几天?”

16 梅雨·疫病

    最近青古镇的县官庞正很是头疼,前几日李成霸的事一起,他便火烧眉毛起来了。虽然他曾背地里骂了那李成霸无数次倚官仗势、驴蒙虎皮,但每次见面还得挤出三分笑。

    李成霸和应奉局一样都是让他极其讨厌,好在应奉局离他尚有百里之远,可这李成霸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避都避不开。

    李成霸病重时,他悄悄派人去探望,一听说这病蹊跷又难治,他暗自欢喜,没几天李成霸跟那几个人一死,他这喜又转了悲,一边装模作样地查证,一边火急火燎上书,又让李成霸亲属写了一封悲切的恳请书,当然还有自己身为父母官的关切与同情,飞鸽给窦太尉,毕竟这事让他查破头皮也不可能有结果,索性就将这件事往大了说,往玄了说,这样自己虽落个无能的名声,但好在也尽了全力。

    但是,九霄真人的到来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觉得以李成霸与窦太尉的亲疏关系还不至于让他费这么大气力,让一个官家面前的红人跑到他这犄角旮旯里。

    所以有些事就难免措手不及,比如手下先是将九霄真人误以为是擅闯县衙的刁民,又比如将九霄真人身边的奴仆当成九霄真人而将他当成九霄真人的弟子,又比如今天他的手下同他去查案生生把人跟丢了。

    若是这样的事再来上几件,估计比李成霸的悬案要严重得多。

    所以当他看到祝钰领着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厮进来之后不禁眼睛一亮,毕竟他还想着要不要去荔香院请两个当红的歌妓来给他洗尘,只因九霄真人的奴仆太难打交道,所以他还没敢贸然行动,这般看来这真人或有这南风之症,庞正心里一喜,他正想着要如何讨好这九霄真人呢。

    陆瑾岚低着头,跟着祝钰的身后,一声不吭,可心里却将那姜九骂了八百遍。

    纵然这祝钰就算再怎么有那通天摄地、知晓天下的本领,让她拜一个陌生男子为师,修习道法,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还说她有什么仙身道骨,这不更是白日做了歪梦。

    她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那祝钰倒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她刚想这件事就此别过,没想到跟在他身后的掌柜却冷冰冰地告诉她,因这祝钰买了店里雄黄酒,需要她一同前去做着打酒的小厮。

    面对祝钰,她可以把拒绝二字说出口,可是面对姜九,她不能说个不字。虽然红莲和张柏在一旁帮她说话,但姜九却立马回绝了。

    陆瑾岚看了看姜九那张阴沉的脸,晓得这件事没得商量,只得乖乖听候差遣,她心里打算,若是这祝钰再说什么没边没沿的话,她只当没听见。

    可这一路祝钰也没再提当徒弟的话,或许是因为还有两个官差老爷跟在后面,他只是随口聊些李成霸的事,陆瑾岚那些天虽然听了些,到底是知之甚浅,只能应上两三句,倒是后面那俩官差老爷跟着一唱一和,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越听得明白越好奇这个人真得能抓到那可骇吓人的斗篷人吗?陆瑾岚不禁好奇。

    她跟在祝钰先是去了县衙,见了县官大人,那姓庞的县官一直意味深长的打量他,她只能局促地将头埋得很低,好在祝钰从头到尾也没介绍她。

    陆瑾岚偷瞄了几眼,那庞县官胖乎乎的脸因为堆满了笑,有点像某种不知名的动物。

    两个人先是聊了李成霸的案子,庞县官表示事情太棘手希望祝钰鼎力相助,而后又聊了最近的鱼灾,提起鱼灾,庞县官眼睛倒是一亮,问祝钰要不要将此祥瑞上书。

    陆瑾岚见祝钰好似懒得应付庞正,一直心不在焉地玩着一把折扇,随口附和两句,只是在提起鱼灾时,他才将那折扇收起,笑道:“庞大人,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这鱼灾鱼灾,即成灾,怎么会是祥瑞?”

    “这个……”庞县官冷不丁祝钰这么说,愣了一下,眼珠一转,笑道:“是下官口误,怎么能说是鱼灾呢?应该说是鱼群如云、岁稔年丰之吉兆——”

    “噗呲——”祝钰又笑。笑得那庞正有些发怵。

    “没什么,只是觉得庞大人这个词用的妙啊。”

    “是吗?那我这就草拟——”庞正以为自己受到了表扬,立马兴冲冲道。

    “可是,这鱼灾就是鱼灾,并不是什么鱼群如云,大人,”祝钰语气忽的一冷。

    “那您的意思是?”庞正不明就里。

    “大人最近就没听说除了这鱼灾,城里还有什么怪事吗?”祝钰盯着庞正。

    庞正脸上起了一层汗,脑袋已经飞快地转起来。怪事?最近有长星袭月?荧惑守心?还是河水又东冲西决了?又或是那斗篷人又害人了?他左想右想想不起来,急得抓耳挠腮。

    一旁的主簿见状,也是想破了脑袋,忽地想起了什么,凑到了庞正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那庞正听完一惊反问道:“果真如此?”那主簿看了看祝钰,又连忙点点头。

    庞正才鼓足勇气,颤巍巍地回道:“好像最近河阳乡同子春乡有不少民众患病,医馆,医馆救治不及,已,已死了三人。”

    “看来大人的消息还不算太滞后,水落而鱼生,鱼生而疫起。”

    祝钰的话令庞县官的脸一下子失去了生机,冷汗连连地道:“真人的意思是疫——”

    “待会我写个方子,你派人去抓药,这两日我将这药酒配了,应该能赶在端午之前,当然也需要大人从中协助各方施药事宜,这件事虽不是什么好事,可好在大人遇见了我,想来若是一切顺利,大人的政绩应该也会有这漂亮的一笔。”

    “是是是,一切有赖真人!”庞正立马点头如捣蒜,响亮地应答道。

    “行了,我定了六记斋十三坛的雄黄酒,等会你派人送到别院来吧。”祝钰摆摆手。

    又低头冲陆瑾岚示意:“走吧!”

    祝钰和陆瑾岚走出好几步,那庞正方才想起什么,在背后唤道:“真人辛苦,我,我给真人备了份薄利稍后送到,还望真人笑纳!”

17 梅雨·熬药

    疫病是从老人和孩童先起的,刚开始是腹中绞痛,上吐下泻,吐泻物如米泔汁,加以面色苍白、虚汗不止,四肢厥冷。送去医馆或请了脚医,都说是吃坏了肚子,大多开些藿香正气散、纯阳正气丸、飞龙夺命丹之类。

    但不管哪种药,却没听说有病人痊愈的,反倒这重病之人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知老人孩童,就连那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也有患病的,一时间河阳乡和子春乡的医馆都是人满为患,这病起得急起得广,但等消息递到县衙,已耽搁就不少时日,若不是祝钰问起,估计又得耽搁半日。

    庞正与祝钰会面之后又与主簿细聊方吓了一跳,若是在他任期出现这样的大事,别说政绩考评,估计等不得今年考评,他就得滚蛋。想到这儿,他竟生出了许多冷汗,忽又觉得腹痛难忍,连忙小跑到茅房,一阵“噗噗咚咚噗噗次次”,站起身,腿脚发麻,这肚子,好似更痛了。

    不会这么惨吧。他双腿打颤地唤主簿来扶他。

    “快快快唤真人替我配药——”他惨兮兮大呼道。

    祝钰同陆瑾岚看着庞正送来的十几套制作精良的男女衣裳、以及一个别致的小檀木箱子,祝钰打开那箱子,里面是一本别致的秘戏图,还有那一些奇怪的……器具。

    祝钰见那了那些东西,随手翻了翻,又拎起那本秘戏图,“噗呲”便笑了出来。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身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利索地拎着扫帚从里屋出来,看见祝钰,又打量了一眼陆瑾岚,然后没说话,悠悠地开始在院中扫地。

    祝钰指了指那老人,同陆瑾岚说道:“那是韩伯,他不爱说话,但是人还是极好的。”

    陆瑾岚点点头,心里松下一口气,刚刚还想若是同这小子同处一地该如何自处,此时倒是有这第三者在场,万事倒可安心点。

    可是?陆瑾岚见那祝钰手中翻看的奇怪画册,脸上那玩味儿的笑容,她便不禁想好奇地瞅一瞅。

    谁知眼神刚瞟过,便见那祝钰立马合上画册,笑道:“这庞正,献殷勤献得怪有趣,就是——”

    “咚咚咚——咚咚咚——”

    “九霄真人救命啊,我家大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将祝钰的话打断,他只得开门,便见到那个一直跟在庞正身后的主簿,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外,见祝钰开了门,立马挤到:“真人,真人,我家大人恐有疫病之症啊!”

    祝钰听见那庞正刚刚拉了肚子,压着笑道:“就算大人再怎么急,我要的药与酒都没送来,这治病的药一时三刻也配不出来,不过,你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病虽然急,但像大人这么壮硕的身体,三五日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说罢又指了指那盒檀木箱道:“衣服我收下了,不过这个,我着实用不到,你替我还给你家大人吧。”

    那主簿见状讪笑道:“若是真人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小的们立即办妥。”

    那主簿抱着檀木箱,刚要走,祝钰又忽地唤住,“额,对了,刚刚有件事忘记吩咐你家大人了,写个布告,这市面上的鱼虾等河里的荤腥切不可再食用了,这疫病就是因此起的。”

    主簿抱着檀木香暗自想,好像大人最喜欢吃鱼虾,前个请真人吃饭时,好像大人还吃了不少呢?可那时候为何真人不提呢?他那时好像一口荤腥都没吃?当时还以为真人吃素,还好自己最近没怎么吃鱼虾……

    待那主簿走了,祝钰方指着那一叠衣服同陆瑾岚道:“这是庞大人送给你的,你收着吧。”

    陆瑾岚摇摇头,“我用不上。”

    “既然送了你收着就是,恩,就当这几日的工钱好了。反正你也听见了,这大人也病了,等着咱配药给他治病呢。”祝钰回道。

    “这疫病?真得这么严重?你真得能治好?”陆瑾岚犹豫半晌方问,“而且,为什么你一早就会知道这疫病?”

    祝钰笑笑,反问道:“那你知道为何你们店里最近不卖鸡鸭鱼肉,又为何备了这么多雄黄酒要卖?”

    陆瑾岚心中疑惑,不食荤腥、售卖雄黄酒不是因这五月,因这端午?可是为何祝钰配药酒要用六记斋的雄黄酒?

    祝钰见陆瑾岚陷入沉思,又是一笑,道:“那我再告诉你,若是同你说你们掌柜不是人,你可相信?”

    不是人?陆瑾岚心里咯噔一下,又想那个人,有影子,那天推到自己的时候,有体温,还有什么?陆瑾岚使劲摇摇头,怎么就怀疑起来了?

