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程千帆
一九三六年,上海,初春。
春寒料峭。
程千帆打开窗,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阴沉的似乎要滴下水。
眼角的余光在观察弄堂口,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常。
可以听见卖馄饨的刘阿大又在和马姨婆争吵。
马姨婆是惯占便宜的,每次都会有各种借口,馄饨馅小了,味道太淡了,皮薄,皮厚。
刘阿大每每不得不多赠一碗馄饨汤,马姨婆则会洋洋得意的离开,嘴巴里没忘记说一句‘虾皮太少’。
刘阿大每每就会说下次不会再卖给你。
程千帆脱下巡警制服,开始换装。
深V领粗棒针织衫穿在他的身上,拉长了上身线条。
外面叠穿了针织衫毛衣外套,让整体造型立刻有了层次感。
这是很常见的文化人的穿着打扮,使得程千帆身上多了许多的书卷气息,像大学里的学生,或者是学堂里的年轻教师。
今天是和老廖约定的例行接头的日子。
每当这个时候,程千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火热的。
他相信每一个地下工作者,和自己的同志接头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
地下工作者是孤独的,他们的工作环境是复杂且危机四伏的。
时刻要保持警惕,和敌人,和周围的环境斗智斗勇,容不得半点失误。
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和同志见面,聊聊天,谈一谈工作,想象一下大家心目中祖国美好的明天。
哪怕接头的时候不会接触,甚至不能说话,但是只是一个眼神,也是对彼此最大的鼓励。
我们不是在孤独的战斗,我们有同志。
程千帆想到和老廖有一回聊天,老廖比划着说他最欢喜(盼望)的是,年底了,在自家祖宅院子里嗮太阳,抽一袋烟,喊一声,(外)孙子(外)孙女们围在他身边,爷爷姥爷的闹腾他,那真是美滋滋。
程千帆沉默了,没说话。
老廖是东北人。
全家参加抗联。
有一个老伴、三个儿子,俩闺女,都牺牲了。
老头现在是孑身一人。
这老头心里苦,心里有恨。
国仇家恨。
……
半小时后。
程千帆在法大马路等电车。
他的手里拎了一瓶高粱酒。
法电2路从十六铺到徐家汇,途经法大马路、金神父路等闹市区,是法租界最重要的交通线。
程千帆是要在霞飞路下车。
老廖则在站点等他。
程千帆届时下电车,老廖假装上车,两个人会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接触,隐蔽而快速的完成情报或者是物品的传递。
电车拥挤,等候的乘客众多,一般老弱是很难挤上车的。
上海报界曾经用了一个夸张的标题来形容坐电车之难:“冲锋陷阵的挤电车”。
“勇敢的乘客,不等铁门拉开,便由车窗或车头、车尾奋身跃进车厢。
等到你从大门进去,车厢里已是人头攒动,挤得像沙丁鱼似的透不过气来。
车站下遗留下一批老弱残兵,他们把希望寄在下一次车上。
性急的便只有出高价雇三轮车或人力车,或者是辛苦自己的脚底板了。”
所以,老廖年迈,他会假装挤不上电车。
这很合理。
合理性是一个地下工作者首先要考虑的事情,这是‘竹林’同志叮嘱、程千帆时刻铭记于心的。
然后,如果老廖选择在原地等下一班电车,就说明一切正常、上级也并没有紧急通知,一切照旧。
如果老廖做出等不及电车的样子,选择走路离开,就说明事情紧急,两个人需要立刻找机会碰面。
除非是老廖或者是程千帆暴露了,有人一直盯着他们,否则的话,这种接触方式是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电车是一个载体,一个很好的掩护工具。
……
程千帆好不容易挤上车。
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浩。
李浩是法电2路的售票员,穿着一身黄斜纹的制服,一只用来装票款的白布袋斜挎在肩上。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票夹,目光如炬般地盯着上上下下的乘客,嘴巴里喊道,“上车的乘客票子买起来啊!”
程千帆没说话,和李浩的视线碰了下,掏钱买票。
李浩朝着程千帆微不可查的摇摇头,意思是没有人跟踪。
作为电车售票员,位置不错,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把上车的男女老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他一边用余光观察走向里面的程千帆身后有没有异常,一边提高嗓门冲着一个长脸的乘客喊道,“侬买的是四分洋钿车票,顶多乘到金神父噢!”
……
老廖穿着老旧的薄棉袄,没有挤在人群里,而是在角落边上站着,手里拎着一瓶黄酒。
这个位置不错,视野很好,方便观察。
老廖看了一眼黄酒,叹口气。
今天是老伴和老幺的忌日,几个兔崽子都好酒,俩闺女也能喝上两口。
尤其是老幺,最喜欢自家酿的高粱酒。
没买到高粱酒,也不知道老幺会不会闹别扭。
老廖鼻子发酸,仿佛看到了老幺拉响了手榴弹,和鬼子搜山队一起没了的画面。
那是他最疼最疼的老幺啊,就这么没了,找他几个哥哥姐姐去了。
……
在几十米外,街边的一个民房的二楼。
“组长,我下楼买烟。”丁乃非请示说,他的脚下好几个烟屁股,没烟了,烟瘾犯了。
汪康年摆摆手。
“这老头似乎在走神。”汪康年放下望远镜,思索片刻,“他在想什么?”
