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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青渊

    齐玄素没有在“梦中会”久留,中断了自己与“梦中会”的联系。

    眼前重新变得黑暗,好似周游太虚,待到黑暗散去,齐玄素缓缓睁开双眼,还是在海蟾坊的家中,蜡烛已经熄灭,线香燃尽,只剩下一堆细细香灰。

    外面黑沉一片,没有半点动静。

    齐玄素收起各种器具,打扫了香灰,将鱼符贴身放好,这才返回卧房和衣睡下。

    多年的江湖生涯,让齐玄素养成了不会睡得太死的习惯,所以一大早,齐玄素就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

    这个门外并非是房门外,而是院门外。

    齐玄素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清醒了片刻之后,因为昨晚是和衣睡下的,直接推门而出。

    来到院中,门外的说话声音更为清晰了,正是崔道姑和张月鹿。

    齐玄素暗道一声苦也,如果算上做完梦中会的经历,那么他熟识的三个女人:七娘、崔道姑、张月鹿,算是齐了。

    门外崔道姑与张月鹿还算是相谈甚欢,同在九堂,又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未必熟识,却打过照面,有些印象。

    齐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然后快步向外走去。

    当齐玄素打开院门的时候,两个女子的交谈戛然而止,齐齐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被两人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崔婶,青霄。”

    崔道姑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望着齐玄素:“天渊,你跟婶子还藏着掖着的。”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没、没。”

    崔道姑笑道:“年轻人脸皮薄,婶子理会得。我就不打扰了,你们聊。”

    说罢,崔道姑向巷子外走去。

    只剩下齐玄素和张月鹿后,两人对视,张月鹿还是昨天的常服打扮,只是去掉了青花比甲,披了一件有兜帽的斗篷,主动开口道:“不请我进去吗?”

    “请进。”齐玄素后知后觉,赶忙让开大门。

    张月鹿进了大门,左右张望:“不错的地方。”

    齐玄素快走几步,为张月鹿引路。

    来到客厅,齐玄素便要烧水泡茶,张月鹿摆了摆手:“不要麻烦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齐玄素如实说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早。”

    “我帮你一起收拾行李吧。”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把敏感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便点头道:“好。”

    张月鹿微微一笑。

    不倾城,却让齐玄素心头一跳。

    两人先是来到齐玄素的书房,这里放着一些贵重物事,要一并带走。

    刚一进书房,张月鹿便眼前一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靠山条案,案上置有常用来供放刀剑的架子,不过却是一杆长铳横放其上。

    张月鹿十分喜欢奇门兵器和火器,否则也不会在太清广场的兵器铺子与齐玄素偶遇。

    齐玄素道:“这是老式的燧发火铳,收藏用的。”

    张月鹿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书案。

    书案上倒是没有太多出奇之处,无非是笔、墨、纸、砚,再加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张月鹿直接略过,来到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放着许多厚薄不一的书本。

    张月鹿感慨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学艺时光还是极为枯燥难熬的,以至于看到书本,竟然没有多少亲近之意。”

    齐玄素道:“我小时候就没觉得枯燥,想修炼就修炼,不想修炼就做些别的事情,师父是不会逼我的,所以我现在只是昆仑阶段,而你却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摇头道:“你倒是想得开。”

    “先苦后甜或者先甜后苦,总得选一样。”齐玄素道,“你现在还觉得苦吗?”

    张月鹿笑道:“我几时苦过?年纪轻轻就升了四品,真人之位几乎是唾手可及。如果这还叫苦,我怕老天一个天雷将我殛了。”

    齐玄素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也不拘谨。

    “青霄,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捆铁锥拿过来。”

    “是这个吗?”

    “对,还有第二层的那些。”

    “好的。”

    “对了,书架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二本书,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大票。”

    “你这藏钱的本事,有点意思。”

    接着两人又去了卧房和厨房,带了些干粮和换洗的衣物,最终收拾成一个不小的包袱。

    张月鹿望着这个包袱,微微皱眉。

    齐玄素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张月鹿有些迟疑,“我娘见到你背着这么一个包袱登门,会是怎样的表情?”

    齐玄素故意脸色一沉:“你是嫌弃我没有须弥物?那好,另请高明吧。”

    张月鹿轻轻打了他一下:“少装样子,你可不是会被这种话伤到的人。”

    齐玄素笑道:“好罢,我的确不在意,甚至也不在意令堂如何看我,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轻咬嘴唇,说道:“把你的行李给我,装在我的须弥物中,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齐玄素又指了指“执刑”、“子午”、“青鸟手铳”,问道:“这些呢?”

    张月鹿道:“不带了,我把我的‘神龙手铳’借给你。”

    上次在刺木特堡的时候,张月鹿曾把“神龙手铳”借给过齐玄素,事后齐玄素又把“神龙手铳”还给了张月鹿,因为这些兵器、火器都是属于天罡堂,有固定编号,不能私相授受,也不能买卖。

    齐玄素从善如流道:“好。”

    张月鹿又看了眼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就是用这把短剑杀了迪斯温?”

    “严格来说,最后杀死迪斯温的是‘高等黑血’和‘凤眼甲九’。”齐玄素解释道,“我只是用这把短剑在迪斯温的后心位置凿开了一个口子。”

    张月鹿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齐玄素犹豫了一下,拔出短剑,双手托着,清亮剑身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此剑无名。”

    “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张月鹿提议道。

    齐玄素道:“叫什么名字?”

    张月鹿想了想:“我叫青霄,你叫天渊,各取一个字,不如就叫‘青渊’?”

    “好名字。”齐玄素赞同道,“就叫‘青渊’。”

    有些时候,齐玄素并不像七娘认为的那么迟钝,所以他没有问为什么要加上张月鹿的一个字,而是欣然应承下来。

    齐玄素将“青渊”收回鞘中,张月鹿则将包袱收入了自己的须弥物中。齐玄素曾用过张月鹿的须弥物,里面的空间的确不小,足以放下这个包袱。

    张月鹿问道:“走吧?”

    “好。”齐玄素不是拖沓之人,先让张月鹿去院中稍等,他将各处房门一一锁好,然后与张月鹿一道出了院子,再把大门锁好。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十月十六。齐玄素和张月鹿离开玉京,没有乘坐飞舟,从陆路去往上清府。

    下山路上,大雪飘摇。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专门给他买了件新的斗篷,他在成衣铺子里见过,少说也要一百太平钱的样子。虽说有张月鹿不愿齐玄素披着天罡堂的制式斗篷去见家里人的考量,但也不能否认张月鹿的一番心意,要知道张月鹿不是“生财有术”的孙永枫,手头并不宽裕,一百太平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要说无动于衷,那是骗人。齐玄素从小到大,不仅没有父母亲戚,也没有什么肝胆相照的知己朋友,真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不算师父,还从未有人给他买过一百太平钱以上的东西。

    至于七娘,她对齐玄素的好从不体现在钱上面。在钱的方面,不找齐玄素要钱就算不错了。

    只是齐玄素不大习惯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故而没有多说什么。

    齐玄素披上斗篷之后忽然发觉,他这件斗篷与张月鹿披着的斗篷无论做工还是质地,都颇为相似,应该是一起买的。

    张月鹿见齐玄素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的斗篷上,顿时有些不大自在。

    昨天两人在太上坊分开之后,齐玄素急着去“梦中会”,直接回了海蟾坊,可张月鹿却没急着回玄都,而是去了太清广场。幸好昨天是下元节,许多店铺都没有打烊,她这才买了两件斗篷。

    其实张月鹿当时只是想给齐玄素买一件斗篷而已,以她的境界修为,已经寒暑不侵,斗篷不斗篷的,无关紧要。无奈那店铺的老板娘当真是好口才,知道张月鹿打算买一件男式斗篷之后,说什么买衣服也要成双成对,若是一人有一人无,便有失和谐云云,最后她竟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两件样式一样的斗篷。

    张月鹿回家后,便有些后悔,不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披着新斗篷出门。

    今天一早,张月鹿就来到齐玄素家的大门外,不曾想刚好遇到了崔道姑,崔道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个话多之人,张月鹿也只好寒暄一二,这才惊醒了齐玄素。

    齐玄素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斗篷不错。”

    张月鹿拉了拉兜帽,遮住大半个脸庞,什么也没说。

    齐玄素砸了咂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也闭口不言。

第七十二章 贼寇

    漫漫昆仑路,如果单纯是走,自然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道门在几处峭壁位置搭建了绞盘铁索控制的吊篮,可以直上直下,省却了很多时间。

    可惜无论是张月鹿,还是齐玄素,都未曾跻身天人,无法凌空飞行。

    按照张月鹿的计划,两人下了玉虚峰之后,先是前往昆仑山口,沿着通天河一线进入蜀州,然后一路向东,横穿蜀州,途径白帝城进入湖州,最后再经由湖州去往吴州。仅仅是从地图上估算距离,就差不多有六千余里的路程,若是实际距离,只怕要八千里往上。

    如此长的距离,就算齐玄素是老江湖了,乍听之下,也是脸色发绿,只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答应张月鹿。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过张月鹿早有准备,下了玉虚峰之后,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对甲马交给齐玄素。

    所谓“甲马”,乃是一种神行法符箓,《地理秘旨部》载有“足底生云法”,取两个甲马,每个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可以日行八百,这也是最常见的甲马,多用于赶路。

    张月鹿给齐玄素的甲马更胜一筹,乃是出自《六甲天书》中载有的“缩地法”,施法人在两腿上各拴一个甲马,口念缩地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可以日行千里。

    一日一夜共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便是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可行千里,如此一来,八千里路程也不算什么了。

    齐玄素倒是听说过甲马的大名,在黑市上十分昂贵,还是第一次用,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两个甲马之后,脚下缩地成寸一般,比起归真阶段的武夫也不遑多让,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张月鹿没有用甲马,而是仅凭自己的修为与齐玄素并肩而行,衣袂飘飘,似姑射仙人。

    平心而论,张月鹿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倾国倾城,只是五官精致,尤其是气质出彩高洁,与儒门君子讲究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一般道理。

    那日齐玄素与上官顿套话的时候,说自己并不常在西北活动,并非虚言。从玉虚峰到昆仑山口这段路程,齐玄素只跟随师父走过两次,而且当时年纪还小,并不会刻意记路,到了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印象。

    齐玄素只能祈求张月鹿千万别再迷路,可别蜀州没到,反而一路去了婆娑州,那地方不在大玄国境范围之内,没有道门的飞舟,而且不比大玄疆土小多少,到时候就真是归途漫漫了,两人未必能在上元节前回到玉虚峰。

    万幸,张月鹿这次做了足够多的准备,两人一路顺利地抵达了昆仑山口。此地也有一座道门的道观,两人在道观中休息了一夜之后,次日一早,重新上路。

    从昆仑山口到通天河的这段路程,从地图上看,距离极短,可实际情况却是要翻过一座雪峰,山路崎岖难行,先上山再下山,真实距离比地图上的距离长了两倍不止。

    如果没有张月鹿准备的上等甲马,齐玄素估摸着自己想要翻过这座雪峰,非要用几天的时间不可,如今有了甲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穿越雪峰,在傍晚时分来到通天河畔。

    两人站在高坡上向下望去,只见河畔篝火闪烁。

    篝火旁围坐着七八号汉子,披着脏兮兮的羊裘,有毛的一面向外翻着,正在喝酒吃肉。在旁边还有许多马匹,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一侧竟是挂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如此做派,自然不是普通商人。

    张月鹿道:“此地已经出了昆仑道府的地界,有些贼寇也不足为奇。”

    齐玄素揭下腿上的甲马,小心收好,长呼出一口气,在初冬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格外清晰。

    张月鹿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拢紧了身上的斗篷。

    下一刻,齐玄素从高坡上一冲而下,势若奔雷。

    便在这时,那些马贼也发现了冲杀而至的齐玄素,其中首领大喝一声:“鹰爪水漫了,并肩上啊。”

    一众马贼纷纷拔刀,朝着齐玄素冲杀而来。

    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有人被齐玄素夺了手中之刀,然后就见齐玄素一刀横扫,直接抹了三人的脖子,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轻,不轻不重,刚好结果了三人的性命。

    这一刀非同小可,其余马贼大为惊恐,不敢上前。

    齐玄素脚步不停,持刀前冲。

    那马贼首领脸色骤变,大喝一声,欲要纵出。忽见寒光一闪,似有寒风掠过,然后一声轻响,半截刀身坠地,刀柄和另外半截刀身兀自握在马贼首领手中,他缓缓低头望去,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地动了。

    倏忽间,这名贼人首领从颈至胁,半个身子保持着低头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齐玄素面无表情,只是一甩手中长刀的鲜血。

    其余马贼再望向齐玄素,浑身不住颤抖,仿若筛糠。“当啷”一声,一人手中长刀落地,转身便跑,其余人也纷纷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几道寒光,几名马贼后心位置骤然血花爆开,尸体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扑倒,不一会儿身下便形成了一个血泊。

    还有两名马贼已经爬上了马背,正要骑马远遁,齐玄素直接将手中长刀丢出,瞬间便将两人串了糖葫芦。

    一伙马贼转眼之间便悉数死在齐玄素的刀下。

    此时的齐玄素,哪里还有半分花圃道士的样子?

    张月鹿早就知道齐玄素杀气很重,直到今日,才算亲眼见识了他杀人时的果断利落。

    待到张月鹿从高坡上下来的时候,发现齐玄素正在拽着自己的斗篷左看右看,不由问道:“看什么呢?”

    齐玄素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我看新斗篷上沾血没有。”

    张月鹿笑道:“一件斗篷罢了,至于吗?”

    齐玄素随口道:“当然至于,要是脏了,你给我洗?”

    “美得你,自己洗去。”张月鹿白了他一眼。

    齐玄素见斗篷上没有沾到血点,这才走到挂着人头的马匹旁边,掰开头颅的嘴巴,看了下他的牙口。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身旁,好奇问道:“你在干什么?”

    齐玄素回答道:“看牙齿的磨损程度,可以大概判断出死者是穷人还是富人。”

    张月鹿一点就透:“牙齿磨损严重的,就是穷人,因为穷人吃的东西又硬又磕牙,对不对?”

    齐玄素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穷人家可吃不起白面精米,甚至还要在面里掺一些麸皮或者其他粗粮杂粮,且不说味道,口感就像在啃木头,牙口自然不好。”

    张月鹿叹息道:“如今天下太平,穷人的生计尚且如此艰难。若是兵连祸结,又赶上天灾,真不知是怎样的日子。”

    齐玄素平静道:“卖儿卖女,甚至是易子而食。”

    张月鹿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问道:“看出来了吗?”

    “是富人。”齐玄素合上了人头的嘴巴,顺带也帮他合上了双眼,“可据我所知,如果是图财,一般不会干出斩首这种事情的。”

    张月鹿问道:“你觉得是仇杀?”

