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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凉秋小记     你好2000年txt下载     你好2000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教养

    捧着一大碗银耳汤喝了两口,沈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两个老爷子和苏仟。

    两个老爷子都是一代名厨,肯定饿不着自己,苏仟那个家伙单独留在外面沈莫是真的不太放心,不是不太放心别人伤害她,是放心她伤害了别人。

    “哥哥,我有个朋友在外面,我去给她送汤。”

    沈何朝摇了摇手,掏出一个梅子青色的瓷碗放在托盘上,抬手往里面舀了七分满的莲子银耳汤,又指了指上面的一排瓶瓶罐罐。

    因为沈莫对甜食不太喜欢,所以这锅银耳汤里的糖只放了一点,现在要给别人吃肯定要加一点甜味,那些瓶瓶罐罐里多是各种各样的蜜或者是甜渍物。

    女孩儿看了看那个梅子青色的碗,笑着对她哥哥说:“她一向比较爱臭美,放点玫瑰糖吧。”

    用一把小银勺在碗里点了一小撮的玫瑰糖,再把同是梅子青色的勺子放在碗的边上,沈何朝让妹妹安心地喝着银耳汤,他自己给外面的人把银耳汤送出去。

    苏仟的饺子还没端上来,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四下打量着饭馆里的格局。

    沈家的饺子馆是三进式的,从大门进来两边还各有一个门通向另外两个开间,墙上还设了木格子的隔断,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头顶悬着的灯外面有一层牛皮罩子,怎么看都带了两分的古意。

    门外有两棵梧桐,一左一右相对而立,都长得繁茂喜人,正午猛烈的阳光并不会直射进店里来,让这个小馆子在整洁清静之余也有了一点生机和凉爽。

    对此,苏仟的评价是:这个地方的风格和小夕的性子还挺搭。

    美人看着四处的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闲不住的光头看见了这样的美女早就和小川两个不知道在嘀嘀咕咕着什么,沈何朝端着银耳汤出来,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只环顾了一下大厅,就猜到了谁是小夕带回来的朋友。

    谁让这位姑娘的画风和别人太不一样了,坐在这个小店里真是扎眼又悦目。

    于是苏仟就看见了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红木色的托盘,一双手型漂亮看起来就结实有力的大手把一个绿的特别可爱的陶瓷碗摆在她的面前,碗里装了莹莹如琼脂的炖品,还有一点点颜色深浓的玫瑰糖点在中间,带了浓甜的香气。

    抬起头,她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对她轻笑了一下。

    【你好,我是小夕的哥哥,谢谢你陪她回来。】

    素白的纸上写了一行字,就摆在银耳汤的旁边。

    苏仟的目光从纸上移到对方的脸上——小夕的哥哥,果然也是颜值爆表的好货色。

    “不客气,我是来混吃混喝的。久仰大名呀,沈大厨。”

    大概是因为好友兄不可戏?苏仟笑得有一点矜持,完全不像往常那样地发散着自己的圣光威力。

    沈何朝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厨房走去。

    苏仟在他身后用眼睛从上而下地溜了一遍又溜了一遍。

    啧,俞大厨说过这个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夕的身量骨架已经是十分漂亮了,没想到她的哥哥也是这么的骨肉匀停、身板挺拔,肩宽臂长也就算了,那个逆天的腰臀线是怎么长出来的。

    哎呀呀,没想到来了华夏居然还有这等美男可以看。

    苏大女神□□地喝了一口温度正好的银耳汤,甜香可口花香浓郁,再衬着此刻的好心情,格外地让人心情舒畅。

    ……

    就在沈何朝往外送一份汤的功夫,后厨房里沈莫已经给自己找事儿做了——尝菜。

    尝的就是摆在陶瓷瓮的那一份份小凉菜。

    黄瓜拌粉丝,黄瓜全是手切的,脆劲儿和甜味都很完美,粉丝烫洗过之后混在一起拌成了酸辣口味还放了一点糖,不用吃就是哥哥做的,不错不错。

    女孩儿愉快地点点头,往自己的小空碗里夹了一夹子的粉丝。

    蛤蜊肉拌菠菜,芥末油和蒜味的比例恰到好处,还是哥哥的作品,恩恩,也夹一点。

    剩下的两个瓮里一个放的是泡椒凤爪,另一个放的不是小菜,是小半瓮的红油蒜糊。

    咦?这是蒜泥白肉的调料,典型上河帮的手艺,店里来了川菜厨子么?

    沈莫正弯腰研究着两个瓮里的东西,沈何朝掀开帘子从前面迈步走了进来。

    女孩儿立刻把那些别系吃的抛到脑后,左手小菜右手银耳汤跑到哥哥身后的马扎上坐着继续吃吃吃。

    沈何朝开了两个灶,一边炝锅,一边烧水煮面,间或回头看看自己的妹妹一眼,笑容里是满满的温柔和疼宠。

    *******

    也许沈家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永远都是做做做和吃吃吃。

    前面的沈何朝在投喂自己的妹妹,在小院子里的沈抱石也在投喂自己的哥哥。

    滚蛋饺子绊腿面,远游的人回到鲁地的第一顿饭总是要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面团是沈老爷子早起就揉好的,切出一小块足够两人吃的,直接就开始揉搓这块面,用一双苍老有力的手把面搓成长条,抹上点油盘起来,过一会儿再搓几下。

    很快,面就变成了盘成了光盘状的细条,粗细不过小孩子的食指,细长蜿蜒地像是一条长蛇。

    鸡腿肉的丁翻炒到颜色见白,撒入香菇丁、木耳丁、洋葱丁,等到有了食物融和在一起的香气,放一点豆瓣酱调味,然后再倒一些高汤,小火炖上。

    再在另一口大锅里烧上水,沈抱石跟正川雄一献宝:“那几年我从北京城里出来,有人往南走,有人往西走,我也就带着我娘往西去,去了黄河边上还认识了几个朋友,这个做面的手艺就是那时候学的。我连大朝都还没教呢,先让你尝尝怎么样。”

    正川老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阳光透过葡萄架洒下来,亮而不晒,让人惬意非常。

    “你为什么、不教、大朝?”

    “我的本事那么多,他得一样一样地学也得学半辈子。”

    沈抱石把盘好的面放在离大锅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左手捏着面的一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压住面条,得意地看了外面的老兄弟一眼,左手手腕一震,用力轻拉,右手同时加大拿捏的力道,短短的一截面条陡然变得细长,伴随着左手松开的方向轻飘飘地落进了锅里。

    左手收回,再往外一扯一扬,那团盘起来的面就像是被送入了纺纱机一样变成了细长又有韧劲儿的细面条了。

    看见沈抱石的这一手,正川雄一也来了兴致,他急急地站了起来,也张着手进了厨房。

    “我也、试试。”

    “试什么呀?别添乱,我这马上就好了。”

    “试试。”

    “都说了,这不马上就得了。”沈抱石撇头看了一眼面盘子,刚刚还满满的面,现在外围最大的几圈都已经进了锅里了。

    正川雄一就站在一边看着沈抱石做着这个一根面,又是手痒又是心痒,偏偏沈抱石这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他动。

    他转身拿起一根胡萝卜放到了水里洗了洗。

    沈抱石扭头看了他一眼,就看见他拿着一把刀要把胡萝卜片进炖着的燥子里。

    “不行啊!我不吃熟的胡萝卜。”

    “面让我、来一下。”隔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弟弟口味的正川雄一拿着胡萝卜来要挟做面的权力。

    沈抱石意志坚定:“不行。”

    正川雄一继续作势要切胡萝卜。

    两个老头一个手持面条,一个手握胡萝卜,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互相威胁对峙着,过了几秒,他们看看自己再看看对方,终于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把年纪了还玩威胁这一套。”

    “一把年纪了、你还是不听哥哥的话。”

    两个人互相指责了一番,沈抱石一脸“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把面条让给了正川雄一。

    在那之前,他把锅里煮的差不多的细面条先捞了出来。

    “自己做了的自己吃,我看看你能弄出什么来。”

    ……

    最终,那碗略有粗一点的面还是让沈抱石以“自己更爱有嚼劲”的原因夺去吃掉了。

    坐在院子里,两个老人开始聊天,谈过去,难过的事情的太多,很多话题,两个老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

    那就聊现在吧,聊啊聊啊,就谈到了孙子辈的教养上。

    沈抱石终于干了他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情,狠狠地嘲笑了正川雄一不会教孙子。

    “你那个孙子,干活的时候一副我是来接受磨练的模样,真是让你养成了少爷脾气。”

    想到自己的孙子,正川雄一觉得自己责任很大:“唉——平次,我没有、好好教导他,大朝、很好,小夕、也很好。”

    “那是,你不看孩子是谁一手带大的。”说起自己的孙子孙女,沈抱石连脑袋都额外抬高了两分。

    正川雄一就看不得他这副得意样子,再想到小夕那么好的孩子居然差点被沈抱石荒废了,他默默地把小腻歪抱到了石桌上。

    “小夕、天资、非常好、就是,你不教她、厨艺。”

    提起小夕不学厨艺的渊源,沈抱石有几分心虚:“谁说我不教?我那是以前以为小夕跟她妈一样,脑子聪明爱读书,不爱进厨房。”

    正川雄一顺了顺小腻歪的毛:“你是把一头狼,当成猫在养。你不教她、我教。”

    “是狼是猫那是我孙女,我现在教他也来得及。”沈抱石说着就要去抱回小腻歪。

    正川大师坚决不放:“给我吧,我能教好。”

    “那是我孙女!”沈名厨去拎小腻歪的小狗腿。

    阳光晴好,微风飘摇。

第五章 八珍和刀

    晚饭时间,丰盛饭菜就要在沈家的小院子里摆开,除了沈家的三口人和曾经也姓沈姓了好几年的正川雄一,桌上只有苏仟这一个实打实的“外人”。

    可是这个外人有功啊,如果没有她,沈莫想要弄回流鱼刀是真的要费一大番周折呢。

    刀回来了,孙女也回来了,老兄弟也回来了,沈抱石心里是真的高兴,他拍了拍刀特别豪气地对劳苦功高的“苏家小丫头”说:“在我们家,你看好什么就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完全不用客气啊。”

    苏仟笑得一如既往地圣光普照:“沈爷爷您放心,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的。”

    她来华夏的目的最主要的就是在这里每天都吃到特别好吃的东西,和这么一家厨艺高超的人搭上了线,她怎么可能客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小夕的爷爷格外地有些单纯呢。

    晚餐当然是沈何朝掌勺,沈莫在厨房里转悠了两圈想要帮忙,被她家哥哥在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给赶了出来。

    如果亚瑟他们在这里,大概就知道他们姐姐那么熟悉的投喂姿势是怎么学来的了。

    沈抱石看了正川雄一一眼,又看看自己一反常态就只想往厨房里钻的小孙女:“丫头,你跟着你这个爷爷学了厨艺?去厨房,你给我露一手。”

    露一手?

    正川雄一早就知道沈莫本身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厨艺,所以他们之间所谓的教导完全不只是锅碗瓢盆的“技”而是上升到“术”的层面……说白了,如果小夕这个时候做一道菜,有八成的可能会被小刀一眼看出来是沈家的。

    沈莫看了看神色有点酸溜溜的自家老爷子,再看看微微点头的正川雄一,再一次挤进了厨房里。

    厨房里的沈何朝打算做二凉四热六道菜再加一道汤,两个凉菜分别是清拌藕片和拌耳丝,正好是能让两个老人说这话喝着小酒的下酒菜,四个热菜是芙蓉干贝、炸蛎黄、啤酒焖排骨、清蒸鸦片鱼,最后一道汤是鲜蘑鸡汤。

    此时那两个凉菜早就在人们的筷子攻击之下,芙蓉干贝也已经里面的干贝和芙蓉蛋已经分别上锅蒸制,炸蛎黄即将端盘上桌,鲜蘑鸡汤在锅里,家里的三个灶头不够用,啤酒焖排骨一会儿去前院厨房取回来就能吃。

    只剩了一道清蒸鸦片鱼,沈何朝正打算清理一下,被沈莫接手了过来。

    “这个菜我做。”

    啊?妹妹怎么会做饭了?

    沈何朝知道沈莫似乎有正川大师教她厨艺,但是没想到还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她就能这么轻松愉快地跟自己说:“这道菜我做了。”

    【会很烫。】

    “没事啦,没事啦。”

    【烧热油很危险的。】

    “不会的。”沈莫把她哥哥往旁边推:“你去上菜吧。”

    女孩儿有模有样地拿起牙片鱼开始去鳃破膛。

    沈何朝拗不过自己的妹妹,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端着一盘炸蛎黄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没想到沈莫也蹬蹬蹬地跑了出来,径直跑向沈抱石,从他的怀里把流鱼掏了出来:“刀给我用一下。”

    拿起流鱼刀又她奔向了堂屋。

    堂屋里,蓝色的绸布,红木的架托,有一把刀也同样寂寞了太久了。

    折燕、流鱼,一把刀因为造型奇诡形似燕翅相折而得名,一把刀因为刀锋流畅如鱼入水而得名。

    同样的刀柄,同样的铭环,同样的材质,两把不一样的刀竟然也有聚散离合,也会相互思念。

    是的,思念。

    不知道是刀对刀,还是人对刀。折燕流鱼的分别是将近百年,而沈莫自己与折燕的分离,是隔了一个束缚着灵魂的外壳。

    仰起头,沈莫看看堂屋正中只挂着的一副松鹤延年图,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容。

    对,沈家是不拜易牙,也不拜伊尹的。

    他们是华夏烹饪始祖,却不是沈家信念的来源。

    拿着刀,沈莫在院子里对沈老头抱怨:“我哥的菜刀太重了。”

    对,金柄大刀确实很重,沈抱石知道这个,但是……厨房里轻快的刀也不是没有啊,为什么要去拿折燕和流鱼呢?

    正川雄一不愧是被沈莫叫了这么久的“大爷”,看见沈抱石想要说什么,他立刻拿起酒杯堵他的嘴:“我教的、小夕,肯定,爱用什么、用什么。”

    “嘿,你什么意思?”沈抱石一听立刻就不服气了,“小夕是我孙女,我肯定让她爱用什么用什么!”

    “你、心疼刀。”

    “谁心疼了?我是怕她不会用……”

    “你、心疼了。”正川雄一态度非常的坚决,小刀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连两把刀都舍不得让你孙女用,“抠、门。”

    “沈抱云你……”

    苏仟左右看看两位老人,优哉游哉地又吃了两个炸蛎黄,没想到生蚝还有这么平民的吃法,相较于洋人或者外国中餐馆里一个一个或是生吃吸食或是精心烤制的吃法,这样把生蚝的肉裹着一层蛋糊炸出来再蘸着味道特别的调料粉,一口可以吃掉两三个的感觉真是让人觉得很过瘾呀。

    金色的外壳里面是海蛎子依然保留的原汁原味的鲜美,再由椒盐增加味道的层次感,真的是让人感觉非常畅快的一道菜。

    沈抱石看见苏仟吃得很开心,忍不住跟她说:“这个海蛎子,是袁氏海八珍之一。小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海八珍么?”

    苏仟摇了摇头,一脸兴味地看着老爷子:“沈爷爷,什么是海八珍啊?”

    古代八珍之说自《礼记》起就有所记载,随着时间的推进,人们找到了越来越多的食材,食物的分级越来越明显,各种各样的八珍也就代表了这种食材在当时的名贵程度。

    前朝有全席宴,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的珍馐食材,又在其中分出了山海禽草各有八珍的美味。

    当然,那些“八珍”里面并没有包括海蛎子。

    但是同时也有一位有名的文人,也是有名的吃货,在他自己撰写的《随园食单》里面,把蛎黄列为了八珍之一。

    “当食客当得如此有名,袁大人可谓是古今吃货之翘楚。”讲起典故,沈抱石就来了精神,历朝历代的美味传奇他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苏仟非常捧场地不停地追问,嘴里也在不停地吃吃吃。

    就这样,在外面的苏仟和正川雄一合伙让沈抱石暂时忘记了沈莫把折燕刀和流鱼刀拿去做饭的事情。

    在厨房里,沈莫正在处理着牙片鱼。

    牙片鱼的名字其实是海边人对大比目鱼的别称,比目鱼的两只总是长在一边,长在左边的被称为鲆鱼,长在右边的被称为鲽鱼。

    这种鱼生长在海底,形状扁平,肉质细嫩洁白,味道鲜美肥腴,只取它本身的肉质和鲜味就能够做出很多可口的菜肴,所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这都是相当不错的食材。

    沈莫用流鱼刀破开鱼肚子掏出里面的脏东西,再用依靠折燕刀的特殊刀纹快速地去掉鸦片鱼的鱼鳞。

    在鱼的两面斜切几刀,刀探到鱼骨部位就收回,淋上料酒祛除一下腥味。

    沈莫腌好了鱼,扭头看向自己的哥哥:“怎么样?是不是没有切到自己?”

