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分析‘案情’
翌日清晨。
李浩一只手拎着铝皮饭盒,另外一只手拎着一条咸鱼,出现在延德里。
“浩子来了。”
“吃了没,浩子?”
街坊邻居纷纷与李浩打招呼,这些老街坊一开始还对李浩这个小乞丐比较歧视,几年过去了,李浩长大了,也有了正经工作,街坊们也慢慢地开始接受他。
“饭盒里是生煎哦,闻起来好香。”小裁缝凑过来,指着李浩手里的饭盒笑着说。
“给帆哥带的早点。”李浩说,他不喜欢这个小裁缝,这个人太抠门,惯会占小便宜,以前李浩乞讨的时候,这个小裁缝宁愿将剩饭倒进马桶里,都不给小乞丐们吃。
听到李浩这么说,小裁缝舔了舔嘴唇,不敢再说什么。
在他眼里,曾经的小乞丐李浩还可以欺负欺负。
他可不敢招惹程千帆。
卖馄饨的刘阿大看着李浩从别处拎了生煎回延德里,生气的骂,诅咒发誓说这家的生煎比他的馄饨差远了。
这是隔壁巷子新来了一户走街卖生煎的,这被刘阿大视为生死大敌。
……
“帆哥!”李浩敲门,大声喊道。
程千帆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浩子来了,等下。”
说着,他冲着刘阿大喊了句,“刘阿大,来两碗馄饨。”
听了这话,骄傲的刘阿大抬起脑袋,沧桑的脸上露出无比自豪的笑容,还朝着李浩嘟嘟囔囔,大概意思是,你家帆哥不吃生煎,还是吃我家的馄饨。
“去,洗把手,准备吃饭。”程千帆下楼,开门,从李浩的手中接过饭盒,放在桌子上,又将咸鱼挂好。
程千帆注意到,这两碗馄饨,一个碗里是馄饨数量一如既往,另外一个碗里多了一个馄饨。
他看了一眼李浩用来装生煎的铝饭盒,摇头笑了笑。
他将吃饭的方桌朝着里面拉了数米,远离了房门,随手将房门关上。
早餐是两碗馄饨,饭盒里的生煎,还有四个肉馒头,两个荷包蛋。
这样的早餐,称得上是比较丰盛了。
“昨天夜里响枪,怎么回事?”程千帆夹了只生煎,边吃边问。
这是他和李浩的默契,法租界出了一些大事情,李浩第二天就会来找程千帆一起吃早餐、亦或是一起吃晚餐。
他会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说与程千帆听。
李浩和李浩认识的一些小乞丐,就是程千帆的千里眼顺风耳。
……
“恩,听说了。”李浩大口吃着荷包蛋,满嘴流油,“说是抓红党,红党和国党打起来了,国党死了不少人也没有抓住红党。”
“街面上怎么样?”程千帆问。
“严起来了,我看到吕警官带人巡街,查证件,他认识我,没查我。”
吕警官就是大头吕,今早中央巡捕房三巡轮到大头吕带领三等华捕巡街。
程千帆点点头,昨晚那么大的动静,又是枪战,又是手雷爆炸,堪比一场小型‘军事冲突’了。
这对于自诩法租界是大上海最安全所在之法租界当局来说,不啻于是打了一耳光。
加强巡逻和盘查,既是为了搜查凶徒,也是以此举来展示肌肉,震慑人心。
“皮蛋早上还哭了。”李浩说,“他以为给他馒头吃的那个先生被打死了呢。”
“怎么回事?”程千帆将一个馒头递给李浩,李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
“皮蛋有一次跑到汉口路讨饭,被那里的乞丐二狗打了一顿,申报馆的一个先生出来看到了,把他的馒头掰成两半,给了皮蛋和二狗吃。”李浩小声说,“二狗跑来对皮蛋说,给他们馒头吃的人被打死了,皮蛋就哭了。”
“后来,两人跑去打听消息,打听到那个叫阿海的申报馆的人没有死,跑掉了。”
原来他叫阿海,是在《申报》工作。
程千帆立刻明白李浩口中所说之人是谁,应该就是被党务调查处的特工所跟踪的那个红党,也就是被他第一个救下之人。
想到《申报》,程千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想起同样在《申报》工作的方木恒。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程千帆怀疑这件事和方木恒有某种未知的关系。
一开始只是毫无理由之莫名反应。
但是,细细思考之后,程千帆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
……
从杭州归来,得知‘朱源’被红党‘救出’后,很快以汉奸名义处决。
程千帆仔细研究、分析了此事之整个过程。
党务调查处设下诡计,想要安排叛徒‘朱源’打入红党内部。
在党务调查处的这个计划中,方木恒毫无疑问起到了关键作用,方木恒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
他研判当时党务调查处抓捕方木恒,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方木恒不是红党,程千帆能够得出这个结论,党务调查处也能够看出来这一点。
这样的方木恒不值得党务调查处大费周章抓捕。
抓捕方木恒,为的就是方木恒可以以正当理由同‘朱源’在牢房碰面。
‘朱源’之计失败。
党务调查处的特务很可能重新将目光放在方木恒身上,甚或是一直没有放松对方木恒的监视。
是的,方木恒不是红党。
但是,满脑子热血、却毫无斗争经验的方木恒很显然是同红党之间存在某种瓜葛的。
这是可以以兹利用之人。
他若是党务调查处的特工,也会安排人盯着方木恒,这是守株待兔。
程千帆也知道自己的这种猜测和分析,严格来说站不住脚,不能够因为阿海和方木恒是《申报》的同事,就认为又是方木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是,他的内心中却有一个感觉,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要验证猜测也很容易,只要打听一下方木恒在申报馆和谁的关系比较好,方木恒和这个阿海的关系如何就可以了。
阿海是红党,从昨日其表现来看,还是足够警惕,有一定的斗争经验的。
阿海也许会比较注意,不会露出马脚,但是,方木恒身上出问题的概率太大了,此人不会掩饰他和申报馆内部红党的良好关系。
只要盯着方木恒和谁关系好,特务就基本上能够最小范围内锁定怀疑目标。
初次见到方木恒,程千帆就对此人有较为清晰之判断,革命热情高昂、但是没有经过残酷的革命斗争之磨砺,毫无城府,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热血青年,但是,也容易坏事情。
第151章 磺胺
国立同济大学。
修肱燊推开了一间教室的门。
看着有些惊讶的学生,他笑了笑,“国文系的彭教授生病了,今天这节课改上法文课。”
是的,修肱燊除了有法租界政治处翻译的工作,他还是国立同济大学的法文教授。
“在正式上课之前,我们先来聊一聊法国大革命。”修肱燊在黑板上用法文写下‘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两个法文词语。
吕班路,德国医生汉斯的诊所。
“汉斯先生,他们的情况怎么样?”彭与鸥关切询问。
凌晨三点左右,王钧冒着极大的风险,敲开了彭与鸥的家门。
中枪的阿海、康二牛以及大壮的情况不太妙,特别是阿海,开始发高烧。
王钧知道不能等天亮,只能冒险行事。
彭与鸥深夜出门,找到了汉斯诊所的汉斯医生,汉斯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国际的德国党员。
汉斯开着自己的小汽车,连夜来到台拉斯脱路,将三名伤员转移到自己的诊所。
“弹头已经取出来了。”汉斯擦拭了额头的汗水,“这两位同志问题不大,这位同志的情况有些危险。”
他指了指已经发烧说胡话的阿海。
彭与鸥弯下腰,听阿海在迷迷糊糊的说着什么。
细妹?
“细妹是谁?”彭与鸥问王钧。
“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王钧表情悲伤,看了一眼情况不太妙的阿海,说道,“华成烟厂的一个叫大妹的女童工被资本家害死了,细妹是她的妹妹。”
彭与鸥点点头,他明白了,多么可敬可爱的同志,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念念不忘的是贫苦的人民。
“细妹那边,我会安排人去照看。”彭与鸥说道,他问汉斯,“汉斯,有什么办法能够退烧吗?”
“我无能为力。”汉斯摇摇头,阿海这是枪伤感染,很多人中了枪之后,不是直接死于子弹射击,最大的死亡原因是枪伤所造成的细菌感染。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王钧情绪激动问,事实上,他在询问的时候,心中是已经知道答案的,他曾经在苏区工作过,亲眼见到很多勇敢的红色战士牺牲于中枪之后的感染,这根本是没有办法治疗的。
“除非能搞到一种药,也许有用。”汉斯想了想说道。
“什么药,我去弄!”王钧急忙说。
“磺胺粉。”汉斯说。
“磺胺粉?这是什么?”
无论是彭与鸥还是王钧都是有些茫然,特别是彭与鸥,他在党内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都没有听过这种药名。
“你们没有听过不奇怪,我也是从朋友那里才得知这种药物。”汉斯说。
“这是一种新型的药物,去年我的一个德国同胞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到了一种药物对链球菌感染有效果,就是磺胺,据我所知,这种药物已经在我的祖国开始临床试用了。”
闻听此言,无论是是彭与鸥还是王钧眼中的期待神色变得黯淡,这种新型药物在欧洲都只是刚刚开始临床试用,上海虽然是远东大都市,但是,想要搞到这种药,根本不可能。
“没有特效药,我只能尽量去救治他,不过,他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小。”汉斯遗憾的说。
……
“浩子,我交给你一件事。”,程千帆说。
“帆哥,你说。”
“苏州河那里有一个平江村,打听一个叫做细妹的小姑娘,她有个姐姐叫杨大妹,大妹在华成烟厂做活。”程千帆说道。
“好的,帆哥。”
“你不要露面,让皮蛋去,这孩子机灵,那地方是窝棚区,小乞丐不太会引人注意。”程千帆表情严肃,“记住了,只打听细妹的消息,不要和细妹有任何接触。”
“晓得了,帆哥,放心吧。”李浩看到程千帆表情严肃,他也表情认真的点头。
昨晚阿海交给程千帆的纸条,心中有了牺牲之准备的阿海留下‘遗言’请求他帮忙照顾。
纸条上上面写的是‘华成烟厂杨大妹之妹,苏州河平江村,细妹,6岁。’
程千帆推测这个细妹是阿海的家人。
又觉得不太像,可能是阿海救助的贫家孩童。
程千帆没有冒然去接触细妹,一方面是阿海没有被捕,成功脱险。
最重要的是,程千帆不知道国府特工是什么时候盯上阿海的。
阿海的亲朋有没有被特务监视?
若是贸然接触,一旦特务正张网以待,这就是自投罗网。
……
汪康年两只眼球充血,整个人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将自己关在自己的诊所中。
党务调查处上海特区行动股股长吴山岳对于昨夜的行动惨败极为震怒。
吴山岳将汪康年骂了个狗血淋头。
吴山岳下了严令,继续追查红党‘王部长’的下落。
同时向整个行动股下达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搜查红党特科之陈州,一定要将这个‘穷凶极恶’的匪徒缉拿归案。
“组长,查到了,华成烟厂那个死去的女童工叫杨大妹,她有一个病秧子老娘,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妹妹,住在苏州河边上的窝棚区。”
一个特工兴冲冲的推开门报告汪康年。
“具体情况!”
“这是母女三口人,杨大妹当童工赚钱养活生病的老娘和妹妹,现在,杨大妹死了,她的老娘和妹妹就惨了,估计只有等着病死饿死。”
惨?!
惨就对了!
汪康年猛然起身,眼神冰冷。
“通知弟兄们,行动。”
他有强烈的直觉,盯着女童杨大妹的家人,一定能抓到红党。
红党自诩要救助劳苦大众,他们既然知道了杨大妹的家人这么凄惨,肯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对母女病死饿死的。
……
薛华立路二十二号。
中央巡捕房三巡的捕厅。
巡捕们正在热议昨夜发生的枪战。
“要说这路大章也是倒霉,此前霞飞路枪战,是他的辖区,昨晚的枪战,也是他带队巡逻。”马一守啧啧说道。
“我也听说了,路大章一大早就被马克莱莱中尉叫过去,那一通骂啊。”巡街归来的大头吕猛灌了几口水,抹了抹嘴巴说道,“据说老路挨了几个大嘴巴子。”
“你们说,这红党怎么就抓不完呢。”有人摇摇头说道,“这才几个月功夫,又死灰复燃了,而且动静前所未有的大。”
程千帆拿着茶杯,不声不响的喝茶,倾听众人的议论。
就在这个时候,何关鬼头鬼脑的凑过来,“千帆,我听说你手头搞到了一批西药?”
