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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过河卒txt下载     过河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图穷匕见(二)

    青白观中。

    齐玄素端坐在方桌前,神色略显僵硬。

    白永官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放着一个铜锅,袅袅白雾升腾,阻隔了两人的视线,遮挡了两人的面容。

    这是一个火锅,红色的汤汁翻滚着,薄薄的肉片在里面沉浮不定。

    白永官就像一头老饕,声音从白雾后传来:“冬天吃火锅,本该以羊肉为佳,可惜观中并未储备羊肉,只能用猪肉来招待齐执事了,还望齐执事不要介意。”

    “无妨。”齐玄素定了定神,“我对吃的,没有什么讲究。前些日子去西域的时候,茫茫戈壁,没有半点人烟,除了‘行军丸’,就只有冷硬干粮,早已是习惯了,能够果腹就行。”

    白永官笑了一声,伸出筷子,从铜锅中夹出一片极薄的肉,放入自己的嘴中细细咀嚼。

    在白永官的左边是观主夫人李真儿,右手边则是弟子白悦。

    此时李真儿脸色苍白,整个人正在轻微地颤抖着。

    白悦面无表情,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中。

    齐玄素没有任何动作。

    白永官咽下嘴里的肉,问道:“齐执事怎么不吃?”

    齐玄素低垂眼帘,说道:“实不相瞒,我来青白观之前,已经在城内的酒楼吃过了,实在不饿。”

    “这样啊。”白永官眯起眼,“少吃一点总是可以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夫的一番心意。”

    齐玄素无法继续推辞,只能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往锅里伸去。

    只是齐玄素望着白花花的肉片,忽然泛起一阵恶心。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在思索如何离开青白观。

    白永官既然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么最低也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只是暂时还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传承。

    如果白永官是武夫,那么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齐玄素几乎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当初他面对诸葛永明的时候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不过在齐玄素看来,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不同传承的外在表现也略有不同,武夫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血气旺盛,坐在武夫身旁,会隐隐有炙热之感。武夫的境界越高,这种炙热感觉就会越发强烈,直到天人阶段之后,才会逐渐内敛,最终彻底返璞归真。

    齐玄素并未从白永官的身上感觉到类似的炙热感觉,所以倾向于白永官并非武夫。

    剩余传承之中,散人和谪仙人也可以排除。再考虑到白永官能将自己的弟子卢愉变成一只猪,也可以大致排除炼气士,应该是精通法术的方士或者巫祝。

    方士和巫祝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体魄十分脆弱,很容易被人重伤。

    这正是齐玄素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缘故,如果他贸然逃离青白观,引起了白永官的警觉,他便彻底失去了偷袭白永官的机会,而且那段长长的山路也足够让白永官追上他,正面交手,无论白永官是什么传承,巨大的境界差距之下,齐玄素都不是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现在,白永官应该还在试探的阶段,毕竟齐玄素是天罡堂的道士,如果贸然杀了他,那么一定会引起天罡堂的追查,白永官作为一个失势的四品祭酒道士,根本瞒不过去,更压不下去,其下场就只能是叛出道门,从而受到天罡堂和北辰堂的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退一步来说,就算齐玄素知道了内情,两人也可以谈条件。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白永官不会直接动手杀人。

    不过对于齐玄素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如果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自然是保命为先,大不了离开道门,彻底成为清平会的一员。换句话来说,齐玄素不介意抢先出手,先发制人。

    齐玄素将肉片放在碗中,用筷子轻轻翻动着。

    白永官的目光透过两人之间袅袅升腾的白色热气,落在齐玄素的身上。

    就在这时,李真儿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开始低声啜泣。

    白永官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李真儿,冷淡道:“哭什么呢?我说过了,你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去歇息吧,不要让客人看了笑话。”

    李真儿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摇头。

    齐玄素则是稍稍松了一口气,顺势接过话头:“李道友是六品道士,应该是先天之人,无惧人间病疫,怎么会不舒服呢?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最近的确是不大太平,还是要小心。”

    李真儿声音极低地说道:“有劳……齐执事关心,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过段时间就好了。”

    齐玄素微微点头,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自己腰间的铳套上。

    早在来到青白观之前,齐玄素就已经装填好一发“龙睛乙二”,以备不时之需,到了此时,还真用上了。

    “龙睛乙二”的威力已经不需多言,当初在刺木特堡,面对众多等同是先天之人的罪民,不必偷袭,正面开铳,甚至可以做到一击必杀。要知道这些罪民的体魄之强横,堪比同等境界的武夫,仍旧不能抵挡,可见“龙睛乙二”的威力之大。

    在白永官没有用出护身神通或者宝物的情况下,齐玄素很有可能凭借着“龙睛乙二”一铳重创白永官,甚至是一击毙命。

    不过还有一个变数,那便是白永官的弟子白悦,齐玄素不知道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还是不知情的无辜人。

    假定白悦是白永官的帮凶,虽然白悦只是个八品道士,但不可小觑,齐玄素可以凭借各种手段以弱胜强,那么旁人同样可以做到。

    白永官似乎被李真儿吸引了注意力,对自己的弟子白悦吩咐道:“悦儿,送你师娘回房。”

    “是,师父。”白悦起身来到李真儿的身旁,“师娘,我们走吧。”

    李真儿看了白永官一眼,缓缓起身,随着白悦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齐玄素和白永官两人。

    齐玄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可整个人已经绷起,随时都可以拔出腰间的“神龙手铳”,这是脱胎于拔剑术的拔铳术,算不得高深技巧,却十分实用。

    白永官没有急着说话,而不是不紧不慢地将配菜放入锅中。

    齐玄素没有轻举妄动。

    白永官放完配菜之后,呵呵一笑,正要说话。

    便在这时,道观的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使得白永官一怔。

    齐玄素立刻抓住了这个绝佳时机,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两人之间的方桌,铜锅、汤水、碗碟、配菜,还有锅中的白肉,一起飞了起来,阻挡两人的视线。

    齐玄素拔出腰间“神龙手铳”的同时,拇指已经压下击锤,他不用眼睛去寻找目标,而是直接朝着记忆的位置,扣动扳机。

    “神龙手铳”的弹仓位置爆开一团烟光火气,“龙睛乙二”沿着铳管中的膛线,飞速旋转着激射而出。

    齐玄素没有去看这一铳的战果如何,而是第一时间离开自己现在所站的位置,寻找掩体的同时,装填第二发“龙睛乙二”。

    铜锅落地,白永官显露出身形,他的胸口位置出现一滩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不过白永官远没有到因此身死的地步,甚至连重伤也算不上。

    他的脸上挂着冷厉的笑容,伸手按住胸口中弹的位置,缓缓说道:“不愧是天罡堂培养出来的精锐道士,果然与普通道士不同。”

    齐玄素藏身于门外的一根立柱之后,微微侧头,朝白永官望去。

    只见白永官周身上下隐隐有金光流转,这一幕他刚好在不久前见过。古庙一战,那个被张月鹿重创的巫祝女子就有如此神通,是为巫祝的金身境。

    白永官竟是一位巫祝。

    巫祝的实力高低与香火愿力的多寡息息相关,道门各地的道观都储备有香火愿力,越是香火旺盛的道观,所储备的香火愿力也就越多。

    对于道门而言,香火愿力就类似于朝廷的稅银,地方道观会在年尾时上缴至地方道府,地方道府除了预留部分香火愿力充作灵官之用外,其余部分全部上缴祖庭,再由祖庭统一分配,比如供部分神仙传承的巫祝修炼之用,或是用来培养灵官。

    虽然青白观的香火十分惨淡,但也应该多少有些香火愿力的储备,如果白永官直接调用这部分香火愿力化为己用,那么其战力恐怕要直逼谪仙人。

    白永官冷哼一声,身周显化一尊丈六之高的雷部天尊法相,身披甲胄,手持双鞭,周身雷光萦绕,雷声隐隐。

    然后就见这尊雷部天尊法相以手中双鞭一扫,齐玄素藏身的立柱直接被拦腰斩断。

    齐玄素在千钧一发之际,不顾形象地就地一滚,十分狼狈地躲过了这一击。

    白永官笑了一声:“既然齐执事不愿意吃我的猪肉,想来是更喜欢羊肉,我干脆把你变成一只羊,如何?”

    话音未落,白永官伸手指朝着齐玄素遥遥一点。

    此乃巫祝神通“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弄假为真,以神通改变现实,玄妙无比。如果是方士,要成为天人之后才能修炼,可巫祝只要香火愿力充足,先天之人也可使用。

    一股十分玄奇的力量落在齐玄素的身上,欲要改变齐玄素的形态。

    与此同时,齐玄素的体内又涌出另外一股力量,抵抗这种变化,最终两股力量相互中和,使得白永官无功而返。

    白永官先是震惊,继而面露喜色:“难道你就是体质特异之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八十七章 图穷匕见(三)

    “小三十六天罡变化术”虽然玄妙,但有非常大的缺陷,如果是同境交手,此类手段只能短暂限制对手,甚至还有失败的概率,而且损耗极大,实在是得不偿失,只有对上境界不如自己之人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白永官与齐玄素足足差了两个境界,无论怎么说,齐玄素都不可能抵挡才对,可齐玄素偏偏挡住了,而且没有使用任何宝物或者神通,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齐玄素是体魄特异之人,生来无惧这类弄假为真的法术。

    这有些类似于血气旺盛的武夫克制方士,法术本就是假的,所以才要弄假为真,而气血、体魄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故而不断锤炼体魄、壮大气血的武夫可以无视、克制各种法术,且自身不能使用法术。

    世上的确有许多体质特异之人,生来便气血旺盛、力大无穷。只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成为了顶尖的武夫,有其他缺陷之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成为灵官。

    这样的人不算难找,天下之大,就算谪仙人也能找出不少,更何况其他。只是道门和黑衣人都对这类人很感兴趣,大部分都被道门和朝廷收入囊中,能落到隐秘结社手中的可谓是少之又少。而且隐秘结社也不舍得轻易将这样的人才用作容器,最好的结果便是从道门中找一个同类之人。

    只是他们总不能到地方道府或者黑衣人的军营去抢人,所以白永官才会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刚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

    不过齐玄素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天生体质特殊之人,如果他真是根骨奇佳之人,早在万象道宫就被发掘出来,他也可以享受张月鹿的待遇,跳过万象道宫的基础课程,直接被真人、大真人亲自授业。

    唯一的解释就是,齐玄素曾经接受过清平会的特殊改造,体魄变得极为坚韧,可以正面硬抗玉虚阶段武夫倾力一拳而不死。不过齐玄素竟是不知道,他的体魄还能抵御巫祝的法术,七娘也从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越发好奇,清平会到底做了怎样的改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洗髓金经吧?

    白永官自忖齐玄素绝对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坦然道:“容器盛水,不能有半点破损之处,看来是不能杀你了,也罢,暂且留你一命。”

    齐玄素心中一动,他向张月鹿请教古仙之事的时候,张月鹿就提到过隐秘结社以人为容器,来承接古仙降下的神力。齐玄素本就是心思灵敏之人,再联想到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出来的那幕场景,立时将白永官与七人中的道士联系起来。

    由此看来,这位道门的四品祭酒道士已经在暗中加入了隐秘结社。

    不过这并非什么难以想通之事,一位四品祭酒道士,却只能窝在这座冷清偏僻的小道观中,必然是受到了打压和排挤,那么他在别无出路的情况下,选择在暗中投靠隐秘结社也是说得通的。

    除去那名巫祝女子和披着斗篷的男子,剩余五人中,道士是白永官,那么皂吏、书生、士绅、僧人又是谁?是不是也有着明面上的身份?

    只是不等齐玄素继续深思下去,白永官已经动了,手持双鞭的神将法相径直朝着齐玄素冲来,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震人心房。

    齐玄素猛地跃起,朝着法相的头颅位置扣动手中“神龙手铳”的扳机。

    一声轰然巨响,雷部神将法相的头颅位置炸开一团火焰,无数火星如雨飘落,使其猛地一个后仰,前冲之势有了瞬间的停滞。

    齐玄素重新落回地面,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颗“龙睛乙二”填入手铳之中。

    白永官仍旧是神情自若,轻笑道:“第二发‘龙睛乙二’?这可是不容易到手的好东西,看来你的来历颇为不俗。”

    话音落下,金色雷部神将再次大步向前,手中铁鞭狠狠砸下。

    齐玄素奋力一扑一滚,堪堪躲过。

    一鞭落地,地面剧烈震动,出现一条足有三丈的沟壑,破碎不堪。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以蛮横无比的姿态强行闯入两者之间,拳头上的窍穴光芒大放,其中都有一尊微缩的金色神灵,此即身神。

    这道身影一拳打出,窍穴内的身神也随之出拳。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雷部神将法相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来人去势不止,直撞白永官。

    白永官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拳击在胸口。

    白永官的胸口位置本就中了齐玄素的一铳,现在又被一拳从正面击中,立时凹陷出一个骇人弧度,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将偏厅的承重支柱拦腰撞断。

    这座偏厅瞬间坍塌,将白永官埋在下面。

    来人正是青鸾卫镇抚使王子成,他和许寇同样是归真阶段的武夫,可许寇只是刚刚跻身归真阶段,而王子成则是在归真阶段停留许多时日。

    正如张月鹿已经开始将部分真气凝练为真元,王子成也开始在穴窍之内凝练身神,战力远胜许寇。

    武夫和方士交手,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便可将武夫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也是先前通天河上覆舟时,王子成没有太大还手之力的缘故。

    可如果被武夫近身之后,除了没有明显弱点的炼气士和样样精通的谪仙人还能有一战之力,方士、巫祝、散人都会瞬间落入下风之中,这便是白永官被王子成近身之后,被王子成一拳重创的缘故。

    至于王子成为何出现在此地,也是巧合。

    他在通天河畔摆脱了众多巫教之人的截杀之后,意识到本地的百户所、千户所都有问题,因为只有这两地才知道他的大概行程,于是他就想到了本地的道观,心想青鸾卫有问题,本地的道门势力总不能还有问题。于是他一路朝着青白观而来。

    结果就在王子成刚到道观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打算逃离青白观的李真儿和正在追李真儿的白悦。

    李真儿向王子成求救,白悦见势不妙,逃回道观,关闭大门,结果就有了那声巨响,齐玄素也趁机向白永官发难。

    王子成正要与齐玄素说话,猛然转头望去。

    那座坍塌的偏厅轰然炸裂,尘埃升腾,乱石激射,周身仍旧显化法相的白永官缓缓起身。

    白永官望向这位险些一拳将他重伤的归真武夫,缓缓开口道:“意通诸天境界的武夫,果然厉害。”

    何谓意通诸天?

