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纨绔
嗡嗡——
香囊不断震动,敲打着旁边的玉佩,
程居岫表情微变,解下香囊,从中取出一枚长方形镂空铜片。
“怎么了?”
丁景山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沉声问道。
“公羊教授那边在召唤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频率,情况估计很紧急。”
程居岫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过去一趟。”
“我也去...”
丁景山刚开口就被程居岫打断,“算了吧,你还要在秘书省当差呢,这次不知道要去多久。”
“我和你去吧。”
韩卿云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对程居岫淡淡说道:“你飞剑速度太慢了。”
说罢,她从头发间拔出两根铁条,用指甲在铁条上轻轻弹了两下。
铁条立刻摊开延展,顷刻间化为两柄宽阔铁剑,悬浮在河面一米之上。
“麻烦师姐了。”
程居岫感激地拱了拱手,转身对李昂说道:“日升,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着队伍在驿舍里先住着,明天就有人过来接你们。
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去找...”
“找我。”
丁景山说道:“我白天在秘书省干一些文书工作,晚上回家。去秘书省或者义宁坊丁府,找门房,报我名字就行。”
“麻烦景山了。”
程居岫松了口气,朝韩卿云点点头,二人乘上两柄铁剑,朝东方飞去。
呼——
铁剑急速飞行所卷起的强劲气流,吹得水榭隔岸竹林剧烈摇晃,无数竹叶碎裂纷飞。
眨眼功夫,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说好的同游醉芳楼呢?”
丁景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大腿,转过身来看向李昂,爽朗笑道:“日升是吧?
你是居岫师弟,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话。
我丁景山别的不行,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还是很在行的。”
...老兄为什么你要把自己是个纨绔子弟的事情说的这么自豪啊?
难道您就是一边说着“十分钟之内我要得到这个女人的联系方式”,一边手指指向观音像的奇葩富二代?
李昂眼角一抽,还是诚恳地拱手道谢,“那就谢过丁师兄了。”
虽然不知道义宁坊丁府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能待在秘书省秘书郎这个职位上的,绝不会是没有任何本事的纨绔子弟,否则程居岫也不会与其交往。
“好说好说。”
丁景山对于“丁师兄”这个称呼颇为受用,乐滋滋地搓了搓手掌,“嘿嘿,也就是日升你年纪小了点,要不然今天晚上我就能带你去‘风月花柳场,纸醉销金窟’的平康坊长长知识。
知道平康坊在哪么?就在东市以西。
整个平康坊按区域分三个曲,北曲、中曲以及南曲。
醉芳楼就在最高档的中曲,保唐寺向东第七家。
新人不能乱进,因为按规矩,面生的新郎君要收加倍的钱,所以得叫个老手领路才能不被宰...”
“三郎,不好了三郎!”
正当丁景山眉飞色舞地给李昂科普着长安城风月场所的时候,一名青衣小厮慌乱地沿着长廊跑了过来,压抑着声音叫道:“今天朝廷退朝退得早,主人要去秘书省看你周国史籍编的怎么样,正在往那走呢。”
“什么?我爹要来?”
丁景山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朝李昂一拱手,“不好意思了日升老弟,为兄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改天再聊。”
“啊没事,丁师兄你去忙吧。”
李昂还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丁景山已经拉着小厮慌不择路地向着驿舍出口跑去,一边跑,还一边费劲地从腰侧剑鞘里拔剑,“会不会来不及?我先乘飞剑赶过去...”
“三郎不能乘飞剑啊,乘飞剑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还是骑马吧,我去给你牵马。”
“对对对,还是丁小七你想得周道。骑马好,无马不行...”
丁景山和小厮消失在长廊尽头,
李昂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这个丁师兄这么不靠谱呢?
画风和程居岫差得有点远啊?
难道长安的二代们都是这个德性么?
李昂咂了咂嘴巴,转身向着厢房走去,脑海里还在想着刚才韩卿云的话语。
“我灵脉的卦象为‘含妄断兌珏’,可能可以在学宫书楼的《太虚妙林经》、《灵宝智慧观身经》两本书上找到这一卦象的详细说明。
不知道普通人能不能进学宫书楼看书...
啧,早知道刚才就麻烦丁景山了。
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吧。”
李昂随意想着事情,回到走廊,却看到宋绍元、翟逸明二人正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神情有些焦急地敲着门,他们身后还站着眉头微皱的纪玲琅。
“宋大哥?”
李昂稍显诧异地走上前去,“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日升你去哪了?”
宋绍元开口说道:“和我们一起来的雍宏忠还记得么?他前几天一直眩晕恶心,刚才突然在大厅晕倒、呕吐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雍宏忠?是那个身形瘦弱、体弱多病的襄州太守家公子?”
李昂回忆了一下,
雍宏忠和他同龄,是襄州太守的儿子,虽然天生口吃,但六岁时就能作诗赋,写出过不少好文章,在当地士林颇有名气。
由于襄州与洢州的车队同路,两州学子这几天待在一起,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友善,
不过通常是宋绍元、翟逸明、纪玲琅等人和他说话,讨论诗词什么的,李昂对他并不了解。
宋绍元点了点头,“对,日升你能医么?”
“能引起眩晕、呕吐的病症实在太多,得看过了才知道。
等我一会儿,我拿个药箱。”
李昂挠了挠头,走进屋子里,叫醒趴在桌上睡觉的柴翠翘,拿出药箱,让宋绍元带路前往大厅。
长安城外的这座驿舍占地面积广阔,结构复杂,几人快步奔跑,赶到大厅,
发现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年纪相仿的考生,都在探头探脑地向着大厅中间张望。
“医师来了,麻烦借过一下。”
宋绍元和翟逸明仗着身高优势在前面开路,
李昂挤出人群,却看见雍宏忠脸色苍白坐在凳子,旁边坐着一位明眸皓齿的襦裙少女,正拿着金属刺针,严肃而认真地刺入雍宏忠的头顶。
已经有医师了?
李昂一挑眉梢,止住了前迈的脚步,站在原地不动,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少女正在施展的针灸法。
第四十六章 御医
“嘶!”
“啊!”
“咦!”
周围的同龄学子们,不断发出阵阵惊呼。
也难怪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只见少女捏起一根银针,放在蜡烛上烤过后,手捏银针不断碾转,分别刺进雍宏忠的头顶、额角、后颈等部位。
没多久,雍宏忠的头上就插了七八根银针,脚踝和小腿上也被插了两根针。
一名学子低声说道:“看着好疼啊,这么长的针扎进头皮...”
“你懂什么,这是针法!”
另一位有些见识的微胖学子,以一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针灸”的懂王表情,小声说道:“只需要诊断出病因,辨明性质,明确与病变有关的经脉、脏腑,
再朝相关部位针刺、艾灸,
就能畅通经脉,调节气血,令阴阳重归平衡,令脏腑趋于调和。
而且,你知道正在施针法的是谁么?”
“谁?”
“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的女儿,邱枫。”
“是那个用针刺法,治好了大理寺卿的御医邱权?”
“还能是谁?”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李昂好奇地眨了眨双眼。
作为医者,他在洢州的时候就知道,虞国的中央医疗机构分别为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三大系统。
其中太医署负责全国医政和医学教育,
药藏局为太子服务,
殿中省尚药局为皇帝服务。
尚药局内部,设【奉御】二人,掌管宫中的一切药物供奉,是天子本人的贴身医师。
四名【直长】,则是【奉御】的副手,负责协助【奉御】管理宫廷药物,同时也会按照天子命令,为王公大臣、宗室贵族服务。
简而言之,尚药局【直长】,就是御医,而且是医疗技术最为顶尖的御医。
一些不受宠的嫔妃、皇子,甚至没有资格强制要求【直长】亲自诊疗,只能让【直长】以下的【司医】或者【医佐】医治。
‘最杰出的医者么...’
李昂兴致盎然地站在旁边默默观察,他出身的洢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单论医疗技术,肯定是不如长安城里的御医世家的。
名为邱枫的御医之女,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周围的议论声一般,表情镇定从容地施着针。
等到所有银针扎完后,静静等待半刻钟,
再将所有银针拔出,长舒了一口气,后退半步,声音清脆地对座位上的雍宏忠问道:“好了,感觉怎么样。”
“感...感觉,还...还好。”
患有口吃的雍宏忠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是,腿有点凉。”
“凉是正常的,裤腿还卷着呢。”
邱枫莞尔一笑,娇憨道,“站起来走一走吧。”
“好。”
雍宏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步伐平稳,完全没有眩晕的意思。
“这么神奇?”
“扎几根针就好了?”
“不愧是御医的女儿,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她今年也要和我们一起参加学宫考试?”
周围人群低声议论着,
李昂好奇地拍了拍旁边那位看上去很懂的微胖学子的肩膀,“这位仁兄,你刚才说,御医邱权,用针刺法治好了大理寺卿。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长安的学子吧?”
微胖学子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番,友善笑道:“这个啊,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了。
大理寺的赵寺卿患了风疾,腰脚不随,不能跪下和站起。
尚药局直长邱权,奉天子之命,去赵寺卿府上诊疗,针上窌二穴、环跳二穴、阳陵泉二穴、巨虚下廉二穴,用不了一会儿腰腿就恢复正常,能弯腰站起。”
一旁的宋绍元双眼微微睁大,“这么神奇?”
“那当然。”
微胖学子撇了撇嘴,小声抱怨道:“世人都说灸法比针法好,我看倒也未必。
能用针法治好,总要比艾灼强,起码不留疤痕。”
李昂听着微胖学子语气中的怨念,微微一笑,所谓针灸针灸,其实是针法和灸法的总称。
针法,指的是将针具,按照一定角度,刺入患者体内,通过捻传与提插等针刺手法,来对人体特定部位进行刺激。
而灸法,则是以预制的灸柱或者灸草,在体表部位上进行烧灼、熏烫,因此也被称为艾灼。
尽管“针灸”的针在前,灸在后,
但在虞国,灸法的地位远远高于针法,以灸为主,针为辅,
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
有什么头疼脑热,除了喝药以外,都会进行艾灸,因此许多人身上都会有不怎么好看的灸瘢。
《备急千金要方》当中,灸法有510首,针疗法只有50首,
《千金翼方》当中,灸法有560首,针疗法只有90首。
这既是因为懂得针法的医师很少,也因为在虞人的普遍观念中,针法不如灸法。
由虞国初年的名相王珪之孙,王焘,辑录而成的综合性医书《外台秘要》当中,甚至直言“针能杀生人,不能起死人。”
李昂对于针灸法没什么太大的恶意,
他很清楚,针灸法之所以能在民间如此盛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虞国缺医少药的现实问题——
越是偏远,越是贫困落后、缺医少药的地区,民众就越容易被迫用各种方式进行自救。
简单廉价的针灸法(特别是易于操作、不容易死人的灸法),无疑解决燃眉之急的唯一选项。
“看上去治好了?”
李昂扫了眼行走正常的雍宏忠,朝宋绍元摆了摆手,“那宋大哥我先走了。”
“哦,麻烦日升你了...”
宋绍元正在说话,就听到周围人群又是一阵急呼——雍宏忠本来一脸欣喜地准备弯腰放下裤腿,结果刚弯下腰,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摔倒。
尽管被那位御医之女邱枫急忙扶起、放在椅子上,但雍宏忠还是低垂眼帘,陷入眩晕。
“怎么回事?”
一位华服少女施施然走出人群,皱着眉头对邱枫说道:“怎么又晕了?”
邱枫明显有些紧张,差点咬到舌头,“禀告郡主,《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风掉眩皆属于肝,
风池穴为足少阳胆经之穴位,是足少阳经与阳维脉交会穴,具有平肝熄风、清热解表、清头明目之功。
应该再往风池穴施两针,同时进行艾灸,就没事了。”
郡主?
周围人群一片哗然,李昂旁边的那位微胖学子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华服少女,嘴唇微微颤动。
听到郡主二字的李昂眼皮微跳,却来不及多想——邱枫已经从她的药箱里取出艾草编织成的灸柱,正要放在蜡烛上点燃,然后用来放在雍宏忠的身上烧灼。
“等一下,”
艾灸会造成疼痛与可能致命的伤口感染,李昂不得不前踏一步,朗声道:“不妨让我看看吧。”
第四十七章 眼震
现场目光瞬间全部汇集过来。
李昂坦然面对着所有或好奇、或质疑、或不屑的眼神,神情自若,波澜不惊。
“你是...”
邱枫眉头微皱地看向李昂,还没等李昂做出回答,他旁边的翟逸明就踏出一步,朗声道:“这是我们洢州的名医,李昂。
别看他年纪小,论医术,在整个江南道都是数一数二的。”
翟逸明一副自豪的表情,然而周遭围观的考生们却并没有直接相信,低声议论道:“嘿,洢州什么时候,也出名医了?”
“我倒是听说过,那边好像有个叫于淼水的福医,专门卖人绿豆汤,说是包治百病。”
“绿豆汤也能包治百病?又是骗愚夫愚妇钱财的吧。”
李昂听着周围的交头接耳声,眼角不禁一抽,心底对于淼水的怨念更甚——这货自己捞钱捞得爽快,结果把洢州杏林在外地的名声彻底搞臭了,还连累到他。
庸医害人呐。
李昂在心中默默摇头叹息,前方的邱枫却有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就是那个用猪眼球治好了洢州牧监司一百多匹军马的眼病的那个李昂?”
“是我。”
李昂惊诧地点点头,“姑娘听说过在下?”