    沈何朝面带微笑地点点头,乖乖地清洗干净葱姜,放到了妹妹的面前。

    葱姜切成薄片,放在鱼肉切开的缝隙里,拿出一个鱼盘,在盘底抹上一层油再放上姜片,然后把“两肋插葱”的牙片鱼放在上面。

    锅里放冷水,鱼盘放进蒸屉里,水开之后蒸18分钟左右,再把鱼端下来,蒸过的葱姜之类统统不要,另外码上葱姜丝和青红椒丝。

    蒸鱼时蒸出的鱼汤过滤后倒进小碗里,用豆豉、耗油、盐糖调味。

    锅里的油烧到七八分热,炸一下花椒再取出来,最后把热油泼在鱼身上的各种丝状食材上。

    然后再浇上调好的调味汁。

    沈何朝看着妹妹做菜的手法,心里真的有一些惊讶,但是更多的是惊喜。

    一道蒸鱼,讲究的是蒸鱼火候和泼油时激发香味的手法,从这两点上来说,小夕的处理都是近乎于完美无缺的。

    沈莫一脸邀功地表情看着自己的哥哥,有哥哥陪在身边做菜的感觉简直是像做梦一样开心又愉快。

    而且用的是流鱼和折燕呢。

    让人有一种此生无憾的幸福和满足。

    沈何朝制止了妹妹要直接端着鱼上桌的动作,他拿出一个端菜盘,自己把鱼放在了菜盘上。

    【你想自己端出去么?】

    “对啊,我要自己端给老头看我做的鱼。”

    沈莫端起了鱼,在她是身后,沈何朝一直小心地跟着,等她把菜盘放在了桌子上的时候,一双大手已经从菜盘里把鱼稳稳地端了出来。

    兄妹两个人隔着一个菜盘相视一笑,直面了这一幕的苏仟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第六章 远方的人

    “这个鱼……”沈抱石夹起牙片鱼下部靠近鱼鳍的位置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了两下尝尝味道,然后又夹了一筷子——一筷子夹走了一大块鱼肉。

    “味道调理的很细致,有点南派的模子也有咱家自己的味底。”沈抱石看向自己的孙女,“你去了腐国才学的?”

    “我十七岁之后学的。”女孩儿淡淡地说,脸上还挂着笑容。

    坐在一边的苏仟和沈何朝都扭头看了她一眼。

    苏仟知道自己在认识沈莫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深藏不露的厨艺高手了。

    沈何朝知道刚刚妹妹处理鱼的动作绝对不是一年两年能练出来的。

    坐在他们俩中间的女孩儿恍若未觉地低头吃起了哥哥给她布的一块排骨。

    正川老头板着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喝汤。

    其实,这个桌子上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在隐瞒。

    “嗯……”沈老头没再说什么,夹了一筷子鱼,又夹了一筷子鱼……

    那天晚上,沈抱石和沈何朝为了抢牙片鱼的鱼尾差点炒了起来,当然,肯定是单方面的吵架。

    在爷爷的对“不孝孙”的碎碎念中,沈何朝非常淡定地吃掉了最后一口牙片鱼,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特别特别的开心。

    正川老爷子看着那边祖孙三个人说说闹闹,依稀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儿。

    到底是什么事儿呢?正巧沈抱石吃饱了之后又找出了前一年自己酿的果酒,他就把那点思考扔到脑后去了。

    所以,可怜的正川平次被他的爷爷真的遗忘了,在沈家后厨房过着学习低头做菜的日子大概还要一段时间。

    不过,他现在也没什么精力去想自己的爷爷了,难得半天的假期他已经睡了两个小时。

    光头在耳朵里塞了两块棉球努力地在看一本租来的小说。

    仙人板板地,个瓜娃子,睡觉还打呼噜!

    *******

    远在腐国,有人仿佛与那个院子里的欢乐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何勉韵已经有一个星期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了,除了她的丈夫,她对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一点敷衍的态度。

    哈特先生端着餐盘打开了妻子的房门,就看见他的妻子脸色苍白地坐在桌子的边上,桌子的另一边还放着那个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

    “亲爱的,午餐的时间你应该吃点东西。烤鸡腿、洋葱圈、还有果酱布丁,你稍微吃一点下午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餐厅喝下午茶怎么样?”

    他不会告诉自己的妻子,就在十分钟之前凯瑟琳还在念叨cici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孩子们担心着自己的妈妈,又被那天她歇斯底里的状态吓到了。

    “我不想吃。”何勉韵什么都不想吃,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有了轻度厌食症的倾向,专门找了心理医生来看过的哈特先生对她如今的身体和心理状况都非常担心。

    “相信我,你就算把自己饿成cici那么瘦,问题还是解决不了的。”哈特先生努力调动自己生来就所剩无几的幽默感,但是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的妻子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脑袋,似乎在假装自己是一只鸵鸟。

    “我的两个孩子,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能为他们做什么,或者我对他们已经做了什么。”何勉韵痛苦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一只在努力地当好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角色,我把我从前在华夏经历的一切当成了一场噩梦。可是噩梦里有我的孩子,亲爱的,我似乎在逃离华夏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儿子和女儿扔给了噩梦。当我的女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噩梦再一次地开始了。没想到,真正在噩梦里出不来的是我自己,我居然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噩梦?怎么会是噩梦呢?在我的眼里cici是个好女孩儿,我很少看见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像她一样包容又自信能够好好规划自己的生活,无论在哪里,我相信她都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哈特先生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都在想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过去和期望强加给孩子呢。

    何勉韵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苦涩:“她的哥哥不能说话,她隐瞒了我快一年,在前几天我头脑最不清楚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怕我把她的哥哥弄来这个国家……我的内心有时候真是卑劣到会吓到自己。”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亲爱的,我的意思是说你并不卑劣,你只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哈特先生把一杯热的可可放在了她的手边,“喝一点热饮料吧,医生说你要保证糖分的摄取”

    “宝贝,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你希望自己是个完美无缺的妻子,完全无缺的管理者,完美无缺的母亲,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一点的问题。我还记得你来到了腐国就迅速进入了腐国人的生存状态,面对自己在腐国生下的孩子你就立刻成为了一个腐国人眼中的好母亲。”

    想到当年自己看到的那个事事苛求自己做的和这个国家的人一样好甚至更好的年轻女人,哈特先生又笑了。

    当年的他一心拼搏于事业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注意到了自己现在的妻子。这个来应聘打字员的有着东方风情的年轻女人不仅工作上敢拼敢做,就连饮食口味也迅速变得和她身边的人一样,自己爱上的却是她在那副坚强外表下面隐藏的脆弱和温柔。

    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坦然地享受幸福和快乐,但是她的心似乎一直被什么阴影掩盖着。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成了她生命的主旋律,却忘了她自己和别人的心情。

    cici做的华夏美食居然像是一把钥匙,在勾起了她那些美好记忆的同时,也让她想起了那些称不上愉快地往事——她迟早要面对的那些往事,也好,揭开了过去之后,她能更坦率一些也足以让人欣慰了。

    “其实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是有缺点的,可能每天他们都是会犯错误的,我们必须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残缺,就好像你不会做饭、亚瑟永远学不会稳重、弗雷德总是太过于敏感,凯瑟琳总是太霸道……但是他们都是我们的宝贝,面对她们是时候你温柔又开明,因为你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腐国母亲,可是面对cici的时候你立刻把自己当成了华夏母亲中严厉的那一个。”

    哈特先生叹了口气,走到哈特太太的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亲爱的,我从不觉得你的上一段婚姻是你的污点和残缺,你是我的妻子,我对你的一切都应该看成是属于你的一部分,包括cici和他的哥哥。你自己也不应该这样把你的过去彻底摒弃在你的生命之外。也许在面对cici的时候,你看见的是过去的那个你,但是你却用了本质上和你厌恶的那些人一样的态度去面对她和要求她。”

    “这都是我的错。”何勉韵苦笑了一下,“有时候人真的是胆小到让人无法想象,我根本没办法去自己问一问为什么我的儿子会不能说话。为什么cici不肯告诉我?我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可能,你知道么?我猜到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人告诉我……这个猜测让我害怕极了,也让我变得更加的懦弱和自我唾弃。”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我们都要去面对,亲爱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直快乐下去,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按照自己的安排生活。但是我们不能无视你的过去,我也不能无视你对待快乐总是这么的卑怯,好吧,我们可以完全割裂或者无视它们,但是你不会快乐。任何人,逃避了痛苦也就丧失了拥抱快乐的勇气。”

    快乐?在见到小夕之前的自己快乐么?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腐国人,看着尖塔和河流,看着各种发色和瞳色是白人和自己友善地打招呼,那时的自己快乐么?

    刚来腐国的时候,语言障碍之外还有种种的不习惯,她就把在华夏的所有生活习惯都抛弃了,那时的自己快乐么?

    只能当一个小小的打字员,除了录入资料和极其小概率地充当一下中文翻译她没有别的收入,白天工作晚上学习,住在只有几平米的出租房里,那时的自己快乐么?

    晚上想孩子想得睡不着,梦里都是大朝张开的手臂和小夕小猫一样的哭声,那时的自己,快乐么?

    刚来了腐国九个月就得知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在港城去世的消息,那时的自己只能抱着大朝和小夕的照片才能入眠,不然就是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她比一片落入水中的叶子还要彷徨无依。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学会了逃避和遗忘。

    只是上天让她遇到了哈特先生,她有了新的家庭,体面的身份、可爱的孩子,她就渐渐不再去回想过去,过去的痛苦似乎是一个黑洞,即使吞噬了她这一生所有的快乐都无法填补。

    她珍惜着自己婚后得来的幸福,所以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过去封存,留下的只有对女儿的执念,或者说是对自己曾经的执念。

    到了最后,伤人伤己。

    高贵的、体面的、被人们交口称赞的哈特夫人终于抱在自己的丈夫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忘了!我居然忘了我曾经是那么爱他,我那么期待过他的降临,我把他当成过我生命里的支撑,我彻底忘了他,忘了他那么多年,把他当成了我自以为不幸福生活的一个符号!”

    母亲的哭声隐约传出,弗雷德在门外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

    姐姐说得对,只要妈妈想开了,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可是为什么今天的洋葱圈这么难吃呢?

第三十章 蝴蝶翅膀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在沈莫长达十年的学艺生涯中,无数被她拜访过的老师傅都用这句话为开头,一遍遍地告诉她中国菜对技巧和精力的要求是多么的严格和苛刻。

    不起眼的豆腐干用刀要片成二十八张,一个小小的灌汤包根据流派不同,还有十八褶,十六褶,二十六褶之分。船有船席,路有路宴,开席分有八四,席尾也求五味。

    巧思求变,南工北意。

    这是沈莫三十岁之后,老先生们对她的评价。

    他们赞许地说,她有祖师爷赏的这一碗饭,天生敏锐的味觉和天生灵巧的双手,只要持之以恒,她早晚能跨过厨子们从技到艺的那个门槛。

    ……

    奖杯堆叠了她的人生,美味浸透了了她整个的年华

    活着的人都不知道,

    其实……

    她烦透了。

    烦!透!了!

    那天,把奖杯随手扔在沙发上,沈莫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神思不属。

    39岁,单身,未婚,因为沉默寡言的性格,除了点头之交,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来往频繁的亲人。

    她面对厨房整整二十二年,刀案和锅灶就是她手中掌握的一切。

    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似乎浸透了油盐酱醋的气味,不管她有多么端庄的仪态,多么沉稳的外表,只要别人看见这双手,他们都能猜到,这是一双厨子的手。

    厨子……

    要求她继承祖辈手艺的祖父早已去世,尽管在祖父死前她还保持着对老人的沉默和冷漠,但是他的死亡也沈莫终于感到了愧疚,谁欠谁的呢?

    十七岁之前的沈莫从没想过有一天会靠自己的手艺活着,那位老人也没想到,几百年的传承最终落到了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孙女手里。

    在对自己祖父复杂难言的情感中,沈莫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在自己完全不期待的道路上走了足够远。

    不能再想着回头。

    她真的没想到,会有回头的那一天。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沈莫看见自己的哥哥在床边用大大的蒲扇隔着蚊帐给自己扇动着凉风,他自己被炉火烤得黑红的脸上,有汗水沿着鼻尖滴了下来。

    看见她醒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凳子上的去冰绿豆水。

    是的,沈莫的哥哥,沈何朝,是个哑巴。

    沈莫似乎还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自己的哥哥是可以说话的,只是从沈莫四岁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哥哥是个哑巴。

    是个只能憨笑着给自己做小刺猬馒头的哑巴哥哥。

    小小的沈莫不喜欢这个哥哥了,不能唱歌,不能讲故事。而且还让她被嘲笑,有个哑巴哥哥,是沈莫小时候最丢人的事情。

    为什么哥哥不能说话呢?她不想要一个不能说话的哥哥。

    四岁的沈莫坐在葡萄架子下面的板凳上撅着嘴说到。

    只比妹妹大五岁的沈何朝站在板凳上用大菜刀给冬瓜削皮,大大的菜墩,大大的冬瓜,大大的菜刀,还有九岁的小小的他。

    菜刀把冬瓜碰到了地上,刀刃划破了小男孩儿稚嫩的手掌,菜墩上有一滴一滴的鲜血溅染了翠色的冬瓜皮。

    那一天,沈莫第一次被爷爷按在凳子上打,沈何朝手掌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沉默地拉住爷爷抬起的手臂。

    那一天,沈莫长大之后想来,就是她17岁之前的缩影。

    疼爱他却被她漠视的哥哥,抚养她却漠视她的爷爷。

    三个最亲近的人,却是最令人无奈的关系。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沈莫的母亲与这个厨艺世家的格格不入。

    1973年,沈爱民娶了来自大城市的何勉韵做妻子,那时的何勉韵是没有父母的孤儿。

    1975年,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沈何朝。

    1980年,沈爱民去世,两个月后,何勉韵生下了沈莫。

    1981年,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无父无母的何勉韵收到了一封辗转几个月到了她手上的电报。

    1982年,这个梧桐和垂柳同样繁茂的小城,这个一边是饭馆一边是住家的小四合院儿,只剩了一个老人带着自己的一对孙子孙女。

    在何勉韵走的时候,她哭着抱着自己的小女儿承诺,沈莫的未来,由她负责。

    从小到大的沈莫一直觉得,爷爷的眼里只有她的哥哥,无论她自己多么聪明,多么可爱,爷爷从来看不见。

    沈莫的爷爷沈抱石是全城最有名的厨子,几次上面的领导人来视察,总有人开着红旗牌的车子来请他出山。

    三尺见方的青色蟠龙纹绸缎裹着的金柄菜刀,花梨木提盒里摆放的是秘制调料瓶儿,沈老爷子前一天还会去巷口理个发刮个脸,再穿上那身压箱底的蓝黑色的立领正装,精神抖擞的神气样子,哪里是一个厨子要去开席面,分明是一位将军要去出征。

    等到车来了,街坊邻居们都开着门扒着窗看着沈老爷子挺胸抬头地走向又黑又亮的四轮皮盒子。

    沈莫对这样的景象是好奇的也是憧憬的,可是这样的事情,其实和她没有丝毫关系,绸布包裹和提盒都是沈何朝拎着的,一老一少迈着同样节奏的步伐走向大门,沈莫只能站在一众帮厨的后面踮着脚看着爷爷和哥哥上了黑色的大轿车。

    回过头,只有一个空落落的院子,还有一群小伙伴趴在墙头上吱吱喳喳:“沈莫,为什么你不去呀?”

    小小的女孩儿不知道什么是嫉妒,也不知道什么是羡慕,只是眼睛酸了,心里疼了,被遗忘和丢弃的感觉浸透在了灵魂里,再也挥之不去。

    所以,尽管沈何朝是个二十四孝好哥哥,尽管时光荏苒沈莫早就忘记了那些旧事。

    他们依然不是一对亲近的兄妹,或者说,沈莫一直拒绝亲近自己的哥哥。

    如果骄傲中二的沈莫能更成熟一些,一定会认识到她有一个多好的哥哥。

    如果时间能让他们从容长大,那么从前种种的轻慢和冷脸也都能被时光涂抹干净,可是,命运没给他们机会。

    一个心有不甘,一个戛然而止。

    乍然看见自己的哥哥,沈莫只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梦见了自己最好的年华,还有自己内心最沉重的亏欠。

    曾经有多不喜欢,后来就有多悔恨。想起来曾经的种种,沈莫就像那些自己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一样,用被子把头遮了起来。

    看见自己的妹妹又把头蒙了起来,沈何朝又笑了笑,蒲扇轻轻放在一边,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粉白相间的毛巾被早就被蹬踏出了一个大洞,被人用蓝色的棉布细细地补了起来。

    针脚比豆腐丝还要绵密。

    蚊帐上还沾着陈年的蚊子血,被竹竿横七竖八地支撑着,随着女孩儿逐渐剧烈的抽搐而抖动了起来。

    被褥还散发着被阳光晒过后的气息,蚊帐也有被艾蒿熏蒸过的残存气味。

    在那个拙劣的蚊帐架子里,在那个破旧的毛巾被里,女孩儿咬住自己的手臂,眼泪和鼻涕混在了一起,沿着涨红的脸庞堪堪要流进她的嘴里。

    二十年后被人们赞美优雅得体的沈莫完全顾不得这一切,疼痛让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她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哥哥还活着。

    绿豆水的碗边上沾满了盛夏的水汽,慢慢流了下来,像是洗刷干净过往的泪滴。

    高木柜上红木的机械钟咔嚓咔擦地发出时光流逝的声响,外面的蝉鸣中掺杂了有规律的切菜声。

    抱着毛巾被坐起身,沈莫看见了床前泛着凉意的绿豆水,床位旧铜色包边的红木箱,还有洗到了泛黄的老蚊帐,一切依稀昏昏黄黄,这次终于不是在梦里了。

    午后的院子里蝉鸣沸腾,*辣的阳光泼洒在地面上,黄黄的肥猫趴在菜架子下面小憩,卷了叶子的南瓜藤似乎也被太阳罩上了一层晃眼的罩子。

    只有沈何朝笔直地站在这样的阳光下面,他正在把一个白萝卜切成细丝。

    葡萄架的影子里,沈老头端着一碗绿豆水躺在摇椅上,对着自己的孙子恨铁不成钢。

    “你也不管管她!跑出去一疯一上午回来倒头就睡!放假了店里也不去帮忙,你还又是绿豆水又是萝卜丝,她还成了功臣了!”