“怎么,关少爷也想要做生意了?”程千帆不动声色问。
他知道,这是黑市上的消息传出去了。
他的心中也是松了口气,黑市上的消息传出去了,红党通过黑市来购买他的药品,就毫无破绽了。
他是做生意的,不会去理会、更不会去查探购买者的身份,谁给钱,卖给谁,这很合理。
“我对你的生意没兴趣。”何关低声说,“是我在光慈医院的一个长辈,他听说你手头上有一种叫什么胺的药,想要搞一些这种药。”
“磺胺?”程千帆心中一动。
“没错,就是这种药。”何关点点头,挤眉弄眼,“你小子可以啊,听这个长辈说这种药在欧洲都很少见。”
“光慈医院的赵文华教授?”程千帆心中一动。
“你认识赵叔叔?”何关惊讶问。
“见过一面。”程千帆点点头,他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磺胺’这个药名了。
第152章 窝棚区
沪上的窝棚区最早可以追溯到前清。
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底,在黄浦江两岸各码头,出现了最早的一批棚户。
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一些工业区附近的荒地、废墟、坟场上,包括苏州河两岸和其他河沟旁,相继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窝棚区。
平江村就是在苏州河沿岸的大大小小的窝棚区之一。
李浩换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从兜里小心翼翼的摸出沾了馊水的半块馍馍。
他能感受到周围不少人看过来,盯着他手里的半块馊臭的馍馍。
他急忙掰了一大半放进怀里,剩下的一小块塞进嘴巴里,享受的眯着眼。
帆哥说可以让小乞丐皮蛋混进平江村去打探消息。
李浩来到平江村,远远的打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矮小窝棚,他就意识到不能按照帆哥说的那么做。
帆哥没有在窝棚区待过,不了解这种地方。
小乞丐出身的李浩对窝棚区的情况很了解,确切的说,曾经差点饿死的李浩,更加了解贫苦人。
越是这种脏乱差的贫民窟,小乞丐才是最显眼的。
没有小乞丐会来这里乞讨,因为没人会舍得给小乞丐一口吃的。
冒冒然然来了一个生面孔的小乞丐,并且还要打听消息,先不说会不会被有心人怀疑,首先可能挨一顿揍。
……
一身破破烂烂、露出半个屁股的皮蛋走过来,任何时刻皮克都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
皮蛋小心翼翼的凑到李浩身边,“耗子哥,我回来了。”
说话的时候,皮蛋眼巴巴的看着李浩。
李浩不耐烦的打了皮蛋一巴掌,“吃,就知道吃。”
骂归骂,还是从怀里摸出脏兮兮的馍馍,自己咽了口唾沫,还是一咬牙递给了皮蛋,“吃吧,吃死你!”
皮蛋接过馍馍,两口吃完,依然眼巴巴的看着李浩。
李浩瞪了一眼,皮蛋吓得哆哆嗦嗦的,缩在李浩身边。
“打听清楚没?”李浩一边观察四周,低声问。
“打听到了,邱老三这会去了苏家湾,小半个钟头回粪头那里。”躲在李浩背后,皮蛋眼中畏畏缩缩的神情不见了,小声说道。
“走!”李浩拍拍屁股,揪着皮蛋的耳朵,皮蛋立刻嗷嗷哭,边打边骂走开了。
两个人离开后,距离不远处的窝棚区中,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收回视线,将手中攥着的匕首塞进草席下面。
不一会的功夫,有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捂着嘴巴对其中一人耳语一番。
“打听邱老三?”这人皱了皱眉头。
“四哥,莫不是苏北帮抢了陆家村,还要和江南帮抢平江村?”另外一人疑惑问。
“管他呢,两帮都不是好鸟,打死拉倒。”这人呸的一口,将嘴巴里嚼了小半个钟头的烟屁股吐出来,立刻被一个懒汉飞快的捡走了,四哥骂了句,也没有理会。
“那不管?”
“管他个球。”这人骂道,“告诉姐妹弟兄们,离这两帮人远点。”
“听大哥你的。”
……
李浩很聪明,他没有选择混进窝棚区。
他将主意打在平江村的粪工邱老三身上。
邱老三负责收这个窝棚区以及另外一个叫做苏家湾的窝棚区的粪水。
每天清晨,粪工拉着马桶车,吆喝着嗓子穿街走村,住户拎着马桶出来,将粪水倒入粪车里的马桶。
租借工部局对于苏州河两岸的窝棚区无心管理,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油水,不过,工部局有一个严厉规定,那就是不许随地便溺,粪水要按时收集。
本来是没有这个规定的,后来苏州河两岸尿骚味冲天,随处可见大便。
粪便在城市中成了灾害。于是,工部局便投资制作了收粪车、雇佣清洁夫,为各家各户收粪,再将粪便集中起来,运出城外。
一开始是工部局免费为市民提供收粪服务,市民不用付钱。
由于粪便可做为肥料,有偿回收,租界工部局从中看到巨大的商机,便动起脑筋,向市民收粪费,再将粪便卖给农民做起了“坐吃两头钱”的无本生意。
再后来,工部局的粪便收集生意被压缩,因为出现了“粪霸”。
时至今日,大上海的大街小巷、窝棚区,已经形成了一个由各路粪霸控制的庞大的“粪产业链”,并且经常爆发“粪霸大战”。
李浩就知道,这一块大大小小四五个个窝棚区,就是被江北帮和江南帮两大粪霸瓜分。
他打听过,就在几天前,就在隔壁的陆家村,为抢夺在陆家村收集粪水之势力范围,苏北帮的粪霸在早晨堵住一辆江南帮的无锡粪工控制的粪车。
苏北帮的人将手指伸到粪车中,蘸了蘸,放在嘴里尝尝,然后对无锡粪工说:“你的粪,没有我们的好”。
之后便推翻粪车,彼此打斗,直到江南帮服输,交出了陆家村的收粪生意为止。
李浩自然不是要插手粪水业务,他要找的是平江村的粪工邱老三,要说有哪个人对窝棚区的每家每户最了解,绝对非每天收粪水的粪工莫属。
……
邱老三卖力的拉着马桶车,装满粪水的马桶车有四百斤,着实吃力。
邱老三身体前倾,拉车的皮带将他的膀子上的茧子磨得通红、火辣辣疼。
就在此时,远远的看到一帮人走过来。
看到这些人的穿着、做派,邱老三赶紧小心翼翼尽量将马桶车朝边上让,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只是,他已经足够小心了,车轮正好压过一块石头,一个颠簸,马桶里的粪水溅出来,正好洒了几滴粪水在最后经过的一个人身上。
邱老三吓坏了,赶紧放下马桶车,摆手、作揖道歉。
“侬个老瘪三!”这个一身短打装扮的男人,上来就直接给了邱老三一巴掌。
邱老三挨了一巴掌,看到这人还要揍自己,赶紧躲开。
“老瘪三,还敢躲!”此人上来就要踹,因为动作幅度大,露出了外褂里面腰间的短枪。
邱老三吓坏了,直接跪下了,生生被对方一脚踹倒在地。
“胡莱,住手!”走在前面的汪康年听见后面的动静,面色阴沉呵斥了胡莱。
他对一些手下是看不上的,有些家伙根本不能算是合格的特工,和地痞流氓没有区别。
这个胡莱就是其中的典型,这是耍威风的时候吗?
他的手下在昨夜的抓捕行动中死伤惨重,只能带这些平素他看不上的歪瓜裂枣出来了。
看到组长阻止,胡莱悻悻地助手。
汪康年看了畏畏缩缩的邱老三一眼,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胆小怯懦的国人,靠这种人,国家怎么可能强盛?
……
“老人家,知道杨大妹家怎么走吗?”汪康年问,“在华成烟厂做活的杨大妹。”
“先生,你,你们,是,是说,死了的杨家大妹?”邱老三慌里慌张说。
“没错。”汪康年朝着胡莱使了个眼色,胡莱摸出两角镍币,递给邱老三。
邱老三眼中一亮,伸手去拿。
胡莱收起钱。
“朝南拐,一直走,第三排,往里走第十八个窝棚。”邱老三立刻说道。
汪康年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开。
邱老三看向胡莱。
胡莱直接随手一抛。
邱老三赶紧转身去接,却还是没有接住,镍币落入马桶粪水中。
他自己也被身后的胡莱又踹了一脚,一个马桶翻了,屎尿翻了邱老三一身。
“老不死的,吃屎吧!”
……
十来分钟后,一身屎尿的邱老三拉着马桶车,吃力的爬坡。
从小路绕路过来的李浩远远看到,立刻猜到此人就是粪工邱老三。
李浩立刻机灵的朝着路边草层里躲起来。
然后,弯腰低头吃力拉车的邱老三听到了跑步声,他努力抬头,就就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漏屁股的小乞丐,闷头跑来,二话不说、使出吃奶的力气帮他推车。
第153章 ‘星火’同志的真实身份
汉斯诊所的一个杂物间。
彭与鸥表情严肃。
“王钧同志,我代表组织正式和你进行谈话。”彭与鸥说道,“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只需要如实回答即可。”
“我明白。”王钧点点头,他并没有抵触情绪,表示理解。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被特务堵在了家门口,组织上肯定要进行调查的。
“请详细讲述一下昨天的事发经过。”
“昨晚九点一刻左右,我同康二牛同志正在商议救助童工之事宜,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王钧仔细讲述。
彭与鸥并没有中途打断、问话,在王钧完整回忆、讲述了昨夜的整个经过后,他点燃一支香烟,将烟盒随手递给王钧,自己陷入思索。
他的面部表情是严峻的,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王钧同志等人竟然受到了十多名荷枪实弹的特务之围捕!
‘星火’同志竟然是从十多名特务的包围中,单枪匹马将王钧四人营救出来的!
这让彭与鸥无比震惊。
此前他并不了解昨夜枪战之具体情况,心中并无直观感受,此番了解内情之后,内心之震惊难以言表。
……
他此前推断‘星火’同志就是竹林同志牺牲前叮嘱他保护的那名内线同志,暨老廖之上线。
这名同志隐藏在敌人内部,是情报战线上的王牌特工。
昨夜他从‘星火’同志之口中猜判该名同志救了王钧等人,还惊讶于一位情报战线的同志竟然有不错之战斗能力。
但是,单枪匹马从十多名武装特务的包围圈中成功营救王钧等四人,其本人竟然也能够全身而退。
这和他此前的理解大有出入。
这推翻了彭与鸥的认知。
情报战线的王牌特工。
行动能力极其强横的战斗高手。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竟然在一个同志身上同时具备。
彭与鸥有些迷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组织内部有这样一名‘文武双全’的同志。
不是说党内同志没有文武双全的。
而是组织内有一个默认准则,情报战线的同志极少会参加行动,行动线上的同志,绝少会去触碰情报。
这是为了组织安全,为了同志们的安全。
做得越多,越是容易出纰漏。
各司其职,分工合作。
这是两条平行线。
情报和行动工作交叉,是地下工作一直竭力避免之情况。
最重要的是,他和竹林同志是好友,曾经是搭档,同时他是上海红党高官,以他的级别,整个上海红党乃至是江苏省委,基本上对他没有秘密可言,如果有这么一位神奇的双线工作之王牌特工,他没理由不知道。
就比如,竹林同志牺牲后,转移到他手中的那条情报线暨老廖,他并不知道老廖的上线之代号和真实身份,但是,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同志的存在,进而推测此人就是‘星火’同志。
他以为自己对于‘星火’同志已经有所了解了。
但是现在,确切的说,经过昨夜之事后,彭与鸥愈发迷惑不解。
‘竹林’同志啊,你牺牲前到底埋下了多少秘密啊!
……
不过,经过昨夜之事,有一个猜测得到进一步证实:
他现在可以十分肯定‘星火’同志是隐藏在党务调查处内部的王牌特工,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党务调查处突然围捕王钧,‘星火’同志能够及时救援。
不过,‘星火’同志昨晚和他‘碰面’之时,并没有透漏阿海是为何暴露并且被敌人跟踪的。
‘星火’同志若是知道原因,定然会告知,对此他深信不疑。
只有一个解释,‘星火’同志并不知道敌人的情报来源,他只是临时得知特务的跟踪、抓捕行动,只能仓促进行营救行动。
对此,彭与鸥有两个猜测:
‘星火’同志确系隐藏于党务调查处,不过,他和昨夜的这一组特务分属不同单位,这也就是解释了他能注意到敌人的行动,却无法提前示警。
或者,他和这一伙特务是同一个单位,但是,分工不同,并没有被安排参加昨日之行动。
彭与鸥越想越是觉得迷惑,似乎每一种猜测都是正确的,却又都无法完全给出合理解释。
他现在迫切希望能够得到上级组织的命令和首肯,能够获得同‘星火’同志正面接触和对其领导的权力,只有如此他心中的诸多迷惑才能够得到答案。
上级?