    “有这种可能。”齐玄素道,“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雇凶杀人,总要有个凭证,便砍下头颅带给雇主,换取赏金。”

    “这伙人不是普通的马贼?”张月鹿有些惊讶了,她虽然境界修为高于齐玄素,身份地位也高于齐玄素,但久在玉京,这些江湖经验便不如齐玄素。

    “一看便知。”齐玄素解下身上的斗篷交给张月鹿,又挽起袖子,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带中,走向那具已经被分成两半的首领的尸体。

    张月鹿不是没见过死人,也曾杀过人,可看到这具尸体,还是默默移开了视线。

    齐玄素蹲下身,不顾血污,翻动尸体,在其胸口夹层摸索了一番:“找到了。”

    张月鹿转回视线,就见齐玄素用沾血的双手抖开一块布帛,上面绘着画像,正是那个被悬挂在马鞍旁边的人头。

    “还真是雇凶杀人?有没有信件一类?”张月鹿讶然问道。

    齐玄素摇头道:“雇凶买命一般都是面议,不会付诸于文字。就算有文字,也是阅过即毁。至于画像,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才会随身携带,随时比对,免得杀错了人。”

    说罢,齐玄素将布帛丢在地上,来到河畔,打碎没有冻厚的冰层,慢慢洗手。

    张月鹿想起齐玄素曾经说过他过去就是在江湖上卖命赚钱,忍不住问道:“天渊,你对这些门道如此熟悉,该不会做过此类买卖吧?”

    齐玄素摇头道:“我没做过,不过我曾在‘客栈’中混迹了一段时间,见过不少。”

    张月鹿面上不显,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齐玄素洗净了手上血迹,甩去手上的水珠:“如果我们不急着赶路,倒是可以追查一下此事。”

    “好。”张月鹿正有此意,立刻答应下来。

第七十三章 古庙

    张月鹿之所以要走陆路,就是为了拖延回家的时间。齐玄素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张月鹿问道:“如何追查?”

    齐玄素道“笨办法就是沿着马蹄印追踪,去找苦主。”

    “简单办法呢?”张月鹿直接问道。

    齐玄素伸手指了指张月鹿的双眼:“就要靠青霄的‘仙人望气术’了,直接去找真凶。”

    张月鹿道:“那就用简单办法。”

    “稍等一下。”齐玄素随手捡起一把刀,将那马贼首领的人头割下,控干鲜血,然后连同先前的人头,全都用一个死去马贼身上的羊裘裹好,提在手中。

    做好这些之后,齐玄素说道:“好了。”

    张月鹿本想将手中的斗篷递还给齐玄素,见他一只手提着两颗人头,干脆亲手帮他披上斗篷,又替他系好斗篷的系带。

    方才杀人时不见丝毫紧张的齐玄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子绷起。

    张月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微笑道:“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各色肉眼难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很快从中找到了对应这伙马贼的一线气流,足下一点,不见飞腾之态,身子好似缩地成寸一般,直接向前移去。

    因为甲马的灵气也是有数,并非无限,所以齐玄素没有用甲马,而是用出轻身法,紧随其后。

    两人沿着通天河往上游走了大概百余里距离,天色已暗,齐玄素渐赶体力不支,张月鹿终于是停下脚步。

    只见得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荒废古庙,隐约可见灯火,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女子的嬉笑之声。

    此时乌云遮月,夜色渐深,隐隐有雾气生出,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张月鹿立在一棵枯树的枝杈上,身形随风而动,眺望古庙:“果然有蹊跷。”

    齐玄素问道:“要不要去趟浑水?”

    张月鹿微笑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江湖,当然要见识一下。”

    说罢,张月鹿足下一点,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树枝还在风中微微摇晃。

    齐玄素却是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朝着古庙靠近。

    古庙之内灯火通明,本是出家人清修之地,此时却是一片淫靡香艳景象。

    只见大殿中的佛像已经被推倒,原本放置佛像的神主位上摆放着一张虎皮大椅,一个身披甲胄的巨汉端坐在椅上。

    下方供桌上有两个妖娆女子正纠缠一处,身上衣衫半遮半露,几点妙处若隐若现,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那巨汉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名女子的“表演”,却没有半分想要亲自实践的意思。

    四周还有许多莽汉,或坐或立,神色不善,都不是良善之辈。

    便在这时,那巨汉忽然望向门外:“瓢子带回来了吗?”

    话音落下,从门外飞进一个羊裘包袱。

    一人伸手接住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两个人头,一个是他们要的人头,另一个是他们派去之人的头颅。

    此人失声道:“掌柜,是老九,碎了!”

    一瞬间,古庙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起身,就连在供桌上“表演”的两名女子也停下了动作。

    被称作“掌柜”的巨汉从虎皮大椅上缓缓起身,沉声道:“把瓢子放下。”

    那人将手中的两颗人头放在地上。

    他瞧了一眼自己人的头颅,说道:“死后才被摘了瓢子。”

    巨汉猛地抬头望向门外,沉声道:“哪条线上的朋友造访?还请现身一见。”

    齐玄素走入古庙:“这位掌柜是在此地开山立柜?报个蔓吧。”

    巨汉眯眼望向齐玄素:“大滑子蔓,上雷下伏。”

    由“打滑”联想到“油”,而“油”谐音姓氏“尤”,这名巨汉姓尤,叫尤雷伏。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尤大掌柜。在下空中飘蔓,上玄下素。”

    尤雷伏缓缓道:“敢问齐兄弟,我家老九上线开爬,是被谁摘瓢?”

    “上线开爬”的意思是在这一带下手作案,“摘瓢”的意思是摘脑袋。

    齐玄素微微一笑:“不才正是兄弟我。”

    话音未落,古庙中的众人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其中不乏火铳。只是较之道门和朝廷的击针式火铳,他们的火铳还是较为落后的燧发式结构。

    齐玄素浑然不惧,只是望着尤雷伏,缓缓说道:“尤大掌柜,我想知道,你们所杀之人是谁?”

    尤雷伏不答,反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呼吸吐纳之法,敢问是出自哪位真人门下?”

    齐玄素嘿了一声,没有回答。

    尤雷伏笑了笑,笑意转冷:“就算齐兄弟是道门中人,今日之事也无法善了。如果你是道门的高品道士,我认栽。可你不过是个初入先天之人,也敢来此放肆?”

    说到最后,尤雷伏面显嗔怒之色,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大殿中的灯火有半数直接熄灭,剩余半数也摇晃不休。

    尤雷伏借着这一吼之威,以迅雷之势跃过卧着两名香艳女子的香案,正要顺势擒下齐玄素。却在距离齐玄素还有丈余距离的时候,猛地停下身形,不敢动弹了。

    因为齐玄素手中多出了一把“神龙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的额头。

    齐玄素已经用拇指压下击锤,食指勾住扳机,微笑道:“尤大掌柜不妨试一试,是你快,还是我手中的火铳快,是你的头硬,还是火铳的弹丸硬。”

    “齐兄弟到底要如何?”尤雷伏脸色铁青。

    其实齐玄素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纯粹就是张月鹿想要追查一下,难道要他说把这伙强人给全部杀了?

    就在齐玄素看似分神的瞬间,尤雷伏猛地前冲。

    只是齐玄素怎么会犯这样的失误,直接扣动扳机,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尤雷伏戴着的铁盔直接炸裂开来,额头位置更是出现了一个铜钱大小的伤口。不过因为多了铁盔的阻挡,齐玄素也没用数量有限的“龙睛乙二”,所以弹丸未能击穿骨头,只是陷入皮肉之中。

    尤雷伏只觉得自己额头仿佛被人用巨大铁锤狠狠来了一下,整个头颅猛地向后仰去,两眼发黑,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好巧不巧,尤雷伏因为仰头的缘故,望向头顶,刚好发现在梁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虽然是个极美的女子,但这个时候,任谁也生不出半点其他心思,只觉得是追命的阎罗。

    “并肩子们,云棚上,梁子粘上了!”尤雷伏大吼一声。

    这句话的意思是:弟兄们,顶子上有仇人绷着了。

    众人纷纷抬头,这才看到站在上方的张月鹿。

    张月鹿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来到尤雷伏面前。

    尤雷伏没有废话,五指并作手刀,朝着张月鹿的脖子砍下。

    张月鹿神态自若,伸手抓住涟尤雷伏的手腕,五指发力,便让其动弹不得。

    尤雷伏脸色大变,体内气机翻涌,欲要出手,张月鹿却是不耐与他纠缠,直接一掌平平推出。

    尤雷伏乃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其体魄之坚固,甚至可以正面硬抗火铳,可面对蕴含有“六虚劫”的一掌却是毫无抵挡之力,被一掌推在心口位置,耳口鼻眼,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红血液,骨骼咔咔乱响。

    张月鹿收回手掌,尤雷伏轰然倒地,其胸口位置的一个掌印更是清晰可见。

    古庙内先是有了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尖局化把扎手,并肩子扯呼!”

    顷刻之间,众人从不同方向朝古庙外逃去。

    张月鹿一挥袖,袖风所过之处,立时有人倒地不起,口鼻渗血,眼看是不活了。

    齐玄素也随之出手,留下了数人。

    不过还是有半数人逃了出去。

    张月鹿没有去追,而是望向两名瑟缩在供桌上的女子。

    殿内暖意融融,红烛灼灼,这两名女子不着鞋袜,青丝披散,衣衫半解,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在这个初冬的深夜,真是好大一片春光。

    齐玄素也随之望向两名女子,只是还没等他细看一二,就被张月鹿踩了一脚:“转过头去,不许看。”

    齐玄素只能无奈转过身去,一边给火铳装弹,一边心中腹诽,管得可真宽呐。

    张月鹿走向两名女子,温言道:“两位姑娘,可是被这伙贼人掳掠而来?”

    两名女子互相依偎在一起,面色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手足发软,竟是站不起身来。

    张月鹿便想上前扶起两名女子。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被张月鹿扶住的女子突然向张月鹿的肋下击出一掌。

    这一掌实是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竟是没能防备,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眼前发黑,喉头发甜。

    张月鹿惊怒之下,一掌拍在这女子的头顶,使得这名女子头骨碎裂,七窍流血,当场身死。

    与此同时,另一名女子也向张月鹿悍然出手。

    张月鹿无可回避,只能运转“五气烟罗”准备硬抗,就听一声铳响。

    这名女子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幽深漆黑的血洞,双目圆瞪,香消玉殒。

    张月鹿扭头望去,齐玄素正举着“神龙手铳”,铳口位置还有袅袅硝烟。

第七十四章 梦中神国

    “你没事吧?”齐玄素一边给“神龙手铳”装弹,一边问道。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还好。”

    齐玄素用手轻轻抚过“神龙手铳”的铳身,赞叹道:“真是好东西,等我有钱之后,一定要买一把防身。”

    “你早就看出她们有问题?”张月鹿逐渐反应过来,齐玄素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手铳击毙第二名女子,绝不是临时反应,而是早有准备,甚至他早就蓄势待发,所以才能恰好击毙那名女子。

    齐玄素将“神龙火铳”放回腰间的铳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问题,我只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月鹿嗔道:“那你不提醒我?”

    其实张月鹿并非喜欢推卸责任之人,若是换成其他人,她一定是选择反思自己,可齐玄素算是个例外。

    “吃一堑长一智,只是听别人说,很难记到心中去。只有疼了,才能记得深,记得牢。”齐玄素伸手去解自己的右衽交领。

    张月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双手护住自己,警惕道:“你要干嘛?”

    齐玄素拉开交领和中衣,露出一道狰狞伤口:“我刚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明白这个道理,差点就死了,所以我记得特别牢。”

    张月鹿望向齐玄素的伤口,再往上一点就是喉咙,再往下一点就是心肺,的确是差一点就死了。

    齐玄素掩好衣服,说道:“还有一点,江湖四大忌,僧道、老人、女人、小孩。就拿你来说,既是道士,又是女子,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你就是个棘手的角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其中道理并不复杂,且不说僧道,妇孺老人都是弱者,江湖又不是善地,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敢于在江湖中行走的妇孺老人必然有不俗艺业在身。”

    张月鹿用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肋下,点头道:“我记下了。”

    “你真没事?”齐玄素随之望向张月鹿的肋下位置。

    张月鹿皱眉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两名女子只是后天之人,体魄更是连方士也不如,却能伤到我,有一股奇异的真气残留在我的体内,不曾散去。”

    齐玄素道:“你是说这两名女子有蹊跷?”

    张月鹿点了点头:“我怀疑她们有古仙有关,古仙的信徒本身没什么出奇之处,却能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祈求古仙的神力。如果这两名女子是古仙信徒,那就讲得通了。”

    齐玄素来到那名被自己击毙的女子旁边,因为女子的衣裳比较简单,就没必要搜身了,他着重看了下女子的手腕、脖子等位置,果然在其手腕上发现了一串流珠。

    “流珠”就是道门的念珠。

    《太上三元流珠经》云:受之用白真珠,圆正明朗,大如桐子者三百六十五枚,应星宿之度,日月所会之期。又《太玄金锁流珠引》云: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

    佛们念珠最常见之数是一百零八颗,寓意一百零八种烦恼,而道门流珠常见之数则是八十一颗,寓意太上八十一化,当然也有十二颗、二十四颗、二十八颗、三十六颗不等。

    齐玄素将这串流珠从尸体手腕上褪下,仔细翻看了一下,总共十二颗流珠,典型的道门样式,每颗流珠上都刻着同一个女子的不同形象,或如常人,或如龙蛇,或三头六臂,或双头四臂,或眉心开眼,或肋生双翼。

    齐玄素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形象,便将流珠递给张月鹿。

    张月鹿接过流珠,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应该是来自于巫罗的东西。”

    “巫罗?”齐玄素疑惑道。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若论江湖经验,张月鹿不如齐玄素。可在涉及到古仙的事情上,齐玄素就远不如张月鹿了。

    张月鹿解释道:“巫罗是古仙之一,灵山巫教的主人。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剩余的五位大巫又发生了内斗,巫罗与她的姐妹们一起谋害了当时的首领巫咸。上古巫教只剩下四人,巫罗的势力最大,取代巫咸成为新的巫教首领。”

    “待到正一道的前身天师教崛起,我们张家的老祖宗祖天师率众攻入灵山,杀死了巫罗和巫姑,巫教灭亡。其余两位大巫逃往草原和婆娑州,各自留下传承,也是萨满教的由来。”

    “可就在二百年前,巫罗又重新复活,显化世间,自称巫教之主,被道门归入了古仙之列。”

    齐玄素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两名女子是巫罗的信徒?此地距离昆仑山口也就几百里而已,他们竟敢如此猖狂?”

    张月鹿道:“这不算什么,古仙们最猖狂的时候,甚至已经渗透入玄都之中。”

    齐玄素咋舌道:“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难怪道门要打击隐秘结社。”

    说起这些,张月鹿开始习惯性地来回踱步,因为伤势的缘故,下意识地以手扶腰,好似显怀一般。

    齐玄素见此情景,本想着强忍不笑,可到底没有忍住,双肩微微抖动。

    张月鹿停下脚步,望向齐玄素,柔声问道:“天渊,你笑什么呢?”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什么好笑的事情,不妨说出来也让我笑一笑。”张月鹿的语气愈发温柔。

    齐玄素顿感不妙,不等他生出急智转移话题,就觉得肋下一疼,已经被张月鹿狠狠拧了一把。

    “嘶!”齐玄素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也如张月鹿一般伸手扶腰。

    张月鹿微笑道:“的确很好笑,若是能再走两步,就更好笑了。”

    齐玄素哼哼两声,考虑到自己的境界修为,没敢发表什么看法。

    张月鹿忽然觉得齐玄素越来越放肆了,不过这份放肆,与她的纵容鼓励也不无关系,这使得两人更像是朋友相处,而不是上司和下属。

    过了一会儿,张月鹿以真气化解了肋下的异种真气,终于不再以手扶腰。

    齐玄素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问道:“古仙们经营如此庞大的势力,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香火愿力?你也说过,曾经有古仙被道门招安,成为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

    张月鹿斟酌了片刻,缓缓说道:“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古仙来说,世俗的金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的钱就是香火愿力,甚至比钱更重要,是维持他们存在的粮食。”

    张月鹿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只是照本宣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你曾经告诉过我,对于古仙来说,人间是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历代大掌教、大真人都已经飞升离世,而古仙还继续停留在人间。你还说过,如果有朝一日,没了法术神通,我们又该何去何从。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系?”

