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教习
“少爷,地契这就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
保安堂后院里,李昂得意洋洋地将地契房契说明,放在装着家当的木箱底部。
今天一早,那位除干净寄生虫的船主沙德,让他兄弟送了一百贯过来。
加上牧监司的一百贯,和这段时间收的门诊费,再减去纯酒、布帛、药材等的消耗费,李昂手上还剩下一百九十七贯。
当即带上钱去到杏林会会长艾荣家里,要回了地契说明。
柴翠翘小声嘀咕道:“艾荣这么干脆就把地契拿出来了啊?我还以为他们又要耍什么幺蛾子呢。”
“钱都凑齐了,他们还有什么借口?真要闹到官府那里,也是我占理。”
李昂笑道:“总算是了了桩麻烦事。
对了,今天端阳节,我先去留轩先生那里拜访一下,看看他儿子的手肘脱臼恢复得怎么样了,下午再买点粽子、五黄回来。
你把家看好,
等晚上我们去看龙舟。”
“看龙舟?好耶!”
柴翠翘兴奋地拍了下手掌,洢州城里有大大小小上百家造船坊,与航运有关的商号更是不计其数,每年五月五端午节的夜晚都会有龙舟之戏——
所有龙舟四面悬挂上小灯,哨声一响,百舸千帆竞渡,如流火飞星,率先驶过洢州桥下者即为冠军。
冠军的三百贯奖金倒是其次,能在乡亲们面前长脸更重要。
至于李昂说的五黄,指的是洢州本地习俗的五黄宴,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和黄酒。
本来是用雄黄酒的,直到三十年前学宫证明雄黄酒喝之有害,所以不管是五黄宴,还是涂抹在小孩额头上防蛇虫,都从雄黄酒改成了黄酒。
“好好看家,我等会儿回来。粽子味道有什么要求吗?”
“要梅菜肉和豆沙馅的,不要白糖馅。”
“诶?你以前不挺喜欢吃的嘛。”
“以前胃小嘛,吃一个就腻了也饱了。现在可以吃好几个!胃要空出来给其他的好吃的!”
柴翠翘双手叉腰一脸骄傲,也不知道在骄傲个什么。
李昂笑着拨了下她的刘海,出门而去。
街道上节日气氛浓郁,各家各户门口,包括摊贩的的桌角,都挂着艾草与菖蒲。额头用黄酒写着“王”字的孩童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和父母一起去郊外放风筝。
看着热闹景象,李昂买了瓶黄酒,脚步轻快地走近小巷,敲响了蒲留轩家的院门,“留轩先生在吗?”
“哦,日升啊。”
开门迎接的是蒲留轩妻子关丽姝,她手里抱着的小儿子,正玩着一面拨浪鼓,手上还缠着李昂之前系的三角巾。
“快叫日升哥哥好。”
关丽姝笑着垫了垫怀里的儿子,等儿子奶里奶气地问完好,她才转过身去,朝后院喊道:“留轩,日升来了。”
只见后院的石桌两侧坐着两道人影,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聊天,一人是蒲留轩,另一人...
“是你?”
李昂稍有些惊讶地看着随蒲留轩站起身来的青衫青年,正是对方昨天在保安堂里挥剑赶走了那几个地痞无赖。
“师弟,又见面了。”
青衫青年爽朗一笑,拱了拱手,一旁的蒲留轩则笑呵呵地说道:“日升,这是你程居岫师兄。
他是我以前在长安的学生。
现在嘛,是学宫教习。”
“学宫...教习?”
李昂愣了一下,学宫教习不也是学宫弟子的老师?这又是老师又是师兄,该怎么称呼?
“叫师兄就好,”
名为程居岫的青年笑着摆了摆手。“我这个教习只是兼职,还没怎么正经上过课。”
蒲留轩招呼二人坐下,随意聊起了天,“居岫,明天从学宫毕业,是要继续担任教习,还是去做别的?”
“我是想留在学宫的,不过,公羊教授那边,有点麻烦。”
程居岫犹豫着说道:“上一支远航无尽海的船队,两个月前在登州返航登陆。船上船员倒是没有发疯,不过船底和龙骨全被巨藤壶啃噬烂了,无法再航行。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应该会被举荐到工部司水部,协助公羊教授建造船只。”
“公羊德明么?”
蒲留轩点了点头,“他脾气古怪,不过人其实不错,可以多接触接触。”
蒲留轩顿了一下,看了眼旁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李昂,笑着问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说,居岫是你师兄,不用太拘束。”
“啊好。”
李昂清了清嗓子,不按捺疑惑,好奇问道:“巨藤壶是什么?为什么远航无尽海的船队会发疯?”
“唔...”
程居岫沉吟说道:“我们虞人,把登州以东,统称东海。东海之外的无垠海域,称为无尽海。
你知道这两者的疆界在什么地方么?”
“万里。”
李昂答道:“登州以东万里外,就是无尽海。那是有文字记载过的,民间船只到过的最远疆界。
不过历朝历代,都曾组织过军方船队,探索无尽海的更远端。
前隋炀帝就不惜动用百万民夫,为他修造巨舰船队,去寻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上的长生不老药。”
“没错。”
程居岫点头道:“东海的物产,每年为朝廷提供巨量税收。
然而东海之外的无尽海,则蕴含了更多的财富...与危险。
每年每个月,都有民间船队消失在茫茫海上,他们中的一些是被风浪、海盗摧毁,另一些,则死于从无尽海沿线,游曳过来的妖。”
第十七章 罗盘
李昂眼睛一睁,“妖?”
“外形类似生命的异类。”
程居岫说道:“就比如巨藤壶,是有一个个体长半丈的藤壶,首尾相连组成的庞大群体。常年在海面二十丈下飘荡潜伏,宛如水下岛屿。
一旦其上方有船只,或者巨鲸那样的生物游过,就会急速上浮,将所有物体啃噬殆尽。
木材,陶瓷,稻谷,钢铁,布帛,乃至...人。
七十年前我们学宫才正式捕捉到巨藤壶的样本,并根据巨藤壶可能从无尽海漂流过来的方向,绘制了一份新的海图,下发给所有在东海上航行的商船,这才降低了东海海船无故失踪的概率。
而巨藤壶,只是无尽海中,微不足道的妖物而已。
学宫的宗旨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我们虽然也像前隋皇帝一样探索无尽海,却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探索未知。
这一点,等你进了学宫就明白了。
学宫每年都会组织高年级学生,去虞国各地乃至境外,从事探索与实践。”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学宫坚持一定,只招收有灵脉天赋弟子的原因。”
一旁的蒲留轩补充说道:“这世间真的有妖存在。
是学宫、镇抚司、兵部还有昊天道门,将妖的存在与普通人隔离。
除了妖以外,还有魔、异、诡三种异类。
妖,就跟话本小说里一样,指的是外形类似生物的异类,比如十年前洢州镇抚司在山上抓回来的那只一人高的獠牙野猪,就是妖物。
只不过除了体型庞大之外,一无是处。
和我以前见到过的那些差太远了。
魔,指的是外形类似人类的异类。
异,指的是外形上没有生命的异类。比如能自行活动、具有种种怪异表象的拂尘,刀剑,弓弩,盔甲等等。
至于诡...则是四种异类中最难以揣测,也最为危险的异类。
它可以是一句话,一段舞,乃至...一种现象。
学宫诞生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探索未知,搜集妖、魔、异、诡的资料信息,找到办法灭绝,或者镇压、收容它们,
在异诡所投映出的庞大阴影下,庇护普通人。”
蒲留轩说罢,静静地看着李昂,本来以为能在李昂脸上看到惊愕失措的表情,却不想李昂沉吟一声,立刻反问道,“妖、魔、异、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所有话本、戏剧、志怪小说中,都只有只言片语,没有详细描述。
学宫刻意隐瞒,或者说淡化异类的存在,也是为了庇护普通人么?”
“没错。”
蒲留轩点头道:“对于普通人而言,知道的越少,反而越是安全。
像妖、魔还好说,
有些异类、诡类,哪怕仅仅是知晓,都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甚至于,有些诡类,知晓的人越多,它就越强大。”
蒲留轩顿了一下,缓缓道:“而信仰昊天道门的天下各国,每日辰正和戌正响起的钟声,其实也起着驱逐妖邪的作用。
汇聚了亿万生民念力的钟声,可以直接掐灭等闲妖邪的余焰,剥夺它们生存的土壤。
所以天下越是承平,妖邪就越少。
天下兵灾越是猖獗,死的人越多,道统越是衰弱,妖邪也就越多。”
“那隋末乱世...”
“到了白骨暴于野,人易子相食的时候,人间就和魔境没什么区别了。
妖魔肆虐,暗无天日。
而我们学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那种事情在虞国再次发生。”
蒲留轩缓缓说道:“日升,你想好了么。
如果真的能进学宫,并不意味着以后前途无量,仕途顺畅,可以在官位上作威作福。
学宫是虞国倾尽举国之力建造并维系的,学宫弟子有责任与义务,也有无比巨大的潜在风险。
人无法彻底理解妖、魔、异、诡,就算是最强大的修士也不能。
有时候,当个富家翁,懵懵懂懂过完一生,并不是一件坏事。”
“...老师,我想好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在临门一脚关头退却,那我这几天的《上清灵感章》岂不是白看了。”
“呵呵,说到《上清灵感章》,”
蒲留轩笑着问道:“日升你这段时间,读出什么感觉没有?”
“这个...”
李昂表情一窘,如果蒲留轩问的是感想还好,他在异世界记忆里感想文写得多了,
但感觉...
蛋疼的感觉算不算?
“那就是没有咯?”
蒲留轩摇了摇头,“也罢,天纵奇才毕竟是少数,只要能堪堪过及格线就行。
居岫,把罗盘拿出来吧。”
“好。”
只见程居岫从地上捡起一个沉重铁箱放在桌上,
那铁箱四四方方,四面和底部没有任何铆钉、线条,只在顶部有一颗凸起圆球,圆球上刻满了行星环带一般的纹路。
程居岫在圆球上轻轻一拨,像拨动保险箱密码盘一样,轻而易举打开了铁箱。
李昂瞥了一眼,箱子里装满了各式杂物。
有五六个小巧瓷瓶,四颗黑黢黢的铁球,三块银锭三块金锭三块铜锭,两本册装书,以及一块方形罗盘和一把灰色蜡烛。
程居岫从铁箱里取出罗盘和蜡烛,摆放在桌上。
罗盘整体呈古朴幽邃的黑黄色,中心是黑白双色的太极八卦图案,从内而外,分为几十道同心圆环,每道圆环的格子里,都刻着字样。
比如甲乙丙丁午已庚辛...观比剥坤乾...