彭与鸥心中一动,莫非‘星火’同志的组织关系不在上海红党,也不在江苏省委,其组织关系在中央?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彭与鸥越想越是觉得有可能。
唯有此,才能解释为何他对这样一名无比出色的我党特工竟然会一无所知。
只是,这让彭与鸥更加烦躁,上海红党以及江苏省委和中央已经失联大半年了!
这大半年,上海红党前后派出三名同志远赴西北,想要和中央取得联系。
只是,这一路上危险重重,现在得到的消息是,一名同志被沿途地方保安团杀害,一名同志半途生病病逝,还有一名同志没有消息,很可能也凶多吉少了。
……
王钧看到彭与鸥表情严肃在思考,没敢打扰。
“如此说来,只有阿海同志醒来,才能够得知他暴露的真正原因?”彭与鸥沉声问。
“只有如此。”王钧说道,不过,他皱了皱眉头,“不过,也不排除阿海同志也并不知道其中原因的可能。”
“是啊。”彭与鸥点点头,如果阿海知道自己暴露了,他是不会去寻找王钧的。
不过,作为当事人,阿海肯定是最了解内情的,最起码能够提供怀疑对象名单以供组织上进行排查。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这是最糟糕之情况。
“彭书记。”王钧说。
“怎么了?”
“昨夜营救我们的那位同志是不是牺牲了?”王钧心中忐忑,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又不敢问,因为他害怕听到彭与鸥给出的答案就是他猜测的那个答案,“有他的消息吗?”
“我不知道,即使是以后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彭与鸥面不改色说道。
王钧点点头,内心悲伤,他心中更加确认这名英勇的同志应该是牺牲了,他明白彭与鸥的意思:
这名同志一定是行动战线上极其重要的一位同志。
这样的同志,每一个都是极其宝贵,并且保密级别极高的。
哪怕是牺牲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代号,也将长期保密,直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
第154章 程副巡长
“彭书记,敌人应该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王钧表情严肃说道。
“怎会如此?”彭与鸥大惊,“他们是直接冲着你去的?”
跟踪阿海,进而发现了阿海的上线王钧,然后开始围捕。
亦或是——敌人事先知道王钧的身份,再设计通过跟踪阿海,进而围捕王钧。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如果是前者,这说明只是阿海那里因为未知原因暴露了,敌人事先并不知道王钧的存在。
如果是后者,这问题就大了——说明敌人就是冲着王钧去的,而考虑到王钧在上海红党内部的级别,这说明党内重要信息泄露,甚至是组织内部出现级别较高之叛徒。
现在闻听王钧说他的身份泄露,这使得彭与鸥立刻怀疑第二种可能。
想到组织内部可能隐藏内奸,他怎能不震惊焦急。
……
“彭书记,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王钧立刻说道,“是大壮,他不小心喊漏嘴了。”
“你详细说说。”彭与鸥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钧详细讲述了他们被敌人包围之后,大壮因为惊慌喊了句‘王部长,我们别包围了’。
“尽管现场有些嘈杂,不过,这句话被敌人听到的可能性极大。”王钧说。
“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彭与鸥无比气愤。
王钧的身份是否泄露,影响极大。
倘若王钧的身份没有泄露,敌人后续的搜捕工作多半是按照正常程序,一段时间无所获,就只能停止搜捕。
但是,敌人得知了王钧是上海红党高级干部,势必会以极大力度展开长期的搜捕,他们不会甘心这么一位重要红党从他们的嘴边逃走的。
“大壮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坚强战士。”王钧说道,“他只是经验不足,一时之间有些慌张,主要责任在我,我负有领导责任。”
“我不怀疑大壮是一位忠诚的红色战士。”彭与鸥摇摇头,“年轻同志惊慌,可以理解,但是,犯下错误,就是错误,大壮同志要严厉批评。”
“至于你,下次党小组会议,你自己做检讨,具体的处罚,党小组讨论后作出组织决定。”彭与鸥看了王钧一眼,哼了一声。
“是,我接受组织处罚。”王钧说,他没有觉得自己冤枉,他是大壮的直接领导,大壮这里出了纰漏,作为领导,他自然是负有领导责任的。
……
“你暂时留在汉斯诊所,尽量不要外出,同时也可以照顾受伤的三位同志。”彭与鸥说道,“等风声过去后,我会向组织上建议重新考虑你的工作安排,你不适宜留在上海了。”
“我明白。”尽管内心里非常不愿意撤离上海,组织上将他调来沪上,主要是开展抗日救援会之工作,工作还没有展开就要离开,他不甘心,但是,王钧知道,他只能接受。
他的身份已经泄露,相信很快敌人就会掌握更多有关他的情况,可以说,对于敌人来说,他已经是半透明了。
他必须离开上海。
这不仅仅是关系到他个人生命安全,也是关系到组织的安全,马虎大意不得。
“我要离开了,我是来找汉斯看病的,开了药就要离开,不适合长期呆在汉斯这里。”彭与鸥说道,“你要格外小心,注意安全。”
“彭书记,这里安全吗?”王钧习惯性问了句。
“放心吧,汉斯是医术精湛的德国医生,很有名气,并且和法租界很多上层人士认识,他曾经为法租界警务总监费格逊先生动过盲肠手术,除非汉斯的共产国际身份暴露,他这里还是非常安全的。”彭与鸥说。
闻听此言,王钧放心的点点头。
有三个伤员,一旦有事情,他们跑都没有地方跑。
……
“风平浪静,吃饭。”大头吕在走廊里抽烟,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到了用午餐时间了。
午餐后,总巡长、巡长们会默认手下人有一个钟头左右的午休时间。
“老实点。”
程千帆挥舞着警棍,直接砸在了一个试图逃跑的小个子年轻人的手臂上,对方疼的嗷嗷叫。
“小程,这小子怎么了?”大头吕摸向兜里,意识到这是一个刚拆封的香烟盒,从兜里抽出手,转而从另外一个兜里摸出一包里面只剩下三支烟的三炮台香烟,走上前,抽出一支递过去。
“闯空门的。”程千帆说着又踹了小个子年轻人一脚,“侬个小瘪三,害得我追了三条街。”
大头吕见状,上去也是连踹几脚,嘴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以后出去倒是好吹牛皮的,法租界最年轻的副巡长亲自抓你。”
“吕哥莫乱讲。”程千帆赶紧拉住大头吕,低声说,“行文还没下呢。”
大头吕闻言,心说果然如此。
他有他的消息来源,得知马一守要晋升为巡长,而程千帆则接任马一守的三巡副巡长位子。
大头吕是个聪明人,略略一琢磨就明白前段时间传闻小程要当巡长的风声是咋回事了。
对于程千帆当副巡长,要说大头吕这个资格更老的巡捕心中没有些妒忌和不平,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大头吕拎得清,小程有能力,更有背景,这摆明了上面要力捧小程,他大头吕难道还傻了吧唧的要胳膊拧大腿?
再说了,即便是不是小程当副巡长,那就能轮到他大头吕?
而且,程千帆当副巡长,还有一个好处。
早就传闻说小程有门路,会捞钱。
要不是不敢惹和小程一起捞钱的政治处查缉班副班长皮特少尉,小程的生意早就被人盯上了。
那个时候,大家不好要小程分钱。
现在小程成为了程副巡长,你好意思不带着大伙儿一起发大财?
“我早就说过,小程早晚发达。”说着,大头吕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瞧我这破嘴,应该是程头。”
“吕哥,还是叫我小程吧。”程千帆说道。
“那不能。”大头吕直摇头,“礼不能废。”
“现在不合适。”程千帆露出想要隐藏、但是又按耐不住之微微得意的笑容,“等行文下来后,吕哥再改口也不迟。”
说着,程千帆将手中的香烟塞进嘴巴,作势要去摸自来火。
大头吕变戏法一般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千帆,吕哥我没什么准备,这玩意是高级货,吕哥我也玩不转,你拿着,权当做是吕哥我提前的贺礼。”
程千帆看着大头吕手中崭新的纯银煤油打火机,眼中一亮,“德国货,好东西啊。”
此时此刻,在中央巡捕房的正门外面,皮蛋躲在一棵树后面,焦急的看着门口的方向。
第155章 笨蛋
“你看,还是千帆你厉害,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德国货,吕哥我就什么都不懂。”说着,大头吕将拨动转轮,点燃打火机,帮程千帆点燃香烟,顺势将打火机塞进了程千帆的兜里。
程千帆作势要拿出来。
“千帆,看不起吕哥不是,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程千帆笑了笑,略过这茬。
两人又聊了几句,程千帆走之前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一盒没拆封的三炮台,“改天去吕哥家里吃酒,好久没吃嫂子做的饭了。”
“说好了啊,你嫂子早就念叨你了。”大头吕高兴的接过香烟。
事情成了,这小程果然是个念旧的。
看着程千帆走远的背影,大头吕脸上的笑容散去,若有所思。
……
约莫一刻钟后,程千帆和何关一起下了楼,两人边走边说话。
“千帆,你手里有那劳什子的磺胺,直接给我,我带给赵叔叔就是了。”何关说道,“多少钱,我回来按价给你,你还犯得着去医院一趟。”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呢。”程千帆不耐烦说,“做生意不和买家谈一谈,哪有那么做生意的。”
他实际上是不想何关跟着的,可这小子就像是牛皮糖。
就在此时,程千帆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竟然是请了病假的刘波。
刘波不是请了病假么?
他怎么会出现在薛华立路?
“千帆,你自己去广慈医院吧,我还有事。”
程千帆看着何关说完话就急匆匆离开,他若有所思,这两人怎会勾连在一起了?
“先生,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侬个小赤佬,滚开。”
“先生——”
程千帆闻声去看,就看到浑身破破烂烂的皮蛋正缠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乞讨,男子直接一皮鞋将皮蛋踹翻在地,还要再上去踹。
“小乞丐。”程千帆走过去,一把揪住皮蛋,像是拎着猫儿一样,就将瘦弱的皮蛋拎起来了。
“放开我,我再也不敢了。”皮蛋吓坏了,鼻子一把泪一把哭泣。
“这种小赤佬,就该被吊死,揍他!”西装革履男子指着被抓的小乞丐骂道。
“你踏马的教老子做事?”程千帆上去直接给了西装男一巴掌,“滚蛋!”
挨了一巴掌的西装男,捂着脸,一脸愤怒,还要上前理论,程千帆上前又是一巴掌,指着巡捕房的院子,“怎么?想要进去做客?”
西装男两只手捂着脸,哭哭啼啼的走开了。
“侬个小赤佬。”程千帆看似凶狠的揪住皮蛋的头发,其实没有太发力,“不是说了不许在这乞讨吗?”