    即是以穴窍与周天星辰相互感应,产生诸般玄妙联系,然后外应星辰之力,内合自身气血,在穴窍内凝练身神,此即是人仙传承的大成之法“人仙炼窍法”。

    若是能将全身上下的三百六十五处大穴全部凝练完毕,便是武夫的见神不坏境界。

    白永官闭上双眼,低声道:“无上巫神。”

    话音落下,青白观正殿中的太上道祖雕像轰然炸裂。

    被王子成击穿的金色神将法相生出变化,褪下了道门伪装,变成巫罗的模样,肋生双翼,又生有四条手臂,每条手臂上都缠绕着一条青蛇。

    王子成的五指握而成拳,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好似纠缠了数条蛟龙。

    然后就见他的手臂上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穴窍,将近五十个穴窍连成一线,使得他的整条手臂熠熠生辉,而每个穴窍之中,又各自有一个极小的王子成,仿佛神灵。

    王子成已经凝练了五十余个身神。

    然后王子成一拳打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声响,呼啸之声大作,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

    这一拳落在白永官的法相之上,轰然震动,法相上顿时出现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将两人的身形彻底淹没。

    待到金光散去,重新现出两人的身影。

    白永官的法相已经遍布裂痕,仿佛一间四面漏风的屋子,多有缺漏之处,甚至不能将他完全笼罩。不过四条青蛇也死死缠绕住王子成的四肢,使其动弹不得。

    两人互相僵持不下,形成角力之势。

    便在这时,齐玄素没有选择趁机逃跑,而是迅速上前,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神龙手铳”,压下击锤,扣动扳机。

    最后一颗“龙睛乙二”透过法相的裂缝,正中白永官的胸口位置。

    白永官先是被齐玄素以第一枚“龙睛乙二”击伤了胸口,接着又被王子成一拳打在胸口,哪怕他是金身境巫祝,其金身的胸口位置也已经是支离破碎,毫不设防。

    巫祝一途,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可唯独一点,炼术不炼体。

    请神上身也好,显化法相也罢,还有不坏金身,皆可护体。但这都是神通法术,抛开这些,归真阶段的巫祝的体魄,大概只相当于昆仑阶段的武夫。

    白永官的胸口直接被“龙睛乙二”炸穿,他的法相也随之彻底崩碎。

第八十八章 图穷匕见(四)

    法相消失之后,束缚住向王子成的青蛇也随之化作点点流光,彻底消散不见。

    王子成望向齐玄素,有些惊疑不定。

    他来到此地的时候,就看到此人正在与白永官纠缠,而最后也是此人给了白永官致命一击,可见不是寻常人物。

    齐玄素收起“神龙手铳”,取出自己的箓牒,主动表明身份:“齐玄素,天罡堂执事。”

    王子成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取出一块令牌:“王子成,青鸾卫镇抚使。”

    齐玄素倒是没有因为自己杀过青鸾卫就面露惊慌之色,神色如常地说道:“多谢王镇抚出手相救,玄素感激不尽。”

    王子成摆了摆手:“相救谈不上,应该是携手对敌才对。对了,道门缉拿此等叛徒,不是应该由对内的北辰堂出面吗?怎么会由对外的天罡堂代劳?”

    齐玄素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无意中撞破古庙妖人,到发现白永官烹杀弟子。

    王子成听完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齐玄素又问道:“王镇抚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王子成也不隐瞒,将自己微服出行到河上覆舟,再到岸上截杀之事一一说了。

    齐玄素万万没想到这伙妖人的手笔竟然是如此之大,再联想到白永官口中的“容器”,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古仙信徒们要在此地举行“神降”仪式。

    所谓“神降”,张月鹿曾经提起过,大约就让古仙的一个身外化身降临人间,毕竟人间对于古仙来说,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以古仙的很多举动都要受到限制,不得不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来做一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或者不得不亲自做的事情。

    齐玄素又将张月鹿以“紫微斗数”占验的画面说了:“一共七人,现在已有两人露面,还剩下五人,分别是:和尚、士绅、书生、皂吏、神秘人。”

    王子成脸色凝重道:“身着皂吏服饰的老者……只怕那位去本地百户所的张法师要遇到麻烦了。”

    齐玄素问道:“王镇抚认为百户所中也有妖人潜伏?”

    “正是。”王子成点头道,“我这次中途遭伏,多半就是因为此等缘故。”

    说到此处,齐玄素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来到白永官的尸体旁,翻看摸索了一阵,从他的手腕上摘下了一串流珠,还在他的袖袋中发现了一枚意义不明的玉佩,齐玄素全部收入自己的挎包之中,然后拔出自己的“青渊”,将白永官的头颅割下。

    王子成立时明白了齐玄素的用意,也在观中粗略转了一圈,不过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白悦已经趁乱逃走,不见了踪影,其余几名道民都是些普通人,应该与此事无关。

    齐玄素提着白永官的头颅往外跑去,王子成紧随其后。

    两人出来青白观,就见李真儿竟然没有离去,还站在路边,见齐玄素手中提着白永官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下子瘫坐在路边。

    齐玄素担心张月鹿的安危,不曾多看她一眼,直接往山下飞奔而去。

    就在齐玄素和王子成远去之后,李真儿逐渐回神,缓缓站起身来,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真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生活多年的青白观,喃喃道:“白永官,卢愉,你们都死了,都死了……”

    话音未落,李真儿的身子猛地一僵,胸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血污一点点散开。

    趁乱逃离了青白观的白悦去而复返,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真儿的身后。

    她缓缓拔出刀,然后伸手一推。

    李真儿向前扑倒在地,身下渐渐形成一个血泊,很快便没了声息。

    白悦丢掉手中的匕首,回头看了眼青白观,转身从另外一个方向朝山下奔去。

    ……

    百户所中。

    张月鹿仍旧处在众多青鸾卫的包围之中,不过她并不如何慌张。

    罗骁来到废墟前,徒手翻开废墟,将何念给挖了出来。

    此时的何念十分凄惨,身上的细微伤口就不说了,整个脖子几乎被张月鹿打断,脑袋只能歪着,不过还有一口气在,没有彻底死绝。

    正如张月鹿所预料的那般,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罗骁不会相信张月鹿这个外人而去怀疑自己的属下,此时罗骁见何念如此模样,脸色甚是难看。

    张月鹿淡淡道:“此人被我一枪打在脖子上,却没有立即死去,可见其体魄之坚韧,说他是归真阶段的修为,不算过分吧?那么一个归真阶段的高手,怎么就甘心做一个小小的试百户?还一做多年?这可是罗百户亲口说的,这位何试百户是百户所里十几年的老人。另外,罗百户,你知道这位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吗?”

    罗骁被张月鹿问得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好似局外人的青鸾卫千户终于开口说话了:“张法师。”

    张月鹿望向此人,问道:“未请教?”

    青鸾卫千户略一拱手:“在下雍州千户所千户林振元。”

    雍州与凉州、蜀州、秦州、西州交界,大玄朝廷在此设巡抚衙门、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千户所,归属西凉总督节制。在道门的疆域划分上,则是属于昆仑道府的辖境。

    张月鹿道:“原来是林千户。”

    林振元道:“张法师仅仅凭借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就认定他是隐秘结社的妖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就算何试百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由我们青鸾卫的南镇抚司处置,而不应由道门天罡堂越俎代庖。”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我说过,是他先对我出手的。”

    林振元道:“张法师的境界修为有目共睹,就算何试百户有归真阶段的修为,又如何敢主动对张法师出手?”

    “如果是偷袭呢?”张月鹿反问道,“难道林千户让我束手待毙吗?”

    道门和朝廷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朝廷无权处置道门之人,道门也无权处置朝廷之人,若是朝廷之人犯事落入了道门手中,道门要将其移交给朝廷处置,反之亦然。

    此时林振元虽然没有明说,但咬住的就是这个规矩。张月鹿同样明白,自然不肯担上“越俎代庖”的干系。

    便在这时,罗骁已经将何念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遍,并未发现代表身份的流珠等物,只发现了一块意义不明的玉佩,没有特殊文字,也没有雕刻成巫罗的形貌,只是普通的环形。

    张月鹿心中微沉,没想到何念如此谨慎,竟是没有随身携带灵山巫教的流珠,要知道灵山巫教的流珠不仅仅是信物那么简单,还蕴含神力,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拿来救命。

    林振元看了眼已经昏死过去的何念,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管何念有辜还是无辜,都应暂由雍州千户所收押,本官会将此事如实上报南镇抚司,由他们来调查何试百户是否与隐秘结社有关。至于张法师伤人一事,本官同样会上报指挥使大人,自有指挥使大人与贵堂的掌堂真人定夺。在此之前,还请张法师留在百户所中,不要随意走动,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张月鹿微皱眉头,从她的占验结果来看,涉及到此事中的妖人总共有七人,抛开那个被她重伤的巫祝女子不谈,还剩下六人,何念无疑是其中之一。想要找到剩余五人,必然要从何念的身上突破,如果让青鸾卫把何念带走,线索也就断了。而且她不能被留在百户所中,必须要极快找出妖人的藏身之地。

    不过张月鹿也不能以寡敌众,直接抢了何念就走。

    正当张月鹿略感彷徨无计的时候,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不必上报南镇抚司了,本官这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林振元和张月鹿都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王子成和齐玄素。

    王子成举着手中腰牌:“青鸾卫南镇抚司镇抚使王子成,奉上命巡视西州、雍州、凉州等地,有不法之事,可相机处置。”

    此言一出,除了林振元之外,其余青鸾卫人人色变。

    外人害怕北镇抚司,青鸾卫中人却更害怕南镇抚司,更何况还是南镇抚司中的镇抚使。

    就算林振元这位千户与王子成在青鸾卫中的地位相当,可从官阶上来说,镇抚使是从四品,千户只是正五品,镇抚使高了一级,尤其是这位镇抚使带着上命的情况下,千户还是要在表面上要尊一尊这位镇抚使的。

    林振元仔细看了王子成手中的腰牌后,拱手道:“下官林振元见过镇抚使。”

    罗骁和其余青鸾卫则是单膝跪地:“见过镇抚使大人。”

    张月鹿则是望向齐玄素,只见得齐玄素手中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看不清面容。

    张月鹿心中微微一沉,难道青白观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王子成和齐玄素两人都颇为狼狈,齐玄素稍好一些,可王子成却是披头散发,若非那块令牌,谁也不认为此人就是身负上命的镇抚使大人。

    齐玄素为王子成介绍了张月鹿,两人又是互相见礼。

    罗骁心直口快,直接问道:“敢问镇抚使大人,可是在来此的路上遭遇了什么变故?”

    “我正要说此事。”王子成高声道,“本官来此途中,被人截杀,随从尽没,就连本官也险些死于这些妖人之手。林千户,你是本地主官,作何交代?”

    林振元脸色微变,没有辩解,沉声道:“是下官失职。”

第八十九章 图穷匕见(五)

    “只是失职吗?”王子成骤然拔高了声调。

    林振元望向王子成,沉声道:“下官不知上差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成定定地望着林振元:“那我就说得明白些,上面之所以派我下来巡视凉州、雍州、西州、秦州等地,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出了岔子。我这次遇袭,是不是有人怕我查出什么,所以狗急跳墙,直接杀人灭口?”

    “上差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干脆指名道姓。”林振元的脸色已经是变了。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风声和落雪声。

    包括罗骁在内的众多青鸾卫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会发展为两位上官当面发难,他们这些底下人,一时间只能装成聋子、瞎子、哑巴。

    王子成突然道:“林千户,这伙妖人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林振元也拔高了声调:“上差是怀疑下官不成?”

    王子成毫不相让道:“那我应该怀疑谁?还望林千户赐教。”

    林振元冷冷道:“上差说自己遇到伏击,不过是一面之词,谁也不曾得见,若是上差想要以此诬陷下官,那么我也只好将此事上报给佥事大人,自有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去。”

    王子成并不掩饰眼中的怒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佥事大人跟指挥使大人说了,我身负上命,可以直接面见指挥使大人,林千户不妨随我一同入京,在指挥使大人面前说个分明。”

    林振元直视王子成:“大玄律令,凡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没有钦命旨意,镇抚使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上差想要让下官随你入京,得先拿出证据。”

    王子成能在看重境界修为的青鸾卫中跻身从四品的高位,自然有过人之处,听得林振元如此说,立时说道:“我乘船沿着通天河顺流而下,中途有方士公然施法毁去我的座船,致使我的随从悉数葬身河中,我是一介武夫,查不出来,可我们青鸾卫中也有方士,总有人能查得出蛛丝马迹。”

    “我从河中上岸之后,又有三名玉虚阶段的巫祝率众围攻于我,同样可以‘回溯地气’,谁要是扰乱地气,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青鸾卫不管此事,可涉及到灵山巫教的妖人,道门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我今日无法请教林千户,终有一日会有人来请教林千户。只盼林千户到那时候也能如此硬气。”

    林振元一怔,立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寒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

    过了片刻后,林振元方才缓缓说道:“王镇抚,无端捏造,诬陷同僚,这些暂且不说了。你身为青鸾卫之人,却把道门中人牵扯进来,这是大忌,你身为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应该知道是怎么定罪的。”

    王子成道:“我当然知道,可前提是不曾涉及到隐秘结社之事。高祖皇帝曾留下祖训,只要涉及到古仙隐秘结社之事,朝廷各衙门当全力协助道门。玄圣也曾说过,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三道互不统属,泾渭分明。可涉及到古仙之事,太平道和全真道也应全力协助正一道。难道你觉得高祖皇帝和玄圣都是错的吗?”

    高祖和玄圣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未必敢接,更何况是林振元。

    林振元一时间无言以对。

    王子成又道:“再者说了,此事也的确涉及到了道门。齐执事。”

    话音落下,一直没有说话齐玄素上前一步,将手中头颅放在地上,顺带还细心地将头发整理了一下,使其显露出真容:“我是天罡堂执事齐玄素。此人是城外青白观的观主、四品祭酒道士白永官,同时也是灵山巫教之人,被我和王镇抚合力击杀。”

    “这是证据。”齐玄素又取出那串可以证明身份的流珠和意义不明的玉佩,白永官的身份显然要比褚纯良的身份高出一筹,所以流珠的材质是玉质。

    林振元的脸色白了。

    罗骁的脸色变了。

    其余那些青鸾卫也都大惊失色。

    虽然何念身上没有直接表明身份的流珠,但在何念的身上也有一块类似的玉佩。

    张月鹿不由有些后怕,她本以为是青白观那边被灵山巫教之人偷袭,没想到竟然是青白观的观主在暗中加入了灵山巫教,她让齐玄素独自去青白观,就是羊入虎口,幸好齐玄素安然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张月鹿从齐玄素手中接过玉佩,又向罗骁讨要了那块从何念的身上搜来的玉佩,将两枚玉佩同时举起,说道:“林千户,罗百户,你们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才是。”

    罗骁忽然想起不久前张月鹿的问话,心中一动,辩解道:“我刚刚到任一年,还不熟悉情况,何念却是十几年的老人了,掌管所里的一切文书,许多事情都是经他之手,我实在不知此中详情。”

    虽然罗骁没有明说,但王子成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重点,立刻道:“罗百户,你的前任是谁?”