汪康年是中央党务调查处上海特区行动股三组组长。
这个人特别喜欢琢磨这些小细节,汪康年相信人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和表情,有时候会下意识的暴露出重要的信息。
下楼去买烟的丁乃非回来了。
“老丁,你看看。”说着,他将望远镜递给了自己的副手丁乃非。
丁乃非拆开香烟,自己咬着一支烟,递给组长一支。
同时接过拿起望远镜,随意的看了一眼,咬着烟卷说话,“组长,我就是干粗活的,你让我一枪把这老头崩了,我在行,动脑子的事情,我哪行。”
“你呀,要学会动脑子,打打杀杀的,上不了台面的。”汪康年笑着骂了句。
“我就跟在组长后面就行。”丁乃非也不生气,点燃烟卷,美滋滋吸了口。
“这老头喝酒吗?”汪康年拿起望远镜,仔细看,看到老头几次低头看拎着的酒瓶就突然问,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和兴趣。
第002章 抓捕
老头喝不喝酒?
“老头前几天买过一次酒,抽旱烟,烟瘾很大。”一个行动队员回忆了一下这几天的监视情况,说道。
“不是一次,是两次。”有队员补充说。
汪康年没说话,扭头盯着一个精神紧张的青年男子看。
“庄泽,组长问你呢。”一个行动队员踢了青年男子一脚。
“喝酒,不不不,不喝酒。”庄泽哆哆嗦嗦说话,被踢了一脚的地方受刑较严重,肌肉疼痛牵连着骨骼,疼的他直冒汗。
“恩?”汪康年的眼睛鹰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庄泽吓坏了,汪康年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是,被他用过刑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怕。
“罗老先生,就是现在这个老廖,他以前喝酒,后来他家老二、老姑娘和老幺连着几天内出事,被鬼子打死了,他,他就说不打跑鬼子不再喝酒。”说这话的时候,庄泽眼神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组长,这老头废了。”丁乃非将烟屁股狠狠地吐在地上,“儿子翘辫子发的誓都能忘,娘个批,抓人吧,这就是一孤魂野鬼。”
汪康年明白副手的意思,这老头就是一个和红党组织断了联系的人,甭想着一抓一串了。
国军在正面战场‘剿匪’战果卓越,党务部清党效果也很不错,这几年大批的红党被捕杀。
特别是在去年十一月份,红党上海特科被摧毁,上海的红党和他们所谓的中央失去了联系,现在是一盘散沙。
……
这些大搜捕后的漏网之鱼,就成了孤魂野鬼。
还有就是像是这老头这样的,在东三省和日本人干仗,被日本人围剿打散后,逃回关内的关外红党。
现在上海的红党被围捕的如同惊弓之鸟,罗老头这样的关外红党一时半会确实是不太可能和上海本地的红党接上头,党务调查科称这样的也是游魂野鬼。
这样的‘游魂野鬼’平时很难抓,只能碰运气。
党务调查科之前接到密报,有东北来的青年在国立同济大学宣传‘反常抗日’,该青年自称自己参加过东北抗联。
抗联背后是红党。
而红党最擅长蛊惑无知学生,该青年很大可能是红党。
党务调查科如获至宝。
丁乃非带人抓捕了庄泽,汪康年亲自动刑。
庄泽受刑不过,招了。
本以为能通过这小子钓出大鱼,没想到这小子连小鱼小虾都算不上,甚至还算不上是正式的红党,按照红党那边的说法是还处于三个月的候补期内。
庄泽从关外刚逃回关内,辗转来到上海,还没有和上海本地的红党组织联系上。
没有利用价值的红党分子,那就只有杀了。
庄泽吓坏了,表示他愿意去主动活动,争取打入红党内部当卧底。
丁乃非就带着庄泽没头苍蝇一般四处走动碰运气,本以为是大海捞针,没想到庄泽这小子还真的立功了:
他曾经作为进步学生代表给抗联运送物资,见过这个罗老头一面。
当然,罗老头现在姓廖。
按照庄泽的说法,这个老廖是老牌红党,绝对是一条大鱼。
……
“队长,要不要动手抓?抓起来一问就全撂了。”丁乃非有些急了,天天跟踪这样的落单断线的红党,累死累活不说,关键是没有什么价值,耽误时间,干脆直接抓了了事。
汪康年思考片刻,摇摇头,“先不急,这老头平时就窝起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出门的,如果老头不是断了线的,今天很可能是出来接头的。”
汪康年有一个直觉,盯着这老头,一定会有大收获的。
这样的从关外回来、和日本人打过仗的老牌红党,对于红党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人才,红党不可能不接回去。
“老丁,你下去,盯着这老头,看看他今天和什么人接触。”丁乃非帮他点烟,汪康年吸了口,夹在手里,摆摆手,说道。
丁乃非点点头,先是看了看身上,解下围巾,又换了一身旧些的外套,从队员手里接过一个有些旧但是还算干净的毡帽戴上,再让旁边人检查一番后才悄无声息的下楼。
……
“叮叮当,叮叮当!”