    张月鹿并不掩饰自己对齐玄素的赞赏:“的确有关系,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香火愿力是古仙挣脱人间束缚的关键所在,道门并不是要把古仙强留在人间,而是不允许古仙们以竭泽而渔的方式收割香火愿力,更不允许古仙为了一己之私而大兴邪教。换而言之,道门只在意人间的秩序,不问古仙的死活,古仙们为了死中求生,也不管人间如何。站在凡人的立场上,道门自然是对的。”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正教和邪教的区别是什么?”

    张月鹿回答道:“其实就像做买卖,正教是正经生意,需要时间慢慢积累财富,合理也合法,而邪教是捞偏门的,来钱快,损人利己。一般而言,正神会劝导信徒向善,获得信徒的香火愿力之后,也会庇护一方,算是有来有回。而邪神却是随意编造教义,肆意收割香火愿力,不履行神职,甚至劝人向恶。”

    齐玄素讶异道:“劝人向恶对古仙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单纯就是为了作恶?”

    “就拿巫罗举例。”张月鹿因为张家的缘故对于剿灭巫教之事知之甚详,“当年巫罗曾经在人间造就神国,凡是信仰巫罗之人,可以在睡梦之中进入巫罗的神国,只要能通过巫罗设下的各种考验,便可获得一种名为‘祝由术’的巫术,道门称其为‘迷魂法’,圣廷称其为‘催眠术’,可以使旁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听从自己的命令行事。”

    “许多人得了此法之后,虽然不能对付先天之人,但是用来对付后天之人却是绰绰有余,欲望沟壑难填,或是趁机谋财害命,或是趁机奸人妻女。如此一来,这些人对于巫罗越发虔诚,信奉巫罗之人也越来越多。”

    “最为鼎盛时的巫罗足有信众近百万,独霸一方,是几位大巫中势力最大之人,你说这是不是劝人向恶?有没有好处?”

    齐玄素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通过梦中进入神国?

第七十五章 守株待兔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清平会的“梦中会”就是通过梦中进入一处不知名所在,七娘说那里是某个“人”的梦中,可如今看来,却是与巫罗的手段十分相似。

    难道“梦中会”不是在某人的梦中,而是在古仙的神国之中?

    一时间,齐玄素不知该相信七娘的说法,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猜测。

    张月鹿谈兴颇浓,在拿巫罗举完例子之后,又谈及了其他几个隐秘结社。

    齐玄素收敛情绪,保持沉默,凝神聆听。

    张月鹿主要谈及了三个隐秘结社,都被道门明确打上了“邪教”的标签。

    首先是紫光社,又被称为紫光教,成员不多,以女性为主,自小便被紫光教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紫光教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道门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

    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紫光教成员便会扮演道门的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紫光教精心培育的棋子。

    紫光教是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紫光教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紫光教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紫光教,她的女儿、孙女也会成为紫光教的人。

    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紫光教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紫光教的人,若是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紫光教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

    紫光教最为煊赫的战绩是,紫光真君化作一位参知真人的道侣,潜入到了道门的玄都紫府之中,身份暴露之后又与东皇大打出手,惊动了整个道门。正因为此事,才让玄圣颁布了第一道关于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

    然后是知命教,他们信奉死亡,一个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同样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于是他们操纵尸体,玩弄魂魄,常常兴风作浪。

    相较于紫光教,知命教更喜欢暴力手段,他们曾在几个域外小国散布诅咒,使得活人化作活尸,而且活尸还能不断感染其他活人,最终使得偌大城池化作鬼蜮,而活尸大军又形成尸潮,向四周扩散,席卷四方,当真是攻城掠地一般。

    在这个过程中,活人的生魂便被献祭给了司命真君。对于古仙而言,生魂、血肉和香火愿力拥有同等的价值,其区别就好似鸡和鸡蛋,可以养鸡下蛋,也可以直接杀鸡吃肉,知命教无疑就是后一种做法。

    不过此类举动也往往会招来道门的严酷镇压,上次爆发尸潮,道门直接出动了一位大真人、一位一品灵官和十二位真人,其余三品道士、四品道士上百人,低品道士和普通灵官不计其数。所有参与此事的知命教成员全部被诛,形神俱灭,无一幸免,使得知命教的势力遭受重创,至今还未恢复。

    最后是“天廷”,为区别于道门神话中的“天庭”,取用了西方“圣廷”的“廷”字。

    如果将天廷视作一个人,可谓是天下第一等妄人,号称道门、佛门、儒门、萨满教、圣廷,五道合一,自称做到了历代儒门魁首、道门掌教都没有做到的三教合一,而且还添上了来自草原的萨满教和来自西方的圣廷。

    不过与古仙们不同,他们十分“俗气”,除了香火愿力之外,不要血肉和生魂,只要真金白银,大肆敛财,受骗百姓达数十万之众。

    在此等情况下,主要是由朝廷来剿灭此等祸国殃民的邪教。作为回应和报复,天廷也有过起事的举动,不过大多不成气候,在黑衣人面前,不堪一击。

    只是青鸾卫一直未能捉住天廷的核心高层,致使其总是能够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些密辛,齐玄素常在江湖行走,有些的确有所耳闻,比如那个所谓的“天廷”,江湖人称“白阳教”,早年是白莲教的分支,信奉未来佛祖,不知怎得自立门户,改信什么白阳初祖,又融合了青阳教的余孽,结果越来越离谱,竟然搞出了个五道合一,许多江湖人也被牵扯其中,成为其中的成员。

    至于紫光教和知命教,齐玄素就是闻所未闻了,不由暗自惊叹这些隐秘结社的手段。

    也正是这些隐秘结社的存在,让道门和朝廷维持了极为平和的态势,而不是两者斗得你死我活。

    齐玄素问道:“既然这伙贼人与古仙有关,那么我们要不要追查下去?”

    “当然要追查下去。”张月鹿眼神发亮,“最好查上三个月,我就不用回家了,而且事关古仙,我娘也说不出什么。”

    齐玄素并不反对,又问道:“现在呢?去追那些已经逃走的贼人?”

    在对付古仙信徒这方面,还是张月鹿更为专业。

    张月鹿沉吟道:“他们都是些小喽啰,未必知道此中详细内情。不过灵山巫教行事霸道,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多半会主动找上门来,所以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齐玄素看了眼古庙外的地形,还算开阔,不远处是一片干枯的树林,然后问道:“青霄,你手里还有没有‘凤眼甲九’或者‘龙睛乙二’?”

    “这两样东西都价值不菲,配额都有定数,不可能有多余的,只会在外派时才会酌情下发。”张月鹿想也不想就否决了齐玄素的想法,“而且这种小场面,也没必要用这种杀器。”

    齐玄素只好问道:“有没有替代品?”

    张月鹿向想了想,从须弥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说道:“这是‘凤眼乙三’,威力小了很多,不过胜在量大。”

    齐玄素接过后打开袋子扫了一眼,大约十余颗,山楂大小,开始思索该如何利用这袋“凤眼乙三”。

    七娘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江湖争斗不是擂台较技,没有公平可言,而是无所不用其极,

    境界修为一事,源自于三教祖师,其本意都并非是与人争强斗狠,就拿道门而言,所求无外乎“长生”二字。

    所以境界修为与战力高低有关系,但没有必然联系。在通常情况下,境界越高,战力越强,却不是绝对,也有例外。

    比如那些没有什么争斗经验的花圃道士,境界高是高了,可是遇到常年在江湖中生死搏杀之人,哪怕境界略微低于花圃道士,花圃道士也未必能胜。

    江湖争斗,尤其是生死之战,不仅仅讲究境界修为的高低,还要讲究天时、地利、机谋、神通、外物,如此便是六要,六要得五要,则必胜无疑。

    齐玄素离开古庙,开始在古庙外提前做些布置。

    张月鹿仍旧留在古庙中,四下搜索,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大概半个时辰后,齐玄素重新回到古庙,问道:“有没有其他收获?比如说浮财什么的。”

    张月鹿正坐在尤雷伏的那把虎皮大椅上,以手托腮,端详研究着手中流珠,说道:“他们是古仙信徒,大额钱财多半会直接上交,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齐玄素叹了一声:“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我何时才能见到夜草?”

    “可惜,我也没钱。”张月鹿笑道,“如果我是张家大宗嫡出的大小姐,有个做天师的爷爷,随手赏你几千太平钱,省得你整天掉进钱眼里。”

    齐玄素鬼使神差地说道:“这不是养小白脸吗?”

    张月鹿半晌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天渊,见我娘的时候,克制收敛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好在张月鹿已经逐渐习惯齐玄素偶尔蹦出一句“惊人之语”,这次没有生气,主动转开了话题:“我又在另外一具尸体上发现了类似的流珠,我怀疑她们伤到我的古仙神力便是来自这两串流珠,与灵官的甲胄有异曲同工之处。”

    齐玄素讶然道:“两个后天之人,仅靠一串流珠,就能伤到一位归真阶段的谪仙人,比飞剑还要厉害。”

    张月鹿道:“这两串流珠都是一次性的物事,现在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神力,变成了普通的流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东西与我们的‘龙睛乙二’、‘凤眼甲九’没什么区别,你能用‘凤眼甲九’杀死迪斯温,她们用这种东西伤到我也不意外。”

    齐玄素点了点头,认可这个说法。

    无论是他杀迪斯温,还是那名女子伤到张月鹿,其实关键不在于外物,而在于时机,如果迪斯温不是强弩之末,或者张月鹿有了防备,那么这些外物是伤不到他们的。

    张月鹿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丢掉手中的流珠,说道:“有人来了。”

第七十六章 巫祝女子

    齐玄素没有废话,一跃而起,已经上了房梁,然后在一根柱子的阴影后站定,屏息凝神,又有张月鹿从正面吸引注意力,便是境界比他更高之人,也很难发现他。

    两人结伴行走江湖,遇到敌手,一明一暗是最好的选择。

    张月鹿仍旧大马金刀地坐在神主位的虎皮大椅上,下方供桌上是两具古仙信徒的尸体,周围是那些没能逃走的马贼的尸体。

    片刻后,三人人走进了古庙,为首之人是个脸上涂抹油彩的女子,在冬日天气中,赤着双脚,手腕、脚腕上都戴着与那两名女子信徒相似的流珠。她的身后跟着两名中年男子,仅从穿着上看不出什么。

    女子望向张月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谁?”

    张月鹿反问道:“你又是谁?”

    两名女子的视线触碰在一起。

    满面油彩的女子轻轻吐出一个古怪的音节。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轻哼了一声。

    两道无形的音波当空相撞,炸开一圈无形的涟漪,向四周扩散。

    张月鹿眯起眼眸,终于从虎皮大椅上起身,说道:“竟然是一位少见的巫祝。”

    满面油彩的女子则是满脸凝重,缓缓吐出三个字:“谪仙人。”

    她身后的两名中年男子均是脸色骤变,想来是明白谪仙人意味着什么。

    张月鹿没有出示任何身份证明,说道:“如果你们束手投降,我可以留下你们的性命,至于如何处置你们,则要交给北辰堂。当然,你们也可以负隅顽抗,我会直接将你们就地正法。”

    “道门狗!”一名中年男人大声喝道。

    站在房梁上的齐玄素微微一怔,没想到古仙信徒对于道门之人的称呼,竟是如此“亲切”且接地气。

    张月鹿并不动怒,只是说道:“冥顽不灵。”

    巫祝女子娇咤一声,手腕上的两串流转大放光芒。

    张月鹿并不敢大意,身周有五色气息涌动。

    巫祝属于神仙传承,其实力高低除了看自身境界修为之外,更看香火愿力的多寡,若是香火愿力不足,可谓是五仙垫底,可如果在香火愿力足够的情况下,则完全不逊色于同境界的谪仙人。

    下一刻,张月鹿已经离开放置虎皮大椅的神主位,直接来到巫祝女子面前,自袖中脱出手来,轻飘飘点出一指。

    齐玄素早就发现,张月鹿的身法十分奇怪,几乎看不到太多辗转腾挪的动作,腿不弯,身不摇,整个人保持静止态势,就连身上的衣衫也不动分毫,脚下却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平平地移来移去。

    巫祝女子心中有觉,食指如法点出。

    二人指尖一触,巫祝女子微哼一声,飘退丈余。张月鹿也是一晃,赞道:“好神力,竟然抵得上我的真元,只可惜不用之正途。”

    五大传承,体内蓄养之气力各有不同。

    炼气士是一口真气,鬼仙是神魂念头,人仙是体魄气血,巫祝是由香火愿力凝练而来的神力。

    谪仙人在初期与炼气士、散人一般都是真气,可到了归真阶段便可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较之真气更为精纯,不受克制。到了天人之后,便可将所有真气化作真元,真正与地仙传承的炼气士有了“天地之分”。

    此时张月鹿便已经将部分真气凝练成真元,方才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汇聚了她体内的半数真元,却不曾想被巫祝女子以磅礴神力挡了下来,难怪神仙传承号称只要香火愿力足够,便可匹敌谪仙人。

    不过就算如此,巫祝女子也是吃了一个小亏。张月鹿只是身子一晃,而她却要向后退出丈余,已经见了分晓。她心知两人同是归真阶段,自己终究是稍逊一筹,真要战到最后,死的怕是自己。

    于是这巫祝女子并不打算与张月鹿硬拼修为,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机弩,只是这机弩十分奇特,竟是在弩弦同时搭了九枝弩箭,一瞬间,九枝弩箭呈扇形之势激射而出。

    张月鹿避开八枝弩箭,伸手抓住最后一枝已经无法躲避的弩箭,同时间,“六虚劫”已经渗入弩箭之中,将其中蕴含的神力化去,弩箭无法爆开,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不过另外八枝弩箭却是炸裂开来,化作黑水,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有些水珠溅在了墙壁、地面上,片刻之间,就腐蚀出一个个小孔。若是落在身上,不必多了,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道门大力发展火器,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这种古老相传的手段也仍旧不可小觑。

    张月鹿脸上微露惧意,她倒是不怕受伤,只是想着如果这等毒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那等后果实在难以承受。

    想到此处,张月鹿不再有丝毫丝毫留手,袍袖一挥,无数白纸化作的纸鹤自袖口飞出,白茫茫一片。

    “无相纸”名中有“无相”二字,意思是不着形相,无迹可寻,故而可以千变万化,不仅仅是兵刃,只要驾驭之人能够心中观想之物,皆可化来。换而言之,如果张月鹿能够精通手铳结构,存乎一心,甚至能以“无相纸”化成手铳。区区纸鹤,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这些纸鹤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张月鹿与巫祝女子之间的空间,便是巫祝女子再次发射弩箭,也只能射在纸鹤上面。

    转眼之间,汹涌纸鹤便将巫祝女子彻底淹没,同时还分兵向两名中年男子攻去。

    两名随行的中年男子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四掌抡出,劲风陡起,纸鹤被掌风冲散,却不落地,顺着两人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抵隙而入。

    两人大惊,唯有反复变招,不让那纸鹤近身,可久守必失,还是被纸鹤掠身而过,留下一道好似剑伤的创口,血如泉涌,不觉失声惨哼。

    便在此时,被纸鹤团团裹住的巫祝女子娇喝一声,忽见所有纸鹤被震得四散激射,化作无数纸屑纷纷而落,最终又合成一张白纸。

    只见巫祝女子显出身形,身上的衣衫虽然破烂,但肌肤却无丝毫伤损,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金光流转。

    张月鹿接住“无相纸”,赞叹道:“巫祝的金身境,号称神力不绝,金身不坏,果然厉害。”

    话音未落,张月鹿手中的“无相纸”又化作一把长弓。

    张月鹿将长弓一横,以纸为箭,九箭齐发,然后再生九箭,在近距离之下连发不停,密如飞蝗,当真是避无可避。这也就罢了,张月鹿还在纸箭中暗藏道门的“凤眼乙三”,难以分辨。

    巫祝女子也没想要躲避,手腕、脚踝上的流珠亮起,整个人仿佛镶嵌了一道金边,双手平平前退,筑起一面无形障壁。

    箭雨落在无形墙壁之上,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红光似雾,焰火如雨。

    两名中年男子既要抵挡残余的纸鹤,又要躲闪张月鹿的纸箭和火焰,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便在这时,齐玄素收敛气息,顺着立柱悄然滑下,来到一名中年男子的背后,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遥遥对准了此人的后脑位置。

    对于齐玄素而言,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一方黑白不辨的池塘,他就是个在里面打滚挣扎的小卒子,早已是满身泥泞,可不兴讲究什么堂堂正正。

    正如七娘所说,能偷袭得手就绝不正面强攻,和兵法是一样的道理。

    齐玄素以拇指压下击锤,手指勾住扳机,轻轻一扣。

    手铳的弹仓内爆开一团烟光火气。

    想要躲过手铳,必须要提前预判,等到弹丸发射再想去躲,那就太迟了。

    这名境界还要高出齐玄素的中年男子的后脑位置爆开一个幽邃的血洞,当场扑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

    其实先天之人不会轻易死在火铳之下,可惜齐玄素用的是四品祭酒道士才能配备的“神龙手铳”,又用了刻有破甲符箓的特殊弹丸,关键是从后面偷袭,焉能不死?