    罗骁看了眼身旁的林振元,故作迟疑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下官的前任……”

    王子成道:“不会是林千户吧。”

    林振元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说道:“是我,当初此地百户所的掌印百户空悬,上面曾让我以副千户的身份兼任此地掌印百户。”

    “那也就是说,何念曾经是林千户的直属手下。”王子成道,“无论林千户是不是灵山巫教的妖人,与何念有没有勾结,仅凭你身边亲信是巫教妖人这一条,就能给你定一个失察之罪。罪名是不大,可也足够让你去帝京接受同知大人的当面质询。”

    就在此时,白永官的人头忽然活了过来,口吐人言:“这个七品道士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器。”

    话音未落,林振元身形暴起,朝着齐玄素扑杀而来。

    此时齐玄素手中已经没有“龙睛乙二”,如何是一位青鸾卫千户的对手?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一处客栈中,一个书生向伙计要了一盆水。

    他伸手在水盆中一搅,水面上立时浮现出百户所内的景象,纤毫毕露。

    在水盆不远处,摆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香炉,其中插满了小指粗细的线香,香头疯狂燃烧,忽明忽暗。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不断扭曲变化,如线条勾勒,竟是在上方化作一个人影,正是王子成的模样,只是不甚清晰,如同写意水墨。

    书生笑了一声,朝着由烟雾化成的王子成屈指一弹。

    百户所中的王子成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忍不住闷哼一声,向后倒退几步。

    如果是贴身近战,方士只怕撑不过几个回合就要被武夫毙于拳下。可如果方士拉开了距离,或者干脆就是藏身暗中,那么武夫就难受得很了,真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王子成虽然受阻,但还有张月鹿。

    张月鹿将“无相纸”化作一把长剑,挡在了齐玄素的身前。

    林振元还不敢将张月鹿视为无物,右手用出“九阴鬼手”,朝着纸剑抓下,五指上漆黑色的煞气缭绕,隐隐带有冤魂怒号之声,显然是归真阶段才能具备的不俗修为。

    同时他又以左手用出青鸾卫的“黑煞掌”,掌力排空,同时还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机冲将过来。若是被这一掌打中,霎时间就会全身寒冷透骨,受者身现黑色五指掌印,煞气入体,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寒毒入体,发作时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只是出乎林振元的意料之外,张月鹿手中的纸剑锋锐难当,不仅破去了他的“九阴鬼手”,还险些将他的五指齐根削断。

    与此同时,林振元的左掌也未能真正触及到张月鹿的身体,不过寸许厚度的“五气烟罗”,就好像是咫尺天涯,使得他的左掌无法落实,更无法伤到到张月鹿的一丝一毫。

    林振元脸色骤变,显然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厉害,腰间的“青鸾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

    “青鸾刀”也是青鸾卫的制式佩刀之一,远胜于“细虎刀”,只有千户一级才能佩戴。

    一瞬之间,如同战场杀伐,连绵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不断有真气逸散激射。

    便在这时,远在客栈之中的书生又以香炉的青烟化作张月鹿的模样,准备对张月鹿出手。

    张月鹿似有所觉,在暂时逼退林振元的间隙,一剑朝着空处斩落,只听一声轻响,好似琴弦绷断。

    客栈之中,却好似平地起惊雷,水盆中的清水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无数水珠四散激射,撞在屋内的墙壁窗户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香炉中的线香更是从中断成两截,好似被利器拦腰斩断。

    书生脸色骤变,好似被人在心口上重重捣了一拳,踉跄后退数步,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然后整个桌子轰然碎裂。

第九十章 慈航普度剑典

    林振元丢掉手中佩刀,召出一柄三寸长的无柄飞剑,一手掐剑诀,真气鼓荡,衣衫无风自动,然后朝天一指,沉声道:“起。”

    这是炼气士正宗的“御剑术”,远胜散人似是而非的“驭剑术”。

    飞剑被真气牵引,围着林振元绕出一个圆月弧线后,速度愈来愈快,然后化成一道白光,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可见的程度。

    张月鹿心如止水,手中长剑平举前指。

    在天人之前,修炼何种神通的路线都已经固定,不过也有例外,那便是师承,师父可以在路线之外选择合适的神通功法传授给弟子。

    亦或是通过其他途径私自修炼神通,比如齐玄素就可以从清平会中获得道门固定路线之外的神通。

    张月鹿的师父是与清微真人、东华真人并列其名的慈航真人,虽然并非是大真人,但却是正一道中仅次于天师的二号人物,传授了张月鹿“慈航普度剑典”。

    “慈航普度剑典”乃是不逊色于“五雷天心正法”的大成之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同样已经被玄圣归纳入各个传承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不轻易示人。

    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张月鹿身为张家子弟,应该修炼张家代代相传的“五雷天心正法”,却没想到张月鹿选择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男子属阳,女子属阴,雷法是至阳至刚之法,对于女子来说,还是太过刚猛霸道,在修炼到极致之前,反而有害自身。倒是“慈航普度剑典”更为适合女子修炼。

    “慈航普度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我字卷”,其中“我字卷”最为高深,“无字卷”次之,“心字卷”再次之,“剑字卷”最次。此四卷循序渐进,如同打牢地基再起高楼。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心剑合一,心在上,剑在下,以心驭剑。故而“剑字卷”是剑,“心字卷”是心,“无字卷”是剑,“我字卷”是心。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共包含了六十四种剑法,风格截然不同,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将全身真气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丹田,等同是自废真气,继而体内可自生一口新气,无形无相,如同剑气,可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若不主动废去真气,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这也是许多人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不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真气废掉,卡在这一步上。

    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心字卷”作为“剑字卷”的进阶,“无字卷”的基础,其关键就在于一个“心”字,此“心”出自佛门,后又融合了道门和儒门的部分精义,已然成为三教合一的典范。

    如今张月鹿距离“无字卷”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心字卷”已经纯熟,得了“心眼”神通,无论飞剑速度如何快,以“心眼”观之,也是清晰可见,如掌上观纹。

    林振元手中剑诀一变。

    只见飞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数丈的蛟龙,朝着张月鹿破空而至。

    真气激荡之下,雪幕飘摇不定。

    张月鹿不闪不避,就见得纸剑一化二、二化三,三化六十四,在她背后如孔雀开屏般展开,六十四剑齐动,与林振元的飞剑针锋相对。

    无论飞剑从何种角度袭来,总有一剑能够挡下。

    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虽说两人的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但是张月鹿的“无相纸”要比林振元的飞剑强出太多,而且张月鹿乃是谪仙人,天生高出其他传承一头。所以两人交手,初时不觉如何,时间一长,林振元就渐渐后力不济,难免落入下风之中。

    林振元不敢再奢求捉住齐玄素,转身向外逃去。

    张月鹿将六十四剑归一,持剑衔尾而至,林振元不得不御使飞剑回击。

    刹那之间,飞剑与纸剑又是连续相击十数次,好似连绵炸雷响起,刺人耳膜。

    久守必失,林振元且战且退,终是有一剑没有挡住,被落在胸口上,撕裂出一条长长的伤口,血雾弥漫。不过林振元也借着这一剑骤然加快速度,身形如流星一般,飞出了百户所。

    张月鹿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紧追而去。

    两人兔起鹘落之间,张月鹿以“无相纸”发出纸莲花,盘旋回击,从两侧夹击林振元。

    纸莲花不仅速度极快,而且锋锐难当,边缘如同利剑一般,不过转眼之间,林振元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林振元并非普通的炼气士,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张月鹿的意料之中,古仙信徒并非都是巫祝,可巫祝以外的古仙信徒也可以通过外物借用古仙的神力。所以这次对上林振元之后,张月鹿根本没想要直接靠纸莲花将林振元杀死,而是以纸莲花为牵制,她本人趁机接近林振元,一把捉住了林振元的手腕,开始运转“六虚劫”。

    当初许寇便是败在张月鹿的这一招之下,尤其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林振元被张月鹿捉住手腕,立时感觉到六股异种真气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张月鹿的五指用上了“五气烟罗”,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真气开始土崩瓦解,不由大吃一惊。

    “六虚劫”出自玄圣三师之一的徐无鬼,被称为初代地师。在玄圣牌中,徐无鬼与李道虚一样,既是天牌,又是一张高达十五点的长生牌。

    徐无鬼之所以创出“六虚劫”,是受了“蚀日大法”的启发。

    “蚀日大法”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

    于是徐无鬼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张月鹿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林振元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真气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张月鹿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驾御手中的飞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不过此举只是挣脱了张月鹿的钳制,却没能阻断异种真气,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真气与他的真气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张月鹿飞身而起,一掌推向林振元的胸口,林振元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异种真气又突然出现,搅乱林振元体内真气的正常运行,使得林振元有了片刻的凝滞,被张月鹿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

    只是林振元仍旧不死,伤口之中绽放血红光芒,十分诡异。

    张月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林振元但觉张月鹿掌力压顶,沛然莫御,急急以飞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真气,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真气之中,却对自己的真气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真气之中。他本就不是张月鹿的对手,此时又有异种真气的牵扯,立时被张月鹿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林振元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只是他仍旧没有彻底死去,生命力之顽强,体魄之坚韧,远超同境界的炼气士,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直追武夫。

    便在这时,客栈中的书生出现在不远处,双掌一拍。

    掌声如雷声,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以书生立足所在,猛地向四周扫过。

    地面上的石板寸寸碎裂,街道两旁的墙壁,轰然倒塌。

    张月鹿不防之下,闷哼一声,有了片刻的失神恍惚。

    书生趁此时机,伸手一抓,以隔空取物的手段将林振元吸入到自己的手中,然后打开一道通行于阴阳两界缝隙的门户,走入其中。

第九十一章 盂兰寺

    此法名为“阴阳门”,是方士的特有手段,可以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

    不过这种手段也有极大的局限之处,若是有阵法护卫之地,基本不可能打开阴阳之门。与人交手时,先不说能否顺利开门,就算能勉强开门,对手也多半不会给这个机会,尤其是方士被武夫近身之后,分出胜负乃至生死常常就在瞬息之间,恐怕阴阳门还未开启,便要当场身死,所以这种术法看起来玄妙无比,超出常人想象,但是用来与人交手,却是用处不大。

    所以书生先暂时震晕张月鹿,然后才打开“阴阳门”撤退。

    至于书生为何不趁机对张月鹿出手,实在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根本没有把握杀死张月鹿,甚至连重创张月鹿都很难做到,再加上张月鹿展现出的战力太过惊人,反而有可能让自己两人全都被留在此地,倒不如求个稳妥。

    张月鹿回神之后,刚好看到“阴阳门”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她有些恼火,这已经是第二个从她手中逃走的古仙信徒,反观齐玄素,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斩获,两相比较,显得她有些无能了。

    便在这时,齐玄素、王子成、罗骁等人也追了出来。

    王子成脸色沉重道:“那个方士终于露面了吗?先前偷袭我让我翻船之人,应该就是他了。”

    罗骁的脸色十分难看,心中更是忐忑,自己的属下是邪教妖人,自己的上司也是邪教妖人,上面派来巡查的镇抚使还在自己的辖境内被邪教妖人偷袭,无论怎么说,他也要背上一个失职的罪责。这个罪责说小也小,可以戴罪立功,哪天立个功劳,便功过相抵。说大也大,直接把他就地免职,也不是不行。

    唯有齐玄素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白永官并未真正复活,而是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死去,有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白永官和林振元的态度都让齐玄素意识到,自己身上恐怕真有些特异之处,并非是体魄强健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齐玄素就面临着两个难题。

    第一个难题是邪教妖人似乎非常中意自己的体魄,千方百计地想要把自己当作容器,自己不得不防。

    第二个难题是,这个秘密不能让张月鹿以及道门知晓,因为齐玄素非常明白,自己并非天生特殊之人,而是后天被清平会改造,如果道门察知了这一点,很容易会使他的身份暴露,那便是万劫不复。

    此时齐玄素考虑的就是如何遮掩过去,毕竟白永官临死前的那句话,不仅仅是林振元听到了,其他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严格来说,齐玄素倒是不怎么在意青鸾卫,关键是张月鹿的看法。

    好在如今两人关系不错,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情况,张月鹿应该不会主动怀疑齐玄素。这也让齐玄素颇有惭愧内疚之感,毕竟张月鹿是以诚待他,他却遮遮掩掩,千方百计地瞒着张月鹿,就像瞒着老婆在外金屋藏娇。

    齐玄素沉吟片刻,主动开口道:“这伙邪教妖人好像在寻找‘神降’所需的容器,先前在青白观的时候,白永官就认为我是上佳的容器。”

    张月鹿闻言之后,果然没有过多关注齐玄素的体魄,注意力都被“神降”二字吸引过去,讶然道:“竟有此事!这伙人竟然打算举行‘神降’?”

    齐玄素点头道:“白永官还无意中透露过,容器需要是个心志坚韧之人。”

    这句话完全是齐玄素根据张月鹿对古仙信徒的介绍凭空捏造出来,以此来混淆白永官的最后一句话,反正白永官只说了“容器”二字,又没说其他。

    不过齐玄素没有想到,他捏造的这句话却是歪打正着,对了一半。

    张月鹿没有怀疑,道:“其实古仙的容器和道门灵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道门并不剥夺灵官的神智,只是赋予神力,而古仙却是在赋予神力的同时鸠占鹊巢。”

    然后张月鹿又嘱咐道:“天渊,你最近小心一些,最好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太远,免得遭了这些妖人的暗算。”

    齐玄素见张月鹿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愧莫名,又不能实言相告,只能轻声应下。

    王子成问道:“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齐玄素道:“七人之中已有五人现身,只剩下士绅、和尚二人还没有露面,城中有寺庙或者什么大户吗?”