远远的看到电车来了,候车的人群开始骚动。
有妇人赶紧抱紧孩子,以防被挤丢了。
等候多时的三只手们也精神为之一振,准备干活了。
老廖的脸上也露出笑容,他也非常期待和程千帆会面,尽管这样的接头甚至连话都不能多说,但是,看着这孩子好好地,老廖心里就开心。
“咛个小赤佬!”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暴喝,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丁乃非懵了,他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有人敢打自己。
这个小瘪三喝的醉醺醺的,来问他借自来火。
丁乃非烦得要命,挥挥手让对方滚蛋。
没成想,这醉汉直接就给了他一巴掌。
丁乃非气坏了,他恶狠狠的瞪着对方。
要不是碍于行动纪律,他恨不得掏枪崩了这杂碎。
“侬眼睛大,作伐?”醉汉抡起手,又要一巴掌打过来。
蓦然,他的眼珠子仿若冻住了一般,看着面前这个戴着旧毡帽的、畏畏缩缩的、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老实人微微掀起衣角,隐隐露出里面的黑黝黝的枪把,整个人吓到了,醉酒的脸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滚!”丁乃非冷哼说道。
看着醉汉连滚带爬的滚开,丁乃非猛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看向老廖那里。
然后,正好和老廖来了个对眼。
……
老廖本来没有怀疑什么,但是,看到醉汉吓坏的样子。
他立刻警惕。
能让这样的流氓地痞、而且是喝高了的地痞害怕的,会是什么人?
然而,老廖的视线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就和对方对眼。
双方立刻都意识到不妙。
老廖知道,自己暴露了!
被敌人盯上了!
什么时候暴露的?
怎么暴露的?
这个时候,老廖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安危了,他第一反应是这些。
是出了叛徒?
还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被特务盯上了?
敌人跟踪自己多久了?
糟!
丁乃非也是大惊,知道露了相了。
操蛋,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追上去一枪崩了那个杂碎醉鬼。
事到如今,只能抓人了。
“上!”丁乃非拔出枪,一挥手,带着早就埋伏在周边的行动队员们冲了上去。
第003章 牺牲
“枪!”
“要杀人啦!”
“姆妈!姆妈!姆妈!”
“囡囡!囡囡!囡囡!”
现场一片大乱。
……
看着朝着自己包围过来的敌人的数量,老廖知道自己很难突围了。
“叮叮当——叮叮当!”
电车近了。
老廖抬起头看了一眼,顶多还有半分钟,电车就到站。
程千帆就会下车来接头。
“‘火苗’同志虽然年轻,但是,是斗争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了,他应该能克制住,不会鲁莽冲动的!”
‘火苗’是程千帆的代号。
但是,老廖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是‘火苗’同志朝这边多看一眼,或者是表情不对劲,都会引起敌人的关注。
最重要的是,他是‘火苗’同志的单线联络人,他被捕了,按照组织纪律,‘火苗’同志必须立刻转移。
这无关于‘火苗’同志是否信任他能经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这是组织纪律。
“老廖,‘火苗’同志非常重要,要保护好他。”
这是上级‘竹林’同志安排他当‘火苗’的联络人的时候,双手握住他的手,特别叮嘱说的话。
去年年底,上海特科组织被敌人破坏,损失惨重,‘竹林’同志也不幸被捕、英勇就义。
这是‘竹林’同志给他下达的最后一个任务。
老廖明白‘竹林’同志的意思,不仅仅要保护‘火苗’的生命安全,还要保护‘火苗’的正当身份。
在目前如此残酷的斗争形势下,组织上有这么一位打入租界巡捕房内部的身家清白、经得起敌人的审查的同志,太宝贵了。
……
老廖摸了摸手里拎着的那瓶酒。
他的眼神里绽放出决绝。
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他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对于今天这种情况,也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
如果无法脱身,他会毫不犹豫的在最后关头牺牲自己的生命,把危险截止到自己这里。
绝对不能威胁到党组织的安全。
具体到现在,绝对不能威胁到‘火苗’同志的安全。
老廖猛然向自己的怀里掏去。
“小心,老头有枪!”
啪!
啪!
有队员抢先开火了,有一枪击中了老廖的胸膛。
“混蛋,谁让你们开枪的!”
“抓活的。”
汪康年带着人,气急败坏的从楼上冲下来了。
他现在敢百分之一百的肯定,这老头今天是来和红党接头的。
“救人!止血!”
这老头不能死。
……
程千帆刚刚下车,就听见‘啪’的一声枪响。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尖叫声中,现场的人群、下车的乘客乱作一团,人群争相逃命。
程千帆躲在人群中,借着人群的掩护,朝着枪响的地方瞥去。
又是啪啪两声。
“老廖?!”
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但那个熟悉的身影,程千帆无比肯定,中枪倒地的那个有些驼背的老人,正是准备与他接头的老党员,革命路上忠诚的战友,老廖。
程千帆的心,一下子坠进了谷底。
“老廖!”