“嗯,前段时间我爹和我二叔提起过,说洢州城那边出了个新奇医案。”
邱枫微抿嘴唇,看向李昂的目光微有变化。
此时,人群后方也适时传来那位微胖学子的嘀咕声,“难怪,邱家二郎曾经是太仆寺卿的辅佐官僚。而太仆寺又是以管理虞国马政为主的机构...”
虞国向来高度重视马、牛等大型牲畜的饲养、储备与治疗,
太仆寺里有兽医博士四人,兽医六百人,之前还编撰过兽医学专著《司牧安骥集》,作为兽医教学的指导手册。
各级牧监司也都有人数不等的兽医。
由于这些人都有官面身份,彼此之间的交流,反而要比民间医者更加频繁积极。
因此,洢州城里有人用猪眼球组织液治疗军马的眼球炎症的奇异消息,迅速传回长安的御医家族耳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确认了对方不是瞎起哄的外行,邱枫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一些,问道:“李医师为什么制止我?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不不,我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患者,可以让我看看么?”
李昂稍微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邱枫转头看了眼人群中的华服少女,在得到对方微微点头示意后,侧过身来,让出了空位。
“多谢。”
李昂松了口气,屏住呼吸不去闻少女身上带有一丝甜甜药味儿的熏香气息,快步经过,来到雍宏忠身前。
经过刚才短暂时间的休息,雍宏忠的眩晕稍微好转了一些,但眉头还是紧紧皱着,看上去有些犯恶心。
李昂表情严肃起来,先对雍宏忠进行体格检查,然后开始询问。
“唔...宏忠兄,你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时常眩晕的症状的?”
“有突然耳鸣耳聋么?没有?那有受过头部外伤,或者脑袋一侧疼痛么?”
“之前有耳朵出血么?”
“把你这几天吃过的所有东西,包括水果、零食全都报一遍。”
李昂仔细地询问了一番,没有因为雍宏忠结结巴巴而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等到问询完毕,他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
一个月前出现症状,发病突然,每天起床睡觉时,容易感到恶心眩晕。眩晕常持续于60秒内,偶尔伴随呕吐,眩晕后会感到头重脚轻和漂浮感...
李昂睁开双眼,微笑着朝人群说道:“麻烦过来两个人搭把手,去拿一床软一点的被褥过来,再帮我把桌子清理出来。”
“我去拿被褥。”
翟逸明点头答应,转身向厢房方向跑去,
宋绍元则走进上前来,帮李昂把桌子上的碗碟撤走,顺便好奇问道:“日升,宏忠这是得了什么病?”
“得做个测试才知道。”
李昂随口说了一句,站在不远处的雍宏忠老仆立刻紧张问道:“小郎君,这个测试危不危险?”
“不危险,只需要转转脑袋就行。宏忠兄,麻烦你坐在桌子上,对,就坐这。”
李昂招呼雍宏忠爬上桌子,
此时大厅里的看客们越聚越多,不止是今年来长安准备参加学宫入学考试的考生,还有一些成年人——明显是经过驿舍的使者与低阶官吏们。
“被褥拿过来了。”
翟逸明抱着一床被褥小跑了过来,李昂让翟逸明把被褥铺在桌上,又让无关人等退后,
自己则站在桌子正前方,用手扶住雍宏忠的脑袋,将脑袋向左旋转四十五度,同时语气温和地对雍宏忠说道:“宏忠兄,现在我要把你放倒,让你躺在桌上,等会儿不要紧张害怕,
如果实在害怕,可以喊出来。”
“好好的。”
雍宏忠结结巴巴地答应了一句,
周围人群则越发好奇、困惑,乃至不屑。
桌子就这么点高度,站在上面跳下来也完全没事,
何况桌面上还铺着被褥呢,只是坐在桌子上躺倒而已,怎么会吓得哇哇乱叫。
邱枫同样眉头微皱地看着李昂的动作,完全看不出李昂打算做什么。
“三,二,一。”
倒数完成的瞬间,李昂立刻抱着雍宏忠的脑袋,引导其自然躺倒,
直到雍宏忠的脑袋,刚好伸出桌面,并与桌面呈20度夹角。
“呃!”
雍宏忠立刻发出难受的呻吟,眼眶中的眼球剧烈震动摇晃,眼眸飘忽不定,看上去颇为恐怖。
李昂语气沉稳道:“宏忠兄,你是不是感到有眩晕感?”
雍宏忠像是溺水之人一般,慌乱地甩着手臂,叫道:“有,有!”
“有没有感觉天翻地覆?”
“嗯!”
“那就正常。”
李昂缓缓将雍宏忠扶起,“在左侧悬头位时,出现垂直向上的顺时针眼震,持续时间在十五息(三十秒)左右,患者感到天旋地转,有明显恐惧。”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宋绍元看得目瞪口呆,邱枫也瞪大了双眼,下意识问道:“他,他刚才眼睛怎么会到处乱飘?”
“因为所以,医学道理。”
李昂乐呵呵地拍了拍雍宏忠的肩膀,让他平复一会儿,平息恶心与眩晕感,然后又抱住了对方的脑袋——这次是向右偏移。
“大,大夫等等...”
雍宏忠的惊叫还未结束,李昂就又牵引着他的身躯,让他向后方仰倒。
只是这一次,雍宏忠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天旋地转。
“嗯??”
宋绍元、邱枫等人全都疑惑万分,为什么这一次仅仅只是脑袋换了个方向,雍宏忠的眼球就不乱飘了?
李昂微笑着将雍宏忠缓缓扶起,“恭喜宏忠兄,这病啊,可以治。”
第四十八章 复位
“能,能治?”
雍宏忠又惊又喜地问道,这段时间他算是被这一蹲下来就头晕的无名怪病折磨得心力憔悴,为了不让人耻笑,一直刻意保持笔挺站姿、坐姿,
但每天晚上,在床上躺下睡觉时,仍有可能犯恶心,甚至呕吐。
李昂淡定地点了点头,“嗯。”
“李医师,我家郎君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旁的雍宏忠贴身老仆恭敬询问,称呼也从“小郎君”变成了“医师”。
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
或者说,耳石症。
李昂心中默念着答案。
人类作为脊椎动物,之所以能在运动中平衡自身,主要是因为耳朵中有着调节身体平衡的器官。
该器官由三管两囊组成,三管指的是前半规管、后半规管、水平半规管,负责感受头的角度,
两囊指的是球囊和椭圆囊。
两囊的结构中,有一些碳酸钙盐结晶,状如小石或者粉笔末,因此也称耳石。
耳石通常固定在两囊内,协助两囊感受头的加速度,并将位置信号通过神经传递至中枢神经系统。
正是因为有了三管两囊,人类才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平衡状况、重力状况,不会平地摔倒或者感觉天旋地转。
而如果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两囊中的耳石脱落,就会引起联锁反应——脱落耳石会在内耳的内淋巴液体中游动,
当人的头部位置发生变动时,耳石就会刺激到半规管毛细胞,导致半规管接触到错误信号,引发人体的强烈眩晕。
耳石症多发于中年人,女性略多,病因可能是头部外伤、剧烈运动、长期熬夜,也可能是中耳和内耳手术等。
刚才李昂先是通过体格检查和问询,排除了梅尼埃病、偏头疼的可能性,
又通过Dix--Hallpike变位试验,也就是托着雍宏忠的脑袋、引导其向后快速仰面躺倒,主动让耳石触碰半规管,诱发眩晕反应,
最终确定了他是后半规管耳石症。
(后半规管耳石症,也就是耳石跑到了后半规管位置。这种情况发生时,Dix--Hallpike变位试验只会在患侧转头侧卧的情况下,发生眼震,健康的另一侧不会发生眼震。而前半规管耳石症两边都会眼震)
当然,这些过程是不太好告诉眼前众人的。
人是靠着耳朵里的石头,才能把握自己位置的?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要知道在异世界记忆里,1921年医生们就发现了耳石症,但直到1980年,才有位名为约翰·艾普利的医生,认识到耳石症的原因是耳石脱落,用复位手法治疗耳石症患者。
中间过程中,医生都是通过切断前庭神经节,来治愈耳石症——这样的后果就是患者会丧失听力和平衡能力。
而且,就算是约翰·艾普利提出可以用复位手法治愈耳石症后,他的研究成果也没有得到广泛认同,反而备受同行的排挤、嘲讽,乃至遭受非法行医的法律指控。
李昂心思急转,他很难说服眼前这些人,告诉他们人之所以能感受到重力与位置变化,是因为耳朵里有石头。
就算说服了,也没有证据,反而会被人怀疑,自己偷偷干了什么解剖尸体之类惊世骇俗的事情
虞国医学水平,较建筑学、材料学、天文学等相对落后,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学宫修士们很少生病,没有动力去推动发展,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解剖研究人类尸体的行为,无论在前隋还是虞朝,都是禁忌——这几乎是魔道行径。
李昂还记得蒲留轩的劝导,要先考入学宫,才有社会地位,才有立身之本,才有话语权与影响力。
医生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病人。
眨眼功夫,李昂就编织好了一套能被周围人接受的说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眩晕病机虽多,但不外乎虚实两方面。
虚者多为气血亏虚,髓海不足,清窍失养。
宏忠兄最近读书太猛,用的精力太多,加上身体虚弱,气血供应不足,这才导致的眩晕。”
“原来如此。”
宋绍元等人露出了“喔喔,原来是这样子,嗯,我现在完全搞懂了”的表情,纷纷抿嘴点头。
邱枫隐隐感觉有些不对,皱着眉头看向李昂,欲言又止。
“那...李医师您是要我家郎君多吃肉?”
雍宏忠的贴身老仆恭敬询问,
李昂摇头道:“多吃绝对煮熟的牛肉、羊肉、鱼肉,不喝生水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么,还得通过手法复位,进行辅助。
也就是旋转头脑,让心中气血,涌到头部,通畅头部气机。
两种方法相结合,才能彻底治愈。
来,宏忠兄,重新坐好。”
李昂让雍宏忠在桌子上重新坐好,再次托住其头部,使其头部转向左侧患耳45度,
然后牵引头部,引导雍宏忠躺倒,头部稍微伸出桌面边沿,左侧患耳朝下。
“宏忠兄,向你自己的正前方看。”
“日升我,我头晕。”
“晕是正常的,你放心吧,这个复位方法我从来没有失手过。”
“那你,你治好过多,多少人?”
“恭喜你,是第一个。”
李昂一脸淡定地观察着仰面躺倒的雍宏忠,直到其眩晕和眼震症状消失,
再转动雍宏忠脑袋,使其朝右侧转动45度,同样观察一分钟,直到眩晕和眼震消失。
“最后一步,头和躯干一起右转,对,就是侧着躺。”
李昂让雍宏忠向右侧躺,保持姿势一分钟,最后扶起雍宏忠,“现在,坐起来不要动,凝神静气。”
雍宏忠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直到5分钟后,李昂才让他睁开双眼,“好了,完成。”
雍宏忠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就好了?”
“你之前不是低头的时候会头晕么?”
李昂淡定道:“现在再试试。”
雍宏忠在贴身老仆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下来,
于周围众人的目光注视中,慢慢弯腰低头,惊愕万分道:“不,不晕了。”
“嚯——”
“光转脑袋就能治病?还有这种事情?”
“不可思议....”
宋绍元听着周围嘈杂人声,自豪地站在李昂旁边。
纪琳琅等洢州学子们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与有荣焉的微笑。
那位御医之女邱枫,紧抿嘴唇,点头赞叹的同时,眼眸里也闪过一丝疑惑、倔强与不甘。
“谢,谢过日升兄。”
雍宏忠激动地朝李昂拱手道谢,李昂摆了摆手,随意道:“都是同窗,不用在意。”
“不,不行,君子有恩需报。”
雍宏忠不由分说,从腰侧解下一块雕刻成鱼形的洁白无瑕玉佩,强塞进李昂手里,感激地不断拍着李昂手背。
“宏忠兄台客气了。”
李昂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营业笑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位微胖学子的自言自语嘀咕声,“哇哦,于阗软玉...”
于阗软玉?很值钱么?
李昂散漫地想着礼金价值,雍宏忠顿了一会儿,像是才想起来一般,转过身去,朝着人群另一侧的华服少女恭敬道:“也,也谢过邱医师和,和乐安郡主。”
“什么郡主,直接叫表姐。”
被称为乐安郡主的华服少女,温和友善地朝雍宏忠笑了下,视线精准捕捉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神,
以及,李昂那异样的目光。
第四十九章 差距
乐安郡主...
李昂脑海中闪过在沙洮村的甘小二一家,面不改色地转移视线,看向雍宏忠继续交代医嘱道:“对了宏忠兄,如果你以后再有相似症状的头晕的话,也可以用另一种方法。
首先跪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抬头看向上方,
接着头顶触地,额头比下巴更贴近膝盖,眼睛向下看,
然后头向右侧转,面对右手肘,眼睛向右看,
再保持头右转,起身,使头与后背水平水平,
最后保持头右转,坐正,使头与地面垂直,眼睛向上看。
每个动作持续十次呼吸。
这种方法,可以左边一次,右边一次,效果不明显就隔一刻钟再做,没有坏处。”
“知、知道了。”
雍宏忠感激地点了点头,好奇问道:“这两种办、办法,有、有区别么?”