    王子成立刻望向罗骁:“罗百户,你是本地百户,遗山城是你的地盘,你说。”

    罗骁赶忙道:“城内的确有一座寺庙。”

    张月鹿道:“这样吧,罗百户你带人领我们去此处寺庙,王镇抚则留在百户所,一是处理下身上的伤势,二是看看能不能从何念的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王子成接连大战,有伤在身,已经快要是强弩之末,倒也没有逞强,点头道:“那就有劳法师了。”

    罗骁立刻调了三十名青鸾卫校尉和六十名青鸾卫力士,都携带强弩,甚至还带了一尊小炮,由四个青鸾卫力士抬着,领着张月鹿和齐玄素浩浩荡荡地往城内的寺庙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寺庙的山门外,只见得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香火鼎盛的样子,似乎与遗山城尊崇佛法的传闻有所不符,倒是与青白观相差无多,甚至青白观因为建在城外的缘故,反而比这座寺庙更为广阔大气。

    张月鹿先是以“仙人望气术”观察了片刻,然后吩咐道:“罗百户,你让你的人手分开,将此地围住,我和齐执事进去。”

    虽然张月鹿并非罗骁的上司,但罗骁还是十分痛快地领命行事。

    因为遗山城是山城,城内的地形也并非一马平川,高低错落,这座寺庙就修建在城内的一座“小山”上,从山门到庙门只有一道笔直的长长石阶相连,大约数百级的样子。此时罗骁的人手就在山门外,也就是山脚下。

    张月鹿与齐玄素穿过山门,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庙门走去。

    张月鹿取出“无相纸”,化作一把纸伞持在手中,伞相较于剑的长处是能攻能守,必要时候把伞撑开便是一面大盾,同时说道:“如果这里果真是那伙妖人的老巢,除去白永官、何念之外,还有两人被我打成重伤,暂时无法与人交手,那么就还剩下三人,分别是书生、和尚、士绅。不出意外,这三人都应该是归真阶段的修为,我凭借手中的‘无相纸’以一对二应该不成问题,以一敌三就难说了,毕竟我还未跻身天人,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话说到一半,张月鹿忽然发现齐玄素正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她。

    “怎么了?”张月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莫不是打斗的时候被撕扯了衣裳?只是她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哪里不对,身上的衣物都整整齐齐。

    齐玄素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有些不大习惯。”

    张月鹿失笑道:“你作为朋友不远千里帮我解决难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岂不是对不起朋友?”

    齐玄素叹了一声,感慨道:“说起来,我们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认识的,到十月十五中元节,才短短三个月,却像是认识了许久一样。”

    张月鹿道:“记忆的长短取决于内容,如果每天都是千篇一律,回忆起来,几十年的光阴也好似转眼之间。可如果是一天之内经历了许多事情,记忆深刻,那么回忆起来,便觉得一天像一年那么长。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经历的事情不少,所以你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你呢?”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也是。”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庙门前,只见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盂兰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张月鹿的双眼中有紫气闪过:“整座寺庙都被阵法‘锁’住了,只能硬闯,不过这个阵法似乎被什么人打开了个缺口,倒是让我们可以省些力气。”

    说罢,张月鹿领着齐玄素围着寺庙的外墙走了一段,果然发现一处山墙已经坍塌,两人从豁口位置走入寺庙之中。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

    后面是他们进来时的豁口,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大敞开着的,似乎是被人强行破开。

    两人走入其中,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

    此处颇有些打斗的痕迹,神主位上供奉着一尊笑面大肚的弥勒菩萨,只是少了两只手臂,而且香火惨淡,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第九十二章 寺中古怪

    佛门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道门和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

    此地佛像显然就不曾开光。

    正当齐玄素仰头望向佛像的时候,佛像竟然活了,随之低头凝视齐玄素。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张月鹿身形暴起,手中“无相纸”化作软鞭,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拦腰斩断。

    齐玄素吓了一跳,方才自己险些着了道,不由带着几分后怕道:“果然有古怪。”

    张月鹿又将纸鞭变为纸伞,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偏殿,外面空无一人,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殿之中。

    就见两“人”正在激斗,或者说,一个是人,另一个是佛祖神像。

    只是这尊佛像并没有丝毫佛气可言,反而透出一股妖气,双目血红,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光,端坐于神主位上,两条手臂却是异常灵活,不似泥塑石像,倒像是活人一般。

    巨大手掌所到之处,掌风凛冽,威力非同寻常。

    与佛像激斗之人是个年轻僧人,没有兵刃,只凭双手,每每与佛掌相触,轰然作响。

    不等齐玄素开口询问,张月鹿已经主动说道:“这僧人应该是正统佛门弟子,金仙传承,已经是归真阶段。”

    所谓“金仙”,不在道门五仙之列,一说金仙即是道门的天仙,又说道门的天仙等同于佛门的金仙。

    此称呼来自于道门和佛门的一段公案。

    大玄之前是大魏,大魏之前是大晋。

    大晋覆灭于金帐大军南下,在此之前,大晋年间的佛道之争,尤为激烈。

    全真道神霄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进言:“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

    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人大败,情愿戴冠执简。佛道两家在大晋年间开始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

    待到大魏夺取天下,佛道两家正式形成联盟,合称道门,共同对抗儒门。最终儒门随着大魏兵败一同拱手让出天下,战败的儒门向道门投降,儒门大祭酒们虽然拒绝臣服于道门的大真人,但宣称向玄圣效忠,所以说玄圣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实质上的三教共主。这也是从道门分离出去的隐秘结社会以佛门“八部众”为名的缘故,盖因当时佛门还是道门的一部分。

    只是后来佛主出世,玄圣才失去了佛门,并且直接导致了道门与佛门在西域的一场大战。

    这次佛道合流的成果之一,就是对佛门进行了“道门化”,大和尚被称作高僧大德,观世音菩萨被称作观音大士,也是由此而来。

    虽然如今的佛门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体系,但也没有完全抹去道门的痕迹,许多称呼一直沿用至今,金仙传承即是佛陀传承。

    如果不算散人这个被道门拼凑出来的谪仙人仿制品,道门有天、地、人、神、鬼五仙传承,佛门有三大传承,分别是大觉金仙、大乘菩萨、大阿罗汉。

    正如天仙传承又被称作谪仙人,佛门也有类似称呼。大觉金仙传承被称作佛子,大乘菩萨传承被称作梵士,大阿罗汉被称作比丘。

    道门的五仙传承之间有着明显的高下之分,以谪仙人居首。佛门也是如此,三大传承以佛子为首,其次是梵士和比丘。

    除此之外,佛门受道门的影响,也在内部划分九品十二级。

    以和尚对应道士,以尼姑对应女冠,以乞士和尚对应祭酒道士,以破惑和尚对应幽逸道士,以净持和尚对应太乙道士,以怖魔和尚对应天真道士。

    称呼方面,以禅师对应法师,以上师对应高功法师,以德士对应真人,以大德士对应参知真人,以尊者对应平章大真人,以大士对应副掌教大真人,以首座对应掌堂真人,以次座对应副堂主,以授事对应主事,以知事对应执事,以伽蓝对应灵官,以佛主对应大掌教。

    这名年轻僧人便是一位佛子,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只见年轻僧人出手越来越快,金色光华不断涌动。

    齐玄素不由问道:“佛子、梵士、比丘,我只是听说过这三个名字,与我们道门的五仙传承又有什么不同?”

    张月鹿道:“除了谪仙人和散人之外,我们道门的其他四仙总是专精某一个方向,比如武夫专心淬炼体魄、凝练穴窍,而不会去蓄养真气。炼气士专心蓄养真气,以真气贯通全身,顺带增益体魄,却不会如武夫那般刻意以各种手段淬炼体魄。佛门不然,他们更注意兼顾,比如梵士,相当于方士和巫祝,既擅长法术,又使用香火愿力,可以召唤法相,凝练金身。至于比丘,则有些类似于武夫和炼气士,既淬炼体魄,又蓄养气机。其中优劣,无非就是博而不精和精而不博的区别,各有长短。”

    “至于佛子,号称无所不精,乃是梵士和比丘的总和。我也是有所耳闻,未曾亲眼得见。”

    “可惜,今日要以剿灭邪教妖人为重,否则我还真想领教下佛子的手段。”

    齐玄素见张月鹿说到最后竟是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赶忙说道:“你曾经说过,佛门与这些隐秘结社有勾结,甚至在背后支持这些隐秘结社,这名小和尚怎么会在这里?”

    张月鹿道:“清平会、八部众等隐秘结社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真人、大真人在幕后暗中支持这些隐秘结社,可也不妨碍道门镇压这些隐秘结社。”

    “天渊,你要知道,道门也好,佛门也罢,家大业大,其内部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也必然会有着各种各样的诉求和声音,甚至这些声音之间也是互相敌对的,所以说佛门支撑隐秘结社和佛门镇压隐秘结社是不冲突的,当初玄圣颁布打击隐秘结社的大掌教谕旨,三教都是同意的,也叫三教共商而决。”

    张月鹿顿了一下,又道:“再有就是,有些事情万不可放在明面上来说,隐秘结社害人无数,就算要把隐秘结社当作攻击对手的武器,也只能是在暗中去做,不能公然亲自下场。更何况两者因利而聚,自然利尽而散,不过是因为有道门这个共同敌人,才能勉强联手,其实也是同床异梦,各有算计。”

    齐玄素闻言道:“如此说来,当年的道门和佛门联手共抗儒门也是因利而聚了,儒门一败,佛道两家立刻就兵戈相向。”

    张月鹿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反驳,但还是说道:“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一说就好,千万不要在公开场合乱说,容易被有心人揪住把柄,让你万劫不复。”

    张月鹿虽然有改变道门的宏大志向,但并非一根筋的愣头青,又是久在祖庭,自然对于这些手段十分熟悉。

    齐玄素熟悉江湖,张月鹿熟悉祖庭,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说道:“女侠。”

    张月鹿一怔,问道:“我?”

    她倒是对齐玄素说过,自己很喜欢这个“侠”字,却不太明白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来由地恭维自己一句“女侠”是什么用意。

    齐玄素摇头道:“你后面。”

    张月鹿猛地转身,就见一道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这道身影十分诡异,无论真气还是神念,都无法感知,只能肉眼去看,因为张月鹿方才是背对着这道身影,所以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齐玄素说话时会望向张月鹿,得以通过眼角余光发现了这道身影。

    只见这道身影头戴斗笠,青衣素袍,腰佩长剑,身姿婀娜,标准的女侠打扮。

    不过张月鹿脸上却是露出几分不悦。

    她说过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也难免有几分口是心非。

    如果齐玄素恭维她,她未必会高兴。可当她发现齐玄素恭维的人不是自己的时候,却是会不高兴的。

    张月鹿淡淡道:“侠客的身份应该由行为来决定,而不是装扮。”

    “啊?”齐玄素愣了一下,“对!”

第九十三章 青衣女子

    张月鹿望向这名诡异女子:“难道我的占验有所遗漏?这名女子应该不在七人之列,还是说她就是那名披着斗篷的神秘人?”

    齐玄素摇头道:“虽然占验结果看不清相貌,但从体型上来看,披着斗篷之人应该是林振元才对。”

    张月鹿点点头,认可齐玄素的这个说法,

    便在这时,青衣女子二话不说,直接拔剑而出,朝着张月鹿飘来。

    张月鹿脸色一凝,手中的“无相纸”化作纸剑,主动迎了上去。

    只见青衣女子斜斜刺出一剑,继而又生出变化,剑势飘忽不定,风雷云气自生。

    出乎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张月鹿竟然竟不挡格她的来招,剑尖直刺她的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厉猛悍,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截然不同。

    青衣女子一惊,身形后掠相避,蓦地里张月鹿长剑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青衣女子只得身形再退。

    张月鹿紧随其后,纵前抢攻,让人避无可避。青衣女子挥剑挡格,右掌顺势拍出,斜击向张月鹿头顶。

    张月鹿挥剑斜撩,削她手腕。青衣女子瞧得奇准,伸指在“无相纸”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顺势倒飞了出去。张月鹿只觉得握剑的手掌一震,掌中“无相纸”被她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失却了追击之机。

    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齐玄素只觉得目不暇接,换成他去应对两女中的任何一人,只怕是不出三招便要伤在剑下。

    张月鹿不发一言,继续挺剑相击,剑意重新变作慈悲剑意,裂空之声连绵不绝,响成一片。

    就在这一瞬之间,张月鹿已经朝青衣女子周身攻出近百剑,速度之快,难以看清。

    与此同时,从剑身飘洒出无数纸屑,迎风就涨,化作一只只纸莲花旋绕洒落,犹如漫天飘雪。

    这些纸莲花都是从“无相纸”上分出,花瓣锋利如刀,此时旋转起来,堪比江湖上的奇门兵刃,摧金断玉只是等闲。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青衣女子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竟是将张月鹿的剑招悉数防住,丝毫不落下风。

    飞舞的纸莲花撞击在这些剑圈之上,无声无息之间寸寸碎裂。

    “剑心太玄意?”张月鹿吃了一惊,此招出自道门绝学“太阴十三剑”,属于全真道的不传之秘,其地位与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相当,并称道门四大剑诀,来人竟是全真道之人?

    不过张月鹿手中却是丝毫不乱。

    虽然纸莲花无功,但张月鹿趁此时机以手中纸剑散出一片白茫茫的残影,将青衣女子周身上下悉数笼罩,此时张月鹿也不再拘泥于“慈航普度剑典”的剑意,剑意由慈悲光明变为杀机森严,招招直指要害。

    不过青衣女子手中长剑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一般,剑招变化无端,或是直来直往,或是曲折迂回,或是盘旋环绕,与“无相纸”交击,金石炸裂之声不绝于耳,剑光如水银崩裂。

    短短几息之间,张月鹿连续变幻剑招,迅捷凌厉,如天神行法,似雷震电掣,虽然已过去,兀自余威迫人。可青衣女子能够一一化解,守得滴水不漏,如同鬼魅一般,也是让人惊叹。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

    如此片刻之后,青衣女子剑势陡然一变,中宫直进,剑到中途,忽而生出十几种变化,眼花缭乱。

    张月鹿只出一剑,便封住了青衣女子的所有出剑方向,然后斜剑轻拍,压在她剑脊之上,这一拍的时机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青衣女子长剑递到此处,气机皆是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她手中长剑立时沉了下去。

    张月鹿手中纸剑向外一摆,扫向她胸口。青衣女子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剑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不仅挡下了张月鹿的一剑,而且还向张月鹿身前反攻过去。

    张月鹿丝毫不惧,避开剑圈,一剑斜削过去,那正是青衣女子旧气已逝而新气未生的空隙,青衣女子只得向后避开,随即青衣女子又是画出三个剑圈,向张月鹿涌去。张月鹿手腕一抖,手中纸剑再刺,直指三个剑圈的破绽,青衣女子只得又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片刻之间两人已经是斗剑数百招。

    齐玄素只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忖:“青霄是我所见先天之人中的佼佼者,也就只有天人才能稳胜于她,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与青霄正面交手而不落下风?”