说着,他一个侧身,快速且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
皮蛋年龄小,没读过书,看着畏畏缩缩,说句话都打颤,实际上脑子灵光着呢。
三言两语,皮蛋就将事情讲述清楚。
程千帆立刻捕捉到三条信息。
他们从粪工邱老三那里打听到消息,细妹的娘上吊了,家里只有细妹一个小娃娃。
邱老三说有一群拿着枪的人,也在打听细妹家。
李浩留在平江村外面,安排皮蛋来报信,等候他下一步的命令。
程千帆心中为李浩的聪明叫好,他意识到自己此前安排让皮蛋以小乞丐的身份进窝棚区的做法有些欠考虑,而李浩从粪工那里打听消息,这个办法非常妙。
对于那一拨带了枪的人,他立刻得出判断,这是党务调查处的特工,他们竟然也盯上了细妹,想要以此为诱饵,守株待兔。
“你立刻回去,告诉浩子,让他回来。”程千帆立刻做出决定。
现在平江村细妹那里就是一个陷阱,任何接触、打听细妹家里情况的人,都会被盯上,他不能让李浩冒险行事,只能另想办法。
“侬个小赤佬,滚蛋。”程千帆踢了皮蛋一脚,小乞丐‘惨叫’一声,逃一般的跑开了。
看了看四周指指点点的人群,程千帆瞪了一眼,众人视线躲闪,赶紧散开。
……
程千帆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的心中沉甸甸的。
此前更加复杂的局面他都面对过,但是,此时的他却有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那是因为此前他不是孤军作战,有自己的同志,有联络员,他只需要负责传递情报,除非十万火急,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他亲自去做。
何关竟然和刘波搅在一起了,以刘波的狡猾,何关这种脾性的人,势必会被玩的团团转。
他担心何关会被刘波利用。
相比较何关这边,窝棚区那边的事情更是十万火急。
程千帆担心红党会安排人去接触和救助细妹一家,不,他知道组织上一定会派人去的,杨大妹身上的惨事,没有人会不动容,组织上不会见死不救。
他必须想办法向组织上传讯,告知平江村那边有特务设陷。
只是,他刚刚已经在巡捕房向广慈医院的赵文华医生打过电话,约好了一个钟头后见面。
常理来说,他可以再去电,说临时有事不去了。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去拜访赵文华之事,何关是知道的。
放在此前,何关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有约,临时有事爽约,这本身并无漏洞。
不过,何关同刘波勾连在一起,很难保证何关的大嘴巴事后不会向刘波提及此事。
面对敌人,程千帆从来不惮于以最大的警惕去对待。
一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往往会成为他日后暴露的导火线。
他爽约不去广慈医院,必然要撒谎找个借口,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只要被人盯上,被探查,根本无法做到完美解释。
程千帆最深切感受到孤军奋战之困难,要是和组织上没有失联,他可以迅速将情报传递给自己的交通员,他自己则可以按照原计划去广慈医院。
最重要的是,按照组织纪律,他目前最根本的任务就是隐藏自己,保护自己不暴露。
换而言之,他不能够冒着自己暴露的危险,冒险去向上海红党传递情报。
即使是只是一丝丝可能暴露的隐患,也不允许。
上海本地红党和他没有横向连线,他可以置之不理,按照组织纪律,在可能危及到自身的情况下,也必须置之不理。
是的,最正确的做法,就是他对平江村的陷阱视而不见,不去理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志落入陷阱。
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是,这就是残酷的地下工作之残酷现实。
程千帆内心无比焦急,他甚至在心里责怪、骂了何关与方木恒两人,严格说起来,造成目前的困境的,就是这两个家伙,他知道两人内心是好的,都是热血青年。
但是——太笨了!
他不怕敌人阴险狡诈,怕的就是自己身边的笨蛋。
是的,程千帆觉得何关以及方木恒就是笨蛋,他很生气。
第156章 十五分钟
“去广慈医院。”
程千帆招了个黄包车。
坐在黄包车上,他点燃一支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因为急躁而失去冷静了。
无论是何关还是方木恒,两人都出身优渥的家庭。
生活优渥的两人,却有着对贫苦大众的善意,他的血是热的。
这点就殊为不易。
相比很多趾高气扬,以剥削劳苦大众为乐之肉食者,无论是何关还是方木恒,这样的热血青年是值得敬佩的。
他们还不是党内同志,难免有很多不足,只要加以正确的引导,未来有可能成为坚强的红色战士的。
所以,程千帆决定离这俩家伙远点。
在他们成为真正的红色战士之前,他不希望和两人有工作上的任何交集。
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战友和搭档必须是能力不俗的特工。
培养和锻炼毛毛躁躁的热血青年,这是地方红色组织的事情。
竹林同志牺牲前,就曾经对他有过特别叮嘱,类似他这样的王牌特工,隐藏自己,做好自己的工作是唯一的信条。
永远不要试图在自己的周围发展革命伙伴,这只会增加他暴露的危险,这也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所以,尽管同何关关系非常密切,但是,程千帆从来不会在何关面前表露任何红色思想,更没有考虑过将何关发展为自己的革命伙伴。
甚至于,即使是何关后来成长为一位合格的红色战士,在没有得到组织命令两个人可以有工作接触之前,他反而会立刻远离何关。
革命工作不是过家家,有着严格的分工,有着极其严格的组织纪律和行事原则,这是鲜血铸就的经验教训。
民国二十二年,红党潜伏在上海市警察局的高级特工‘泉水’同志,就是因为在自己的同僚中发展革命伙伴,此人没有工作经验、行事不严谨,很快被党务调查处抓获,最终熬不过刑讯,供出了包括‘泉水’同志在内的多名同志。
最终导致包括‘泉水’同志在内的潜伏在上海市警察局的五名同志壮烈牺牲。
这是血的教训。
王牌特工和工作性质和普通地下党组织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分工和特质。
除了自己的上线和下线,决然不能在其他任何人面前表露政治倾向。
……
阳光有些烈。
程千帆放下了黄包车的车棚。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铅笔头。
右手伸进右侧的兜里,里面有两个火柴盒,他摸出被自己滴了两滴蜡烛的那一个火柴盒。
火柴盒里面有一张空白的小纸片。
程千帆将纸片垫在火柴盒上,用左手快速写了一行歪七扭八的字,重新将火柴盒放进兜里。
他还是不能做到坐视自己的同志落入陷阱。
他也不能冒险去见彭与鸥。
只能先写好情报,争取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见机行事。
若是没有机会,这个火柴盒内的情报,只能被销毁,从来没有出现过。
血是热的,有时候却不得不痛苦的强迫自己冷血!
……
空气中飘来一股咸鱼的香臭味。
咸鱼这种东西,喜欢的人爱的要死,不喜欢的人,捂着鼻子速速遁走。
“这味道,香。”程千帆笑着说道。
他喜欢和黄包车夫聊天,这些人走街串巷,市面上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嘴巴里无意间说出的一些话,也许就是有价值的。
“程警官,您也喜欢吃咸鱼啊。”黄包车夫卖力的拉着车,喘口气问。
“从小吃到大。”程千帆说道,“这附近是大发菜场吧。”
“程警官行家。”黄包车夫说,“大发菜场的老詹咸鱼,出了名的。”
看到巡捕房的程警官愿意和自己聊,黄包车夫非常高兴,接着说道,“阿拉上次拉过谌大状(律师)家里的翔嫂,翔嫂说谌大状以前就爱吃老詹家的咸鱼,只是现在吃不得了。”
“为什么现在吃不得了?”
“谌大状家里的太太,西洋回来的,闻不得咸鱼。”黄包车夫愤愤不平,似是为咸鱼鸣不平,“阿拉上次还看到一个真洋鬼子早上来菜场吃粥吃咸鱼呢,假洋婆子反倒是不吃。”
听得黄包车夫说道洋鬼子吃咸鱼的时候,语气中带着骄傲,程千帆忍俊不禁。
他习惯性的琢磨事情。
早上来菜场吃粥,吃咸鱼。
这说明这个西洋人的住处离此地不远。
距离大发菜场比较近的高级住宅区,大概率就是马思南路的西洋洋房区。
马思南路的西洋人会来大发菜场品尝中国小吃。
倒是有趣。
蓦然,程千帆心中一动。
马思南路?
马思南路!
……
西洋人会来大发菜场吃粥吃咸鱼,同样是住在马思南路的彭与鸥教授呢?
不会。
程千帆内心里摇头,彭与鸥家中有一个以女佣身份作为掩护的邵妈。
家中有女佣,早餐和晚餐基本是会是女佣买菜做饭,不然会引起怀疑。
大发菜场是这附近最大之菜场。
邵妈要是买菜的话,最合适、也是最正常、不会引起怀疑的选择就是大发菜场。
程千帆掏出怀表看时间。
他了解‘大户人家’中的女佣的惯常工作时间,晚餐的食材大多是中午午饭后采买。
马思南路的很多家庭都有女佣,邵妈要是‘合群’的话,很可能随大流在这个时间点来买菜。
“大发菜场门口停一下。”程千帆说道。
“好嘞。”
程千帆下车,多付了一角钱车资,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刻钟,我很快回来。”
十五分钟时间,他告诉自己,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程千帆信仰红色主意,他不相信鬼神,不信命。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如同虫子在抓挠,这十五分钟时间,就是上海组织上有可能派往窝棚区的那位同志的生机。
十五分钟内,邵妈出现,这个同志‘命好’,得救。
邵妈没有出现……
……
程千帆自然不能傻等,他在菜市场门口的几个摊位闲逛。
他总归要买些东西才说的过去。
赵文华医生是沪上名人,他此前接受过《申报》记者采访,自承是一个老饕,尤为喜食江鱼。
这一期的报纸程千帆看过。
赵文华喜食江鱼已经成为轶事。
程千帆中途停留,在菜市场买些江鱼带过去以为见面之礼,以表达年轻人对这位沪上名医的尊重,并不寒碜,也不会显得突兀,甚至可以称之为雅事。
这很合理。
程千帆已经将目标锁定在一家渔摊上的河鳗,赵文华喜食江鱼,尤以河鳗为甚。
不过,他装作没有拿定注意买哪一家的,这家看看,那家看看。
程千帆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了。
他知道不能继续装模作样了,他挑了三条河鳗,又让一家渔摊摊主将一个木桶卖于他,付了钱,拎着装了活鱼的木桶准备离开。
木桶里面的河鳗鲜活无比,游来游去,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程千帆脸上带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内心深处的一缕悲伤折磨着他。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他没有扭头看,而是走过去让渔贩朝着木桶再添些水,正好用余光可以观察……
第157章 神药
这是七八个穿着妈姐装的女佣,衣着干净,说说笑笑着从菜场里面走出来。
妈姐装是女佣的‘职业装’,《申报》曾经盛赞说,妈姐装是女佣们意识觉醒的象征,她们开始懂得包装自己,以获取更多的就业机会。
此时乡下妇女出外务工的最佳方式并不是进工厂,而是做女佣。
第一,女佣吃得好,管吃管住;
第二,女佣有闲暇,不像工厂上班那么累;
第三,女佣有额外收入,特别是嘴甜手长的女佣,能挣大笔外快。
一个做事情利落、深得雇主欣赏的女佣每月实际收入大约四五十元法币,甚至是更多,而此时纺织厂女工月薪不过15元法币,甚至更低。
事实上,这些女佣是菜市场的摊贩们最欢迎的顾客。
女佣重视的是食材的新鲜和营养,价格反倒不是首先会考虑的。
……
程千帆看到了邵妈,她在这群中年女佣中显然人缘颇佳,和众人边走边聊,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中年女人们发出一阵阵欢笑。
程千帆颇为佩服,以他的职业习惯,邵妈打入女佣群体,这也是情报来源的一种,这些女佣大多是马思南路的名流、政客、富人家中工作,她们的只言片语往往能够透露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现在要做的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情报传递出去。
他将目光锁定在一个陪着老人家买菜的小男孩的身上。
小男孩很调皮,一直试图偷偷从爷爷的菜篮子了‘偷鱼’来玩耍。
就在小男孩再次伸手去拉扯鱼尾的时候,程千帆不着痕迹的将菜篮子轻轻一碰,菜篮子一歪,被小男孩扯住鱼尾的活鱼趁机蹦了出来。
小男孩懵了。
程千帆上前一步,假装无意的踢了一脚,鱼儿正好落入那群中年女佣的身边。
老人家上去就给了孙子一个脑瓜崩,男孩哭哭啼啼的去抓鱼。
现场有了一阵‘小混乱’。
女佣们有的帮忙抓鱼,有的哈哈大笑。
这是一条被程千帆所欣赏的鱼。
为了避免被下锅的命运,它在泥土地上蹦来蹦去,竟然一时之间抓不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程千帆拎着木桶离开,经过邵妈身边的时候,手中的火柴盒不着痕迹的送进了邵妈的菜篮子底部,并且轻轻拉了一条咸鱼压住。
一分钟后,逃跑的鱼儿被捕获。
程千帆此时已经拎着木桶悄然远去。
“走吧。”程千帆找到等候的黄包车夫,上了车。
……
赵文华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白大褂。
程千帆拎着木桶进来的时候,这位名誉沪上的老医生正在伏案写作。
“赵老先生。”
“你是?”赵文华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着这个拎着木桶的俊小伙。
“程某来迟,还望老先生海涵。”程千帆将木桶放下,恭敬的道歉。
他迟到了约莫七八分钟。
“你是何关的那个同事。”赵文华恍然,竟激动的起身相迎。
程千帆颇为惊讶,他听说过此人,是一个臭脾气,对人不苟言笑。
对待巡捕的态度向来不算友好。
此前麦兰捕房有一个巡捕受了伤,因为受伤位置比较敏感,需要极高明的外科医术。
巡捕房将这位同僚送到广慈医院,请医术精湛的赵文华主刀。
赵文华没有拒绝,成功完成了手术。
不过,全程黑着脸,还说了极为难听的话,大概意思是,他出手救人是因为医者的本分,只可惜救的是一个向自己同胞开枪的畜生。
此前麦兰区有工人罢工,巡捕房出警镇压,这名巡捕开枪打死了一个女工。
……
“程警官,药带来了吗?”赵文华急问。
程千帆这才恍然,这位赵医生还是那个臭脾气,赵文华的热情不是对他,是对药物。
“没有。”程千帆说道。
“没有?”赵文华脸色立刻变了,冷哼一声,“程警官莫不是来消遣老夫的?”