人缝中,他的视线和躺在地上的老廖对上。
一个特务正死死地按住老廖的胸膛,试图止住流淌的鲜血。
暗红色的血液,就如同迫不及待要滋润泥土一般,在老廖的身后凝结成小小的血色泥潭。
程千帆的眼眶红了。
老廖的身体抽搐着,用了最后的力气将脑袋别过去不去看那边,扭过头来的时候,他的枯老的眼角带着一丝笑意。
……
汪康年心中一动,抬眼看过去。
却只看到乱作一团的老百姓。
没有找到可疑人员。
早在汪康年心有所动的时候,趁着混乱,程千帆隐蔽而迅速转身,将自己身形隐藏在逃散的市民中。
随着奔跑的人潮而流动,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脚步很快,微微弯腰,保护着手里拎着的那瓶酒,就好像那瓶酒就是躺在地上流了一地鲜血的老廖。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老廖安静的躺在那里。
他苍老的身体躺在黑白相间的站台台阶边上,一如他家乡的白山黑水。
鲜血流淌着和碎了的酒瓶里淌出来的黄酒汇聚……
老廖的脸上是带着笑的,仿佛在说:老婆子,娃娃们,俺完成任务了,俺来找你们了。
……
“那姆妈邪批!”丁乃非快速的在老廖的身上摸了个遍,朝着尸体吐了口口水,“这老头诈我们,没有枪!”
汪康年闻言,脸色愈发阴沉。
这老头的那个举动是诱骗行动队员开枪。
他是在寻死!
这个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和他接头的人。
这只能说明一点,那个被他保护的人非常非常的重要。
这样一条大鱼,竟然就这样错过了,汪康年愤怒的想要杀人。
他转身就给了丁乃非一巴掌。
“废物!”
嘟-嘟-嘟!
法租界的巡捕们吹着哨子、姗姗来迟。
……
“组长,巡捕来了。”有行动队员着急说。
党务调查处没有权利在法租界执法,特别是这次动了枪,事情闹大了。
要是被巡捕抓住,法国佬会很高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汪康年心中悲愤,自己国家的地盘,却被鬼佬霸占,美其名曰租借,实在是党国军人的耻辱。
汪康年先是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一个队员,对方脖子上挂着相机,冲他点点头。
汪康年舒了口气,恨恨的咬牙吐出一个字,“撤!”
一辆汽车急刹车停住。
汪康年带了那个队员迅速上车,司机立刻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其余的队员在丁乃非的带领下,四散逃一般消失在大大小小的复杂的弄堂里。
霞飞路的巡长路大章带着几个巡警跑过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嘟嘟囔囔骂了句,安排人抬尸体。
刚才逃散的人群重新聚集,人们或是麻木的看着,或是有人露出不忍之色,也有人指指点点的谈论着……
……
“老廖,我绝不让你的血白流。”
程千帆的步伐是轻快的,他的心却是无比的沉重和悲伤的。
老廖的牺牲,让他非常的痛惜,愤怒。
有一个瞬间,他甚至差点忍不住冲进去,尝试将同志,将战友,从敌人的包围中解救出来。
但,这个念头被他自己残忍的否决了。
不是他冷血。
而是,
活着的人有时比死去的,背负了更多。
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都背负了那么多死去的战友的期待和嘱托!
这就是地下工作的残酷性。
亲眼目睹自己的战友牺牲,却无能为力,只能转身离开,这是多么残忍和痛苦的折磨。
特别是老廖最后决绝的眼神,程千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走!走啊!快走啊!
“老廖,走好。也许将来那一天,我也死在敌人手里,我们阎罗殿再次并肩战斗,再与那吃人的阎罗战他个八百回合。
如果我侥幸活到了胜利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胜利的消息,来你的坟头,陪你喝酒,唠唠嗑,告诉你:
咱们中国人,不是任人鱼肉的奴隶!
咱们中国人,站起来了。
咱们中国人,生活的很好……”
……
程千帆拎着酒,他竭力让自己的面容平静,看起来和平常无二。
他去了万振兴卤菜店,买了万氏猪蹄、肥的流油的猪头肉。
兜兜转转,又买了一只烧鸡、半斤臭豆腐,烧毛豆子,两斤生煎。
又买了点盐炒花生和酱菜。
“安福里。”程千帆招了招手,上了辆黄包车。
黄包车穿梭在法租界最繁华的闹市区,身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腕挎手袋,摇曳多姿。
头戴礼帽的老克勒摆了画架,身旁站着崇拜眼神的小姑娘。
五光十色、莺歌燕舞的大上海,此时在程千帆的眼里是黑白色彩。
黄包车夫卖力的奔跑,大冷天的汗水滴落。
程千帆的脸颊也有泪。
拉低了帽子,遮住了自己悲伤的双眸——程千帆抹了把脸,露出笑容,他哼着曲子,曲调是欢快的。
他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悲伤情绪……
第004章 未雨绸缪
安福里到了。
“程巡官,您给多了。”黄包车夫赶紧说道。
“你认识我?”