    沈何朝眼皮也没动一下,腰板挺直,颈部微倾,肘部用力,手上只看见刀影不绝,细细密密的萝卜丝就从他黝黑的手掌下面码了出来,像是生来就如此这般的样子。

    最后一根丝也被切好,宽宽的菜刀一铲一翻,萝卜丝就妥帖地层层摞在了盘子里。这时,沈何朝才抬起头,对着老人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前比量了一下,又指了指一边的窗子。

    老人回了个犀利的白眼,一口干掉了碗里的绿豆水,用蒲扇狠狠扇了扇两下,终究,没有再说话。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有人趴在窗台上,又一次成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傻逼。

    那是她的哥哥和爷爷,这里正是她十七岁后再也没回来的旧宅。

    这是一个明媚又让人伤感的盛夏,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属于她的十七岁。

第七章 故人

    又是一天乌漆墨黑的早上三点半,正川平次打着哈欠穿着塑料拖鞋和短袖汗衫拖拖拉拉地走出房间,一股子带着海水气的凉风从他的头顶呼啦到脚后跟,让他整个人立刻清醒了不少。

    现在的他每天从早上三点半忙到夜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收到了莫大的摧残,简直是被摧残到连去买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他的几件西装衬衣穿进厨房工作方不方便不说,厨房里的高温能在半个小时内让汗水把他的衣服里里外外洗两遍。

    思来想去,他最后只能拜托了光头去帮他去买衣服,结果光头买回来的是菜市场上五块钱一件十块钱三件的大汗衫、大裤衩和塑料拖鞋。

    看见衣服的时候,国宝大师的孙子、片儿国年轻一代厨艺翘楚的正川平次先生深吸了三口气才强忍住把衣服糊到光头脸上的冲动。

    在穿和不穿之间正川平次整整纠结了两分钟,结果就是当日里那个西装笔挺的成功人士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了一个除了头发上还有毛其余的都和川娃子光头同一批流水线出产的村货年轻人。

    这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和厨房里的其他人之间那一点似有似无的隔阂又消除许多,偶尔在沈何朝不在的时候,成子和文河他们也都乐意再和他交流点厨艺上的心得了。

    虽然是物质上前所未有的苛待,虽然身体和精神上都饱受□□,正川平次却觉得在这样的生活和工作中,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到底爱的是厨艺还是厨艺背后的荣耀,我到底是应该作为正川平次活着还是应该作为一个寿司大师的孙子活着,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无论是沈大师的犀利评价,还是沈何朝对他的捶打磨练,在这些东西的背后他能感受到对方对他的善意,他的厨艺本身已经学了太多,但是他在如何做人如何做好一个厨子的事情上学的太少。

    无论是弯下腰还是稳下心都是他现在最应该做到的事情。

    爷爷,也许等到您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您也会觉得这样的我更符合您一直以来的期待吧、

    把板车推出院子,转身关上院门,乡土版正川再骑上车子往外走。

    巷子头上照例会有沈何朝骑着另一辆三轮车在等着他。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点例外,昏黄的灯光下除了沈何朝,还有一个女孩儿也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

    沈何朝并没有给两个人互相介绍的意思,他还记得正川平次干的蠢事,他对着正川平次轻轻点点头,就一马当先地把车骑到了前面。

    年轻的女孩儿扎着马尾辫,腿上穿了一条牛仔五分裤,上身是一个淡黄色的短袖t恤,因为早上风凉雾重,她还被哥哥强制披上了一件大号长袖衬衣当外套,看起来身材纤瘦面庞娇美。

    这位当然是回来之后一直腻歪着自己哥哥的沈莫,在她的车筐里还有一条小狗在趴在竖放的背包里摇着尾巴——照着沈老头子的说法,这就是“大腻歪带着小腻歪,小腻歪腻歪着大腻歪。”

    看见正川平次,沈莫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

    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每天被发配着来买菜,他是得罪了爷爷还是得罪了哥哥?

    如果得罪了爷爷也就算了,如果是是得罪了哥哥的话。

    呵呵。

    恩,妹子,他其实是把两个都得罪透了,而且似乎马上还要得罪最不该得罪的那一个。

    沈何朝买菜的路线一贯是先去河边的市场买菜再去码头挑海鲜,沈莫轻车熟路地跟在他的侧后面,因为沈何朝的特殊情况两个人无法正常的“交谈”,但是他们偶尔看对方的眼神,就让正川平次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起的越来越频繁了。

    难道这是朝君的未婚妻?看起来长得真是不错啊。

    昨天他打着呵欠清理菜篓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别睡过去上,根本没注意到厨房里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孩儿。

    他自然也就错过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沈莫就是沈何朝的妹妹。

    穿过栽满了梧桐树的老街道,再经过新建在小河上的钢筋桥,早市上的熙熙攘攘就在眼前。

    现在正是城里各大菜馆挑菜进货的时候,不少人看见沈何朝都笑着跟他挥手致意,沈家的小师傅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在整个太平区也算是出了名的好人缘。

    沈何朝并没有向往常一样直奔去几家相熟的菜肉摊子,而是先去买了一棒热乎乎的煮玉米放在了沈莫的手里。

    六月的早晨风凉,把玉米捧在手里能够取暖,吃到肚子里又能饱腹。

    沈莫就笑眯眯地背着小腻歪啃着玉米跟在哥哥的后面看他们挑选各种各样的肉和蔬菜。

    黄瓜、韭菜、西红柿、芹菜……这些都是不能少的,新鲜的山药和刚上市的韭薹也买了一些,山药适合两个老人吃,韭薹可以用来给妹妹包小馄饨,这么想着,沈何朝又挑了一把青蒜。

    猪肉平时都是订好了一家老店的五花和后肘,今天店老板来的晚了,肉还没来得及分割,沈何朝直接让他把整个那块肉搬到了正川平次骑着的三轮上。

    是的,在这里买的蔬菜和肉类全部都放在了正川平次的车上,然后他还要满载着东西积蓄跟着骑着空车的沈何朝去海边码头,他自己大概也习惯了这样被□□着,乖乖地把东西都往自己的车上搬。

    沈莫自己溜溜达达也买了一点口蘑和豆腐,看着她一直有说有笑地跟在沈何朝的身边,两样小东西几位摊主都给了她批发的价格。

    小腻歪从她的背包里把脑袋挣出来,抽着小鼻子闻着早晨这个市场在人来人往中蕴含出的生气勃勃。

    东西买的差不多了,沈何朝又想起来去了稍远的禽蛋摊子挑鸡和鸡蛋。

    正好这时一个三轮货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来,车子正好停在了明亮的路灯下面,在灯光的映衬下满满的一车甜瓜都是白里透着黄绿的颜色,怎么看都觉得喜人。

    回国之后,沈莫发现在自己的眼里国内的一切都变成了好东西,比如手里这个两块钱一大块的豆腐,再比如不远处那车似乎带着露水的甜瓜。

    女孩儿走到货车的跟前,摊主带着自己才两三岁的孩子一起从车上下来,小孩儿自己笑呵呵地跑到了车后面,手里还举着甜瓜的价牌,摊主从另一边绕过来,把车子的后斗插销拔了下来。

    车斗里的甜瓜堆得太满,有几个甜瓜滚了几下,摊主也没在意,还在忙着招揽生意。

    沈莫走到车子的跟前,正好看见车主把车斗的挡板打开,满车的甜瓜咕噜噜地就开始往下滚,瓜砸下去的方向还有摊主的孩子站在那里。

    瘦削的女孩儿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手拎起了摊主的孩子,一手把车斗的后挡板掀了上去。

    摊主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立刻抢过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小孩儿还是笑呵呵的,他的爸爸后怕到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少说也有一二百斤的甜瓜被后挡板一挡,停住了滚动的势头,女孩儿就把挡板的插销插回去,又没事儿人一样地拎着豆腐和口蘑走了。

    一边走一边有点小忧伤,可惜那个还剩了两口的玉米,被她情急之下扔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被等在车边的正川平次看了个正着——没想到朝君的女朋友看起来瘦瘦的居然是个大力士!?

    喜欢身娇体软型女孩儿的正川君在心里默默为沈何朝哀悼了两秒。看起来这么厉害的朝君将来如果和女朋友吵架的话会不会被人失手打死?

    沈何朝拎着给妹妹买好的一只草鸡走了过来,看见沈莫的手里的豆腐颠碎了一块,急忙又给她买了一块。

    女孩儿笑容满面地享受着哥哥对自己的疼爱:“哥哥你真好,中午咱们让老爷子做锅塌豆腐吧。”

    沈何朝点了点头,兄妹两个肩并肩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留下正川平次一个人石化在晨风里。

    哥、哥哥?

    朝君只有一个妹妹吧?

    朝君的妹妹就是爷爷说让我娶的那一个吧?

    朝君的那个妹妹就是被我“退婚”……

    想到刚刚那个女孩儿一手拎着小孩儿一手推上了满车甜瓜的样子,正川平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遍体生寒。

    当初沈何朝揍了自己一顿的地方现在又开始疼了起来。

    爷爷……如果你再来不救自己的孙子,可能我们就只能在天国相会了!

    沈莫心情愉快地抱着小腻歪回到了家里,看见的是两个老人面色难看地坐在院子里。

    “你们今天怎么了?早饭没吃好么?”她扬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早饭我给你们做口蘑瘦肉的疙瘩汤怎么样?”

    “丫头,你说我明明和徐老头约好了他夏天来这儿消暑的,怎么他现在就不接我电话呢?”

    “嗯?徐老头?”

    徐汉生徐大师么?从年份上看……他似乎、大概、就是今年去世的吧?

    回想起自己听说过的徐家的传闻,沈莫默不作声地把东西放进厨房,然后抓了一下小腻歪的脑袋。

    “既然你们这么担心,那就让我去省城看看呗。”

第八章 找人

    刨除年龄和性别,沈莫确实是最适合去省城走一趟的人选,大朝确实是熟门熟路,可他身后还有沈家饺子馆好几号人,无论只是出了小事儿还是事情比较棘手,他一走就是饺子馆停业,或是得不偿失,或是归期不定。

    更何况,沈何朝不能说话,这确实是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沈老爷子想到这一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在很多时候是很难让人信服的。

    他倒是也想过自己去,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正川雄一两个老爷子年纪都不小的,省城的夏天又闷又热,沈莫也担心他们一着急再倒了一个。

    如果沈莫去的话,沈老头是对自己孙女的智商和应变能力有信心,但是他怕出了特别的情况会让小夕陷入危险。

    嗯,这个顾虑在沈莫徒手掰断了手腕那么粗的树枝之后好像也不算什么顾虑了。

    “丫头你去洋人那里到底是读书啊还是习武啊?”

    沈莫笑的很甜:“牛肉可能比较养人。”

    沈老爷子哼了一声:“我一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你变成孙悟空了也是我孙女。”

    女孩儿听出来他的话里意有所指,从后面扑上去抱着自己家里的老爷子:“老头你是大好人啊!虽然脾气很烂嘴又很硬但是还是大好人啊!”

    就算自己有秘密也依然被家人包容和亲近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这种不管你是干了什么当了什么我永远支持你的隐晦表态,大概也就只有自己家里这个别扭的老爷子才能说得出来吧!

    沈莫一高兴,手臂上上不自觉地就使了力。

    “你你你!你这个丫头!”一代名厨沈大师一辈子没被自家的孙女这么亲近过,这一下子大腻歪结结实实地腻歪了他一下,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甜还是酸了。

    甜的是孙女的亲近,酸的是,如果当初……

    “哎!臭丫头你干什么?”

    使力的后果是沈莫同学用手臂把自己的爷爷夹了起来,可怜了老爷子一把年纪还双脚离地的状态真是好笑又有一点滑稽。

    女孩儿的脸上笑得简直淘气地一塌糊涂:“老头儿,我送你回房间啊!”

    “放下我!你这成何体统。”

    “嘿嘿嘿嘿~”沈莫笑着直接把自己爷爷“挟持”到了两步外的石凳上。

    沈抱石刚刚坐稳,就拉着沈莫的手臂说:“一定是要注意安全,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到了徐家之后立刻打电话给我。”

    沈莫知道“坏消息”指的是什么,她轻轻地拍了拍老人一点也不厚实的肩膀,一脸的自信笑容:“老头儿你放心吧,不会有什么坏消息的。”

    就算真是坏消息……我也会给你带回有仇报仇了的好消息。

    正川雄一坐在摇椅上看着祖孙两个人嬉闹,心里也有那么一两分的羡慕劲儿……我也是有孙子的人啊,怎么我的亲孙子就不能这么跟我亲近一下呢?

    咦?我的孙子呢?

    一刻钟之后,正川平次穿着汗衫、枣红色的防水大裤衩还有一双绿的有些恶心的拖鞋抹着汗从厨房的门口出来,说话的时候还带了一点也说不上是本地还是川地的口音:

    “谁在找我?”

    他亲爷爷找他。

    看见正川雄一,正川平次石化了。

    他一向古板严厉的爷爷突然就笑了起来,还是正川平次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大笑,笑的真是英武豪迈声震十里,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是个面瘫脸:

    “这样才好!这才是我沈抱云当年学艺时候的模样!这才像是我的孙子。”

    石像版的正川平次慢慢龟裂了。

    “平次,你就在这里继续磨练你自己吧,看到你现在的进步我真的是太欣慰了,这才是我的孙子应有的觉悟和态度,对厨艺的追求就是需要你放□份和地位之后的虔诚。”

    虔……诚……么?

    正川平次知道,爷爷说的并不是自己身上的这身衣服,也不是自己的现在有些邋遢的形象,他说的是自己这里的精神状态。自己在厨房里感觉到了某种奇妙的快乐,这种快乐让自己能融入到这个异国的小小餐馆里,并且在这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自由。

    在这个厨房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爱好,但是他们面对了厨艺的时候,总是会被一个人影响,变得专注又平和。

    这个人,就是沈何朝。

    可是爷爷,难道你就一点你的孙子的人身安全么?

    *******

    沈莫在当天上午就出发前往省城,开的是苏仟的车,还带了一个男丁——也不知道苏仟从哪里雇了一个司机,体格五大三粗相当能唬人。

    开着车的时候还不忘了推销自己的副业:“堵门口一小时二十!拿刀五十一小时!戴墨镜戴金链子拿刀是八十一小时,您要是包的时间长我还能给您五赠一!”

    沈莫看向苏仟:“你雇司机的时候到底怎么说的?”为什么对方会觉得我是职业上门讨债的?

    苏仟笑了笑,贴在沈莫的耳边小小声地说:“我点名要他们那最听话的。”

    “这样叫最听话的?”沈莫也学着自己朋友的样子说着“悄悄话”。

    “连我说去讨债的话都信不就是最听话的么?”苏仟把最后一句说完,沈莫差点笑出来。“话说你非要咱们两个出来,到底是这个事情太好办还是这个事情太难办?”

    苏仟很清楚,这件事儿说到底就是来看看沈爷爷的老伙计出了什么事儿,无论是工作量还是工作强度都低的让人发指,两个老爷子和小夕的哥哥之所以同意让她们两个女孩儿单独走这么一趟,也是因为基本确定了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大概也就是徐师父住院了甚至……了而已。

    但是看沈莫的态度,事情没这么简单。

    无所谓啦,反正总能解决,苏仟把爪子默默伸向沈何朝塞给她妹妹的饭盒,她们两个急匆匆出门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饭盒里装了满满的饺子还有几块炸刀鱼。

    沈莫没空去注意自己的肚子,她用手指敲了一下车门,心里把徐老爷子的这件事儿对比着上辈子的反复琢磨着。

    她上辈子去省城是2003年,那个时候徐大师已经去了五年,他的儿子一家家地找人买卖白汤方子,几乎全省城的馆子都能背过他们家那张大白羊汤的汤方,可是没人能照着炖出一锅好汤。

    也就是说,徐老爷子的儿子卖方子的事儿终究成为了泡影。

    但是反过来想,徐老爷子又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给出了一张有问题但是人们又看不出来的方子的呢?

    他如果是身体康健的时候,他的儿子怎么可能逼迫他到这种地步,他如果是病重垂危又怎么可能要用这么样的一张方子来坑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方子是徐老爷子身处困境的时候被人逼着写的,他知道自己的方子要被卖掉,所以迫于无奈写出了这么一个方子。

    那逼迫他的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儿子和儿媳。

    这样一想,如今的徐汉生徐大厨很可能就深陷在这样的困境里,变数大概就是哥哥跟徐大师学了艺,对方怕他们找上门很可能把徐大师藏起来。

    沈莫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任何人,她要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儿,那就只带一个不会拖后腿的帮手也就够了。

    汽车开了几个小时,到了夜里七点终于抵达了徐家大白羊汤馆子的门口,大门紧闭,看起来已经有几天没营业了。

    就算是没有人,沈莫也扒着门缝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里面。

    地没扫,柜台上东西乱摆着,光这个就能判定在这个餐馆最近营业的最后一天,那位和她爷爷同时代的徐大师并没有来这个餐馆,或者说那个时候他已经遭遇了什么事情了,不然他这种老人不会连餐馆的卫生情况都没顾上。

    电话没人接,徐家的房子里沈莫找了法子翻墙进去也没有找到人。

    面对这种情况,苏仟也有点犯愁了:“我们是报警还是花钱找人?”