    祝钰说完这句话见陆瑾岚更是困惑,摇摇头暗自叹道:“想你当年是多么聪颖伶俐,怎的这一世竟托生的这般愚钝。算了,算了,师尊给的任务,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说罢也不同陆瑾岚解释,只是朗声唤那院里的老人,“韩伯,你带陆姑娘去休息,这衣裳也同她送去。”

    陆瑾岚只得跟在韩伯身后,她回头看了看祝钰,手里又拿着那本画册,恩,好像刚刚那主簿大人来的时候他偷偷收到身后了。

    陆瑾岚被安排在别院右侧的偏屋,屋子打扫的很干净,韩伯将那衣裳放于桌子上,又替她开了窗户,指了指桌上的茶壶,道:“满的。”

    “谢谢韩伯。”陆瑾岚忙谢道。

    韩伯却像没听见一样,转头就走了。

    或许是因为庞正也喜患这疫病,所以不管这酒还是这药送来的都格外迅速,甚至还派来了几个医馆药方的小厮,说是精通药理,可以帮忙配药。

    祝钰摆摆手说这调配之法不能泄露,便将人都赶了出去。

    至于说这药怎么配?祝钰让人在院里摆上了十三个炭炉,上面是十三个瓦罐,配好的药便丢了进去,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十三粒丹药丸,依次也丢进去,小火,便咕咚咕咚地烧了起来。

    陆瑾岚便拿着一把小蒲扇坐在这炭炉面前,盯着那炭炉,谨防那药汁鼎沸,或者火小而熄。

    五月的天已经开始热了起来,不一会儿,陆瑾岚起了一头的汗,内衣变得汗津津的,她不得不挥动小蒲扇给自己扇风。

    而那祝钰倒是坐得远远的,说是要施法,可是他全程都在盯着那本画册看,陆瑾岚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心里疑惑,到底是什么画册竟这么吸引人,可惜瞧来瞧去也没看见一丝半毫。

    陆瑾岚瞧了一会儿也不见那祝钰有什么施法的样子,又被熏得心急,又不敢轻易离去,便鼓起勇气大声唤道:“这还得多久啊!”

    祝钰瞧了瞧她,早已香汗淋漓,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期盼,他只装没看见,回道:“早着呢,好了就会唤你。切不可离开那火炉之中,否则坏了药气。”

    陆瑾岚叹口气,坐回小杌子上。

    药熬足五个时辰,方滤了药渣倒入那雄黄酒坛内,陆瑾岚全身此时已湿透。她终于明白为何祝钰要让她收下那些衣裳了。

    当然,陆瑾岚并不明白这药并不只是为那疫病之人熬的。

18 梅雨·烦思

    等陆瑾岚回屋后才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搬进了一个大木桶,陆瑾岚试了下,水温正好。在之前放衣服的旁边又放一个小木盒,放置了一些肥珠子、花露、头油、胭脂水粉、宝钿花钗等物,另有干净的脸帕、绢巾之类。

    陆瑾岚褪了衣裳,入水而浴。水里似乎加了舒缓的香料,泛着淡淡的清香,陆瑾岚觉得通体舒畅,她不禁闭上了眼,初时放空思绪,而后却又思绪烦忧,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想起孤独无依的流亡,想起在六记斋醒来吃到第一晚热粥,想起那天在六记斋写下的“未”字,又想起祝钰说的什么“仙身道骨”,又想起姜九,想起那天他的醉酒,想起那满院的栀子花,还有刚刚祝钰的那句玩笑话,姜九不是人?

    想到这儿,她睁开眼,摇摇头,低下头,看着水中,她的右脚脚踝处有一块粉红色的印迹,层层粉叠,细细看去,倒像是一朵花蕾。或许是水波涟漪,陆瑾岚忽的发现那朵花蕾似乎绽放出花瓣,陆瑾岚心中疑惑,忍不住抬起脚,那花蕾并无任何变化。

    或许真得是自己看花了眼。

    陆瑾岚盯着那块粉红色的印迹,人人都说胎记是天生的,可是她的这个胎记却不是,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生了大病,一直高烧不退,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一到夜里就会做些奇怪的梦,她却不太记得那些梦。她也不记得自己的病是怎么好的,她只记得母亲抱着自己去找父亲,父亲却躲在姨娘房里不出来。

    后来才听母亲说过,她一个人抱着自己跑遍城里的医馆,都说没救了,她就那么抱着自己在街上呆呆地走着,直到被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拦住,说她怀里的女娃命不该绝,又从怀里掏出一丸丹药塞入自己口中,丹药入口,没一会儿自己竟悠悠转醒,抬头唤了一声娘,母亲刚想道谢,谁料那道士已然不见,病好之后,自己总觉得脚踝处痒痒的,母亲这才发现她的脚踝处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印迹。

    待水已半凉,陆瑾岚方后知后觉地起身。庞正送的衣服布料精良,而且剪裁合理,她先是拿起一套天青色的衫裙,细细看了一会儿方穿上,对着铜镜看了看,又涂了些脂粉,画了秀眉,散下的乌发梳了时下女子最常见的云髻,才从那些宝钿花钗中选了件精巧的玉钗插在头上,再瞧那铜镜,铜镜中的那个女子像是一朵被露水打湿的栀子花,清丽秀雅,水云清淡。看了会儿,陆瑾岚微微叹了口气,拔掉那根玉钗,从刚刚脱下的衣衫上拿起那个熟悉的桃木簪,插在头上。

    她与过去,似乎就只剩下这个桃木簪了。

    ……

    今天的六记斋有点冷清,原本清早还有几个吃早点的人,后来门外忽的人潮涌动,有路过的人路过瞅见,忙道:“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这儿,衙门口贴了告示,正说城里起了疫病,正施药呢,还不快起,晚了就领不到了!”

    有人疑惑道:“我家又没人生病,领药有何用?”

    “管他呢,先领了再说,旁人都去领,你不领多不像话!”

    一个人说着便拖起那不愿去的那位匆匆走了。

    红莲乐得清闲,趴在柜上,盯着一旁的姜九,懒散地问道:“姜九爷,你真打算将陆姑娘留在那个叫九霄真人的身边?我怎么瞧那人都不像那正经修道之人。”

    姜九正专心致志地看店里的账簿,那些平凡的收支文字,他看得很出神,半天也不见他翻上一页。

    “我同你说话呢。”红莲“啪”地一下抽掉账簿,撂在柜上。

    “唔”姜九含糊地答道,又将那账簿拿起。

    红莲见对方没有细聊的意思,并不放弃,又用手压下账簿,好奇道:“那日那小子同你在楼上聊些什么?怎么好端端就把那么多雄黄酒卖给他了,还有陆姑娘,他说那陆姑娘可是仙身道骨之人什么的?还要收她为徒,你这样不管不问地把陆姑娘指使过去,不是明摆着把人往那边推嘛!当初芸卿不……”

    说刚说出口,红莲猛地止住,平白无故提那两给字作甚!

    却见姜九似是没听见,只是专心致志盯着账簿,似是在找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执起毛笔,重重在那账簿上落下。

    红莲瞅了一眼,是前些日子给陆瑾岚做衣衫出的支账,因陆瑾岚执意要从工钱里扣,所以才会有那么一笔。

    笔在纸上浓浓的划去,握笔的手不知何时加重了手力,毛笔竟然忍不住哆嗦了下,账簿上留下了一大团污迹。

    红莲见他眼中似有红色波光闪动,心里一惊,忙抚上他的手道:“怎么了,怪我怪我,明知道你不愿提……”

    姜九的手一松,毛笔便灰溜溜地滚在一旁,趴在桌上,也不敢吭声,哼哼地忍着痛。

    “红莲,你说,她到底会不会回来,她不是明明已经……她魂飞魄散?”

    姜九这句话说得很沉,很轻,似是一不留神就听不见。

    红莲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答。

    半晌,她方自嘲道:“我们这些魑魅魍魉,本就学不会人类的那些爱恨情痴,你也是,我也是,严松也是。错的是我,不该让你留她。”

    姜九低头,半天不语,只是盯着柜台上那一小坛神仙酿发呆。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冯正走了?”

    红莲长舒一口气,道:“走了,一大清急匆匆的,说家有急事,不日而归。还让我好好保管好他的神仙酿。”

    红莲想起冯正走上一脸无奈的表情。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姜九细思道。

    想了半天,方将那毛笔捡起,徐徐吹了口气,只见那毛笔欢畅地空中转了几圈,方又落到砚台之上,沾了浓浓一笔墨,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个“魚”字。

    那写了“魚”字的纸,竟翩翩地飘在半空中,一转眼化成了一条小巧的鱼,在空中一甩尾,便消失不见。

19 梅雨·施药

    陆瑾岚瞧着后面长长的队伍,她不禁甩了甩胳膊,手腕和胳膊都是酸的。她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将药酒舀到小碗里递给领药的民众,按道理这样的活谁都能干,陆瑾岚想不通,为何祝钰非要让她一人来做,多几个人施药不更快些,可祝钰拒绝了庞正的提议,只用陆瑾岚一人。

    陆瑾岚看了眼前面的祝钰,他懒散地坐在靠背椅上,一手执着折扇,一手执着一把精致的茶壶,瞧着那领药的民众,时而趾高气昂地用折扇点指队伍中的人,被他点到的人就被差官拉出撵走。

    陆瑾岚也瞧出他指认的人中,有些好像先前已从她手中领过药酒,还有些身强体壮一点病症也没有。

    告示说得清楚明白,非病者不施,非近日食用鱼荤者不施。

    可是……

    陆瑾岚叹口气,若不是祝钰卡着,这药酒定是不够的。不过好在,秩序还算井然,早上刚开始施药的时候,差点连酒坛都被挤翻,幸而衙门人拦着又杖打了好几个领头闹事的,才算安定下来。

    陆瑾岚见坛中的酒见空,便唤一旁的差役新搬一坛,她也好趁机休息下。

    “累了?累了就歇歇,反正不急。”祝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闲闲地扇着扇子。

    “没事儿。”陆瑾岚摇摇头。

    祝钰见她神情认真,笑道:“不用这么急,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

    陆瑾岚见新酒搬来,也不理会他,挽了挽袖子,重新开始,这么多人总要快些好,更何况早些干完早些回六记斋,也不知店里的生意如何。陆瑾岚想着,手里的动作也快上几分。

    祝钰讨了个没趣,只得又坐回椅子,一抬手指着队伍中的那几个人,“你,你,你,你,你出去!”

    直至日头逐渐西斜,方见那队伍稍微松散些,主簿前面已吩咐下去,药酒只派发到酉时,明天请早。因那差役也累了一天所以队伍后面的除了明显病重的早已大声喝离。

    祝钰斜倚在倚在上,也懒得瞧那个站得周正的陆瑾岚,一个人从怀里掏出昨日庞正送的秘戏图册,懒散地看着,立在他身旁的差役,时不时瞄见,瞅瞅祝钰又瞅瞅陆瑾岚,相互使眼色,眼睛又时不时陷入那画册中。

    “咚——”那差役猛地捂住自己的脑门,只见祝钰一边执图册,一手拿起一粒杏干,也不看他,只是闲闲道:“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

    说罢便合上秘戏图册,唤那主簿,扬起那图册,吩咐道:“这图册倒是挺有意思的,跟你们大人说说,回头多送我几本。”

    那主簿虽已年过而立,可是见祝钰大喇喇地举着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图册,脸上起了几丝潮红,忙道:“是是是,只要真人想要,今晚回去我就派人多寻得基本给真人送去。”

    祝钰这才站起身,将那图册又揣进怀里,再次走到陆瑾岚旁边,见她执酒提的手已有些微颤,但仍尽量平稳,不让那酒洒出分毫,又见她指腹似有细茧,可见平日并不是娇生惯养之人。

    待到最后一人的酒递上,陆瑾岚便不停地活动着手腕和臂膀,又见祝钰一直盯着她,便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只是用左手微微按压右手手腕。

    “非要这么拼命,不累才怪。”祝钰飞过去一个白眼。

    “没事儿。”陆瑾岚摇摇头。

    “你还真是跟以前……”祝钰刚说半句忽又止住,见陆瑾岚只是低头活动手腕,并未注意,轻呼一口气,仍笑道:“就算不累也该饿了,为官府做事还这么尽心尽力,也就你了,走吧,庞大人请吃饭。”

    陆瑾岚活动完手腕正在活动脚腕,听此,想起那个脸如圆盘的的胖县官,抬起头,低声问道:“我就不去了吧?”