有。前一种方法是约翰·艾普利发明的传统Epley管石复位法,
后一种则是卡罗尔·福斯特发明的复位法。
两种方法都能通过在特定角度旋转脑袋,借助地球重力,使得耳石流过半规管回归两囊,从而治愈耳石症。
“后一种方法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更加安全——前一种方法,如果协助人手法不到位,让头伸出桌面太远、太低的话,反而可能会导致症状加重。”
李昂随口解释了一句,对方好歹是襄州才子,这种简单的复位法应该没什么难度。
“多谢、谢日升了。”
雍宏忠再次拱手道谢,一旁的乐安郡主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好了,二郎就跟我一起回长安吧,娘很想你。”
雍宏忠稍微犹豫了一下,乐安郡主身后的高挑女官微笑说道:“二郎是担心不合规矩?
没事的,学宫是建议同一个地方的学子住在一起,方便管理,
不过如果学子家里有人在长安,能自己找到住处,学宫也乐见其成。”
“好、好吧。”
雍宏忠点头答应,“姨娘,身、身体还好么?”
“年初的时候染过风寒,现在已经好了...”
乐安郡主和雍宏忠转身走出驿舍,沿途亲切地唠着家常,
乐安郡主的贴身女官,以及那位御医的女儿邱枫,也及时跟上——邱枫在走出驿舍时,还回头望了李昂一眼,眼神里稍微带着些敬佩和不服气。
随着乐安郡主离开,大厅内的众人这才逐渐散去,小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可是亲王的女儿啊!
哪怕大家都是各自州府当中,最杰出优秀的人才,
但正是因为眼界更加开阔,才清楚知道向上攀登的道路有多么困难。
纪玲琅对此兴趣缺缺,打了声招呼,就和女伴回闺房看书去了,
剩下的洢州众人低声谈论,翟逸明面露不甘之色,小声嘀咕着,“条条大路通长安,然而有人生来就在长安...”
他刚才有心表现自己,可那位乐安郡主在雍宏忠恢复健康后,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眼里完全没有他们这些考生。
“每年来长安的学子足有上万人,最终只有六、七百人有资格考入其中。想要让郡主高看一眼,起码也得表现出相应的价值。”
微胖学子像是看穿了翟逸明心中所想,随意说道:“乐安郡主的母亲,是前右武卫大将军兼望州都督蔡纵之女,
和襄州太守之妻,也就是雍宏忠的母亲,是姐妹关系。
宏忠兄的父亲是襄州太守,外公是右武卫大将军,还有个亲王姨夫、亲王妃姨母、郡主表姐。
啧,人和人的差距呐...”
微胖学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拿折扇敲着掌心,摇着头感慨叹息。
动作本来挺潇洒,但在体型容貌衬托下,反而显得有些滑稽搞怪。
“对了,差点忘了自我介绍。”
微胖学子回过神来,一敲折扇,微笑着对李昂等人说道:“在下姓杨名域,长安崇化坊人。”
“崇化坊?”
宋绍元有些诧异道:“杨域兄既然是长安人,怎么会来驿舍...”
“来这里交些朋友嘛。”
杨域笑呵呵地说道:“都是学宫考生,自然应该多亲近亲近。
听口音,几位是江南人?”
宋绍元点头道:“洢州。”
“洢州好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洢州。”
杨域笑着说道:“我四姨就嫁去了洢州,经营有一家釜利商号,不知道几位听说过没有。”
翟逸明回忆了一番,“是那家..卖铁器的商号?”
“对对,就是那家。”
杨域开心道:“这么说起来,大家也算是有同乡情谊了。
明天早上学宫会派人来,领这一批的州府学生游览长安,大致介绍长安的各个坊市,方便学生们自己找住所,避免考生走丢。
这样,我明天也过来一趟,陪各位走一走长安,
到晚上再由我做东,大家一起去甘露楼吃一顿。”
杨域热情自来熟,洢州众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有个长安本地考生在,是要比自己乱逛乱走好得多。
李昂默默站在洢州考生人群中,眉头微皱,神游天外。
乐安郡主...么?
第五十章 早起
入夜,
长安城东北方向,永嘉坊,赵王府。
名为李南蕾的乐安郡主,披着鹅黄轻纱,独自坐在庭院中,穿针引线刺着绣。
刺绣的图案是凤朝凰,角落里绣着一个“善”字。
轻轻的脚步声在廊桥中响起,
李南蕾头也不回地随意说道:“表弟睡下了么?”
“雍家二郎已经睡下了。”
白天在长安城外驿舍出现过的女官,微低下头,容貌姣好但表情淡漠,恭敬回答道:“没有再犯恶心。”
“是么?看来,那个洢州来的李医师,还有点手段。”
李南蕾淡淡说道,声音无悲无喜。
女官恭敬地站在原地,就像是个普通侍女。
院外虫鸣阵阵,
一只洁白飞蛾,被石桌上的明亮烛火吸引,翻飞着靠近。
女官默默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飞蛾一眼。
飞蛾身躯猛然顿住,虫翼还保持着摆荡姿势,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向前飞行哪怕一寸。
嗡——
飞蛾一分为二,悄无声息地坠落到石桌侧方的草丛中,没有影响到自顾自刺绣的李南蕾。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明明雍家不想和亲王府扯上关系,我却还是把雍二拉了过来。”
李南蕾像是没察觉到死去的飞蛾一般,随意问道。
女官依旧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不语。
“唉,不得不找帮手啊。”
女官不作回应,李南蕾也并不在意,自言自语道:“我那个当襄州太守的姨夫,为了避免御史说他结党连群,故意不与亲王府和右武卫扯上关联。
也不想想,就算他刻意不往来,御史想要弹劾他,还是照样能弹劾。
明年或者后年,善哥哥就要受封了,
受封地点很可能在襄州附近的度州或者旿州。
如果姨夫聪明点的话,听到我把雍二拉到亲王府,兴许能反应过来。”
李南蕾所说的李善,是当朝天子的第九子,同时也是李南蕾最亲近、最仰慕、最希望将之推上皇位的人。
然而李善的母族孱弱,在宫中并不受宠,需要更长远的谋划。
拉拢襄州太守雍家,只是计划的一环而已。
李南蕾随意问道:“对了,说起那个李医师,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举荐他的人是谁,知道了么?”
“查到了,是即将出任水司令史的学宫弟子,程居岫。”
“程居岫么?”
李南蕾眉头微皱,回忆了一番,“程居岫那几个人,是支持太子的对吧。”
女官答道:“是,与程居岫亲近的师兄何司平,现正担任东宫左春坊中允。”
“麻烦。”
李南蕾放下刺绣,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个洢州来的李医师,治好了我和其他几家从南周买来的名贵马匹,又比我请来的邱枫,更先一步治好了雍二。
看来在医术上确实有些手段。
不过举荐他的人是程居岫,而这两个人,又将那起什么沙洮村白犬案,举报到了刑部,
要不是没证据,加之刑部的人知情识趣,压下了这桩案子,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风波。
啧,我让下人去找来白犬,是为了结交专门为镇抚司饲养猎犬的钟家的嫡女。
现在不仅得遣散府里的下人,处理首尾,还得另找门路去和钟家结交...”
“要除掉么?”
女官淡淡开口询问。
“你说那个李医师?”
李南蕾将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歪着头淡淡道:“他的眼神很讨厌,
嗯...听说他灵脉天赋一般?正好在学宫合格线上?
可以找人先看看,就找学宫的奚阳羽吧——他一向很听话。”
“是。”
女官施礼后退,留下李南蕾独自在庭院中刺绣。
一主一仆,都没有为李昂的事情继续讨论。
毕竟,只是个洢州来的穷医师而已。
————
“日升,已经卯正了,该起床了日升!”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李昂打着哈欠,嘀咕了一声“才六点”,从床上艰难爬了起来,朝门外的宋绍元喊道:“这就来!”
“快点吧,不能让其他州府的学子嘲笑,今天我们要游完整个长安呢。”
宋绍元精力十足地迈步走开,脚步渐行渐远。
李昂看着隔壁床上同样睡眼惺忪的柴翠翘,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穿衣服,打水,洗脸刷牙,然后又拿着另一块毛巾,在柴翠翘脸上抹了两把,没好气地嘀咕道:“到底我是仆役,还是你是仆役,咱俩谁伺候谁啊。”
“嗯?啊...”
柴翠翘一脸没睡饱的痴呆表情,脑袋浑浑噩噩,下意识地接话道:“少爷你想当女仆?不行的,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仆,而且你做饭太难吃了...”
李昂脸一黑,“难吃以后饭菜都你做。”
“本来也都是我做...”
没睡饱的柴翠翘微眯着双眼,说着梦话,不知不觉又打起了哈欠,直到李昂朝她额头打了个脑瓜崩,这才猛地清醒过来,
从椅子上一下子蹦起来,一脸机警地四周张望,双手比划着手刀,“谁?谁敢说我家少爷做菜难吃?谁?”
“别犯二了,快刷牙一起逛长安去。”
第五十一章 导游
“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洲。
长安,就在前面了。”
负责招待学子游览长安的灰衣小厮,挺胸带头、一脸骄傲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跟着洢州、宣州、襄州等数个州府的学子。
宋绍元、翟逸明等人抬头仰望着前方那仿佛高耸入云的厚重城墙,由衷地发出赞叹、
“各位士子请跟我来,我们现在的地点,是长安南面的明德门。”
名为乌十七的灰衣小厮,如同李昂异世界记忆中的导游一般,微笑着带领各州府学子来到大陆,站在通往城楼门的排队队伍中。
长安人口可达三百万之巨,每天有大量的使者、官员、商人、农民、劳工需要进出城市,
现在才刚刚辰初(早上七点),各个城楼门的道路上就排成了一条条长龙,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排队队伍还在不断变长。
“长安城整体形状是个方形,东南西北四边,各开着三座城门。北边是光华门、景耀门、芳林门。东边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西边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南边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
共十二个城门连通的六条大街,是长安城最主要的交通干线。
永昌年间的时候,圣后打算再在城墙上多开几道城门,以缓解每天进出长安的运输压力,不过这个决议被三省驳回去了,理由是学宫优化了进城手续,不用在像以前一样,要上百兵卒轮流驻守城门口,仔细拆开每一个进城人的包裹...”
伴随着乌十七的导游讲解,排队队伍的前进速度逐渐加快,
很快李昂就看见在明德门下,坐在护栏后方披坚执锐的兵卒,以及他们所牵着的猎犬。
要进城者,不管是使者、官员,还是商人、农民,都需要走到兵卒身前,由猎犬仔细嗅探他们身上的衣物和行囊,
如果猎犬不发出任何叫声,就能迅速通行,
而如果猎犬发出吠叫,那么兵卒就会将其拦下,拆开包裹仔细检查。
“那些猎犬都是镇抚司钟家饲养的。”
乌十七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家在前隋时期就出过一任学宫山长,此后一直为皇室和学宫饲养各个品种的猎犬。
从巴掌大小、宛如茶壶的巴儿狗,
到一人多高、能生撕虎豹的寻血獒犬,
连镇抚司和各地衙门用来追踪盗匪的细犬,也是他们用特殊方法饲养出来的。
每一只由钟家培育出来的猎犬,都有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载了犬的血统和所接受过的各项培训流程。
比如追踪野兽、长途跋涉,
或者听懂指令,引导盲人外出,
又或者嗅探气味,帮镇抚司抓坏人,帮女主人抓丈夫的情妇。”
乌十七俏皮地撇了撇嘴,笑道:“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官员豪商,被拂林狗从平康坊里追着赶出来呢。”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在场士子都有所耳闻,纷纷发出“我懂我懂”的笑声,
人群中的女学子们,也个个眼眸放光,看样子是想去养一只万能的猎犬,来鉴别渣男,暴打小三。
“不过,天下养狗的商号虽多,却只有钟家最为优秀。没有钟家盖章的户籍册子,狗就只是狗而已,不能算作猎犬。
而每一只钟家所出的猎犬,价格都在千贯以上,
能长距离嗅探气味进行追踪的,更是非卖品,寻常门路无法买到。”
乌十七笑着补充道:“当然,各位都是士子菁英,一定能考进学宫,到时候和钟家子弟就是同学关系,讨要一只猎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千贯...”
人群中的李昂啧了一声,他现在的全部家当才四百九十贯,连半价的钟家猎犬都买不起。
“一千贯,都能在洢州买十间普通点的房子了。”
一旁的柴翠翘也惊愕咋舌道:“这能买多少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婆罗门轻高面、御黄王母饭、长生粥、生进鸭花汤饼...”
“你搁这报菜名呢?”
李昂翻了个白眼,“早饭没吃饱啊。”
“早饭吃完了,这不就得吃午饭了么?”
柴翠翘严肃认真道:“我已经半个时辰没吃饭了。”
“乌十七,今天这么早啊?”
镇守明德门的兵卒认识乌十七,笑呵呵地开口询问道:“带学宫考生游长安来了?”
“是啊。”
乌十七拘谨地拱手笑了笑,侧过身来,让宋绍元等各州学子走上前去,拿出过所(相当于通行证)等纸质文件,验明身份。
“嗯?”
李昂稍有些诧异地一挑眉梢,乌十七刚才拱手的时候,袖口下方的手臂皮肤像是有一片青色纹身。
帮派中人?
虽然直接派来导游的,不是学宫,而是太常寺下面一个协助学宫招生的部门,不过派个帮派人员过来...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嘛。
李昂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想太久,跟着宋绍元等人走上前去。
就像异世界里的交通站安全检查环节一样,众人提前解下了随身携带的铁器,特别是佩剑、匕首,依次通过猎犬嗅探。
到李昂时,那只黑橘相间的猎犬蹲在地上,犹豫片刻,还是朝着李昂腰侧的药箱叫了一声。
“嗯?”