    “都不用,现在那个家里东西都还没收拾过,说明徐老爷子现在还是安全的。”

    “啊?什么?”

    沈莫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徐家的那对夫妻瞻前顾后又爱投机取巧,可不是能果断地放弃家里的院子和铺面的人。如果说真的是徐老爷子去世了,他们要躲起来也是要收拾了家里的东西再走。

    现在的这种情况更像是他们带着徐大师藏了起来。

    沈莫站在徐家的大门口慢步走了两圈,最后站住脚拍了一下手:“既然卖方我们找不到,那就去看看买方吧。”

    女孩儿拉着苏仟坐回了车里跟那位粗犷的司机说:“去泉声路9号。”

    泉声路也是省城的一条老街道,灰色砖瓦的二层小楼,前前后后都已经拆改的不成样子,只有那个挂了九号门牌的“合意居”还带了浓浓的旧日风味。

    这一天的合意居照样生意兴隆客似云来,两个女孩儿一个壮汉进来之后跟人拼了桌才能混上一顿晚饭。

    跑堂的一脸笑容过来点菜,扎着马尾穿着短袖的女孩儿看也不看菜谱就直接说到:

    “我要一份奶汤元鱼不要汤也不要鱼,要一份汤爆三样也不要汤,再来要一份筒子鸡不要鸡。”

    跑堂的傻眼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是吃的什么饭啊?

    没办法,他举着记菜板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厨师衣服的中年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合意居的三大招牌菜你来了个四不要,这是谁摆了阵势要见我元三同啊?

第九章 比试

    穿着普通但是长相漂亮的女孩儿带着笑容朗声说:“听说元大厨有三样四要,三样拿手菜是奶汤元鱼、汤爆三样、筒子鸡,四要是要名要钱要食方要消息……我们没命没钱没食方更没消息,只能用这点小东西来请元大厨出来见一面了。”

    难得说话带了一点江湖气的沈何夕看见这个中年矮胖子,竟然觉得有点怀念,也有一点不适应——五年以后的这个脑袋明明是个干净利落的光头啊,现在这种地中海猥琐大叔的造型是要搞什么?

    元三同看了沈何夕一眼,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女孩儿也正大光明地任由他看着,且不说沈何夕的长相也是回头率相当之高的美女,单凭苏仟这张妖孽的脸和身材也没引得这位圆胖大厨什么歪歪的眼神,也足以说明这个人虽然油滑了一点,但是行事作风应该还算是正派。

    “有事儿直说,两个女娃娃跑出来,你们家里人也不担心。”言下之意就是觉得她们两个还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沈何夕毫不介意地轻轻摇了一下手:“元师傅,我们是有事要找您帮忙。”

    “找我?”元三同看着面前的两个漂亮的女孩儿,只能看出家境不错教养良好,还都有一双细嫩的小手,大概也和厨子扯不上关系,这样的娇娇女会有事儿找自己帮忙?

    一直跟他说话的那一个女孩儿站了起来,比他还要略高挑一些,她对他点了点头点了点头:“我来找您打听一点事儿。”

    元三同拍了拍自己头顶那块反光区域:“你们两个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怎么也学着大人找我元三同问事儿啊?”

    高挑的女孩儿嘴角带笑:“因为这个合意居最有名的除了您的奶汤元鱼,还有您在省城的无所不知啊。”

    沈何夕没有像往常站成一样腰板笔直、双手放在身前的挺拔姿态,她有点懒懒地扶着两个桌子之间的栏杆,身体微微前倾,有那么一点的漫不经心的江湖气。

    元三同脸上带了三分的笑,任谁看都觉得笑的很假:“呵呵,我是个厨子又不是看孩子的,没空陪你们两个小女孩儿过家家”。

    没想到如今的元三同比几年之后还要看不起女的,两个女孩儿辛辛苦苦找上门他连问也不问就要赶人走。

    苏仟闻着这满室菜香,在沈何夕的背后放下手里的青花瓷小茶杯,招了招手又把跑堂的叫了过来:“刚刚那个奶汤元鱼,我要一份,要有鱼的。”

    半个馆子里的人听了这句话都笑了:“这姑娘还真以为元鱼的鱼啊?”

    “姑娘你外地来的吧?咱这的元鱼可是长寿鱼啊,千年元鱼哈哈哈……”

    苏仟不明所以地看着饭堂里人们说说笑笑的样子,沈何夕转过头来跟她说:“元鱼不是鱼,是鳖,也叫甲鱼……也叫王/八。”

    她扭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中年男人。

    王/八?

    虽然吃了很多华夏美食但是对于某些国外真的没有的东西,苏仟是真的不清楚了。此时看着沈何夕脸上的表情,她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王/八……不是不好的意思么?”

    “但是王/八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能吃。”沈何夕的语气里有一点蓄意的戏谑。

    “那王/八蛋呢?”

    “也有,也能吃。”

    哦……苏仟觉得又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自己打开了,华夏烹饪的食材来源真是广泛啊……难道天天骂别人王/八王/八蛋就是为了把人煮来吃么?这个连骂人都如此奇特的国家,到底有多少好吃的东西在等待自己发掘?

    苏仟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华夏真的是来的值了。

    “小姑娘,你们这什么都不懂,就来找我元三同,是不是也有点太看不起我了?”

    奶糖元鱼是合意居的招牌菜,但是合意居的老板偏偏也姓元,所以在合意居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在这里提元鱼就是王/八。

    现在沈何夕和苏仟两个一口一个王/八,让元三同觉得自己简直是被指着鼻子在骂。

    “我听我干爷爷说元大厨一向急公好义消息灵通,没想到居然这么大的气性,和我们两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刚刚因为是“小姑娘”而被对方嫌弃,现在沈何夕就用同样的三个字儿糊了对方一脸的“为老不尊”。

    元三同差点气笑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小女孩儿,一唱一和又刁又钻还真有两分对了他的脾气。

    “你们两个来找我到底是干什么?”

    沈何夕看了看人声鼎沸的大堂,指了指合意居的后院:“元大厨,咱们可以找个僻静地儿说两句吧。”

    合意居前面是个二层小楼,后面是一个院子,一侧是厨房,另外两边都是馆子里的雅间,元三同打开了一个刚刚收拾完的雅间带着两个女孩儿坐了进来。

    “别浪费我的时间,有话快说。”说完了再算你们当着我的面说元鱼是王/八的账,元三同举着茶壶打算往自己嘴里倒一口浓茶,。

    沈何夕就直截了当地问了:“您最近是不是在打徐家大白羊汤的主意?”

    “噗!”元三同差点同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女孩儿老神在在地继续扔重磅炸弹:“我只知道徐家的那个儿子可不止找了你一个卖家,而且每家都收了定钱。”

    元三同除了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小有失态现在是一直不动声色,没有听到这个女孩儿说出她自己的目的,他也不会随便就表了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元师父想要的大白羊汤里面藏香藏鲜的诀窍,可是就这么被人坑了一次,那可就太惨了,一张方子您至少得花两万吧?定钱给了多少?五千?说不定有人给了五万、十万……比如,一直想要在调汤上更进一步的聚仙阁,再比如牌子更老更硬的秋湖饭店,或者才开了两年但是财大气粗的梅香园。”

    沈何夕也在观察着元三同的神色,她说的这三家店到底买没买徐家的汤方她是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这三家一直和合意居不对付。

    当年她就是是在秋湖饭店学艺的时候认识的元三同。

    秋湖饭店的李师傅也是她爷爷的老朋友,但是为人上实在是有点不堪,明明拿了沈家十技中的冰爆法,但是教她的时候藏头露尾应付了事,还把她当成免费劳力整整压榨了半年,就是想逼着她自己放弃学习离开省城。

    从沈家出来就没想再回去的女孩儿在省城孤立无援受尽磋磨,就是在她已经艰难到想要放弃的时候,恰好一向消息灵通的元三同元大厨在省城的名厨展上嘲笑李师傅“顶着厨子招牌,干的不是地道的事儿”生生逼着伪君子的李师傅当众答应了教沈何夕控火调汤的本事。

    后来沈何夕学成之后向元三同道谢,一个是外表高冷内里促狭劲儿十足的小姑娘,一个是外在嘻嘻哈哈内秉风雷之性的厨界百晓生,两个人一来二去就这么熟了起来。

    某日一起聊天吹牛,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开始各自揭短,沈何夕刚说完自己刚学艺的时候连灶头的都搞不懂,把木头往炉灶下面的通灰孔里塞,喝了几口小酒的元三同就开始讲起了自己被人骗了的经历。

    “徐家的老爷子那是一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儿,当年他爹说是……犯了错,后来人们就找到他头上,那几年他是连个不字儿都没说,一条腿就是那么瘸的。你看看,临了让自己的儿子把汤方当成东西给卖了,还卖了好几家,都tm是假方子。要我说啊,也是我们这些人的报应,贪心徐老爷子的东西,结果都赔了钱还丢了人。”

    年轻的沈何夕把这件事儿当成笑话来看,可是偏偏记在了心里,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心里酸的厉害——如果不是元大厨帮了自己这一次,沈家岂不是送了方子自己还没学到本事。

    “小姑娘,你们想要什么直说吧。是,我是跟徐宝树买了大白羊汤的方子,已经给了定钱。既然你们着两个从外地来的小姑娘连省城这几家店的纠葛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还故意点出了和我关系不好的几家店,那肯定也是冲着徐大师来的吧?”未来的光头如今的地中海用一个青花茶壶给两个女孩儿的杯子里都续上了一杯茶:“天下第一泉的水泡出来的茶,你们来了省城不喝一次那算是白来了。”

    沈何夕低头喝了一口,茶香的味道中似乎略带甘甜,冲泡绿茶的水讲究的是水轻浮无杂,所以有了古时传说里雨水、雪水、露水的贮藏冲泡的讲究,相较而言,泉水只能算次而再次,但是这里的泉水清冽甜柔远胜很多地方的水源,泡成茶之后喝在嘴里茶香聚而不散别有幽香。

    苏仟不懂茶,沈何夕只懂品尝味道,不过一杯茶下去两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不少,这杯茶确实是好东西。

    “元师傅,我想请您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徐大师的儿子。”

    “嗯?”元三同笑了,“你想找徐宝树?那又怎么能证明你不是也想买徐家的汤方子呢?”

    虽然越想越觉得徐宝树坑了自己一笔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元三同也不是聊个几句就能信任了别人的傻瓜。

    女孩儿笑了:“大白羊汤的方子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我姓沈,是沈何朝的妹妹,沈抱石的孙女。去年我哥哥拜师徐大师的事儿您肯定知道吧。”

    元三同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划过沈何夕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我知道沈何朝,可我不知道你,你怎么证明你是沈家人?”

    沈何夕笑的自信极了:“试试,不就知道了?”

    在去往合意居厨房的路上,苏仟问了沈何夕一个问题:“我记得你说过炒混蛋,现在连王/八蛋也能吃了,那是不是所有骂人的词儿都能吃?”

    沈何夕站住了脚瞪着自己的好友,有时候她的奇怪脑回路自己也有搞不懂的时候啊。

    “大概……不能吧?”

    原来不是为了吃才骂人啊,苏仟脑子里觉得吃货帝国的形象不像自己刚刚想着的那么“接地气”了,她有些怨念地说:“哼,一切不以吃为目的的骂人都是耍流氓”

第十章 小心思

    元三同径直带着沈莫到了一个空灶台前面:“听说东海沈家最有名的就是各种海鲜,我这个馆子里也就有点活的海参鲍鱼什么的,你就将就着做一个吧。”

    他的话里头是一点“将就”的意思都没有,省城地属内陆,能随时备着养着海参鲍鱼的那也不是一般的小馆子能撑得起的。

    沈莫看看自己面前,瓶瓶罐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汤水酱料调味粉,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确实是够将就的。”

    一边打荷的小工差点把一份九转大肠给甩飞了。

    元三同的一张圆脸差点拉成了长脸。

    偏偏那个说话刁的不行的小姑娘还转过头来看他:“元大厨,我就用你这个油锅腻灶给你做了一道菜证明了我是沈家人,那您怎么办?”

    凉拌!把你撕了凉拌!这是谁养出来的熊孩子一口一个王八你嫌弃我的秘制调料……元三同的肚子里是一肚子的怨气,怨气豆到了舌尖上硬在女孩儿似笑非笑的眼光里化成了一个假笑模样:“呵,你只要你证明了你是沈家的丫头,我就告诉你去哪儿能找到徐宝树。”

    这个小姑娘站在灶上的气势够足的,光凭这一点倒有几分像是哪家人调/教出来的后人。

    “成,您要是不说,我就把您这儿所有的‘元’字儿改成‘鳖’字儿。”沈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表,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

    一群厨子都忍不住笑了。

    元大厨的脸已经又绿又长成了一张苦瓜脸,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小丫头,怎么说话就这么损呢?

    “你是要做葱烧海参,还是要做扒酿海参啊?我记得沈抱石沈大师当年在省城可是做了一道龙王过海,用了整整九个小时,你也做这个怎么样?”

    听见这个不怀好意的建议,沈莫连个眼光也欠奉,龙王过海,十八参三十鲍做龙身翅丝为须花胶做云,我做得起你们吃得起么?九个小时我今晚还睡不睡了?

    “不用,我做一个简单的,就是配料麻烦了一点。”

    沈莫指了指屋子外头:“你们这儿不是有个小荷花池子?去给我摘一朵荷花,要鲜嫩的。”

    荷花?不是说沈家是做鲍参么,要荷花干什么?

    再说那个小荷花池子,可是元三同引了活水进了后院自己砌起来的,池子边上建了一个小亭子叫闻荷,到了夏天的时候,那些客人一顿饭不吃上小两千都摸不着亭子的门儿。

    这可是元大厨的得意之作啊,就这么就……去摘了?

    厨子们看向他们的头儿,圆胖胖的厨子挥了挥手,一个小工立刻跑了出去。

    女孩儿还不见动作,她看了看被油润的黑亮的炒锅,轻轻皱了皱鼻子:“再来一些好水,水温要五十度上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陶瓷瓮里装了一瓮的热泉水也端了上来。

    沈莫把已经洗过的荷花放进了瓮里,瓮是青花的,夜间未曾开放的荷花是紫粉色带白的,花入净水,映的一瓮清水分外透亮明净。

    美则美矣,和做饭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孩儿不说,他们也就不明白,只看见女孩儿又随意地往清水里放了一点糖和白醋。

    试了一下水温,女孩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拿一只活海参,一个大盆的冰水过来。”

    听见这句话,不知不觉围过来的几个厨子里有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上了能吃的了。”

    一只活海参和冰盘送了上来。

    沈莫拿起一把尖刃刀,自上往下把海参开膛破肚取出了里面的内脏和沙嘴,然后她冲洗了一下海参和自己的手。

    那一瓮荷花润净水放在一边,她就拿着海参把手直直地放了进去,开始给海参“按摩”。

    一众厨师的表情全是(⊙

    ⊙)。

    上好的瓮,上好的水,水里还放了一朵上好荷花,这就是用来给海参“马杀鸡”的?

    沈莫旁若无人地给海参揉啊揉啊揉啊……

    元三同死死地盯着她的手的动作,好像能把那双小白手上盯出一朵花来,可不管怎么看她就是那么揉啊揉啊……

    “你这是要做什么?洗个海参洗这么久,今儿你是真不打算睡了?”

    女孩儿对他笑了笑:“麻烦元大厨再给我泡一壶茶,茶要好茶,水要好水,再来一个空的紫砂壶,越老的紫砂壶越好。”

    这哪里是做饭?这分明是泡手泡爽了再来一盅好茶歇一歇的节奏啊!

    元大厨哼了一声,还是扭头泡茶去了。等着菜拿不出来,你等着看我揭了你这层小狼崽子皮。

    柔软的手指在净水里揉捏浸泡,那只海参变得越来越柔软舒展。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本来还用余光看着热闹的厨师们也渐渐地收回了注意力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时,沈莫让苏仟也去洗洗手:“洗手了来帮忙。”

    “啊?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女神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满屋的大厨们,乖乖地去洗了手。

    “手臂打开,一会儿要记得不能松手,不能合拢手臂知道么?”

    “哦。”苏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合拢手臂,十一二公分长四五公分粗的一小根海参,和她的手臂有什么关系么?

    沈莫的手从水里拿了出来,双手还捏着海参被切开后的两侧。

    然后,女孩儿的手腕一震一拉,整个海参顿时就被拉扯了开来,原本完全展开只有七八公分宽的的海参顿时被拉成了几十公分长,而且女孩儿的拉扯并没有停止,那一双娇嫩的手就这么缓缓地,有力地、不断地拉扯着海参的两侧,一点点地把海参扯成了五六十厘米宽。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苏仟和端着两个茶壶的元三同都已经看呆了。

    这、这是怎么一个道理,这是海参还是什么胶啊?