还有的格子里,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图案。
从太阳月亮,到龙凤麒麟,乃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狰狞异兽。
第十八章 烛火
“学宫出来寻找适格儿童的教习、助教,都修行有望气术。配合这块知御引修盘,能大致感应出灵脉天赋者的方向。
当然这个方法比较粗糙,更精确的,还是配合这根灰烛。”
程居岫将灰色蜡烛放置在罗盘中心位置,随意说道:“学宫主要教授的修行之道,共有五种,分别为符、术、念、剑、体。
所谓‘符术双生,剑念一体。’
符即丹书符箓,集天地之灵气,凝于铁画银钩。一符成则鬼神惊。
术即千般法术,可巡云驱雨,裂海崩山。
念即意念,能凭意念,随意驱使灵气。
剑即剑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四种修行之法,任何一条都能抵达大道,需要一辈子去钻研苦修。只有贪婪愚笨者,或者真正的天才,才会去兼修两种。
比如现任的学宫山长,也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就兼修了符法与剑道。”
蒲留轩补充说道:“当然山长的境界,已经超出了普通人乃至许多修行者的理解范围。一般来讲,就算是天才,想要兼修,也得选择两种比较接近的道途。
例如符和术,符和念,念和剑。”
李昂下意识问道:“那体呢?”
“体...”
蒲留轩和程居岫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
两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一阵,笑舒畅了,蒲留轩才轻咳一声止住,“体么...等你去学宫就知道了。
虽说修行之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炼体的方法方式,和符术剑念相差实在太大,难以比较衡量。
这倒不是说炼体不如符术剑念,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真正的武道宗师,比如虞国的那三位将军、镇抚司指挥使,还有皇宫里的供奉,一样一拳之下,万法辟易。”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昂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没有符术剑念天赋的人,才要去修行炼体之道。”
感情修士也有鄙视链?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的啊,到了长安也别跟人提。”
蒲留轩稍微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总之,只要有灵脉天赋,一切都好说。
居岫。”
“嗯。”
程居岫应了一声,伸手在烛芯上一碾,蜡烛缓缓燃烧起来,升起豆苗般的橘红火焰。
蒲留轩扬了扬下巴,“伸手吧,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蜡烛中端,其余三指并拢。食指在前,大拇指在后。”
“哦。”
李昂吸了口气,伸手捏住蜡烛,只觉触感寒冷,像是在摸一块坚冰。
“知御引修盘,是修士们用了千年的检验手段。根据蜡烛火苗的颜色、形状、大小、变化,以及火苗指向的罗盘方位,通过繁琐复杂的测算方法,推测出灵脉的数量、直径,以及所适合的修行道途。”
蒲留轩缕了缕胡须,淡淡道:“十条灵脉就算比较有天赋了,十四条是万万人中才有一名,而十六条、十七条灵脉,全天下几十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有史记载以来,天生灵脉最多的,是两百年前,隋末时期的昊天道门掌教,有二十条。
至于更远古的神话时期,没有物证和信史参考,算不得真。
另外,灵脉多寡在修行中,并非决定因素。
更重要的是悟性与机缘。
灵脉相当于河道,二十条河道能输水送水,十条河道一样也能输水送水。只是在修行之初,灵脉多的能少走些弯路。
别乱想,凝神,静气。”
“哦。”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紧张杂念排出脑海。
在三人注视下,那根灰烛顶部的橘红火焰,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膨胀起来。
“灵脉寡者,则烛火弱,灵脉多者,则烛火强。
灵脉深者,则烛火细,灵脉浅者,则烛火粗。
有灵脉在脑部,则烛火为金色。
有灵脉在手部,则烛火为蓝色。
除此之外,烛火还会根据灵脉的方向、形状、回路,而显现出十字、三角、五芒星等异象。
比如前隋的炀帝,其十岁时初次使用知御引修盘,就令烛火显现出繁琐华丽的烛龙之象,以至于皇帝龙颜大悦,册立他为太子...”
程居岫的讲解声音越来越微弱,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精彩。
只见李昂手中的烛火,缓缓分裂,一分二,二分四,直至分为二十四缕纤细至极的叶片,展开在知御引修盘上方。
这算什么?
莲花?兰花?牡丹?
总不可能是大章鱼吧?
李昂不明所以,也不敢将手挪开。
好在那支灰烛非常耐燃,没有蜡烛油融化,手感也还是一如既往冰冷。
程居岫皱眉道:“像是二十四瓣莲,但叶片也太瘦了。”
蒲留轩同样眉头紧锁,补充道:“形状也有些问题,端正的二十四瓣莲,应该分别指向知御引修盘的‘姤’、‘鼎’、‘巽’、‘蛊’、讼”等字才对...
用天罡法测算试试?”
“嗯。一名九常,居之以逃形。二名育常,化为草木万物。三名卯常,变为山陵万物...”
程居岫闭上眼睛,左手五指飞快弹跳碰撞,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说某种繁琐晦涩的计算法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良久,他才睁开双眼,缓缓道:“七条。”
李昂眉梢微挑,“嗯?”
“可以松开灰烛了。算出来,应该是七条。”
程居岫点了点头,认真道:“虽然其中一条显现出微弱之象,不过确实是七条不假。可能是近期忧伤过度,神魂愁困所致。”
“七条么。”
蒲留轩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点头道:“足够了。”
“嗯,已经过了学宫的入学标准。
等会儿我把烛火图案描绘下来,写上测算公式,附上老师的推荐信,寄回长安学宫,就没问题了。
实在不行,等到了长安,再找教授给你重新测一遍,可能会更准一点。”
程居岫笑着,随手一挥,灭掉了灰烛,说道:“师弟不用灰心,我和老师也才十条灵脉左右。
只要过了感气、身藏境,
七条灵脉修行起来不比别人慢多少。
现在和以前的古法修行不一样了。”
“啊,我还好,只是刚才还以为二十四瓣莲就是二十四条灵脉,还吓了自己一跳。感情不是按形状分的。”
李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了师兄,感气、身藏境是什么?”
第十九章 巡云
“符、术、剑、念四条修行道途,虽然后期天差地别,不过本质上都是对天地灵气的应用。
大致上可分为五阶。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烛霄。
感气就是感受自身灵脉所在,通过灵脉,将天地灵气导入自身气海,这个过程也被称之为‘初导’。完成初导就算入了感气境。
身藏,则是气海逐渐充盈,能与天地吐故纳新,循环往复。”
程居岫耐心解释道:“感气境还只算是普通人。
到了身藏境,才算是正式的修行者。
能将灵气外放,推动五步之外的石块铁锭,或者吹动十步开外的风帆。
修行符道,可以写个沸水符、轻身符、扫尘符、微焰符。
修行术道,可以放个清风术、洪声术、飞矢术。
相较起来,剑道的进展就慢一些了,充其量可以让剑慢悠悠飞起来,飞的还没人走得快。
这也算是各道途的特色。”
“而到了听雨境,就不同了。”
蒲留轩慢悠悠地说道:“自身气海与天地灵气的循环变得无比流畅,站在雨幕中,能清晰数出落在身上的雨水。
说整个人脱胎换骨,从此超凡脱俗也不为过。
听雨境之上的巡云,顾名思义,已经可以腾飞而起,行巡于云雾之中。
这两个境界的修行者,很少生病,寿命也比普通人要长许多。
不过,想要再进一步,晋升烛霄,难如登天。”
“到了烛霄境,哪怕只是站在地上运转灵脉,都能照亮高空中的云霄。”
程居岫感慨道:“当世所有的烛霄境,包括与烛霄境相当的武道宗师,
也就寥寥数十人,每一个都能裂山分海,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
“那再之上呢?”
李昂问道,“还有境界么?”
“再之上...”
程居岫与蒲留轩对视一眼,缓缓道:“超越烛霄,即为临渊。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受万物牵连,知晓天命之理,出离生死苦海,度脱苦厄劫难。
大超脱,大自在。
不过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境界,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当今世上还活着的人不知道。”
李昂犹豫问道:“那师兄和老师...”
蒲留轩抬了抬眼帘,“十五年前,我是巡云中阶。”
“若非因为那个人,您自愿关锁灵脉,出走学宫,现在恐怕已经距烛霄境只差临门一脚...”
程居岫沉重愤恨地叹了口气,又立刻意识到说错话,摆手道:“算了不提了。
至于我嘛,哈,说来惭愧,修了好些年,也不过才巡云初阶而已。”
蒲留轩微笑着点了点头,欣慰道:“能在这个年纪有巡云境,已经算很难得了。
而且还是术、剑双修。”
“术剑双修...”
李昂眼皮一跳,又想到了昨天程居岫那快到几乎看不清的拔剑。
“呵,想不想见识见识?”
程居岫友善地笑了笑,随手一挥,腰侧系着的长剑骤然出鞘,悬停在他头顶上方。
哒。
他轻轻一弹手指,长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后院疾驰飞行一周,剑气在掠过水塘时,甚至将整个水塘一分为二,吓了里面的鱼一跳。
“和符、术、念一样,
学宫教授的剑道下面,也有两种子类。一种是手持长剑,剑破万法。
还有就是我这种飞剑。”
程居岫手指一点石质桌面,飞剑轻巧飞回到他头顶上方的位置。
“飞剑的形状,根据修士的爱好、习惯,各不相同。有球形剑丸,也有梭形剑、细剑、直剑。我还有位关系很好的师兄,他觉得剑越大,威力越强,干脆用不开锋的门板巨剑。
虽然驾驭起来不易转向,但也不需要转向,
什么妖魔异类,一剑砸下去,全都没声音了。”
程居岫笑着说道:“我这把剑的剑柄也只是装饰而已,反正平时也不怎么挥动。”
“那...师兄你能御剑飞行么?”
李昂看着程居岫头顶的飞剑,眼眸中闪着光彩,恨不得把剑摘下来耍耍看。
“咳,能飞...是能飞。不过姿势不太好看,还不如我自己用灵气悬浮滑翔。”
程居岫有些尴尬地弹了弹手指,飞剑回到剑鞘当中,没有发出任何噪音,“除了剑道之外,我还修行了术。”
他再次打开那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先将罗盘和灰烛放回去,再从里面取出一块铜锭,关上铁盒,将铜锭放置在铁盒顶部上方,使其悬浮。
“这铁盒也是学宫出产的,除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之外,还有其他几项功能。比如,辅助铸造。”
程居岫淡淡说着,手掌按在铁盒顶部的凸起圆球上,轻轻转动。
轰!