城门兵卒望了过来,“小郎君,你这箱子里...”
“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
李昂打开药箱,展示里面的手术刀具,“在下是个大夫,箱子里这些是我的医疗用具。”
“小刀,银针,还有银线?”
一个士兵好奇地从药箱里拿起了怪模怪样的银质助产钳,“这个又是什么?”
“别乱动。”
领头的军士皱眉呵斥了手下一句,“不是钢铁甲胄、弓弩部件或者烟花爆竹燃料等违禁品的,就可以放行。后面的队伍还等着呢。”
“是,校尉!”
年轻士兵吓得一激灵,连忙将助产钳小心翼翼地放回药箱,后退半步让李昂和柴翠翘通过。
还挺严格。
李昂和柴翠翘迈步走过城门,在经过城门的一瞬间,隐隐有种雨水淋过浑身的错觉。
“嗯?”
李昂抬头望向城洞上方,只看见黑压压的厚重砖石。
长安的城防体系,似乎并不是只有守城士兵和镇抚司猎犬....
“千百家如围棋盘,十二街似种菜洼...”
在乌十七的讲解声中,众学子们正式踏入了天下第一雄城。
长安城就像一座巨大无比的棋盘,南北、东西一条条笔直而宽广的街道,将城市划分为上百块长方形区域,
每个区域都围着围墙,里面是房屋建筑物,从而形成一个独立的居住社区,也就是“一百零八坊”的“坊”。
站在明德门入口处,左手边是永阳坊、昭行坊、大安坊,正前方最远处就是皇城的朱雀门,而右手边则是通济坊与曲池坊。
“曲池坊的再右边,就是长安两大游览区域之一的曲江池了。”
乌十七走在队伍最前边介绍道:“每逢春秋风和日丽的时节,城内居民争游曲江池,所谓‘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
士家大族偕同家眷出游,在游玩时,也会注意过往的优秀少年,为待字闺中的女儿寻觅对象。
斜阳怪得长安动,陌上分飞万马蹄...”
乌十七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这段话明显已经对每年各路学子念过了很多遍。
在他的带领下,洢州、宣州、襄州等州府的学子,先去曲江池边逛了一圈,然后绕青龙坊,向北而行。
沿途众人见到了大量不同肤色、瞳色的胡人,以及风格截然不同的寺庙。
佛寺、袄祠、道观、波斯寺等寺庙,和谐无比地共处于一座坊市之中,不断有颂唱声、祷告声传出,还有浓郁的熏香气息。
不管是乌十七还是各地州府的学子,对此都见怪不怪,位于西荆西北太皞山的昊天道门,是天下各国共同信仰的宗教,
但在昊天道门之下,仍允许各教派发展——只要他们遵从昊天教义,认同昊天主宰天地万物,认可各教派的圣贤只是昊天派往人间的使者。
昊天不是拥有独立意志的某个人或者某个神,
昊天主宰一切,掌握一切,凡人无法理解也永远不可能理解,只需要去信仰,感激昊天带来的一切。
这几乎是所有虞人,乃至天下人的共识,数千年以来都是如此,逐渐也就没人再问这其中的原因。
正是在这种条件约束下,佛寺、袄祠、波斯寺等寺庙才能和谐共处——至少在表面上和谐共处。
那些教徒出门打水时,见到了都会微笑着相互问候,你合掌我作揖,
但一转过脸来就面无表情,默默加快脚步。
乌十七领着好奇的众人,越过了靖恭坊的袄祠,来到了东市。
这里是全长安乃至全天下最大的集中市场,数不清的店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的商品,天南地北不同口音的高声叫卖,摩肩接踵的人群。
“各位学子站得稍微靠拢一些,虽然长安治安良好,但东市胡人众多,难免鱼龙混杂,要是东西被人顺走就不好了。”
乌十七带着隔周学子们,在东市边缘一转而过,没有正式走进去,让不少学子们颇为失望。
他们倒不是因为没见到那些种类繁多的奢侈品,或者各色美食而失望,
而是因为错过了在酒肆门口捧着酒的胡姬。
那些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胡人女子,穿着优雅服饰,用正宗的长安口音,捧着酒招揽顾客,引得学子们频频侧目。
“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
乌十七笑道:“这些胡人开的酒肆,主卖葡萄酒,本朝诗仙、剑仙李太白就最喜欢厮混其中。”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宋绍元不暇思索,念出了李太白的《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
“正是,士子高才。”
乌十七稍显惊讶地点了点头,介绍道:“不过,长安有着出入酒肆、需给小费的世风,面对胡姬的时候,给的小费往往会更多一些——不能让人看轻嘛。
因此,只有贵族少年才会不断光顾胡姬招手侍酒的酒肆。”
“她们也是群可怜人。”
和心驰神往的士子们不同,站在女学子中间的纪玲琅眉头微皱,叹息道:“要远赴异国他乡,在酒肆强欢作笑。”
“谁不是呢...”
乌十七眼眸中的落寞一闪即逝,眨眼间就恢复了专业导游的姿态,笑着说道:“各位请跟我来,东市西边就是平康坊了...”
士子们眼眸一亮,在女同学的鄙夷目光中默默加快脚步,纪玲琅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同乡学子们的诚实而无奈。
她转过视线,却看见李昂和柴翠翘走在人群最后方,没看向平康坊,而是站在一座建筑物前张望。
洢州人总算还有个靠谱的。
纪玲琅笑着问道:“日升,你在看什么?”
“啊?”
李昂转过头来,随意回答道:“我在看这里面的病坊。”
病坊,或者说悲田病坊,是这个时代最接近于医院这一概念的产物。
第五十二章 水渠
站在李昂的位置,向建筑物门内看去,能看见院子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个煎药用的砂锅,庭院中间停放着一张张类似担架病床的木桌,许多病人盖着被子躺在病床上。
病坊是虞国官方设置的、用来收养贫困和治疗疾病的场所,免费向贫困而看不起病者,提供治疗和药物。
病坊制度本身出发目的是好的,
然而连虞国官方医疗机构,都缺少完备的医疗教育体系,缺少医生与资源,无法承担长安的医疗重担,
病坊作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自然不可能发挥什么重要作用。很大程度上,只是做做姿态的官样文章罢了。
“日升,看什么呢,走了。”
宋绍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昂将视线从病坊中抽离,应道:“来了。”
纯粹慈善的病坊不可能维持经营,乃至扩大规模。
想要让更多人看得起病、治得好病,
果然只有建立真正的医院才行么...
————
在乌十七的带领下,一众士子从东市向西市进发,走马观花一般看遍了西明寺、大庄严寺等游览地点,中午由宋绍元、翟逸明等人坐庄,到酒楼吃了一顿。
吃到一半的时候,昨天在驿舍里见过的杨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尴尬地赔礼道歉。
本来杨域说好今天早上来陪同洢州众人游览长安的,结果昨晚和他朋友喝了太多酒,一起床才发现都已经中午了,连忙跑过来赔罪,并坚持要求这顿由他请。
宋绍元和翟逸明并不差钱,不过杨域既然坚持,也就只好让他付账。
而乌十七见杨域过来,也主动告罪离开,让杨域担任导游。
“啧,太常寺怎么会找乌十七过来。”
杨域在酒楼上,看着楼下乌十七离去的背影,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翟逸明一挑眉梢,“嗯?杨兄,乌十七有什么问题么?”
“没,他以前是率然帮的人,后来不混帮派了,在长安县找了个侦缉逮捕的职务,当起了不良人。”
杨域随口解释了一句,不良人也就是专门捉拿罪犯的衙役以及比衙役等级高上一点的小吏。
“长安里也有很多帮派么?”
宋绍元好奇地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会很少呢。”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只要有人在,有贵人在,就永远不会缺少帮贵人处理阴私之事的鹰犬。”
杨域见怪不怪地说道:“长安城里有四五个规模比较大的帮派。率然帮的地盘是陆运邸店,天南地北输入长安的商品货物,很多得寄存在他们名下用来堆放货物的仓库、货栈里。
鱼沙帮的底盘是漕运,码头上的劳工、纤夫很多都是他们的成员。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巨鲸帮、飞云帮等等,都是围绕某个行当立足,
既是帮派,也是公会。只要平时不作妖,官府也懒得管他们,而他们也很知趣,不会惹到真正的大人物,也不会主动与学宫考生有所往来。
不过...”
杨域顿了一下,随意道:“各位还是要稍微当心一些,不要相信主动依附上来的下人。
以前长安城里会有那种专门陪人玩耍的伴当,会主动勾搭来长安的考生,带他们去烟花风月之地玩耍,
赌博,喝酒,打马球,谈风月,
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外地考生,说不定就被这么带坏,从此沉迷玩乐,无心学业,
连学宫第一轮考试都过不去,
同时还被榨干身上钱财,只能靠同乡接济,灰溜溜地回老家。”
一名宣州士子愕然问道:“学宫不管么?”
“腿长在考生自己身上,学宫难道还能把腿锯了么?”
纪玲琅旁边的一位女学生冷然道:“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就算没人带坏,也考不进学宫。”
一些士子们脸上露出稍微有些尴尬的表情,他们刚才可是想去平康坊和东西市的酒肆逛一逛的。
杨域见状,笑着打了个哈哈,“现在风气比以前好很多了,那些陪玩的伴当也比以前少。
距离学宫初考还有半个多月时间,稍微游览一下长安,见一见风土人情,再专心学业也不迟嘛。
对了,各位有没有找好在长安的住所?
如果不嫌弃的话,杨家在敦义坊有一处宽敞旅店,可以让各位居住。稍微打个招呼,那里就能腾出三、四十间上房,可以即刻入住。”
“太好了,”
宋绍元等人感谢道:“那就麻烦杨兄了。”
“呃...杨兄。”
李昂犹豫着问道:“敦义坊,是临近永安渠,对么?”
杨域点头道:“是啊,就在永安水渠旁边,怎么了?”
李昂不好意思道:“有更靠北边、不临近水渠的旅店么?”
杨域稍有些惊诧地抬起眉梢,“嗯?”
“咳,日升...”
宋绍元提醒着咳嗽了一下,然而杨域却并没有生气。
在这群人里,除了那位洢州太守千金纪玲琅之外,他最想结交的就是李昂了。
一方面是李昂医术高明,
另一方面么,作为长安本地的“包打听”,杨域最喜欢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
李昂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他说的话肯定有其原因。
“也有更靠北边、不临近水渠的旅店。”
杨域笑呵呵地抬了抬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日升想住那里?”
李昂点了点头,“嗯,对身体好些。”
“身体好?”
不止是杨域,宋绍元、翟逸明和纪玲琅等人都疑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出于对李昂医术的信任,他们并没有大惊小怪地质疑,而是好奇问道:“这有什么说法么?”
“《素问·至真要大论》不是说了么,‘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
住的地方越高,离水渠,特别是死水越远,就越不容易生病。
长安城里纵横交错的河道、水渠、排水沟,天然就是滋生疫病的场所,
修的排水沟越多,就越容易滋生疾病...”
李昂拿着筷子从桌上夹起一个鸡腿,放进身旁柴翠翘的碗里,随口解释着,却听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微含着怒意的中年男声叱责。
“一派胡言。”
第五十三章 变量
李昂诧异地挑起眉梢,宋绍元等人也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酒楼隔壁包厢中,腰侧悬挂着太极宫通行腰牌的太医署医官邱儆,看着桌对面青衣儒士打扮、一脸愠怒之色的友人,不禁摇头苦笑。
也难怪正坐在邱儆对面的中年男子会面露不悦,摆在二人中间桌面上的,是一张纸张幅度巨大的长安城市舆图,上面详细地描绘了坊市、水渠、水井、农田、街道、桥梁乃至皇宫的景象。
长安舆图,或者说地图,
普通市民是没有资格私藏乃至接触的,因为会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不过青衣儒士却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他名为澹台乐山,是学宫中教授符术与工学的司业博士之一。
而这张舆图,则是由澹台乐山及其学生,应尚书省工部的邀请,为长安城设计的翻修图纸。
“乐山兄...”
邱儆轻咳了一声,他很清楚澹台乐山这段时间在长安城翻修图纸上,下了多大功夫。
三百万人的交通、居住、饮水、运输、城防...为了最大程度方便城中百姓,澹台乐山和他的学生们实地考察了长安城每一个角落,对所有问题反复讨论、商议、实验、改进,
这张舆图就是澹台乐山这一年多来的心血结晶,很难忍受别人对此的无端批评,
更何况还提及了他最得意的、未来会覆盖长安各处的水渠系统。
但是,坐在他们隔壁的,明显就是今年从外地赶来、准备参加学宫考试的学子。
他们两人,一个是太医署医官,一个是学宫司业,不小心偷听到旁边学子交谈,本来就有些不恰当,再亲自出面就更尴尬了。
“嗯。”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墙角的仆役,后者立刻会意,悄无声息走出房门,来到隔壁,敲门道歉。
“打扰到各位士子宴饮,实在是万分抱歉,”
仆役拱手道:“只是,我家主人单纯想知道,为什么说修的排水沟越多,就越容易滋生疾病?”
“啊这,没什么,我们只是说着玩的,抱歉打扰到隔壁了。”
杨域敏锐地察觉到了麻烦的到来,笑着打了个哈哈,就想糊弄过去,
然而那仆役却耳朵一动,继续温和说道:“我家主人说,学宫弟子的治学之道,是尊重天地道理规则,大胆假设,谨慎证明。没有绝对的真理与权威,或者说真理与权威就是用来不断质疑、验证的。如果觉得一件事情不合道理,完全可以直接指出,理性探讨...”