    海参已经被扯成了一个长条的样子,沈莫转身看向已经呆了的苏仟:“快点过来抓住斜上下的两个角。”

    苏仟难得有点愣愣地走了过来,依言扯住了海参的两角,努力让它不要缩回去。

    这时,沈莫又扯着剩下的两个角,继续用力一拉。

    在两个女孩儿四个手臂的交错间,整个海参被拉扯成了一个宽五六十厘米,长□□十厘米的灰色的膜。

    从“膜”的这头能清楚地看到那头的影像,简直是纤毫毕现。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一整只海参就像是被神仙施了障眼法一样,变成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原本身上的刺都在这样的拉扯中变成了灰膜上的絮状物。

    两个女孩儿把这个东西包浸入冰水中,过了一小会儿,同时松手,这层“膜状物”又渐渐缩了回去,浮在水上像是一片颓败的荷叶。

    这时,沈莫用自己的手拎起这个灰趴趴的东西,动作利落漂亮地把它扔进了空置的茶壶里,再将元三同刚刚沏好的一壶热茶自上而下地也浇进了空的紫砂壶里。

    带着茶香的绿水飞湍急流一般倾泻而下,浓浓的茶香里似乎渐渐带了一点别的香气,正要人们去寻其根本的时候,茶水倒净,在电光火石之间素白的手将茶壶的盖子扣上。

    “这道菜,叫听荷一壶鲜。”

    新鲜的海参烹饪之难在于它遇热之后肌理紧致难以入味也难以咀嚼,只能用扒焖煨烧的方式借用高温彻底破坏它的结缔组织和肌肉层来达到让它渐渐酥软的目的,为了消除掉海参内的“海味”,省城一系的鲁菜师父们也多用重口味的调制方式来对付这个名贵又傲娇的食材。

    而从烹饪的本质来说,如何激发蛋白质的活性让它更好吸收,除了传统的加热,还可以用物理破坏的方法改变蛋白质的排列,比如这种拉伸。

    一鲜入水,茶汤入味,这道简简单单的所谓“听荷一壶鲜”用外力让海参变得不再柔韧难嚼,再用冰水浸洗掉了其中的“海味”,其后用热茶冲淋焖制已经足以让海参变得味道鲜美又好吸收。

    入口软而脆,鲜而清,对得起茶的香气,也对得起海参这种食材在烹饪中的名贵度。

    吃着从茶壶里捞出来的海参,元三同看着那个在一样一样研究那些“将就”材料的女孩儿,心里的感觉不是不复杂的。

    难怪人家说是“将就”,这道菜确实是又雅又新,真有几分当年名动北方的沈大师的品格儿。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果沈家真的是一代出了两个撑得起门脸的后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元师父,这下您可以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徐宝树了吧?”

    把嘴里的海参咽下去,元三同的脸色还是有点黑:“在城外的果林镇上,供销社的门口巷子里有家麻将馆,你去那找找肯定能找到他。”

    “嗯——元大厨啊,你的这个葱烧蹄筋的料是不是有点入味不足,你试试这个方子。”女孩儿从苏仟拎着的包里找出纸笔写了几行字,压在了调料盘下面。

    “……”开始吃第二口海参的元三同有点傻了,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意思?

    沈莫笑了:“您帮我了我大忙,我也不能让您做亏本生意。”

    “哈哈哈!”圆头圆脑的元大厨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今天就算了改天再来我请你吃奶汤蒲菜九转大肠。”

    吃完了海参,元大厨直接开始赶人走了。

    ……

    两个女孩儿就像她们来的那么突然一样,走得也是干净利落。

    元三同送她们一直到门口,看着黑色的轿车离去,猛地转过头:“刚刚那道海参你们看明白了没有?”

    厨子们纷纷摇摇头。

    “现在开始都去想刚刚那个小姑娘怎么做的,每人一天一条海参给我试,谁先扯出来了我给谁涨钱!”

    “老板,那荷花?”

    “后院儿不是有的是么?”

    另一边,坐在车里的沈莫突然开始笑了起来,把苏仟吓了一跳。

    “我只要想到元三同肯定去祸害他那一池子荷花我就想笑。”

    “啊?”

    “那朵花根本没用,我就是故意的……”女孩儿说话的语气里带着的是捉弄了故人的得意。

    大概听明白了的苏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没吃晚饭?

    在前面闷头开车的壮汉打了个嗝,两个小姑娘去忙的时候,他自己吃了两碗炒饭一份把子肉——还没给钱。

第十一章 绝望

    已是深夜了,月光透过空空的木架子照进了破败的柴房,躺在床边草垛上的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苍老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等着黑漆漆的房子顶棚,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这里不是他的家,但是好像,他的一辈子也没什么家。

    小时候他是跟着爹寄住在似锦楼里的,他一直以为雕梁画栋的似锦楼不是他们的家,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错了。

    那年,他二十岁。

    那一天,似锦楼的几位叔伯死了,他爹没死,完完整整卑躬屈膝地活下来了。

    其实那是一个死去可以英雄气概,活着却是彼此折磨的年代。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成了一笔还不清的债,毁了他们两代人的一生,可是此后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他的父亲。俞师傅曾经说过,人干每件事儿的时候都是在心里放了无数个盘子,越重的那个越容易掉下来,然后把人的心肝肺搅在一起发疼,其实每一个都能让人疼,只是人们总是去护着最重的那一个。

    在他爹的心里,性命和儿孙就是那个最重的盘子,看着沈大叔他们的尸体,那个属于家国义气的盘子砸下来了,疼到狠了,也是不能回头的。

    可是不能回头,不代表那个盘子碎掉的疼能放过他爹,所以他爹就这样折磨了自己一辈子,在新生活即将到来之前,终于带着乱世不能归家的遗憾和生活赋予灵魂的卑微走了。

    但是债是继续要还的,在别人都在拥抱新时代的那个秋天里,他抱着爹的牌位被徐家赶出来了,因为徐家不要一个给鬼子做过菜的厨子。那时的他还天真,他问别人,徐家的大白羊汤就摆在街边,他们知道自己卖给的是华夏人还是敌人么?还是徐家的每个人就有这样的底气,在刽子手的刀前可以说我就不能折腰?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在屠刀面前是否能够依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那些人更愿意以这种折磨罪人的方式来证明他们对正义的忠贞——用能想到的最严酷的方式来惩罚非正义,就是他们的“正义”。

    他爹在混迹在京城、流落到西南的时候都时刻惦念的徐家把他的牌位踩碎了,把他以为自己以后还能有家的点点小期盼也踩碎了。

    到了省城,他开了一个汤头摊子,卖着自己的汤,可是没卖几年,他就连把汤端给别人的权利都没有了——还是因为那一场“活着”。

    十年里,他没了摊子,没了妻子,也没了健康的双腿,他只剩了一个儿子也没有教好。

    那时,他总觉得自己该受这份罪,还活着就是要受罪的,把他爹欠下的,把他欠下的统统还清了,不管今生结束后有没有来世,他总能清清白白地挑一个属于自己的最重的盘子。

    那个年代终于结束,他回到省城,瘸着腿给自己找了一份烧锅的营生,干了好几年之后,他又摆摊卖自己的羊汤,重新整治了一份家业。

    真的没想到,奔波一生,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家,他想要的家不是想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屋子,不是想找一个能闲坐树下的院子,他就是想找一个能把他装进盘子里的人——可他还是找不到。

    连他的亲生儿子都能趁着他病重的时候把他锁在这个小屋里逼着他交出汤方,他这辈子心里的盘子终究一个又一个地全碎了。

    全碎了……

    屋子外面,他的儿子醉醺醺地进了这个破败的院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进自己的房间,就站在他的屋子外面,这个儿子开始对着自己的爹住的破屋撒尿。

    “老不死的,还不交方子,我钱都收了。你知道一共多少钱么?二十万!有了二十万我干什么不行,你个老不死的逼了我一辈子,给我留二十万怎么了?个老不死的……”

    骂骂咧咧地,徐宝树提着裤子回了屋,任由他的亲生父亲在这个破败的柴房里粗重地呼吸着——也许三天,也许四天,这粗重的呼吸就要渐渐消弭了吧。

    老人直直地看着屋顶,一直看着……看着……

    小刀啊,我是真的看不到咱们兄弟重聚的那天了。

    *******

    一大早沈莫和苏仟就坐着车子往果林镇上奔去,镇子离省城不远,八点多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找到了那家麻将馆。

    果林镇的地理位置其实说不上好,虽然靠近省城,但是离着它从属的县城有些远,又没有什么交通要道,镇子上有志气的年轻人都去省城打工去了,只剩下坑坑洼洼的街道、铁门都关不严实的供销社,还有这个看起来荒僻又隐蔽的麻将馆。

    此时的麻将馆还没开门,歪斜斜的布帘子遮着灰尘厚重的窗子,门口还有一滩呕吐物在这样的高温下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

    苏仟掩着鼻子退后了两步,几张大票子塞进了壮汉司机的手里:“先给我来五小时的。”

    “好嘞!”壮汉把五张大票塞进怀里,“您这钱加加减减能是七小时,还有俩小时您随时需要我随时再扮上。”

    听见这笔账,苏大女神沉默了两秒,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前途,干完了这一票你可以考虑下跟我混。”

    “成啊,到时候再说。”

    说着话,壮汉把狗屎金的链子和大蛤蟆镜从怀里掏了出来带上。

    这般“专业”地穿戴上之后,说实话,还真有几分老片子里火拼的架势。

    咣!咣!咣!

    “开门!”壮汉吼了一嗓子,对这个木头门是连砸带踹。

    “谁啊?”

    “开门!快开门!”壮汉瞅着空子小声问苏仟,“咱这是干嘛的?”

    苏仟看了一眼旁边抱胸而立的,对他说:“找人,叫徐宝树。”

    壮汉立刻很有职业操守地喊起来:“快开门!我找徐宝树!”

    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是从睡梦里被惊醒的,他们也气势十足地对吼:“我们这没这人,别地儿找去!”

    “开门!”

    “没这人!我们这儿没这人!”

    这个麻将馆里的人大概是应付临检的老油子了,说什么就是不开门,也不开灯,两遍就是隔着一扇木门对峙着。

    又踢又踹对方就是不肯开门,壮汉喘了两口粗气看着自己的雇主:“这、这……敌人这是坚守不出啊。”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女孩儿轻轻挥了挥手,让他让开。

    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您好,我问一下,你们知不知道最近有个从省城来的叫徐宝树,应该是个厨子?”

    说到厨子两个字儿的时候,她的语气格外地“温柔可爱”,惊起了苏仟一身的寒毛儿。

    “没有!不知道!快滚!”

    沈莫回过头笑了笑:“讲理看来是没用。”

    壮汉看见她退后了两步,盯着门锁看了一会儿,猛地抬腿一个回旋踢就踹在了门锁的边上。

    天气热,她穿的是一条膝盖上的牛仔短裤,又细又长的大白腿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影,任谁看了都要觉得赏心悦目。

    可是这一脚下去,木门在一声巨响中应声而开,就不让人觉得像刚刚那么轻松愉快了。

    门里,两个光着膀子拿着棍子的男人看着高挑纤瘦的女孩儿从上午的晨光中走了进来。

    “我只想找一个人,叫徐宝树,今年大概四五十岁,从省城刚来了没几天。”

    屋子外面的壮汉很专业地对他漂亮的雇主说:“这份儿气势,要是干我这活儿,一小时至少拿五百。”

    苏仟扯了一下他胸前的金链子,跟在沈莫的后面走进了阴暗的麻将馆。

    *******

    一觉睡到大天亮,徐宝树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来,胡乱套上了一个沾满了汗渍的背心,他的老婆总是心软,觉得对老头子不能这么苦着,被他直接撵走去外地看读书的儿子去了。

    现在衣服也没人洗,他也不想再去做饭,每天就去那个麻将馆,一群人一起打个麻将喝个酒,日子也过得挺滋润的。

    至于那个老头儿,他只要保证不死就行了,就看谁能扛过谁。

    想起来,他又去砸了一下柴房的破门:“你今天说不说?”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透过没有玻璃的窗往里看了一眼,确认老头还在喘气儿,就踢踢踏踏地走去麻将馆了。

    麻将馆的门口,今天意外地干净,就连窗框都擦洗了,破帘子也没有了,他瞪了两眼发现自己没走错地儿才去开门。

    门没关,猝不及防之下他在门口生生被人拽了进去。

    拽他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麻将馆里意外地亮堂了不少,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几个牌友正被人反绑着双手蹲在地上。

    看见了他,他们一群人都激动了起来。

    “他就是徐宝树!”

    “他就是那个从省城来的!”

    “就是他!”

    “大姐,我们就是开个麻将馆,我们真的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们就是赌个钱,您就放了我们去找他吧。”

    徐宝树就看着自己这些天结识的酒肉朋友全部都鼻青脸肿地指认自己,对着坐在凳子上的年轻女孩儿痛哭流涕表决心,看向自己的眼神全都带了十成十的恨劲儿。

    他最近被打牌喝酒掏空了的身体根本挣不开背后那个壮汉的钳制,只能让他眼睁睁地两个女孩儿都站起来看着走到他的跟前。

    “你是徐宝树?”个子略高的女孩儿盯着他,很温柔地问到。

    这是来干嘛的?难道也是为了老不死手里的方子?

    “不是……嗷!”

    女孩儿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肚子上,谁都想象不到,女孩儿那么纤细的手臂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似乎一下子就打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疼的人只想把身子彻底地蜷缩起来。

    “你是徐宝树?”一样的语气,她又问了一遍。

    “不……是……”

    又一拳,这次掏向了他的肋下,整根骨头顿时都是铺天盖地钻心的疼。

    “你是徐宝树?”

    “我不是……嗷!我是,我是徐宝树。”

    刚刚的这一下,女孩儿没用拳头,用的是膝盖,狠狠地撞向了他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

    女孩儿看着他,轻轻笑了:“第二个问题,你父亲徐汉生在哪里?”

    看着这个像是死狗一样的男人,沈莫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他连自己都过得这么肮脏邋遢,徐老爷子经历了什么,她只要稍稍一想就觉得前所未有的怒气轰击着她的心房。

第十二章 破碎

    准确点来说,沈莫的处世观点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在她十七岁之前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学会的“有理说理,没理也动嘴皮子”,结果后来她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那么多讲理的事儿,比如说,跟一个举着农药瓶儿的老头儿她上哪说理去?

    另一部分处世观是她二十二岁之后混迹在由不同的厨房和厨师组成的江湖里慢慢形成或者说发掘的。

    在那样的江湖里,本事最厉害的人才有话语权,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无数人刁钻的舌头和肠胃,能调理了别人舌头肠胃的人自然也有办法像调理油盐酱醋一样调理自己的人际关系——这样的调理就像做菜一样最能看出人的最深层的面目。从这一点上来说,沈莫顶着一张温良贤淑的皮子在厨师界这样的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被人们称为“人如其刀”,大概与她以暴制暴以力破强的本性是分不开的。

    这样的性格,沈莫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所以那个把徐宝林的肘关节拉开,在他的腹部拧出了十几个处皮下出血,用脚踩住他踝关节要求他带着自己去找徐汉生老爷子的人,她真的不认识。

    看见徐汉生的一瞬间,沈莫和苏仟的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乱糟糟的草垛上,只有一个散发着臭气的白发老人。老人干裂的嘴皮、瘦削蜡黄的脸、还有那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屎尿味,这些都说明了这位老人在这几天里都经历了什么。

    苏仟也顾不上捂着鼻子了,她走上去熟练地对老人进行了初步的检查,语气安抚地对自己的好友说:“可能是重感冒加营养不良,没有什么大问题……不是已经打了急救电话么,一会儿让救护车直接接去医院吧。”

    趴在门口的徐宝林努力挣扎着要把自己蜷缩起来,那个女杀星看着自己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明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他也隐隐约约地知道,对方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有这个心思,也有这个能力。

    一直在门口看着他的壮汉踹了他一脚:“老爷子的换洗衣服呢?给他把衣服换了,快点。”徐宝林颤抖着指了指另一个房间,被壮汉拎着过去找出了老爷子的衣服,又被逼着给他的亲爹换上。

    壮汉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翻了两下,除了房产证户口本之类的,还发现了两千块的现金,他把这些都给了苏仟。

    沈莫沉默着,苏仟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壮汉狠狠地呸了徐宝林一口:

    “你小子行啊?我一辈子没见着这么禽兽的,这是你亲爹吧?如果我们不来这个老爷子再换衣服就得上寿衣了吧?你怎么就这么丧呢?”