只见铁盒的四个边角,骤然升起炽烈火焰,聚集在铜锭周遭。
李昂下意识地后仰身躯,避开那炽热至极的高温。
烈焰灼烧下,铜锭缓缓融化,但融化的液滴却没有滴落,而是继续悬浮在半空之中,在程居岫的控制下,逐渐变化为圆球模样。
百息过后,铜球逐渐显现出形状,那是个表面布满流云纹的镂空球体,看起来精美细致,宛如优秀工匠精雕而成。
“这就是巡云境的熔铁术和铸铁术了。”
程居岫熄灭了火焰,等到铜球表面余温缓缓消退,才令其自然坠落,伸手接住。
第二十章 报考
人...人形车床?
李昂看得目瞪口呆,接过程居岫丢过来的铜球,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沉重,坚固,还残留着点熔铸时的余温。
“有工具辅助的情况下,一个巡云境的修士能抵得上三十名、五十名乃至更多的优秀工匠。”
程居岫笑着说道:“当然,修士的时间与精力格外宝贵,每天用来循环吐纳、开拓气海、增进修为都来不及,不可能自降身份给达官显贵服务。
就算是那些可以自行恢复力气的炼体的,也没人会去码头扛大包。
只有在遇到一些普通人力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学宫才会将我们调去。
比如诛杀妖邪,治理水患,遇山开山,遇河搭桥等等。”
“这些事情有助于民生。
虞国修士是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自然应该承担相应责任,而不是像其他国家的修士那样,有了点力量就觉得自己天生高人一等,就该作威作福。”
蒲留轩淡淡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李昂,笑道:“另外,州学的教授一职我已经请辞了。
等端午过了,你自己去州学那里报个到,把省试的报考取消了。
有了推荐信就可以跳过省试,要是你省试真的考中了前十,反而会额外占掉其他人的名额。都是同乡同学,没必要引来嫉恨。”
“嗯。”
李昂点头答应,问道:“那老师您今年回长安?”
“我么...”
蒲留轩沉吟说道:“明年吧。
驹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
何况,我也需要时间来做准备。
对了居岫,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应该一个月后。”
程居岫说道:“我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灵脉波动,等一个月后这里省试结果出来,就和学子们一起回长安。”
李昂对于老师不是今年回长安稍微有些遗憾,
三人坐着闲谈了几句,把茶壶里的渠江薄片喝完,李昂就告辞离去。
灵脉,学宫,符术,剑道...
李昂步履匆匆地行走在街道上,心情前所未有地忐忑与兴奋。
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在眼前徐徐展开,只要能进入学宫...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柴翠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昂抬头看去,只见自家小女仆一路快跑着奔过来,冲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保安堂...保安堂...”
“怎么了?”
保安堂被烧了抢了?还是又有人来找麻烦?
李昂顺着柴翠翘手指的方向,向前方望去,发现保安堂门口又聚集了一圈人,
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看上去饱受艰苦劳动摧残的中年男子,正满脸焦急地站在保安堂门槛上,拍着门大声疾呼,“大夫,大夫在吗?!”
“我就是!”
李昂跑上前去,挤过人群,刚想问患者在哪,就看到在门槛下方的平地上,停了一辆平板驴车。
驴是黑色瘦毛驴,车是简陋木板车,车旁边站着个无比慌乱的十岁左右孩童,同样面黄肌瘦,
而车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妇女,左腿小腿微微弯曲,皮肤呈现出诡异的肿胀,正疼得弓着身躯,满头大汗。
“骨折...”
李昂语速极快地对男子沉声问道:“这是你老婆?”
“是,她她她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摔了下去,大夫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她...”
中年男子结结巴巴,语气无比慌乱。
“能救我一定救。”
李昂来不及多想,大喊着让周围人群散开,牵着驴车绳索直奔后院,打开院门,冲进屋里,拿了块纱布出来。
“日升,怎么回事?”
温和询问声从人群中传来,一位面容敦厚的年轻书生挤出人群,正是隔壁兰生楼宋姨的儿子,宋绍元。
“腿骨骨折了。”
李昂没工夫询问宋绍元什么时候回来的洢州城,直接说道:“宋大哥,能去静宝轩陶瓷店买点石膏粉么”
宋绍元一愣,说道:“石膏粉?家里就有,做豆腐用的...”
“不,要熟石膏,不要生石膏。”
李昂快速道:“我来的时候看见静宝轩还开着门,
麻烦你跑一趟,跟他们讲,买点修补瓷器用的熟石膏粉,越多越好。另外还要几块干净粗布,一盆清水。”
“好。”
宋绍元也不废话,挤出人群冲向兰生楼后院。
李昂深吸一口气,将纱布递给驴板车上的中年女人,和声道:“咬住这块布,别咽下去。”
待中年女人咬住纱布,李昂凑上前去,轻轻触碰对方那弯曲变形的小腿。
伤处被碰,疼痛剧烈,中年女人额头立马流出更多冷汗,下意识地握住身旁儿子伸过来的手掌,刚用力捏了一下就怕弄疼儿子,急忙松开手掌,自己双手扣着驴板车的边缘。
因为过于用力,手背的枯瘦黝黑皮肤都显得苍白了几分。
“胫骨骨干骨折,还好不是粉碎性。”
李昂抬头对中年妇女说道:“需要手法复位。忍住。”
说罢,不给对方反应时间,李昂捏住小腿两端,旋转着用力一正。
咔嚓。
伴随着周遭响起的惊呼,骨头震动声清晰无比地穿回给手掌,中年妇女疼得几乎晕厥过去,整个人摔在驴板车上。
“别动,千万别动。”
李昂额头也稍微流了点冷汗,急忙让她丈夫抱住她,同时回头看去。
很快,宋绍元和兰生楼的两个伙计,就端着两盆石膏粉、一盆井水挤出人群,将三个木盆放在地上,再从怀里掏出一叠粗布,“日升,东西在这,然后呢?”
第二十一章 石膏
“把粗布放驴车上。”
李昂将粗布在驴板车上摊开,叠了几层,层与层之间撒上石膏粉,制成绷带卷。
随后,他让中年妇女将膝关节保持在15°左右轻度屈曲位,自己将绷带卷放入水盆,用水浸泡后,缠在中年妇女的小腿上。
等缠绕完毕,他再次跑进后院,捡了几块木条,用粗布缠绕在绷带卷表面,作为定型。
十几分钟过去,
绷带卷里的石膏逐渐干燥,很快就变成了半凝固石膏板,固定住了中年妇女的伤腿。
“这就行了。”
李昂松了口气,后退半步,直接在衣服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掌,也不管有没有石膏粉粘在上面。
幸好对方只是有移位的稳定骨折,可以用手法复位,如果是开放骨折,保安堂是没有清创条件的,更没有什么骨折支架。
宋绍元看着伤者腿上凝固的石膏,皱着眉头问道:“这是...用石膏定型?”
“准确地说,是石膏绷带。”
李昂说道:“熟石膏粉遇水凝固,可以用来固定伤腿,防止乱动导致再次骨折,有助于愈合。
但如果直接用石膏全部包裹住肢体,会导致腿部肿胀影响供血。
而用石膏绷带的话,能完美贴合腿部轮廓,还有一定的冗余空间,不会出现影响供血情况。
幸好这条街上就有陶瓷店,要不然做豆腐的生石膏到手上,还得烧过一遍,便成熟石膏才能使用。”
他即是在对宋绍元解释,也是在对患者和围观群众们说明。
经过前几天的沉淀,街坊邻里对保安堂的骨伤复原技术已经完全信赖,就算看到新奇古怪的石膏绷带也能接受,站在原地不住地啧啧称奇。
李昂拱了拱手让街坊邻居们散开,不要挡着路过行人,又让宋绍元和兰生楼的伙计再帮帮忙,将驴车的木板,连同上面的患者一起,小心抬进保安堂后院。
等到完成这些,李昂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宋绍元说道:“麻烦宋大哥了,石膏粉的价格是...”
“君子爱人以德。”
宋绍元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救人要紧,一点小钱算什么,别和我算了。”
“嗯。”
李昂也知道宋绍元性格,不再多说,终于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
一番忙活下来,他还没问过患者家属的姓名来历。
李昂随口问了一番,男人叫做甘二,妻子甘氏,儿子甘小二,在乡下当佃农,家里本来有个大儿子,后来不幸夭折了。
这个时代贫苦百姓的取名方式就是这么随便,李昂也不好说什么。
甘二一家,是听说洢州城里有位专治骨伤、能救绝症的医生,专门借了领居家的驴车,从乡下赶到洢州城,等晚上还要把驴车还给邻居。
“大夫...这是问诊费...”
甘二结结巴巴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都是平钱或者当二钱,“这里不够,我就去找人借...”
李昂扫了眼甘二那满是厚厚老茧的手掌,和手掌中边边角角都是缺口的老旧铜钱,语气又柔和了一分,“不用...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吧。
今天端阳节,就当做个善事好了。”
对于佃农家庭的生活之苦楚,李昂有着深刻的认知和理解。
哪怕只是二十文问诊费,对于他们而言都没那么容易掏出来。
“这,这怎么行。”
甘二微黑的脸庞涨红着,局促不安地揉着衣角,“看病不给医生钱,以后是不受菩萨保佑的。”
柴翠翘抿着嘴,说道:“我家少爷让你收着就收着。
什么不给医生钱要受菩萨诅咒,分明就是那些庸医恐吓患者的胡言乱语。”
“那...小二。”
甘二把儿子叫过来,后退两步,做势又要给李昂磕头,李昂连忙劝住了这家人,想了想,去后院拿了两串腊肉和一小袋米,放在驴板车上。
“这些你们就带回家去吧。熟石膏遇水一刻钟就能半凝固,不过要完全凝固,还要一整天时间。
回家以后,我绑着的这些木条不要动。等石膏彻底干透,再把木条拆下来。
另外,患者要在床上躺着,不能轻易动弹,不能让石膏沾水,至少等三个月时间,才能下地活动。半年以后再能干些体力活。
对了,剩下的这些石膏粉和麻布你们也带回家去。
一个月后回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把石膏拆了自己重新包裹一下,记住要一个月后,而且不能裹太紧。
还有,骨折期间可以多吃点鱼虾、鸡蛋,
肉也可以多吃点...”
李昂顿了顿,扫了眼甘二一家穿着的破旧衣服,不禁在心中摇头轻叹。
“总之,有什么好的就吃什么吧。”
李昂把所有自己觉得需要注意的医嘱,全部仔细交代了一番,又觉得对方可能忘了,就去找了纸笔,写在纸上,让甘二带回去——就算他看不懂,也可以让别人帮忙念出来,免得忘记。
甘二一家对李昂千恩万谢,这才拉着驴车离去。
“日升倒是医者仁心。”
宋绍元看着甘二一家离去的背影,笑着对李昂说道:“有令堂风范了。”
“既然看到了,能顺手帮一帮,也就帮了。”
李昂叹了口气,像甘二一家这样的家庭,世间何其之多。就算是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异世界,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家庭也不再少数。
自己是确认有了学宫的推荐信,不再是面对一百五十贯无可奈何的小医生,但更多人,仍生活在困苦当中。
宋绍元看李昂情绪低落,也不再多说,笑着问道:“我刚回洢州,就听到日升你的名声了。
救军马,治骨折,听说还帮人从腿上拔出一条一丈长的虫子?”