杨域眼皮一跳,
长安城里大户人家很多,但不是任何一家,都能有这种能说会道、随口就是学宫治学宗旨的仆役。
不管隔壁坐着的是谁,都是麻烦。
一时间,包厢里谁也没有说话,场面顿时冷淡了下来,只剩下柴翠翘嚼排骨的声音。
嘎吱嘎吱。
也许是柴翠翘嚼骨头的声音太响,纪玲琅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向柴翠翘看去,让她也渐渐反应过来周围气氛不对,于是紧张地嚼起了骨头,稍微放低了点音量。
嘎吱嘎吱。
丢人啊丢人。
“唔...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
李昂将筷子放在碗上,随意道:“《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中央生湿,湿生土,土生甘,肝生脾,脾生肉,肉生肺,脾主口....思伤脾,怒胜思,湿伤肉,风胜湿,甘伤肉,酸胜甘。
自古以来,中原百姓畏惧于卑湿,恐惧于潮湿阴冷环境,因此都希望住的尽可能高,
所以地势更高的长安城北,地价要比城南更高。
这种市民本能畏惧卑湿与低洼的现象,其实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果——住在高处,就是要比住在低处的人不容易得病。
这一点,大家应该都能理解吧?”
“嗯。”
其他人还没说话,杨域就点了点头。
长安城北地价更高,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前隋在城北高地上修造皇宫,本身就是为了远离卑湿。
前隋医师巢元方等人所编纂的《诸病源候论·卷一·风痹》中,直言风痹的原因包含风、湿、寒。
以前隋皇宫的修造标准,可以避免风、寒两种因素,而为了避免湿,就必须居住在高爽之地。
“低洼、卑湿、疾病,这三个词汇长期绑定在一起。
但如果认为,低洼、卑湿就是疾病的直接原因,
那无异于捕快把凶案现场的染血朴刀,当作杀人凶手捉拿归案。”
李昂随意说道:“低洼、卑湿,是致病的间接原因。
而直接原因,则是水和草。
更准确的说,是依附于水草而生的蚊虫。”
“蚊虫?”
包括那位仆役在内的众人全都面露惊讶神色,民间和医界普遍认为,人之所以生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外邪入体,
而外邪,即可以伤害人身心的外界事物,无外乎风、寒、湿、燥、火和疫疠之气等,并不包括蚊虫。
“没错。”
李昂点头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这种恐怖的流行疾病,就是疟疾。
而造成疟疾的原因...
我偶然听我父亲讲过一个医案,在某地有对双胞胎兄弟,迎娶了双胞胎姐妹。两对夫妻比邻而居,生活在同一条巷弄,在同一个地点工作,每天吃的饭菜也都大同小异。
然而秋季之时,其中一对夫妻死于疟疾,而另一对则安然无恙。
如果说疟疾是由外邪导致,那么为什么体质如此相似,生活环境基本相同的另一对夫妻,会没事呢?
经过仔细调查,这两对夫妻的唯一区别,
就是得了疟疾的那一户,在院子里放了个水缸,平时从水缸中取水,
而另一户,则每天从河中取水。
不过,水缸里的水,也都是从河里打上来的,
那么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只剩下一种。
即,依附于水缸生长的孑孓蚊虫。
当两个场景的所有因素全部相同,只有一个因素不同,同时场景结果不同,
那这唯一一个有所区别的因素,就是造成决定效果的变量。
也就是,控制变量。”
第五十四章 疟疾
控制...变量?
在场众人都是接受过学宫预备教育的精英士子,只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就很快理解的李昂的大致意思。
“是蚊虫,而不是邪气干犯,导致的疟疾?”
宋绍元和翟逸明瞪大双眼喃喃自语,
纪玲琅若有所思,
杨域好奇地望着李昂,不管他说的对不对,孑孓蚊虫导致疟疾的说法,都是邪气、疟鬼、不忠不孝之外的新奇理论。
那位站在门口的仆役,依旧保持着拘谨恭顺的站姿,不见有什么动作,
只是耳朵一动,像是听到隔壁房间的指令一般,恭敬地拱手问道:“那么,小郎君,您有什么证据么?”
“证据么,同样也可以通过控制变量来求得。”
李昂想了想说道:“如果贵主人有闲情闲心的话,可以派人去各个坊市探访询问,看看各坊市的地形条件,总结坊市内居民患过疟疾、死于疟疾的数量。
地势高、周围无水无草少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高、周围有水有草多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低、周围无水无草少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低、周围有水有草多蚊虫的住宅区。
只要探访的坊市足够多,人员样本足够大,
很容易就能找出疟疾与水草蚊虫是否存在关联,以及是怎么样的关联。”
“这...”
仆役皱眉道:“未免也太麻烦了吧?长安一百零八坊,有三百万人口呢...”
“你家主人开口询问,我也只是给个建议而已。”
李昂随意说道:“想要快一点得出结果的方法也有。
刚才游览长安的时候我注意到,长安各坊市大街的一侧或者两侧,都有排水沟和小桥的存在。
这些水沟宽约一丈,都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明沟,
加之水流速度缓慢,蚊虫可以非常方便地在沟中产卵,孵化孑孓,从而产生更多蚊虫。
为了对症下药,首先要选定一大片坊市,在坊市排水沟上覆盖青石板,将明沟变为暗沟,
并在暗沟中,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一道镂空的铁丝挡板,在挡板和挡板之间,养殖来自岭南道的叉尾斗鱼。
没有叉尾斗鱼,青鱼什么的食蚊鱼类也行。
再下令禁止行人捕捞。
从而减少因水渠滋生的蚊虫。
然后向坊间居民发放蚊帐以及艾蒿、青蒿。
蚊帐在晚上睡觉时挂在成人和儿童,特别是五岁以下儿童卧室里,
艾蒿、青蒿拿来熏杀成蚊,
并且,派人铲除坊市间滋生蚊虫的低洼水池、杂草丛。
一整套流程全部走完,最后等到夏秋疟疾病症出现,将这片坊市,与其他没有设置暗沟、没有灭杀蚊虫的坊市进行对比,
看看哪边坊市的疟疾概率更低一些。
自然就能知道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现在是六月,眼下行动,大概三四个月就能见到初步成效。”
李昂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对了,在最后总结归纳的时候,要排除掉坊市间的修士住宅。”
仆役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修士呼吸吐纳间,自动就赶走了周围飞来飞去的蚊虫,极少生病,所以算是会对结果造成干扰的因素。”
李昂淡淡地说着,重新拿起筷子,又给柴翠翘夹了块醋芹。
其实距离学宫初考只有半个月,专门找长安城北地势更高的高档住宅确实比较麻烦,
但李昂作为医生,对疾病了解越深刻,就越敬畏、畏惧于疾病。
疟疾,是异世界历史上杀死人数最多的疾病之一,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疟疾的历史。
一些蚊子体内,携带有一种名为疟原虫的单细胞,当蚊子叮咬人体时,疟原虫就会进入人体,感染肝脏,在肝脏中制造出成千上万新虐原虫,然后开始入侵和感染血红细胞,进一步分裂、繁殖、变性。
没错,有疟原虫转变而来的裂殖子会分化为公母两种,可以在人体内存活60天,
一旦公母两种裂殖子,被蚊虫重新吸入,就会在蚊子体内繁衍,形成“配子”,而配子又会变为“动合子”,自己进入蚊子胃壁下方形成卵囊,最终通过无性繁殖成“子孢子”,主动进入蚊子唾液,开始下一轮传染传播。
整个过程无比的繁琐、复杂,堪称奇诡精妙,
而对于人类来说,体内疟原虫释放的垃圾会引起人体免疫反应,造成冷热交替,不断出汗,反复发病后引发贫血、脾肿大、器官衰竭。
‘哪怕按照最最最乐观的1%疟疾发病率来计算,以虞国四万万人口的总数,每年也有四百万人罹患疟疾,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五岁以下、没有形成足够免疫力的儿童。’
李昂默默想道:“在没有有效治疗的情况下,恶性疟疾的死亡率高达40%。
而就算不是疟疾,蚊虫叮咬也可能传播流行性乙型脑炎、登革热、丝虫病、黄热病——长安城万国来朝,
天南地北的行商、牲畜、野兽都有可能成为疾病源头。”
在成为修士、拥有基础的疾病抵抗力之前,李昂一点也不想探测一下自己对于流性疾病的抗性。
见李昂说的有条有理,站在门口的仆役愈发恭敬,拱手道:“我家主人说,冬伤于寒,春必温病,夏伤于暑,秋必病疟。
秋天马上就要到了,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
想问小郎君,有没有再快一点的办法,能检测出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再快一点?”
李昂一挑眉梢,想了想说道:“那就花大价钱,请专修符道的听雨境、巡云境修士,写下清风符,
分发给坊间居民。
清风符能唤来清风,驱赶蚊虫,一样可以起到防蚊效果,就是耗费巨大——据我所知,请巡云境修士耗费精力写张符,怎么也得百贯起步。”
仆役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有没有,更快一点的办法。”
“嗯?”
宋绍元皱眉道:“你家主人怎么得寸进尺?
我们本来只是私下聊天,你敲门打扰也就算了,
现在我同窗已经给出了两个方略,你却还咄咄逼人,这未免有点不妥吧?”
宋绍元虽然性格忠厚,但并不傻,
对方身份不明,他也很理智地没有说出李昂的名字,只称李昂为“同窗”。
翟逸明犹豫一下,也跟着帮腔。
尽管他平时有点妒忌李昂,不过再怎么说也都是同乡同窗,总不能在外人眼皮底下,看着自己人被欺负。
“...”
李昂望着仆役,目光迅速冷淡了下来,淡漠说道:“你家主人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何须再问?
我只提醒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请回吧。”
说罢,李昂一甩衣袖,不再看向仆役,
而对方也极为恭敬地一揖到底,转身离去。
“嗯?”
这回轮到宋绍元等人迷惑不解,下意识问李昂道:“你对那个仆役说,他家主人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李昂淡漠道:“想要再快更快最快地弄清楚疟疾与蚊虫的联系,甚至赶在秋天到来、城中疟疾发作之前,
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直接证明。”
纪玲琅优雅地夹起一块醋芹,为李昂补充了下一句,“以那个控制变量的方法,证明疟疾与蚊虫的关系。”
————
隔壁房间内,太医署医官邱儆,一脸怒容地看着桌对面的友人,拍桌吼道:“澹台乐山!”
名为澹台乐山的学宫司业,端坐在原地,坦然接受朋友的怒火,“邱兄为何动怒?”
包厢房间的墙壁上,已经贴了一张【隔音符】,能隔绝两人谈话声,因此邱儆也不压抑声音,直接厉声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五十五章 药石
面对愤怒的邱儆,澹台乐山微微一笑,淡然道:“《诸病源候论·卷一·疟病诸侯》曰:夏日伤暑,秋必病疟...”
“疟之发以时者,此是邪客于风府,循膂而下。”
邱儆不耐烦地说道:“论医书我比你熟。”
澹台乐山微笑道:“既然邱兄熟读医术,那就应该知道,不管是《黄帝内经·素问》,还是《诸病源候论》,都把疟疾归咎于邪风入体...”
“别打趣我了。”
邱儆皱眉道:“我见过的疟疾病患,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
你以为我是食古不化、冥顽守旧之人?觉得医书上说的就绝对正确?
我也知道学宫的宗旨,
权威和真理就是用来质疑、验证的,
如果真能像隔壁那位学子说的那样,找到疟疾与蚊虫之间的联系,
我绝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灭杀蚊虫,
绝不会为了维护以前写下的医书,而对证据视而不见,放任疟鬼残害百姓。”
“邱兄尊重真理,爱护百姓性命,这我当然知道。”
澹台乐山笑道:“我也知道,邱兄你是怕我,为了赶在秋季长安疟疾发作前,急功近利,
主动找人,比如大理寺里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的死刑犯,令其被蚊虫叮咬,进而观察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邱儆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澹台乐山是辅佐山长管理学宫的四名司业之一,在学宫内部的地位仅次于山长和祭酒,权力巨大。只要他开口,大理寺和刑部还真有可能同意。
“邱兄,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了口气,平静道:“秋必病疟,秋必病疟。
各家各户,上至宗室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哪一家没有亲朋死于疟疾。
医书上说疟疾是邪风入体,但到底什么是邪风?
怎么预防邪风?
怎么知道预防得有没有效?
什么时候,才有真实可靠的医治疟疾方法,
而不用再信医书上乱七八糟的药方,
比如《外台秘要》里,吃黄龙汤、人中黄,将老鼠捣成汁液吞服,吃猕猴的骨头来治疗温疟...
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
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
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
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
疟疾成灾,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三十年前吴州爆发秋疟,我澹台氏在吴州也算大户人家,居于高处楼阁,不与外人接触,却同样难逃疟鬼荼毒。
曾祖父、曾祖母、舅父、舅母、堂兄、堂姊...
秋天尚未过去,厅堂中就停满了棺椁,连嚎哭都没有了力气。”
邱儆嘴唇微颤,他作为太医署医官,又何尝不知道疟疾的恐怖,压抑着声音低喝道:“那也不能用人命去填坑探索。
为救万人而杀一人,吾不为也!”
“所以说,邱兄你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息道:“我澹台乐山虽然不才,但也没有想过真的拿人命去填这个坑。”
“那你不会是要...”
邱儆迟疑道:“以身饲蚊吧?”