    徐宝林没有说话,他趁着他父亲生病发烧的时候把老父亲偷偷弄到这里,起初是好言相劝,但是被骂了两次之后,他就每天只给自己的父亲一顿水一顿饭,除了怕他有力气逃跑之外,也就是想逼着他赶紧把汤方交出来。他从小不喜欢学厨艺,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满脑子只想着老爷子去了他就能把汤方卖了换钱去过好日子,这种想法在他年轻的时候被他当成了“中了邪的念头”,可是偏偏他就中了邪一样地把这个念头记在了心里。就算是成家了,这些年他还总是不如意,做汤手艺不好被老爷子骂,不让儿子学厨艺让老爷子骂,想在家里开个麻将馆创收被老爷子连骂带打。渐渐地,那种等着老头去世就过好日子的想法就变成了只要老头还活着他就过不上好日子——有了这种可怕的念头,他也不再把自己的“恶”当成是中了邪。人们都这样,当他们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或者理由,他们的底线就可以无限地降低,因为错的是别人,他们自己是被逼的。

    徐宝林觉得自己就是被自己的爹逼成这样的。

    去年来的沈何朝祖孙两个更是让他充满了危机感,老爷子把方子交给了外人却还是没交给他,他可以对着沈何朝那个哑巴和颜悦色对着自己就永远都是不满意。一开始不过是夫妻间的几句带着担忧的嘀咕,等到过完年,老爷子不再在乎他是不是做汤了是不是管店了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隐隐害怕着的事情发生了——他爹不会把他期待着的通往好生活的汤方子交给他了。

    老爷子已经有了一个满意的传人,又怎么还会去在乎他呢?想明白这点之后,他觉得自己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获得自己应得的。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他用自己沾湿了的衣服擦拭着自己老父亲身上的屎尿,身上脸上无一处不疼,在看见老爷子无力的手脚和一直紧闭的双眼的时候,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办法去思考了。

    沈莫一直不说话,她盯着徐宝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能够为了钱泯灭良心对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手。前世自己听到的种种传闻不过换来她的一声唏嘘,真正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愤怒和惶恐要让她整个人都难以承受了。

    “他是你的父亲,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会对他做出这种事?”你知不知道你生生逼死了他?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你的父亲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你知不知道上一次这么对待他的人把他当成了汉奸的儿子,但是现在你就是他的儿子?你把你的父亲当成了什么?

    苏仟拍了拍沈莫的手臂:“这种行为是犯罪,干脆报警吧。”

    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徐大师他们这种人,宁肯死了也不会让自己丢了自己的那副架子,判定虐待罪需要把全身检查的信息作为证据,众目睽睽之下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惨……他怎么可能呢。”

    一边的壮汉叹了口气,恨恨地说:“便宜了这个混蛋了。”

    听见这句话,苏大女神轻轻笑了一下,便宜了他?这个汉子真是太甜了。

    救护车来的很快,听见救护车的响声,徐宝林扔了手上的东西就要往外跑,被沈莫一脚踢到了墙角爬也爬不起来了。

    她自己走过去把穿戴好了的徐老爷子背起来,老人很轻,一直昏睡着,这些天他受到的折磨让他无论是在儿子被打的时候还是自己被擦洗的时候都没有办法醒来。

    苏仟拉过一边的壮汉交代了几句,把刚刚壮汉给自己的两千块钱塞给了他,自己也跟上了沈莫的步伐往门外走去。

    汉子看着两个女孩儿的背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俩人,怎么一个狠一个坏呢?

    救护车渐渐走远,壮实的鲁地汉子把柴房的门锁上,里面关着只能在墙角□□的徐宝林。

    他走回麻将馆,里面的几个人正想着法子要解开自己手上的绳子,壮汉把从徐宝林身上搜出来的钥匙扔到了他们脚边,还有一小匝票子。

    “徐宝林那货忒不是东西,把他得了重病的亲爹锁在柴房里要活活饿死,我们急着救人,下手狠了点,见谅见谅啊。”

    他还是一副带着墨镜搭配狗屎金链子的造型,搭配着虎背熊腰的体格,让那些人深刻地体会到了他的“歉意”。

    “这点钱是医药费,顺便那个徐宝林现在在前面那个胡同槐树下面的那个院子的柴房里,也交给你们了。”

    嗯?徐宝林也交给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一群赌棍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壮汉也不再解释,扭头就往外面走,走到门口,他也特别坏心地补充了一句:“人渣的名也叫人命,弄出了人命可就犯法了。”

    他走了,赌棍们保持着小鸭子蹲地的造型盯着地上的两千块钱,有脑子灵活的已经反应过来了:“不是因为徐宝林那个【哔……】咱们怎么会挨这一顿揍?”

    “都怪他个【哔……】,等着解了套,咱们去打他丫的!”

    几个人一想,这个徐宝林一向出手也阔绰,这几位也是大方的主儿,说不定还能从徐宝林那里再刮一层皮。

    医生的诊断结果和苏仟差不多,重感冒导致了呼吸道感染加上营养不良,身上还有几处外伤,老人受过重创的腿部这几天又淋了雨所以暂时丧失了行走能力。

    “如果再淋一场雨,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来看,那就真的抗不过来了。”

    徐汉生缓缓睁开眼,白花花的天花板上有一盏灯,是小刀跟他吹嘘过的日光灯。

    两个守了他半天的女孩儿看见他醒了都走了过来。

    “徐爷爷,我是沈莫,沈何朝是我的哥哥,我的爷爷联系不上您一直挺惦记的,所以派我来看看。”

    另一边漂亮的女娃子挥了挥手:“徐爷爷您好,我是苏仟。”

    大朝的妹妹,那就是小刀的孙女了?

    老人动了动手,轻轻挥了两下:“我是徐汉生,真是麻烦你们……两个小姑娘了。”

    沈莫的手边有一个饭盒,刚刚她找了一家饭馆借了厨房炖了一份鸡茸小米粥,鸡茸是用鸡腿肉剁的很细腻轻轻腌渍了一下,小米就是金灿灿的小米,粥炖的很烂,散发着香气。

    徐汉生坚持要自己喝,他坐了起来,像是当初一声爆喝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样地气势十足,像是看着沈何朝端出熘肝尖一样的故作淡定。

    可是无论是见惯了风雨的沈莫还是来历不明的苏仟,她们都看的出来,这个老人的心里,真的是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碎掉了。

第十三章 夜市

    扣上电话,沈何朝写了一张纸条让小川帮自己送回家里,晚饭时间要到了,他自己走不开。

    纸条上写着:“徐师父找到了,感冒住院。”

    小川看看字条又看看自己师父的脸色,只是感冒啊?为什么师父看起来心情很糟糕咧?沈何朝没理会他,转身进了厨房。

    妹妹说师父被他儿子虐待了,不开心。

    妹妹的情绪不太好,不开心。

    妹妹有难过的事情没有告诉自己,不开心。

    妹妹要照顾徐师父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徐师父一起回来,不开心。

    已经完全成长成了男人的沈何朝依旧有着和他妹妹一样继承自他们母亲的漂亮眉眼,让人看见就觉得舒心可亲,可是今天,他的眉目之间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轻霾:

    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父母抛弃孩子,还有孩子抛弃父母,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转身,把更弱的他们扔在看不见未来的原地?

    这个问题,沈何朝曾经默默想了那么久,他想不明白,于是就彻底地埋在了心里,今天它只是冒了个小小的刺,就扎得他很疼、很疼。

    晚上七点多,沈莫和苏仟两个人沿着医院外面的路慢慢地往外走,徐老头说什么也不肯让两个女娃娃在晚上给他陪床,恢复了一点精神之后他的那股子撑着架子的劲儿倒是和沈抱石不相上下。

    按照沈莫的话来说徐汉生那就又是一个别扭到能撞墙的老头儿。

    没办法,只有壮汉兄自己自告奋勇地留下照顾老爷子,两个女孩儿在医院里赖了半天还是被赶了出来。

    苏仟抬头看了一眼沈莫,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赶到果林镇之后,她就不太愿意说话。即使是在腐国的时候,她和她哥哥打电话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但是今天就连沈何朝都没有让她的心里畅快起来。

    明明救了人不是么?为什么……是这种似乎在后悔和彷徨的样子。

    沈莫背着手走在人行道上,天色刚刚晦暗起来,即使是如此傍晚吹来的风也并不能让人觉得清爽,这座城市的“桑拿天”和她的泉水一样有名——真是,谁用谁知道。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女孩儿就发现自己的“重生”似乎真的改变了不少的东西,哥哥还活着,老头子越活越精神了,大爷没有被抢注配方其余同上,妈妈知道了哥哥是哑巴……今天她又把徐老爷子给救了回来。

    有时候,真的是无知才幸福的,她这辈子获得越舒心,就觉得上辈子自己有太多的错误和遗憾。

    重生——让她看到了两世之间的那么多,也因为知道的多所以连快乐也含了彷徨。

    如果是曾经的我,如果是那时的我,如果是真正十七八岁的我,我做不到这些事情,那这些人的未来和我自己的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她甚至感觉到了惶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回到十七岁,她要面对的未来里藏着她前世的痛苦和孤独,这些东西她扔不掉也忘不了,所以再快乐的瞬间也会让她心里有一丝阴霾。

    这也许就是她重生的代价吧。

    两个人并肩而行地走啊走啊,沿着种满了毛白杨的大路她们走到了一个看起来特别繁华的地方。

    不是那种灯红酒绿霓虹夜影的繁华,是很多的小摊位摆在路边,由炊烟和人声支撑起的华夏市井的繁华。

    摊位的旁边摆着小方桌和小板凳,此时正是晚饭时间,摊位的生意还不是十分红火,苏仟已经被那些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无数冒着白气的摊子惊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看见这条充满了烟火气的街道,沈莫的心情却是突然明快了起来,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这里是小吃街,现在这个点儿是夜市,现在还不到热闹的时候呢。”

    难道是到了夜晚生意才好么,这当然没有问题,酒吧夜店也是这样,但是……为什么……都是吃的?

    华夏人在吃上,真的是要吃出一朵花了。

    正想着,她已经被沈莫拖着走进了夜市里。

    路的一边是兹拉兹拉的烤肉串,有老板在喊着:“大串大串啦,喝啤酒吃羊肉啦!”

    再走两步有人在叫卖鸡肉系列:“拉皮鸡、黄焖鸡,米饭管够啊!”

    苏仟闻了闻辣椒抄出来的香气,默默吞了一下口水,被沈莫拉着继续往前走。

    “刚刚那家好像不错……”

    “如果你现在就开始吃,等你走到后面有好吃的也吃不下了。”

    苏女神看着一家汤包摊子里那些人排队等包子的样子,觉得自己真的迈不动步子了:“我觉得每一样好像都不错。”

    沈莫寻找着自己的目的地,头也不回地评价她:“没见识。”

    一向在别人面前高贵冷艳性感诱人的苏仟:“……”

    我不就是想吃东西么?怎么就没见识了?

    “五仁糖酥烧饼,刚出锅的糖酥烧饼,姑娘来个烧饼吧,还热乎的!”一个大叔招呼了一下两个女孩儿,闻到一股刚出锅的面食的甜香气,苏仟拽了拽沈莫:“这个是甜的吧?”

    “对啊。”

    苏仟两眼放光:“那五仁是什么?”

    是被人们称作要滚出甜品界的东西……

    对甜品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对甜品的“内部斗争”没什么兴趣的沈莫随口回答:“就是瓜子仁花生仁黑白芝麻杏仁儿之类的,加点冰糖和青梅丝之类的,这家做的挺纯就是调了猪油你吃了这个就该饱了。”

    正在跟大叔买月饼的另外两个小姑娘:“……”

    胸口似乎中了一剑的大叔:“……”这个姑娘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砸我场子啊?

    不知不觉“职业病”发作的沈莫继续往前走,她记得老杨的摊子在这里开了十几年,现在肯定在吧。

    苏仟注意到了那个烧饼大叔的表情,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小夕小夕,我要吃麻酱拌面。”

    “这家麻酱里面放了花生酱,醋用的是勾兑醋有什么好吃的。”

    “……”人有点多,材料来源有以次充好之嫌的面摊老板在站在灯光下连是谁揭了他的老底都认不出来。

    “小夕小夕,我想吃炸鸡!”

    “油的重复使用率太高,对身体不好。”

    “小夕,烤地瓜!”

    沈莫停了下来,买了两个烤地瓜放在了苏仟的手里:“这家烤地瓜确实不错。”

    苏仟一只手拎着烤地瓜,另一只手还是被沈莫拉着往前走:“小夕啊,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沈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吃一家好吃的东西。”

    走到小吃街中间的位置,两个人就都看见了一个面积不小的塑料棚子。

    棚子下面摆了三个圆形的桌子,桌子的中间似乎有个锅子都在冒着热气,在棚子的外边有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老杨涮串。

    “就吃这个吧,涮串。”

    “啊?”这个又是什么?好像很有意思啊。

    低低的桌子和小小的板凳,两个女孩儿看了一圈,在一个不会被锅子里热气冲到的位置坐了下来。

    圆圆的锅子里插满了竹签子,透过签子能看见汤里飘着的辣椒、花椒和炒花生,一坐在跟前能闻到一阵引人食欲的香味。

    穿着橘黄色短袖的女老板拿着几个罩着塑料袋的盘子和一次性筷子走了过来:“两个小妹要吃什么料?”一个大碗里装了用芝麻酱和花生酱加酱油调出来的酱料,两个铁瓶子里面是还有半瓶的椒麻油和蒜汁,还有醋放在小塑料桶里。

    熟门熟路地在盘子里舀了两勺酱料又倒了一点醋和辣椒油,沈莫嘴里没忘了招呼女老板:“来四串涮白菜两串蘑菇、鸭血肚片黄喉和豆芽也都来两份。”

    这家店的一部分涮菜是要现要现涮,防止煮烂了之后影响口感。

    女老板笑着大声应了,又问要不要提前煮上面条或者粉丝,沈莫摆了摆手,径直从锅里挑了一串涮土豆块。

    苏仟有样学样地调了自己的料盘,看看锅里的各种荤的素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最终拿起了一小块午餐肉。

    午餐肉炖的有点久,淀粉的那种结实的口感基本已经没有了,只有肉香味还有汤里的咸鲜微辣的味道,那一点点穿在签子上也就是一口的事儿,她吃了一块之后……就有点把持不住了。

    沈莫连吃了两块鸡脆骨又吃了几串丸子,现在后世的那些淀粉制成品还属于火锅店里的高档货,这里的涮串反而是滋味更天然了一些,再吃一块豆腐,那边老板单独煮出来的白菜蘑菇鸭血之类的也都已经好了……

    苏仟且拿且吃吃的唇齿留香,并且对吃完之后数竹签子结账的方式大为赞赏,轻轻拍一下依然平坦的肚子,她开始认真的考虑在panda也加上这种涮串的供应。

    沈莫掏钱结账,看着这位笑呵呵的被人们称为是“老杨”的女老板,心情的感觉说不上是酸涩还是欣喜,或者兼而有之。

    几年后这里会少了一个沉默地吃涮串的愁眉苦脸的傻瓜。

    好吧,也不错。

    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地方填饱了肚子,似乎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也被锅子里的热气带走了。

    既然一直都是把自己和别人的人生往更好的方向去扳动,那就别去彷徨得像是被水煮了一样的白菜那样软趴趴的吧。

    “省城的小吃非常多,明天带你去吃草包包子吧。”

    “那个又是什么?”

    “和你本质很像的包子。”

第十四章 亲情?

    白天照顾徐老爷子,晚上带着苏仟去省城的大街小巷寻觅好吃的,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很多的吃食都已经延续了好几代,比如扒蹄或者烤全羊,还有各种特色的美食。

    苏仟吃的大呼过瘾,左手肉串右手油旋儿的生活简直不能更幸福,哎呀,跟着小夕出来虽然辛苦了那么一点,但是果然是有成群结队的好吃的在等着自己呀。

    徐老爷子身体的恢复情况还算良好,白天当着人的面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壮汉偷偷跟苏仟说老爷子夜里总是翻身,大概是睡的不太好。沈莫也注意到,只要每次在有人开门的时候,老人不管有没有在睡,都会眯着眼微微抬起头又把头低下去。

    沈莫知道他想见谁,即使在被自己的儿子这样伤害了,他大概还是想再看一眼的。

    他们都没有告诉徐老爷子他们把徐宝树怎么样了,徐老头自己也没问自己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但是看见这样心灰意冷又有那么一点点小期待的的徐老爷子,沈莫还是自己跑了一趟果林镇。

    就是在那个用来关着他亲爹的废旧的院落里,徐宝树已经没吃没喝地被关了四天,麻将馆的那群人简直是的照着一日三餐的次数来揍他,心情好了就给他一口剩菜,心情不好就连踢带打——不过这些人的胆子都没他大,没敢真正把他往死里折腾。

    财帛动人心这句话,他自己这次也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那些人从他的行李里面发现了一千块的现金之后就坚定地认为徐宝树肯定藏了更多的钱。

    说起来也是徐宝树自己印证了什么叫“不做死就不会死”。为了让他们把他放出去,他自己说自己还能弄到几万块钱,这群人自然不相信徐宝树被放了之后就能给自己钱,谁会相信一个对待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这么丧尽天良的人呢?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更坚定地相信徐宝树的身上还能压榨出油水。

    就在这个时候沈莫来把徐宝树放了出来,此时他的外表已经腌臜得和他的内心一样了。

    女孩儿把他拖到河边让他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这几天的\“监/禁\“生活已经把徐宝树的胆子都吓破了,此时别说逃跑,面对这个女孩儿的时候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沈莫领着他坐上壮汉开的车,上车之前捆住了他的手,他也没挣扎。

    壮汉自以为好心地提醒他:“别想逃跑。你现在这个样子,跳车基本就是个死。”

    徐宝树没说话,经过了先是内心猪狗不如再是生活猪头不如的这几天,他在精神上似乎也已经猪狗不如,畏缩地像是一团随时能被风吹走的垃圾。

    女孩儿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说:\“至少,他们虐待你的时候,你只是身体受虐,徐爷爷被自己的儿子……比你还要惨多少倍呢?\“

    徐宝树没说话。

    沈莫笑了笑:\“听说你有一个儿子,你猜我花多少钱能让他也这样对你,重病的时候扔进柴房里,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任由你的屎尿淌一地……十万够不够,或者二十万,二十万足够你的儿子在南方活的很好,十万也够他买个房子安家了,而且,让你和徐爷爷一个价格,你也是赚了,别忘了,你自己其实一毛钱都不值。\“

    坐在驾驶座上的壮汉抖了一抖,如果有一天他被人贬低成这个样子,还是自杀好了,活着的意义都被彻底抹杀了呀!