“赵老先生莫急。”程千帆微笑说,“程某从捕房直接赶来的,总不能将随身带着药物吧。”
赵文华脸色稍霁,“那程警官此番前来,所为何意?”
“实不相瞒,程某对磺胺这种新药不甚了解,特来请教?”
“怎么,巡捕也要懂医了?”赵文华冷笑一声。
“巡捕不需要懂医,做生意总要了解手里的货物吧。”程千帆微笑说,“还望赵医生不吝赐教。”
“救治人命的药物,在程警官眼中却只不过是充满铜臭味的商货。”赵文华讥讽说。
程千帆有些头大,这老头对巡捕的印象很恶劣,果然是出了名的臭脾气。
他决定改变方法,既然不能好言相说,那就硬来。
……
“程某可以免费提供一盒磺胺与赵医生。”程千帆说道,“前提是赵医生能够为程某解惑。”
“如若老夫不从呢?”
“程某恐会让赵医生失望了。”
听闻此言,赵文华哼了一声,反倒是不再冷言冷语,“你想知道什么?”
“程某曾经在‘良医’上看过赵医生的大作,只是其文满篇都是氨磺酰基这样的词语,惭愧,程某学识不佳,只觉晦涩难懂。”程千帆说道,“还望赵医生明确告知,这磺胺到底有何药用?”
是的,程千帆此前从皮特口中得知‘磺胺’这个名字,当时觉得有些耳熟。
今日上午听到何关提及赵文华对磺胺很感兴趣,这才想起,他曾经在‘良医’报刊上看过一篇文章,里面反复提及了‘氨磺酰基’这个化学名词。
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赵文华。
这是一份专业性质极强的文章,程千帆看不太懂,就记得一句话,赵文华言说西洋方面的这个发现,倘能证实有效,将会救治无数伤病患者。
这也是他对这篇晦涩文章有些印象的原因。
……
“你看过我的文章?”赵文华惊讶不已。
“程某拜读过赵医生的大作,只可惜,程某学识水平不足,看不甚懂,惭愧之至。”
听到程千帆说他看过这篇文章,赵文华对程千帆的印象有所改观。
对于程千帆说自己看不懂,赵文华倒是觉得正常,‘良医’是上海的几个高水平的外科医生、理科教授自己创办的小报,主要就是这些专业大拿内部研究、互通。
“你怎会有良医的报纸?”赵文华不解问。
程千帆觉得这老头这种什么事情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很不招人喜欢。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好在这个问题他有正当‘答案’。
“晚辈有朋友在国立复旦大学学医,从他那里偶然看到过。”
赵文华点点头,他倒不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完全是性格使然,下意识的询问。
……
别看赵文华此前态度恶劣,对程千帆这个巡捕也是横看竖看不待见。
对于程千帆威胁说不讲解就不给药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不过,当谈及专业话题,谈及磺胺这个药物的时候,老头子又一副兴致勃勃,侃侃而谈。
很多专业名词,程千帆依然不太明白。
不过,他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这是欧洲许多科学家正在研究、并且在医学界内部引起轰动效应的新药,此种药物有着绝佳之抗菌作用,是受伤患者的福音。
赵文华没有提及枪伤。
但是,程千帆立刻联想到枪伤治疗上,如若磺胺真如赵文华言语中所推崇的那种神奇效果,这绝对是神药。
第158章 龙华
“拎走,拎走。”赵文华指着木桶,一脸嫌弃。
这臭脾气!
程千帆没有理会这个脾气倔强的老头,直接告辞离开。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是磺胺,他在琢磨怎么才能够尽最大可能的吃下最大分量的磺胺。
这两箱磺胺,在他心中之分量前所未有之重。
这是能够挽救很多同志之生命的救命仙丹!
程千帆离开后,赵文华想到对方答应明天送来的一盒磺胺,无比兴奋期待。
只是,想着想着,老头子突然长叹一声,脸上的兴奋之情也淡了许多。
马思南路。
邵妈挎着菜篮子归来。
她看了看自己放在门外台阶上,用作预警作用的一排整齐的小花盆没有移动,一个花盆下面压着的一条不起眼的细绳还在,判明没有危险,这才拿钥匙开门进屋。
她去大发菜场买菜,本身也是和组织上进行联络。
大发菜场的一个菜贩是组织上为彭与鸥配备的预警保护。
确切的说,是彭与鸥亲自安排的向组织上示警的保护。
每天邵妈会去那个菜摊,双方不会有任何的交流,邵妈在这他的菜摊买菜,表明彭与鸥没有危险。
一旦某一天邵妈去了大发菜场,却没有去那个菜摊、而是隔壁的菜摊买菜,就说明彭与鸥这里有危险,或者是有紧急情况。
若是邵妈没有某一天没有去大发菜场,就说明:出事了!
将菜篮子中鸡蛋取出来放到厨房。
随后将菜篮子中的其他菜倒在地上,邵妈开始为晚饭做准备。
家中就邵妈和彭与鸥两人,吃的还是比较简单的。
她买了一些青菜,两条老詹家的咸鱼,还有三两猪肉,五枚鸡蛋。
晚上计划炒一盆小青菜,油煎咸鱼,再来一个廋肉粥。
在邵妈看来,这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晚餐了。
其他那些女佣却并不这么看,一开始竟然有些看不起。
邵妈只能说,自家的老爷是大学教授,吃不惯大鱼大肉,忌口,平素就吃一些简单的,如此,次数多了,女佣们信了,他们会说大学教授不亏是文化人,吃的饭都这么‘斯文’。
若非怕吃的太过寒酸引起女佣们的怀疑,邵妈是不会舍得买猪肉的。
彭与鸥的大半薪水都贡献出来给组织上当经费了。
邵妈只能每天精打细算,既能够吃的不至于寒酸,又不要花太多钱。
洋火盒?
择菜的时候,邵妈注意到了原本被倒出来的青菜盖着的一个洋火盒。
她拿起来看,很普通的洋火盒。
是什么人随手丢的,落到了自己的菜篮子里面?
邵妈推开来看,就看到十几根洋火的上面赫然有一个卷起来的小纸条。
邵妈猛然一个激灵!
这是谁人、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她没有立刻看纸条上的字,而是迅速走到门边,查看房门已经反锁,外面也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打开纸条看。
“平江村杨细妹处有特务设陷监视,小心,切切!钱白离。”
……
从广慈医院离开的程千帆,心情极好。
成功的将情报传递出去。
更得知了磺胺这种新药的神奇药效。
连日来之凶险厮杀、惊心博弈、殚精谋算,他整个人就像是绷紧了的弓弦。
尽管台拉斯脱路的枪战带来的后续影响远没有结束,但是,程千帆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
汪康年的糟糕心情好了一些。
打听来的情报显示,前几天确实是有人来杨大妹的家中探望,询问了杨大妹死亡之事。
根据口述人的描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申报》的那个阿海。
这就是了,阿海是报馆的人,可以借助工作便利来调查童工之情况。
以此推论,在那位红党王部长的家中发现的关于女童工杨大妹之死的报告,想必就是阿海所书。
和杨大妹家中有牵连的并非新面孔红党,这并没有让汪康年沮丧。
阿海受了枪伤,红党势必会安排其他人员来接手此事,届时捕拿既是,殊途同归。
汪康年自然不会长期停留在窝棚区,脏水横流、到处散发着恶臭味的窝棚区,短时间查勘可以,长时间的话,他受不了。
从苏州河畔的窝棚区归来,汪康年没有回自己掩饰身份的诊所。
连续换乘两个黄包车,最后到了檀香山路的一处民宅,换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
不一会的功夫,小四开着小汽车来接他。
……
淞沪警备司令部驻地,龙华。
整理了一下衣装,汪康年表情严肃的下车。
“组长,股长等你多时了。”一名党务调查处的特工迎上来,引着汪康年过了岗哨。
“股长。”汪康年看到吴山岳,立刻敬礼,随后才状若刚刚注意到吴山岳身旁一位一身军装之三十余岁男子,毕恭毕敬的立正敬礼,“梁督察长!”
淞沪警备司令部督察长梁芳书国字脸,一脸正气,面相上说此面相往往官运亨通,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梁芳书非黄埔系,也不是浙江人,却颇受委员长信任。
“吴老弟,走吧,吉时已到,该送这些老朋友上路了。”梁芳书淡淡说道。
一行人穿越走廊,经过一行石板路,又经过了几道岗哨,几人来到戒备森严的一处监牢。
“花名册给我。”梁芳书亲自画押签字后,吩咐说。
“吴老弟,请吧。”接过一份黑色封皮的花名册,梁芳书微笑说。
“都可以?”吴山岳随意翻看,问。
“我给你的,就是可以的。”梁芳书笑着说,“这些都是极顽固分子,早晚要解决的。”
吴山岳点点头,拿起红墨水钢笔,随意翻看,偶尔翻到某一些,就在一个数字上面画了圈。
1025。
1026。
2035。
2036。
3045。
停顿了一下,吴山岳问汪康年,“今天礼拜几?”
“礼拜六。”
吴山岳点点头,又翻了翻,在3046的数字上面也画了圈。
党务调查处昨日损失惨重,吴山岳暴怒,他决定杀几个红党去去火。
……
十分钟后,监牢里传来一阵嘈杂和走动声。
“1025!出来!”
牢房里的被囚者躁动起来。
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做什么?”
“法xi斯!”
“1026!出来!”
“2035!出来!”
“2036!出来!”
“3045!出来!”
“3046!出来!”
牢房里炸开了,所有人震惊、悲伤的看着凶神恶煞的军警将喊道名字的同志押出去。
最后叫到名字的3046是被担架抬出去的,上午刚刚受刑的3046浑身血水,奄奄一息。
担架上一个昏迷的人,还有五个人昂首挺胸,双手带着手铐,脚上是沉重的脚镣,他们举起手中的手铐,大声喊道,“同志们,永别了,革命胜利那天,请代我们向党和同志们致敬!人民万岁!”
一行人经过女牢的时候,一个浑身带血的孕妇疯了一般朝着躺在担架上的人呼喊,呼喊他的名字。
又是十几分钟后。
龙华刑场。
“举枪!”临时行刑官汪康年扫了一眼六名即将被处决的的红党,他希望看到害怕和怯懦,他失望了,这让他更加愤怒,厉声喊道。
“红党万岁!”
“人民万岁!”