“我倒是愿意,只怕蚊子叮不穿我的皮肤,”
澹台乐山苦笑了一下,正色道:“异化物。
东君楼中,有一项异化物,刚好可以用于检测实验。”
东君楼。
邱儆眼皮一跳,东君指的不是屈原所著《九歌》中的太阳神东君,而是学宫东北面的一座楼阁,
里面放置,或者说收容着学宫从天下各地收集来的海量异化物。
邱儆并不是学宫中人,无权问到底是哪一类、哪一项异化物,只好松了口气,认真道:“不用人命就好。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修士虽然较少生病,但是一旦得了病,寻常药石难医。”
“我明白。”
澹台乐山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突然展颜一笑,“不过,如果真的能找出疟疾与蚊虫的联系,那绝对是功德无量。
对了,”
他转头看向站在房间角落的仆役,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刚才的那位学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是,”
仆役点了点头,“郎君要去把他请过来么?”
“暂时不用,毕竟现在还只是个未经证实的猜想而已。
每年学宫的猜想假设实在太多,不能每次都大动干戈。”
澹台乐山道:“等到查清楚了,确认灭杀蚊虫确实有助于防治疟疾,
我再向陛下和山长为他请功也不迟,
到时候也请邱兄你一起做个见证。”
说罢,他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朝邱儆拱手道:“邱兄,那我先走一步。
东君楼的那件异化物,需要先申请才能使用。”
“嗯。”
邱儆知道友人雷厉风行的性子,因此也并没有为对方突然离开而生气,目送澹台乐山卷起桌上的长安舆图,和仆役一起推门离去。
“唉。”
邱儆慢慢坐回位置,转动桌上酒杯,喃喃自语道:“治疟,防疟...
真的有可能么...”
沉思良久,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南方口音,年纪轻轻,医术奇诡,
怎么越听越像是昨天家宴上,侄女提起过的那个什么洢州学子?
邱儆一拍脑袋,站起身来,推门而出,来到隔壁,却看见隔壁包厢里,只有一个酒楼伙计在收拾宴席碗筷。
邱儆急忙问道:“小二,刚才在这间包厢里用餐的学子们呢?”
酒楼的店小二不明所以,说道:“他们已经走了。”
邱儆急道:“走了?朝哪个方向?”
店小二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个...下走不知。”
唉,晚来一步,竟然错过了。
邱儆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下楼结账。
刚出酒楼,急促马蹄声便由远及近,一辆豪华马车奔驰而来,沿途行人纷纷避让——敢在长安城里这么纵马奔腾的,只有达官显贵。
吱——
马车在邱儆前方骤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位额头满是汗水的华服管家,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邱儆双手,急声道:“邱医官,我家主人热毒发作,请您快、快跟我去府上!”
虞国的顶级医官地位超然,本职工作就是奉皇帝之命为人治疗,一般的大臣甚至没有资格强求医官问诊。像这种当街拦路的行为,更是不合规矩。
邱儆皱眉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燕国公!”
第五十六章 心碎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按杨域的提议,来逛平康坊了。
李昂跟在队伍后面,抬头望着前方雕梁画栋的楼阁,咂了咂嘴巴。
“日升,想什么呢,快跟上。”
纪玲琅拍了拍李昂肩膀,走到前面。
她穿着青衣,戴着士子璞头,一副儒雅书生的男装打扮。
而她身边的女同学们,包括柴翠翘,也全都拿着折扇,穿着男装,手挽手兴致勃勃地朝大门入口走去。
“这就来。”
李昂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平康坊按区域分为北曲、中曲、南曲,这里是中曲的涟花楼。和醉芳楼、临月楼并称三楼。”
东道主杨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随手甩出一片金叶,丢给前来迎接的小厮,笑着对士子们讲解道:“以前平康坊是不时兴叫某某楼的,都是以鸨母或者都知,也就是名伶的姓氏,叫谁谁家。
因为城北不允许建造遮挡视野的高楼,只能建造院落。
到后来学宫改进建造工艺,翻修太极宫、大明宫,提升宫殿高度,能俯瞰全长安,
城北禁建高楼的潜规则,才潜移默化地废弃了...”
伴随着杨域的讲解,众人踏入楼中,只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
楼内玉砌雕阑,皓璧昼朗,朱甍晴鲜。
地面铺着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六根朱红圆柱上雕刻着金色纹路,天花板上垂下美轮美奂、璀璨夺目的十二边形大型吊灯,与地上的灯盏相映成辉。
楼中摆放着二十余张各形桌子,客人举杯畅饮,却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嘈杂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厅正中央。
一楼中心处的地面被挖空,蓄成水池,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注入活水。池面飘着青翠莲叶与长明灯,荷花绽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而在池面之上,则是一座圆形的木质平台。平台四面均设有木质小桥,平台中间的软塌上则斜坐着一位穿着襦裙柔美女子,正神情专注地弹奏着古琴。
琴声轻柔,丝竹雅致,
这场面几乎瞬间征服了所有人,连纪玲琅都惊异地挑起了眉梢——这处楼阁的奢华精美程度,堪称鸿图华构,放在其他国家,拿来当做宫殿都绰绰有余。
而这仅仅只是长安平康坊的三楼之一。
纪玲琅小时候虽然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但并没有来过平康坊,她扫视全楼,视线停留在梁柱上贴着的、与装饰纹路融为一体的黄纸符箓,惊诧道:“凉风符?”
“正是。”
杨域一拍折扇,微笑道:“夏日炎热,蚊虫众多,平康坊通常会在楼阁里贴上符箓,唤来清风,消暑清凉。
不过其他地方通常贴的都是清风符。只有涟花楼、醉芳楼这种地方才贴得起凉风符,每天至少消耗五张,笙歌彻夜,灯火通宵。”
“倒是奢侈。”
纪玲琅惊讶地咂了咂嘴巴,凉风符只有听雨境高阶或者巡云境的符师才能写成,一张价格在二百贯到三百贯之间。
“嗯,不过赚得更多。”
杨域随口解释了一句,“光一桌客人的开席费就要半贯起步,到晚上掌灯时,价格还要翻倍。”
“难怪是销金窟...”
宋绍元眼皮一跳,他家里经营着酒楼,光看在座顾客人数,以及桌上酒菜价格,就能大致算出一天的营业额与利润。
至少万贯。
这等堪称恐怖的利润,恐怕只有顶级勋贵,才能吃得下、占得住吧。
一众学子们左顾右盼,扫视着金碧辉煌的楼阁,本来以为洢州已经够繁华了,来长安才知道什么叫奢侈繁华。
“少爷...”
柴翠翘偷偷拉了下李昂的袖子,手指暗暗指了指大厅中间的莲花池,在李昂耳边轻声说道:“你说那池子底下会不会有钱啊?就是一曲表演完,周围客人大声叫好,往池子里大把大把丢钱什么的。”
李昂听着小女仆的土包子发问,不禁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庙会猴戏看多了吧?
还丢钱,瞎丢丢到名伶脑门上怎么办。
应该有个小厮,拿着银盘走一圈讨赏。”
“少爷你这不还是猴戏么?”
“那就换个方式撒钱。一手拿着一叠飞钱,另一只手按住纸钞向前甩,像这样,歘(chua)歘歘。”
主仆二人不正经地聊着天,
杨域对于外地学子们窃窃私语的表现见怪不怪,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道,“尤都知在么?”
小厮道:“您是杨七郎?尤都知在的,需要我帮您去开宴么?”
“嗯。开中宴。”
杨域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沿大厅左侧,走向后院。
喧哗骤减,
涟花楼的后院是几进几出的四合院套宅,堂宇宽静,典雅简洁,种植有花卉植株,设置着怪石盆池,和富丽堂皇的前院对比鲜明。
杨域领着众人走进房间,依次入席坐定,低眉顺眼的小厮端来各式酒菜,坐在轻纱帷幔后方的乐队开始奏乐。
在期待中,只听环佩叮当,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在侍婢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走廊,姿态端庄而妩媚地朝众人施了一礼,“尤巧见过各位...公子。”
“这位就是尤都知了。”
杨域笑呵呵地说道:“今天由她来担任律录事,而觥录事...”
“我来吧。”
宋绍元鬼使神差地举了下手,他与妩媚无限的尤都知对视一眼,连忙喝了口酒,掩盖脸庞涨起的微红。
平康坊虽然是风月场所,但纯粹的风月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仍是官宦士人的宴席酒会。
杨域所说的律录事、觥录事,都属于一种名为行酒令的游戏。
律录事即为裁判,往桌案边一坐,开始“宣令”,也就是今天酒令的规则——自恃学问的士子经常行“律令”,即作诗。
或即兴赋诗,或指物赋诗,或按日历、季节赋诗,或以景物双关赋诗,一人一句,接不下去或者接的不好的,
就得按律令裁判的要求,罚酒一杯。
比如第一个人说“秋月圆如镜”,第二个人对“秋风利似刀”,第三个人对“秋风轻比絮”,第四个人对“秋草细如毛”。
不同律令的难易程度相差巨大,这种“命题联句以咏秋物”,算是最简单的,稍有水平的文人都不屑于行这种酒令。
最难的酒令,要求每一句都必须引经据典,严格押韵对偶,并且与在座的人事密切相关。
这就要求作为律令裁判的都知名伶,需要有极高的才学与情商,能瞬间判断出每一句是否附和规则、是否应该罚酒。
某种程度上,能够被称为都知的名伶,其才学已经超越了九成九的士子,就算是去考科举也没什么问题。
“说起酒令,两百年前虞初还有一件趣事。当时还是纨绔少年的苏子放荡不羁,一老者看他不惯,在宴席上与他对饮酒令。
老者嘲笑苏子‘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两句诗分别引用了贾至《春思二首》、寒山《诗三百三首》里的原句。
而少年苏子则回应‘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同样也是从《诗三百三首》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意化摘句而来。
气的那位老者吹胡子瞪眼,而苏子则不断饮酒作赋,斗酒诗百篇,将老者和宴席上替老者帮腔的所有人都不带脏话地骂了个遍,一夜成名。
而那位老者,则是当年的学宫山长,苏子也因为这件事情,被特招进了学宫,传为佳话...”
杨域笑呵呵地讲着关于酒令的趣事,
自知诗词歌赋才能不高的李昂,很自觉地坐在了宴席后方,和柴翠翘愉悦地吃着小菜,默默吐槽道:“感情苏子还是个暴脾气的匪帮说唱歌手?
AKA苏子?”
李昂抬起头,正好看到作为觥录事(协助裁判给人灌酒)的宋绍元,正红着脸,磨磨蹭蹭地坐到了尤都知的身旁。
李昂双眼微眯,
宋大哥这是动心了?
啧。
李昂低下头去,想不到宋绍元平时看起来敦厚老实,文质彬彬,喜欢的却是这种千娇百媚类型的。
人不可貌相啊。
话说回来,学宫山长...似乎有不经过考试,特招学生的权力?
李昂喝了口气味芳香的果酒,漫不经心地想着。
————
“咳咳!”
长安城北,龙首原,大明宫,御花园。
身材高大的鹤发老者,停下脚步,捂嘴咳嗽了一声。
“山长!”
老者身边数名提着灯笼接引的宦官,瞬间跪倒在地,恐惧得双手发抖,噤若寒蝉。
为首的面白无须黄衣宦官,提着灯笼,嘴唇颤抖着询问道:“您,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些着凉了。”
老者慢慢拉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淡淡道:“不用在意,走吧。”
“是。”
黄衣宦官勉强平稳心神,在前领路,强行忍住小腿的抽搐——在老者咳嗽的那一瞬间,宦官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尽管他是从四品上的内侍省少监、皇帝的贴身内侍。
连玄霄,学宫山长,虞国最重要的支柱,三十年前就已经踏入烛霄境的修士,咳嗽了。
修士参悟天地至理,气海循环往复,很少生病。但一旦患病,就意味着发生了严重问题。
昊天神殿、南周、西荆、南诏...甚至蛰伏已久的突厥,
天下诸国、各方势力,都会因为这一声咳嗽而动,
掀起惊涛骇浪。
黄衣宦官在前方默默领路,来到院外站定,目视着老者在金吾卫士兵的带领下走进院中。
待到老者背影消失不见,黄衣内侍才转过身来,目光如刀一般,剜过所有瑟瑟发抖的宦官,寒声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谁也不允许说出去。擅传者,死。”
————
院中屋内,穿着凤冠凤服、雍容华贵却难掩眉眼间憔悴的温婉妇人站起身来,轻声道:“山长您来了。”
大明宫中,能穿凤冠凤服的只有一人,薛皇后。
而在她旁边床榻上侧坐着的黑色常服、微抿着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虞国皇帝。
天下间最庞大帝国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能牵动亿万人命运的虞国帝后。
但此刻,他们就只是一对焦虑不安的夫妇。
“臣见过陛下、皇后。”
老者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行礼——见君不行礼本就是山长的权利,更何况皇帝本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
“山长过来看看吧,乐菱她,心疾又发作了。”
皇帝长叹一声,哀愁地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少女。
李乐菱,皇帝与薛皇后的嫡长女,天生丽质,容色绝姝,雅擅丹青诗赋,最得皇帝皇后宠爱。唯独天生患有心疾,不能久站跑动。
老者默默走上前去,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诊脉,片刻后睁开双眼,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以指作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符箓,将符箓轻轻贴在少女手腕上,
这才站起身来,后退半步,低声对帝后道:“公主的心脏天生缺损,心疾随血液流转而逐渐加重。比上次看,又严重了一些。
臣用龟息符延缓了公主心跳,延缓心疾,以后陛下每三月一次,让人来学宫领臣写的龟息符,
不过,还是一样...治标不治本。”
山长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他说的话几乎等同于金科玉律。
薛皇后面色惨白,身形晃了一下,勉强扶住床柱站稳,完全看不出白天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稳重端庄,“该死的御医,该死的医官,他们开的那么多药,那么多方子,没有一个有用的...”