“哪有一丈,街坊邻居越传越夸张。”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
兰生楼还要做生意,宋绍元也刚游山玩水回来,聊了几句就带着两个伙计回家了。
李昂看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庭院,想着面黄肌瘦、呆板木讷的甘小二一家,又轻声叹了口气。
“少爷...”
“我没事,只是,有点无奈而已。”
李昂摇了摇头,将低落情绪甩出脑海,重新振作起来,“好了不想了。去做晚饭吧,吃完晚饭出去逛街,今天还要过节呢。”
第二十二章 发簪
“人可真多啊。”
“毕竟端午节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李昂与柴翠翘行走在江边街道。
道中间是一群穿红衣、戴红帽的汉子,他们举着用板凳串联起来、并在外面扎上彩纸灯笼的舞龙龙车,走在最前面的,会将龙头举高、降低,做出种种腾挪姿势。
这是新粮社,也就是米店会社的龙车。
虞国民间的互助会社种类繁多,每个城市都有什么米社、织锦行、金银社。在新粮社后面的是酒社的龙车,除了一样的板凳造型外,四只龙爪上还各抓了一个酒壶造型的灯笼,看上去栩栩如生。
几十条舞龙龙车,伴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带领着市民一起,在洢水河两岸由北向南前进。
“老丈,麻烦来两个煎堆。”
李昂在食品摊前停下脚步,笑呵呵地掏钱买了两个煎堆——也就是麻球。
糯米粉和水制成球形,在上面撒上芝麻,放进锅里炸,香脆,酥化,可口,一如记忆中校园早餐的味道。
传说吃煎堆是上古习俗,女娲为了补天疲乏不堪,地上新生的人们担忧爱戴女娲,就家家户户用面粉做成球形煎堆,系上红绳,放在屋顶,以补天穿。
‘这算是最正宗的千年美食了吧,制作工艺和味道完全没变,连放的馅都一样。’
李昂吃着装在纸袋里的麻球,扫了眼边上泪水汪汪、目光幽怨的柴翠翘,嘴角笑意又浓了一分。
小女仆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口,晚饭的时候吃了太多粽子,路都差点走不动了,现在就是想吃也没有多余的胃容量。
‘让你晚饭吃这么多。’
李昂笑了一下,转头又从食品摊那额外买了四个麻球,边走边随意说道:“现在可不能吃,省得吃撑了。等晚上回去了再下油复炸一下。”
“好耶!”
柴翠翘一挥小拳头,突然缩短脚步长度,加快走步频率,看上去像是在快步走,嘴里还不断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
李昂一头雾水,“你在干嘛?”
“快步走,加速消食。”
柴翠翘一本正经地在李昂面前走来走去,刚走几十几步就又觉得累了,扶着河边柳树感叹道:“运动量还真是大啊,可能这就是少爷你说的马拉松吧。”
“拉个头啊拉。你这马拉稀还差不多。”
李昂无奈又好笑地拍了下额头,顺着柴翠翘的目光,看向河岸下方的洢水河。
河上行驶着不少游船画舫,每一艘船的四角都挂着灯笼,隔着薄薄帷幕,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优雅丝竹乐声、觥筹交错声与笑谈高声。
后方传来一阵孩童们的银铃般欢笑,一群额头点着黄酒的孩子在龙形彩车的缝隙中穿梭,胸口挂着用彩线连在一起的鸭蛋,时不时停下来用草斗着玩——两方各拿一根草,相互勾住,用力拉拽,不断者胜,断者输,另觅新草。
和千年后一样。
望着万家灯火,
李昂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混沌的记忆,进而产生猛烈而复杂的情感。
欣喜,哀愁,感伤,以及,孤独...
千年之隔,美食一样,节日一样,风俗一样,但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千言万语,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倾诉。
“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龙舟就在前面了。”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收回了看向深沉河水的视线,带着柴翠翘继续向前走。
感谢学宫改进的铁锅锻造、植物榨油和香料种植工艺,在沿街食摊上,李昂还看到了大量类似后世小吃的美食。
煎鱿鱼、炸鸽子、炒板栗、鸡肉串...
就是价格比起寻常小吃要稍微贵上几文钱。
既因为今天过节,也因为多加了香料。
家里还剩几十贯的李昂,也终于体验了一把零食自由的快乐,买了十几袋小吃,手上拿不下了,就让店家找根细绳,穿过油纸袋包装,拎着走。
经过一处饰品摊时,他扫了眼柴翠翘头顶的老旧簪子,心底一动,停下脚步,指着一根做工精美的贴铜牡丹发簪,对饰品摊后的老婆婆说道:“老夫人,麻烦给我来根这个簪子...”
“阿婆,这个簪子怎么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根瘦小手指也指向了那根贴铜发簪。
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和自己看中同一款簪子的是个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旁边站着一位穿着价格中等襦裙的三十岁左右女子,面容柔美,保养得当,看上去怀有身孕。
李昂笑着拱了拱手,“小娘子是买给自己戴的吗?”
“不是的。”
小女孩有些局促地贴近了自己的母亲,“我娘已经很久没买首饰了,我攒了一百文钱,想给我娘买一根。”
李昂点了点头,“这样啊。”
小女孩的母亲微笑着问道:“小郎君是要买给心上人么?”
“不,是我家小女仆。”
李昂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向旁边一抓,却抓了个空——柴翠翘躲到旁边,莫名鼓起嘴巴,气呼呼地看向星空。
“女仆么?那,小郎君要是想要的话,就让给你吧...”
小女孩的母亲话音未落,人群后方就响起惊喜叫声,“李大夫?”
李昂回头望去,只见那位得了麦地那龙线虫的沙德的三弟,和几个伙计挤出人群,一脸惊喜地小跑过来。
他们都穿着半袖服饰,胸口用白线绣着自家商号的名字,一看就知道要参加今晚的赛龙舟。
“沙三郎啊。”
李昂拱了拱手,“你大哥好些了么?”
“好多了,回家以后再也没头晕、呕吐、腹泻过。而且我们听您的医嘱,今天没让他喝雄黄酒。”
沙德三弟回答道:“今晚我带着几个伙计来赛龙舟,寻思着拿个第一回来,为我大哥沾沾福气。”
李昂笑着点了点头,“那就祝你们旗开得胜了。”
“李...大夫?”
一旁的襦裙女子和她女儿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小郎君是大夫?”
“那当然!保安堂的李小大夫是全洢州,不,是全江南道最好的大夫。”
李昂还没自我介绍,旁边的沙德三弟就拍着胸口说道:“我大哥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
还有牧监司的军马,城里几百人的骨折。
李小大夫,你们保安堂的广告怎么说来着?
包治百病哪家强,洢水桥头西岸找保安堂。
我这可不是瞎吹,纯路人,只是单纯觉得李小大夫医术高超而已。”
第二十三章 弃考
沙三郎你知不知道你把纯路人这个词汇提早了一千年?
李昂一脸尴尬地听着沙三郎热情鼓吹,这感觉就跟遇见签售会上唯一来支持自己的读者一样。
尬到可以用脚抠出一个两室一厅。
好在沙三郎并没有待太久,伴随着南面天空中绽放璀璨焰火,河岸两侧的龙车队伍和人群齐齐加快了脚步。
“赛龙舟就要开始了,”
沙三郎歉意地拱了拱手,“李小郎君恕不能陪,等我们拿了冠军,再带奖品去保安堂拜谢。”
“不用不用,快走吧,别来不及了。”
李昂摆手让沙三郎离开,转身在饰品摊上挑了两支发簪,告别姓名未知的母女,和柴柴一起向南面龙舟比赛现场走去。
一声哨响,百舸千帆竞渡,在两岸洢州百姓的热烈加油助威声中,龙舟冠军花落造船公会,沙三郎和他的伙计们遗憾拿到了第三。
造船公会的人喜气洋洋,沿街赠送起粽子、腊肉、糖果,李昂也去领了一包饴糖,沾沾喜气。
待到庆祝冠军的焰火表演结束,李昂在觉醒记忆后的第一个虞国节日,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
“...回去以后记得别让石膏沾水。”
十日后的保安堂里,李昂随口嘱咐完一名骨折患者,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在店门口。
这段时间,来他这里的患者也增加了一些。
可能是那天甘二一家事情传开的缘故,后续的患者都要求李昂给他们用上最好的石膏绷带,也不管伤势类型以及要付另外工本费。
甚至还有货郎来保安堂专门询问,问要不要以后定期提供熟石膏粉。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柴翠翘吐槽道:“怎么这些人都想着要用最好的医药,也不嫌贵。”
“安全第一嘛。毕竟现在这个环境下,小病随时可能发展成大病,只要条件允许,还不如一开始就用最好的伤药。”
李昂喝了口茶水,看看天色,转头问道:“对了,今天几号?”
“十六号咯。”
“那州学的春假应该过了。”
李昂自言自语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说道:“等会我去趟州学,取消省试的报考。”
“学宫推荐信的事情么?”
柴翠翘点了点头,“那店里?”
“和以前一样,在外面放个牌子,说我晚上回来。”
李昂回里屋,拿了钱袋出门,稍微有些奢侈地租了辆马车,前往洢州州学。
洢州州学的春假,是四月中到五月中,这段时间正好农忙,一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农家学子,可以趁假期回家帮忙干点农活。
现在假期结束,州学门口又恢复了以前的热闹。
李昂从车上跳下,从钱袋里拿出两枚当十钱递给马车车夫,转身走近州学大门。
没有万恶的假期作业,月余未见的同窗同学们正站在庭院中随意交谈着,谈论内容,自然是半月后的州学省试。
“听说这次省试,来洢州监考的是宣州大儒卫元龙。他最推崇汉魏乐府,喜欢白乐天、元微之的诗。看来英博兄这次是十拿九稳了。”
“唉,什么十拿九稳啊,正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词赋还行,遇到策问题目就爪麻了。这次省试,还得看绍元兄、逸明兄。”
“对了,逸明兄,你去年去过长安,能和我们说说么?学宫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昂和正在交谈的那群同窗同学不是很熟,也就没有过去凑热闹,不过听他们谈起学宫,还是停下脚步默默听着。
“学宫啊...”