    “去,为什么不去。难得你这么卖力,我也在这儿耗了大半天功夫,不好好吃他一顿怎么能行。”祝钰伸个懒腰,但目光却停在某地。

    陆瑾岚见祝钰似是在看远处,她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的墙角似乎缩着一个人,但全身黑漆漆的,看不真切。陆瑾岚有些奇怪,这天并未全黑,为何看不清呢。刚一疑惑,那人一闪便消失在墙后,陆瑾岚似乎看到黑色的衣袂翻飞。

    是斗篷吗?

    祝钰收回目光,见她沉思,笑道,“怎么,你也瞧见了?”

    “是那个斗篷人吗?”陆瑾岚问。

    “是啊。”祝钰不在意道。

    “为什么不捉他?他不是害了很多人?”

    “我是奉命来捉他,可是捉不捉也得看我心情。比如现在我就不想捉。”祝钰懒洋洋道。

    “可是?”

    “行了,别可是了。走吧,晚了,庞大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酒席很丰盛,精巧的素斋,一点荤腥都没有。陆瑾岚看了眼庞县官,好像脸比昨日瘦了一圈,不过脸上的笑好似更灿烂了。

    陆瑾岚坐在祝钰旁边,只是埋头吃菜,中午为了节省时间只吃了两个饼,此时确是饿了。

    祝钰倒是没怎么动筷,每道菜只夹了两筷子,便懒懒地坐着与庞正闲聊,庞正这个地方官倒是有趣的很,鱼灾和斗篷人的事没聊上几句,倒是讲起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他新收了唐寅的《风流绝畅图》,又说当地有几处瓦舍里的唱戏的小厮俊俏的很,也提到他家里有好些漂亮的花石等等。

    祝钰只是轻轻扇着折扇,半晌,才笑道:“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雅,倒是喜欢俗气点。”

    那庞正一副了然的样子,连忙笑道:“对对对,我也是这般想的,俗话总说,大俗即大雅嘛!我也备下了一些俗物,就是不知道真人喜欢不喜欢。”

    说罢,一旁的主簿连忙捧过一个雕工精致的小匣,放到祝钰面前。

    祝钰瞧了一眼,也不打开,便将那小匣丢到陆瑾岚怀里。

    沉甸甸的,陆瑾岚没看,但她不看也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她侧过脸看了看祝钰,生出几分好奇,他这样的人也会贪慕钱财?

    一进院,陆瑾岚便立马将那匣子丢回到祝钰的怀里,他倒也不恼怒。

    陆瑾岚正准备回屋休息,祝钰指了指院里那些备好的瓦罐,“怎么,活没干完,就想休息?”

    陆瑾岚看了祝钰一眼,祝钰抱着匣子,脸上带笑,并不见是有意还是无意。

    陆瑾岚叹了口气,又坐在那火堆之中,天知道她是怎么晕乎乎地走回房间的,沐浴的水照样是备下的,陆瑾岚嗅了下,似乎今日的香料香气比昨日更加浓郁了。

    水能解乏,陆瑾岚在那舒适的水中,竟不知何时晕乎乎地睡着了。

    而在水中,她右脚腕的粉红花蕾印迹,忽明忽暗,花瓣一层层绽放,水波也在一层层涌动。

    在那绽放的花瓣之中,在那涌动的水波之中,似乎有一个妙龄女子的影子在闪动。

20 梅雨·端午

    接下来两天,陆瑾岚都跟着祝钰施药,而晚上回去还要坐在那炭炉中间熬上三个时辰的药,陆瑾岚虽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女子,可是一天下来也是累得够呛。

    陆瑾岚初时以为祝钰是故意捉弄她,可是每次回屋,一看到那一桶温热的兰汤,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揣测祝钰。

    不过说来也奇怪,每次虽累得全身酸痛,可是一泡入那浴桶中,那种酸痛之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也不知那兰汤中到底放了什么解乏的香料药草。只不过,每次都会不知不觉睡着,再醒来已然是一两个时辰以后了。

    陆瑾岚只当是自己太累了,倒也不当一回事。

    过完这三天,便是端午节。陆瑾岚起了早,梳洗过,寻了在六记斋时的旧衣穿,见梳妆桌上有针线盒,便寻了几根彩线,绕成长命索,系在腕上,看了半晌,方觉自己的长命索绕的太丑,只是低叹一声,便将袖子拉下遮掩好。

    一出门便见祝钰立在院中,一身白衣玉冠,衣带随风,陆瑾岚呆了一刻,方想起有句诗,“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祝钰见她呆愣,笑道:“怎么了?见我仪表不凡、风度翩翩、清新俊逸,看上我了?”

    陆瑾岚一窘,忙否认道:“不是,我没有。”

    “好了,我就随口那么一说。跟现在的你开玩笑着实没趣味。”祝钰抖抖衣衫,一旁的韩伯递上了一面小巧的云纹铜鼓。

    “走吧。”祝钰将那铜鼓丢给她,铜鼓看似不大,却出奇的沉,陆瑾岚手上吃重,连忙抱好。昨日与那庞正吃饭,便谈及今日要去徐水河作法。庞正应了祝钰要求,在城郊设了焚坑,专门焚烧那些已经捕捞上来的鱼虾,一时间城里弥漫地都是烤鱼的香味。有不少贪嘴的孩童乞丐想要偷偷尝上一口,都被看管的差役驱逐。而差役们被熏得受不了,各个怀里踹了不少肉脯肉干。

    岸上的鱼可以这样做,可是那河里的鱼虾总不能全然捞起也焚杀了吧。庞正皱了半天眉头,期盼的目光又将祝钰照耀半天,最后祝钰才悠悠说道,可作法降之,可是……

    一句可是,庞正自然心领神会,又是一小匣,对于该花的钱他一向大方,更何况,他可是打听得清清楚楚,这祝钰不仅在官家面前吃得开,那些朝中权贵也是奉其为上宾,他又怎敢屈居人后。

    陆瑾岚跟在祝钰身后,先去见了庞正,那庞正一早便将那一干人准备妥帖,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迤逦数十米。祝钰见后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领着陆瑾岚上了马车。马车穿城而过,似乎有意吸引众人眼光。

    果然,一入徐水河边,那等着看热闹的人早已人山人海。原本这端午,大家都攒着气力参与龙舟竞技的,结果今年因这些个变故龙舟便取消了,所以一听说今天九霄真人要为百姓作法驱疫,大家自然兴致高昂,这徐水河边的人倒比往年看龙舟竞技的人更甚,特别是一些平日不出门的碧玉娇娘、花信少女也娇俏俏地携手而来。

    难怪祝钰打扮地这么隆重。还好陆瑾岚穿上了在六记斋的旧衣,远远看去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祝钰让庞正将那河岸两旁围了百米,供桌摆正,青团、粽子、糕点等依次排列,青铜小鼎里焚香淼淼,一旁还有许多从丽春坊请来奏乐的歌姬乐手奏响雅乐。

    祝钰领着陆瑾岚施施然踏入那围线之内,顺着河边环顾,那河水清冽,水波粼粼,岸旁柳树依依,倒是十分清爽。

    陆瑾岚抱着云纹铜鼓,跟在祝钰身后,见他沿着河岸散漫地晃悠,也不见开始,那围观的众人早已有等得不耐烦的,大声叫嚷着几时开始。

    祝钰仍是不急。

    “咚——”陆瑾岚头上一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梅子核。一仰头,却见那柳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个人,手里是几颗吃剩下的梅子核。

    “咦?倒是巧啊?”那人悠悠坐起,笑道。

    “怎么,这才几日就不认识在下了?没想到姑娘是这般薄情健忘之人?难得我还花赠美人?”那人一副惋惜的表情。

    陆瑾岚想起来了,这人是那日同红莲一起来的冯公子。

    “冯公子,你怎么在这儿?”陆瑾岚有些好奇。

    “我为何不能在这儿,这是我的家呢。”冯正笑道。

    家?是住河边吗?

    “就是不知这位公子是何人,是陆姑娘的心上人吗?”冯正笑吟吟地瞧了祝钰一眼,又转过头冲陆瑾岚道:“说起来,这河边还真是幽会的好去处,水木清华,景色宜人……”

    “不,不,不是,掌柜唤我来帮忙的。”陆瑾岚急忙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这位公子?瞧来却不像是那需要帮忙的人呐。”冯正又看祝钰。

    “是嘛?”

    “那我说,此时我正想唤人帮忙呢?”祝钰笑着答到,不知从哪掏出折扇,轻轻地扇着。

    陆瑾岚见远处的众人频频往这边看来,不过这冯正被树枝挡得严密,旁人看不真切,只当她与祝钰密聊。

    陆瑾岚怕耽搁久了不好,忙道:“冯公子,这位是九霄真人,正打算作法驱疫呢,你看这一片都围挡了起来……”

    话未讲完,就见冯正收了笑容,问道:“你就是九霄真人?”

    “正是在下。”祝钰仍然笑着。

    冯正先是徐徐将祝钰打量个真切,半晌方笑道:“原来你就是九霄真人。先前还想着这九霄真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却是这般青年才俊。”

    “过奖。”祝钰拱手道。

    “怎么,这徐水河惹到你了?你要做法?是将这河里的鱼虾一网打尽,还是将这河水一泄而空?”冯正懒洋洋地问道。

    “这怎么敢呢?在人家地盘总要收敛些嘛。”祝钰笑。

    “是吗?我还想着九霄真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大显身手才是。”

    “不过是给那些人做做样子,反正要做的你不都做了?我来不过给你正正名罢了。”

    “这样啊,这么说来我还得多谢阁下手下留情了。”

21 梅雨·作法

    陆瑾岚听着这两位猜哑谜式的聊天,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祝钰见陆瑾岚抱着那云纹铜鼎,手掌似是压出红痕,便不动声色地用右手接过来,又指着远处道:“你去同那人说一声,降疫在巳时三刻进行,再让他拿一壶上好的酒来。”

    陆瑾岚顺着祝钰的手指的方向看了下,远远的见主簿正一溜烟地小跑而来,估计是等急了。

    陆瑾岚应了声,两只手搓了搓,便快步去了。

    “这姑娘看来倒是有趣的很,那六记斋的人惦念她倒也在理,却不知这远道而来的九霄真人对她也如此上心。”冯正仍是坐在树枝上,见祝钰仍望着陆瑾岚的背影,不禁笑道。

    “这个嘛,她可是我新招的徒弟,自然要上心了。”祝钰将那云纹铜鼓托在右手手心,手指微动,铜鼓便上下翻飞。

    “我瞧着人家姑娘可不是这么想的。”冯正又不知从哪摸了几个梅子,随手丢了一个到嘴里,也不问下面的人吃不吃。

    “是吗?我与她本属同门,这缘分已然天成。”

    “同门?恕我眼拙,我还真没瞧出你的来历,倒是你这鼓有些眼熟。”冯正说着盯着祝钰手中的小鼓。

    云纹铜鼓,不过一尺见方,金铜锃亮,鼓面外雕水波云纹,中间是一颗启明星。

    “启明?太白?”冯正喃喃道。语毕,又回头看了看正在远处等着拿酒的陆瑾岚。

    祝钰见他识,笑道:“怎么想起来了?”

    冯正摆摆手道,“没想起来。”天上的事他懒得再想,懒得再管,还不如当一个小小的河神自在。

    祝钰也不戳破,笑道:“算了,不说那个。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反正也不是冲我来的,要不是惹到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我才懒得掺和。倒是你,千里迢迢的?”冯正说着又靠在树枝上。

    “我?原本不想管的,不过碍于师尊面子,过来瞧一瞧,免得真起了什么波澜。”

    “说起来,这次的事看似声势浩大,但不过都是些面上的事,我想多半也是瞧一瞧那位的反应。”

    “他?”祝钰刚想说话,却见陆瑾岚拿着一个精巧的青色瓷瓶回来了。

    冯正见状,便不再理会祝钰,笑盈盈地问陆瑾岚:“我听说他要收你当徒弟?”