薛皇后不顾仪态,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毫无用处——先天心疾,药石难医,
事实上李乐菱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帝后二人不计一切代价,搜罗药草奇珍,将公主的命硬生生续到了现在。
“好了,别说了。”
皇帝疲倦地摆了摆手,低声道:“山长,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比如,异类...”
老者骤然睁开双眼,视线对上了皇帝坦然而坚定的双眸。
“天下异类种类繁多,奇诡难测。
并且两种或三种异类相遇,还会发生无法预估的诡谲反应。
皇宫的天机楼没有能够医治乐菱先天心疾的异类,
那学宫的东君楼,昊天神殿的万化阁,说不定有办法...”
皇帝低声说着,
守在屋外的金吾卫们,各个噤若寒蝉,恨不得堵上双耳。
异类是昊天治下所有生民的共同敌人,学宫、镇抚司可以收容、研究异类,甚至把异类当做武器,
但用异类治病,甚至移植异类...
那几乎是魔道行径,为昊天所不容。
一国帝后在小屋中谈论这些内容,传扬出去不知要在天下间造成多么恐怖的震动。
“阿娘,阿耶,别...”
在贴上龟息符后,脸色好转一些的李乐菱,勉强坐了起来,拉住了还要再说下去的父母,“别...”
唉。
老者轻叹一声,重新低下眼帘,“陛下,让公主今年来学宫入学吧。公主年纪也到了,在学宫清净清修,温养气海,说不定心疾能不治而愈。
至于东君楼的事,臣会想想办法。”
“那就有劳山长了。”
皇帝松了口气,与皇后一起礼送老者离开。
圆月高悬,老者在黄衣宦官的陪同下,默默走出禁苑,乘上马车,驶出皇城。
骨碌碌——
马车轮毂碾压着夜晚长安的石板地面,随着深沉皇宫的远离,闹市的喧哗声也逐渐接近。
“心疾...”
老者似乎想起了什么,微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马车顶棚,望向辽远宽阔的银河,喃喃自语道,“心碎了,还能活么...”
“呕——”
喝了太多果酒的李昂,站在路边,在柴翠翘的拍背下吐着酸水。
想不到...长安的果酒...竟然还有点度数。
醉醺醺的李昂没有注意到那辆渐行渐远、驶过街角消失不见的马车,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如梦呓般小声嘀咕道:“心碎了,补上不就行了。
体外交叉循环技术,懂不,嗝,懂啊...”
第五十七章 初试
酒令气氛很好,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人待到夜深才散宴,坐上杨家租来的马车,住到了西市以西的怀德坊的旅店当中。
杨域明显把白天李昂说的话记在心里,他找的旅店,是一套套四合院,地势较高,不临近水渠,
并且众人留在城外驿舍的行李,杨家也提前派人取来放好了。
这样的缜密心思与行动力,让众人又对杨域高看了几分,
而听旅店内小厮的说法,崇化坊杨家在长安城里经营的是丝绸生意,规模颇大。
杨域是杨家嫡四子,他已经过世的曾祖父曾是学宫弟子与荣誉博士,杨家也因此而兴盛。
不过近几十年来,杨家都没有再出过一个学宫弟子,只招了学宫女婿——如果杨域这一辈不能再出学宫弟子,那么家族内部权力,可能就将滑落到另一房。
“富N代的烦恼啊。”
李昂小声嘀咕着,拿起毛巾擦脸。
书房里传来柴翠翘的声音,“少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墨磨好了么?”
李昂拧干并挂好毛巾,走出卧室,来到书房。
柴翠翘已经磨好了墨,铺好了宣纸、笔山、镇纸,并把一本本书籍整齐叠放在桌面上。
吃喝玩乐仅仅只是临时消遣,考进学宫才是意义所在。
李昂先是练了会儿字,待到气静神凝,再让柴翠翘从那些厚厚书籍里,随便挑出几本,随机翻页,念出其中段落,
自己再在纸上写下有关段落的上下文,及其各个版本的批注。
“死记硬背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死记硬背是万万不能的。”
李昂揉了揉生疼的眉心,抱怨道:“啧,学宫就不能像以前的科举考试那样么,好歹还有点上下其手的空间。”
一旁的柴翠翘眨了眨眼睛,“诶?什么意思?科举不是很公平么?”
“不懂了吧。”
李昂瞥了小女仆一眼,随意说道:“以前长安的科举可是有很多门道的,那时候科举考试的试卷并不糊名,
考生可以借助达官贵人或者大儒的名声,影响主司考官的决策,从而提升自己及第的概率。
比如考生将自己平时的诗文加以编辑,写成卷轴,送到达官、显贵、名儒的府上,以求推荐。
这种就叫行卷。
而在政坛文坛有地位的达官显贵,在在考试结果出炉前,公开向考官推荐人才,以影响最终的及第名单,
这种就叫公荐和通榜。”
“哦哦,行卷我知道。”
柴翠翘点了点头,“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他们都行过卷。”
“嗯,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白乐天的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写给顾逋翁的行卷诗。”
李昂随意道:“虞初那会儿行卷还挺蔚然成风的,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
不过后来学宫开始在考试卷上糊名,普通科举也学着跟进,再想徇私舞弊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还是严格点好。”
柴翠翘想了想说道:“少爷你读书这么刻苦,公平考试一定能考中的。”
“哈,”
李昂放下笔,苦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能来长安参加学宫考试的,哪一个不是天才,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
可最终能成功考上的,依旧十不存一。
公卿门户不知处,立马九衢春影中啊...”
————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半月时间眨眼而过,终于,学宫初试的日子到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长安,各坊市住宅的大门纷纷开启。
摊贩支起了路边小摊,行人默默吃着早餐,几乎没人大声喧哗。
铛铛铛——
伴随着卯正的六道钟声响彻长安,
自东南西北的十二道城门处,驶来了十二队绵长的、贴着礼部标志的马车车队。
所有车队,在衙役指挥下,驶过净街后略显空荡的坊市街道,在街角处迎上了拿着凭证、排队等候的学子们。
各州学子拿着凭证,轮流有序登上车队,
混在人群中的李昂,和柴翠翘一起坐上马车,掀开窗帘,呼吸着窗外带有泥土芬芳的清晨空气。
说不紧张是假的,数年的苦读拼搏即将迎来检验,一生的命运也将在这一天扭转。
“少爷...”
柴翠翘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习题册,轻声道:“还要再记一记么?”
“不用,该记得,已经记住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聆听着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的沙沙声,略微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马车车队并没有朝北边皇城行驶,那里的礼部贡院是科举考试的地方。
学宫的初试地点,在长安西南的霞山脚下。
礼部车队依次驶过桥梁、街道、城门,最终在城外汇成一条长龙,向西南进发,其后方跟着规模更加庞大的杂乱车队——那是今年考生家属们自己雇佣的车队。
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绵长车队,在牵着镇抚司细犬的披坚执锐兵卒拱卫下,驶过林间山路,
突然间那种被雨水淋过全身的错觉再次涌上心头,李昂下意识地掀起窗帘望向窗外,却只看到万紫千红的山花,以及极远处被云雾缭绕遮挡的霞山。
学宫,就在霞山的背面。
柴翠翘也把脑袋探出车窗,闻了闻山中花香,小声道:“少爷,车队变慢了。”
“嗯,前面的马车应该已经到了。”
正如李昂所预料的那样,马车车队减速慢行,驶向山脚,在山坡处停下。
山坡平缓,绿草如茵,清澈溪水岸边坐落着二十余座楼阁,每座楼阁均有三层,红墙青瓦,画栋飞甍。
这里是学宫边缘的草场,
伴随着礼部的鼓声响起,上万名考生走出马车,按出身地域,站成一列列,整齐有序走到溪水边,聆听礼部高官所宣读的劝导——内容无非是士子们读书,要记得忠君爱国云云。
至于人数众多的达官显贵、家属、仆役,则在溪水下游的一座座轩榭廊坊中等待。
“日升,”
站在前面的宋绍元侧过脸,小声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昂点了点头,“还行,宋大哥你呢。”
“也...还行。”
为了排解紧张的谈话并没有什么营养,台上的礼部高官絮絮叨叨了一阵,终于结束了忠君爱国的劝导,
换了学宫祭酒陈丹丘——一个穿着朴素青衣、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上来,开始讲解考试准则。
学宫初试,分为必考内容和选考内容两个部分。
必考内容为经卷、诗词、策问、骑射,
前三项在同一场考试中考完,率先答完者,能优先进行骑射考试。
而选考内容,包括且不限于算学、虞律、国史、音韵、丹青、兵击、弈棋、工学...
学宫初试的通过标准是综合评分,主要参考经卷、诗词等必考内容的成绩,
至于算学、虞律、音韵等选考内容,则由考生自己选择是否参加——如果表现平平,只有中人之姿,那一点分也加不了,
只有选考项目表现特别优异,达到甚至超出了学宫教习的心理预期,才能酌情给分。
这也算是给那些不善笔墨、同时又有一技之长的学子一个额外机会。
不过这很难很难,
要知道学宫各个专业的教习,本就是各自领域的权威,
想要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只有天才中的天才能够做到。
“加试的科目里面我最有把握的是算学。微积分、代数学、几何学什么的,应付《九章》、《缀术》、《海岛》绰绰有余。
别的就没什么把握,特别是兵击。”
李昂扫了眼远处那些肌肉发达、满脸横肉、长满络腮胡的跃跃欲试兵部推荐生,默默吐槽道:“学宫入学的最高年限是十八岁吧?
这几位老铁十八岁?
打了激素吧?!”
兵击就算了,那是兵部推荐生的地盘,
其他州府学子还学着杀鸡的时候,那几位仁兄估计就已经在战场上阵斩敌将了。
“虞律和国史...感觉也有点勉强,做往年真题的成绩在合格线上面一点。
丹青倒是可以试一试,有医学绘图插画的经验打底...”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
学宫祭酒陈丹丘的训话还在继续,翟逸明用视线扫过台上,将一位位学宫司业、监丞、博士、教习的面孔记下,疑惑地小声嘀咕道:“怎么没看见山长?”
“这才初试,山长自然不会出面。”
杨域从人群中钻出,笑着跳到洢州众人身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想要见到山长,怎么也得最终的三试才行。”
“杨兄?”
宋绍元惊喜小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长安人么...”
“没关系的,到时候各地考生会打乱秩序,随机分配到各个考场,站哪边都无所谓。”
杨域嘿嘿一笑,朝左前方努了努嘴,“雍二郎不也没和襄州考生站一起么。”
李昂顺着他的视线,向左前方看去,只见雍宏忠正和一群衣着华贵、神态从容的少男少女站在一起,神情有些紧张。
“那些啊,是正经的长安勋贵子女。”
杨域掰着手指头,随意说道:“尚书左仆射裴肃家的四公子裴静,
吏部侍郎仇文翰家的大公子仇景焕,
门下省给事中家的六公子,
左骁卫大将军家的千金...”
翟逸明眼皮一跳,虞承隋制,尚书省的尚书令尽管掌典领百官,管理六部,在朝廷中的实际权力仅次于皇帝陛下,
但这一职位一直空置着,无人担任。
尚书左仆射,实际上就是尚书令,真真正正的虞国宰相。
“不过往好处想想,我们现在,不也和那些天之骄子、天之娇女们,站在同一个地方了么?”
杨域嘿嘿笑道:“学宫考试严格,可不会因为王侯将相的关系而网开一面。
能否连过三关,还是看学识...与运气。”
运气么。
李昂扫视周围神态紧张的士子,视线停留在了一群高鼻梁、金发碧眼的胡人少男少女身上。
“怎么还有这么多胡人?”
一旁一名洢州学子提前问了出来,杨域低声回答道:“学宫嘛,有教无类。
别看那些胡人金发碧眼,其实都是在长安住了几十上百年的胡商家族子弟,长安话说的比谁都流利。
除了胡人以外,还有周人、南诏人、西荆人、扶桑人,甚至还有突厥贵种和十万荒山来的荒人。”
杨域指了指远处那些肤色发色各异的离群学子,随意道:“只要他们能通过考试,一样能被学宫招收。”
“这...”
洢州学子瞠目结舌问道:“我们不是和南周、突厥敌对么?
学宫收他们做弟子,就不怕他们回去充实母国的国力?”
“蛮夷无礼而落后,那些人要是真做了学宫弟子,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再回到野蛮的母国,他们自己都会适应不了,要回长安久居。
何况充实一个大国的国力,又哪里是一两个学宫子弟就能够实现的,杯水车薪罢了。
换百十个博士还差不多。”
杨域说道:“就像突厥,他们的部落逐水草而居,因时而动,每年都要迁徙千里。
真要让他们学虞国种田定居,修造宫殿,设置百官礼法,只会让他们的部落自行崩溃——
虽然这么发展下去,虞国与突厥的国力越拉越远,他们本来也迟早要崩溃。”
杨域的脸上,浮现一抹虞人特有的骄傲笑容。
这个世界上,国力强盛的虞国并不畏惧任何一方势力,哪怕对于太皞山上的昊天神殿,也只是尊重大过敬畏。
学宫,就是虞国的底气。
铛铛铛——
伴随学宫祭酒陈丹丘讲话的结束,悠扬钟声响起,一名学宫教习,用剪刀剪断了横在考场前方的麻绳,让考生进入考场。
学宫第一轮考试,开始了。
溪水下游轩榭廊坊中的考生家属们,也听到了洪亮钟声,
不少家长们坐在座位上,默默或者小声地为子女祈祷。
柴翠翘也在其中,她闭着双眼,双掌合十,神情虔诚,口中念念有词。
旁边一位华服少女稍微有些好奇地侧耳倾听,却听柴翠翘嘀嘀咕咕道:“阿弥陀佛太上老君财神爷灶王神急急如律令,民女愿意用三年,啊不,两年,啊不,还是三个月好了,三个月晚饭加宵夜换少爷高中,少爷你一定要考过啊...”