    便在这时,张月鹿忽然一振手中纸剑,使得青衣女子的耳畔一道惊雷炸起,不由有了片刻的心神凝滞。

    此乃“心字卷”的“大慈雷音剑”,能震慑对手心神,修炼高深之后,还能以长啸歌声惑人心神。

    张月鹿出剑不止,雷音阵阵,让青衣女子难以集中精神,很快陷入颓势,一个不慎,被剑风扫过胸口,撕裂了胸前衣襟。

    青衣女子的外袍之下还有衣衫,倒是没有春光乍泄,不过用来贴身存放紧要物件的上衣夹层却是被撕开一个口子,从中掉出一枚金紫鱼符。

    齐玄素和张月鹿脸色同时脸色一变。

    张月鹿喝道:“原来是清平会之人。”

    齐玄素心头大震,这名突然出现的女子竟然是清平会成员?难道清平会也参与到了此事之中?

    虽说清平会与信奉鬼仙的隐秘结社不是一路人,但联想到梦中会和梦中进入神国的巧合,齐玄素也不由动摇起来。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将金紫鱼符吸入掌中。

    张月鹿也不再客气,剑光一吐,直奔青衣女子而来。

    青衣女子横剑一封,不动如山。就见剑光刺到青衣女子身前三尺位置的时候,陡然变招,长剑圈转,向她左肩削落。这一剑虽然简单,但迅捷无比,速度绝伦,换成旁人,定是难以防备。可青衣女子只是身形微转,长剑随之而动,后发先至,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一剑。

    张月鹿手中纸剑改为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忽然转而向下,继而左右,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青衣女子以不变应万变,只是在身前画圈,并不主动出击。

    张月鹿没有硬拼,侧身闪过,斜刺一剑,不再一味激进,变为攻守兼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

    只见二人斗在一起,青衣女子的剑法气象森严,自成方圆天地,张月鹿的剑法进退自如,回转如意。虽然青衣女子渐渐转守为攻,但张月鹿一时间也未露出败相。

    再斗了百余招,始终未分胜负,张月鹿也不硬拼到底,纵身反跃,倒退数丈,喝道:“好一个‘天心剑诀’,心感天意,剑随心转,先前你用我们道门的‘太阴十三剑’掩饰自身来历,可最后到底是用出了本门所学,不知你是哪位大祭酒门下?”

    齐玄素这才知道这名女子竟然是儒门之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平会的成员之所以要有两重身份,就是因为许多成员的真实身份十分敏感,甚至是三教之中的核心成员,需要第二个身份来遮掩一二。

    青衣女子并不答话,忽地举剑攻来,张月鹿也不避让,两人再斗在一处。

    却不曾想,青衣女子剑上是虚招,左掌猛击而出,“浩然气”立时笼罩了张月鹿的全身上下,张月鹿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张月鹿也运起“五气烟罗”,伸出左掌,与青衣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都是向后飘退。

    张月鹿长剑圈转,向青衣女子腰间横斩。青衣女子竖剑挡开,左掌加运气机,直击而下,张月鹿只得反转左掌一托,只是一声轻响,双掌再次相交。

    青衣女子矮身向外倒飞了出去,在三丈外止住身形,张月鹿左手掌心中但觉一点刺痛,举手一看,只见自己掌心已经被银针刺穿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鲜血渗出,自身真气的流转也随之变得凝滞起来。

    张月鹿脸色不变,只是道:“好得很!”

    青衣女子并不说话,身形前掠,又是一剑劈下,分明是以轻灵见长的软剑,却势大力沉。张月鹿举剑挡格,因为中了暗算的缘故,手上劲力颇为微弱,手中纸剑竟是被震飞出去。

    就在这时,张月鹿忽地贴近了青衣女子,空手猱身而上,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纵然是青衣女子,也只能防守而不能进攻,似是落入了下风之中。

    不过齐玄素却是看得明白,青衣女子看似被压制,实则守得滴水不漏,反而是张月鹿逐渐落到下风之中。

第九十四章 又见玄玉

    果不出齐玄素所料,张月鹿一气将尽,青衣女子立刻开始反击。

    道门的顶尖剑诀,太平道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全真道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大掌教一脉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和正一道的“慈航普度剑典”也罢,都是以变化为主,儒门的剑诀反其道而行之,变化不多,直来直去,以势压人。简单言之,儒门剑诀以是以太极化万象,而道门剑诀则是以千机归元一,一者极繁,一者极简。

    青衣女子的“天心剑诀”便是如此,虽然也有变化,但归根究底,还是儒门剑诀的范畴,一剑横扫而出,招式不见如何精妙,但是剑势极为雄浑,又浑然天成,没有破绽,立时将张月鹿锁定,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张月鹿也不畏惧,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又招手引过自己的“无相纸”。

    方才张月鹿被打飞了手中纸剑,纸剑冲天而起,然后又化作原形飘摇落下。此时被张月鹿真气一引,“无相纸”化作长枪,径直飞入张月鹿的手中。

    张月鹿握枪之后,招式浑然一变,竟是与青衣女子先前所用的“剑心太玄意”有几分相似相通,正是祁英的“无极枪”,不仅挣脱开了青衣女子的一剑封锁,而且速度骤然加快,使得青衣女子周围尽是张月鹿的枪影,不知几许之数。

    青衣女子立时将剑势收缩成丈许方圆,圆润凝练,层层真气似如水波流转,守得极是严密,任凭张月鹿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便在这时,只听得主殿之内一声轰隆巨响,齐玄素不由转头望去,只见那尊“活”了过来的巨大佛像终于被年轻和尚击破,双臂尽毁不说,而且周身遍布裂痕。

    不过那年轻和尚也元气大伤,箕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息,似乎在短时间内再无一战之力。

    此处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两名女子的注意力,张月鹿也就罢了,青衣女子却是有些急躁,转守为攻,意图摆脱开张月鹿。

    张月鹿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但一时半刻之间也来不及深思。

    齐玄素身在局外,旁观者清,见此情状,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子的举动似乎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倒像是要去那间大殿寻找什么东西。

    一念及此,齐玄素只觉得豁然开朗。

    先前这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而来,却被自己无意中窥破了行踪,然后便大打出手,竟是与张月鹿不分上下,这个结果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想来也出乎了这名青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本以为能轻取张月鹿,再去慢慢寻找自己要找的物事,结果两人陷入到鏖战之中,青衣女子便不得不急了。

    再联想到青衣女子的清平会身份,齐玄素心中恍然,这不就是自己去凤台县寻找“玄玉”的过程吗。

    虽说青衣女子的修为远胜于自己,但真要细论起来,凤台县那次任务的主导者其实是藏身于幕后的七娘才对,齐玄素只是七娘的附庸,而七娘与这名青衣女子一样,都是金紫鱼符的清平会乙等成员,所以青衣女子对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七娘。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名青衣女子和七娘一样,都是清平会乙等成员,都得到了寻找“玄玉”的清平会任务。

    换而言之,这座佛寺之中,应该有“玄玉”的存在。

    想到此处,齐玄素下意识地按住了挎包。

    果不其然,挎包中传来了十分轻微的震动,若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出来。

    那是七娘交给齐玄素的罗盘传来的震动,因为罗盘并非什么稀奇物事,道士携带罗盘又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仅从外表来看,也很难看出这种专门寻找“玄玉”的罗盘与普通罗盘有什么异同,所以齐玄素并未如何掩饰,只是裹了一层丝帛,放在挎包之中。

    从凤台县到遗山城,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齐玄素都快把这个罗盘给忘了,进入佛寺之后,在不知道此地有“玄玉”的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刻意关注挎包中的轻微异动,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终于确认,这里竟然有“玄玉”。

    虽然齐玄素至今也不知道“玄玉”到底有什么妙用,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玄玉”十分珍贵,价值奇高,不仅仅是清平会想要,太平道的某位真人也想要。齐玄素上次在七娘的协助下,拿到一块“玄玉”,得到了进入祖庭天罡堂的机会,并且升为丙等成员。如果这次他能独自拿到一块“玄玉”,又该是怎样的奖励?

    想到此处,齐玄素的心变得热切起来。

    他本是万象道宫出身,无父无母,后又跟随七娘行走江湖,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可没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心态,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若没有这样的心态,他也不可能先后杀掉迪斯温和白永官。

    另一边,张月鹿抓住青衣女子急躁冒进的时机,一枪扫掉了青衣女子的斗笠,打碎了她的发冠,甚至因为强烈劲风的缘故,使得青衣女子的面皮出现了许多细微裂痕。

    这种情况,一看便知道青衣女子的脸上戴着遮挡本来面目的面具,此时碎裂的其实是面具,而非她的脸庞。

    青衣女子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骤然暴涨,足有十余丈之长,朝着张月鹿席卷而来,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青墨三千甲”,进可攻退可守。

    青丝交织成片,层层叠叠,结成一张罗网朝张月鹿当头罩下,转瞬之间,青丝合拢,如蚕吐丝结茧,将张月鹿环绕成一个“线团”。

    青丝似情丝,情丝千千结,彻底抛弃了剑气之刚,化而为柔,如棉絮云朵一般轻飘飘,不着力,不受力,使得张月鹿如深陷泥潭,近乎动弹不得。

    同时还有诸般念头情绪随着这些青丝一起涌入张月鹿的心头。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恨花言巧语,恨负心薄幸,恨心肠如铁,恨人情冷暖,恨世态炎凉,恨天地不公,恨善恶无报。

    “七恨”之意如七道剑意直指神魂。

    一个不慎,被其夺去心智,便如落入蛛网之中的飞虫一般,再无生路。

    张月鹿屏息凝神,谨守灵台,手中“无相纸”再度化作纸剑,用出了“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天花乱坠”一式。

    下一刻,如幕布一般的青丝中亮起无数白色剑华,先是一点两点,继而是十几点,接着是上百点,最终是千千万万,就像无数细针穿透布帛,刺穿了青丝的帷幕。

    只听得一阵连绵急促的金石碰撞之声,无数青丝被断成两截,随即又有新的青丝生出,似如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不过终究还是“锄草”更快一些,青丝渐少,再次显露出张月鹿的身形。

    只是张月鹿脸上的凝重之色不见丝毫减少,因为这些被她斩断的青丝仍旧漂浮于四周,生出种种乱人心神的纷杂念头,愈演愈烈,于恨之间又是生出情来,以青丝结情丝,再以情丝织罗网,最终化作情天恨海。

    这才是“太阴十三剑”的厉害之处,稍有不慎,便要落入罗网之中,挣脱不出。

    四大剑诀中,“南斗二十八剑诀”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出一脉,以剑道为主,而“慈航普度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一正一邪,却兼顾了一个“心”字,有许多攻人心神的手段,玄妙非常。

    好在张月鹿已经修炼了“慈航普度剑典”的“心字卷”,收心定神只是寻常,不至于被这等手段所惑,却也不得不用出自己最后的手段。

    谪仙人本就无所不精,自然也会巫祝的法相手段。

    只见张月鹿显化法相,丈六之高,通体雪白,然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张月鹿显化法身已是有六十四手之多。

    “无相纸”随之一化六十四。

    这尊法相分持六十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或阔如门板,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只见得法身轮转,六十四剑随之而动。

    “慈航普度剑典”的“剑字卷”的剑法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

    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剑影绚烂,狠狠斩落在青丝构建的“情网”之上,只见得青丝碎屑漫天飞舞,如此片刻,“青墨三千甲”已是被破了。

    青衣女子的长发骤然撤回,本来足有及腰之长,现在只有原来的半数长短,已经是残了。

    齐玄素眼见张月鹿取得优势,自己的修为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趁此时机直接往主殿掠去。

第九十五章 玄玉之妙

    到了此时,张月鹿也反应过来,这名青衣女子的目标应该是佛寺的主殿,只是她并不知道“玄玉”之事,所以无法如齐玄素这般明确前因后果,只能大概推测出一个模糊轮廓。

    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仅凭青衣女子的清平会成员身份,张月鹿便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张月鹿出招愈急,让青衣女子半步不得过。

    青衣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玄素的身影没入主殿之中,心中大为恼恨,若非此人,她已经偷袭张月鹿得手,此时见他又要坏自己的好事,焉能不恨?

    于是青衣女子再次用出了自己先前暗算张月鹿的手段。

    只见得银光点点,此法名为“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入体之后又能阻塞气息流转,压制修为。

    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银针极小,法相极大,故而张月鹿身周的丈六法相只是阻隔了极短时间,便被银针攻破。

    张月鹿已经吃过一亏,自然不敢大意,顾不得维持六十四剑,“无相纸”化作纸伞挡在自己身前。

    “无相纸”不愧是半仙物,已经穿过法相“仙鹤神针”终究奈何不得,落在伞面之上,碎裂成点点流光。

    青衣女子趁此时机,朝着齐玄素虚劈一下,激射出一道剑气。

    齐玄素刚刚进入大殿之中,立时感觉到背后有凛冽气息袭来,猛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道剑气。

    一击无功,不等青衣女子发出第二道剑气,张月鹿已经再度攻来。

    青衣女子不管如何不甘,也不能放任张月鹿不管,只能与张月鹿战在一处。

    剑气轰然落在佛像之上,本就已经裂纹遍布的佛像直接炸裂开来。

    齐玄素看得清晰,在碎石之中,有抹碧绿一闪而逝,随即便被埋在乱石之下。

    不过齐玄素没有立刻找“玄玉”,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主殿中还有一名来自于佛门的佛子,佛像也是被这名佛子打破的。

    齐玄素还不能确定,这名佛子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是来降妖伏魔的?还是如青衣女子一般为了“玄玉”而来?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齐玄素就不得不防了。

    齐玄素起身走向这位箕坐在地的佛子,道:“在下道门天罡堂执事齐玄素,还未请教?”