    “这种物超所值的买卖,你猜你儿子会不会答应?”女孩儿的语气是满满的恶意。

    刚刚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男人终于悲咽了一声,痛苦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人真不怕报应么?

    沈莫冷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没有报应,上辈子他不就是因为假汤方的事儿被省城的大厨和鲁西的徐家人堵截得如同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恩,不管是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那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就是在亲手毁掉自己的家。

    这样一想,女孩儿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

    徐宝树被壮汉拎进了徐老爷子所在的病房,即使已经把身上打扫干净了,几天食水未进的的徐宝树也让徐宝树狼狈地趴在了地上,徐老爷子看着这个如今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儿子,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问个为什么?

    老人早就知道了答案,他爹的肚子里有二十万,有他一家人的好日子,也有他掀了大山的畅快。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都知道,他儿子喝多了之后都说了,就算是没说的,他猜也猜到了。一对父子,也是相依为命过,也是同声言笑过,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些天他夜里闭着眼想了一夜又一夜,就是想不出为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再去问了,他太累了,累的不想去在乎了。

    “夕丫头啊,帮我把他送回家里吧,麻烦这个陈兄弟再把他锁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沈莫和壮汉,又看向自己的亲生儿子,语气非常平静:

    “等我出去就把家里的店面都卖了,钱给你七成,让你去把那些收了的定钱还干净。你爹我没本事,不能让你敲骨吸髓地收拾干净,这辈子咱俩父子……也就落个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一句话,算是给这一份父子亲情画上了终止符。

    徐宝树听见这一句,明白他爹是再也不会管他了,那个年过七十仍然能吼他骂他的亲爹再也不会理会他了,他想说什么,还是被姓陈的壮实汉子捂住嘴拖了出去。

    \“爸!\“走廊里传来他的呼喊,很快又被人止住了。

    徐汉生轻轻阖上眼睛,好像刚刚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沈莫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苏仟。

    苏大女神在老爷子注意不到的角度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交给我了,放心吧!

    沈莫就这么略有一点忐忑地关上了房门去送徐宝树。

    徐老头儿不想说话,他躺在床上,只想一个人思考一下。

    偏偏他床边还守着一个苏仟,这个姑娘长得漂亮、生的聪明、家教良好。就是少了一些东方女性被人称道的体贴,看见徐老爷子精神萎靡,她认为自己应该调节一下气氛让老人开心起来。

    “徐老爷子,我听小夕说你特别会炖汤,那您最会做的是鸡汤还是骨头汤啊?我吃小夕的哥哥炖的排骨汤非常好喝啊,你和他谁的手艺更好啊?”

    一说到吃的,苏仟简直是精气神十足,来华夏刚一个礼拜,她的体重早就达到了过去二十年来的顶峰,腰围都大了半码。

    徐老爷子只想安静地伤春悲秋,不想理她,这个姑娘也太活泼了,徐老爷子认为她和自己的脾性不搭。

    准确地来说,不是脾性不搭,而是徐老头儿看苏仟不顺眼。

    哼,幸好不是大朝的儿媳妇,长得也太漂亮了,为人还不稳重,这几天她来的时候那些小大夫还有病人家属都有意无意地往病房里看,全都是来看这个漂亮姑娘的。真是。。。。。。招蜂引蝶!

    徐老头拒绝承认看见这个姑娘的存在经常让自己觉得心情轻快了一点。

    哼!还是小夕丫头好,总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夕不在啊,身边只有这位苏女神啊,这位就是不喜欢玩善解人意这一套啊,她就是纠纠缠缠地问徐汉生做的是什么汤啊,就不让这个老头胡思乱想啊。

    她也不在乎这个老头儿看自己到底顺不顺眼,只要别让他负面情绪太多就可以了。

    徐汉生装睡未遂,只能瞪着眼看她唧唧喳喳:“话说别人都说是老汤啊,徐老头你这么老了炖出来的汤是老汤吧?”

    什么叫我够老就炖的是老汤!那年轻人炖出来的是什么?

    “清汤啊。”苏仟一脸无辜地回答。

    “那你说,奶汤是什么?”

    苏仟给老头切了一片苹果放在嘴边上:“妈妈炖的汤就该叫奶汤吧?”

    徐老爷子叼着一块苹果嘴都哆嗦了,这是哪家跑出来的熊孩子,这都什么歪理啊……我看她不顺眼果然是对的……

    苏仟又切了一块苹果放自己嘴里,完全没有自己在抢病号伙食的自觉。

    看吧,这些老头儿,调戏一下就精神了。

    在另一边,徐家的门口,沈莫正面对上了几个不速之客。

    “这是宝树叔吧?我是徐山博,从鲁西来接你们回家的。”

第十五章 耳光

    徐山博?

    鲁西徐家?

    沈莫站在壮汉的身后看着这个长身长脸的男人……认真说起来,五官随便挑一样长得都不好看,眉目细长脸部瘦削,如果再白几分,不太像个厨子倒像是个狐狸修成了精——修炼了一半就着急化形的那种。

    不过长相这事儿很奇怪,他的面目看起来就是有种很奇怪的味道,按照过几年人们的说法,那就是“奇葩到了一定程度竟然也就习惯了,再看看也觉得有些帅”、“丑帅丑帅的”。

    与他相比无论是正川平次带了点呆气的端正还是光头一脸带了精明相的阳光都让人觉得稍显平淡。

    不过哥哥的眉目柔和俊朗气质平和沉稳都能稳压过他,怎么想都是哥哥最帅。

    意识到“哥哥能比下他”这一点,沈莫十分之满意。

    是的,无论是徐山博这个人还是鲁西徐家这个金子招牌,沈莫都看不顺眼。

    原因无他,还是要归结于“前世”二字。

    沈莫之所以对这张狐狸脸印象深刻,不仅仅是七年之后这个家伙凭借着给国家最高领导人煮了一碗驰名中外的“徐氏羊汤”而声名大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从此作为徐氏羊汤的新一代传人在业内备受推崇。

    而是这位“名门传人”一心要把自己家的汤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方向发展,于是他离开了鲁西,作为厨艺界的名人奔波于各地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和比赛。

    沈莫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一场美食比赛的裁判,而沈莫只是所有参赛选手中年纪最小的厨子,并且是仅有的两名女性之一。

    那一次比赛,沈莫准备的菜是白汤十素,把十种新鲜的蔬菜和菌菇分别处理过之后用熬了三个小时的白汤调和在一起。

    徐山博对这道菜的评价是:“居然敢在徐家人面前玩汤,胆子不小。”

    他一脸高深地说因为她的勇气所以让她通过,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尝一口这道汤,沈莫他们参加比赛要比拼的是厨艺又不是勇气,这种看似褒奖的语气背后藏着的轻蔑的态度和绝对的高傲几乎是激怒了在场所有的参赛选手。

    那件事儿让年轻气盛好胜心强的沈莫惦记了三年,即使她在那场比赛中最终斩获了银奖,她也一直把那碗被冷落的汤记在了心里,她想打败他,让他知道自己不止敢玩汤,还敢玩大的。白汤也好,清汤也罢,不过是汤而已,她当然知道徐家汤方高明,想要战胜这个在鲁地驰名的百年名家只能另辟蹊径。

    又过了几年,沈莫代表厨艺界的新秀——欣悦餐厅参加一场美食评比的比赛,对手就是刚刚加入了饕餮阁的徐山博,那时的徐山博背后的徐家大旗已经有了日薄西山之感,他一心想让徐家汤作为高大上的汤品被认可却收效甚微,与此同时,几家老羊汤的馆子都走起了连锁经营的路子抢占了北方大半的市场,此消彼长间,徐家的牌子已经不是那么闪亮了。

    那场比赛是沈莫真正的成名之战,享誉百年的徐家老汤被她的一碗“清泉石上流”击败。

    有一些资深老饕叹息,这是一场商业价值大于美味本质的比赛,所以让一个无名之辈战胜了百年的传承,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道羊汤,徐家的把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那也不过是一碗羊汤而已。

    沈莫自己当然明白,自己真正胜利的不是味道上胜过徐家汤多少,而是她游历各地总结出的包装和沈家人融于骨血的求思求变的精神让她能不断地触类旁通,做出新的菜式和作品。

    这一道“清泉石上流”用的是山珍海味调制出如水清汤,再在汤里加入先炮制入味再以刀工处理后看起来酷似鹅卵石形状的海鲜,搭配竹林飘叶的盘子,正如诗中所云那般的“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无论是味道还是造型都花尽了心思,相比较徐家的那碗老羊汤不仅创意够新奇,味道上也醇和鲜美没有缺陷。

    徐山博成也羊汤败也羊汤,他因为一碗羊汤而出名,可是也因为名气所以只能困于羊汤——做了别的菜,那还是鲁西徐家的传人么?

    就像当时一家媒体报道的那样:“一碗羊肉汤归根结底还是更适合一个大海碗里配上几个馍,真正的羊汤应该鲜香飘于市井,而不是在这种对手明显更适合高端市场的比赛上展现自己的劣势。好几年前就有人叹息说徐家人的固步自封于羊又想把自己的汤放入高端市场,却没想过二者不可兼得,这果然让他们自己走下了神坛,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即使鲁西的羊汤店里依旧客似云来,也再也担不起他们曾经享誉的名头了。”

    那天,徐家的当代掌门人徐山博把银牌扔在地上之后是笑着离开会场的,他看了一眼沈莫,还是说了一句:“在徐家人面前玩汤,你果然好大的胆子。”

    戴着金牌的沈莫笑了,笑得志得意满,她知道自己从此可以放下曾经的一段过往,往更高更好的位置继续走上去。

    过了几天,沈莫就听说徐山博离开了饕餮阁,回到了鲁西,从此抛却了过眼繁华和执着的追求,一心一意只想撑起徐家的牌子,直到沈莫重生之前他再也没有出来抛头露面。

    世事变迁,几年后沈莫和当初自己一心支持的欣悦闹翻,饕餮阁重金聘请她去当了还珍馆的掌勺大厨,她在那里看见了徐山博在走之前写的一幅字:“百年事,百年休,一生事,半生休。”

    现在明显年轻了太多的徐山博站在她的面前说:“徐汉生是我祖父的大堂哥,我奉命来接他们父子回鲁西。”

    壮汉拎着徐宝树有些不知所措,就算现在的徐宝树看起来像是一坨垃圾,这个垃圾还是有人叫叔叔的,拎着别人家的叔叔,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在他身后,真正做主的女孩儿笑了一下:“你说他是你叔叔,有证据么?这年头骗子多了,不缺上杆子给人当侄子的。”

    笑的跟狐狸一样的长脸徐山博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女孩儿,还以为这个壮汉是和前几天那些找他徐宝树讨债的人一样,没想到……好像还不像?

    这省城里哪家能用得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来讨债啊?

    这个小姑娘说证据?什么证据?

    徐山博看看自己身后的三四个和他一起来的同辈人,他们都是一脸迷茫的表情。

    沈莫看见这几个人的呆样子差点笑出来:“你们说他……”女孩儿当着他们的面踹了一脚徐宝树,“是你们的叔叔,有证据么?你叫他叔叔他答应么?”

    徐宝树当然不敢答应,别说是他叔叔了,就算是他儿子在他面前叫他爹,这个女杀神一样的女孩儿不说话他也不敢认啊。

    看见对方一脚踢得徐宝树都不敢躲,徐山博如果还不明白这个女孩儿在找茬,他也不配被徐家人寄予厚望了。

    “我是鲁西徐家的徐山博。”

    “哦……鲁西徐家,那是什么?那和这个羊汤店有关系么?”

    在这个关头鲁西徐家来接人,沈莫不得不多想一下。

    他们是知道了徐家出事怕徐宝树卖了方子,还是……来者不善?

    如果是前者还好打发,如果是后者……为了店为了人还是为了方子?

    沈莫想想现在还躺在床上的徐老头,这是要雪上加霜啊,还是要趁夜扎刀啊?

    女孩儿的问题让徐山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当年把大伯一脉赶出徐家是自己爷爷做的决定,要说里面没有私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徐家族人都不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博山的曾祖成为所谓“徐家正宗”的方式并不怎么光明正大,因为在他上位之前,徐汉生父亲的事情还没有传回徐家……很多事情时过境迁之后根本就说不清楚了。再退一步来说,给敌人做饭固然不对,但是就像徐汉生说得那样,面对那样的情况,这些鄙薄他欺辱他的人就能保证自己能像沈大爷那样慷慨舍身么?

    惩罚的方式有那么多,当时的徐家偏偏就选了最凉薄的一种,把一个已经无父无母的族人逐出宗族,如果不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作为如今鲁西徐家的嫡系长孙徐山博比别人知道的要更多一点,已经去了省城的徐汉生怎么会在灰色年代成为第一批被清算的对象,这里面也有徐家人的推手。这些事情是永远不能摊开在台面之上的,所以面对这个知情的女孩儿,他的底气就更弱了一些.。

    偏偏她还装傻,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徐汉生和鲁西徐家的关系。

    \“我只看见你们从别人家里走出来,看来鲁西的徐家人都爱玩走空门的一套,鹊巢鸠占什么的,玩得是一代比一代顺手\“

    女孩儿意有所指,连着扇了徐家三代人的耳光。

    徐山博眼睛微眯:“小妹妹,你是看不起我们徐家吧?”

    沈莫当着他们的面又踹了徐宝树一脚。

    “你们还真当自己是糊了一层金箔在身上,到哪里还都得让人看得起?我还就看不起了,怎么样?”

第十六章 敌意

    话说到这份上,徐山博已经能确定了,这个小姑娘对他们徐家的态度不是看不起,简直是上辈子结仇这辈子添怨的节奏啊。

    唔,不得不说,他的感觉还是比较准确的。

    沈莫上辈子就对他耿耿于怀,这辈子又断定他是来意不善,对于这样的人,嫩皮子老芯子的姑娘真的不介意啪啪啪地给他来几个左右混合的打脸新姿势。

    还是因为那份面对知情者的心虚,徐山博止住了自己身后两个同伴的蠢蠢欲动。

    “小姑娘说话还是应该温柔一点,不然会嫁不出去的。”

    沈莫上前走了几步,和徐山博面对面站着:“刚见面就诅咒我嫁不出去,这个兄弟,你别一副高人姿态觉得别人都不如你……麻烦让让,这是别人家的家门。”

    “我是来接我叔叔回鲁西的,我叔叔家又怎么算是别人家呢?”泥人还是三分土性呢,被一个素未蒙面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徐山博真的很难继续淡定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叫他叔叔他答应么?你跑来随便给人当侄子别人还不稀罕呢。”沈莫看了徐宝树一眼,那个怂货就是装死一样地缩在一边。

    在这里已经等了两天,看见了目标人物之一的同时也看见了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家伙,年纪尚轻的徐山博是真的沉不住气了。

    “我说了,这人是我叔叔,是他的父亲我的大爷爷让我来带他走的。”

    “哦?徐爷爷让你们来的?”沈莫想了想,大概明白如果徐爷爷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又怕自己的儿子为非作歹还真有可能让徐家来人把徐宝树带走。

    但是……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你们的?”

    沈莫看看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在说到大爷爷这个词儿的时候,有一人脸上的表情非常的不屑,这可真有点意思了。

    派这么一个人跟着来找徐汉生,这是来接人还是来结仇?

    “我们凭什么告诉你?”面露不屑的那个年轻男人呛了她一句。

    沈莫对他这种人真的是连个眼神都欠奉。

    “没学会什么叫礼数就滚回鲁西好好学学,我跟你说话了么?自己把自己当成乱叫的狗指望谁把你当两脚站着的?”

    虽然在面对外人的时候性子有呢么一点闷,但是论起嘴炮的本事,只要沈莫愿意,她还真没怕过谁。

    徐山博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再转回来面对沈莫,他自己也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态度温和地说话:“大概是十天之前,是我大爷爷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的。”

    沈莫眉梢一挑,长长地“哦——”了一声。

    “从鲁西来省城的路够久的,走了十天……你是来取经的吧?还带了个长着人样不说人话的牲口?”女孩儿看着徐山博,骂的仍然是他身后刚刚那个出言莽撞的家伙。

    那人脸涨得通红像是真的被人左右扇了耳光一样,他怒瞪着沈莫,如果不是旁边有人拉着拦着一定已经冲上来打她了。

    “我们家里有一点事儿,我也是在最快地时间内赶来了。”徐山博拉着自己的同伴还是用自己仅剩的的耐心向着这个女孩儿解释,省城这个地方卧虎藏龙,这个女孩儿敢把徐宝树这么绑着带回来肯定是不简单,他们是来接人的,不是来结仇的……不是来结仇的……

    可惜他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还就是找茬结仇的,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对于沈莫来说在对方的阵营里有这么一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如果不好好利用套出话来那才是真的可惜了。

    “带着牲口上路嘛,慢是可以理解的,你看这个拉都拉不住的样儿,你们怎么不给他上个嚼头?”