“瞧您说的,谁不认识您。”
听到车夫说认识自己和谦卑的奉承话,程千帆露出矜持中略带得意的表情,哈哈一笑,“今天高兴,多了算赏你的。”
“谢谢侬!谢谢侬!”车夫千恩万谢。
……
这是安福里三号的一处民房,进落很深。
“稚康兄!”还没有进门,程千帆就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下酒菜,大声嚷嚷着,“我特意绕路去买的你最爱吃的万氏猪蹄。”
“哈哈,千帆老弟你来就来,还这么破费做什么?”苏稚康也不作假,顺手接过酒菜,“哎呀呀,愚兄今天沾你的光,打打牙祭。”
“我是拎砖吃玉。”程千帆扬了扬手里的高粱酒,“我可是知道兄长这里新得了好酒。”
“你小子!”苏稚康哈哈大笑。
程千帆微笑着,随着苏稚康入内。
苏稚康是麦兰捕房的巡长,为人很四海,交游广阔,热情好客,和程千帆的关系也是不错。
人称法租界的孟尝君,无论是巡捕同事、商贾旅人、贩夫走卒还是青帮人物都能和他成为朋友,可以说是三教九流皆有来往。
程千帆来找苏稚康喝酒,合情合理,不会引起怀疑。
在站台露了脸,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被敌人注意上,他只能最大限度的消除可能存在的隐患。
此外,苏稚康此人颇为义气,在法租界能量不小,能和这样的人搞好关系自然是好事。
酒足饭饱。
程千帆告辞离开后,苏稚康站在门口抽了支烟,警惕的观察一番后,烟屁股一扔,用力的踩了踩。
关门上拴。
噔噔噔的上了二楼。
……
“甫国兄,是我。”苏稚康轻轻敲门。
卢景迁收起枪,轻轻拉开房门。
看着苏稚康带上来的半盘生煎,半只烧鸡,高兴的抚掌。
看着卢景迁高兴的样子,苏稚康也是会心一笑,他接待过不少南京来的干部,其中一些人来到大上海,就以为是来享福的,声色犬马各种放纵。
这位甫国兄却是好伺候。
“闻着楼下的香味,我可是舌津猛咽。”卢景迁说话间,一口一个生煎,鼓着嘴巴问,“是谁?”
“程千帆,法租界的巡捕,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来找我喝酒。”
“是他……”卢景迁眼神闪烁。
“有问题?”苏稚康警觉,立刻问。
卢景迁是特务处上海区法租界区情报组的组长,现在化名宋甫国。
被他关注的人,不由得苏稚康不警惕。
卢景迁快速的吃完生煎,随手抹了抹嘴巴,“底下人前两天向我推荐过这个人,这两天在你这里养伤,还没来得及考察。”
苏稚康松了口气,稍稍放心了。
他刚才最担心的是程千帆和日特有瓜葛,那么,苏稚康不得不怀疑程千帆接触自己的目的了。
……
“你给我详细说说这个人。”卢景迁点燃一支烟,说道。
“程千帆身家清白。”苏稚康说。
这第一句话就让卢景迁有些欣喜。
日寇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抗战形势也越来越严峻。
特务处和日本人的厮杀也越发激烈和残酷。
特务处上海区在新任区长吴鑫恒于去岁冬天上任后,开始全方位的扩张。
除原有的南市组、沪西组、法租界组和英租界组四个情报组之外,新增设了虹口、闸北、沪南潜伏组以及其他的就连卢景迁也不知道的隐蔽组。
上海区的内外勤人员从原来的一百多个人,扩大到了现在的三四百人。
卢景迁是上个月刚刚从南京调任上海区法租界情报组组长的。
大家都在招兵买马,初来乍到的卢景迁更是着急扩充实力。
只是他比较谨慎,在吸收成员的时候审查格外严格。
卢景迁坚持的原则是,地下工作、情报工作来不得半点纰漏,宁缺毋滥。
所以,对于程千帆这样的身家清白,还是巡捕这样的具备保护性质的正当身份的年轻人,卢景迁自然是格外感兴趣。
“只是,这样的好苗子,怎么之前没人抢?”下一秒钟,习惯性对事情保持怀疑态度的卢景迁皱起了眉头。
“这是甫国兄你运气好。”苏稚康笑着说道。
……
‘醉醺醺’的程千帆坐在黄包车上。
哼着浙曲采茶小调。
“停。”
经过一个日杂店,程千帆掏出几元法币,让车夫去买了两瓶酒。
到了家门口。
程千帆下车,踉踉跄跄的就要走。
“程巡官,车钱,车钱。”黄包车夫赶紧喊道。
“车钱?不是给了你几块钱了吗?”程千帆皱着眉头,“不用找了。”
说着就直接开锁进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黄包车夫站在原地,想要继续讨要车钱,又不敢。
程千帆是巡捕,要是惹怒了这人,有的是手段能让他过活不下去。
车夫拿起肩膀上有些发黑的毛巾擦拭了汗水。
瞪着程千帆家门,想骂又不敢骂。
只能无奈的拉着黄包车走远了,才敢朝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口水。
“呸!”
却是眼睛一亮,低头时看到了座位上有两枚两毛硬币,赶紧一把拿起来,仔细的放进兜里。
然后朝着程千帆家门的方向又吐了口口水,“活该!”