    “不不,没有。”陆瑾岚看了祝钰一眼,连忙摆手道。

    “我跟你说,他这人,虽然有些花俏的本领,但为人却狡诈得很,我劝姑娘还是莫要拜她为师。再说一个姑娘家家的学什么道法,我瞧着不如跟你家掌柜学点庖厨的手艺就行,以后当个厨娘倒是不错。”冯正笑道。

    当厨娘?陆瑾岚眼睛一亮,掌柜的还有严大哥厨艺都不差,这倒是个去路,就算以后不在六记斋了,也算有个营生的本领。

    陆瑾岚还未细想,一旁的祝钰已冷言道:“走了,走了。时辰到了。”

    祝钰的本领确实蛮花俏,蛮吸引人的。陆瑾岚瞧着在一旁击鼓作法的祝钰,不禁赞叹。

    白衣少年,面水而立,屏气凝神,右手执鼓而击,鼓声和着远处的琴箫声瑟,鼓声阵阵而水波荡荡,鼓声起而水波起,鼓声落而水波没,波光粼粼,鱼虾迎钵而动。

    远处的人群中已经传来传来叫好声,好似大家不是在看降疫,而是在看什么亮眼的鼓乐表演,更有些妙龄女子摘了面巾,挥舞手帕,就差将那钗凤丢到祝钰身旁。

    大家又看到那供台上的祭品竟也像长了翅膀一样,排着队伍,先是飞向空中,而后迅速地落入水中。

    鼓声中,少年不知何时悬立空中,又见他忽地一指陆瑾岚手中的酒瓶,只见那酒瓶像是有了灵气一般,竟直飞空中,瓶身一转,那酒便直入空中复又落水,而原本波涛汹涌的水面,竟瞬间腾起巨浪,而后在那水浪之中竟有水龙凌空而破,呼啸而悬飞。

    水龙腾云而飞,嘶吼阵阵,细雨迎面而来,雨落无声。众人皆被雨水打湿,但众人已然忘却。

    细雨过后,水雾中似有莹莹几个大字,大家还未看出字意为何,天空已然是七色彩虹。

    大家都被这景象看呆了,忽的有人叫道:“河神显灵了!河神显灵了!”

    河神?水龙?树上的人轻声嗤笑一声。

    待祝钰落地,见陆瑾岚也已看呆,打趣道:“我这些可比你当厨娘有趣多了,你真不考虑考虑?”

    不仅有趣?还挣得多。陆瑾岚晃过神。

    而庞正早就在一旁候着,一见祝钰两人过来,忙堆笑道:“真人,刚刚真是河神显灵?还有那神谕又是何意?”

    祝钰轻笑一声,然后凑到庞正耳边低语几声,陆瑾岚只听见毋竭川泽等词句,只见庞正一直哈腰点头说是是是。

    祝钰说完也不理会沸腾的众人,只是低声冲陆瑾岚道:“走吧。”

    庞正连忙派人护送二人上了马车,在人群的呼唤中挤过。又见那庞正派人喝住众人,似是在传达祝钰刚刚讲的神谕。

    陆瑾岚隔着窗棂,见庞正讲得吐沫横飞。

    祝钰抬眼一笑,道:“怎么,好奇?好奇刚刚的奇象是怎么回事?好奇那庞正讲了什么?”

    “毋竭川泽。”陆瑾岚低声道。祝钰要讲的并不是河神如何恼怒、民众祭祀如何不诚、平息河神如何费心等等,他讲的不过是浅显的毋竭川泽、毋漉陂池、毋焚山林的道理。

    “道理虽浅,可若非是河神的指示,并无多少人愿意遵守。不过,就算是河神的指示,遵守也不过百日。可总聊胜于无。让他们少捕点鱼,少杀点生,没事多给河神送点好吃的,总是好的。”祝钰摆弄手里的云纹铜鼓,随口说道。

    陆瑾岚幼时曾在母亲的教诲下浅读了几年经史子集,这些道理自是懂得。只是……

    马车晃晃悠悠,脚程却不慢,祝钰瞥了眼窗外,慢里斯条地说道:“怎么,真得不考虑当我的徒弟?你也瞧见了,我的本领,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挤破头皮都想拜入我的门下,就连官家,也巴不得脱袍入道?”

    陆瑾岚摇摇头。

    祝钰见她仍是不为所动,轻声一笑,道:“罢了,反正,来日方长。过了这条街就到六记斋了,难得你这几天跟着我也尽心尽力,送你的衣衫你也不收,且送你一份薄礼吧。”

    语毕,祝钰摊开掌心,陆瑾见他手心灵光闪动,而后出现一只精巧的玉鹿。盈盈白玉,呦呦鹿鸣,陆瑾岚一眼便被吸引,不知怎的,总觉得梦里似是见过它。

    但是,陆瑾岚摇摇头。

    祝钰却仍将那玉鹿随手撂入陆瑾岚怀里,“收着吧,一个小玩意,不值什么钱。给你金银你又不要,这要再不收,旁人都该说我九霄真人小气得很,一毛不拔。”

    陆瑾岚见那玉鹿小巧宜人,却不像什么名贵之物,也不好推辞,便收下了。

    见陆瑾岚收了玉鹿,他才指着外面,道:“下去吧,到了。”

    陆瑾岚低声道谢,又问道:“你不去了?”

    祝钰低笑:“怎么,不舍得我?我这一身,我可不想被人围着当猴子。”

    确实,此时祝钰在哪出现,都会引起众人瞩目。

    待陆瑾岚进了六记斋,祝钰盯着六记斋的招牌若有所思的看了半天,才低声吩咐道:“走吧。”

22 梅雨·陌泪

    六记斋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张柏在招呼客人,姜九和红莲在柜上闲聊。陆瑾岚一入门,张柏便已见她,笑着迎上来,“回来了。”

    陆瑾岚点点头,便去见掌柜,掌柜照旧是落落暮暮的样子,可是一见那张脸,陆瑾岚忽地心口一痛,竟落下泪来。

    我这是怎么了?陆瑾岚愣了。

    “你怎么了?是那小子欺负你了?”红莲讶异,以为她遭了欺负,连忙问道。

    姜九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突就心口一疼。”陆瑾岚疑惑地回道,伸出手,拭去脸颊的泪。为什么会觉得心痛呢?刚刚那感觉真得是来自自己吗?

    “你莫害怕,如果那小子真对你有什么不轨之事,你就直说,我们六记斋还不是能让人随意欺负的地方。”红莲以为她被欺负了不好意思讲,拉起她的手,关切地补充道。

    陆瑾岚摇摇头,便将这几日的事简单讲了,最后讲了祝钰在徐水河边作法,巧遇冯正之事,姜九仍是若有所思的盯着陆瑾岚的脸。

    陆瑾岚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一旁的红莲连忙解围道:“你瞧瞧,这两日,小脸倒又瘦了一圈,本才刚好的身子别再累着。”

    姜九这才收了目光,轻声道:“你回去休息吧。”

    陆瑾岚应声,眼睛瞄过柜台,不禁“呀”的一声。

    “怎么了?”红莲问。

    “我好像看到笔自己动了下?”陆瑾岚歪着头盯着那只笔,笔好端端地支在砚台上,分毫未动。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陆瑾岚揉揉眼睛,再看那笔,仍是好好的。

    红莲和姜九颇有默契地四目相对。

    红莲忙笑着回道:“估计这几天累着了吧?那小子指使你干这么多活,难免神思恍惚,你快些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陆瑾岚点点头,往后院去了。

    陆瑾岚走后,红莲与姜九沉默许久。红莲托着腮盯着桌子上的毛笔,它站战兢兢,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这可不怪它啊,那丫头又不跟之前那位能命通阴阳,能见妖鬼。

    再说刚刚,它不就忽然觉得鼻头痒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么小的动作,谁会注意的到。

    “她?竟能看见了?”红莲用手弹下毛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姜九。

    姜九没说话,拳头握得青白,刚刚陆瑾岚那目断魂销的神情,泪落而生的悲切,和她临死前一模一样。

    红莲见姜九不对劲,知他又想起了,急忙道:“或许跟着那小子几天,沾染了些灵气,过些天就没事了。”

    那日,祝钰同他说,芸卿本是长庚的仙徒,自然是留有仙身的,可是她神魂具散,就算李长庚为她凝神投胎,留下的不过是她的仙身。属于芸卿的魂魄早已坠入地狱道,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轮回的。

    那她,又怎么会有那样的神情?

    姜九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风吹过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仍是淡淡的腥味,这些天,城里鱼灾成群,复又尽数焚烧,残存些腥味倒也正常。

    可是。

    姜九睁开眼,六记斋里人声鼎沸,吃饭喝酒闲聊,没有人注意到,头顶飘来一缕残烟。

    前两日放出去的墨鱼,全身焦黑,顺着风悠悠飘来,落到姜九面前,已然成为灰烬。

    姜九伸手接过那些灰烬,握在手中。

    红莲见了,诧异道:“竟被发现了?”

    墨鱼的灵力很弱,但就是因为弱,才不容易被发现。派它去追踪将魂最是适宜,这么说来,除了将魂,他背后的人也在?那人人真得是穷奇?穷奇一向与他不和,他得到讯息来此作乱,倒也正常。以恶养魂,以恶支魂,确像是他的手笔。只是?

    姜九按了按额头。

    他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蠃鱼的事,只是引子,将魂的事,是条明线,那么暗线,又是什么?

    姜九觉得头痛。

    而陆瑾岚,正如张柏所说,她出现的是巧,更巧的是,紧接着出现的祝钰,那个人,出现在此地,真得只是接回李长庚的旧徒?可是,若是想要接她又何须等到今时今日,为何非要等这个节点?

    而她,刚刚看见灵,是巧合,还是?

    姜九思绪如麻。

    红莲见姜九思绪涌动,眼神中再起波澜,忙握住他的手,道:“别想了,无非穷奇见你法力失了一半,就想趁机捣乱。他又打不过你,便想这些阴招,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们又不怕他。”

    姜九见红莲这样说,握紧的手松了下来,自嘲道:“现在的我处处思虑,是不是毫无旧时模样?连杀伐果断都做不来了。”

    “怎么会?芸……她不总说遇事要多思多虑,多善多行,你现在不就做得很好嘛。”红莲忙道。

    姜九低声道:“是吗?”

    现如今这样的我,真的是你企及的?若是我早些如此,你是不是就不会?

    ……

    不知为什么,这次一进入六记斋,陆瑾岚就觉得出奇的安心,是因为自己已然把这里当成家了吗。

    陆瑾岚推开窗户,院落还是一如往常,只是——

    严大哥头上那是角吗?严松正在埋头晒茄干,头顶似有凸起,而手上也似乎有鳞?