    另一名中年男子又惊又怒,不顾纸鹤又在自己身上留下几道伤口,直接朝着齐玄素杀来。

    齐玄素来不及装弹,直接收起“神龙手铳”,向古庙外掠去。

    那中年男子已经红了眼睛,紧追不放。

    齐玄素出了庙门,猛地转身,拂袖间,袖中寒光一闪,疾奔中年男子的面门。

    中年男子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将那寒光拈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铁锥。

    原来齐玄素买不起飞剑,便买了些铁锥,以“驭剑术”的手法丢掷出去。虽然比不得“御剑术”那般万物皆可为剑,不能使铁锥在离手之后变化方向、如臂指使,但能使铁锥蕴含剑气,杀伤力大增。

    中年男子喝道:“原来是个昆仑阶段的道门狗,只会偷袭,有本事与我正面打过!”

    “阁下举手之间便破去了我的剑气,果然厉害,应是有玉虚阶段的修为了,但若四剑齐出,阁下接得住吗?”齐玄素伸手从挎包中一摸,又一挥手。

    只听得“嗖嗖”破空声响,这次是四根铁锥激射而来。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将四根铁锥全部接下,同时运转神力,将其中的剑气彻底化去。

    他再一运转神力,竟是将掌中的四根铁锥拧成一团废铁。

第七十七章 如入火聚

    齐玄素好似被这中年男子的手段吓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密林跑去。

    这中年男子名叫褚量望,乃是灵山巫教的一名副坛主。

    各大隐秘结社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道门的架构制度,灵山巫教也不例外,分出内外之别,内设香主,对应道门的掌堂真人,外设坛主,对应道门的各地道府之主。

    不过从实力上来说,古仙相当于道门的一品天真道士,灵山巫教的教主也只是相当于道门的二品太乙道士,灵山巫教的香主自然不可能与道门的掌堂真人相提并论,坛主也绝不是道门府主的对手。

    故而褚量望虽然是副坛主,但不能等同于赵教吾这样的副府主,也比不上张月鹿这样的副堂主,只是玉虚阶段的修为而已。

    褚量望紧追不放,势要将齐玄素毙于掌下,为同伴报仇。

    “嗖嗖嗖”之声响起,齐玄素又发了四枚暗器。

    褚量望不等暗器射到,抢先一步,将暗器接下,谁知道暗器入手,竟是剑气全无,反而是隐隐有炽热之感传来,鼻中更有硝磺之气。

    下一刻,轰隆一声,四枚“暗器”齐齐炸裂,滚滚烟气将褚量望全部笼罩。

    齐玄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次可不是铁锥,而是‘凤眼乙三’了。”

    原来,齐玄素知道自己的“驭剑术”奈何不得此人,故而先用“驭剑术”射出铁锥迷惑此人。此人连接两次铁锥,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定见,觉得齐玄素只有这等手段。然后齐玄素便出人意料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用出四枚“凤眼乙三”。

    前面的铁锥不过是诱敌之计,最后的“凤眼乙三”才是真正杀招。

    待到烟气散去,褚量望重新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只见他衣衫破烂,遍体焦黑之色,毛发全无,甚至隐隐有熟肉味道传来,可仍旧未曾死去。

    这便是齐玄素要偷袭的缘故,先天之人有了防备,很难以火器从正面击杀,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被齐玄素一铳毙命之人,死得着实冤枉。

    当然,如果齐玄素手中有“龙睛乙二”或者“凤眼甲九”,还是能够通杀,这便是一力降十会了。只可惜这两样东西哪怕在天罡堂中也是限制级物资,不能轻易动用。

    褚量望猛地抖落身上已经变为焦炭的皮肤,露出其下鲜红的血肉,双掌合十,如持香火,喃喃念道:“有请巫神上吾身。”

    话音落下,一道血红光芒从天而降,包裹住褚量望的身体,然后在褚量望的身外凝聚出一尊高约一丈的虚幻法相,人面鸟身,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正是先前流珠上所绘的众多巫罗形象之一。

    这正是巫祝对应玉虚阶段的法相境界,顾名思义,可以请下神灵法相加持己身,战力大增,而持续时间的长短则与自身的香火愿力息息相关,这也是神道一途是媲美谪仙人还是五仙垫底的关键所在。

    褚量望请出法相之后,一振双翅,竟是飞了起来,而且双翅扇动之间,卷起阵阵狂风,劈头盖脸地朝着齐玄素涌去。

    不过褚量望开始请神的时候,齐玄素可没有站在原地傻傻等着,而是转身就跑,待到褚量望请神完毕之后,齐玄素已经掠入密林之中。

    这就是老江湖的智慧了,境界不够,却能审时度势,反而更为棘手。

    进入密林之后,虽然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但林中没有道路,树与树的间距极小,足够齐玄素藏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提前探查过周围地形,如何借着夜色和树干藏身,已经大致做到心中有数,褚量望只能降下身形,不再飞于空中。

    褚纯良的法相与灵泉子的“黄巾力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失之灵活,但防御极高,力大无穷,所过之处,树木被拦腰撞断,狼藉遍地。

    褚纯良隐约可见正不断在树后来回躲闪的齐玄素身影,放声道:“道门狗,你能逃到哪里去?”

    齐玄素跃上一棵大树的树杈,猛地转身,朝着横冲直撞而来的褚纯良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褚纯良已经吃过一次亏,下意识地停下身形,护住自身。

    不过这次齐玄素只是虚晃一枪,笑道:“阁下以为自己赢定了吗?”

    褚纯良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手段不成?”

    齐玄素摸出一颗“凤眼乙三”,说道:“木生火,入得林中,便如入火聚之中。只是不知阁下能否得清凉门?”

    话音落下,齐玄素将手中已经注入了真气的“凤眼乙三”丢出,同时整个人向后跃去。

    褚纯良一挥双翅,挡下了这枚在半空炸开的“凤眼乙三”,身形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只是齐玄素最后的杀招远不止于此,先前他和张月鹿各自分开,张月鹿留在古庙中,他则是离开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齐玄素可没有闲着,提前在密林中藏好了“凤眼乙三”。如果遭遇强敌,他就直奔此处密林,如果没有强敌,他再将“凤眼乙三”取回来也是一样。

    随着这颗“凤眼乙三”爆开,周围的“凤眼乙三”也一起炸开。火光冲天,暴鸣迭起,褚纯良不防之下,再想破空飞起,却是迟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滚滚热浪冲击而至,欲要将自己撕扯成碎片,转眼之间,身周的法相已经是黯淡无光,摇摇欲坠,双翅首当其冲,直接化作点点流光消散。

    时值冬日,天干物燥,整座密林没有半片绿叶,立时化作一片火海。又有东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

    褚纯良困于火海之中,本就摇摇欲坠的法相彻底崩碎。霎时间,他如处无边炼狱,血肉干枯,火毒攻心。

    先前他就已经被张月鹿的纸鹤所伤,后来又被齐玄素以“凤眼乙三”暗算,此时坠入火海之中,当真是没有半分幸理。

    齐玄素早有防备,提早选好了上风位置,不怕引火烧身,丢出“凤眼乙三”之后便向林外掠去。

    齐玄素虽然境界修为处于劣势,但以有心算无心,提前占据地利,又有外物火器相助,焉能不胜。

    另一边,张月鹿与巫祝女子的争斗也渐入尾声。

    此时古庙也被点燃,张月鹿周身有五色气息涌动,使得周围火焰不能近身分毫,手中的“无相纸”则是化成了长剑,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

    巫祝女子一个不慎,被张月鹿的纸剑在胸口位置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露出春光的同时,剑气也渗入了体内。

    张月鹿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薄纸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将那巫祝女子打得节节败退。

    巫祝女子的金身已经十分黯淡,她本就稍逊于张月鹿,再加上张月鹿手中还有一件“半仙物”,更加不是张月鹿的对手,若非她有四串教主赐下的流珠,蕴含巫罗神力,只怕早就死在了张月鹿的手中。

    眼见着古庙在烈火焚烧之下已经有了坍塌的迹象,巫祝女子一咬牙,直接崩碎手腕、脚腕上的四串流珠,请出自己的法相。高有一丈,还是巫罗的形态之一,却并非鸟身,而是人身,生有四条手臂,四只手掌,每只手掌中又各自托着一个光圈。

    巫祝女子的四只手掌一推,四个光圈悉数飞出,落在张月鹿的身上,要将她的手足缚住。

    张月鹿自是不肯坐以待毙,手中“无相纸”所化的纸剑连点,磕开三个光圈,不过还是被最后一个光圈束在了腰上。

    光圈骤然缩紧,将张月鹿定在了原地,张月鹿不得不运转“五气烟罗”,奋力挣开这道光圈。

    巫祝女子则是趁此时机,转身就逃。

    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并非张月鹿的对手,再打下去,只有败亡一途,自己毁掉四串流珠固然是损失惨重,可总要好过丢了性命,亦或是落入道门手中。

    正好齐玄素返回古庙,与这巫祝女子撞了个对脸,齐玄素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朝着这巫祝女子就是一铳。

    齐玄素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若不依仗外物偷袭,正面对上一位归真阶段的高手,那是十死无生,所以他也不管这一铳的结果如何,直接斜斜向旁边逃去,转眼之间就已经过了拐角,来到古庙东边的墙壁之后。

    这名巫祝女子既有法相护体,又有金身,所以齐玄素的这一铳未能伤到她分毫,却让她的身形有了不可避免地停滞。

    巫祝女子心中恼恨,看了眼齐玄素的背影,因为身后的张月鹿马上就要挣脱束缚的缘故,没敢追击,足下一点,身形凌空飞起。

    虽说只有天人逍遥阶段才能凌虚御空,但凡事都有例外,武夫甚至在天人之后也不能飞天遁地,而巫祝则在展开法相之后,可以凭借法相在短时间内飞行。

    便在这时,张月鹿终于挣脱了束缚,眼见那巫祝女子已经逃出古庙,并且飞上天空,当即将手中的“无相纸”化作长弓,弯弓如满月,朝着巫祝女子的后心位置一箭射出。

    那女子后心位置中箭,身形猛地一震,摇摇晃晃,不过终究没有坠落下来。她艰难回头,恨恨地看了眼下方的一对道门狗男女,然后竭力驾驭法相,在被火光染红的夜幕下,朝着当空一轮明月飞去。

第七十八章 山盟海誓

    齐玄素又从拐角后转了出来,站在熊熊燃烧的古庙门前,眺望愈来愈远的女子背影。

    张月鹿将手中长弓变回原样,收入袖中,缓步走出古庙的大门,在她身后,几根立柱已经被大火烧断,没了支撑之后,房梁轰然落地,整座古庙开始坍塌。

    齐玄素感慨道:“妖女。”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妖女怎么了?”

    齐玄素用回忆的语气的说道:“我记得当年师父酒后说过,在他看来,四种女子最让男人心动,分别是:侠女、仙女、妖女、魔女。”

    张月鹿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那我属于哪一类?”

    “四不像。”齐玄素随口说道。

    然后齐玄素就被张月鹿一脚踢在腿弯处,直接成了单膝跪地。

    齐玄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轻咳一声:“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兼具四者长处,不能简单概括。”

    张月鹿哼了一声:“如此盛赞,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齐玄素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其实我对这些什么仙子妖女都不感兴趣,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心生感慨罢了。”

    张月鹿道:“我看是你的觉悟有待加强,以后还怎么与我一起改变道门?”

    齐玄素猛地转身望向张月鹿:“改变道门?”

    “是。”张月鹿点头道。

    齐玄素眨了眨眼:“咱们几时定下的这等海誓山盟?”

    张月鹿盯着齐玄素:“就在刚刚,你有意见吗?”

    “没意见。”齐玄素在张月鹿的逼视之下,没敢“直言抗上”。

    张月鹿忽然笑道:“只是一句玩笑之言,不要当真。”

    齐玄素道:“虽然是玩笑之言,但真有用到我的时候,不必客气。”

    张月鹿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

    然后张月鹿正色道:“说正事,另外两人,你都解决了?”