这段路车钱两毛,他还白捡了两毛钱哩。
……
程千帆回到家中,过了几分钟,待门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双手掩面,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他不能哭出声。
拼命咬着牙。
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程千帆在桌子上摆了八只碗。
每只碗都满上酒。
老廖公婆俩,仨儿子,俩闺女,一人一碗酒。
还有一碗酒是他自己的。
程千帆知道今天是老廖家老幺的忌日,之前特别买了高粱酒带给老廖。
现在,他要陪老廖一家喝酒,给他们送行。
依次将七只碗里的酒水洒在地上。
程千帆拿起自己那只碗,朝着地上洒了一半,剩下半碗酒灌进嘴里。
“老廖,敬你们一家子。”
程千帆只知道他叫老廖,原名原姓不详,沈阳人,九一八事变后,携全家参加抗联,一家七口人,除了他之外都先后牺牲在白山黑水之间。
老廖受伤,同时患了重病,组织上安排他来上海治病。
因为老廖关系简单,在上海没有人认识他,所以,出于安全考虑,治病期间的老廖临时被‘竹林’同志安排担任程千帆的联络员。
关了灯的房间里,程千帆站在窗前,面向北方,他低声念着‘义勇军进行曲’为老廖壮行。
“……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程千帆觉得这是属于老廖一家的战歌。
第005章 打探消息
程千帆长相清秀,颇有些书卷气息。
穿上了黑色的巡捕制服,戴上警帽的这刹那。
书卷气息被遮掩,眉宇间自有一股刚毅、英武之气。
他没有立刻出门。
而是坐下来,仔细的擦拭枪支。
这是他的配枪,不是他昨天随身携带的那把枪。
法租界巡捕房用的枪支,基本按公制口径标示,主要以勃朗宁系列为主。
级别不同,使用的枪支也是有区别的。
法租界里华籍及安南籍巡捕使用9mm口径赫司脱.勃朗宁M1903型手枪。
因为枪柄上有一个小马,大家习惯称这款枪为马牌撸子。
马牌撸子的勃朗宁9mm口径的子弹非常独特,市面上几乎很少见,只有法租界的巡捕才用这款枪,指向性非常明显。
所以,程千帆平时行动的时候会携带另外一把他从黑市上买来的毛瑟手枪。
毛瑟手枪不仅仅大量装备国府正规武装和地方部队,国府特务、红党特工、上海青帮、保镖水匪也都大量使用,这种‘烂大街’的枪支想要以枪查人几乎是没可能的。
……
连续做了几个快速从枪套拔枪的练习。
程千帆深呼吸一口气。
老廖突然牺牲,背后谜团重重。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引起敌人的关注了。
也许他今天出门就会被国党特务围捕,也许在巡捕房就会被法租界政治处的人带走。
程千帆没有考虑过离开,如果他要离开,昨天老廖牺牲后他就可以即刻离开上海。
他要留下来继续战斗,不能让老廖白白牺牲。
自从参加革命第一天开始,程千帆就有了随时为了国家和民族牺牲的准备。
伟大的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必须有人奋起和牺牲,如果需要,他愿意自己成为其中的光荣一员。
如若一去不归,那便一去不归!
死得其所,何其快哉!
……
延德里的邻居们看着一身一身笔挺的巡警制服,慢悠悠的溜达出来的程千帆。
虽然目光有些复杂,但是,大多是没有太多的厌恶和鄙视的。
这些老阿姨叔公们,不少是看着他长大的。
巡捕的名声不太好,但是,大家还是愿意相信这孩子心眼不坏。
当然,有一个当巡捕的熟人,在这个乱世里,总归不会是坏事。
“帆哥,救命,阿爸要打死我。”一个半大小子跑来求援。
程千帆就帮孩子父亲一把按住了,“打,你爸不打你,我也要揍你。”
这兔崽子最近和几个三光码子混在一起,早晚学坏。
三光码子就是吃光、用光、当光的人,这些人身无半文、却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为了钱连亲娘老子都能卖了。
……
“帆哥。”李浩猫在巷子口抽烟,冻得直哆嗦,看到程千帆出来了,赶紧起身。
“打听到了。”李浩小声说,“几天前,有人见那帮人去过国立同济大学。”
“抓人没?”程千帆问。
“没听说。”李浩摇摇头。
“辛苦了。”程千帆拍拍李浩的肩膀。
“不辛苦。”李浩吸了吸鼻涕,得了夸奖很高兴,“帆哥,那我上班去了。”
“去,吃碗馄饨、生煎什么的。”程千帆掏出几块钱法币,直接塞到李浩的手里,不容对方拒绝,直接虚踹了一脚,“赶紧滚蛋,大冷天的,吃点热乎的。”
李浩吸了吸鼻涕,嘿嘿傻乐。
李浩诨名叫‘耗子’,爹妈死的早,只知道自己姓李。
一个人厌狗憎的混混。
一次被人打得半死,大冬天的在外面差点冻死。
程千帆用一碗馄饨热汤救活了他。
从那以后就跟着程千帆混。
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过黄包车夫。
药店里打过杂。
现在是法电二路的售票员。
望着程千帆离开的身影,李浩的眼睛发红。
他不会去考虑程千帆让他做那些事情的原因,他只知道,如果没有程千帆,他早就冻饿死了,绝活不到今天。
还有就是,帆哥真的把他当个人。
李浩这个名字也是帆哥帮他取得。
……
程千帆没有叫黄包车,他每天走路去巡捕房,从延德里走路过去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位于薛华立路22号的中央巡捕房。
程千帆点了卯。
和同事们打着哈哈,踅摸着就到了马一守跟前。
“师傅,今天气色不错,发财了?”
马一守是副巡长,程千帆去年从上海法租界警察士官学校补充班毕业后分配到中央巡捕房,就是跟在马一守身边。
马一守就是他师傅。
以后不管程千帆多么发达,这个师徒关系他都得认。
“册那娘!”马一守骂了句,“发个屁财!”