    这名年轻佛子要比齐玄素和张月鹿小上几岁,看眉眼也就刚刚及冠的样子,还带着几分青涩,身上一件僧衣,没有袈裟,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双手合十行礼道:“原来是齐道兄,小僧法号衍秀,自静禅寺而来,如今是乞士和尚,奉师父之命,下山入世修行。”

    佛门辈分:悟元光性本,了然衍注兴。

    悟字辈高僧与李道虚、徐无鬼等人同辈,佛门牌中就有一张八点的地牌悟真。

    因为佛门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属于道门的附庸,所以佛道两家的辈分大致可以对等,以玄圣对应元字辈,六代大掌教依次算下来,第六代大掌教和如今的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对应然字辈,而这个小和尚竟然是衍字辈,只比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低了一辈,与许多真人同辈。张月鹿是副掌教大真人的徒孙辈,在道门已经算高辈分,仍旧比他低了一辈。

    再有就是,许多人还有双重辈分,比如素有国师之称太平道大真人,从道门的辈分上来算,他比玄圣低了五辈,可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他其实是玄圣的孙辈。

    在传承久远的大家族,这也寻常。世家子还未及冠就有了男女之事,常常是十几岁生下长子,到了五十多岁又生下幼子,虽然兄弟两人同辈,却差了四十岁,甚至幼弟和兄长的孙子同庚。兄弟两人再各自开枝散叶,代代相传,待到后世,白发老人比襁褓中的婴孩低上几个辈分也十分常见,故而这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正因如此,随着道门改制,辈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品级和职位更为重要,时至今日,道门中人除了明确的师承关系,大多都是以品级论高下。

    至于静禅寺,号称中州第一大寺,位于中岳山上,距离万象道宫倒是不算远,不过齐玄素从未去过,只是久闻大名而已。

    齐玄素抱拳道:“原来是衍秀禅师。不知禅师为何来到此地?此地又如何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衍秀双手合十道:“小僧一路云游至此,见城中修建佛寺,本想在此挂单,却不曾想佛寺大门紧闭,小僧以佛门神通探查,发现此地有异,便破墙而入,发现此地许多佛像已经成精怪,而且寺内僧人全部遭难。小僧的师父常常告诫小僧,佛门弟子既要慈悲为念,也要敢于降妖伏魔,慑服外道。于是小僧便用师父所教的金刚大力神通,将此地的几处佛像一一毁去。至于道兄所问,此地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小僧也不知晓。”

    齐玄素没有听出什么明显破绽,说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禅师,此地乃是灵山巫教妖人的一处窝点,在下与同门是一路追踪至此。”

    衍秀望向门外,问道:“敢问道兄,门外正在激斗的两位……哪位才是道门弟子?”

    齐玄素道:“身着青衣的那名女子是妖人,另一位则是我道门的张法师。”

    衍秀正色道:“还请道兄稍等,小僧先行恢复一二气力,然后便去助张法师一臂之力,铲除妖人。”

    说罢,衍秀从袖中摸出一颗与栗子颇为相似的丹丸,直接塞入口中,然后盘膝而坐,闭上双目,就这么打坐调息起来。

    齐玄素暗叹一声这小和尚也是心大,如果他有歹意,如此距离之下,又无防备,就算佛子,也要被一铳打死。

    不过齐玄素是有底线的,不会无缘无故地随便杀人。他回望门外,见两人还在激斗,便走向佛像的废墟。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玄玉”就被埋在下面。

    对于齐玄素来说,“玄玉”不仅仅意味着清平会的奖赏,还意味着功勋。现在他只有六百功勋,距离九千功勋遥遥无期,可只要能拿下这块“玄玉”,便能凑够一千功勋,抵得上过去数年之功。

    ……

    一片四分五裂的大地,入目所及,寸草不生,沟壑纵横,只剩下茫茫焦土。

    四处都是战场遗址一般的景象,遍地白骨尸骸和破碎的法器兵刃,随处可见沟壑和巨坑,其中还有巨大的兽类白骨,如同小山一般。

    在视线的尽头,有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雄立于天地之间,遮蔽了大半个天幕,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山顶。在高山周围,还有许多碎裂的山峰悬于半空之中,它们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阳光中可见的尘埃。

    更远的天际尽头,则是一片空间扭曲错乱的景象。隐隐约约之间,还能看到许多接天连地的雷电,闪烁不定,哪怕是相隔极为遥远,也能感觉到极为骇人的威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残破洞天,千疮百孔,只是因为足够庞大,所以更能经受时间长河的冲刷和洗礼,还未曾彻底毁灭。

    那座好似通天之高的大山无疑是整座洞天的核心,而越是靠近那座黑沉沉的大山,空间中扭曲的裂痕也就越多,好像一道道遍布于天幕之上的沟壑,交织成一张罗网,成为了大山的屏障。

    有座大殿位于半山腰的位置。

    大殿的风格与现在人间的建筑大不相同,更为粗犷,充满了上古蛮荒的气息。此时大殿已经残破不堪,殿内的各种雕像也只剩下断肢残骸。

    此时大殿中有两人对坐,一男一女。

    “也就是说,‘玄玉’必须以神力才能开启?”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玄玉”,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问道。

    “是。”女子好似笼罩在一团沉沉雾气之中,缥缈不定,不仅看不清真容,而且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气血、念头、真气并不相通,想要存其一,必先废其一。唯有神力是例外,就像黄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有价值的。”

    男子望向手中的“玄玉”,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神力虽好,但要通过香火愿力转化而来。近二百年来,为了香火愿力,不知动了多少干戈,道门、古仙、佛门、大小结社,乃至于西方圣廷,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哪个都想要香火愿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女子笑了一声,“凡人为了几个太平钱辛劳奔波,所谓的仙人们又何尝能够免俗,还不是要为了香火愿力费尽心机,有人说香火愿力就是仙人的金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男子问道:“那么这块‘玄玉’应该如何处置?”

    女子不甚在意道:“你可以自己留下,也可以交给其他人,甚至可以原物奉还,我不过问。”

    男子再次陷入沉思之中。

    女子道:“画龙点睛没有那么简单,关键还是作画之人,非要画中圣手不可为之。”

    “李家那人?”男子忍不住问道。

    女子道:“李家小子有玄圣留下的传承,当然不成问题。”

    男子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第九十六章 死道友

    齐玄素以双手扒开无数碎石,其下的一抹碧色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正是“玄玉”。

    不过与凤台县的那块“玄玉”相比,这块“玄玉”内部的血丝更多一些,已经有些整体偏红。

    齐玄素一把握住“玄玉”,心潮澎湃。

    与此同时,遗山城的城头上,两人正远远眺望盂兰寺。

    这两人,一个剃了光头,披着袈裟,作和尚打扮,正是遗山城寺庙中的住持僧人,法号注澄,却没有继续跪在六臂神像之前,而是来到了此地。

    另一人则是士绅打扮,方面大耳,看着颇为富态。若是罗骁在此,就会认出此人的身份,正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声名狼藉的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

    两人同样是灵山巫教之人。

    至此,七名灵山巫教之人全部浮出水面。

    此时注澄的手中拿着四枚玉佩,除了他自己的那块玉佩以外,其余三块玉佩分别属于圣女、林振元、书生,与从白永官、何念身上搜出的玉佩如出一辙。

    夏昌手中也有一块玉佩,是属于他自己的,惋惜道:“教主赐下了七块玉佩,我们七人每人一块,可惜白永官和何念的玉佩落到了道门之人的手中,威力恐怕要打个折扣。”

    注澄笑道:“就算打了个折扣,也不会相差太多,毕竟对手不是天人。”

    夏昌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玉佩也交给了注澄。

    这可以算是他们最后压箱底的手段了,而且事情也的确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道门中人发现遗山城中的异常之后,一定会追查到底,也一定会查到佛寺中去,那么他们就顺势将佛寺变成一个陷阱,将这些碍事之人一举葬送其中。

    至于那块“玄玉”,是注澄在一处佛窟中无意得到的,他本以为是什么宝物,参详了许久,可始终不得其法。后来他发现这块奇特的玉石竟然可以使得佛像变为活物,他便将“玄玉”埋在盂兰寺的主殿的佛像之中,然后整座寺庙的佛像都活了过来。

    这也是注澄歪打正着,“玄玉”要通过神力开启,神力是由香火愿力转化而来,佛像所在正是香火愿力汇聚之处,故而“玄玉”被开启了部分,又未能完全开启。

    注澄干脆以此为饵,来诱使道门之人进入佛寺调查,毕竟任谁也能看得出来,这佛寺透着古怪,很容易便会想当然地认为佛寺是他们的据点所在。

    只是注澄漏算两个人,他既没有料到衍秀会在张月鹿和齐玄素之前进入盂兰寺,也没有料到后有青衣女子赶来。按照他的设想,此时张月鹿应该还在与佛像激斗才是,不求佛像能伤到张月鹿,只要拖延一二便可。

    他却没有想到衍秀已经先一步击败了佛像,没了佛像的牵制,张月鹿等人可谓是来去自如。

    注澄摊开双手,五块玉佩自行浮空,按照五行阵势排列。

    夏昌转身离开城头。

    注澄划开自己的手腕,只见伤口中涌出的鲜血逆流而起,飞向玉佩,激发五块玉佩中蕴含的神力。

    在他周围,顿时有血色的雾气弥漫开来。

    这位盂兰寺的住持和尚,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两岁的时候,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成了一个小沙弥。青灯古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寺庙中也不是一方净土,他不会讨好师父,被师兄们处处排挤欺负,他不知多少次跪在佛像前苦求佛祖,可佛祖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接触了灵山巫教,成为其中的一员。

    然后在灵山巫教的帮助下,他先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几个欺侮自己的师兄置于死地,又逐渐成为师父的臂膀,为师父排忧解难,尽心尽力,最终取得了师父的信任,师父在被调往其他大寺时,向佛门祖庭举荐自己成为此地住持。

    青白观、盂兰寺、百户所、本地士绅,都是他们的人,这遗山城便成了他们的天下。

    注澄身前的五块玉佩同时亮起血红光芒。

    注澄轻声道:“去。”

    五块玉佩分别往五个方向飞去,在留下五道尾痕,交织出一个“大”字形,分别悬停于盂兰寺的正北、正东、正西、西南、东南五个方位。

    下一刻,五块玉佩同时炸裂开来,化作浩荡血河瀑布,轰然落向下方的盂兰寺。

    似乎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血色。

    血海滔滔,大祸临头。

    盂兰寺中的几人顿时察觉到不对,张月鹿和青衣女子顾不得相斗,暂时停手。

    此时两名女子距离山门殿已经不远,青衣女子第一个向外逃去,张月鹿却是迟疑了片刻,她本还想去找齐玄素,就见齐玄素冲出主殿,大喝一声:“我从另一边走,你也快走。”

    张月鹿不再迟疑,向外掠去。

    所谓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齐玄素所在的主殿距离山门殿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来不及与张月鹿汇合,反而是顺着原路离开盂兰寺的路程更短一些。

    正当齐玄素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心位置一痛,有人一掌重重打在他的后心位置。

    齐玄素立时喷出一口鲜血,五脏俱伤。

    齐玄素艰难转头望去,出手之人正是衍秀和尚。

    此时的衍秀和尚已经没了方才的青涩,只剩下阴沉狠厉。

    “你!”齐玄素既惊且怒,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江湖老手,竟然看走了眼,遭了这个小和尚的暗算。

    衍秀冷笑道:“让你做个明白鬼,这是古仙巫罗的神力,这位古仙最是喜欢活人血祭,她的神力降世,非要见血死人不可,否则不死不休。如今寺内四人,你修为最低,你不去做这个替死鬼,还有谁做?”

    说罢,衍秀一脚将齐玄素踢到在地,便要离开此地。

    齐玄素扑倒在地,呕血不止。

    不过在生死关头,齐玄素也爆发出一股狠劲,右手仍旧死死握住“玄玉”,左手拼命抓住了衍秀的脚踝,不让他离开此地。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衍秀一同死在此地。

    衍秀猛地扭过头来,神情狰狞恐怖。

    ……

    张月鹿逃出盂兰寺后,猛地回头望去。

    五道血色大潮当空落下,彻底淹没了盂兰寺。

    如果她还留在寺庙之中,哪怕她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也要葬身于此,不由生出几分后怕。

    紧接着,张月鹿又生出几分担忧。

    不知齐玄素逃出来没有,若是还留在里面,必然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青衣女子停在不远处,神色复杂。

    此时她也逐渐回过神来,这次的任务只怕是已经失败了。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

    张月鹿冷冷道:“道门祭酒道士张月鹿,日后再讨教。”

    青衣女子淡然道:“清平会谢秋娘,随时恭候。”

    张月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青衣女子所报的并非本名,而是一个词牌名,《谢秋娘》又名《望江南》,因为诗魔有一首咏“江南好”的词,最后一句是“能不忆江南?”,所以还是大名鼎鼎的《忆江南》。

    谢秋娘深深看了眼张月鹿,手持软剑,徐徐向后退去。

    张月鹿担心齐玄素的安危,没有追击。

    原本围在山下的众多青鸾卫也看到了此等异象,不敢靠近。

    不过血河瀑布并未漫出盂兰寺的范围,仅仅局限在寺墙之内。

    一墙之隔,便是两重天地,墙外仍旧是朗朗乾坤,墙内却是变成了一方血色的世界,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就连天地也不例外。

    在盂兰寺的另外一个方向,一道身影险之又险地掠出了盂兰寺,再慢一点,他就要被那滚滚血色所吞噬。

    此人正是衍秀和尚,狼狈落地之后,因为巨大的惯性,一路滚下山去,最终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之上,才停下了身形。

    衍秀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抬头望向已经被血光笼罩的盂兰寺,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他之所以能骗过齐玄素,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是因为打算挂单才发现了这座寺庙的不对,也是抱着降妖除魔的念头进入佛寺之中。

    可这些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并不冲突。

    道门有“天地玄黄”四等功劳,清平会有功勋,佛门也有功德一说。

    降魔积攒功德,不寒碜。

    不过他是堂堂佛子,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而那个齐玄素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低品道士,死了也就死了。

    然后他缓缓低头。

    只见他的脚踝上死死抓着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被从手腕处齐根断去,五指几乎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此时依旧不肯放手。

    衍秀冷笑一声,俯身将脚踝上的手掌五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大步离去。

第九十七章 脱胎换骨

    齐玄素终究是没能逃出盂兰寺。

    他的一只手掌被斩断,只能趴在地上等死。

    齐玄素看着衍秀的身形逐渐消失不见,艰难地翻了个身,变为仰躺着,然后将右手中的“玄玉”举到眼前,自嘲道:“这算不算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很快,齐玄素便感觉到浩荡神力当空落下。

    虽然一切死物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这股神力却是要灭一切绝生机。

    在这样的神力面前,哪怕是天人,都要小心应对,就算是归真阶段的谪仙人、佛子,也要身死,更何况是齐玄素这样一个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一刻,血红的光芒彻底吞没了齐玄素。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肉开始自行剥离脱落,就像有人将绿矾油泼在他的身上,腐蚀入骨,千刀万剐不过如此。

    齐玄素的意识逐渐模糊,仍旧攥紧了手中的“玄玉”。

    在半昏迷中,齐玄素没来由想起了第一次面临生死一线,被“客栈”刺客一刀刺入胸口时的感觉,想起了第一次独自行走江湖,被人险些割了喉咙的感觉。

    是要死了吗?