“人民革命胜利万岁!”洪亮的声音在空中交汇,响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嘭,一阵枪声响起。
……
轰隆。
回到巡捕房的程千帆,正在同大头吕等人抽烟聊天,就听见天空突然一声炸雷。
不知道何时,天空已经昏暗下来。
不一会的功夫,突如其来的暴雨噼里啪啦的下了起来。
暴雨如注。
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半个小时后,程千帆接到了一个找他的电话。
“程警官,我是小陶的表舅啊,上次的事情多亏你来转圜,宋某备下酒席,还望程警官赏脸。”
“宋老板太客气了,陶兄回来没?哈哈哈,那程某就叨扰了。”程千帆哈哈笑着说道。
他的心中一惊,这是宋甫国要和与他紧急见面的暗号。
第159章 ‘物尽其用’
程千帆赴杭城前,宋甫国的职务是特务处上海区法租界情报组组长。
宋甫国现在的职务是特务处上海区情报科科长。
程千帆所领导的独立潜伏小组并不和上海特务处其他单位有任何联系。
就连宋甫国也不知道程千帆创建、领导独立潜伏小组。
他非常看好程千帆,并且为其争取了杭州受训的名额。
却是没想到程千帆从杭州归来,特务处南京总部在向宋甫国颁发了晋升令的同时,还有一份直传与他的秘密通知,程千帆的‘组织关系’从上海区情报科脱离出来,宋甫国对程千帆依然有领导权,不过,这个领导权是有限制的。
宋甫国的沪上情报科有任务、行动之时,可以请程千帆协助。
仅仅只是协助,程千帆甚至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是否协助,即使是参与协助,也不可以同情报科其他人员发生任何交集。
甚至可以直接理解为,这是宋甫国本人邀请程千帆协助,和情报科没有关系。
要说宋甫国对此没有一些怨气,那是不可能的,送出去的人才,回来后和自己所部没有关系了。
不过,宋甫国也只能接受。
他研判程千帆应该是受到特务处某个高层的看重,被调到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单位。
他知道以程千帆的能力、背景,早晚必成大器。
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特务处总部重用。
不管怎么说,程千帆是他发掘的人才,他待程千帆不薄,总归是有一些香火情的。
挂掉电话,宋甫国眉头紧锁,他在思考南京总部下达的这个任务。
……
法租界雅培尔路和霞飞路的路口,奋发书店。
书店的伙计拿着鸡毛掸子,假装打扫灰尘,警惕的眼神一直在盯着书店外面。
里间。
“周虹苏同志,阿海同志暴露的原因,必须想方设法尽快查明。”彭与鸥表情严肃,低声说道。
“申报馆的一个印刷工人是我们的同志。”周虹苏的表情同样是严肃的,“我安排这位同志打探消息。”
“一定要叮嘱这位同志注意安全,情况不明,我们无法确定申报馆内部是否有特务。”
“我明白。”
“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阿海同志枪伤感染,情况很不好。”彭与鸥说道,“现在急需一种叫做磺胺的西药,想办法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搞到这种药。”
“磺胺?”周虹苏想了想,“这是什么西药,没听说过。”
“一种新药,在欧洲也只是刚刚研发。”
“我尽力,只是……”周虹苏眉头紧锁,欧洲才刚刚研发的新药,上海几乎没有可能搞到。
“我明白,尽人事听天命吧。”彭与鸥叹口气,他也知道搞到磺胺的希望极其渺茫,但是,总归要尽力去寻找,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志就这么失去宝贵的生命。
“还有一件事,老周,你安排一个机灵可靠的同志前往苏州河边上的平江村……”
……
轰隆。
天空响起炸雷。
雨更大了。
邵妈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依然浑身湿透,她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进了书店。
“邵阿姨,你怎么来了?”书店伙计大惊,警惕的到门口探头看了看,暴雨如注,看不清远处。
“彭教授在这里吗?”邵妈急切问,彭与鸥今天请了病假,不会去学校,邵妈急的团团转,她只知道奋发书店这么一个联络点,只能来这里碰运气。
“在呢。”小伙计点点头,几个大步来到里间门口,敲门。
“谁?”周虹苏走到门口问。
“掌柜的,邵妈来了。”
周虹苏惊讶不已,看向彭与鸥,邵妈虽然知道这个联络点,但是,按照组织规定,除非紧急情况,邵妈是不应该来此的。
彭与鸥脸色一变,心说‘出事了’。
他了解邵妈,这是一位忠诚可靠、非常警惕的老同志,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她不会冒险来此的。
……
“出什么事了?”彭与鸥看着浑身被雨水淋透的邵妈,关切的递过去一个毛巾,问道。
邵妈胡乱的拿着毛巾擦拭了头发,将毛巾一放,从身上掏出一个用油纸包,递与彭与鸥。
“彭先生,我今天从菜场买菜回来,发现了这个。”
彭与鸥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看到里面是一个洋火盒。
洋火盒微微有些潮湿,他推开看,看到了里面的字条。
‘平江村杨细妹处有特务设陷监视,小心,切切,钱白离。’
彭与鸥大惊,他这边刚刚还正在安排周虹苏派一位同志去平江村,这就接到了平江村有特务监视的情报。
“知道是谁给你的吗?”彭与鸥急问。
“不知道,我买菜回到家,才发现洋火盒。”邵妈说道,她在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她素来机警,但是,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将洋火盒放进菜篮子。
菜场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有卖鸡的,草鸡飞出来,还有人的鱼跑出来,还有一个老妇人摔倒,每一次都引起一阵小混乱,传信之人都可以趁着这阵子混乱将情报放进菜篮子,根本无从查。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洋火盒是不是在菜场被人放进去的。
……
“不知道就算了。”彭与鸥点点头,“邵妈,这件事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说着,彭与鸥看了周虹苏一眼,周虹苏点点头,表示自己也会注意保密。
彭与鸥刚才只是下意识询问邵妈,旋即他就明白这个传递这份紧急情报的是何人。
钱白离,白——白居易,离——离离原上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钱白离就是钱星火。
这是‘星火’同志为了掩人耳目,‘临时’取的化名。
‘星火’同志很谨慎,即使是邵妈看到了这个署名,也不会知道传信的人是谁,只有彭与鸥自己才能猜到这个名字的涵义。
彭与鸥不会怀疑‘星火’同志的情报准确性,‘星火’同志是隐藏在国府党务调查处的内线特工,这一定是他骤然得知敌人在平江村设陷,紧急将情报送出来。
‘星火’同志在白天不好联系自己,将‘主意’打在了邵妈的身上,非常聪明。
……
这个情报太及时了,拯救了一个即将吊入敌人陷阱的同志,甚至可以说是挽救了上海红党。
这并非危言耸听,周虹苏派出的同志,自然是知道周虹苏的存在的,周虹苏同志是上海红党市委临时委员,这个同志被捕,周虹苏同志也将陷入危险……
“老周,平江村那边不能派人去了,那里有特务。”彭与鸥说道。
周虹苏点点头,随即皱了皱眉头,“那杨细妹……”
他刚才已经听彭与鸥讲述了杨细妹家中的惨事,对资本家的恶行愤慨不已,对于这个悲惨的贫苦家庭非常同情。
如果组织上不出手救助,杨大妹的重病母亲以及年幼的妹妹很难熬过去。
“是啊。”彭与鸥长叹一声,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这正是他们为何要抛头颅洒热血、奋起革命,杨细妹家里的情况,红党人不可能置之不理。
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任何人去接触杨细妹家里都是极其危险的。
该怎么办呢?
彭与鸥陷入沉思。
……
程千帆也在思考。
窝棚区有特务,现在任何人接触杨细妹家中,都是羊入虎口。
只是,姐姐惨死,重病缠身的母亲上吊了,只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没有人救助的话,根本活不下去。
“笨蛋!”程千帆在心里又骂了方木恒。
蓦然,他心中一动。
即使是‘笨蛋’,似乎也是有用的。
如果说有一个人去救助杨细妹,却并不会遭致特务的抓捕,这个人非方木恒莫属!
第160章 沈大成糕点店
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引方木恒‘入彀’,程千帆脑海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方案,只是细节上还需要进一步雕琢。
方木恒一直受到党务调查处特工监视,如若‘利用’方木恒去救助杨细妹,必须小心再小心。
下班之前,程千帆先去了‘证件科’,取了他为豪仔办理的身份证件。
为了避嫌,程千帆‘重操旧业’,帮助十余名外埠来沪的人员办理了身份证件,如此,‘豪仔’的身份证件隐藏其中不会引人瞩目。
以最恶劣情况来说,即使是未来豪仔暴露,程千帆也不会因为此身份证件受到怀疑和牵连。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这很合理。
暴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程千帆换了便装,穿上雨衣,找今夜值班的一个华捕借了自行车,冲入如注的暴雨中。
和宋甫国相约的地点不在富贵酒楼。
富贵酒楼是特务处法租界情报组的据点,程千帆不适合再在此处出现。
……
闪电。
雷声。
暴雨。
阻挡不了外出劳碌的人群。
做一天工,吃一天饭。
停一天工,就要饿肚子。
一个在暴雨中拉车奔跑的黄包车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客人也翻落车下。
气急的客人拿尖头皮鞋猛踢车夫,摔得鼻青脸肿的车夫抱着脑袋跪在地上求饶。
穿着雨衣的安南巡捕躲在屋檐下避雨,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程千帆骑车子靠近,下车,猛然偷袭,狠狠地一脚将打人者踹翻在地,迅速骑上车,飞快的消失在暴雨中。
他认出来打人者是檀香山路青木洋服的职员,店主是日本人,这名职员是中国人,端了日本人的饭碗,心肠也是日人一般了。
……
八里桥路,沈大成糕点铺子。
店员在柜台后面无聊的聊着天,不时地看了一眼外面的暴雨,祈祷雨过天晴能多一些顾客。
叮铃铃。
门帘动,风铃响。
两名女店员抬头看,就看到一个身穿雨衣的男子进来,滴下了一路水渍。
一个胖胖的店员眉头一皱,就要说些什么。
“你好,来三斤条头糕。”男子抬起头,微笑说。
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玉树临风……
还珠楼主的小说中的这些词语,在两名文化程度一般的女店员的脑海中浮现。
胖店员的脸上绽放出鲜花般的笑容,“好的,先生,请稍等。”
“麻烦多包几层油纸。”程千帆说道。
这是买给小陶老板的女儿吃的。
接到宋甫国的电话后,程千帆就记挂着这件事,他想起了小陶的女儿。
此前和小陶最后一别,程千帆注意到小陶的手中拎着的油纸包,他闻出来那是沈大成糕点店的条头糕的味道。
大步流星离开的小陶,手中拎着的条头糕晃啊晃,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溺和爱。
沈大成糕点铺的糕点价格昂贵,程千帆能够猜到这是小囡囡缠着小陶好久,小陶才舍得买给女儿的。
小陶老板的女儿再也没有机会缠着她的父亲给她买条头糕吃了。
……
“先生,给您包好了。”胖店员将糕点递给程千帆,看着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掏出一沓钞票,胖店员脸上的笑容更盛,“先生,要不要再买点绿豆糕?”
程千帆微微错愕,沈大成的绿豆糕,他好几年没吃了。
芍药姐爱吃绿豆糕。
她每次买都会买三份,她自己一份,程千帆一份,筱叶一份。
后来是买四份,多了一份给姐夫。
程千帆一开始对姐夫很抵触,不是被横刀夺爱的那种抵触,是觉得疼他的姐姐嫁人了,舍不得。
芍药姐比他大五岁,姐夫比他大六岁。
民国二十年,沪上腥风血雨,上海红党组织遭遇近乎毁灭性打击,无数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
这些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芍药姐和姐夫也在这些人之中。
无比疼爱自己的芍药姐,以及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渐渐地让程千帆敬佩,并且让他感受到了兄长之疼爱的姐夫的杳无音信,是程千帆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事情。
“不了,我不爱吃绿豆糕。”程千帆微笑着,摇摇头。
出了店门,天空中又响起一声炸雷。
程千帆微微皱眉,若兰最害怕雷声了,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
雅培尔路三十一号。
这是宋甫国的临时居所,或者说是宋甫国愿意让程千帆知道的居所,两个人暗号相约在此处碰头。
程千帆骑在自行车上敲门,敲门声在暴雨的喧哗声中并不引人注意,不过,房门很快就开了,显然宋甫国早就在等候。
程千帆架起自行车过了门槛入内,宋甫国机警的望了望四周,迅速关门。
一个多月不见,宋甫国看起来竟多了几分倦容和苍老。
“千帆,你先看看这些文件,我再转达南京总部的命令。”宋甫国直接将一叠文稿丢给程千帆。
“周怀古。”程千帆才翻开第一页,便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看完第一页,程千帆翻页继续看,同时小心翼翼问宋甫国,“科长,我听闻此人正在和日本人打得火热,这是真的吗?”
“没错。”宋甫国沉声说,“戴处长让我们干掉他。”
说着,宋甫国压低声音,“委座也觉得这家伙过线了,老头子下了必杀令。”
“这老家伙又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程千帆问。
周怀古曾是直系军阀孙传芳手下,后来曾经任安国军军长,九一八之后,此人多次为日人张目,表示日本人不是来侵略的,大家不要惊慌。
“周怀古最近很不老实,上蹿下跳,抨击国府,宣称国府应该承认伪满洲国。”宋甫国说道。
“数典忘祖的败类!”程千帆怒骂。
“这算什么,这老东西还鼓吹要求国军从北平和天津撤军,允许日军进驻,称此举可以缓和中日之紧张关系。”
程千帆惊呆了,饶是他听受过很多汉奸的可耻行为,乍闻此事,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得是多么无耻之人才能够堂而皇之说出这种汉奸言论。
“周怀古要来上海?”程千帆翻到第三页,这是一份电文,他惊讶不已问,此人不在日寇势力强横、气焰嚣张的北方呆着,竟然要来上海?