翟逸明,洢州州学的另一个风云人物,同时也是去年去了长安,通过了学宫第一轮初试的年轻学子。
他想了想,犹豫说道:“和洢州相比,相差极大。
那里的人,说的话,做的事,想的东西,谈吐、气质、境界,都和普通寒门子弟完全不一样。
只要进了那里,哪怕只是去参观过,都不想再离开。”
“这样么...”
周围同窗脸上浮现向往神情,翟逸明补充道:“不过,想考入学宫,难如登天。
虞国四万万人,六百州府,每个州府每年省试只取十人。
过了省试,去长安报道,还得通过一轮初试、两轮复试。
一轮淘汰则前功尽弃,只能明年再来。
一旦超过十八岁,则此生再无入学宫的希望。
若非如此,长安也就不会有‘国子监全都是学宫不要的淘汰生’的说法了,国子监的弟子,也就不会再私底下敌视学宫了。”
“国子监...”
周围同学又是一阵沉默,能在国子监里面进学的,都是通过了无数场考试,饱读诗书,文采斐然的绝对精英,其中不乏王公子弟与外国最优秀的留学生。
他们这些洢州出身的学子,连考入国子监都无比艰难,至于难度更上一层的学宫...
“出身啊,出身。”
一人摇头苦叹道:“和我们同龄的长安学子,刚生下来就在长安城,从小就能接触到学宫的教材、思想,见过乃至认识学宫的教授、教习。
考入学宫的难度,比我们不知道低了多少。”
这番话并没有引起多少响应,因为同样的话语,这些学子不知道在私人宴会里抱怨了多少次。
李昂听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就打算悄悄离开。
刚转身就听到庭院角落里传来宋绍元高兴的声音,“日升?你也来了?”
“宋大哥。”
李昂苦笑着转回身来,朝宋绍元和他旁边的伙伴们拱了拱手。
“过来坐吧,州学的教授还有一阵才过来。”
宋绍元热情地招呼李昂坐下,“半月后的省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你这段时间忙,如果来不及看预备考题的话,就先看看这本。
是我和同窗知道今年审卷考官是宣州大儒卫元龙后,根据他的喜好,熬夜编出来的册子。
里面有诗词、策问、经卷的预测题目...”
宋绍元一向把李昂当表弟看待,也不管旁边同窗们稍微有些幽怨的眼神——预测考题的书是他们这群人熬夜编出来的,白白送给李昂这个外人总觉得不太舒服。
“这个...”
李昂尴尬地抓了抓手掌,不好意思道:“宋大哥,今年省试,我不打算考了。”
第二十四章 找人
“不打算考?”
宋绍元愣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同窗们也有些诧异。
能在州学里排进中上水平的年轻学子,都怀揣着在省试中挤进前十,前往长安参与学宫初试的梦想。
只要能在竞争激烈的入学考中脱颖而出,进入学宫,就意味着从此鱼跃龙门,甚至泽及家族,让整个家族在未来几十年内都能发达兴旺。
某些试图成为千年世家的豪门大族,为了延续族运,一方面在教育上不遗余力投资,既教导族中子弟,也花钱去外地寻找天生聪慧的孩童,把他们父母一家搬过来,让他们在家族学堂里接受教育。
另一方面,还会专门在家族分出一房或者数房,搬迁至教育水平相对落后的虞国边陲州府,以提升家族子弟通过省试、考入学宫的几率。
这种行为,还引起一些小富家庭的模仿,提前十年举家搬迁。进而在某些边陲州府,催生了北人南人、西人东人之间的地域敌视。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晋升机会,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学子翻破了典籍,多少家长耗尽了心血。
“为什么不考了?”
宋绍元关切道:“是没信心,还是最近太忙?如果是为了省试的那五贯公证费,我这里有。”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绍元兄哪里的话,谁不知道保安堂这几日在洢州城出尽了风头,我听说外地都有富商要专门来洢州找日升治病,他又怎么会掏不出区区五贯公证费。
我看啊,是觉得当郎中太挣钱,没必要再看孔孟典籍了。”
“是啊,毕竟再怎么学,最终不也是为了孔方兄么,还不如趁着有名声,一步到位呢。就跟那位于医师一样。”
一众同窗哄笑起来,士林风气如此,他们这群士子,除了读书人,哪行哪业都看不太起。
李昂见状,眉头微微皱起,对于他们的轻佻语气,和将自己与于淼水相提评论有些不爽。
于淼水也配?
“别乱说话。”
宋绍元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对自己平时一起游山玩水的朋友们说道:“医者悬壶济世,救人性命,不比只会死读书、遇到事情束手空谈强得多?
而且我亲眼见过日升的骨伤技艺,绝不是于淼水那等欺世盗名之辈能够相比的。”
他转过头,认真地对李昂说道:“日升,这件事情你先不要急着下决定,等晚上我和我娘过来保安堂,再一起商量商量...”
“人各有志嘛,绍元兄,你就是太热心肠了。”
旁边不远处的另一位州学新星,翟逸明,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无视李昂等人,风度翩翩地对宋绍元拱手道:“绍元兄,我手上有份相识宴的请柬,就在六天后。请了其他几位同窗和外地的乡贡士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虞国风气开放,各种公私宴会盛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能举办宴会。
所谓相识宴,是读书士子们为了未来拉关系、传名声而举办的风雅宴会。
翟逸明出身的翟家是洢州本地豪门,他去年就去过了长安,能入他青眼的,想必也是他觉得最有可能通过洢州省试、和他在学宫当同学的才子。
宋绍元拱了拱手,表情依旧冷淡,却听翟逸明悠悠说道:“举办宴会的不是我,而是太守家的公子。”
翟逸明此言一出,庭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虞承隋制,一州之长即为太守,翟逸明所说的,只可能是洢州太守纪持。
洢州太守的公子,无疑就是最大的衙内。
“太守家公子的相识宴...”
宋绍元旁边的一位伙伴瞪着眼睛,双手垂在身侧,喃喃道:“这,这...”
另一人也震惊道:“可是,我记得太守家的大公子,去年就已经及冠了啊,而且没去学宫。难道是二公子?也不对啊,听说二公子今年才十一岁啊...”
翟逸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守家的千金,前几天已经拿到了学宫行巡的推荐信,今年也要去学宫。”
庭院里又莫名安静了下来,不少心思活泛者眼睛一转,立刻就明白过来。
相较于前隋与南面的周国,虞国的女性地位要高得多,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属物,能自愿解除夫妻关系,不是夫为妻纲,还可以上学获得教育,乃至出仕做官。
一方面,这是学宫带来的新兴气象——男女的灵脉天赋比例基本持平,女修士的数量并不少,在学宫占据高位,甚至做过山长的也有,大大推进了男女平等的社会风气。
另一方面么,则是因为虞国百年前,诞生了一位姓武的圣后...
太守公子设宴,无疑是为了帮助马上就要去长安的小妹,多认识一些同乡菁英。
而他们这些州学士子,如果能在相识宴上给太守家的公子、千金留下好影响,就算考不进学宫,也能在太守府里找份吏员工作。
甚至还有可能更进一步...
翟逸明看着面前这些浮想联翩的同窗同学,嘴角稍微上扬了一分。
也不想想,太守家的公子、千金是多么娇贵的上流人物,这帮文采不显、做首诗都费劲的庸才,连去宴会的资格都没有,还想露脸?
“太守公子把请帖交到我的手上,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绍元兄你最够资格。”
翟逸明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红色请帖,递给宋绍元,心满意足地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了羡慕嫉妒的表情。
呵,这就对了。
翟逸明微笑着,想开口再说几句,突然听见州学外面传来嘈杂声响。
“麻烦通报一声,说米行郑嘉良求见。”
“太衣行卢子石...”
“正平钱庄邹文柏...”
嗯?
州学外的声响,令翟逸明等人皱起了眉头。
自认为州学领袖的翟逸明走到门口,刚想呵斥是谁在州学外面大声喧哗,就猛地止住。
只见州学门口停了二三十辆豪华马车,不断有衣着华贵的富商从车上下来,手里各自都拿着拜帖。
米行行会会长,布衣行会长,钱庄大掌柜...
随便一个,都是翟家平日里需要好好接待的大人物。
“这是怎么回事?”
翟逸明瞬间冷静下来,拉过门口的一位小厮,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来找谁?”
小厮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道:“他们说,找李家大郎?”
第二十五章 热情
李家...大郎?
翟逸明眉头皱起,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州学里所有姓李的同窗。
谁?
谁有资格能让这么多大人物纡尊降贵,不是让自家家仆,而是亲自拿着拜帖,来州学找人?
翟逸明一连想了好几个名字,还是没有头绪,只好走上前去,对前几天刚在家宴上见过面的米行行会会长拱手道:“郑会首,你们这是...”
“哦,是逸明啊。”
米行会首也认识翟家的翟逸明,点了点头,随意道:“和你同窗的李家大郎,现在在州学里么?麻烦你去告知一声。”
“逸明愚钝,州学里姓李的同窗有十几位,不知道郑会首你们找的是哪一位?”
“李昂啊!洢水桥头西岸保安堂的李小大夫。
就是月初治好了牧监司军马的那一位。”
米行会首一拍大腿,说道:“逸明你还不知道?太守府刚才已经把今年学宫行巡的推荐名单贴出来了,整个洢州就两位,一位太守千金,一位就是和你同窗的李小大夫。”
“什,什么?”
翟逸明眼睛陡然大睁,“这不可能?李昂我认识,平时他都不怎么说话,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经卷、策问,在州学都只算中上...”
“逸明你怎么能直呼其名呢?”
米行会首皱眉道:“你不知道也正常。
每年学宫行巡到各州府寻找学宫苗子,都会刻意隐藏身份,连各地的太守府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免得让那些豪门大族和富商权贵争先讨好,引起麻烦。
而学宫行巡举荐的弟子,能正式进入学宫的概率,也要比普通学子高五成有余。
洢州上一位被举荐去长安的学宫弟子,已经是五六年前了。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提前结个善缘...
逸明,逸明?”
米行会首挥了挥手,把已经陷入呆滞的翟逸明叫醒,“麻烦你进去告知一声,不求让李小大夫今晚来赴我们米行的晚宴,知道我们有这份心就行。”
“这,这...”
翟逸明还沉浸在莫大的震惊当中,英俊的脸庞都显得稍微扭曲了一些。
怎么会是那个从来没有存在感的李昂李日升?
论文采,论家境,论谈吐,论气质,论诗名,论风雅,
他哪一点不比李日升强?
凭什么,凭什么学宫行巡会举荐他?而不是自己?
他学宫行巡瞎了眼么?