    齐玄素彻底昏了过去。

    然后齐玄素又做了一个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还是熟悉的场景。

    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

    这次不必他人领路,齐玄素自己就沿着崎岖的小径登山,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这一次,没有师父的呼喊,没有七娘的低语,也没有领路的女人。

    他直接来到了山顶。

    山顶还是老样子,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

    不同的是,在这堆火后面站着十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这十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没有想到这个梦境竟然会发生变化,有了新的进展。

    虽然他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但他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因为这十道身影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有善意,也有敌意。

    然后齐玄素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与十个仿佛巨人的高大身影相较,第十一个身影十分纤小,与齐玄素相差不多,好似凭空冒出,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对于此地并无敬意,一脚踢翻了火堆,叉腰大笑。

    另外十个身影皱眉、不悦、斥责、沉默。还有个别身影的双眼闪烁,隐隐现着狡谲之色。

    过了片刻,那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不再大笑,退到一旁。然后火堆重新燃烧起来,将周围照亮。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光和黑暗之间,明暗不定,开始喃喃低语。

    再有片刻,低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让齐玄素仿佛身临其境。

    他睁大眼睛,看清了十一个身影的轮廓,同时感受到十一个身影散发着不同的气息,洪水、火焰、天空、大地、生命、死亡、光明、黑暗、时间、空间、灵魂,就像十一座巍峨高山。

    便在这时,十个身影渐渐隐去,退入黑暗之中,只剩下一个身影向前走入火光之中,显露真容。

    齐玄素终于看清了这个身影的真容,竟是个身高丈余的女子,着麻布长袍,赤足而立,黑发如墨,一直垂落至小腿位置,皮肤鲜红,脸上涂着诡异的油彩,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类似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

    齐玄素只觉得浑身发寒,手足冰凉。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便在这时,这个高大身影朝着齐玄素走来。

    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

    如血河一般的神力将齐玄素笼罩,却被齐玄素紧紧握住的“玄玉”不断吸收,“玄玉”中的细细血丝越来越多,最终将“玄玉”从一抹碧绿彻底染成了血红之色。

    与此同时,“玄玉”也在不断补全,从最初的弦月形状逐渐变成了满月形状。

    乍一看去,齐玄素好似手中托着一轮血红的满月。

    只可惜无人得见此等场景。

    这块“玄玉”被香火愿力浸染多年,已经是半开启的状态,此时受到神力的直接冲击,终于是完全开启。

    “玄玉”化作一个大茧将齐玄素包裹起来。

    齐玄素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齐玄素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紧接着,齐玄素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然后又可以清晰看到在齐玄素的体内生出另外一股无形力量,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寸寸碎裂的骨骼在这股无形力量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如果齐玄素此时醒着,那么就会感觉到全身骨骼先是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只怕齐玄素很难承受这种更甚于凌迟的痛苦,不过此时他正在最深层次的梦中,对此却是一无所觉,只是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

    骨骼之后是体内的经络,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四肢百骸被重新梳理,所有错位纠缠之处被一一纠正,所有堵塞之处都被一一疏通,堪比洗脉伐髓。

    继而是血肉皮膜,许多暗伤被悉数愈合,甚至齐玄素身上的疤痕也全都消失不见,如今他再想向张月鹿展露下自己当年吃过的亏,已经是做不到了。

    而齐玄素断掉的左手则变成了一个血团,不断扭曲,逐渐变为五指的形状,然后又塑造出骨骼和经络,继而填充血肉,最终生出肌肤,变成一只完好崭新的手掌。

    这一幕与武夫的血肉衍生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在恢复速度上却是玉虚阶段的武夫无法相比,甚至有了天人武夫才能达到的速度。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齐玄素幽幽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双眼之后,虽然外面的一切还是血红色,但主殿内已经恢复如常,可以看得出来,这股浩荡神力正在如海水退潮一般缓缓退去。

    齐玄素坐起身来,定了定神,只觉得神清气爽,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气力。

    他再一起身,发现身形轻盈许多,哪怕不依靠真气,也能一跃飞上房梁,这可是武夫才能做到的事情。

    齐玄素急忙闭目感受,继而发现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事实,他竟然从昆仑阶段一跃成为玉虚阶段,也就是散人的玉鼎境界。

    玉鼎境界比起气血归一的内丹境界更进一步,是为精、气、神共聚于玄关一窍,归元化一,如铸玉鼎。踏足玉鼎境之后,精满不思淫,气足不思食,神满不思眠,可以息停脉住、胎息辟谷、益寿延年。

    这也意味着齐玄素可以修炼两种道门规定的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脱胎于谪仙人“应劫假身”的“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不过紧接着,齐玄素又发现了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事实,因为他方才太过关注自身修为的缘故,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左手竟然回来了。

    齐玄素看着自己那只比张月鹿还要白嫩几分的左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给自己一个解释。他记得很清楚,衍秀以手刀斩下了他的左手,那种痛楚,让他刻骨铭心,不可能记错。

    可现在的结果就是他的左手又完好无损地长出来了,细皮嫩肉,没有老茧,定然不是接上去的。

    齐玄素立时想起了方才的那个梦,同时也看到了手中已经大变模样的“玄玉”。

    梦且不去说。

    仿佛血月的“玄玉”让齐玄素联想到了血色神力,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难道“玄玉”遇到神力后发生了某种变化,继而这种变化又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便在此时,齐玄素手中的“玄玉”无声无息的碎裂开来,化作细沙,洒落一地。

第九十八章 大巫

    齐玄素怔怔望着掌心残留的些许细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大概明白清平会和太平道为什么要抢夺“玄玉”了,这种东西的确大有玄机,而且对人大有益处。

    齐玄素活动了一下新生的左手,竟是没有半点凝滞之感,与自己的身体十分契合,而且身体也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无一处不舒畅。他又撸起袖子,分开交领,果然许多伤疤也已经消失不见,甚至齐玄素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再去入定修炼,效率定然远胜以前。

    不过齐玄素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实践一番,而是打算在外面神力彻底退去之前,想明白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先前的梦境究竟怎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自己该不该将身上的异变告诉张月鹿或者七娘。

    首先是梦境。

    那座黑沉沉的大山,齐玄素已经在梦中去过多次了,可之前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身影在火堆后面,其余黑影其实是站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可这一次,足足十一个身影站在火堆后面,而那些作为陪衬好似背景的黑影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位朝中大员独自出行时,自然是前呼后拥,仪仗煌煌,可如果是在朝堂之上,与其他大臣们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随从们就不能登上大雅之堂了。

    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玄玉”带来的。

    在十一个身影中,有一个显得十分纤小的身影例外,她是最后到的,而且一脚踢翻了火堆,显得格格不入。

    而在最后,十一个身影中有十个身影离去,唯独留下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

    这是否意味着最后留下的身影对应了自己手中的“玄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是说不同的“玄玉”分别对应了十一个身影,从十一个身影所散发的不同气息来看,也对应了十一种不同的能力。

    齐玄素仔细回想,走向自己的那个身影,散发着极为磅礴的生命气息,虽然是梦中,并非真正存在,但旺盛气血所散发的炙热感觉还是让他记忆深刻。

    由此说来,这块“玄玉”对应的是“生”。

    那么自己脱胎换骨、血肉重生,以及寺庙内的佛像由死物化作活物,都能解释得通了。

    还有一点,齐玄素在凤台县得到的“玄玉”就像死物,没有任何神异之处,而这块“玄玉”却能使佛像化作活物,难道凤台县的那块“玄玉”是假的?还是说“玄玉”能否发挥作用需要某种外部条件?

    若是后者,两者相较,最大的区别在于,凤台县的“玄玉”被藏在镇纸之中,而盂兰寺的“玄玉”则被藏在佛像之中。

    镇纸和佛像,区别是……

    齐玄素心中一动,在青白观中,白永官曾经从太上道祖的神像中汲取香火愿力恢复法相,使得太上道祖的神像炸裂,可见太上道祖的神像中储备了香火愿力。

    由此推断,盂兰寺的神像多半也储存了香火愿力。那么“玄玉”的异变是否与香火愿力有关?

    再联想到“玄玉”似乎是因为神力从碧色弦月变为血色满月,那么齐玄素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香火愿力或者神力能够激发“玄玉”。

    这也在情理之中,张月鹿曾对齐玄素说过,香火愿力就是仙人们的太平钱,古仙们与道门的矛盾也来自于香火愿力,可见其珍贵。

    除此之外,这个身影的背后还有一个类似于屏风阵图的诡异图腾,青若翠竹,鸟身人面,竟是与灵山巫教之人请出的巫罗法相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想到这里,齐玄素猛地记起,张月鹿说过,在道门崛起之前,上古巫教鼎盛一时,上古巫教的始祖被称作灵山十巫,巫罗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灵山十巫发生决裂,其中五位大巫与巫阳离开了灵山,被称作开明六巫。

    灵山十巫加上十分神秘的巫阳,刚好是十一人。

    也就是说,他所见的十一个身影正是上古巫教的十一位大巫,而最后出现的纤小身影便是巫阳,她踢翻火堆则意味着开明六巫叛出灵山十巫?

    走向自己的这位大巫代表了“生”,那么自己过去经常见到的那位大巫又代表了什么?她似乎只在十一位大巫齐聚的时候才会展露自己的气息。

    还有巫罗,既然她也是十一位大巫之一,那么她象征了什么?

    至于那座黑沉沉的大山,自然是传说中的灵山。

    齐玄素理清思绪之后,喜悦兴奋之情瞬间去了大半。

    灵山、灵山十巫、灵山巫教,任谁也能看出三者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再加上梦中会和关于巫罗信徒在梦中进入神国的传说,似乎坐实了齐玄素的猜测,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着某种联系。

    不过齐玄素又不敢十分肯定,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齐玄素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只是决定返回玉京之后,去道藏阁找一些关于上古巫教的书籍,以此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娘和张月鹿。

    齐玄素首先否定了将此事告诉张月鹿的念头,虽然张月鹿以诚待他,但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而且两人相处的时间太短,他把握不准张月鹿知道部分真相后的态度转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去冒险。

    至于七娘,按照道理来说,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是以前,齐玄素也就如实相告了,可在齐玄素开始怀疑清平会与灵山巫教有什么勾结之后,便犹豫了。而且清平会也在寻找“玄玉”,意味着清平会多半知道“玄玉”的秘密,如果此事不慎被清平会知道,齐玄素很难预料自己是什么下场,是如那个青衣女子一般成为骨干核心,还是被清平会炼成丹药?

    齐玄素几番思量之后,同样不敢冒险。

    便在这时,外面的血色终于褪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齐玄素收敛思绪,走出主殿,沿着来时之路去往弥勒殿,然后从弥勒殿后的豁口离开了盂兰寺。

    刚出寺庙,齐玄素就看到了一道因为翻滚而倾轧出的痕迹,他沿着这道痕迹一路走去,结果在一棵大树之下看到了自己的断手。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的断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新手,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将断手收起来,放入挎包之中。

    虽然他身上的伤疤消失了,但这只断手可以提醒他,以后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够转危为安,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真是万事成空。

    就在这时,张月鹿从山门的方向朝这边掠来,远远看见齐玄素的身影,她高悬着的心终于是稍稍放下几分。她真怕齐玄素被留在盂兰寺中没有出来,如果是那样,她只怕是此生都良心难安。毕竟不同于公务,齐玄素是应她的私人之邀,才出于朋友的情分陪她前往上清府。

    张月鹿来到齐玄素的面前,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没有少胳膊少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算是彻底把心放下了。

    “你没事吧?”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那个青衣女子呢?什么来头?”

    “我能有什么事?你没事就好。”张月鹿摇了摇头,“至于那个青衣女子,她自称‘谢秋娘’,来自于清平会,其真实身份应该是一名来自于道门的隐士。”

    “隐士?玄圣牌里的隐士牌?”齐玄素问道。

    张月鹿道:“隐士最早只是一种身份,在三教改制之后,成为儒门的传承之一。我们叫仙人,儒门称圣贤。隐士对应心学圣贤,不同于对应理学圣贤的君子和对应亚圣的文士,数量十分稀少,大约相当于道门的谪仙人。”

    齐玄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小一座盂兰寺,竟然汇聚了道门的谪仙人、儒门的隐士、佛门的佛子,还有如此可怖的古仙神力。”

    张月鹿忽然想起一事:“那名佛门的佛子呢?”

    齐玄素脸色微微一暗,半真半假地说道:“跑了,他说这等巫罗神力现世就要夺人性命,否则不死不休,他想让我做替罪羊,幸亏我命大,也或许是寺内还有其他人,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

    张月鹿面露怒色:“竟是如此小人,下次再见到他,绝不轻饶。”

    齐玄素真心实意地说道:“此人名叫衍秀,今日之仇,我迟早要讨回来。”

    张月鹿点了点头,目光从齐玄素的脸上扫过,先是一怔,然后略微迟疑道:“天渊,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齐玄素心中一紧,面上不显,故作疑惑道:“哪里不一样?”

    “似乎白净了些。”张月鹿笑道,“越来越像小白脸了。”

    齐玄素佯怒道:“好啊,敢说我是小白脸。等到了你们家,我就对令堂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这次是来入赘的。”

    “你敢!”张月鹿立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注意齐玄素的脸色。

    齐玄素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张月鹿再追问下去,他真要露馅了,幸好他去寻找“玄玉”的时候,张月鹿正在外面与谢秋娘激斗,应该无暇注意到他。

第九十九章 黑衣人

    齐玄素笑道:“你猜我敢不敢,反正我自小被万象道宫收养,无名无姓,不知父母祖先何人,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

    “赘婿是吧?”张月鹿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我们张家不兴这个,倒是李家挺喜欢的,义子女婿都能做家主,因为生儿子生女儿都没得选,义子和女婿却能自己挑,这也是李家长盛不衰的根本。”

    “知道,非张姓子弟不得继承大天师之位,这是张家代代祖训。”齐玄素道,“据说玄圣曾想废除这个规矩,可还是被张家硬顶了下来。”

    张月鹿道:“其实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这个规矩已经名存实亡了,张家说非张家之人不能继承大天师之位,是祖天师立下的规矩,必须遵守。玄圣便下谕旨去掉‘大天师’中的‘大’字,改称‘天师’,这样就不与祖天师的规矩冲突了。后来太平道又去掉了‘大贤良师’尊号,接受朝廷的‘国师’册封,再加上地师,形成今日的三师格局。”

    齐玄素愕然道:“大天师变天师,还能这样?”

    “好在张家之人争气,自玄圣中兴道门以来,六代天师有五代出自张家,唯一的异姓天师也是出自张家门下,算是勉强维持住了这个祖宗规矩。”张月鹿轻轻一叹。

    齐玄素笑问道:“不知青霄能否成为第一位女子天师?”