程千帆嘿嘿一笑,给马一守的杯子里添了热水,也不说话。
他了解马一守的脾气,这是嘴巴里藏不住话的人,不用问,他自己会说。
有些情报,他就是这样从马一守无意间的话语中获得的。
不过,马一守今天却是支支吾吾的,没有再说话。
这让程千帆暗自惊讶。
马一守看了程千帆几眼,想要说什么,却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
不一会,巡长金克木来了,把副巡长马一守喊过去开会。
两个长官离开了,巡捕大厅的气氛才热闹起来。
不用程千帆去刻意打听,从大家的谈论中他就估摸到发生什么了。
马一守大早上在巡捕房外面抽烟吹牛的时候,政治处查缉班的班长席能来了。
马一守赶紧敬礼问好。
没想到这个法国佬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指着马一守的鼻子一顿破口大骂。
席能说的法语,为什么骂、骂的什么,大家自然也听不懂。
“反正骂的厉害,老马听不懂,更加怕了。”刘波笑了说道。
……
程千帆在思考李浩打探来的信息。
那些特务在国立同济大学出现过。
却没有抓人。
国府特务一直在监视各大学的学生运动,有特务出没,似乎并不足为奇。
可是程千帆不这么看,直觉告诉他,老廖的牺牲和这件事应该有一定的联系。
没有抓人……不,这只能是说明没有公开抓人!
那么……难道是秘捕?
程千帆心中一跳,确实是有这种可能性存在的。
他将自己的这个猜测分析暗暗记在心里。
第006章 抓捕行动
这时候,程千帆瞥到何关火急火燎的跑到门口,一个急刹车、整理了警服和警帽阔步进来,只是眼珠子四处瞄,这明明是一本正经、却又给人以一种鬼鬼祟祟的印象就这么进来了。
“安心啦,金头开会去了。”程千帆说道。
何关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摘下警帽用手指头转着,贼兮兮的凑到程千帆身边,“帆哥,借点钱。”说着努了努嘴,“车钱还没给呢。”
“丢不丢人。”程千帆刚掏出钱包,就被何关一把夺过去,拿了一元法币,晃晃悠悠的去付人力车钱去了。
中央巡捕房门外街边,人力车夫廖三胆战心惊的等候着,这倒霉催的,一大早拉了一个巡捕说没钱付车费,廖三心里骂娘、脸上赔笑说不用了。
巡捕说进去拿钱,本来打算拉着车跑路的廖三被威胁说敢跑就砸车,吓得不敢动弹在此等待。
程千帆站在二楼窗边,他看着楼下何关将车费扔在座位上、车夫连连摆手,何关一脸不爽的似乎还威胁要揍人,车夫拉着车逃一般的跑开了。
“你拿了我一元钱。”程千帆对回来的何关说。
“晓得啦,早晚还你,算这么清楚。”何关没好气说。
程千帆笑了笑,这家伙‘要面子’,看破不说破,他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从何关的住处到中央巡捕房,五角钱足够了,何关直接扔了一元法币。
故而程千帆推测刚才车夫不是说钱不够,应是说钱多了要找钱,却是被何关以对方竟然瞧不起何关大爷的借口‘打’跑了。
这便是何关,便是做好事也是恶人恶相。
何关刚才那做派在不明真相的旁观者看来,就是妥妥的一副巡捕欺负苦力车夫的画面,这也符合这个‘张扬跋扈’的二代巡捕的恶名。
要不是程千帆心思缜密,通过何关住所到巡捕房的距离计算了车资,他也会误解何关这个新朋友。
程千帆喜欢从这些小事情上琢磨道理:眼见不一定为实!
……
大约半小时后,不仅仅巡长金克木以及副巡长马一守回来了,其他几个巡长和副巡长也带着手下过来集合了。
没有人再嘻嘻哈哈,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有大行动了。
“师傅,有任务?”程千帆小声问马一守。
“抓捕行动。”马一守没好气说,他现在就是在混日子,副巡长的薪水不错,还有青帮按月给的不菲的花红,他只对捞钱有兴趣。
对于出任务是半点热情欠奉的,特别是这种有一定的危险性的大行动,他避之唯恐不及。
程千帆没有再细问,他怕引起对方的警觉和怀疑。
马一守虽然大嘴巴,但是涉及到任务和行动,还是能把住嘴门的。
几分钟后,看到政治处查缉班的班长席能在查缉班的翻译修肱燊、中央巡捕房总巡长覃德泰的陪同下出现的时候,程千帆心中暗暗警惕。
政治处参与的行动,基本上都是和追踪、缉拿政治犯有关的。
法租界鱼龙混杂,政治处的缉拿对象广义上包括红党、国府特务、日本人,乃至是苏联人。
不过,实际上政治处的重点缉拿对象一直都是红色分子。
而且,这次是查缉班的班长、法国大拿席能亲自部署行动,这阵仗由不得程千帆不警觉。
……
看到查缉班班长席能、翻译修肱燊以及中央捕房的总巡长覃德泰这几位大佬联袂出现。
现场起了一阵小混乱。
众巡捕赶紧整理一下制服、衣装:
风纪扣扣好,警帽歪了的,赶紧戴正了。
“帽子,我帽子呢?”何关低声问,他警帽找不到了。
程千帆挤眉弄眼,努努嘴。
何关顺着他的‘指引’去看,从桌边旮旯角捡起自己的警帽,顾不得拍打灰尘赶紧戴上。
众巡捕忙着整装的时候,查缉班班长席能面色阴沉的和身旁的翻译修肱燊低声说话。
修肱燊朝着中央巡捕房的总巡长覃德泰点点头,“老覃,部署行动吧。”
……
覃德泰个子不高,微胖,平时笑呵呵的,像个弥勒佛。
如果以为这是一位和善之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能从三等华捕,一步步爬到法租界六大捕房之中最重要的中央捕房的总巡长,能力、手腕、运气缺一不可。
覃德泰人称笑面阎罗,人的名树的影,其人秉性、手腕可见一斑。
他先是向席能敬了个礼,在得到对方的回礼后,才走上前训话。
“具体任务已经分配给各巡长了,我就不啰嗦了。”
“此次行动之目标很重要。”覃德泰竖起两根手指,“两个要求。”
“抓活的!”