翟逸明脸色发白,只觉胸口沉闷,想要大声呼喊学宫不公,他是有把握通过州学省试,再次去长安参加入学考。
但州学省试升上去的学子,和被行巡直接举荐的学子,
几乎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我知道了,邓会首。”
翟逸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依旧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风淡云轻地接过拜帖,转身踏入州学大门。
踏踏踏。
翟逸明经过那些好奇地向外张望的州学同窗,默默加快脚步,抢先一步重新走回庭院,刚见到同样好奇、向外张望的李昂,就笑着走上前去,“日升!”
“逸明兄。”
李昂有些惊吓地拱手还礼,翟逸明人不坏,就是太...势利了一些,几乎从不和没有文采、没有家境的同窗交往。
“日升,你怎么连拿到学宫行巡推荐信的好消息都不告诉我一声。”
翟逸明热情友善地握住了李昂的手掌,强行将请帖塞进对方手中,“这种好事,应该早点通知我们才对。”
“什么?”
“学宫推荐信?!”
“怎么可能?!”
庭院里一片哗然,原本坐在石凳上的同窗学子齐齐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翟逸明和李昂,
宋绍元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咳咳,这事是我不对。”
李昂将手掌从翟逸明手里抽出,尴尬道:“推荐信我是拿到了,不过学宫有规矩,在消息公布前不能跟任何人说,免得暴露学宫行巡的身份,在本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能理解,能理解。”
翟逸明不住地点头,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热情,“日升你能获得学宫行巡青眼,自有其理由。”
“日升你拿到了推荐信?太好了。”
宋绍元倒是不在意周围众人混杂着不可思议、妒忌羡慕的表情,前踏几步,高兴地拍了拍李昂肩膀,由衷说道:“怪不得你说要退考,原来是这样,还害的我为你担心。
这下你爹娘也能安心许多了。
各位同窗,晚上都来我家喝酒!费用我全包了!”
“对不起宋大哥了。”
李昂真诚而尴尬地拱了拱手,刚才那情况,总不能说其实小弟我是万恶的保送生吧?
踏踏踏。
此时,负责通报消息的十几名小厮们,也拿着请帖冲到庭院,大声喊着,“哪位是李小大夫?哪位是?”
其中一人扫视院中,眼睛瞬间一亮,指着李昂喝道:“李小大夫在那!”
一帮小厮立刻拿着拜帖冲了过来,李昂急忙告罪一声,甩开宋绍元的手掌,慌不择路地冲向州学山长的院子,去办理取消州学省试的手续。
第二十六章 送礼
“人都走了么?”
“都走了,最后一个也走了。”
“呼,那就好。”
保安堂大厅,李昂长舒了一口气,疲乏地躺进椅子里,正在贴着正门透过门缝向外看的柴翠翘快步走来,贴心地帮李昂敲敲肩膀。
白天李昂在办理完退考手续后,几乎是逃着离开了洢州州学,结果刚回到保安堂门口,就发现几十辆马车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入眼处全都是来送礼、贺喜的邻居、熟人、豪商、士绅。
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有背了一斗米来的,有抓两只鸡捆了红绳来的。
陶瓷器皿,胭脂手镯,书籍笔墨,名人字画,骏马鞍鞯,地契房契...
各式各样的人,满满当当的箱子,将洢水西岸挤得如同节日集市。
李昂刚一露面,就被邻里认出,差点被团团围住,幸好宋姨及时出面,停了兰生楼的生意,招呼兰生楼的四个伙计临时充当起保安堂的门房,招待所有来送礼贺喜的人,
一边大声唱出所有送来的礼品,一边列清名单,记下所有人的姓名、身份,以及他们送的礼物。
太贵重的,比如地契房契、名贵骏马、珊瑚海珠什么的明确拒绝,
太离谱的,比如上门求亲、送仆役的委婉拒绝,
太扯淡的,比如求李昂书法墨宝、求李昂家锅碗瓢盆带回家以沾沾福气的,也婉言拒绝——要是全同意,保安堂里就没剩什么东西了。
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让邻里乡亲和各路士绅豪商们散去。
“比拔根麦地那龙线虫还累啊...”
李昂躺在椅子里,一脸虚脱的表情,“跟范进中举有的一拼。”
柴翠翘有轻有重地敲着他的肩膀,好奇问道:“范进?那是谁?”
李昂随意道:“一个老穷生,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以后,乐疯了。”
“举人就乐疯了?”
柴翠翘撇嘴说道:“全洢州好几年也出不了一个正经的学宫学子呢,而且还是提前拿到举荐信的。
白天不还听人说么,洢州城里的陆家,十几年前还是个普通布商,就因为族里出了个学宫弟子,没过几年就成了豪门大族。”
“呵,我估计老师和程师兄现在肯定在偷着乐呢,看我的狼狈样。”
李昂摇头苦笑道:“这太守府也真是的,这么早就把名单贴出来,不是让我当众矢之的么?”
“寻常人家没资格敲太守府的宅门,当然就只能来我们这儿咯。”
柴翠翘翻了个白眼,说道:“拿着肖像画和生辰八字上门求亲也就算了,还有说什么‘看李小大夫身边无人’,要送几十个仆役过来的,也不想想保安堂能挤得下这么多人么?”
“哈,怎么了?吃醋了?”
李昂笑嘻嘻地仰起头,轻轻戳了戳柴翠翘的下巴。
“没有!”
柴翠翘哼了一声,低下头来,嗷了一声,作势要咬李昂手指。
“咬不着,嘿。”
李昂缩回手指,扫了眼墙角堆放的一大堆礼盒、箱子,头又痛了起来。
不止是正厅,保安堂的二楼、后院都堆满了这些杂物,连隔壁兰生楼的后院都放满了。
并且可以预计的是,接下来几天还会有礼品送上门——本地乡亲来了一遍,还有外地的河商海商呢。
“啊啊啊,烦死了。”
李昂抱着脑袋叹了口气,难怪蒲留轩和程居岫要隐藏身份,不然暴露了,光是接待乱七八糟的沾亲带故访客就够他们烦死。
“只能把这些事情交给宋姨处理了,唉,果然人情账最难算。”
李昂揉了揉眉心,听隔壁兰生楼的动静,宋绍元举办的酒会似乎也歇了——李昂能拿到推荐信,他这个远房表兄也很与有荣焉。
如果能一起考进学宫,一条街两户邻居同是学宫弟子,那绝对会是一番佳话。
“对了少爷。”
柴翠翘从桌上拿起访客名单,说道:“太守府家的千金也有推荐信,不过今天没见有他们家的人来送拜帖。”
“毕竟是一州之长么,总得顾及点身份。”
李昂随意说道:“反正翟逸明已经把他们家的相识宴请帖给我了。”
“那要去么?”
“应该吧。”
李昂苦恼道:“以后兰生楼还要在洢州城做生意呢,就算是为了宋姨,太守家宴也不能不去。
好了,去倒壶茶来,我还要看书。”
乡亲们的贺礼都收了,到时候要是去了长安、没通过学宫入学考,那岂不是很尴尬。
“好嘞。”
柴翠翘把那卷《上清灵感章》拿出来,又倒了壶清茶,点亮铜质油灯——这盏新油灯也是今天乡亲送的,十寸高,油料充足,烛火明亮,比旧的那盏好很多。
“去累纳真,豁心忘争...委顺洞根,独处幽房...绝谷去辛,淡味上霄...”
李昂熟练地念着晦涩文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经把整篇《上清灵感章》背了下来,但里面的字句意思,还是不怎么懂。
“就不能写明白一点么?具体从哪个器官提取灵气,让灵气通过哪根血管、哪处筋膜,简洁明了,免得猜来猜去,悟来悟去。”
李昂看了一阵,轻叹一声,放下《上清灵感章》,拿起另一本小册子。
这本书是上次蒲留轩凭记忆写下来送给他的,里面是一些关于学宫的基础科普,免得到时候去长安两眼一抹黑。
“还是这东西有意思。”
李昂翻开书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学宫是全天下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综合性学校,位于长安以西的霞山脚下。
学宫的校长,也就是山长,负责管理整个学宫。
学宫开设了几十门课程,教授内容包括且不限于符、术、剑、念、体、虞国法律、国史、农学、国子学、兵学、算学、工学、天文学、草药学、占卜学、百兽学...
其中,虞律、国史、国子学、农学、算学、百兽学、工学等是必修科目,所有学子必须学习。
百兽学不仅会教授常见物种,比如昆虫、家禽、家畜、野兽、飞鸟、河鱼海鱼的生物知识,还会从天下各地,搜寻来罕见而危险的生物,乃至妖兽。
学宫,是普通人与诡异事物之间的坚固城墙,学宫弟子肩负保护普通百姓的责任,必须要认识那些可能会对虞国百姓造成巨大危害的妖魔,知晓它们的习性与弱点。
而工学,则是应用学科,内容横跨矿物开采、土木建筑、武器制造、工艺改进、城市排水、桥梁修造等等。
这个时代,高达两百万常住人口、一百多万流动人口的长安雄城,就是学宫工学所创造的奇迹。
第二十七章 深渊
除了必修科目外,还有兵学、天文学、草药学等选修科目,
很遗憾的是,没有李昂擅长的医学。
所有学宫学子,需要学完必修课,以及部分选修课,并参与课外活动,赚得足够学分,才能顺利毕业。
至于所谓的课外活动...
李昂看着书上的介绍,表情变得相当精彩。
虞国民风淳朴刚健,有汉朝任侠遗风,民间就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私人决斗乃至小规模械斗。
而学宫的课外活动,也很有淳朴刚健的风格,大致上可以有这么几项。
一,参军入伍,加入虞国各地驻军,剿灭马贼盗匪、镇压不服王华的边陲蛮夷。
二,配合镇抚司,去虞国各地追查妖魔踪迹,奋斗在抗击妖邪的第一线。
三,探索隋末乱世时,那些被灭亡的修行门派的山门遗迹,摧毁陷阱机关,找寻还有价值的典籍、器具。
四,跟随一名学宫教授,参与课题研究。
前三个选项看上去都很生猛,但第四个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学宫教授们的课题,有时候可以是治理某地水患,修造大桥,或者改进农具,治理蝗灾。
有时候也可以是去十万荒山实地考察,抓一些稀奇罕见,同时极度致命的危险妖兽。
学宫弟子的毕业时间,从五年到十五年不等,有人能在五年内修完所有课程,
也有人选择延迟毕业,在学宫多待一些时间——对知识的渴求,对探索未知的欲望,对妖邪的憎恨,会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学宫。
而另一部分人,会在毕业后选择出仕为官,进入虞国的统治阶层。
相应的,这些人的修为也会因为各项杂务缠身,而慢慢地停滞不前,停留在巡云境,乃至听雨境。
“难怪都说学宫是虞国最大、最高的山头。
诞生过十几任宰相,七十多名将军,上百位各州府太守。吏户礼兵刑工,尚书省六部,全都有学宫的弟子门生。
小半个长安朝廷与学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连皇子公主都要在学宫进学,
普通的宗室贵胄、大臣子孙,甚至都没有保送入学的资格,全得按照规则参与入学考试。”
李昂摇头说道:“简直就是皇帝与学宫共治天下。”
这句话自然不在蒲留轩写的内容里,是李昂自己的感慨。
相较于学宫在虞国拥有的潜在庞大影响力,历代学宫山长们,却很少干涉政局,也从不踏入朝堂。
就算是百年前那位武姓圣后,在作为皇太后临朝称制的过程中,逐渐野心膨胀,正式称帝,
当时的学宫山长,也禁止教授和学子们做出任何表态。
不干涉、不过问虞国政局,只接收资源,教导学生,这就是学宫的处世原则。
同样,学宫弟子,也不能以学宫的名义,干扰虞国行政体系的正常运行。行为严重者,甚至会被开除学籍,销毁修行根基。
干扰,而非干涉。
由于盛世之下,隐藏着恐怖难测的妖、魔、异、诡。
极少数的学宫教授、弟子,能得到在外界便宜行事的权力。
比如,调用府兵军队,调用官府与私人船队,征用住所、粮食、财物,调遣镇抚司,
乃至诛杀一些,可能会影响到清除妖、魔、异、诡行动的人。
先斩后奏,学宫特许。
拥有这样特殊权力的人,即为学宫行巡。
替学宫、皇帝巡视天下。
“感情程师兄手里权力这么大?”