第五十八章 祈福
李昂运笔如飞地在试卷上写着答案,学宫初试的考试卷分三部分,经卷、策问、诗赋。
经卷一项共有十五题,是从《春秋》、《尚书》等考试书籍中摘选出段落,要求填写上下文和注释。
李昂有把握填对十二道,剩下三道来自《仪礼》、《周易》的题目不知道对不对
而策问一项有一题,题目是“狱市之寄,自昔为难,宽猛之宜,当今不易。缓则物情恣其诈,急则奸人无所容。轻重浅深,伫承嘉议。”
要求考生讨论虞国刑法,是该宽还是该猛。
不犯错的答案自然是用刑应当宽猛折中,不过要把答案写的好看却大有讲究。
要求文笔兼顾华丽与通畅,文章引经据典,结合现实,论点清晰,论据充足可靠,文章的逻辑推理过程不急不缓,扎实稳重...
李昂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
同一考场容纳了五十名各地考生和两名监考官员,考生的桌子相互分隔,不少人趴在座位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更有甚者急得满头大汗,不断抬起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生怕汗滴落下来,污染了试卷。
静穆肃杀的气氛笼罩着考场,而那两位监考官员则见怪不怪地坐在考场后方,慢悠悠地品着茶。
如果不是怕制造出声音,这两位估计已经搬来棋盘下棋玩了。
“刷拉——”
试卷摩擦桌面的声音响起,只见李昂隔壁桌一位面无表情、戴着玉簪的柳叶眉少女,默默抽远了写满了清秀簪花小楷的试卷。
‘嗯?’
李昂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不想让自己偷看,心中默默吐槽道:‘至于吗?我考过的试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如果算上异世界记忆里的考试经历,他确实有着傲视此世绝大多数学子的习题量。
李昂摇了摇头,废了一番心思,才将策问题目回答好,长长松了口气,
突然间,隔壁考场响起了考生的嚎啕大哭声,
还没等众考生抬起头来,哭声就戛然而止,重归宁静。
‘隔音符,’
李昂一挑眉梢,‘有人作弊被发现了么...’
学宫三百余年,考试制度趋于完善,无数案例都证明了作弊没有好下场,但总是有人不信邪。
‘那些礼部的监考官员可能只是摆设,
但学宫的教习、博士,可全都是听雨、巡云境的修士啊。普通考生的那点小动作,根本别想瞒过他们。’
李昂摇摇头,凝神静气看向最后的两道诗赋考题。
‘要求限定题目,做一诗一赋。跟命题作文一样。’
李昂抿了抿嘴唇,诗的题目是江河,无论是字面意义上的歌咏江河滋养百姓,还是以景喻人、以景喻事都可以。
赋的题目则是《班定远平西域赋》。
两道题目都算中规中矩,李昂之前也写过类似的诗赋作为准备,因此没花多久就填好了试卷,提前举手交卷。
一同举手交卷的,还有隔壁桌的柳叶眉少女,
双方视线在空中接触,不约而同地眯起了双眼。
学宫初试可不是只会做题就行的,必考内容除了经卷、诗词、策问外,还有骑射。
河岸边那片辽阔无际的草场,就是为了骑射项目而设置的。
学宫已经准备好了成百上千匹骏马,学子需要自己挑选马匹,并在围栏围出来的椭圆跑道中跑完一圈,时间越短,成绩越好。
率先答完纸质试卷的人,可以优先去马场挑选骏马,率先跑完,并去靶场进行射科项目。
而迟迟没能交卷的学子,自然就得挑已经跑完好几圈、气力消耗过的疲惫马匹,御科成绩必然不如别人。
这是一个取舍的问题,
像考场角落里的那几个兵部推荐生,自知文采不行,快速填完纸质试卷后,立刻提前交卷,前往马场选马——以他们的眼光,自然能选出最优秀的好马。
通过在骑射科目上的加分,弥补经卷诗词策问方面的不足。
“刷拉。”
监考官员拿来碎纸和浆糊,在李昂与隔壁桌少女的卷子左上角糊上姓名后,随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可以走了...”
监考官话音未落,两人就同时拍桌而起,向考场后方大门冲去。
————
溪水下游轩榭廊坊中,柴翠翘依旧表情虔诚地祷告着,“各路神仙你们一定要保佑我家少爷啊,药王神土地爷紫霞元君王母娘娘送子观音扫把星君...”
“嗤——”
原本坐在柴翠翘旁边的华服少女,本来就忍着笑,听着柴翠翘的低声祷告,
在听到“扫把星君”的时候,彻底绷不住了,抬起左手捂嘴轻笑起来。
“嗯?”
柴翠翘一挑眉梢,不客气地瞥了对方一眼。
旁边的少女穿着白色衫裙,衫裙材质为罗(材质更轻的丝织品),上有金银线,肩上搭着丝帔,头上戴着朝云近香髻和翡翠步摇,脸的下半部分被鹅黄轻纱遮着,
不远处还有穿着皮甲的精锐侍从护卫,明显非富即贵。
换做往常,柴翠翘肯定会偷偷分析一下对方这身装束价值几何,所用的胭脂水粉又是什么档次,
不过现在她的心思全在考场中的李昂身上,也没兴趣仔细打量对方——在楼阁里为子女祈福的达官显贵家属多了去了。
柴翠翘略微不爽地撇了撇嘴,闭上嘴巴,在心中继续默默祷告。
“姑娘也是为家里人祈福么?”
华服少女放下手掌,隔着轻纱,声音轻柔地好奇询问道。
柴翠翘睁开眼睛扫了她一眼,态度不冷不热道:“为我家少...咳,大郎祈福。”
虞国没有“少爷”的说法,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拗过来叫郎君或者大郎。
差点说漏嘴了。
柴翠翘假装咳嗽了一声,随意问道:“小娘子你也是?”
“啊我...”
名为李乐菱的虞国公主,下意识地隔着衫裙袖口,捏了捏右手手腕上的龟息符,“我不是。我的一个哥哥已经是学宫弟子了,这次我是来...是来观看考试的。”
第五十九章 同乡
观看考试?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站在轩榭廊坊这里,只能看见草场,完全看不到考场里面的景象。
何况考试有什么好看的。
柴翠翘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尽管脸的下半部分遮着轻纱,但看脸型轮廓和白皙肤色,是个美人胚子无疑。
难不成是来看看考试现场,从青年才俊当中挑选未来夫婿的?
嗯...还挺合理的,至少在长廊远端,那些叽叽喳喳小声议论个不停的贵族小姐们,就在聊这些内容。
“快看!第一个考生已经出考场,开始御科项目了!”
不知是谁先惊呼了一声,长廊中的考生家属们,立刻乌泱泱挤到窗前,眺望前方草场。
“已经有人答完试卷了?”
柴翠翘紧张地站了起来,也凑到窗前,用手指撑开双眼,用力眺望。
最先冲出考场的,是几名人高马大的兵部推荐生,与同样体格强壮健硕的胡人、荆人。
并驾齐驱的,还有一个身形矮小的荒人考生,以及一位英英玉立、器宇轩昂、穿着白袍常服的少年。
“看,那是裴家四郎!”
“哇,裴静公子!”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在廊桥一侧响起,
裴静,其父为虞国宰相、尚书左仆射裴肃,其母为五姓中,太原王氏家族的嫡女。
裴静出身高贵,长相俊美,文采斐然,六岁作诗,七岁做赋,早早就扬名于长安,本来去年就该考入学宫,只是因为要给祖父守孝,而拖了一年。
廊桥中的长安少女们,纷纷惊叹于裴静的出现——裴静确实仪表堂堂,哪怕是向着草场奔跑而去,嘴角也始终挂着淡然微笑,姿势动作自有一股潇洒风度,和那些横冲直撞的兵部推荐生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人怀疑裴静能不能通过学宫的初试、复试乃至三试,
疑问只有一点——裴静能不能在三轮考试中,力压群英,连中三元,创造学宫里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奇迹。
“我家少...咳!我家大郎也出来了!”
柴翠翘的目光掠过抢先跑向草场的诸多学子,锁定在了穿着素色襕衫的李昂,用右手继续撑着眼睛,左手激动地拍打着长廊的护栏。
有...有必要跑这么快么?
李昂迈开脚步,喘着气,向着草场狂奔。
率先交卷的行为像是号角一般,让大量考生做出决断,纷纷交卷向着草场跑去。
不得不说,学宫的入学考试规则非常恶趣味,必须要先考完所有必考项目,
才能去参加选考科目。
这也就意味着,就算考生想要通过算学、虞律、国史等科目额外加分,也得先完成骑射。
而马匹数量有限,后来的人必须要排队等待,
说不定还得等那些跑完全程的马匹恢复力气。
‘整场初考,在未正时辰,也就是下午四点结束。
如果在骑射科目上耽搁了太长时间,肯定没法参加完所有的选考科目。’
李昂心底也很清楚其余考生焦急的原因,他用眼角余光,扫过身旁那位面无表情的柳叶眉少女,默默拔腿狂奔。
“哈哈,先到先得!”
一位满脸横肉的兵部推荐生率先跑到草场,哈哈一笑,目光如刀一般扫过围栏中成百上千匹骏马,一指其中一匹神色慵懒、低头啃草的白色马匹,“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好。”
围栏中的牧监司牧人,拉着缰绳,将早已披好鞍鞯的骏马从围栏中牵出,将缰绳递给那位兵部推荐生,
后者一踏地面,身形拔地而起,以不符合体重的轻巧动作骑上马背,双腿稍夹马腹,整个人重心前移,驾马朝前方奔驰而去。
‘好快!’
李昂的眼角余光扫过那位兵部推荐生骑马疾驰,所扬起的尘土,心中啧啧惊叹。
这没什么好羡慕的,对方在马背上待的时间远长于自己,骑马技艺也远超普通人。
不像北方,南方各州府学子没有丰富的骑马,特别是骑战马的经验,
能勉强跑完全程就不错了,还得担心战马脾气暴躁,把自己颠下去。
必须要在马匹的速度、性格、稳定性操控性等方面,找到平衡,选择一匹适合自己的战马...
李昂快速扫视牧场中的所有战马,眼前突然一亮,喊道:“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三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隔壁桌的柳叶眉少女,李昂,以及一位白袍常服贵公子,一同冲到牧场围栏庞,抬起手臂,指向一匹枣红色的高大军马。
“这...”
突发状况,让牵着缰绳的外地牧官不禁瞠目结舌,
他不是长安人,并不认识裴静,不过从气度上明显能看出那位白袍常服的英俊少年是位贵公子。
可这里是学宫初试,讲究的是公平公道...
三人指定同一匹军马的情况,哪怕在纷乱嘈杂的牧场中,都有些引人瞩目。
急匆匆填写试卷赶过来的杨域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止住了上去和李昂搭话的脚步。
“那是谁?”
和杨域一同跑过来的宋绍元,注意到了杨域脸上的表情,下意识问道。
“女的不认识,”
杨域表情古怪地嘬了嘬牙花,“男的...就是那位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裴静。”
“这...”
宋绍元脚步一顿,虽然这是学宫初试,但正面撞上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对于想要在长安久居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牧场围栏外,裴静眉头微皱,淡淡道:“我先到的。”
“我先指的。”
柳叶眉少女寸步不让,神态平静。
“我先叫的。”
李昂摇了摇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不如让牧官把战马牵来,让它自己选择哪个人?大家都赶时间,还要去参加其他考试。”
裴静眼睛微眯,身为天之骄子的他并不认识其余两人,不过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问题,“好。”
“可以。”
柳叶眉少女也点头同意。
“那就好。”
李昂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示意牧官松开缰绳。
牧官完全不想插手这种事情,见李昂三人达成协议,忙不迭地将枣红色战马牵上前去,松开缰绳。
裴静微笑站立,手掌轻拍牧场围栏,规律地发出响声——这是专业马师教导的诱马动作,
面无表情的柳叶眉少女则摊开手掌,掌心捧着一团鲜美牧草,吸引对方注意力,
而李昂...他则笑呵呵地抬起右手,用大拇指、食指、中指,
朝战马比划出了一个...打针的姿势。
“唏律律——”
本来懒洋洋的枣红色战马,突然嘶鸣一声,振作精神,无视了裴静与柳叶眉少女,亲昵小跑过来,低头拱着李昂的胸膛。
“嘿嘿,抱歉,归我了。”
李昂朝其余二人咧嘴一笑,让牧官打开围栏门,
在裴静难以置信的目光、柳叶眉少女眯眼凝视,以及周围考生的万众瞩目中,乐滋滋地牵着战马走向跑道。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李昂牵着枣红军马的缰绳,贴近它耳边,嘀咕道:“想不到你竟然被选来长安了,眼睛好点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