    那个年轻人也是徐家这一代里面比较得长辈青眼的,从小到大又什么时候被人这么难听地骂过?勃发的怒气止也止不住,让他终于挣脱了自己这边的束缚冲向了年轻的女孩儿。一直沉默围观的壮汉在一边默默地捂上了眼睛。

    “啧,说不过就打人,果然牲口。”沈莫把踩在对方背上的脚抬了起来,白花花的腿又细又长,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双腿好看了,两下撂倒一个结实的年轻人什么的,这个姑娘废了半天口舌就是为了让别人主动攻击来满足她揍人的欲/望吧?

    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换句话来说那就是动手的先没理。对方先动手了,沈莫认为现在的“理”是彻底在自己这一边了。

    “说吧,到底为什么来省城。”地上趴着一个人质,沈莫对目前的交谈状态很满意——有理有据!

    徐山博看看自己身后已经惊呆的另一个小伙伴,在他一向一帆风顺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切实的无力,吵是吵不过,打也打不过,对方摆明了就是找茬,自己反而畏首畏尾心虚气短。

    是的,他们十天之前就收到了徐汉生的求助,说求助在徐山博看来也算不上,徐汉生愿意用他和他父亲两代人研究出来的制汤法和他的家业交换徐宝树一家三口能够在鲁西安稳生活下去。

    徐汉生的父亲当年在京城并不是靠大白羊汤出名的,他是似锦楼里最顶尖的制汤师父,白汤清汤毛汤、浓汤素汤鲜汤没有一种汤能难住他。几十年前徐家人不是没动过这个制汤法的主意,但是当时的徐汉生心灰意冷无欲则刚,徐家内部的争斗又激烈,让徐山博的曾祖眼睁睁地看着肥肉从自己的眼前溜走。

    几十年后的如今,徐汉生又找了回来,徐山博的父亲当然是想拿回这块肥肉,所以他们拖延的这些天就是想让徐汉生更着急一些,最好闹出什么事儿他们徐家再以救世主的面目登场,到时候不仅能带走徐宝树,还能把徐汉生一起接回鲁西,好好“讨教”制汤法。

    徐山博自己觉得这件事儿实在是太不地道了,隐约有些不情不愿,所以他的父亲又挑了两个人陪他一起来,其中就有这个对徐汉生一系一直怀有敌意的年轻人。

    “到时候他唱白脸你□□脸,还怕你大爷爷不好好教你?”徐山博的父亲就是这么交代的。

    现在,人还没见着,这个“储备型白脸”已经被人打成了擦脚布。

    女孩儿轻笑着看着他的表情,让徐山博觉得自己一切隐晦的心思现在已经无所遁形。

    他是看不上自己曾祖父和他父亲的做法,也觉得徐家趁人之危绝对称不上光明磊落,但是每一个家族都有人要牺牲,徐家靠牺牲了徐汉生获得了一个“清白”的家底。

    现在他也希望能从徐汉生的身上学到更好的制汤法,不然他根本不会来到这里,就算有愧疚感和犯罪感,但是对不起徐汉生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受益的人那么多,他也不是拿到最大头的那一个,所以与这点良心的谴责相比,对精妙厨艺的强烈渴望才是压倒一切的动机。

    这一切,这个女孩儿似笑非笑的目光,让他明白对方几乎洞悉了自己的阴暗和龌龊。

    “因为……来的越晚,好处越大是吧?”沈莫一把扯过缩在一边不敢动的徐宝树。

    “等到事情闹大了你们再来救场,到时候名声也有了,实惠也有了……至于徐老爷子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求助的,到底是会经历什么,到底能不能活到你们来,你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是吧?!”

    只要看看徐山博他们几个人的表情,沈莫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请你们滚吧,现在、立刻、马上!”

    女孩儿的一只手抬起,揪住徐山博的衣襟,慢慢地把他揪离了门口。

    “别以为借了一个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牌坊就能登堂入室,在我眼里你们就是那群披了人皮的……牲口。”

    眼前没一个熟人,沈莫同学说话的语气完全是四十岁女人尖酸刻薄的调调再加上未成年少女的那一点小矜持劲儿——当然更重要的是她那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白嫩爪子轻轻松松地就把一个比她高十几公分的成年男人拽了起来。

    徐山博被拽开了,他的两个同伴一个被踩了一脚一个被推搡到了一边,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女孩儿昂首挺胸地带着徐宝树和那个壮汉进了徐家的大门。

    哐当,大门重重地关上了。

    *******

    缺少了小夕和女老板的panda在不营业的时间也让人觉得越发地冷清了,俞正味踉踉跄跄地打开panda的大门,只有在给洋葱剥皮的黑豆和一名临时招来的暑期工在忙碌着。

    “大厨。”黑豆从自己的裤子兜里掏出前一天俞正味拟定的菜单,“洋葱汤配中式蛋饼和熏肉,是这样的搭配吧?”

    俞正味的身上满是酒气,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原本就胡子拉碴的脸上还能看出眼圈是酗酒后的暗青色。

    “中式的?什么中式的?我做的菜从来没有中式的。”

    黑豆放下拿着菜单的手憨憨地看着他,大厨今天是变身了么?

    俞正味趴在离他最近的餐桌上,头部悬空在桌子的另一边,像是一条垂死的狐狸或者孤狼。

    “我不能做中式的……俞家的人……不应该做厨子。”

    门外有一辆大型的吉普车停了下来,人高马大的克莱德一走进来让人觉得整个餐厅顿时变矮了。

    “嘿,wei,昨天库克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你要知道他一直是个傻瓜。”

    “克莱德?”俞正味醉眼惺忪地看看他,摆了一下手,“不,他说的是对的……我的菜里面……一无所有,嗝,一无所有。”

    黑豆看着俞正味被克莱德抗在肩上带走,转头看向厨房。

    “我是做咖喱饭呢?还是停业呢?”

    他看看满地的洋葱和豌豆,认命地穿好围裙,郑重其事地戴上了属于大厨的高帽子。

    “洋葱汤,中式蛋饼,熏肉。咖喱土豆饼也不错……我爱咖喱。”

第十七章 熬

    徐家来人的事儿徐老爷子没问过,沈莫也就不去提,该来的时候不见来,现在也用不着他们了,提他们不过是给老人平添一段心烦。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一直在苏仟大山压榨下的徐老爷子总算是出院了,按照沈莫的想法就应该直接带着老爷子回自己家——那个有海棠和丁香花还有葡萄架子的小院子里,三个老头儿一起有说有笑的过日子才是正事儿。

    但是徐汉生还是舍不得自己的老房子,他想再看一眼,就当是告别,虽然他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是要告别什么。

    “夕丫头啊,人这一辈子过的真快,很多时候你还没弄明白一件事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下一件事儿就已经要把你的日子给彻底颠倒了。很多事情不能去想,也不能去等啊。”坐在轮椅上,徐汉生看着从自己家院子里长出来的杏树和枣树感慨良多。

    他摆摊摆了五年,那五年一直住在这个城市最脏乱的地方,最艰苦的时候是暴雨天住在桥洞下面,下面是滔滔河水,他和大宝两个人怕河水没上来又怕贸然把车拉出去会让雨水污了他们的汤——那锅汤是他们父子两个全部的财产,连里面的羊下水都是赊账赊来的。

    那时的他连腿疼都顾不上了,水淹上来他们是一个死,汤没了他们也是一个死,如果不是暴雨停的快,大概他们两父子还能在感情渐渐转好的时候一块去见阎王爷,问问下辈子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继续搭伙过日子。

    这个院子,看它杏子黄了,枣子红了,看它鸟雀飞来绿荫蔽日,他们就这样路过了无数次,后来这家人要搬走去住楼房,他就用自己全部的积蓄就买下了这里——为了这里,他甚至去卖了自己的血。

    可是他的家已经散了,这里能遮蔽风雨,却遮盖不了他心里的凄风苦雨,他和大宝搬进这里,他给大宝娶妻生子……这些事情终究都过去,剩下的是一个他自己满头白发的老人,他要自己打碎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最后一个盘子。

    沈莫没说话,虽然不是像徐汉生受困于时代的变迁和动荡,在她的经历中,她的生活也已经被颠倒过太多次,脱轨之后的心有不甘是她前世全部的精神写照。

    也是幸好,因为倔强和不服输让曾经的她只会闷着头往心中最好的方向走过去。

    命运让她当一个学生,她就是最好最聪明的学生。

    命运让她当一个厨子,她就是最有野心的厨子。

    只是命运让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见了和过往不一样的风景,命运让她当一个学生,她发现自己明明有自己爱的东西却难以割舍,命运让她成为一个厨子的孙女和妹妹,她终于明白这也是命运的馈赠。

    就像泰勒夫人一样,她的生命里也曾经一无所有,可她靠着味觉让自己永远铭记着美好,因为有着那些记忆所以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夺走她对生活的信心。

    “徐爷爷,你知不知道有人能够吃到饭里面的情绪?”

    “情绪?”正在伤春悲秋的徐汉生又一次被打断了。

    “就是那种,你今天被老婆罚着跪搓衣板了不开心,你给我做个菜我能吃出来的那种。”

    “怎么可能……”徐老头当了厨子当了半个多世纪也没听说过这种事儿“我见闻的老饕能尝出一个厨子做菜用不用心,火候啊、配料啊、翻炒的用心程度啊,稍有差错可能就味道不正了,但是这些那是心里有事儿做不好,但是吃出心情,我还真没……”

    徐老头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了一下:“你这个丫头,开我的玩笑呢,谁跪搓衣板了?”

    沈莫笑了笑,她的促狭性子现在是显露得越来越明显了。

    一老一少聊了一会儿,各自平复了心里的种种情绪,女孩儿正打算推着老爷子进院门,又看见了……牲口三人组。

    沈莫打算把徐老爷子推进院子自己再会会这三个不知道好歹的家伙,被老人制止了:“他们早该来了。”

    是啊,早该来了。

    沈莫一直有一个困惑,前世的徐汉生到底有没有给徐家求救,如果没有求救那还好说,徐家不过是凉薄到底一族小人。如果徐汉生求救过,那徐宝树还是卖出了汤方,也就是说徐家人真的来晚了,晚到人已经故去,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们大张旗鼓地找徐宝树也有可能是为了徐老爷子留下的东西。

    如果说前一种不过是小人做法,那后一种简直是伪君子得令人发指,其心可诛。

    可惜没有人看见过这个事情的另一个结局,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那就按照最坏的那一种来对待好了,重生之后已经习惯了某种孤独的沈莫很光棍地想。

    老人坐在轮椅里,去年冬天那种即使是瘸着一条腿也龙行虎步的架势是彻底没有了,脸颊消瘦鬓眉如霜,比正川雄一看起来都要苍老一些,这还是沈莫这些天想了不少法子天天给他炖汤喝补回了不少,不然还要更憔悴几倍。

    徐山博看见这样的徐汉生还有他背后的沈莫,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那点仓皇狼狈。

    “大爷爷,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一声,不过过去鲁西徐家是偏执也好还是争斗也好,现在都希望您能回去一趟,看看现在的徐家,指点指点小儿辈。”

    徐汉生凉凉地一笑:“现在的徐家,和我有关系么?你们回去吧,当年你们出手早了,现在你们有来晚了,我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夕丫头啊,帮我封两个红包给他们当见面礼,几十年没见过鲁西的人了,人家叫我一声爷爷我也得给他们一份孙子钱。”

    听见徐老头的话,沈莫放下了心,只要老人别再把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她就能护着老爷子周周全全地回到太平区,过上日出吃肉日落看海的好日子。

    话说这个孙子钱的说法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啊,徐老爷子真不愧是自家老爷子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该损起来的时候那个嘴皮子都差不到哪里去。

    “大爷爷……我们……我们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奉养您的晚年,宝树叔叔不成器,我明天就带他回鲁西,您如果愿意就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不愿意,那我求您让我留在省城照顾您,”

    说道“求”字的时候,徐山博握了一下拳头,其实他明白,在前两天那个女孩儿让他们滚的时候,他们一系曾经的卑劣和如今的阴暗都已经暴露在了阳光下,如今再出现在徐汉生的面前是对对方的羞辱也是对自己的羞辱。

    可是他是鲁西徐家的继承人,他必须把大面儿上走的光鲜体面,不能让徐家的牌子上有任何让人诟病的缺点。

    “你……是博字辈的?”

    “是,我是徐山博,我父亲是徐敬诚。”

    “那你就是徐茂生的孙子了。”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当年我被你们徐家人赶出来,只有你爷爷给了我一笔路费让我离开鲁西,我年纪大了,也懒得去管他当年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了,但是,我得承他的情。”

    徐山博抬起头看向他,老人清瘦的脸上沟壑纵横,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得上明亮:“你跟我进来吧。”

    沈莫看看徐山博和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一言不发地推着徐老爷子进了院子。

    院子里已经让苏仟雇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包括锅里厨房里那一锅已经坏掉的老汤都已经被倒掉了。

    此时的轮椅还没有多么先进的跨障技术,但是徐老爷子完全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进了厨房。在沈莫彪悍的臂力面前,那些门槛都是形同虚设。

    “好了,夕丫头,你也出去吧。”

    沈莫点点头,关上了厨房的门走到了大门口。

    只留了两个姓徐的一老一少在里面说着什么。

    大门口被剩下的两个年轻人面色不愉,其中被沈莫踹翻过的那位更是脸色难看呢。

    “嘿,你们俩等了也是白等,隔壁巷子里有卖驴肉火烧的,要不你们去尝尝?”

    女孩儿说得一派坦诚,好像她真的是怕这两位饿肚子一样,“等了也是白等”什么的,那是百分之百的好意呢!

    对面两个人脸色难看也不敢说什么,上一次他们是真怕了这个姑娘。

    足足两个小时,沈莫一直守在门口不让人进去,到了饭点吃了苏仟让壮汉给自己送来的炸鸡,又找了一个茶壶给自己沏茶喝。

    她坐在树下悠闲的很,那两位的眼都要绿的,也不知道是嫉妒被徐汉生单独指点的徐山博还是嫉妒这个在他们面前这个大吃大喝的女孩儿。

    打开房门,徐山博慢慢退出厨房,站在厨房的门口他跪在地上给徐老爷子磕了一个头。

    沈莫看见他出来,拍拍屁股进去看徐爷爷了,只剩下原本亲密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徐山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从今天别人都会以为自己学会了徐汉生的制汤法,他们鲁西徐家靠牺牲了徐汉生一系换来的“平和”从此一去不返了。

    就像徐汉生问自己的一样:“将来的你会不会为今天后悔。”

    他想说自己不会后悔,可是他办不到,从今以后他的每一点进步,因为今天的两个小时都会刻上徐汉生的影子,但是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心里对更高厨艺的追求。

    徐老爷子对他说了什么,这将是他未来漫长人生中必须要保守的秘密。

    沈莫背对着徐山博笑了一下,那个可以理直气壮说:“敢在徐家人面前玩汤,胆子不小”的狂劲儿,将来在这个人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了。

    厨房里,徐老爷子摸着自己用了几十年的大锅,对沈莫说:“夕丫头啊,我们一辈子熬汤……熬的绝不仅仅是汤啊。”

    “熬骨熬心才能熬出最澄净醇美的汤,与材料无关,与器具无关,只与你自己有关,只有把自己骨子里的味道都熬了出来,才能做出自己想要的各种各样的汤。老头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唯一的窍门。”

    “从今天起,你就要自己熬着自己了,如果你说出去了,那就是热汤兑冷水,半生功夫废……再也成不了顶尖的汤师傅了,你明白么?”

    在厨房里,他只是跟徐山博说了这两段话,剩下的两个小时,他让徐山博自己思考,他到底能不能熬住自己。

    这是他对徐家孙子辈的历练,也是他对鲁西徐家的报复。

    杏子还青着,叶子还绿着,夏天最热的时节还没有到来。

    最后回头看看自己院子,徐汉生长叹一口气:“其实苏丫头说的还是对的,我,就是一碗熬透了的老汤啊。”

    他把自己一生的苦乐熬进了汤里,熬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熬得背井离乡一无所有。

    “夕丫头,你做菜天赋异禀,可是你熬不出最醇的老汤。”

    沈莫推着他的轮椅往巷子外走去,听了他的话轻轻地笑了。

    “心肠耿直敢爱敢恨的人,熬不住自己呀。”

    “为什么要熬自己呢?”女孩儿在后面轻轻地说。

    “人一辈子求的是问心无愧,我把人生五味当历练,把喜做糖,把悲做苦……就是想炝拌炖炒挣扎煮烙地做一席,怎么会只把自己当成要熬的一锅汤呢?再说了,汤也有五味啊,甜汤会跑来哭给你看呀。我说您呀就是想得太多了,等回了家您就天天熬红豆糖水吧,我看你熬出来的甜还是不甜。”

    “你这个丫头!”

    徐老头摇了摇头,这个小姑娘和小刀和大朝都不一样,这么洒脱的性子,怎么会有一个熬字入心的哥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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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2000年介绍:
人生很长,人生也很短,
于兰于2021走到了尽头,
回望过去,
她这一生无怨,但是有悔。
所以再睁开眼的时候,
面对全新的2000年,
她决定做不一样的自己。
只是自己!你好2000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你好2000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你好2000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