    齐玄素点头道:“清了。”

    这是一句黑话,充满江湖智慧的黑话,正如齐玄素杀掉两人的手段,机谋占了更大的比重,可以说是以弱胜强了。

    张月鹿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赞叹道:“天渊,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以昆仑阶段的修为连杀两名玉虚阶段的高手,实在是了不起。”

    说到这里,张月鹿有些惭愧:“反倒是我,稳操胜券却让那妖女逃了,实在汗颜。”

    齐玄素安慰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许我以弱胜强,难道不许人家从你手中脱身?强弱并非绝对,关键在于临敌之机变。江湖人交手,本质上与行军打仗并无根本区别,兵者,诡道也。”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我过去一味以力胜人,在这方面的确有所不足。儒门的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看来我还要多向你学习才是。”

    “互相交流心得罢了。”齐玄素十分谦虚,“若不是青霄给我的‘凤眼乙三’和‘神龙手铳’,我也不能轻易取胜。如果将外物视作本身实力的一部分,其实我的实力倒也不逊色那两人多少。”

    张月鹿想起一事:“对了,斩杀两名玉虚阶段的妖人,足够给你记上两个‘黄字功’,只要你攒够三个‘黄字功’,就可以变为一个‘玄字功’,一个‘玄字功’加三年考评优异,可以升五品道士,三个‘玄字功’可以直接升五品。”

    其实齐玄素斩杀迪斯温也得了一个“玄字功”,正是靠着这个“玄字功”,他才顺利直升六品道士,成为预备法师,

    齐玄素看了眼燃烧中的古庙,又看了眼化作火海的密林,不知该说什么。

    张月鹿道:“去河边等着,等到大火灭了,我们进去找找,应该还有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事,等我们回了玉京,我给你请功。”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能有青霄这样的上司,我真是好福气。”

    “不必恭维我。”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当先朝河边走去。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到底恭维不恭维?”齐玄素跟在张月鹿的身后,笑着说道。

    张月鹿只当是没有听见。

    两人来到河畔,并肩站着,看着熊熊大火直透天际,好在此地多是雪山,也就山脚位置有些林子,不至于蔓延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大火。

    张月鹿背负双手,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思绪飘飞。

    齐玄素低眉敛目,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大火渐渐无以为继。

    张月鹿与齐玄素一起回到古庙。此时的古庙只剩下些许的断壁残垣,张月鹿挥动袍袖,以气劲扫开废墟灰烬,显露出下方的焦尸。

    尸体很多,大多都是马贼的。不过齐玄素还是凭借着记忆找到了被自己偷袭致死之人的位置,并从他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串绘有巫罗形象的流珠。

    说起来,这位老兄算是死得冤枉,因为他只是玉虚阶段,也就是巫祝的法相境界,距离归真阶段的金身境界还有一步之遥,所以在没有提前展开法相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直接被齐玄素从背后一铳射杀。

    这也是神仙传承的弊病所在,在成就金身境界之前,若是摆开架势,正经过招交手,威力奇大,可如果没等摆开阵势就被旁人偷袭,很容易出现一招不发被人拿下的尴尬局面。在这一点上,武夫恰恰相反,最是不怕偷袭,刻意防守和不加防范的差距并不会太大。

    正因为他未能请出法相就已经身死,其佩戴的流珠仍旧神力充沛,未曾被大火损坏。

    先前偷袭张月鹿的两名女子佩戴的流珠是木质,而这名头目佩戴的流珠则是骨质。

    接着齐玄素又去了已经成为焦炭的树林,可惜的是,褚纯良在最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力,他的尸体连同流珠都在大火中化作了灰烬,只剩下了些许残骸。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的两个“黄字功”变成了一个“黄字功”。毕竟道门请功是要有凭据的,类似于军队的以首级论军功,而且还要查验首级,杜绝杀良冒功的行径。在道门这边,虽然不要求首级,但却要求相关“信物”,比如灵山巫教之人佩戴的流珠。而且对于这类信物也有要求,最起码得是骨质的。

    既然流珠被毁,齐玄素便无法请功。

    想到此处,齐玄素不免有几分失落。

    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花费了如此大的力气,结果却是一场空。

    便在这时,张月鹿将一串流珠递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一怔,接过流珠,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张月鹿微笑道:“不是还有个尤大掌柜吗?他虽然不是巫祝,但也是灵山巫教的成员,我就去他身上搜了一下,果然让我搜到一串流珠。”

    齐玄素摇头道:“分明是你杀了此人,我怎么能冒领你的功劳?”

    张月鹿道:“你分明杀了两个妖人,我这个做上司的怎么能让你这个属下只领一份功劳?”

    齐玄素还要说话,张月鹿打断了他:“难道你想让我给自己请功吗?我可拉不下这个脸,给你就拿着,不要婆婆妈妈。”

    齐玄素听得张月鹿如此说,便没有矫情,收下了这串流珠,加上先前的一串,两个“黄字功”到手。

    张月鹿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烬,说道:“虽说我们杀了几个妖人,但我们现在仍旧不知道这伙妖人杀人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图财?寻仇?还是这人的命格特殊,被他们选为祭品?”

    齐玄素忍不住道:“这第三种可能,等闲人可想不出来,最起码我就不会想到这一茬。”

    张月鹿道:“这是道门两百年来总结的经验,当然不是随便想到的。”

    齐玄素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是第三种可能?”

    “差不多。”张月鹿点头道,“我们只要找到苦主的家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印证这个猜测是对是错。”

    齐玄素问道:“怎么找?”

    张月鹿望向苦主的头颅,说道:“用望气术就行。”

    说罢,张月鹿望向已经面目全非的头颅,眼中有紫气闪过。然后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包袱皮,示意齐玄素将头颅收起。

    待到齐玄素将头颅收起之后,张月鹿的双眼中紫气大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一直延伸到极远处。

    张月鹿足下一点,身形如平移一般向前飘飞出去。齐玄素又取出甲马,撩起衣摆,绑在双腿之上,然后口中念咒,紧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沿着这股无形的气流一直走了大约五百余里,一座山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

第七十九章 遗山城

    此处山城名为遗山城,位于秦州、蜀州、凉州的三州交界之地,古称“东女国”,前朝时属朵甘思宣慰司,大玄朝廷在此地设县,划分于雍州布政使司。在道门的划分之中,此地位于昆仑道府辖境的边缘位置,归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齐玄素和张月鹿来到城外,没有急着进城。

    张月鹿说道:“虽然是偌大县城,但想要找人并不算难,只要打听最近城内出了什么命案就行。不过这种命案,多半会由本地的百户所负责,却是有些麻烦。”

    齐玄素问道:“这里没有道门的道观吗?”

    张月鹿解释道:“虽然此地划归在昆仑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因为位于迎佛路上的缘故,信奉佛祖之人占了多数,所以道门只是在城外象征意义地设置了一座道观,充当驿站,接待来往道人,并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地的道士应该不超过五个人。”

    齐玄素又问道:“我们天罡堂与青鸾卫的关系怎么样?”

    张月鹿摇头道:“不怎么好。三大派系中,太平道与朝廷的关系最为密切。大掌教之位空悬后,原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无论愿意与否,其实都有了各自的立场,从立场上来说,天罡堂是属于正一道这边的,如今三大派系之间暗流涌动……”

    齐玄素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到万不得己的地步,最好不要与青鸾卫有什么牵扯。”

    张月鹿点头道:“是。”

    “难道我们要一家一户打听?”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想了想,提议道:“要不……算一卦?”

    齐玄素忽然想起,归真阶段的散人可以习得神通“先天神算”,而作为上位散人的谪仙人,则可以习得“紫微斗数”,这是顶尖的卜算之术。

    齐玄素赞同道:“是个好办法。”

    张月鹿说做就做,让齐玄素将随身携带的头颅放在地上,以此为媒介,依诀起卦。

    “紫微斗数”之所以被誉为最上等的卜算之术,是因为其卦象最为简单明了,不必再根据卦象去揣摩深意。

    只见得在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幕好似海市蜃楼的景象,缥缈模糊,无数画面在其中飞快闪过,好似白驹过隙。

    渐渐地,画面变得清晰起来,其变化速度也慢了下来。

    最终定格在一处大宅,上下缟素,虽然没有声音,但也能看得出女眷们哭成一片,还有和尚们正在念经超度。

    齐玄素有些惊讶:“昨天发生命案,今天就出殡?”

    就在此时,画面如同水上倒影被搅动般扭曲破碎,重新恢复平静时,已经变成新的朦胧景象。

    一个阴暗的停尸房内,三名身着青衣的青鸾卫正在低声交谈,这三名青鸾卫都用兽形面具遮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身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围裙,手上戴着长至手肘位置的手套,在三人不远处的石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应该是青鸾卫仵作验尸的场景。

    那具无头尸体多半就是苦主了。

    齐玄素道:“这倒是奇了,那边出殡,这边验尸,倒是各不耽误,难道是衣冠冢?”

    话音方落,场景陡然再变。

    一座石质大殿中,上方悬挂着颇具西方风格的吊灯,下方立着等人高的东方烛台,还有不要钱一般层层堆砌的白色蜡烛,照亮了一座六臂女子雕像。

    在雕像前,十余人站成一圈,身着儒衫的书生,穿着道袍的士绅,披着鹤氅的道士,剃了光头的和尚,皂吏打扮的老者,以及从张月鹿手中逃走的巫祝女子,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斗篷中的高大身影。

    在这几人周围,还站着许多人影,其中就有死在齐玄素手中的褚纯良、尤雷伏等三人。

    这伙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灵山巫教的人。不过除了张月鹿和齐玄素曾经见过的四人之外,其余人都看不清面貌,不知是不是张月鹿技艺不精的缘故,还是另有蹊跷。

    张月鹿和齐玄素都是脸色一凝。

    不得不说,“紫微斗数”比方士的“回溯地气”要更为直观。不过也有坏处,地气不会骗人,只会忠实记录一切,所以为了防止“回溯地气”,只能通过破坏地形的手段,彻底扰乱地气。

    可“紫微斗数”不然,如果遇到了境界比自己更高又精通占卜之人,对方可以直接篡改占卜结果,从而形成误导。换而言之,“紫微斗数”是会骗人的,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很快,这些如同海市蜃楼的画面缓缓消散,只剩下一个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

    齐玄素望向张月鹿,问道:“这件事看起来比我们预料的更为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月鹿沉吟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恐怕不是孤例。为今之计,我们可以先从苦主家中着手。”

    齐玄素不赞成道:“以我的经验,青鸾卫此时肯定盯紧了苦主家中,因为有一类行凶之人,喜欢在事后返回自己杀人的地方,观察鹰爪们的反应和动向。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贸然登门,还带着苦主的头颅,只怕要被视作灵山巫教之人,要么与青鸾卫火并一场,要么是亮出身份,说明来意。”

    张月鹿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天渊说的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齐玄素又道:“还有一点,如果真如青霄所言,并非孤案,那么百户所多半要上报千户所,说不定已经惊动了本地的千户。”

    从六品试百户,正六品百户,从五品副千户,正五品千户。在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青鸾卫中,千户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其地位大概相当于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因为道门九品等级中除了一二品之外,其余品级并没有主从之分,所以千户对等的其实是张月鹿这种手握实权的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寻常的四品祭酒道士。

    张月鹿有些头疼,她实在不想在假期中再牵扯到青鸾卫,还是一位青鸾卫的千户。

    其实齐玄素也不想跟青鸾卫打交道,毕竟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在凤台县拿青鸾卫大开杀戒。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没了主意。

    最后张月鹿干脆不想了,说道:“不管这些了,我们先进城,走一步看一步。”

    “也只能如此了。”齐玄素点了点头,又扭头朝遗山城上方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连绵建筑,应该就是张月鹿口中的道观了。

    ……

    青白观位于遗山城外,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土地不值钱,所以占地不小,仅从规模上来说,倒是一座大观。可从人数上来说,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小观,整座道观的正式成员加起来也只有四个人,分别是:观主、观主夫人、两位弟子。其余就是维持道观运转的道民之流,不算道士。

    因为遗山城佛法兴盛的缘故,道观中几乎没有什么香火可言。又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顾名思义,道门中人一般不会经过此地,其冷清可想而知。

    青白观的观主名为白永官,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早年在祖庭得罪了一位真人,被贬谪发配到这个小地方,已经十年了。

    白永官眼见返回玉京无望,再加上此地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效仿着古人名士,寄情于山水之间,整日里登高探幽,云游在外,常常数月不见人影。

    于是就只剩下观主夫人和两名弟子守着偌大的道观,入夜之后,漆黑一片,格外渗人。

    白永官被发配到此地的时候,正值壮年,转眼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可观主夫人李真儿当年嫁给白永官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如今也就是三十多岁而已,再加上道门中人驻颜有术,可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这么一对老夫少妻,又是聚少离多,多少有些不谐。

    至于两名弟子,一男一女,师姐白悦,师弟卢愉,都是二十多岁,如今只是个八品道士,与齐玄素过去的境遇如出一辙。

    两人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就被白永官选中收为弟子,本来被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收为弟子是一件好事,可没想到白永官遭贬,徒弟也跟着一损俱损,只能离开玉京。

    从祖庭去地方道府不难,可想要从地方道府调往祖庭,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寇是因为清微真人的缘故,才能从齐州道府进入天罡堂。而齐玄素则是因为有清平会的暗中运作,如果没有清平会的运作,齐玄素就是想要“尽人事”,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的庙门,故而七娘才会把这个机会视作奖励。

    至于沐妗等人,本就在祖庭任职,只是在九堂之间来回调动,被张月鹿视作花圃道士。

    调到祖庭的好处也显而易见,机会更多,前景更为广阔,接触的人也完全不同。齐玄素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从七品道士升为六品道士,而且收入明显增加,更重要的是被张月鹿青眼,甚至入了掌堂真人的法眼。如果他在地方道府,万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如此成就。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起点决定了终点,地方道府的七品道士为了一个四品祭酒道士奋斗终身,祖庭九堂中的七品道士大多能保底四品祭酒道士告老。平台的大小远比个人能力的优劣重要的多。

    在这种情况下,青白观众人的苦闷就可想而知了。

    正是:总为浮云能蔽日,“玉京”不见使人愁。

第八十章 暗流涌动(一)

    通天河上水滔滔,一艘大船顺流而下。

    忽然河面之上掀起巨大风浪,大船的处境立时变得危急起来,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不过时值冬日,就算河面不曾结冰,也应进入枯水期,水势绝不会像夏日那般迅猛,出现如此风浪,实在是古怪。

    一盆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齐备。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掌探入盆中清水,缓缓搅动,盆中立时出现了一个漩涡。水面上的草舟便不受控制地往漩涡中滑去。

    与此同时,通天河上也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水势愈发凶猛。

    船舱内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出来了,站到船板上,望着凭空出现的巨大漩涡,脸色平静。

    此人虽然身着便服,但腰间却悬挂着一块腰牌,腰牌上赫然刻着“南镇抚司”几个烫金隶字。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前朝的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沿袭前朝旧制。

    故而青鸾卫还是实行大魏太祖皇帝设立的军户制度,其中有一条,每个卫下面设立镇抚司,负责本卫内部的刑名。

    后来大魏太宗皇帝将青鸾卫的镇抚司一分为二,南镇抚司仍旧负责青鸾卫内部的刑名,而北镇抚司则负责皇帝钦定的案件,且拥有诏狱,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自前朝以来,历代皇帝遇办大案,往往不经刑部,直接交给青鸾卫的北镇抚司。

    正因如此,朝野上下都畏北镇抚司如虎,说到“镇抚司”三字,都是特指北镇抚司,甚至世人口中的青鸾卫也是特指北镇抚司。大部分情况下,北镇抚司掌印官直接向皇帝负责,哪怕是青鸾卫指挥使也不得过问,故而北镇抚司的掌印官甚至能与青鸾卫主官分庭抗礼。

    在北镇抚司的赫赫威名之下,南镇抚司难免有些黯淡无光。

    不过对于青鸾卫之人而言,北镇抚司只是对外,管不到自己头上,并不如何可怕。南镇抚司却是专门对内,许多青鸾卫口中的“家规”都是出自南镇抚司,这才是吃人的老虎。

    当初许寇想要脱离青鸾卫,被青鸾卫追杀,出面之人就是来自于南镇抚司。若非清微真人的面子太大,太平道又与朝廷关系密切,许寇难逃一死。

    此人竟是来自于比北镇抚司更为神秘的南镇抚司。

    船工其实也是换了便服的青鸾卫之人,见他出来立刻趋了过去:“大人,风浪实在太大了,透着古怪。”

    话音未落,一股水花溅上船来,险些就要弄湿这位青鸾卫头领的棉袍。

    青鸾卫头领望着越来越近的旋涡,神情依旧平静:“这座遗山城果然有蹊跷,我本想微服私访一番,没想到还没看到遗山城的大门,就已经被人窥破了行踪,甚至还摆出如此阵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属下问道:“大人,是否要停船靠岸?”