    陆瑾岚再次揉揉眼睛,哪有什么角,黑黑的头发,灰色的头巾。手也是常人的手,仔细地将那切好的茄子一一摆放妥帖。

    看来我真得是累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跟着那家伙几天,怎么看什么都疑有鬼魅。

    陆瑾岚想着,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应该睡一觉就好了。

    陆瑾岚从怀里将将祝钰给她的玉鹿放于床头,和衣而眠,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直至深夜。

    昏暗的房屋,忽地有了暗光,光来自床头,那个小巧的玉鹿竟像是夜光石一般发出莹莹淡光,光忽明忽暗,没一会儿,玉鹿竟像是是活了一般,先是昂起头,而后四蹄立起,便盈盈而跃,再看时,哪有什么玉鹿,只见一只半人多高的白鹿已然出现在面前。它先是亲昵地在陆瑾岚脸颊处蹭了蹭,然后又走到陆瑾岚的脚踝处,盯着那块粉色印迹。

    低下头,舔了舔。

    陆瑾岚似乎觉得有些痒,微微缩了缩身子。

    那朵粉色花蕾,再次缓缓地绽放。

    院中,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陆瑾岚的房间。

23 梅雨·幻象

    端午节一过,城里就好似安宁了下来,只是大街小巷鲜见有鱼,但想必不久之后,它们依旧会出现在各家餐桌上,毕竟,再大的事,一旦过去,就是过去了,再大的波澜也会被人遗忘。

    就像李成霸早已不是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而未有下落的斗篷人倒仍保有热度,但这热度并不因为其本身,而是由九霄真人再度带起的,毕竟,自从前几日的施药作法,九霄真人就霸占了城中的热门排行榜。

    据说城里有些大富大贵派人去请九霄真人问卜吉凶,但皆被拦在外,也有些想借庞正通关系的,也被告知没用,只言,真人因缘而卜,无缘不卜。

    有不死心的,跑到九霄真人的住所前,驻扎了两日,却连人影都没见到。

    六记斋里,颇显繁忙,或许是因前些天掌柜不食荤腥的说辞,被一些熟客大肆宣扬,倒引来一些新人前来尝鲜。当然还有个原因,有人说这九霄真人与六记斋的小伙计有牵扯,还有人悄声打听到,这九霄真人借着送酒之名将那小伙计困在房里三日,二人不知做了什么勾当。

    有些想一问究竟的便都跑来了,有些胆大的还借着上菜的时机各种问询,直问得伙计小陆羞红了脸。最后惹得掌柜一拍桌子,冷着脸冲小陆道:“你别再这儿碍眼了,回后厨帮忙去。”

    陆瑾岚这才松下口气,她原以为不过跟着帮两天忙,没想到这也会被拉上关系,而且为何众人的问话都怪怪的,还问那祝钰是不是好南风?这无稽的猜测又是从何而来?

    算了,反正只这两日,待祝钰走了,过不了几日,就没人想起了。

    陆瑾岚小心地看护那一炉笋脯,新鲜的笋剥皮后加盐煮熟,再放在炭火上慢慢烘烤,火不灭不旺,还需时时翻动,最是考验耐心。

    陆瑾岚盯着笋脯,偶尔转过头看着严松,严松正在煨豆腐,豆腐切块过水,放入小瓦罐中,再倒入备好的鸡汤汁、火腿汁、肉汁慢慢煨着,又细切笋片、香菇,放入一同煨煮,没一会儿,瓦罐中传来阵阵清香。

    其实做一个厨娘也未必不好,陆瑾岚想起前日冯正的话,还记得在家里,姨娘他们总是欺负他们娘俩,连带着送来的吃食经常都是些残羹剩菜,母亲怜她,偷偷攒下点银子就送去厨房,换些菜蛋之类,自己做给她吃。想起母亲,陆瑾岚微微叹口气,过几日,便是母亲的冥寿,如今自己总算安定下来,也好去看她。

    正想着,“啪”地一声,一块八角打在手上,陆瑾岚一回神,发现火上的笋片被烤得边角上了焦色,连忙举起筷子匆匆翻起。

    陆瑾岚翻完歉意地看严松,却见严松已低下头在挑拣瓦罐里的火腿片、鸡肉等,并不看她。陆瑾岚又看了一会儿,方睁大眼睛,为什么又看见角了?黑色的尖尖的角从发顶凸出,陆瑾岚又往下看,见那执筷的双手也似长满了一层黑色的鳞片。

    陆瑾岚愣的说不出话,只是瞧着那严松,直到严松注意到陆瑾岚目光,转过头,陆瑾岚才又看到那角那鳞又全然不再,面前仍是那个冷峻的青衣男子。

    陆瑾岚讪笑一声,便收了目光,低下头,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疑惑。昨日睡得安好,为何还会看差?她记得母亲曾说,她小时候那次大病,倒是总说些胡话,什么看见白鹿在空中飞,陌生女人在窗外看着她笑之类的,她自己是没记忆的,待到病好了,母亲感叹提起时还说怕那时魂魄已离身,才看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但是现在?

    “啪”这次是一颗肉蔻。

    陆瑾岚连忙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翻起笋片,这一炉笋脯怕是被自己折腾坏了,还是莫要想那些没边没际的事。

    可是?

    陆瑾岚转过头,看见红莲抱着茶笼经过,她今日穿的是一袭紫色的衫裙,衬得人越发地娇艳了,但她的背后那一串毛茸茸的是新进流行的貂毛配饰?还是尾巴?

    柜上的茶叶没了,红莲被指使过来取茶叶,一经过便见陆瑾岚正瞠目结舌地盯着她。

    “怎么了?怎么那副表情?我脸上有花?头上有角?”红莲拿着茶叶罐,拐过来打趣道。

    陆瑾岚没敢说头上有角的是严大哥,你是身后有尾?陆瑾岚慌忙摇摇头。

    红莲见她欲言欲止,笑道:“怎么样子怪怪的?是烦了还是累了?你若不好同严松说,就同我说?”

    陆瑾岚又细瞧了红莲身后,哪里有什么尾巴?若是同她说这些,还不以为自己发了神经,陆瑾岚仍是猛摇头。

    红莲见状,不好再问,只得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行吧,有事千万别掖着。”

    陆瑾岚点点头。

    抬头又见严松正拎着菜刀,冷冷地瞧着两人,皱起了眉,“你别老冷冰冰的,让陆姑娘瞧见了,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严松没吭声,举起菜刀,“砰”地一声,将一段棒骨一切两半。

    “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红莲收回目光,无奈地摇摇头。

    陆瑾岚埋头收了炉上了笋脯,犹豫再三,方轻声同红莲道:“红链姐,过两日,是我母亲的冥诞,我想去看看她。”

    “恩,这倒是大事。难得你也安定了,她若是知道了,也定会高兴。没事儿,你去吧,我同掌柜说一声。”红莲回道。

    陆瑾岚道了声谢,便埋头新扑了一层笋片。

    红莲抱着茶笼回了前厅,因一直想着陆瑾岚刚刚的样子,一不留神险些撞上柱子。

    “想什么呢?”姜九说着从她手中接过茶笼。

    取了一小团茶饼,用净纸裹紧用茶槌细细捣碎,然后又将敲碎的茶块放入茶碾中反复碾压,直至茶入细末,方放入茶罗中细筛,不紧不慢。

    “刚刚陆姑娘看我的神情怪怪的,一直往我后面瞄,好像我后面有东西似的。”红莲想着陆瑾岚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问道。

    姜九瞄了一眼,罗茶的手一顿,沉沉地道:“你刚刚是不是泄了妖气。”

    作为妖,维持人形易,但收敛妖气却难,但妖气只有命通阴阳或有道行的道士真人等等方能察觉。

    所以泄妖气对于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明明刚来六记斋的陆瑾岚什么都看不到,为何这两日竟能看见了?

    姜九没再说话,将筛过的茶末再次过罗,心里却是波澜不止。

    这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24 梅雨·祭祀

    今日,陆瑾岚醒的很早,她从衣匣中取了一身淡绿色衣衫与罗裙穿上,那是红莲的旧衣,前些日子掌柜唤红莲找人给她做几套新衣,原本也要做衫裙的,可她说自己用不上,便只做了几身男衣。

    好在红莲拿来的几身旧衣都是挑些秀雅的,穿起来倒也相称。陆瑾岚对着铜镜,梳了云鬓,又将母亲留给她的桃木簪插在头上,又细细画了眉黛,涂了脂粉。陆瑾岚看着镜中的自己,低眉细眼,双目如水如愁,她看得仔细,就像母亲在看她。半晌,才低下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母亲葬得并不算远,念当初,母亲去世前曾告诉她,活人不能为死人所累,让她不必拘与世礼,陆瑾岚将全身上下当尽,方才换来一口薄棺,将母亲就地安葬。

    母亲去世,她便一路走来,没走两日,便遇大雨阻路,栖居于破庙中,再走,便到了六记斋。当初以为艰难万分的道路,才发现,不过数十里。

    张柏一早便租了马车,说是相熟的伙计,又说掌柜答应让红莲同她一起去,但陆瑾岚拒绝了,店里本就这几个人,又怎好因自己私事而麻烦他们,能给自己租车前往已是感恩。

    车子一路往西,是凤西乡,当初母亲便葬在那里。车子一路颠簸,陆瑾岚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篮子,那里面是为母亲准备的点心香烛纸钱等祭祀之物。

    她并没有注意到,远远的一直有双眼睛盯着车子。

    浅浅的一垛土坟,连碑都都没有,若不是坟后一棵矮小的柏树,怕是很难辨识。

    驾车的是个憨厚的汉子,一路上只是问车子晃不晃,要不要慢点,一到地方便搀着陆瑾岚下了马车,又看了看四周,方关切地道:“姑娘,我就那边等着,不远,有事你唤我就成。”

    陆瑾岚哎了声,便提着篮子走向那土坟。陆瑾岚先是细心地将坟头的杂草拔掉,方将篮子里香烛、五香糕、雪花饼等一一摆上,焚香跪拜,方低声道:“阿娘,我来看你了。”

    “娘,我有听你的话,你看我现在很好,找到了安身的地方。大家待我也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担心受怕了。”

    “娘,你不怪我将你葬在这里吧。你说过,待你死了,随便找一个地安葬就好,看不看你都好,就让你化为一抔黄土,可是我还是没忍住来看你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过的很好,上次有位道长说,娘此生虽此生坎坷,但来生定会福寿安康,终生顺遂。”

    “娘你说让我不要记恨爹,我与他不过没有父女的缘分。”

    ……

    陆瑾岚半坐在地上,低声地说着,就好似母亲还在时那般,陆瑾岚忍着泪,却仍是笑着,好似泪一落,就怕母亲看出她伤心一般。

    人总会失去,又总要学会告别。

    陆瑾岚起身,猛地发现坟后的柏树下,坐着一个男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男人。

    斧凿刀刻般的五官,厉眼寒星,正冷冷地盯着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隐约露出里面的铠甲。

    陆瑾岚心一跳,总觉得似乎在哪见到过他。她忍不住去寻那接送他的马车,马车远远的停着,赶车的人似是在马车上躺着,丝毫不知这里的变故。

    她不敢叫,压着心跳,急急地收拾东西,当她跨着篮子,准备走时,背后传来悠悠的声音。

    “你的母亲死的不冤吗?”低沉的男声,带着一丝嘲弄。

    他显然将自己讲与母亲的话尽数听入。

    陆瑾岚一怔,若父亲念一点旧情,若姨娘心存一点善念,母亲也不至于客死他乡,她也恨过,自小她便恨过,可是……

    陆瑾岚没吭声,仍是往前走去。

    “你没想过为她报仇吗?就让她流落这荒郊野外?”

    “没想到却是个无胆无识的窝囊废,既如此,还来拜祭作甚,我替你毁了这坟坑,一了百了。”

    男人又道,语气中的嘲讽一览无遗。

    陆瑾岚听到似有树枝断裂的声响,她一惊,忙转头,见那人旁边的柏树已然段成两截。

    他执着那断裂的树枝,紧走两步,眼看就要插入母亲的坟上!