……
八里桥路,沈大成糕点铺子。
风铃声响起。
一名女子撑一把黑伞入内。
“你好,两斤绿豆糕。”女子收起雨伞说道。
胖店员惊讶的看了这名女子一眼,心中暗暗惊叹,这女人好漂亮,真是奇了怪了,这暴雨天,先是来了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这又来了一个熟透了的美妇人。
“谢谢。”女子付钱,微微点头,来到店门口,撑开雨伞,朝着马路对面的黑色轿车缓步而行。
第161章 汉奸开会
“特务处南京总部有令,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周怀古。”宋甫国沉声说,“同时破坏日本人搞得这个‘汉奸’会议。”
还真是汉奸会议。
程千帆从电文中得知了周怀古来沪上的原因,日本人搞了个日中友好研讨会:
广泛邀请一些所谓或‘德高望重’、或‘学识渊博’的中国知名文人、学者、政客、青年才俊来上海,同日本的青年才俊、博士教授、文化名人等进行沟通交流,畅谈日中友好之盛景。
咄咄逼人的日本侵略者、谄媚献丑的汉奸,这两帮人纠结在一起,程千帆完全能够想象到这个所谓的日中亲善研讨会是多么的乌烟瘴气。
汉奸们对日本的侵华行为加以美化粉饰,大谈中日友好。
日本方面对这些汉奸赞誉有加,鼓吹日中友好,夸赞这些人是日本的朋友。
周怀古也在这个所谓‘日中友好研讨会’的中方参与名单中,且被日人视为‘值得尊敬的著名文人、睿智的政治家’。
“周怀古这老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文人了?”程千帆讥讽说。
“这老东西在北平当了几年寓公,据说是修心养性,书法甚为精进,还有几篇文章在日本的报纸发表了。”宋甫国笑着说,笑声中带着讽刺意味。
“真是国事维艰,妖孽横出。”程千帆冷哼一声。
“魑魅魍魉,丑态百出。”宋甫国恨得咬牙,“数典忘祖之辈都该杀。”
……
“我的任务是什么?”程千帆立刻问。
听到程千帆主动询问,宋甫国心中舒了口气。
他的资历和职务、军衔都在程千帆之上,作为程千帆曾经的上级,对程千帆有提携之恩。
此外,他现在名义上对程千帆依然有领导权。
但是,这个年轻人现在春风得意,据说余平安极为欣赏这小子,且作为江山人,程千帆肯定已经进入到戴处长的视线。
特务处总部此前有命令,程千帆对于特务处上海情报科的命令,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听从。
所以宋甫国不确定这个年轻人现在对待自己以及此次行动是何等态度。
程千帆的主动态度令宋甫国颇为满意。
“日中友好研讨会”的会址极有可能选择在法租界中央区,你是中央区的巡捕,我们会争取将你调入参加研讨会的安全保卫工作,你的任务是明确周怀古之安全护卫情况、其出行、动向等,为行动队的锄奸行动提供情报支持。”
“我个人没有问题。”程千帆思索片刻说道,“我即将出任中央巡捕第三巡副巡长,如果参加这个安全保卫,知情权只会更高,想要搞清楚这些情况并不太难。”
闻听程千帆即将出任中央巡捕房第三巡副巡长,宋甫国大喜。
“马一守呢?”
“马一守升任第三巡巡长。”程千帆说道,“马一守的资历足够,在巡捕房的人缘也颇为不错,此前他同路大章竞争霞飞区四巡的巡长落败,这番也该轮到他了。”
“好极了!”宋甫国抚掌,“第三巡要很好的掌握在手中,这对于我们的工作大有裨益。”
宋甫国更喜,马一守能力不足,第三巡早晚是程千帆的囊中之物。
程千帆觉得自己的师傅马一守有受到冒犯,好似大家都认为马一守肯定会被他架空似的。
……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研讨会的会址会选择在英美公共租界。”宋甫国说道,“如若如此,此次行动你就毋需参加,我会联络公共租界的同志参与行动。”
“英法两大列强,这是国联要介入中日冲突了吗?”程千帆做出惊喜的模样,问道。
“不要对法国人英国人太抱希望。”宋甫国摇摇头,“国家羸弱,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程千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刚才做出疑惑不解的样子,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对政治局势不那么敏感,更因为对英法美等列强和国联报以希望,这是目前很多人的想法,他要合群。
“一个身强体壮吃饱饭的矮个子强盗在抢劫一个瘦弱的饥饿不已之大个子邻居,邻居只能奋死反抗,指望其他几个在一旁看热闹的老牌强盗来拯救,等来的只有刺刀和更多的鲜血!”——程千帆曾经和‘竹林’同志探讨过关于坊间认为国联介入会促使日军退出中国的这种期待感,竹林同志讲述过这样一番话。
“科长,有日本方面的与会名单吗?”程千帆心中一动,问道。
“你要日本人的名单做什么?”宋甫国惊讶的看了程千帆一眼,虽然特务处的头号大敌是日人,两国特工在秘密战线杀的血流成河,但是,这种英法方面都公开支持此种公开化的会议,特务处是不能对与会的日本人下手的,这会引起日人震怒,甚至给予日本军方将战争扩大化之借口。
“想要研究一下。”程千帆面不改色,“周怀古亲日,他的出行和活动肯定和日本人有密切关系,了解日本与会人员的身份,对于锄奸行动是有帮助的。”
“恩,不错,有些道理。”宋甫国思忖片刻,“我会想办法搞到与会日人的名单。”
“多谢科长。”
程千帆心中大喜,他刚才突然想到宫崎健太郎来沪上的时间似乎和这个‘日中友好研讨会’的时间相仿,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
黑色的小汽车的灯光穿过雨雾,可以看到狂风暴雨的肆虐。
程敏抱着手臂,膝盖上放着包好的绿豆糕糕点,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身体靠在椅背上。
道路并不平整,随着车身的晃动,她微微睁开疲惫的眼睛。
露莎.萨尔娜看了一眼自己的中国同事,哪怕是脸上的倦容,都表现出一种难以用言语言表的风情。
“程敏同志,你是我经历过的最漂亮的搭档,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会追求你。”萨尔娜笑着说。
程敏微微皱眉,她还是不太习惯这个新搭档的这种说话方式。
“露娜,这样的话,在中国不要说。”程敏说道,“这里人不会觉得这是幽默,会不喜欢。”
“噢,落后的国度。”
“萨尔娜同志,请向我道歉,你这是对我的祖国和人民的不尊重。”
一道闪电闪过的光芒,萨尔娜仿佛觉得自己这位漂亮的中国女同志的眼睛里有难以言喻的光刺,这是危险和倔强的光芒。
“抱歉,程敏,我没有任何不尊重中国和中国人民的意思。”萨尔娜果断道歉,“我的意思是,我敬佩你们和你们的人民,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依然不屈不挠的斗争。”
“我接受你的道歉。”
程敏点点头,她还算较为了解自己的这个搭档的脾性:
一个很善良、热情、勇敢的布尔什维克女战士,曾经在炮火中冒着生命危险、拼死救了一名抗联战士的生命,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前面水太深,过不去。”一直沉默的司机说道,“有别的路可以绕过去吗?我们必须在晚上十点前赶回去,我们约好了十点同佐尔格同志发电联系。”
第162章 岩井英一
民国二十五年春夏之交突袭沪上的这场暴雨,整整下了近三个小时。
放眼望去,天地间都是水茫茫一片。
上海市区不少路段积水深达数寸,苏州河沿岸的窝棚区更是受灾严重。
在窝棚区里常见的是用竹子和木头结合草泥建造起来的草棚或简易房屋,这已经算是窝棚区里较好的住所了。
更多的是用竹子和木片搭建起人字型或半圆型的建筑,人称“滚地龙”。
滚地龙就是用几块竹片弯成弓形插入地里当房屋的框架,然后在上面铺上芦席的窝棚。
这样的窝棚没有窗,挂上一块草帘当门,大多高度只到成人的胸口。
“滚地龙”内除了睡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所谓的床铺也仅仅是用稻草和破棉絮铺成的。
数小时的暴雨侵袭,平江村的‘滚地龙’在狂风暴雨中几乎遭遇灭顶之灾。
有的地方水深近半米。
黑夜中无数哀嚎、呼救声此起彼伏。
杨细妹小小的身躯抱着半块木板,在自家已经化为废墟的竹片、木板中漂浮着。
小女孩时不时的喝一口浑水,竟是露出满足的神情,喝饱了,就不会饿肚子了吧。
最终竟然是两个暗中监视的特务看不下去了,在黑夜中将小女孩救出来,打了一顿,给了一个馒头,‘小犯人’不能死,否则没了鱼饵,怎么钓鱼?
……
虹口区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侵袭。
日本国驻上海总领事馆。
有日本士兵在住宅门口垒起了沙袋,抵御洪水侵袭。
到处是一片忙碌的场景。
此时此刻,在日本驻沪副总领事岩井英一的办公室内却是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日军陆军参谋本部驻上海情报机关、日本外务省驻沪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日本海军上海武官府情报处、日本海军驻上海海军陆战队情报处、井上公馆。
日本在沪上的各大特工情治机关的代表拥挤在一堂。
这些情报机构之间实际上并不和谐,平素就有些互相不服气、甚至有暗中向对方下手的龌龊之事,此时见面,自然是冷嘲热讽,好不热闹。
譬如说,外务省驻沪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就看不起‘乌合之众’井上公馆,指责对方占用的经费和实际行动能力不匹配。
井上公馆是陆军参谋本部驻上海情报机关的小弟,陆军参谋本部情治机关自然要出来维护井上公馆,指责特高课工作不力。
看到陆军方面互相指责,海军两个情报机构看得哈哈大笑,一阵冷嘲热讽。
最后——
海军:陆军马鹿。
陆军:海军马鹿。
被自己的叔叔影佐祯昭初次带领参与此种会议的影佐英一惊呆了的表情看着这一幕。
影佐祯昭给自己的侄子一个眼神,少见多怪。
影佐英一一开始没有说话,他在观察。
很快,参会诸位就见识到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强大的嘴炮战斗力。
无论是陆军参谋本部驻上海情治机关还是海军的两个情报机构,都被影佐英一批评的体无完肤:只有我们警察署特高课是最厉害的,不接受反驳。
至于说井上公馆?
影佐英一压根提都没提及。
在房间外,一队日军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士兵的钢盔和刺刀,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岩井英一副总领事阁下到!”门口响起了传令兵的声音。
身着雨衣的岩井英一推门而入,双手一伸,立刻有卫兵上来帮他解下雨衣。
与会者对于这个会议的组织者还是给了面子的,现场的嘈杂声暂时停止,众人起身,向岩井英一行注目礼。
岩井英一示意众人不必拘束,都坐下。
寒暄了几句话后,岩井英一说道,“我相信诸君对于目前日中两国的战争态势多有研究,很多人不满意目前的态势,认为帝国太过谨慎了。”
岩井英一这番话引起了现场与会者的一阵热议。
等待众人讨论一番后,岩井英一继续说道,“中国是一块肥肉,我们已经吞下了一口,还有更肥美的在嘴边,此乃帝国百年气运之机,大和民族征服中国的千年梦想即将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岩井英一此言引得现场一阵吼叫。
“这是外务省最近拟定的一份计划,请诸位看一下。”
岩井英一右手一摆,示意自己的副官下发文件。
上面印着‘帝国对支那扩大战争态势之计划纲领’。
看到众人看完了文件,岩井英一这才继续说道,“情报机关是帝国的眼睛,策反支那将领,制造摩擦,查探支那军方兵力、战备部署等等,各位都是情报机关佼佼之辈,你们比我更加懂得情报的重要性。”
岩井英一看了看众人满意的表情,他点点头,继续说,“帝国驻沪总领事馆最近在策划一个行动,希望能够得到各方面之通力合作。”
“各位的具体工作协同要求,文件上都已经表明,有一点我提醒诸位,此次行动计划,由影佐祯昭大佐居中指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还望诸君通力协助。”
“影佐祯昭请诸君多多关照。”影佐祯昭起身,面露得意之色说道。
……
送走诸多情报机构的代表,岩井英一的脸色变得阴沉。
别看这些家伙一个个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事情交给他们了’,但是,岩井英一并不信任这些家伙。
此时此刻,岩井英一有一种前所未有之迫切想要成立一个直属于他所领导的情报机关的冲动和念头。
岩井英一毕业于日本外务省在上海创办的“同文书院”,这个学院实质上是一个间谍学校,专门选派日本青年在中文环境之中学习中文,为日本培养了一大批“中国通”,公馆专门结交中国文人,以从事文化活动为名,搜集中国的战略情报。
以文化交流为幌子进行文化侵略,给中国的文化名人洗脑,让他们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影响政府的对日政策,自觉服务于日本的侵华战争。
出身于东亚同文学院的岩井英一觉得,自己有必要回‘母校’看一看,笼络一些年轻才俊。
第163章 死得其所
副官今村兵太郎见众人已经离开办公室,便走近岩井英一,轻声问,“我想请问阁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岩井英一突然致函邀请帝国在沪上的多家情报机关一起开会,今村兵太郎作为岩井英一的副官和亲密助手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不禁让他有些失望和不安。
岩井英一面沉似水,“今村君,你可知道,周怀古在一天之内遭遇了四次拜访,他惊恐不安、致电于我,询问帝国到底有多少情报机关,问我他该如何做。”
“竟有此事?”今村兵太郎惊问。
岩井英一摇摇头,他竟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感觉。
这个日中亲善研讨会,是日本驻沪总领事馆的首尾,确切的说是副总领事岩井英一手促成的。
岩井英一渴望在推进日本侵华过程中有更多的表现,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功勋和晋升。
他是主子,周怀古是一条好狗。
现在,这条好狗一天内被包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驻上海情报机关、帝国海军上海武官府情报处、帝国海军陆战队情报处,乃至是满铁调查课的人连续询问,威胁,要求周怀古听他们的话,与之合作。
周怀古极度惊恐,他谁都不敢得罪,不得不发来电报询问:我有几个主人?该听哪个主人的话?