    青鸾卫头领摇了摇头:“不要停,继续前行,我倒要看看这些人是否真敢让我这位朝廷的钦差葬身河中。”

    船工打扮的属下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继续行船。

    那只苍白的手掌不再搅动盆中清水,而是以手指轻轻拨动草舟。

    草舟便险些倾覆,只是在马上就要侧翻的时候,又被手掌伸手扶正。

    到最后,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猛地伸手将草舟捏碎。

    水势滔滔的通天河上,大船的船身上凭空出现了触目惊心的凹陷和裂痕,然后轰然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

    苍白手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大袖一卷,水盆立时消失无踪。

    ……

    青白观中。

    观主白永官外出访友未归,两位弟子白悦、卢愉正在等待用饭。

    过了一会儿,观主夫人李真儿才姗姗来迟,带起一阵香风。坐在一旁的卢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刚好师娘李真儿也在此时往望来。

    两人视线相交,女子眼波流转,欲语还羞。

    这一抹娇羞,似真似幻,一闪而逝。待到两人视线分开,白悦望来时,只见得师娘已是端庄而坐,娴静淑良,哪里还有半点媚眼如丝的风情?至于师弟卢愉,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半分端倪。

    三人之间气氛颇为古怪,又因为一家之主白永官不在的缘故,谁也没说话。

    师娘李真儿似乎没有太多胃口,只是吃了小半碗,便先行离席,只剩下师姐弟两人。

    卢愉随口问道:“师姐,我今天要去城中办事,你有什么要捎的吗?”

    白悦放下手中的碗,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帮我买一盒胭脂吧。”

    “偌大个青白观就我们三个,师娘和你一样,都是女人,打扮给谁看啊?”卢愉打趣道。

    白悦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饭。

    吃过饭之后,卢愉换了身便服,出了青白观,一路往遗山城去。

    遗山城不算繁华,却也是五脏俱全。

    客栈、酒楼一应俱全。

    说到客栈,并非许多人印象中的二层楼,那是酒楼的格局。客栈一般都占地很广,分割成一个个独栋的小院子。

    因为遗山城位于迎佛路上,来往之人不在少数,所以客栈的生意还算不错。

    卢愉进城之后,直奔客栈,要了一处僻静的偏院,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又置办了酒菜,让伙计送到堂屋之中。然后他赶走了伙计,吩咐道:“不叫你别来,碗盘什么的,明天再来收。”待到伙计离开之后,还闩上了院门。

    只是他并不动筷子,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一人飘然越过院墙,来到院子中,头戴帷帽。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

    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腰部位置,与备受当下女子推崇的“浅露”,不尽相同。

    透过帷帽上垂落的白纱,依稀可见其身材曼妙。

    卢愉见到此人之后,主动迎上前去,低声道:“师娘,方才没吃好吧,我又给你准备些酒菜。”

    来人摘下头上的帷帽,正是观主夫人李真儿。

    不过此时的李真儿再无先前的端庄,只剩下妩媚。

    卢愉伸手扶住师娘。

    李真儿正值当年,如何需要人扶,不过她只是娇媚地看了卢愉一眼,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卢愉身上。

    卢愉搀扶着自己的师娘走进了堂屋,两人傍肩而坐,李真儿薄纱长裙之下妖娆体态尽显,卢愉虽然端坐不动,但该瞧见的和不该瞧见的,全都瞧见了,而且还有暗香扑鼻,让他忍不住心神一荡。

    平心而论,这位师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哪怕如今已是年过三十,仍旧是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因为保养得宜的缘故,体态柔软,行走之间如风摆杨柳,摇曳生姿,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几岁的女子,再加上成熟女子独有的妩媚风情,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白法师真是好艳福。

    李真儿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卢愉,自己又端起另一杯,与卢愉喝了一个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李真儿便装出了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了卢愉的怀里。

    卢愉会意,迫不及待地抱起她,往里屋走去。

    女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下来,柔若无骨地缠在男子的身上,一双白皙玉臂软绵绵地环住男子的脖子,仰起满是春意的俏脸,微闭一双已经迷离的秋水长眸。

    卢愉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道人刚好路过客栈,在客栈的大门前驻足片刻,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客栈,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此地。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重新戴好帷帽的李真儿先行离开此地。

    卢愉又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了客栈。

    卢愉刚出客栈,就见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两人都披着同样样式的斗篷,戴着兜帽。

    卢愉不由一怔,虽然他已经离开玉京将近十年,但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斗篷应该是出自玉京特有的成衣铺子。

    这两人难道是从玉京城来的道士?

    想到此处,卢愉不由又多看了两眼,那女子还好,可男子腰间位置却是略显臃肿,似是携带了兵刃,而且手中还提了一个包袱。

    便在这时,男子似有所觉,朝卢愉望来。

    卢愉赶忙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低头离开了此地,往胭脂铺子走去。

    他还记得,师姐白悦让他顺带捎一盒胭脂回去。

    齐玄素看着卢愉匆匆离去的背影,问道:“青霄,此人似乎是道门弟子?”

    “应该是。”张月鹿点头道。

第八十一章 暗流涌动(二)

    遗山城中的青鸾卫百户所占地十几亩,前面是正堂和客厅,后面是监狱和居处,中间是签押房。

    此地百户所的主官,正六品百户罗骁正端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后。

    罗骁今年三十岁左右后,正处于玉虚阶段的巅峰,血气旺盛,整个人仅仅是坐在这儿,便隐隐有几分炙热气息生出。

    在他身旁还坐着一位面目愁苦的老者,名叫何念,正是本地的试百户,也是每个衙门都少不了的那种资深老人,精通整个衙门的大小事务,主官的得力助手。

    罗骁听完何念的汇报之后,面无表情道:“这份手法倒是与今年二月的一桩惨案有些相似。”

    何念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同一拨人所为。”

    罗骁问道:“依你之见,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何念沉吟道:“难说,我亲自查验了尸体,应该是死后才被斩下头颅,无头尸体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也不是中毒,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将尸体剖开,这才发现死因,原来是被一掌毙命,外在没有伤痕,可一颗心都被人以雄浑掌力震碎,这是江湖绿林的手段,流传甚广,很难由此追查这伙人的来历。”

    罗骁轻哼一声:“绿林中人,只怕没有简单。”

    何念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罗骁轻声道:“会不会是一条过江强龙?”

    何念沉吟道:“如果是外来的江洋大盗所为,要么为财,要么为仇,钱财方面,没有什么损失,应该可以排除了。至于结仇……如今人已经死了,却是不好排查,而且有些仇怨未必就是惊天动地,也有可能是悄无声息,直到几十年后才浮出水面,让人防不胜防,甚至有些时候,就连死者本人都未必能够清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事涉及到隐秘结社。”罗骁的语气有些沉重,“也不知道门是干什么吃的,隐秘结社年年剿,隐秘结社年年有。”

    何念低声道:“大人慎言。”

    罗骁转开了话题:“千户大人什么时候到?按照行程来算,应该快了。”

    何念脸上的愁苦之色愈重:“据说帝京南镇抚司派来巡查的钦差已经到了我们这一片,恐怕千户大人的全部心思都要放在应对钦差上面,暂时顾不得其他。”

    罗骁终于是微微色变。

    何念又道:“我听千户所的老关系说,这位钦差刚刚离开西州,便不见了踪影,让千户所准备迎接之人空等了几天,不知是不是准备上演一出微服私访的好戏。”

    罗骁沉默了稍许时候,道:“如果钦差是从西州来的,多半会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

    何念道:“正是如此。”

    罗骁道:“分出些人手,换上便装,在城内四处蹲守查探,尤其注意那些在城内打听消息的生面孔,随时上报。”

    何念苦笑道:“就算发现了钦差的踪迹,我们也不能把钦差如何。”

    罗骁叹息道:“聊胜于无吧,最起码自己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钦差打个措手不及。”

    老人无奈叹息一声,准备去安排人手。

    罗骁起身来到签押房的门口,望着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抬头看了眼天色,头顶已是乌云汇聚,竟然有大雪的兆头。

    罗骁本就很差的心情顿时更加灰恶,也如这天气一般晦暗阴沉。

    ……

    齐玄素和张月鹿去了一家酒楼,在二楼要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张月鹿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那颗头颅就被齐玄素随手放在一旁,她也面不改色。

    虽说酗酒伤身,但到了张月鹿这般境界修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更何况张月鹿并不酗酒,最起码平常时候,齐玄素没见过她喝酒,只是在私下里或者必要时候,才会“小酌”几杯。

    齐玄素没有凑热闹,更没有急着打听消息,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

    张月鹿放下酒杯,低声问道:“你怎么不找酒楼的掌柜和伙计打听一下?”

    齐玄素摇头道:“气氛有些不对。”

    “怎么不对?”张月鹿好奇问道,她自知江湖经验不如齐玄素丰富,在这种事上便全听齐玄素的。

    齐玄素轻声道:“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在一楼大堂靠门口的位置上打横坐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一看便知道是青鸾卫的人。”

    张月鹿的境界修为虽高,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注意几个酒楼客人,听齐玄素如此一说,才有些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伙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青鸾卫?”

    齐玄素淡笑道:“过去我在江湖上跑单帮,可算不得鹰爪,对于我而言,青鸾卫才是鹰爪,自然要注意分辨他们,免得撞在他们的手中。青鸾卫挑人有个规矩,叫‘虎臂蜂腰螳螂腿’,只要符合这等条件,再略微观察其行为举止,就能差不多确定身份。”

    张月鹿不由问道:“什么叫‘虎臂蜂腰螳螂腿’?”

    齐玄素道:“‘虎臂蜂腰’的意思是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腰只有一束。至于‘螳螂腿’,顾名思义,如螳螂的腿一般,既要长,又要健壮有力,没有半点赘肉。”

    张月鹿恍然道:“难怪你说那几个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宽肩长腿是形貌,冷面冷眼算是举止,如此便断定了他们的青鸾卫身份。”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有他们在旁边,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酒楼掌柜也不会给我们透露半个字。”

    “长见识了。”张月鹿佩服道,“不愧是老江湖。”

    齐玄素摆手道:“算不得什么,关于古仙的事情,我也是一窍不通。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月鹿问道:“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打听消息?从占验的结果来看,这座遗山城只怕是大有蹊跷。”

    齐玄素想起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各路古仙信徒,心中沉重,缓缓说道:“在那座六臂女子的雕像前总共有七人,那名巫祝女子只是其中之一。而且这次不同于上次,没有亚瑟,没有灵泉主事,甚至没有四十名天罡堂弟子,只有我们两人,挡得住吗?”

    张月鹿道:“那名巫祝女子中了我一箭,“无相纸”毕竟是半仙物,没有几个月的休养,她无法恢复修为,不足为虑。剩余六人,如果境界修为都与这名巫祝女子相差不多,我凭借手中半仙物对付两人不成问题。而且遗山城中还有青鸾卫的百户所,城外还有道门的道观,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齐玄素略作思量,盘算一番,又问道:“我们能否直接通知祖庭或者昆仑道府?”

    “可以。”张月鹿道,“不过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主要是三个问题。”

    “从我们上报祖庭,再到祖庭形成决议,然后派出人手,时间不会太短,此其一。”

    “这些古仙信徒十分狡猾,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四散远遁,如果道门有所动作,他们可能直接取消行动,这就成了我们谎报军情,此其二。”

    “假如,我们通知了祖庭,祖庭也派了人过来,结果这边风平浪静。事后总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占验和推测,这可是个不小的把柄。我在祖庭一帆风顺,不意味着我没有仇人,到时候一定有人会借着此事落井下石,说不定会被记过,此其三。”

    “基于此三点考虑,我们可以上报祖庭,却不能只是上报祖庭,最好有切实的证据。”

    齐玄素听张月鹿如此说,若有所思道:“此地设有道观,我们不妨去本地道观走一趟,请他们协助,也算是有个人证。如果道观那边不敢担责,我们说不得要去百户所走一趟,毕竟百户所与城内安危息息相关,我们可以一走了之,城外的道观也可以说自己没有防守职责,本地的百户所却是跑不掉的,肯定会最上心。就算我们预判错了,这两家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张月鹿点头道:“有了人证,最好还有物证。所以这颗头颅的主人也算是关键,他的尸体就在青鸾卫的百户所,看来无论如何,都要与青鸾卫打交道了。”

    齐玄素问道:“是你这位副堂主出面?还是我这个副堂主麾下跑腿代为出面?”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分头行动。你去道观,我去跟青鸾卫打交道,不管怎么说,道观是自己人,更好说话一些。”

    齐玄素点头道:“好。”

    张月鹿想了想,又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这是我在天罡堂的腰牌。”

    道门的身份证明分为两种,一种是箓牒,表明道士品级,另一种就是日常的腰牌,表明职位,与道士品级无关。张月鹿的腰牌是金紫颜色,只是逊色于堂主、府主一级的玉白腰牌。

    这让齐玄素想起了清平会的四级鱼符,两者竟是相差不多。

    齐玄素接过腰牌,起身道:“我这就去城外道观。”

    “等等。”张月鹿又取出三枚绘有符箓的弹丸,“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三颗‘龙睛乙二’,省着点用。”

第八十二章 暗流涌动(三)

    卢愉从胭脂铺子出来之后,不紧不慢地往城外的青白观行去,他必须要与师娘错开时间,免得被师姐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当他回到青白观的时候,却是吃了一惊。

    师父白永官竟然回来了,正坐在堂上。

    卢愉心中忐忑,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

    白永官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让侍立在旁边的弟子白悦在堂上点燃一根蜡烛。

    卢愉心中奇怪,这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可说来奇怪,就在白悦点燃蜡烛后不久,外面的天色突然阴沉下来,似乎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如此一来,蜡烛的光亮反而恰到好处了。

    卢愉心中震惊,这是什么神通?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师姐白悦轻声问道:“师弟,我要的胭脂,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卢愉赶忙拿出自己买好的胭脂送到师姐面前。

    白悦接过胭脂,道了一声谢。

    卢愉左右张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安,问道:“师娘人呢?”

    白永官开口道:“你师娘身子不适,正在休息。”

    卢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和师娘共处一室,师娘身体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可短短一个时辰之后,师娘就身子不适了,谁会相信?