    “等等——”陆瑾岚咬了咬嘴唇。

    “母亲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劫劫相缠岂偶然?更何况,母亲并不是他们亲手杀死的。”

    陆瑾岚望着来人,抖着嘴唇,但仍一字一句镇静地说道。

    男人不屑一顾地看了陆瑾岚一眼,抬起手中断枝,“咔”地一声,树枝没入地里,只留下地面分毫。

    陆瑾岚惊呼一声,已是一身冷汗,母亲埋得并不深,只是薄棺一具。

    “唰”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柄佩剑,陆瑾岚见那剑已是锈迹斑斑,可是就算是树枝那人尚且能一插入地,更别提手中的铁器。

    他说毁坟,并不是说说而已。

    “怎么?怕了?你说你母亲不是他们直接杀死的,若是此时此刻我将你母亲的坟挖开,将她尸骨折毁四处丢弃,你会如何?是想杀了我,还是任你母亲在我手里死之不宁?”他气焰嚣张,似是有意挑衅陆瑾岚。

    风呼呼地刮起,尘土飞扬,陆瑾岚看见黑色衣袍下铠甲似是满是刀痕与损伤。这个人是谁?

    黑色衣袍,黑色斗篷,失玉铠甲,是那个斗篷人!

    陆瑾岚脸色发青,咬紧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怎么?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男人又笑,只是这笑冷得像冰。

    “我怕。”陆瑾岚深吸一口气说道,“母亲此生历经磨难,最后只得薄棺一具,若是你真得这么做,我定会发狂,可是我还是会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这样做。因为母亲不会愿意我这样做,我相信与其一死为她博上一具尸骨,不如留下性命好好活着。”

    陆瑾岚说完,男人先是不语,而后目光似是注视到远方,眼里忽地起了杀气,盯着陆瑾岚,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得简单,既然如此,若是我不仅毁了你母亲的骸骨,还让你——”

    “名节尽失、尸骨不存!”

    男人说得最后一句,声音就像是来自八热地狱!

    陆瑾岚脸色刷白!

    双脚就像定住一般,再难迈动一步!

25 梅雨·相煞

    天地寂静,万籁无声,唯清风肃肃生。

    黑袍裹风而袭,杀气、剑气扑面,下一秒,陆瑾岚闭上眼睛,但只一瞬,她又睁开,带着一丝惊喜,她听到一袭风,衣决翻起的风带来一股熟悉的香味,属于六记斋的香气。

    她尚未看清,已落入一个人的怀中,他揽她入怀,这动作又轻又快,陆瑾岚刚想唤出口,忽地后颈一痛,她便昏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现呢?”男人笑了。

    他未答言,只是低头将怀里的人搂得更舒服些。

    “我的那些将士是你杀死的?”男人嘴角仍是带着笑,但眼神却射出寒光。

    “他们本就死了。”姜九抬头,淡淡地说。

    “是。他们早就死了,死在两百年前,死在那一杯杯毒酒之中。是不是很讽刺?想我赵泰与众将士浴血奋战,征战沙场,戎马一生,最后唤来的不过毒酒一杯,但那人为了欺瞒世人,却说我们是护主而亡,为我们披上这珠宝玉铠,好一个弥天大谎,好一个明并日月的明君。你说可笑不可笑?又是这一身珠宝玉铠,却遭无耻小人觊觎,让我的那些将士死了尸骨也不得安宁,人不善我,我何善人?”男人一字一句的说着,带着百年的怨恨,他的全身似是被黑气笼罩,说到最后,已是字字带刀。

    “那又如何?死人就是死人,害他们死的人早已化为一抔黄土,害他们尸骨不存的人也入轮回,而他们,也没有留于世间的必要。”姜九没有丝毫动容,语气仍是淡淡的。

    “说得简单。你非我,又岂知我的悲愤?就像这丫头,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为母亲好好活着,我看就是贪生怕死之徒!”赵泰有些气愤。

    “我非你,所以我不会明白你的悲愤,你也不是她,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所思所想。但是,你借着一己私欲,而为非作歹,就怨不得人了。”姜九说得很轻,但纵是这样,杀气仍是从体内汹涌而出。

    这些年姜九已经很少有杀气了,毕竟属于恶的自己被牢牢锁起来了,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也有无法克制的时候。

    “哈哈,好一个怨不得。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赵泰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一顾风云起,再顾光影生。姜九一手抱着陆瑾岚,时而闪躲对面的剑影叠叠,时而凝气推波直冲来人。

    姜九的眉头皱了起来,将魂,将士之死凝结而生的魂灵,原以为他是借着身上的护魂衣才能在白日安行无恙,可是这般看来,似是有人将生魂注入其中,且不说他本身怨念极强而难对付,如果强行将其魂魄打散,不仅他的魂灵会被打散,而注入他体内的生魂也会魂飞魄散,那无疑是害人性命。

    看来有人知道他的短处故意这么做的。如果这样,便只能将其活捉,再将其身上的生魂抽出,姜九这般想着,手里的动作便略有迟缓。

    似是看出姜九的犹豫,赵泰的动作更是凌厉,每一剑都杀气重重,而且,每一剑都直冲陆瑾岚而来。剑气扫过陆瑾岚的衣角,便是一片焦黑。姜九接连退后几步,手一挥,便见一把光刃迎风而出,直冲赵泰握剑的右手而去。

    “噗!”刀刺入赵泰的手背,便是一股黑血涌出,他吃痛,握剑的手一缓,更是气急败坏,伸出左手将姜九射出的光刃一拔,便朝姜九二人飞来。姜九轻挥衣袖,光刃便一闪而灭,就在此时,赵泰大喝一声,一股股黑烟从赵泰受伤的手背涌出,而他双眼通红狂奔而来,剑剑紧逼快如闪电,姜九抱着陆瑾岚不敢迎上,只是闪躲,岂料这时,一股黑汁直冲姜九而来,姜九忙挥起衣袖,将黑汁尽数挡下,黑汁落地已是焦黑一旁。

    姜九刚放下衣袖,又是一剑萧瑟而冲,姜九暗道不好,却见那剑已向陆瑾岚挥下。

    姜九急退,伸出左臂便是一挡。剑刺破衣衫,血丝阵阵。

    姜九抬头,杨泰已退于三丈远。

    “看来,她对你真的很重要。”赵泰讥诮道。

    姜九不答,唯有脸色越来越冷。

    赵泰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伤,血仍在涌出,他不自觉抓紧了佩剑,却忽得笑了声。

    “我虽打不过你,可你也杀不了我。更何况我今日志不再杀你,既然如此,咱们,来日方长。”赵泰说罢,也不等姜九回话,便将斗篷帽带上,转瞬,黑色斗篷已化为一股黑烟,消失在空中。

    姜九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动不动。被剑划破的衣衫下,手臂上长长一刀血痕,但只是一瞬间,那血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只留下淡淡的血迹伏在上面。

    姜九看着怀中的陆瑾岚,额发贴在头皮上,双眉紧皱。

    而面前一片狼藉,陆瑾岚母亲的坟上仍插着半截柏树枝,坟头已半毁,香烛祭点散落一地。

    姜九叹息一声,手一挥,只见那入地的柏树枝徐徐飞出,姜九把怀里陆瑾岚轻轻放到一旁,方埋头将地下散落的香烛祭点摆好,最后燃香坟纸,双手合十,低头致歉。

    这才又将陆瑾岚抱起,埋头向远处走去。马车仍在,马车上赶车的人却在马车上呼呼大睡。姜九先将陆瑾岚轻轻放到马车上,才用手轻弹了那车夫一下。

    车夫方如梦初醒,先是见姜九,又见了马车上的陆瑾岚,忙诧异道:“这是怎么了?掌柜你怎么在这儿?还有这姑娘这又是怎么了?我可是有听张柏哥的吩咐,好好看着呢,可是怎么就睡着了……”

    他摸着后脑勺,满脸不解。

    姜九并不想同他多说,只是轻声吩咐道:“走吧。”

    马车不大,姜九的眼光落在陆瑾岚的身上,刚刚在于赵泰相斗时陆瑾岚的衫裙与长裤不知何时被划破,小腿处洁白无垠,姜九伸出手,将衫裙替她盖上。

    手刚起却又一滞,再也不动分毫,一朵粉色的栀子花,如初见时娇艳,就那么静静地绽放着。

    姜九心一阵收缩,盯着那朵栀子花,看了许久,最后低下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半晌,方细细地用衣裙盖过那一片洁白与粉红。

    再次相见,已是再难回首。

26 梅雨·闲话

    “怎么好端端的就失了手?”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开口。

    “失手!失手!”男人低头逗趣的一只雪白鹦鹉不知趣地尖声叫道。

    “一开始你可没说那人会插手?”赵泰捂着右手,毫不知错。

    “我并没有说那人不会插手,我只说也许有人会护她,要不然,何必让你出手?”

    “我又不是那人的对手,何必以命相搏?”赵泰狡辩道,黑色血汁从手背伤口啧啧渗出,滴落在地上。

    “命?你几时来的命?”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笑罢抬起头嫌恶的看了一眼,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扔给赵泰。

    那赵泰一见立马惊喜地接过,打开瓶子,只见一股青烟缓缓而出,赵泰立马屏息而吸,紧接着赵泰浑身一震,便见那伤口已悄然不见。

    “去吧,莫忘了你的任务。”男人挥挥手,懒得看他。

    “任务!任务!”那鹦鹉拍打着翅膀又道。

    “这是自然。可是你们承诺的可别忘了兑现。”赵泰活动着右手,不屑一顾道。

    待赵泰化作黑烟不见,那男人才低声浅道:“这样放纵他真得好么?”“好么!好么!”鹦鹉乌拉拉地在空中盘旋。

    “反正他也是用来迷惑姜九的,这样,他的专注力自然不会在我们头上,我们不是更好下手。”一个娇俏俏女声忽然响起。

    ……

    “娘——”陆瑾岚猛然坐起。

    “别担心,没事儿。”在一旁打瞌睡的红莲冷不丁被陆瑾岚的叫声唤醒,忙道。

    “我不该去看她的。”陆瑾岚喃喃道。

    “这又是你的错,你莫自责,你娘的坟安然无恙,她不会怪你的。”红莲悄声安慰道。

    陆瑾岚沉默许久,方缓声道:“是……掌柜救了我?”

    “是。”

    “那他,没事吧?”陆瑾岚犹豫地问道。

    “没事儿,他好着呢。”红莲笑道。

    那他?为何出现在那里?为何能在那斗篷人的剑下就得了自己?他,真得不是人吗?

    这些疑问从一醒来就在脑中萦绕,可是陆瑾岚不知如何问?不知该不该问?