    “这……”张月鹿迟疑道,“却是难说,如果我真想做天师,那么家族里的老家伙们要将天师之位留在张家,肯定不会让我嫁人,要么终身守贞,要么招婿入赘。”

    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齐玄素只是为了转移张月鹿的注意力才故意岔开话题,不是真想去张家做赘婿。如今世道,再怎么开明,赘婿还是要低人一头的,说出去不好听,脸上更不好看,还少不得看人脸色,就算张月鹿同意,齐玄素也没兴趣去隐忍蛰伏。

    张月鹿轻咳一声:“说正事,盂兰寺只是个陷阱,显然不是妖人们的据点,我们看到的那座地下大殿应该不在此地。”

    齐玄素点头赞同。

    张月鹿的思路仍旧清晰:“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杀了这伙妖人,关键是阻止‘神降’。如果‘神降’成功,那么就算把这些妖人全都杀了,也是于事无补。”

    齐玄素问道:“你觉得他们的据点会在什么地方?”

    张月鹿若有所思道:“自从出现过玄都和紫府被古仙渗透之事后,道门就设立了自查机制,除了北辰堂之外,天机堂每三年都会派人巡视各地道观,各地道府每年也都会检查辖境内的道观。灵山巫教发展道观的道士成为信徒不难,可想要将道门设立的道观改建成自己的据点却是万难做到,可以排除青白观。此地没有书院,再排除和尚和盂兰寺,就剩下大户士绅了。”

    便在这时,罗骁也带人朝这边过来,这位青鸾卫百户显然被方才的阵仗给吓到了,难掩惊慌之色,赶忙道:“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张法师示下。”

    张月鹿问道:“城内有哪些士绅大户有能力在自家宅中修建地宫?”

    罗骁伸手招过两名青鸾卫总旗,说道:“白永官做青白观的观主,注澄做盂兰寺方丈,林振元以副千户兼任掌印百户后又升任千户,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由此推断,这些妖人应该是最近十年才开始经营遗山城的。你们都是久在城中的老人,仔细回想一下,最近十年中,哪个大户有过异常举动,比如借着挖池塘的名头从家中往外运土,或是曾经兴过土木。”

    不得不说,罗骁不愧是青鸾卫的掌印百户,思路还是十分明确。

    两名总旗又招过几名小旗和上了年纪的校尉,开始一起苦苦思索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胡子花白的青鸾卫小旗说道:“回禀百户大人、张法师,小人记得大概五年前,有一家大户的确兴过土木。”

    “哪家?”罗骁立刻问道。

    这名青鸾卫小旗说道:“此人是城中有名的员外老爷,名叫夏昌,与焦大岩不同,这位夏员外平日里乐善好施,是有名的大善人。大概是五年前的时候,夏员外家中失火,烧了好些房屋,就是那个时候,这位夏员外借着这个机会将老宅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工程大概持续了一年左右。”

    经这么一提,其他人也想了起来,纷纷附和,证明确有此事。

    罗骁有些犹豫不定,他知道这位夏员外,如果这位夏员外的确是邪教妖人,自然好说,直接打死也不算什么,可如果不是,后续就有些麻烦了。毕竟能被称呼一声员外,自然是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自古以来,地方士绅直通庙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罗骁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乃是果决之人:“协助道门清剿结社妖人乃是大玄祖训,罗百户,你去通知本地的县令、千总,让他们带人协助剿灭妖人,最好携带几门火炮,不必重炮,一般火炮就行。若有什么干系,朝廷发文质询道门,祖庭向下问责,我一力承担就是。”

    这便不得不提到大玄的军制。

    大玄军制脱胎于前朝,前朝大魏的军制分为卫所和营兵。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营兵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

    自大魏世宗皇帝以来,因为卫所制日益废弛的缘故,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有名的精兵都是良家子从军,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提督军务总兵官、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把总、哨官、队长、什长。

    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若是武官独当一面,则会派一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挂大将军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交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

    待到大玄取代大魏,废黜了五军都督府和大部分卫所,只剩下青鸾卫,所以青鸾卫仍旧延续卫所官制,以指挥使为主官。

    卫所制度分为都、卫、所三级。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都指挥使司下面设卫,长官为“卫指挥使”,卫下面是千户所和百户所。

    皇帝亲军上二十二卫,称“亲军指挥使司”,不隶都司和五军都督府。

    换而言之,“卫”正常上面是“都”,但青鸾卫的全称是“青鸾卫亲军指挥使司”,是直接隶属于皇帝,所以没有上面的“都”,自然也没有“都指挥使”,只有“卫指挥使”,简称指挥使,正三品。

    在前朝时,皇帝多半会以都督、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兼任青鸾卫指挥使,使其成为一品、二品的公卿重臣。只是本朝已无五军都督府和都司,故而青鸾卫的主官最高只能到正三品,权重却位卑。

    世人口中的“黑衣人”则是营兵,实行另一套官制。

    其实最早时候,指挥使镇守地方,总兵官是为临时职务,是大军出征时的最高统帅。待到后来,卫所制度开始崩溃,总兵官成为地方驻守最高武官,取代了指挥使的职能。

    大玄朝廷在常设总兵官的同时又增设提督军务总兵官,与巡抚平级,两者是为一州之内的最高文武官员,其次才是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总兵官。

    总督则是节制数州之地,掌握军政大权。

    因为总督的全称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某州、某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故而总督既有巡抚的民政之权,又有提督军务总兵官的兵事之权,是为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月鹿说的千总就是本地的黑衣人。

    若论单打独斗,或是小队人马交手,黑衣人定然不是青鸾卫的对手,可如果是大队人马作战,或者攻城拔寨,则是黑衣人更胜一筹。人数越多,悬殊也就越大。

    张月鹿身为道门之人,当然无权调动地方县令和守备,可百户所中还有一位青鸾卫镇抚使,他身负上命,是为钦差,能以钦差的身份调动人马。

    罗骁心领神会,立刻往百户所而去,同时命令其余青鸾卫暂时听从张月鹿调遣。

    张月鹿也不客气,吩咐道:“先把这位夏员外的宅子给围了,不要放走一个人。”

    几名青鸾卫总旗轰然领命。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过去孤身行走江湖,总是以寡敌众,几时想过能有这般阵仗,不过话说回来,仗势压人的感觉,还真不赖。”

    张月鹿道:“世上之事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敌我不分。如今隐藏在我们之中的妖人已经被揪了出来,敌我泾渭分明,便可动用公器,一举歼灭。”

    齐玄素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心虚。

第一百章 借力

    很快,王子成与本地县令、千总便一同赶了过来。

    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为数众多的衙役、捕快、黑衣人、青鸾卫。可以说地方官府的人手几乎是全部出动,足有近千人。

    千总全名为“营千总”,正六品,与青鸾卫百户同等品级,还比正七品的县令高出两级,并不受县令节制。

    本朝有感于前朝时重文抑武的弊端,从开国之初,便是文武并用,武官在朝廷上的力量并不弱于文官。文武之间也没有十分明确且不可逾越的界限,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之人,故而大玄朝廷武官的地位并不算低,不会出现前朝时高品武官受低品文官节制的局面。

    按照大玄军制,千总领兵五百人,其中正兵精锐二百人,辅兵三百人,而世人口中的“黑衣人”主要就是指正兵,又叫战兵,平日里不事生产,专事操练。辅兵顾名思义,便是辅佐战兵,比如运输粮草、搭建工事、做饭喂马、保养火器等等。

    本地千总姓赵,这次带了一百五十名正兵和二百名辅兵,正兵悉数配备火器甲胄,并非道门中人惯用的手铳,而是长铳,射程更远,且弹仓内可以储存多枚弹丸,能够连续开铳。辅兵主要是从营中运来了四门火炮。

    早期使用前装式火炮时,以炮弹重量来区别火炮大小,那时候的军中最常使用四种火炮,六十斤炮弹的重炮,三十斤、二十斤的一般火炮,十斤的小炮。其中重炮只能装备在大型海船和固定炮台之上,无法移动。

    不过随着火炮技术不断更新迭代,军中装备的火炮已经逐渐变为后装式线膛火炮,再以炮弹重量论大小便没有太大意义,故而改为以火炮的口径来区分火炮大小。

    如今军中,分别配备有一寸九分到两寸三分的丁等火炮、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四寸五分到四寸六分的乙等火炮,以及四寸六分以上的甲等重炮。其中重炮又有细分,某些重炮只能在固定在炮台上,或者装备于铁甲舰上,这与地方军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次,赵千总带来的就是四门口径三寸一分到三寸六分的丙等火炮,攻城也许力有不逮,可用来攻打一座府邸,已经是绰绰有余。

    除了充当正面强攻的黑衣人之外,衙役和捕快的人手也不在少数,在这一点上,与天罡堂类似,一个捕快正役有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有帮手,再加上三班衙役,也有二百余人。他们主要负责肃清街面,实行戒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防止误伤普通百姓。

    再有就是本地青鸾卫百户所倾巢出动,从旁协助黑衣人。

    虽说青鸾卫是天子亲军,以刑侦办案为主,但终究在黑衣人的行列之中,许多黑衣人高官入朝,除了入职兵部之外,也会转入青鸾卫中,再通过青鸾卫转入刑部、大理寺等衙门,最终进入文官行列,所以青鸾卫中不乏黑衣人出身之人,双方配合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到张月鹿和齐玄素来到夏昌府外的时候,就见这里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虽说道门和朝廷的品级并不相通,但道门三大副掌教之一的太平道大真人又是朝廷的国师,便给了道门和朝廷之间竖了一根标尺,大概可以有个对应。

    毫无疑问,本地县令、千总、青鸾卫百户都不如张月鹿这位四品祭酒道士,唯有王子成与张月鹿相当,所以也就是由王子成和张月鹿商议而决。

    王子成沉声问道:“夏家的人还不肯出来投降吗?”

    赵千总回答道:“回禀上差,已经让弟兄喊了三轮话,只要他们肯开门投降,只诛首恶,若是执迷不悟,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可里头没有半点动静,还请上差示下。”

    王子成看了眼张月鹿,问道:“不知张法师是什么意思?”

    张月鹿道:“若是正常士绅人家,见门外如此阵仗,早就开门说明情况,如今无人回应,可见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那便不必客气,直接以火炮轰开大门和院墙,强攻进去。”

    王子成点头道:“就依张法师之言,赵千总,给我瞄准了轰。”

    身披黑色甲胄的赵千总领命而去,来到距离夏府大门大约有一百丈左右的地方,只能勉强摆开两门火炮,另外两门火炮则被布置在了两翼位置。

    齐玄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火炮,据说这种火炮是由道门天机堂主持研发设计,然后由工部、神机营联合生产。其采用多层复合炮身结构,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较之前朝大魏的前装式滑膛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然后就见赵千总高高举起右手:“一发装填。”

    四门火炮同时行动,训练有素的炮手迅速打开木箱,两人抬起一发金属外壳的锥形炮弹,从火炮后方装填入炮膛之中。

    然后就听炮手高声道:“装填完毕。”

    赵千总猛地手掌挥下:“放!”

    齐玄素只觉得一股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同时脚下地面轰然一震,仿佛摇晃了一下。

    然后夏府的门楼已经整个消失不见,连带着一段院墙也彻底坍塌,废墟上还残留着点点余火。

    赵千总再次举起右手:“调整角度,二发装填。”

    接着便是炮手们几时方向、多少角度的术语此起彼落,就见旋转炮身,瞄准其他方向。然后炮手们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赵千总再次猛地一挥手:“放!”

    四门丙等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烟尘。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四发炮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夏府之中。

    炮弹炸开,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被炸碎的泥土、石块、树木、房屋残骸直接被气浪抛上半空。

    齐玄素只觉得脚下地面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

    此等火炮威力,哪怕是先天之人,也不能从正面力敌。

    两轮齐射之后,夏府已经满目疮痍,就算有什么阵法,也应毁坏得差不多了。

    王子成立时下令攻入府中。

    齐玄素、张月鹿、王子成等人走在最后,县令则是留在外面,负责维持城内秩序。

    越过院墙的废墟进到府内之后,还能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

    张月鹿伸手煽动烟气,对齐玄素轻声说道:“我记得有一则关于玄圣和东皇的佚闻,东皇遭遇了大报恩寺之变后,险些身死,面见玄圣,被玄圣斥责。原文是:玄圣斥责东皇恃兄长之亲,受封疆之重,凭籍权势修为,无复顾忌,妄自尊大,不听他人劝诫之言,刀剑加身而不自怵,独断而专行,孤身而犯险,方有今日之祸。用白话就是玄圣说东皇因为出身、境界修为、权势的缘故,自高自大,轻视众人之力,夸大个人作用,所以才吃了这样的大亏。我不知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过自此之后,道门在剿灭古仙的时候,能够借力就绝不单干。今天我们也省些力气,用火器开道。”

    不多时后,就陆续有黑衣人和青鸾卫传来消息,在后院发现了部分仆役,都已经身死,并非死于火炮,而是死于某种毒药,像是被杀人灭口,而其余人则不见了踪影。

    王子成愈发肯定此地就是妖人的据点巢穴,下令严密搜查,不能放过一处。

    在这方面,青鸾卫是专业的。

    罗骁亲自带人搜查,很快便在一座假山中找到了地宫的入口。

    王子成也不客气,直接派人以炸药将假山炸开,显露出下方的地宫入口。

    地宫开口颇为宽阔,可供四人并行,一路倾斜向下,不仅有台阶,还有轨道,可供推动车子上下进出。

    赵千总喝道:“盾兵。”

    十余名全身披甲手持大盾的黑衣人并排走入地宫入口。

    这些盾兵虽然只是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但力气极大,体魄强健,身上披着“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对于各色法术也有一定的抵抗作用。其外又套了一件棉甲,经过专门的加工,用水浸泡后再经暴晒晾干,韧性十足,内衬有铁叶子,外以铜钉固定。

    火器出现后,传统的铁甲变得有些不合时宜,道门改进的重甲又造价昂贵,无法配发普通士兵。于是大晋年间开始,出现了以外为布料,内里在要害装有铁片的布面甲,即棉甲的前身。时至今日,棉甲又得到进一步发展,多了专门的面甲,用于抵挡瘴气毒气。

    最后是大盾,名为“钢鬣盾”,可以将半个身子挡住,既能够抵挡火铳的射击,也能抵御真气和部分法术。

    在盾兵之后,是手持长铳的黑衣人,可以通过盾牌之间的缝隙,进行射击。

    如此层层推进,寻常妖人根本不是对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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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棋,苍生作子,而齐玄素便是那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过河卒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过河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过河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