    与此同时,齐玄素已经出了遗山城,沿着山路往青白观行来。

    齐玄素刚刚踏上山路,便感觉不对,比起城内,天阴得更厉害了,风中除了料峭寒意之外,还夹杂着雪粒,怎么看都是马上就要下雪的预兆。

    抬头再看位于山路尽头的青白观,竟是灯火通明,十分醒目。

    虽然齐玄素不知道突如其来的风雪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也明白情况有些不对,可能是那些古仙信徒开始准备动手了,也可能是此地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化不定。

    为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往青白观,希望道观中的道士们能给他一个答案。

    ……

    一座地下大殿之中。

    六臂女子的雕像前,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抱胸而立,脸庞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蓄有短须的下巴。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在于年龄。

    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

    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可以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一般以短须为主。

    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一般以长须为主。

    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以蓄须为美。

    如此说来,此人应是一位中年男子,年龄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

    雕像有三丈之高,其脚下一圈堆满了正在燃烧的蜡烛,少说也有数百蜡烛,使得雕像好似立在一个完全由烛光构成的莲座之上。

    在雕像前是一个祭坛,上面堆满了人头,有年岁久远已经化作骷髅的,没有半点皮肉,也有刚刚斩下不久的,双目还未合上,眼神空洞,表情惊恐。

    祭坛前跪坐着一个僧人,背对着中年男子,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中年男子仰头望着神像,说道:“看起来,进展得还算顺利。”

    “有一个阻碍。”僧人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阻碍?”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嗓音低沉。

    僧人说道:“我们可以借助无数生魂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打破人间的限制,可天道规矩在上,哪怕是长生之人也无法违抗,所以还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以此来瞒天过海,躲避天道的镇压。这就像前朝时的过厘关,律法中有漏洞可钻,前提是得有一个秀才。”

    按照前朝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有些客商过关的时候,为了省钱,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从金陵府到帝京城,最短水路三千五百里,要过十二个钞关,交费三百五十文左右,平均每里路一文钱,请一位秀才,则只要一百文左右。

    只是本朝已经废黜此法,故而僧人才要刻意强调前朝的过厘关。

    “一个容器,没有问题。”中年男子不以为意道,“我手下有几个虔诚信徒,十分愿意为了‘神降’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们恐怕派不上用场。”僧人抬头望向六臂女子的雕像,“这次的‘神降’远胜以往,降下的神力与以前降下的神力不是一个等级。所以需要的容器必须十分坚固,要么是一位天人,要么是体魄特异且心志坚韧之人。”

    “体魄特异,还要心志坚韧。”中年男子沉吟道,“这也是道门灵官所需要的条件,这种人大多去了道门,甚是少见。不过我会尽力去找的。”

    一名士绅和一名书生出现在披着斗篷的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随口问道:“圣女的伤势如何了?”

    士绅回答道:“不容乐观,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四串性命交关的神赐流珠彻底被毁,以及那处箭伤,使她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都无法出手。”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说道:“少了一人,还剩下六人。希望这两个道门高手只是路过而已。”

    士绅问道:“如果不是呢?”

    中年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士绅道:“两人刚刚分开了,一人留在城内,似乎打算去百户所,另外一人则出城去了青白观。”

    中年男子吩咐道:“通知‘道士’和‘皂吏’,先不要妄动,以监视为主。”

    “好。”士绅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行去。

    ……

    张月鹿独自一人来到了百户所,出示表明身份的箓牒之后,见到了本地的青鸾卫百户罗骁。

    虽然青鸾卫不在道门的体系之内,但按照惯例,张月鹿对等千户,所以罗骁的态度还是颇为恭敬。

    张月鹿没有兜圈子,取出那颗头颅,大概说了古庙的经过,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想要看一眼尸体。

    罗骁听完之后,恍然道:“张法师觉得此事与古仙有关。”

    张月鹿在外人面前总是不近人情:“不是觉得,而是一定,难道罗百户不这样认为吗?”

    “法师所言极是,只要古仙信徒才会如此行事。”罗骁点头赞同,因为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在罗骁的带领下,张月鹿来到了百户所的停尸房。

    与张月鹿通过“紫微斗数”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停尸房中摆放着许多尸体,大多用白布盖着,还有一些巨大铁匣,三个叠放算一组,十组靠墙并列排放,用以停放暂时无法下葬的尸体。

    那具无头尸体位于停尸房的最深处,罗骁领着张月鹿来到尸体前,迟疑了一下:“尸体可能不太雅观,还望法师有所准备。”

    “无妨。”张月鹿道,“天罡堂也好,青鸾卫也罢,都少不得与死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娇气。”

    罗骁不再多言,直接掀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不过考虑到张月鹿是女子,他只是将尸体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下半身仍旧被白布盖着。

    一具无头尸体,已经被人开膛破肚。

    张月鹿面无表情地望向尸体,目光在被震碎的心脏上停留了片刻,忽然问道:“怎么没有腐臭味?就算是冬天,也不至于半点味道没有。”

    “是福马林的效果,这是从西大陆传来的新玩意,经过大量稀释,可以用来保存尸体,但如果浓度高一点的话,甚至比绿矾油的杀伤力更大。”罗骁解释道,“我们过去为了防腐,或是用盐,或是用水银,不过这两种办法都价格不菲,不如福马林实用。”

    所谓“绿矾油”,就是道士们炼丹产生的废液,具有强烈的腐蚀作用,西大陆将其称之为硫酸。

    张月鹿点了点头:“西大陆的确有许多新鲜玩意。”

    罗骁打开张月鹿带来的包袱,将那颗烧焦的头颅与尸体拼接在了一起。

    张月鹿望着尸体,说道:“震碎心脏,砍去头颅,这是隐秘结社取生魂的手段。”

    罗骁问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道:“身之主宰是心,心之所发是意,意之本体是魂,意之所在是魄。震碎心脏,便是将‘意’逼入脑袋之中,然后再砍下头颅,施以秘法,便可以将生魂困在脑袋之中,反而省却了盛放生魂的特殊器具。我们起初以为是图财害命,没有多想,也没有检查这颗头颅。遇到邪教妖人的时候,为时已晚,一把大火把头颅烧成了这般模样,其中的生魂自然也消散了。”

    在有关生魂和古仙的方面,青鸾卫的确不如天罡堂,罗骁没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很容易便被道门中人破解了,不由道:“如此说来,这伙妖人是所谋甚大了?”

    张月鹿问道:“有没有死者的具体资料?最好包括生辰八字。”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接口道:“当然有。”

    张月鹿转头望去,一个身着青鸾卫服饰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

    罗骁介绍道:“张法师,这位是我们百户所的试百户何念,所里的一应文书都是由他掌管,这个案子也是他负责的。”

    何念向张月鹿行了一礼:“见过张法师,这具尸体便是老朽解剖的。”

第八十三章 暗流涌动(四)

    齐玄素沿着山路终于来到了青白观的大门前,放眼望去,偌大一座道观倒是颇为气派,只是人气不足,显得这座道观十分冷清,甚至是死气沉沉。

    道观的大门紧闭,齐玄素不得已只能上前叩门。

    过了许久,大门才从里面缓缓开启一线,露出一张人脸。

    此人不是有品级在身的道士,只是一个普通道民。

    兴许是太久没人来青白观烧香的缘故,这位道民直接问道:“你找谁?”

    齐玄素取出自己的箓牒,说道:“我是天罡堂七品道士齐玄素,请见本地观主。”

    这位道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赶忙推开道观的大门,将齐玄素请了进来,让他暂且在门房稍等,他这就去通禀观主。

    道观占地颇大,后半部分几乎无人居住,荒废已久,于是便在这里养了一栏猪。

    白永官站在猪栏外面,看着里面正在抢食的大白猪,面带笑意。

    观主夫人李真儿站在白永官身旁,脸色苍白,甚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一名穿着肮脏围裙的屠夫走了过来,手中还持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

    “老爷要杀猪?”屠夫问道。

    “嗯。”白永官微微点头。

    屠夫望向猪栏中的几头猪,问道:“不知老爷要杀哪一头?”

    白永官伸手一指其中最白、最干净的一头猪,说道:“这头不错。”

    李真儿忍不住惊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白永官无动于衷。

    屠夫见此情景,心中暗暗奇怪,难道这头猪是夫人养的?妇人养猫、养狗、养鸟、养兔子,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没听说过养猪的,这爱好可是奇怪得很。

    想来是观主老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才要杀了这头猪。

    屠夫不再深思,持刀朝着那头猪走去。那头猪的脸上则如人一般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不住向后倒退缩去。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白永官一声喝问,脸上露出被打扰兴致的不悦。

    屠夫也随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观主,有个天罡堂的七品道士要见观主,正在门房等候。”

    白永官微微一怔:“天罡堂的道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将他请到正堂,我马上过去。”

    门外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白永官盯着猪圈里那头猪,脸上露出冷厉之色,过了良久,才冷哼一声:“也罢,暂且饶你一命。”

    屠夫扭头望向白永官:“老爷,这猪还杀不杀?”

    “先不杀了。”白永官撂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后院。

    李真儿则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胸口。

    那头差点死在刀下的大白猪也一下子瘫软在地。

    唯有屠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白永官满脸堆笑地进了正堂,稽首道:“齐道友,老夫白永官有礼了。”

    齐玄素却是吃了一惊,因为白永官的打扮分明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赶忙还礼道:“不敢当法师如此之礼。”

    “什么法师,不过是一山野闲人罢了。”白永官摆了摆手,“不知齐道友在天罡堂担任何职?”

    “不才忝任执事之职。”齐玄素回答道。

    白永官道:“原来是齐执事。坐,坐下说话。”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道门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道门内部之间的称呼,如果品级高而职位低,就按照品级称呼,所以齐玄素称白永官为“法师”。如果品级低而职位高,就按照职位称呼,所以白永官称呼齐玄素为“齐执事”。至于外人,一律以道士品级为准。

    齐玄素也跟着坐了下来,没有绕弯,照直说道:“实不相瞒,玄素此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白永官面露讶色,“实不相瞒,老夫平日里喜欢游山玩水,不常在此地,今天刚刚回到道观,对于本地的许多情形也不算熟悉。”

    齐玄素没有提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事情,只是将人头和古庙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竟有此等事。”白永官听完之后,先是义愤填膺,后又捻须不语。

    过了片刻,白永官方才缓缓说道:“按照道理来说,同为道门弟子,老夫不应推脱,可老夫身上却是没有缉拿妖人的职责,所以……”

    齐玄素知道是自己分量不够的缘故,只好取出张月鹿交给自己的令牌:“白法师,在下也是奉副堂主的命令的行事,还望法师能够破例一次。”

    白永官望向齐玄素手中的令牌,眼神微微闪烁。

    ……

    通天河的水势渐渐平缓,河面上还有许多碎裂的浮冰。

    忽然之间,一只手掌探出了河面,水花四溅。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抓住一块巨大浮冰的边缘,然后手掌的主人借着一撑之力,猛地跃出河面。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浑身湿透,正是先前在通天河上覆舟的青鸾卫高官。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是为青鸾卫的主官;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分别执掌南北镇抚司;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直属于指挥使;从四品的镇抚使定额两人,实际人数不等,分别从属于两位指挥同知。

    虽然镇抚使是从四品,比正五品的千户高出一级,但在青鸾卫内部,两者的地位实际上相差不多。

    事实上,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被皇帝倚重,足够强势,那么直属于指挥使的指挥佥事就能与两位执掌镇抚司的指挥同知分庭抗礼,镇抚使就与千户平级。

    如果青鸾卫的指挥使不够强势,那么两位指挥同知就会与指挥使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镇抚使的地位便会水涨船高。

    如今的青鸾卫指挥使极受皇帝信任,在青鸾卫中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两位指挥同知不敢有半分忤逆不从,镇抚使的地位自然要稍低一些。当然,如果身上肩负着“上命”,则要另当别论。

    此人就是一位镇抚使,名叫王子成,隶属于南镇抚司,奉了同知大人之令,巡视四方,却没想到在此地遭遇了伏击。

    王子成在河面上点出一串涟漪,跃至岸上。

    便在这时,岸上出现了众多人影,有人已经摆开阵势,请出法相。不到此境界之人,虽然不能请出法相,但周身也有神力涌动。

    王子成环顾四周,喃喃道:“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按照常理来说,不考虑机谋、天时、地利、外物等因素,只是以境界修为而言,三名玉虚阶段之人就能匹敌一名归真阶段之人,四名玉虚阶段之人则可以胜过一名归真阶段之人,五名玉虚阶段之人差不多就能将一名归真阶段之人置于死地。

    此时除了三名玉虚阶段的法相境巫祝之外,还有六名昆仑阶段的请神境巫祝。

    所谓请神境,其实就是世人口中“神打”,虽然不能在体外显化法相,但自有神力入体,不仅仅是力大无穷,而且体魄坚固,甚至在短时间内可以刀枪不入,更甚于同境界的武夫。只是与法相境一般,同样难以持久,不能时时刻刻都请神上身,若是没有请神上身,体魄十分脆弱,万难与武夫相比。

    此时这些昆仑阶段的巫祝都已经请神上身,分成几组,以几名法相境的巫祝为中心,隐隐结成阵势。

    王子成已经陷入了十分危急的境地之中。

    不过青鸾卫并非其他衙门,官职高低与境界修为有着极为密切且直观的联系,凡青鸾卫成员,无论官职高低,都要有修为在身,修为越高,官职也要越高,哪怕不擅长理事,无法担任实职,也要挂一个虚衔。这是当年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除此之外,青鸾卫还要擅斗,不能空有境界修为,也不仅仅是拳脚兵刃火器,更要有狠劲,若是双方修为相当,生死相搏,同时掐着对方的咽喉,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王子成在青鸾卫中虽然不以境界修为立足,算是修为偏弱而理事能力较强的那一类,但一身修为也不容小觑,乃是一位归真阶段的炼神境炼气士。

    “杀!”为首的一名法相境巫祝直接下令。

    王子成虽惊不乱,一掌拍出,直接在一个请神境的巫祝胸口上印下一个漆黑的掌印,清晰可见。

    此乃青鸾卫的“黑煞掌”,掌中带毒,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被毒气攻心。

    这名巫祝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另外两名玉虚阶段的巫祝则趁机驾驭法相攻向王子成。

    王子成不闪不避,硬抗了两人的联手一击,毫发无损。

    再一细看,王子成的衣服之下竟是穿着“纸甲”,不是军伍中的纸甲,而是以符纸折叠成衣甲样式后,往身上一掷,便可化作衣甲,又名“神符甲”,不但硬度更甚铁甲,而且还能抵御气机,若是不能摧破纸甲,便万不能伤其内里,乃是实实在在的上品灵物。

    王子成双掌一推,直接将两人击飞出去。

    四名昆仑阶段巫祝嘴中念念有词,仿佛悍不畏死的死士,朝着王子成围拢过来。

    王子成向前踏出一步,化掌为拳,轰然打在一名巫祝的心口位置上,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这名巫祝的背后猛然暴出一个拳印状的凸起。

    王子成将粘在拳头上的尸体甩开,接着身形一转,手肘猛然向后一撤,重重落在一名想要从后偷袭的巫祝的下巴上,这名巫祝不仅被一肘撞碎下巴,而且下颌猛然闭合,还将舌头咬断,满口鲜血。

第八十四章 暗流涌动(五)

    张月鹿从何念手中接过一本卷宗,随手翻开。

    死者名为焦大岩,是本地有名的士绅大户,因为已经人死的缘故,其家人也不隐瞒其生辰八字,此人竟是命犯天煞、孤星二柱,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刑亲克友,六亲无缘,兄弟少力,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还克父,日时双凑不由人,孤独终老。

    只是没想到,不等到中主卖田刑及身,焦大岩就先一步被人砍了脑袋。

    这种命格自然无甚可取之处,不过对于许多古仙信徒而言,这种命格之人的魂魄却有很大用途,可以取悦古仙。那么也见间接印证了张月鹿的猜测,焦大岩之死的确与隐秘结社有关。

    根据卷宗记载,焦大岩上个月刚刚娶了第七房小妾,可在这房小妾进门后不到半个月,焦大岩就惨遭身死,被人割去了头颅。

    就在焦大岩身死的次日,那名小妾也不见了踪影,而且焦大岩死的时候正是在这名小妾的房中过夜。所以青鸾卫怀疑这是典型的里通外合,那名小妾就是共谋。

    接下来就是那名小妾的相关资料。此女姓胡,并非本地人士,而且还有一个丈夫。之所以嫁给了焦大岩,是因为夫妻二人路过此地时刚好遇到了出行的焦大岩。焦大岩见到女子之后,惊为天人,顿时动了歪心思,派人拦下夫妻二人。然后便是威逼利诱,逼着胡氏的丈夫签下一纸休书,顺理成章地将胡氏纳为小妾。

    正因为有这等前因后果,青鸾卫一时间不能断定是胡氏故意做局潜入焦家,还是胡氏为了报仇才故意勾结贼寇将焦大岩害死。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这倒像是紫光社的手段。”

    罗骁因为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已经离去,所以此时只有何念跟在张月鹿身旁,闻听张月鹿此言,何念问道:“法师的意思是,这件事与隐秘结社有关?”