    红莲见她神思百转千折,知她心有疑问万千,但掌柜未吩咐,她又岂敢贸然回答,最终只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睡上一夜呢?这样正好,有人找你,已经等了大半天了。”

    “找我?”陆瑾岚疑惑地问。

    “祝钰。你若不想见他,我替你回了他。”红莲道。

    陆瑾岚心下忖道,若是问他,总是无关紧要吧。

    “没事,我见。”陆瑾岚摇摇头,回道。

    “夜静春山空。”

    “昨夜微霜初度河。”

    “风雪夜归人。”

    “小楼一夜听春雨。”

    “海日生残夜。”

    ……

    还未入门,便听见屋里传来酒令之声,似是酒兴正酣。

    陆瑾岚还在迟疑,红莲已推门而入。

    “两位好雅兴呀。”红莲笑盈盈地说道。

    “可惜,只有好酒却无美人,这下好了,美人美人劝我酒,有客有客听我歌。”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正是冯正。

    而另一位正执筷将一颗乌鱼蛋丢进嘴里,恩,由鸡汤、蘑菇煨过的乌鱼蛋正是鲜美。

    抬起头自是祝钰,他并不看陆瑾岚,而是笑着同对面人笑道:“这局可是你输了”

    “谁说输了,刚刚说到哪了,夜,夜,丹凤城南南夜……”冯正想了半天却只想起半句。

    “喝吧。”祝钰笑。

    “喝就喝,这么好的酒不喝是傻子。”冯正说罢便举起酒壶。

    一晃,酒壶一空。又去找一旁的酒坛,岂料酒坛也空。

    “没劲,没劲。这一坛神仙酿还没怎么喝就空了?红莲姑娘,速速找你掌柜再赊来一坛!”冯正举起酒坛就冲红莲说道。

    “神仙酿岂是说赊就赊的。”红莲道

    “扫兴,扫兴。”冯正摇头道。

    “既然没了神仙酿,我看冯兄不如早早回去休息。”祝钰筷子又伸向一盘八宝肉圆。

    “为何?你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菜,还要将我赶走,这是何礼?”冯正咋舌道。

    “愿赌服输,这道理不用我教你吧。”祝钰夹起八宝肉圆,嘟囔着说道。

    “我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祝钰吞下八宝肉圆道。

    “我看你就是故意支开我而已,好和佳人把酒言欢。”冯正瞧了眼一旁的陆瑾岚,回道。

    “就是如此。那你走不走。”祝钰也不否认。

    “走走走,佳人有约,我岂敢不从。”冯正笑着看向陆瑾岚。

    “麻烦冯公子了。”陆瑾岚立马起身道了个万福。

    “走,红莲姑娘,咱楼下再痛饮三百杯。”冯正起身向红莲邀约。

    红莲知他二人有话要谈,自不多言,便与冯正阖门而出。

    “我听说你受了惊,特来看看。”待冯正走了,祝钰的话才方显正经了些,只是手中的筷子并未放下。

    陆瑾岚只是站着,并未答言。

    “怎么样,若是你早早拜了我为徒,哪会发生这样的事。”祝钰又道。

    陆瑾岚沉默半天,方轻声问:“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祝钰的筷子一滞,笑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你们掌柜吗?怎么倒问起我这个外人了?你怕问了就动摇留在这里的心思吗?”

    陆瑾岚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似是在思索,半天才低声说:“幼时母亲曾给我讲过一些魑魅魍魉的故事,她也说过,万物皆有灵,我们看不见,不代表他们不存在。”

    祝钰见她神色郑重,便收了笑,道:“你虽长在人间,性子又着实软了些,但好在见识倒不算太差。我想这两天你必然也看见了一些,否则心里也不会这般打鼓。”

    “是你?”陆瑾岚想起这两日的幻像。

    “你本是仙身道骨,看见他们本就不奇怪。”祝钰随口说道。

    缓一缓,又道:“这下你明白了,我早就说过,你们掌柜不是人,或者说这六记斋,根本没有人。”祝钰语气很平常,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陆瑾岚虽早有此猜想,可是冷不丁听见祝钰这么说,这话还是在心里震荡半天。

    “所以说,你待在六记斋,跟着你们掌柜,像今天的事,只多不少。若是跟着我,我收你为徒,修道练功虽是少不了,可是日子可比在这里逍遥自在多了。”祝钰瞧了她一眼,仍是苦口佛心地劝导。

    陆瑾岚低头不语,半晌,又只是摇头。

    祝钰见她这样,脸上似是起了不快,隐忍半天却只道:“你啊,固执起来,跟那人别无二样。”

    陆瑾岚心中仍有疑问未解,刚想发问,门却忽地被推开了。

27 梅雨·衷肠

    话就这样被打断了,进门的是姜九,他的脸上仍是淡淡的,淡到陆瑾岚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他并不看陆瑾岚,只是看着祝钰道:“问也问过了,你该走了。”

    祝钰见姜九赶人之意颇浓,也不恼,只是笑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在她心里的分量。算了,反正也不急。对了,那将魂?那日我同你说他不简单,你倒是不当一回事,怎么,找上门来了吧?”

    姜九先是看了陆瑾岚一眼,方冷冷地道:“你非要两件事一起说?”

    “恩,也是,有些话总要背地里说才好。不过,反正你也能对付,我操那份闲心作甚,本来想着好歹我也收了人情,总要做些什么,这般看来,你倒是嫌我多管闲事了。”

    “多些九霄真人的好意,日后自是有用得着阁下的地方。”

    “噗呲。”祝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用麻烦真人你了,我自己能料理。你这个回答,倒还是出乎人意料。”

    这次姜九倒是没接话。

    “算了,跟你俩说话,费心费力。”祝钰自叹道,语罢又转过头问陆瑾岚:“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好?”

    陆瑾岚以为是那只玉鹿,她看着他越看越喜欢,好在只有一拳头大小,便每日揣在怀里。

    陆瑾岚点点头。

    祝钰夹起最后一块鸭脯,放入嘴里,细嚼慢咽,又道:“你可得好好保管,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可留着对你也是大有裨益。”

    桌上酒食干净,他方丢了筷子,施施然起身,笑道:“好了,酒足饭饱,若我再留下去,你真要拿扫帚轰人了。”

    姜九不动,只是睥睨而视,是谁都能瞧出知道你还不快走的意思。

    “人留给你了。”祝钰走到姜九身忽又停住,低声浅道。

    语罢也不等姜九回答,便转过头笑着冲陆瑾岚摆手道:“小徒弟,师傅先告辞咯。”

    “嘎吱。”房门关了又开,屋内只剩两人,时间就好像忽然静止了,谁也没有说话。

    陆瑾岚忽地紧张起来,脸颊也泛了红。

    陆瑾岚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良久,姜九开口,“你还好吧?”

    陆瑾岚点点头,又是沉默。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止住。

    半晌,还是姜九复又开口:“你母亲的坟安然无恙。”

    陆瑾岚低声道谢,却仍是开不了口。她性子本不是那活络之人,纵使心中有千思万想,可一开口便成哑巴。

    “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姜九语气又淡了几分。

    陆瑾岚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咬了咬嘴唇,终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祝钰说你……不是人。”

    这句话像是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一旦说出,便像下定了决心。

    姜九听见这话,沉默良久,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你怕吗?”

    你怕吗?为什么要怕呢?不管是人是妖,是鬼是神,他若不害她,又待她好,她就不应该怕她。

    陆瑾岚摇摇头。

    姜九见陆瑾岚一脸郑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他沉沉叹息了一声,方道:“你应该怕我的。”

    陆瑾岚低下头思忖良久,方轻声道,“幼时,母亲与我不讨父亲喜欢,姨娘他们也跟着欺负我们,总会指使我同母亲做许多差事,每次累时,母亲便会讲许多故事给我,其中便不乏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事,母亲说过,善恶行止,本无人妖之分,妖不为恶,人不为恶,有何可惧?”

    “妖不为恶。”姜九喃喃重复道,低声道:“你怎知我不为恶呢?若是我杀孽慎重、暴虐无常呢?”

    陆瑾岚仍是摇头。

    “你留在六记斋,日子总不会太平。”姜九又道。

    是,祝钰刚也说过,留在六记斋,像今日的事,只多不少。可陆瑾岚不知为何却对六记斋产生了依赖,或许是因为六记斋救了她,她又别无去处,六记斋待她这般好,哪怕知道他们不是人,是妖,是精,是怪,可打心里并不怕他们。又或许是心里那一丝讲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眷恋感?

    陆瑾岚低下头,似是在找说服自己的理由,半晌又道:“六记斋待我这般好,就算你们是妖邪之物,定也是好的。我虽不懂祝钰说得仙身道骨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他是作了什么法,可是这两日我也看见红姐他们身上那些……变化,初时我也是怕的,可是看着看着就不怕了,我只念着你们待我的好,便不怕了。我想,待在你们身边,就算遇到那些事,应该也是不会怕的。”

    姜九看着陆瑾岚,面前却出现她的影子,刚想唤出那个名字,却又猛然止住,最后别过脸轻声道:“算了,你今天受了惊吓,回去好好休息,若是你改主意了,再同我说。”

    陆瑾岚喃喃道:“掌柜。”

    这一声很轻,姜九却听得真切,“怎么?”

    “我想留在六记斋。”这一句声如声如蚊呐,可就那么轻轻飞入姜九的心里。

    似是这话自觉说得不够堂皇,她又马上补充道:“留在六记斋,我也能跟着学些烹调的手艺,日后,日后也好……”

    “恩,你在这里,若想学,这些总会教你。”姜九回道,语气中多了几分释然。

    陆瑾岚抬头,不经意间对上姜九的眼睛,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有无数哀愁说不出道不明,多看一眼,就要陷进去。

    陆瑾岚又低下头,心却一直“扑通扑通”跳。

    姜九却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变化,只是轻声道:“你快回去吧。”

    陆瑾岚应了声,便低着头匆匆地退出去。

    姜九却一个人坐在桌前,盯着那一桌子的残羹冷炙沉默许久。他知道她有许多话没有问出口,而他自己,也有很多也不敢开口。也只有面对她,自己才会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因为怕相信,因为怕失去,若是他们想借着她……

    想到这儿,姜九的面色一冷。

    忽地门被轻轻叩响,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而出。

    “掌柜。”张柏唤道。

    张柏先是紧走两步,立在姜九的面前,似是犹豫半晌,方才说道:“陆姑娘她,身上有生灵。这几日晚上我见到她屋里……”

    姜九思绪仍像是沉游,见张柏说完,仍是半晌不动。

    生灵?姜九想起那个熟悉的面容,他回来了?又想起陆瑾岚腿上的印迹,那个寄生于她体内的生魂,真得是芸卿吗?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萦绕,久悬不去。

    “掌柜,我觉得你对陆姑娘……”张柏大着胆子道。

    “张柏,你一向不插手这些事的。”姜九拦住他,不让他说下去。

    “是。我僭越了。”张柏低声道,不再说下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姜九沉默了一下,方又接着说道,“我心里有数,她不是芸卿,我也不可能再犯那时的错误。”

    张柏没再吭声。有些话,只能说一次。

    “将魂的事,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知道我的短处,便有恃无恐,这一遭风波过去,想来他们会有其他的招数。我们虽不至于惧他,但敌在暗,我们在明,还是要多防备些。”

    “还有,祝钰,这个人善恶不明,来意不明……”

28 夏日·冰事

    自从那日后,陆瑾岚在六记斋的日子越发安定下来。

    每日早起,她便会帮忙打扫店里卫生,接着便会跟着严松或者掌柜跟着打下手,虽和之前差不多,但是因陆瑾岚同掌柜说过想学些烹饪的技艺,每次姜九下厨时都会唤她来看,一边做一边细细讲,有时又唤她下手试着做。

    陆瑾岚有时听着听着会失神,直到姜九冷冷地唤她,她才忙不迭的道歉,可是又总忘记失神时在想些什么,就好像想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也开始习惯,晃着晃着,便看见严松头上张角,张柏手上有毛,红莲有尾巴,有时候也会看见院子那些寻常的石桌石凳、茶壶酒盏时而一摇三晃,时而窃窃私语。刚开始她还惊诧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便只当看不见。

    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姜九有什么异象,没有头上长角、手上有毛,更没有一屁股毛茸茸的尾巴,她好奇良久,但终是不好意思问。

    陆瑾岚在院子里随姜九在做鸡丝,新烫的嫩鸡,拆皮去骨,鸡肉切丝,加笋丝、青芹,用秋油、芥末、醋拌好。

    红莲坐在石凳上,在树下纳凉,可仍觉得不解暑,便冲院内两人闲话:“掌柜,这天马上都六月了,也着实热了,要不让严松做些个冰饮来卖?”