李昂惊讶地咂了咂嘴巴,隐隐感觉程居岫背后还有别的隐秘任务。
行巡天下,啧。
李昂感慨地继续翻页,就看到了妖、魔、异、诡的具体说明。
到了这一页,蒲留轩文字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妖邪,是学宫乃至虞国永恒的敌人。
虞国不像周国和其他国家那样,把超凡领域的安全,全部托付给昊天道门,
虞国百姓能依靠的,只有学宫、镇抚司还有各州府的府兵。
“学宫会收集各类妖邪的信息,并汇总成册。有些过于诡异的妖邪无法剿灭,只好关押起来。
记录格式为,妖——壹——壹零贰·食梦兽。
第一项为种类,第二项为危险等级,从一到五,数字越小越危险。第三项为具体编号,第四项则是名字。
有时候还会在名字后面,写上发现的时间、地点以及发现人。
部分妖邪种类相同,可以归为一种,比如‘常见’的尸鬼、水鬼。
而有些妖邪,从古至今就只有一次目击记录,所以单独列出——这种独一无二的妖邪,通常都极度危险。
见到后,跑就对了。”
李昂默默地读着书上的文字,“越是接近修行之道,就越容易引来邪魔窥探。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不要太过好奇,不要去盲目探索。
有时候,遭遇异类,死亡都只是温和的结局。”
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微弱烛火,随手将油灯灯芯调高。
视线一瞥,才看见柴翠翘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正趴在桌子上,微张着嘴巴,打着呼噜。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么...”
李昂摇了摇头,合上书本,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柴翠翘的肩膀。
“呜呜,少爷你不能抢我的糖...”
肩膀被拍,睡梦中的柴翠翘撅着嘴巴小声呜咽起来,感觉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谁要跟你抢糖了啊?”
李昂黑着脸,又轻轻拍了下柴翠翘的肩膀,“醒醒,醒醒,懒虫,去床上睡觉了。”
“嗯?”
柴翠翘打着哈欠,吸溜了下口水,直起身来,揉了揉惺忪双眼,“少爷你书看完了?我去倒点水洗漱。”
“你在这坐会儿吧,我去倒。啧,真是的,咱俩到底谁照顾谁啊?”
李昂嘀嘀咕咕抱怨着,端来水盆、毛巾还有用马尾毛制成的牙刷,用茯苓、青岩、皂角、荷叶等药物制成的牙粉。
正当主仆二人洗漱准备回二楼睡觉之际,
咚咚咚!
保安堂的房门被骤然敲响,门外响起稚嫩焦急的女声,“李大夫,李大夫在家吗?”
第二十八章 难产
“都这么晚了,”
李昂皱着眉,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我是陆依,我和我娘在端阳节的时候和李小大夫你见过,”
门外的稚嫩女声带着哭腔喊道:“求你救救我娘!”
“嗯?”
李昂透过门缝向外一瞧,脑海中闪过那天在端午节河畔见到过的、也要买发簪的母女,当即搬开门栓,问门外流着眼泪的小女孩道:“你娘怎么了?”
“我娘,我娘难产了,”
陆依哭着说道:“接生的婆婆说,说,没希望了。”
“难产了多久?”
李昂瞬间从读书的疲乏中清醒过来,快步冲回里屋,提上装着各项杂务的药箱,随意一脚踢上大门,“人在哪?”
“在城东不远...”
陆依勉强止住哭腔,跑在前面带路。
李昂和柴翠翘在后面跟上,经过洢州桥,钻入巷弄,七饶八绕,来到一处僻静庭院,刚进屋,就听到房里传来产妇撕心裂肺的嚎声。
砰!
李昂推开大门,只见陆依的母亲躺在床上疼得冷汗直冒,膝盖弯曲,上面盖着块布,老产婆坐在床尾凳子上,额头上都是汗水。
见到李昂冲进来,老产婆吓了一大跳,“小郎君你怎么能闯进来...”
“我是李昂。”
李昂一句话堵上了老产婆的嘴,顾不上太多,直接挤过了对方的位置,进行观察。
“宫内收缩收缩乏力,胎头不下降。”
李昂心底一沉,站起身来劈头盖脸地对老产婆问道:“产妇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娩的?到现在几个时辰?”
“七,不,八个时辰了!”
老产婆数着手指,脸色发白地问道:“小郎君是拿到学宫推荐信的那位小神医么?”
“是我。”
李昂没有跟她废话,扫了眼陆依母亲那惨白如纸的脸色。
八个时辰的生产过程,产妇早就没了力气,这时候每拖延一分钟,对胎儿和孕母就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必须要想办法让胎儿娩出。”
李昂紧抿嘴唇,这个时候最优解是剖宫产,但没有麻醉、消毒环境,剖宫产无疑是天方夜谭。
“助产钳!”
李昂用力一攥拳头,看向陆依,“有纸笔吗?快拿过来,要细一点的毛笔。”
“有,有。”
脸色煞白的陆依快跑着去拿了纸笔过来,李昂拿起笔在纸上画下三个像是分离的钳子的图案,分别是助产钳的正视图、左视图、俯视图,
在每个图旁边,都标注了具体的尺寸、说明。
“在这等着,照顾好产妇,烧好热水,我马上回来!”
李昂沉喝一声,拿上助产钳的说明图纸,让陆依、柴翠翘和老产婆照顾好产妇,自己冲出门去,直奔蒲柳轩的住所。
幸好两个地方相距不远,李昂拔腿狂奔,气喘吁吁地拍响了蒲柳轩的家门,“老师,老师,程师兄在么?”
“日升啊。”
蒲柳轩打着哈欠推开门,一看到李昂焦急表情,瞬间收敛困意,严肃道:“怎么了?”
李昂一抖手中图纸,急道:“有个产妇难产,需要程师兄帮忙用铸铁术打造助产器具。”
蒲柳轩扫了眼图纸,语速极快地说道:“居岫不在这,他自己找了处院子住下,咸井街东数第三家,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谢谢老师。”
李昂拱了拱手,拿上图纸转身跑向咸井街,认准门牌,刚要敲门,就发现院门没关。
推开木门,程居岫竟然正坐在庭院当中,表情肃穆,右手平伸,手掌下方,那柄飞剑正悬浮着,两侧剑刃萦绕着青色剑芒。
而与程居岫对峙着的,则是个站在院中大树枝杈上的人影。
他戴着竹质斗笠,斗笠周围垂着一圈黑纱,全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当中,只露出握着两把狭长匕首的手掌,看不清面容与性别。
双方之间默默积蓄着战意,地上尘土徐徐飘扬,一只趋光虫豸本能地想扑向程居岫身旁石桌上的烛火,刚越过对峙中轴线,就被无形力量毫无波澜地切成两半,摔在地上。
李昂的突然闯入,如同石头砸进平静湖面,掀起涟漪,
双方不声不响,默默将视线移向他。
程居岫挤出一丝笑意,“日升来了啊。”
李昂微抿嘴唇,“师兄...在忙?”
“嗯。”
程居岫点了点头,“故人造访。你有事?”
“有个产妇难产,需要用铸铁术打造助产钳,帮助分娩。”
李昂迟疑道:“师兄,碍事吗?”
“不碍事。”
程居岫招了招手,凭空唤来清风,将李昂手上的图纸卷走。
啪。
程居岫捏住图纸,扫了一眼,无视了还站在枝杈上的“故人”,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铁箱,坦坦荡荡地从铁箱里拿出两块银锭。
一边像上次一样,转动铁箱按钮,释放火焰,熔铸银锭,
一边随意问道:“日升,助产钳是什么?”
“一种辅助产妇分娩婴儿的仪器,可以解决胎儿头位难产、缩短第二产程,尽早终止妊娠。”
李昂瞥了眼枝杈上敌友不明的黑衣人,沉声道:“助产钳能像是钳子夹东西一样,夹住胎儿头部,在分娩过程中,通过牵拉力,协助胎儿娩出。
由于产钳的形状弯曲,能贴合胎儿头部,所以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造成胎儿头部的拉伤。
从而提升难产事故时,产妇和胎儿的生还概率。”
正在释放着铸铁术的程居岫讶然道:“是你自己发明的?”
“算...是吧。”
李昂犹豫着回答道。
其实产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0年托勒密王朝时期的壁画,古罗马时期的盖伦医师也使用过早期产钳,不过现在不是解释这么多的时候。
“世间妇女生产困难,不知道有多少母亲不幸死在产床上,孩童生日也成了母亲的受难日。”
程居岫语气严肃道:“如果助产钳当真有效,光凭这一项,就必定能让你考进学宫。洢州乃至虞国各州府,都要为你竖立生祠,感谢你的无量功德。”
“行之有效、能救到人就好。”
李昂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枝杈上那个黑衣人的敌意,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第二十九章 嚣张
“给。”
程居岫结束了铸铁术的释放,唤来清风,令打造完毕的助产钳强制降温,再将银质的助产钳递给李昂。
“多谢师兄。”
李昂拿上钳子,看着庭院里的二人,手指轻轻朝西面弹了弹,犹豫道:“真没事?”
需不需要我去通知城西的镇抚司?
“不用担心,真没事。”
程居岫淡然地摇了摇头,“马厩里有匹马,把马骑上。快去吧,救人要紧。”
“好。”
李昂从马厩里把马牵出来,关上房门,有些费力地踩着门槛登上马背,朝陆依家驶去。
咚!