    张月鹿点了点头,合上手中的卷宗。

    到了如今,焦大岩的死已经无关轻重,关键是要揪出那伙藏在暗中的古仙信徒,防止他们造成更大的危害。

    张月鹿问道:“最近还发生过类似的案子吗?”

    何念思索了片刻,说道:“最近几年,应该是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案子。”

    张月鹿扭头望向何念:“何试百户没有记错?”

    “老朽负责百户所的文书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如果真有类似的案子,那么老朽不会没有印象。”何念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张月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问道:“罗百户人呢?出了这样的案子可曾上报千户所?”

    何念道:“百户大人应该在签押房,不瞒法师,最近有一位镇抚使大人奉上命下来巡视,百户大人要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出现什么纰漏。至于千户所那边,我们自然是上报了,只是千户大人也要把精力放在这位上差身上,何时能抽身过来,就不是我们这些属下可以置喙的,还望法师能够理解。”

    “理解。”张月鹿点了点头,将手中卷宗递到何念的手中,“不过事关重大,我还是要去见罗百户,也希望何试百户能够理解。”

    何念苦笑道:“法师……”

    张月鹿径直向外走去。

    只剩下何念捧着卷宗站在此处停尸房中。

    张月鹿一路穿廊过堂,百户所中不乏有来往的青鸾卫校尉,慑于她的气势,虽然看着面生,但无人敢拦。

    张月鹿来到罗骁的签押房外,没有无礼地闯进去,而是敲了敲门。

    片刻后,签押房的门开了,几名校尉匆匆离去,只剩下罗骁一人。

    罗骁将门外的张月鹿请进签押房,问道:“不知张法师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张月鹿开门见山道,“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罗骁道:“张法师但问无妨,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月鹿状若随意地问道:“罗百户执掌此地百户所大概多久了?”

    罗骁一怔,不太明白张月鹿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不到一年。我的前任便是如今的千户大人。”

    “原来如此。”张月鹿又问道,“那么过去的许多大案要案,就只有千户和试百户两人知道了?0”

    罗骁点头道:“正是如此,何试百户是所里的老人了,负责掌管所里的各种卷宗档案,如果法师想要查询什么案子,问何试百户就行。”

    张月鹿心中已经明了。

    如果最近几年发生过类似的案子,那么知情人就只有本地的青鸾卫千户和试百户何念。他们二人完全有能力将这类案子全部压下,罗骁作为一个后来人,上有千户,下有何念,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何念就十分可疑了。

    不过张月鹿没有将这个猜测告诉罗骁,一边是上司和副手,一边是刚刚认识的道门之人,任谁也不会贸然相信后者而去怀疑前者,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使得罗骁来疑心自己。

    张月鹿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看似都与隐秘结社有关,实则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张月鹿告辞离开签押房,抬头看了眼天幕。

    不知何时,已经是乌云密布。

    便在这时,何念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手上已经没有卷宗,而是用网兜提了一坛酒,对签押房中的罗骁说道:“百户大人,千户大人到了,正在前厅等你。”

    “千户大人到了?”罗骁吃了一惊,推门而出。

    何念将手中的酒高高提起,道:“说来也是巧了,千户大人是刚刚到的,一进百户所就看见了我,还让我准备一坛酒,说是待会儿要与百户大人好好喝上一场。”

    罗骁顾不得其他,向张月鹿告罪一声,匆匆往前堂行去。

    此地只剩下张月鹿和何念两人。

    何念背光而立,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却有些阴暗渗人。

    张月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并不如何惧怕眼前这个老者,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孤身前往青白观的齐玄素。

    ……

    齐玄素没想到自己会牵扯到一件如此离奇诡异的事情之中。

    他向白永官出示了张月鹿的腰牌之后,白永官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一口答应下来,不过非要留齐玄素在观内用饭,说是观内正好有一头到了年龄的肥猪,肉质上乘,最是适合用来招待客人。

    毕竟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邀请,齐玄素不好拒绝,只能应承下来。

    就在这时,白永官又说杀猪是个技术活,他要亲自监督,请齐玄素在前面稍等一二。

    说罢,白永官吩咐白悦准备宴席,自己亲自去了道观的后院。

    正当齐玄素心中生疑的时候,观主夫人李真儿出现了,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向齐玄素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白永官口中的“肥猪”其实并不是猪,而是白永官的弟子卢愉。

    白永官之所以要把弟子卢愉变为一头肥猪并且宰杀烹饪,是因为卢愉与她这个做师娘的发生了不伦之恋。

    齐玄素听说此事之后,其心中震惊可想而知,他倒是不在意白永官如何处置奸夫,关键是你把奸夫杀了拿来招待客人是几个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紧接着,在最初的恼火之后,齐玄素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抛开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的情况不谈,道门摆在明面上的道德标准极高,诸如废黜奴隶和人口买卖制度、废黜一妻多妾制度、废黜凌迟连坐等酷刑、不允许开设行院等风月场所等等,力求允许范围内最大限度之道德,使道门中人以玉京为荣,而鄙夷帝京,私下里称呼后者为野蛮之地,甚至认为许多帝京权贵都是不开化之人。

    在这种背景下,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便是万钧之重。

    当初一个三品幽逸道士凌虐仆人,曝出来之后,当即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且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白永官烹杀弟子,手段之残忍,影响之恶劣,远远超出了杀人本身,就算弟子有错在先,此举也是道门不能容忍的大罪。换而言之,如果白永官仅仅是杀人,道门还可认定是一时激愤之下的过激行为,按照世俗律法来说,捉奸杀人无罪,犹有转圜余地。可如果是虐杀,那便没有其他说法了。

    一旦传扬出去,白永官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甚至还有可能面临被北辰堂缉拿审问的下场。

    那么齐玄素作为知情人的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齐玄素忍不住道:“李道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真儿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齐道友,你是祖庭的人,他不敢将你如何,求你把我从这里带走吧,否则他一定也会杀了我的。”

    齐玄素苦笑不言。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么白永官的确是不敢将他如何,可他知道了此中内情,就完全不一样了,白永官很可能会铤而走险,选择杀人灭口。

    齐玄素心思急转,努力思索如何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白永官悄无声息地回来了,道袍上多了几点不易察觉的血迹。

    齐玄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白永官瞥了眼脸色苍白的李真儿,轻声道:“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不去休息?”

    李真儿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白永官又望向齐玄素,满脸笑意:“让齐执事久等,猪肉已经下锅,很快就能吃了。”

    齐玄素只觉得背后泛起阵阵寒意。

第八十五章 图穷匕见(一)

    百户所中。

    何念问道:“不知张法师喜不喜欢喝酒?”

    张月鹿反问道:“怎么,何试百户要请我喝酒吗?”

    “这是自然,老朽手中这坛三十年的老酒,不如先请张法师品尝一二?”何念呵呵笑道。

    “不好吧。”张月鹿道,“这是千户要的酒,我怎能夺人之爱?”

    “不妨事,我再给千户大人取一坛就是了。”何念猛地丢出手中的酒坛。

    酒坛被何念提前注入了真气,未等落地,就当空炸裂开来,其中盛放的酒液纷纷如雨落。

    几乎就在同时,张月鹿以“无相纸”化作一柄纸伞,遮挡住自己的身形,然后纸伞一旋,酒液被旋转的伞面甩飞,四散激射。

    有些落在了栏杆屋檐上,或是地面墙壁上,顷刻之间,便腐蚀出一个个小孔,嗤嗤作响。

    仔细看去,这哪里是什么老酒,分明就是炼丹产生的废液“绿矾油”,又不知添加了什么毒物,显得诡异之极。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

    不过“无相纸”乃是半仙物,更在宝物之上,不仅没有受到损伤,甚至就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何念不再多言,伸手一摄,腰间佩刀飞入他的手中。

    何念右手握刀,以左手两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抹,刀身上顿时笼罩了一层白芒,流转不定,似是水波涟漪,同时又隐隐有龙吟虎啸之声。

    张月鹿瞬间感受到凛冽之意,轻声道:“风泽中孚客从主,水火相济虚化实。有些意思。”

    何念平静道:“对付张法师,自然要用些看家的本事。”

    张月鹿手中自行纸伞合拢,示意何念尽可放手施为。

    何念也不客气,身形迅猛推进,一刀横斩。

    张月鹿站立原地不动,就在刀锋即将抵身之际,张月鹿的斗篷无风自动,身周荡漾起一圈圈气机涟漪,手中纸伞如剑,点在刀锋的薄弱位置上,只听得一声轻响,何念险些握不住手中佩刀。

    便在这时,一场大雪终于是飘飘摇摇落下。

    何念脸色微变,又是一刀当空而起。

    飘摇雪幕瞬间被从中一分为二。

    张月鹿举起手中纸伞,以伞代剑,横于身前。

    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响起。

    两人骤然分开,何念手中的长刀微微颤鸣,使得靠近刀锋寸许范围内的所有雪花都化作好似撒盐一般的雪粒。

    张月鹿浑身上下不沾半个雪花,落下的雪花围绕她盘旋飞舞,好似一团轻烟薄雾。

    两人相对而行,分毫不让。

    纸伞和长刀各自在雪幕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雪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两人战在一处。

    何念刀走杀伐,凶狠凌厉,只攻不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张月鹿伞行轻灵,飘渺难测,恍若烟雪不见伞,但见纸伞不见人。

    但见张月鹿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玄妙,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却让何念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何念只能将手中长刀挥舞得密不透风,呼啸破空之声几乎连成一线。

    张月鹿在激战之余,仍有余力开口说话:“果然你就是那个皂吏打扮之人!你的同伙在什么地方?”

    何念脸色骤变:“你是如何知晓?”

    张月鹿没有回答,轻描淡写地一伞掠过。

    刹那之间,庭院内的雪花瞬间悉数碎裂,化作无数粉末状的雪粒,好似雾气,将何念笼罩其中。

    何念猛然向后倒退出数十余丈的距离,周身气机鼓荡不休,使得周围的雪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落雪所化的白雾紧随而至。

    何念停稳身形之后,运转体内真气,手中长刀之上有滚滚刀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气机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雪雾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

    何念手中刀气好似端午讯时的江潮,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雪雾之中都清晰可见刀气萦绕,凝聚近乎实质,好似在刀身上又平添一道锋芒,直逼张月鹿而去。

    张月鹿身周生出无数回旋气机,层层相叠,绵绵不绝,使得何念的这一刀好似陷入泥潭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分毫,也不能后退分毫。

    何念毫不犹豫地松开握刀右手,在身形向后退去的同时,一指点在长刀的刀首之上。

    长刀顿时发出一声雷音,刀气内敛,隐隐有电弧闪烁,瞬间挣脱开气机纠缠,直刺张月鹿的面门。

    炼气士的“御剑术”。

    张月鹿停住身形,双脚不动,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出现一个近乎平行的夸张角度。

    长刀从张月鹿的上方掠过之后,她刚刚直起身子,却见何念右手捏剑诀,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长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张月鹿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女子的后心位置。

    张月鹿猛地转身,手中纸伞打开,好似莲花绽放,又像一面大盾,挡下了从背后而来的穿心一刀。

    长刀刺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摩擦之声。

    何念做出一个虚握刀柄的动作,长刀随之回转,悬停于主人面前。

    何念再次握刀,身随刀行,整个人再次掠向张月鹿,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转瞬即至。

    面对这一刀,张月鹿身不曾闪避,将手中纸伞化作白纸长枪刺出。

    枪尖点在刀锋上,何念的身形猛然一震,面皮上涌现出一抹潮红之色。

    张月鹿则向后飘摇落去,双脚触及地面之后,剧烈气机直接在脚下炸开,向周围扩散开来,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白莲。

    待到张月鹿站定,何念也再次前冲,刀气暴涨,使得原本只有三尺的刀身竟是再生生延长半尺。

    张月鹿双手握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长枪弯曲成弧线的错觉。何念反手一刀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张月鹿身随手中长枪而动,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

    这套枪法出自前朝秦中总督祁英之手,其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此人曾率军与金帐交战,也只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将枪法磨砺到极致。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

    只见张月鹿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张月鹿的全身隐在无数圆月之中,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枪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劲风呼啸之声,足见其并非是一味刚强,在刚劲之下的柔劲韧性已达于化境。

    这时何念便已经寻觅不到张月鹿枪法中的空隙,圆弧成月,层层叠叠,就如一座组织森严军阵,退能守,进可攻,犹如盾墙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数十招枪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好像一面大盾直接压下。

    如果何念无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只要他退了一步,张月鹿便逼进一步,步步紧逼之下,久守必失,也就败了。

    何念不退,与其对攻,也是占不到丝毫的上风。

    自古兵刃较技,都是一寸短而一寸险,一寸长而一寸强。

    先前何念与张月鹿近身交手,在于一个“险”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血溅五步。可此时张月鹿用出长枪,凭借兵器长度优势将何念压制得近身不得,便占据了一个“强”字,强弱之势,瞬间改变。

    张月鹿的枪势猛然一缓,然后变招划出一道长达三丈的长弧,直逼何念的面门。

    何念只觉得一股凛冽寒气扑面而至,避让不得,只能被动出刀抵御,可这一扫竟是个虚招,突然之间,张月鹿左右手前后互换,手中长枪一闪,向何念颈中划出。

    这一下快速无伦,何念再想收刀防御已是来不及,不得不向前近身,抹去两人兵器上的长度差距,以手中长刀指她胁下,意图攻敌之必所救。

    张月鹿早有预料,在两人近身的情形下,手持长枪中段位置,将枪尾一扫,磕开了何念手中兵刃。接着又顺势将枪头一抡,狠狠抽在何念的脖子上,使其直接侧飞出去,将一根回廊支柱拦腰撞断,连带着一段回廊轰然坍塌,将其埋在废墟之下。

    便在这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张月鹿转身望去,只见得一众青鸾卫涌入此地,将她团团围住,然后分开一线道路,两名男子缓步走来。

    其中一人正是本地百户所的百户罗骁,而另外一人却是个生面孔,大概不惑年纪,蓄有短须,观其身上服饰,正是青鸾卫的千户。

    罗骁脸色难看,沉声说道:“张法师,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解释。”

    张月鹿收起手中长枪,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然后说道:“此人是古仙信徒,以‘绿矾油’偷袭我在前,我还手在后。两位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搜查他的身上,应该有与古仙相关的物事。”

    罗骁脸色微变,望向身旁的千户大人。

    这位千户面沉似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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