    陆瑾岚拭了拭额头的汗,日子是忽然热起来的,一早醒来日头便已火辣辣,睡觉时的衣衫被汗浸得半湿,非要用那新打的井水洗上一洗,方觉得畅快。虽然据前些天的大雨倾盆,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姜九停下手里的动作,撇了红莲一眼,缓缓道:“就你贪嘴。”

    但没两日,六记斋的汤饮和冷食还是悄然上桌了。

    青古镇城北的李家专做售冰营生,每年寒冬便派人前往北湖采冰,运冰,须耗上整整一月的时间这冰方能入了李家冰窖。一入夏,便有各式运冰车往来李家购冰,照理说说,六记斋这样的小户,家里不应有冰窖,但也没人瞧见六记斋倒李家采购过冰,自然也没人清楚六记斋的冰来自哪里。

    比如今年,李家的冰尚未开卖,这六记斋的冰已经开售了,但有什么关系,重要的六记斋那些凉滋滋的消暑凉饮,杨梅渴水、紫苏饮、杏酥饮、绿豆水等等,无论是谁来了,先喝上一碗冰凉,就算是再热的天也能一下子舒爽起来。

    仍不过瘾的点上一份冰雪冷元子或者生淹桃李香,冰雪冷元子是由焯熟的黄豆与糖蜜拌匀加水团成团子,再浸入冰水里,而生淹桃李香则更为简单,当季的桃李瓜果削皮去核,切成小块,泡到冰水中即可。

    只是,冰饮每日不过百份,售完即止。

    因而,这天仍大早,前来六记斋买冰消暑的人却络绎不绝。

    陆瑾岚天刚蒙蒙亮便同严松备好了各色汤饮,又洗净各色瓜果,便在前面候着。

    冯正刚喝了一碗加冰的紫苏饮,直嚷不解渴,又要吃冰雪冷元子,一连几天,日日见他在此,只说家里太热,出来避暑来了。

    当然除了像冯正这种日日厮混在店里吃的,还有一些贵家子弟、富家千金等等不想出门的,便派小厮骑快马而来,快马而归。

    比如县官庞正,每日便是如此,倒不是这庞正嗜冷,据说只因九霄真人怕暑热,非得有这冷饮方能静下心查案。

    又比如,城南张员外家,买起冰来更是一日不差。

    说起张员外,人如其名,张大富,果真大富大贵,以织锦发家,城里几乎一半的绸缎布匹都是出自他家,平日里忙于营生,倒不是那为富不仁的奸商,也不爱显山露水。

    所以,这买冰的自然不是张大富,而是他的儿子,张子贵。张子贵不喜文不爱武,更不爱经商理财,日日留恋与烟柳之地,不管是迎凤阁、凤栖馆,还是荔香院,哪哪都有他的身影,花出去的银子更是如水一样。

    因而那管事的一开口,便有那看热闹的人道:“估计又是讨好迎凤楼的莺莺燕燕去了。”

    莺莺燕燕是城里迎凤阁最近新起的一对双生花魁,两姊妹长得一模一样,都是玲珑娇俏,只不过一个善歌,一个善舞,红袖一舞,莺嗓一开,不知多少人拜倒在石榴裙内。但这两姊妹也娇贵地很,这日子一热,便直嚷受不住,这张公子也就日日派人来买冰食凉饮来讨好她们。

    只是今天,这手笔似乎有点太大了些。

    那管事的衣着不菲,显然不是平日跑腿的小厮,大概是念着此次花费颇巨,故而打发他来。他一见姜九便趾高气昂地唤姜九把店里存的冰如数卖给他,姜九冷冷看了他一眼,只说两字,不卖。

    那管事的年纪不大,因而一听脸上便起了几分恼色与尴尬,叫道:“我可是张员外家的,别说区区一车冰,就是把你这店买下了,也无非是九牛一毛。”

    “不卖。”姜九这次看都懒得再看他。

    “你!”管事气到脸涨红,一旁的小厮立马在他耳旁悄声几句,他方收了起,装作和声道:“掌柜,家里真是急等着用冰,您开个价,多少我家都出的起。”

    “张柏,送客。”姜九转身,淡淡地吩咐张柏。

    一旁瞧热闹的也起哄道:“人家不愿卖,哪有强买的道理!”

    “就是,就是!别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狗仗人势!”

    那管事的脸色越发难看,又不好发作,只气得脸由红便白,由白转青,由青发紫。

    张柏过来劝和道:“这位爷,不是我们不卖,是我们原本也没多少,这都给你了,我们生意就没得做了,这么些老主顾看着,确是不好卖您。您再去李家瞧瞧,他家毕竟专做这营生,或许您去再好好商量,便提前卖了给您。”说罢便装作无意地替他拍了拍身上尘土。

    那管事似是忽的有点懵,半晌都呆立不动,又过了半晌,方才转过身,嘴里嘟囔了一句:“懒得跟你们在这闲扯,走,去李家瞧瞧。”

    便领着一干人上马扬长而去,众人见这一骑烟尘滚滚不禁直摇头,这场不大的风波很快过去,但岂止,这却是另一场风波的开始。

29 夏日·燕燕

    青古镇有条著名的街,唤南桑街,一提起城里的妇人都要咬牙切齿暗骂几声,为何?因这南桑街便是城里最著名的烟柳街,大大小小十几家妓馆,而其中最著名的有三家,迎凤阁、凤栖馆、荔香院。

    原本三家鼎立,各有千秋,可是近日迎凤阁因为莺莺燕燕一对姐妹花,风头倒有盖过其他两家的趋势。

    这莺莺燕燕虽是近日新起,却是迎凤阁的房妈妈精心调教良久的杀手锏,这一对双生花自从七岁被买入迎凤阁,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都是请了最好的师傅,两姊妹花相貌一模一样,唯有莺莺眼角有一颗泪痣倒可分辨,莺莺善歌,莺嗓一开便如翠鸟弹水,黄莺吟鸣,而燕燕身姿如燕,罗袖一起便似章台柳、昭阳燕。

    这样一对绝色天姿,又岂不勾人心魄?

    因而张大富的独子张子贵便日日赖在这迎凤阁,左一个莺莺,右一个燕燕,怎么也亲昵不够。你若问他更喜欢谁?刚开始好似不分伯仲,可是这几日,人人都瞧出是那莺莺占了上风,大概是因为莺莺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让她平添地比燕燕娇弱几分,再加上苏苏的一声“贵哥哥”直勾得人心痒痒,而燕燕呢,虽有那袅娜腰肢,但似是总爱使些小性子,比起姐姐,到底是差上几分。

    比如今天,早上莺莺直嚷这天热得嗓子都像冒了火星,若是屋里摆上冰鉴,岂不舒爽许多。因往年她也知道迎凤阁若是来了贵客会摆上冰鉴降暑,便故此一提。

    一旁的丫鬟忙道这李家售冰好似都从夏至起,这还差着时辰呢。她立马不高兴道:“那这日日吃的冰食、凉饮里的冰从何而来,莫要欺我!”

    这才有了张子贵派人论车买冰之事。不过半日,那小厮便灰溜溜回来了,只说六记斋不卖,那莺莺见状立马又是双泪盈眶,小厮看了眼已是满脸冰色的主子,忙又回道:“莺莺姑娘莫慌,奴才已同李家说好了,等夏至一到,冰一开售,这头一份儿冰,麻溜地给姑娘送来。”

    莺莺仍是蹙眉娇嗔道:“那这几日倒也难捱。”张子贵在一旁自是好一阵劝解,又是骂那小厮不成事,又是妹妹莫生气,娘子莫恼怒,还应了要将家里祖传的玉玔、玉枕拿来送她,还吩咐小厮就守在李家,一听说送冰车倒便立马送到这里。

    莺莺这才由悲转喜,转头又见燕燕在一旁似笑非笑,便扯着张子贵的衣袖为妹妹抱不平:“那燕燕妹妹呢?不能只我一人得了这些物件。”

    好一个贴心又体贴的姊姊,燕燕冷笑声声,却不道谢,只是瞧着那两人亲亲又蜜蜜,若是叫外人瞧见了却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燕燕斜眼瞧那张子贵,倒真是富家出来的子弟,面如傅粉,唇如涂朱,颜貌如宋玉,又生得一张巧嘴,姐姐妹妹句句体贴,因而在这南桑街倒是个讨人欢喜的主顾,只是一向待人不分伯仲的他近日不知为何却与莺莺越走越近,虽每次莺莺也拉着她一同作陪,但也就只是作陪而已,还记得他前些天刚入迎凤阁时,尚还莺莺又燕燕,并莲同好,可不知为何他在莺莺房中宿了一夜,又睡了大半天,一醒便成了这钟情公子的模样,就连他一贯喜欢自己跳的惊鸿舞也道没趣没趣,却爱极了那莺莺唱柳三变的昼夜乐、满朝欢之类。

    昨日她还偷偷听到张子贵唤来房妈妈打听要给她赎身的事宜,可是这两日明里暗里在她面前提都不提上一句,以往这张子贵是万花丛中过,并不见多瞧上谁几眼,大家也没那个念想,可是如今,若他真是转了性,只爱一人,替她赎了身,那她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想到这儿更是妒意满满。

    待回了屋,一张脸早已冷若冰霜,又瞧见妆奁上那些个珠钗玉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手便是一阵乱丢,直吓得跟着她的小丫鬟阿喜也不敢动,她这个主子最近脾气越发古怪,每次只要同莺莺伺候完客人哪次都是摔东摔西的,若是上前安慰,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所以见此情景动也不敢动。

    可是不动,燕燕见阿喜只是呆愣,又忍不住骂道:“你这小蹄子,站在那儿挺尸呢!连句话都不会说,滚滚滚,别在这人碍眼!”

    阿喜见此,唯恐再招惹祸端,便咬着嘴唇关门下去了,既然主子不愿意见她,眼不见心不烦。

    燕燕见小丫头一声不吭关门走入,心念连个丫头也欺辱她,拿起桌上的茶盏便朝门上掷去,“砰”茶盏被摔得支离破碎,她方附在桌上嘤嘤哭起来。

    她不甘,为何她与莺莺一同入迎凤阁,一同学艺,一同梳栊,为何她就处处高自己一等,又要处处摆出姐妹情深的姿态,处处弄这些个怜悯的施舍,让旁人瞧了看我笑话。

    燕燕这般想着,泪就似那断了线的珠子,直到她忽地听到一句娇媚款款的女人的声音:“好一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娇容,怎么,不甘心,我帮你好不好?”

    这一句,讲得如此勾人心魄,似是蕴藏着讲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入耳便沉溺其中。

    “谁?”燕燕抬起头,泪痕犹在,嘴唇微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惊诧,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她环顾四周,屋子中纱幕重重,地上满是狼藉,异香缭绕,但只她一人,那么说话的又是谁?

    她似是听说旁的姐妹说过,这阁里阴气重,有些姊妹不知怎么就没了,房妈妈隔段时间就要请些道士真人前来做法,要是哪次不来,便会有人瞧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嘻嘻。”

    “并蒂莲开,莺莺燕燕,谁才是那最娇艳的那朵?”

    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更是分外妖娆,更添几分嘲弄。

    “到底是……谁?”燕燕抓起桌上茶壶,朝着那空气,大着胆子喝道。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吹得纱幕起起又蒙蒙,燕燕瞧见那纱幕后面似有个女人,影影绰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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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记斋记介绍:
何谓六记?记生死有命,记悲欢离合,记福祸相依,记善恶有报,记六道轮回,记众生芸芸。
闲来六记斋,玉盘珍馐杯中酒,天下熙熙又攘攘,魑魅魍魉莫能逢,福也好祸也好,生也好死也罢,不过生而有命,人也好鬼也好,妖也好神也好,各有寂寞难诉说。
他习惯了旁人唤他姜九爷,掌柜的,再次见她,方想起有一世,那人曾唤他小九。这些久远的事他就早忘了,可有些人,总要唤起他身上那些贪婪与杀戮,以及那被封印的不断蠢蠢欲动的恶。六记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记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记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