李昂再次推开陆依家的院门,冲入房间。
陆依母亲的状况看上去仍不乐观,脸庞煞白毫无血色。
“热水!”
产婆端来热水,李昂用水洗了一遍助产钳表面,再用煮过并拧干的干净布帛擦干,
先伸出左叶产钳,再是右叶产钳,并将两叶产钳扣合。
等到宫缩,再动作极致轻柔地缓缓牵拉,等看到胎儿了,便将产钳拆卸并取出,用手掌将胎儿托了出来,放在陆依母亲的肚子上,保暖,擦干。
“哇啊啊啊——”
婴儿啼哭声微弱但平稳,在城里跑了一大圈的李昂终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靠在椅子上,将胎儿和产妇交给经验丰富的产婆照顾。
“少爷...”
柴翠翘心疼地用袖口擦去李昂额头上的汗水,“累不累?”
“人救回来了就好。”
李昂抿了抿干枯的嘴唇,费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回就等于修了十四级浮屠了...”
他扫了眼不断抹着眼泪的陆依、脸色苍白但露出笑容的陆依母亲,以及她怀里正在不断啼哭的婴儿,轻笑一声,就着清水洗了洗手和助产钳。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呐。”
老产婆双手不断地拍着自己大腿,激动地对陆依母亲说道:“而且还是学宫弟子、天上的文曲星亲自帮您接生的,席夫人,您的小公子想必未来也是要读书出人头地的啊!
老产婆我帮人接生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还能用钳子把婴儿夹出来的,不愧是学宫弟子,天上的文曲星...”
陆依母亲——名为席慧的女子艰难地笑了笑,朝陆依轻轻扬了扬下巴。
陆依立刻会意,后退半步就打算朝李昂行大礼。
“别别别,”
李昂连忙止住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小女孩,“我算是怕了你们了,动不动就磕个头,受不起,受不起。”
“哪有什么受不起的,小郎君您是天上的文曲星,磕个头也能让我们沾点福气。”
老产婆笑呵呵地拍着大腿,经过询问,李昂这才知道陆依一家的情况。
陆依的母亲席慧,是洢州画舫里,卖艺的清倌人,十年前被一个大户人家的相好,赎身买下,本来是要娶回家当小妾的。
然而那个老相好的续弦悍妻却不同意,只好养在城东小宅。
更要命的是,席慧在赎身后没多久就生下了陆依,按时间推算,那时她还在画舫当中,陆依的身世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几番波折下来,席慧母女就没有了任何身份,连最卑微的侍妾和私生女都算不上,
日子过得也颇为清苦,时不时还要遭到当家主母,和管家仆役们的刁难,克扣那本就不多的月例钱。
连这次生产,都被当家主母嘱咐过,不让城里的好产婆们为席慧接生,就打算让席慧死在产床上,免得生下来儿子,未来还可能和她的子女们争夺遗产。
又是大家族的那一滩烂事。
李昂默默摇头,突然间,院门外响起了嘈杂人声,“席慧人呢?让她出来!”
席慧与陆依的喜悦表情骤然变化,老产婆的脸色也突然变白,“这,这,陆府的人来了?”
“这么快?”
李昂眉头一皱,转身走出房门,就看到一个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正领着几个仆役,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
李昂皱眉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
管家服饰的男子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番,“大半夜当街跑马的声响,闹得半个洢州都听得见。
你个男的,夜半三更在产妇房里,还有没有纲常伦理?传出去我陆家还有没有脸面?”
管家说着说着,又瞥了眼跑出房门的陆依,冷笑道:“小贱婢,你娘人呢,让她出来,回去受家法。”
“产妇刚生产完就要受家法?”
李昂的表情骤然冷淡了下来,“这算草菅人命了吧?
我倒想知道,整个洢州,有谁敢这么嚣张。”
“嚣张?你连陆家都不知道就说我们嚣张?识相的赶紧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也捆了。”
一名仆役冷笑着,从身后拿出绳索,刚要上前,就被另一名秃头同伴猛地拉住。
“李,李...李小大夫。”
秃头仆役脸色由红转白,压紧了声音,对旁边的管家艰涩说道:“陈管家,这,这是白天拿到学宫推荐信的李小大夫!
我去洢水河岸给府里买菜的时候见过!”
“什么?!”
陈管家如遭雷击,脸色一变再变,声音瞬间轻了许多,“是,是李小大夫您在帮席慧接生?”
“是我。”
李昂淡漠地点了点头,“有问题么?”
“没,没有。”
陈管家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吃了毒药一般,艰难地拱了拱手,“那没事了,
误会,都是误会。
能让李小大夫帮忙接生,那是席慧的福分。
下走这就告退。”
“想走?”
李昂一挑眉梢,轻轻拍了拍旁边陆依的肩膀以示安慰,“你们刚才不是还想捆我来着么?
正巧,这就带我去趟陆府吧。
我也挺想看看,陆府到底长什么样。
对了,别想偷偷跑了,你们要是不带路,我明天就去敲太守府的伸冤鼓。
也别想着封我的口,在来之前,我见过学宫的人。”
第三十章 家法
洢州城南,陆府,灯火通明。
面容刻薄、嘴唇如刀削般纤细的华服女子,正端坐在陆府正厅的椅子上,拿碟子托着碗雪燕冬瓜汤,用陶瓷镶金的勺子,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悠悠地吃着。
田氏,陆府主人陆文林的续弦妻子,陆家现在的当家主母。
“娘,我们能去睡了么?都快丑时了。”
田氏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坐在旁边,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田氏扫了他们一眼,冷哼道:“睡什么,先把席慧那个贱婢整治了再说。
我原以为把她丢在城东小院里,就能让她烂在那,没想到那个贱女人还是想办法勾搭上了你爹,怀了孕。
今天趁你爹酒醉,一定要按死席慧,万一真让她生下儿子来,说不定十几年后又会有什么波折...”
踏踏踏。
一个额头流着冷汗的仆役,小跑进正厅,嘴唇微微颤动。
田氏头也不抬地问道:“席慧呢,带进来。”
“夫人,席慧没带来,为她接生的李小大夫却跟来了。”
“接生?李小大夫?”
田氏微微一愣,脑海中闪电一般,闪过白天听到的那些闲谈,“就是今年拿到学宫推荐信的那个?”
“是他。”
啪嗒。
瓷碟重重砸在铺着丝绸软布的桌上,田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劈头盖脸骂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席慧没带来,把麻烦带回家?!”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给席慧接生的是李小大夫啊。”
仆役委屈道:“从没听说过往产房里钻的男产婆,哪有这样的...”
“没用的死狗奴!”
田氏气得用力拍着桌子,“快把他带走,送礼,说好话,总之别让他进陆府...”
“晚了。”
李昂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踏步走上前来,身后跟着面色惨淡的管家仆役。
停下脚步,李昂朝田氏拱了拱手,“见过田夫人。”
“是李小大夫啊。”
田氏瞬间变换表情,和煦温柔地指使儿子道:“冲儿,快给李小大夫搬张椅子来。”
“不必了。”
李昂摆了摆手,淡淡道:“开门见山地说吧,田夫人,我想知道,您手下的管家仆役,拿着绳索火把,夜闯民宅,威胁要绑架刚生产完的产妇,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来者不善,田氏的表情冷淡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执行家法。”
李昂追问道:“哪条家法?”
“偷盗。”
田氏镇静自若道:“席慧那女人上个月从府上库房偷盗了两百文钱,按陆家家法,需要用藤杖,责二十。”
编,就硬编。
李昂摊手道:“证据呢?”
“有人证就够了,府上好几名仆役都能作证。”
田氏淡淡道:“倒是李小大夫,我陆家执行家法,应该和您无关吧?”
李昂摇头道:“您想当着我的面草菅人命,那就和我有关了。”
不知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响,还是有仆役通风报信,
陆府的男主人、脸上还残留着醉酒潮红的陆文林,走出里屋,来到大堂,笑呵呵地对李昂拱手道:“原来是李小大夫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侄子也是学宫弟子,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我倒是想。”
李昂叹气道:“只是,学宫看中弟子的才能天赋,更看中弟子的品性道德。
见到理应阻止的恶行而不去阻止,就没资格当学宫的学生。”
拿到学宫推荐信仅仅只是个开始,在蒲留轩留给他的小册子里,毫不避讳地提及了某些学子及其家长,为了能在学宫入学考试里多挤掉几个竞争对手,会使出各种各样的下三滥手段。
比如,以结交好友的名义,派遣家中伴当(富人身边随时为其服务的仆役),到竞争对手身边,专门教他长安城里种类繁多的纸醉金迷活动,令其沉迷于销金窟中。
又或者,挖掘其他竞争者的所有潜在黑料,匿名举报其品行不端、缺乏道德,从而毁掉竞争对手的入学资格。
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当陆府的仆役要当着李昂的面绑人的时候,事情就没办法挽回了。
“李日升!”
田氏冷然道:“你还不是学宫的弟子,没资格教我们陆家品性道德!
何况席慧是我陆府的侍妾,说破天去,我这个当家主母也有资格杖责她。
就算是活活打死..”
“你要打死谁?”
冷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所有人回过头去,只见到程居岫牵着陆依的手,踏步走来。
李昂挑起眉梢,“师兄?”
陆文林脊背一僵,讷讷道:“居岫...”
田氏的两个儿子浑身一抖,“表哥...”
程居岫走进大厅,朝陆文林拱手淡淡叫了声“舅舅”,旋即无视了迎上来的田氏和他两个儿子,转头朝李昂苦笑道:“让师弟见笑了。”
“师兄你是陆家的...”
“外甥。”
程居岫苦笑道:“我七岁父母双亡,和老仆投奔在长安做生意的舅舅,结果意外走丢了,流落街头,幸好被当时还在长安的老师收养,带进了学宫。”
李昂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表哥...”
田氏的两个儿子大感不妙,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然而程居岫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头看向陆文林。
看上去就一副老好人模样的陆文林,面对自己的侄子,反而双手微颤,不知如何摆放,尴尬道:“居岫,怎么回老家了,都不告诉舅舅一声。”
“侄儿肩负学宫行巡责任,需要隐藏身份。
另外,侄儿也想看看,陆家在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借着学宫家属的名义,横行乡里,欺负良善。”
程居岫冷漠地扫了眼田氏,尽管他从来没有利用学宫名义来牟取利益,但是只要消息传扬出去,作为他唯一亲属的陆家,总能得到各路人士献上的“奉承”与“便利”,
在不付出太大代价的情况下,从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小布商,顺风顺水地成为洢州大户。
可惜的是,接近权力,会让一些人错以为他们拥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