这让岩井英一觉得丢了面子,同时特别头疼。
今村兵太郎明白了,这次会议实际上是岩井英一请几个情报机关的代表来一趟,告知大家:
这件事是外务省驻沪上总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在操作,你们给个面子,别来搅和了。
这是很给对方面子的一种正式‘告知’。
为什么还需要大费周章如此操作?
“阁下,这样是否太正式了?”
岩井英一摇摇头,他太了解这帮家伙了,不这么大费周章,只是打个电话警告一番,这些家伙根本不会理会。
……
帝国的情报机关太多了,互不统属,相互之间争夺资源,抢夺功劳,甚至会私下里下绊子。
在‘关东州’曾经发生过一件事,特高课在抓捕反满抗日分子,眼看此人已经插翅难逃了,满铁调查课突然介入,一阵乱枪声响起,特高课被打死一人、伤三人,该名红党竟趁机得以逃脱了。
事后,满铁调查课表示,因为深夜视线不好,造成误伤。
不过,岩井英一所了解的情况似乎更加接近事实:该名红党被满铁调查课跟踪良久,特高课突然介入,这被满铁视为抢攻劳之不可接受行为,他们宁愿这名红党逃脱,也不愿意看着他被特高课抓捕抢攻劳。
“今村君,我们要加快脚步、成立自己的情报机关。”岩井英一表情凝重对今村兵太郎说。
“影佐君……”今村兵太郎轻声问。
“影佐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岩井英一摇头。
影佐祯昭的警察署特高课虽然也属于外务省,但是,岩井英一对特高课的控制力并不强。
最重要的是,影佐英一实际上是陆军参谋本部系统的,并不是外务省的人,双方属于貌合神离。
“今村君,我的意思是,属于我岩井英一的情报机关。”岩井英一盯着今村兵太郎的眼睛,“今村君,我可以信赖你吗?”
“今村兵太郎愿为阁下效死。”今村兵太郎弯腰鞠躬说道。
看着态度恭敬的今村兵太郎,岩井英一满意的点点头,今村兵太郎是他在东亚同文学院的学弟校友,是他一直非常器重和培养的亲信。
此外,今村兵太郎是帝国关东军副总参谋长兼任帝国驻满洲武官今村均将军的侄子,此关系也为岩井英一所看重。
当然,今村兵太郎做事情谨慎,稳重,此人野心不大,被认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助手,这点也让岩井英一很放心。
……
“在日本人的眼中,我中华就是一块超大的肥肉,各方蠢蠢欲动,都想要来咬一口,以为进身之阶。”宋甫国沉声说,他将一份电文递给程千帆。
程千帆入目看:
日寇于华北大规模增兵,至发电时止,仅天津城外已增兵逾两万,各方应保持高度警惕,谨防华北突发剧烈事变之可能。
“科长您怀疑周怀古此番沪上之行,同天津方面日军之行动有关联。”程千帆问宋甫国。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宋甫国点点头,周怀古在华北特别是在天津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如若此人在沪上摇旗呐喊,为日军侵占天津张目,却是颇为麻烦,影响恶劣,最重要的是极为恶心人。
成为特务处上海区情报科科长后,宋甫国仔细研究了特务处在上海的对手,岩井英一和影佐祯昭进入到他的视线。
此前,特务处最关注的是上海总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负责人影佐祯昭,不过,宋甫国敏锐感知、判断岩井英一这个日本驻沪上总领事馆副总领事绝非甘于寂寞之人。
这次‘中日亲善研讨会’,根据情报科查探的消息显示,这背后有岩井英一的身影闪烁。
不过,让宋甫国困惑的是——
“有一点我一直有些困惑。”宋甫国对程千帆说,“周怀古的身边似乎有日人多方情报机关的影子,日本陆军军方的情报机关,满铁调查课,甚至有日本海军情报机关的影子。”
程千帆闻言,也是惊讶不已,“莫不是我们一直都小看了周怀古,这老家伙竟有此种能力,勾连日本人多家情报机关?”
宋甫国眉头皱着,“这老东西看着不像有这种能力之人啊。”
随即,他自己也不确定,“这老东西莫非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若果真如此,那么——
这个周怀古的危害性将比此前所预想的还要大。
宋甫国同程千帆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点点头:
虽然这意味着周怀古更加难对付,但是,这狡猾的老东西,更加必须除掉了。
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此老狗!
……
临别之时,程千帆将从沈大成糕点铺子购买之三斤条形糕奉上。
“我素来不喜甜食。”宋甫国笑着说道,“下次千帆可以拎一瓶酒来。”
“陶兄壮烈,天地同悲,千帆在杭州得知陶兄悲讯,悲愤且佩。”程千帆将糕点高高举过头顶,“陶兄之女,便是千帆侄女,侄女爱吃,千帆买来……时局动荡,旦愿嫂夫人及侄女平安,日后但有驱使,程千帆绝无二话。”
宋甫国顿然起身,双目含泪,双手接过糕点,“好好好,小陶能有千帆这么一位有情有义的同志,九泉之下,自当欣慰。”
说着,宋甫国朝着身后内间慨然说,“婉怡,韶芸,你二人不便现身,今夜即将离沪,此番便代乃夫、乃父道谢、告别,你们的丈夫、父亲,为国不惜身,死得其所。”
内间里,一身缟素、双目垂泪的年轻女子带着一身孝衣、懵懵懂懂的女孩,鞠躬回礼。
外间,程千帆肃穆鞠躬,回礼。
“叔叔,是爸爸让你给芸儿买的糕点吗?芸儿不要糕点了,能让爸爸早点回来吗?”里间的小女孩忍不住出声问。
第164章 豪仔的发现
小姑娘的问题很简单,简单到程千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芸儿不要调皮。”
“妈妈,芸儿想爸爸了。”
里间传来脚步远离的声音。
程千帆长叹息。
“婉怡与芸儿,今晚会离开上海,她们不会再回上海。”宋甫国背着手,低声说。
程千帆明白宋甫国的意思,不必担心今日的交谈会埋下泄露他身份的隐患。
“去哪里?”
“重庆,婉怡的娘家在重庆,那边来信邀请他们过去。”
“为何不去南京?”程千帆惊讶问,南京是国府首都,更是特务处总部所在,生活条件更好,也更方便受到照顾。
“小陶是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他与婉怡是在南京相识的。”宋甫国摇摇头。
程千帆明白了,南京对于嫂夫人来说,满满的都是她与小陶之幸福的回忆,这些回忆曾经是多么幸福,如今愈是一种折磨。
离开亚培尔路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街道上有积水,程千帆推着车子通过。
有欠揍的孩童偷偷溜出家门,坐在木盆中‘划船’玩,很快传来大人的呵斥和打骂声。
有下夜班归来、淋得落汤鸡一般的丈夫,看着自家房子的灯光,妻子的身形在灯光下的窗户上浮现一抹漂亮的剪影,这是妻子挥动蒲扇为孩子驱赶蚊虫,丈夫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
程千帆决定了,忙完这两天,去养育院看看。
那里有小宝,有若兰,少了他,就不是完整的家。
……
霞飞路。
程千帆瞥了一眼屋外挂着的一根晾衣杆。
杆上系了一条破布,湿透后缠在杆上。
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程千帆轻轻敲门。
“谁?”
“是我,你吴大哥。”
“武大哥?”
“吴,口天吴。”
暗号对上了。
很简单的暗号,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豪仔轻轻开门,程千帆闪身进来,豪仔就要关门,程千帆指了指外面,“把洋车子弄进来,在外面太显眼。”
豪仔将自行车架进门,看了看后车胎,“没气了?”
“估计是扎了玻璃碴。”程千帆随口说道,“明天找人补胎。”
“我会补胎,交给我了组长。”
“你会补车胎?”程千帆惊讶问。
“对啊,我会。”豪仔说,“以前行动的时候,经常安排我假扮补车胎的。”
程千帆点点头,豪仔会补车胎,这倒是不错,多一门手艺,总归是有用的。
“有什么情况?”程千帆问。
外面竹竿上系布条,意思就是有情况要汇报。
“组长,对于英伦茗茶咖啡馆的东家,属下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
“说来听听。”程千帆精神为之一振,问道。
他此前通过巡捕房的暗中调查,这家咖啡馆登机的店主人名字叫做雷蒙,是一个法国人。
这个雷蒙是法租界比较有名的掮客,不少人开店会选择挂靠在雷蒙的名下,花些钱,享受强大的法兰西共和国的照顾。
“有一个假洋婆子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去店里,店里的伙计看到这个假洋婆子,都很客气。”豪仔说道,“属下怀疑这个女人就是这家店的东家。”
“还有别的理由吗?”程千帆略略思考,问道。
“没了。”豪仔想了想说道,不过,旋即露出犹豫表情。
“有什么说什么。”程千帆看了豪仔一眼,“作为监视者,你的感受是最直观的。”
“属下仔细想了想,店里伙计对这女人不仅仅是客气,似乎还有些怕她。”
怕?
程千帆所有所思。
“属下跟踪这个假洋婆子,一路跟到了辣斐德路。”
“辣斐德路多少号?”程千帆心中一动,立刻问道。
“辣斐德路十五号。”豪仔说道。
竟然是她!
程千帆惊愕不已,辣斐德路那个不受巡捕所待见的假洋婆子露丝女士!
程千帆来回踱步,思考,他下意识的摸向兜里,烟盒被雨水打湿了。
豪仔赶紧摸出自己的香烟递过去,划了一根洋火帮着点燃。
程千帆记起来露丝女士家里那只叫杰克的狗被打死的事情。
当时他发现狗嘴里牙齿缝隙缠有数条丝线,丝线与露丝女士的丝巾极为相似。
不过,这位露丝女士表现出没有和这条狗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样子,当时这件事引起了程千帆的关注和疑惑。
不过,他没有继续调查这件事,毕竟死了一条狗而已,虽然有疑点,但是,狗主人都没有一直追究捉拿杀狗凶徒,巡捕房这边自然是乐得轻松。
这起‘陈旧’的治安案件,被程千帆忆及。
因为狗主人露丝女士似是同英伦咖啡茗茶馆有了某种牵扯,本来很普通的杀狗事件,在程千帆的眼中却是多了很多疑问和值得揣摩之处。
“组长,这是属下记录的这个假洋婆子的行踪。”豪仔将一个破烂的小本子递给程千帆。
程千帆翻开来看,豪仔的字如同狗爬,写的歪扭七八,有些字他不会写,就画了小草、树木、房子等来代替。
“这是什么?”程千帆指着一个地名问。
“麦琪路。”豪仔看了一眼说。
程千帆忍俊不禁,这小子一个小鸡,小鸡身上插了个草标,后面歪歪扭扭写了个路字,卖鸡路,麦琪路。
‘麦琪路’的后面,画了一条狗。
“这又是什么?”程千帆问。
“诊所。”豪仔说,“属下打听了一下,那是一个给猫猫狗狗看病的诊所,组长,这肯定有问题,竟然有人开诊所给猫猫狗狗看病,谁会花那冤枉钱。”
程千帆没有给豪仔解释什么,在大上海呆上一段时间,豪仔就会明白,很多有钱人的生活是他此前永远无法想象的。
大上海有富足、享乐的生活,有纸醉金迷,有所谓的自由的空气,更有苏州河沿岸的大片的窝棚区。程千帆没有给豪仔解释什么,在大上海呆上一段时间,豪仔就会明白,很多有钱人的生活是他此前永远无法想象的。
大上海有富足、享乐的生活,有纸醉金迷,有所谓的自由的空气,更有苏州河沿岸的大片的窝棚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