“不许开枪。”
“是!”所有人行法式军礼,马靴用力踏地,大声喊道。
覃德泰满意的点点头,后转身,恭恭敬敬的再次向席能行礼,“席能阁下,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他是用法语说的,带着比较浓重的青浦口音,听起来颇为古怪。
席能似乎今天一直心情不佳,他挥挥手,“行动吧。”
“行动!”覃德泰这才喊道。
众巡捕在各自巡长、副巡长的带领下作鸟兽散。
……
“金头,什么任务?”
“是啊,这么大的阵仗。”
众人围着巡长金克木,七嘴八舌的询问。
金克木扫了一眼这帮下属,哪里还猜不到这帮家伙的心思。
他们哪里是关心任务,关心的是任务有没有危险。
这帮怕死鬼。
不过,既要抓活的,又不能开枪,这两个要求便是金克木也在心里骂。
他打定主意,这次行动,自己掌总就行,冲锋陷阵的活,自然是手下去做,不然当官做什么?
金克木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他示意众人传看。
“都认清楚了!”金克木示意大家将照片传看,“双龙坊。”
双龙坊是金神父路的双龙坊寓所。
程千帆心中大惊,有地址,有照片,这是被早早地盯死了!
照此推测的话,其他两路巡捕莫非也是按图索骥?
他表情很自然,看着照片在其他人手里流传。
马一守将照片递给早就翘首以待的程千帆。
照片应该是远距离偷拍的,一个年轻人,身材偏瘦,戴着眼镜,脖子上系着围巾,学生模样。
“学生?”何关凑过来,疑惑问。
“哪有什么学生,都是暴力分子。”金克木骂了句。
法租界抓捕红党,向来是惯以‘暴徒’、‘暴力分子’的罪名的,事实上,红党的地下组织一般很少有激烈的武装行动,特别是在租界,一向是比较‘遵纪守法’的。
当然,红党的特科组织的红队是例外,这是红党的锄奸行动队。
第007章 行动
三辆军用卡车从中央巡捕房的大门轰鸣而出后分道而行。
程千帆站在车厢里,倒春寒的冷风吹在他的脸上。
他假装随意的扫了一眼周边的同僚,打了个哈欠,心中却是一沉。
巡捕房是没有军用卡车的,也没有牌面动用这些吃油的大家伙。
这些军卡显然是从政治处下辖的‘装甲车队’之‘卡车班’抽调来的。
程千帆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老廖突然暴露、牺牲让他失去了接头人。
现在第二天巡捕房就骤然发起如此‘大动干戈’的行动,程千帆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某种关联。
……
程千帆感觉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也因为紧张而出汗,他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照片上的男子、此次行动的目标到底是谁?
是自己的同志吗?
极有可能是的,他在内心里对自己说。
程千帆现在所想的就是在保全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尽可能从敌人的血腥抓捕中保存下自己的同志。
老廖的鲜血,昨天老廖悲壮的牺牲的一幕,就如同针扎一般刺在他的心口。
卡车经过一个路口,这是一个风口,风沙尘土吹起来,程千帆下意识的闭上眼,他仿佛看到刚才照片中的男子被抓捕,审讯,乃至是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程千帆抓住车栏杆的双手是那么的用力,他真的不希望看到老廖的悲剧再一次发生在他的面前。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老廖那最后的笑容,这笑容让程千帆的心愈发痛了。
……
卡车在快速行驶,街道上的行人看着杀气腾腾的巡捕们,难免指指点点,面露惊慌和猜疑。
在整个大上海,租界是难得的治安相对良好的区域了,要是租界内的混乱形势更加恶化,大家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
程千帆掏出一包三炮台,散了一圈。
众人笑呵呵的接过。
在巡里,不能说每个人都喜欢程千帆,最起码大家对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
小伙子知礼数。
兜里的烟卷多数是进了大家的嘴巴里。
发薪的时候,偶尔还会请大伙儿打打牙祭。
都是巡捕,三教五流多有牵扯,捞钱的手段各有千秋。
谁也不差这两个钱,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小程会做人。
当然,还有不得不提一个重要原因:
这小程在巡捕房也不是没有跟脚的。
有跟脚背景,还会做人,谁不喜欢?
程千帆不着痕迹的和大家聊天,他想要试探看看有没有同僚比较清楚这次行动目标的身份和行动计划。
众人对于这次的行动同样觉得惊讶和好奇。
去年年底国府和各租借当局联手的大搜捕可谓是‘战果辉煌’,大批红党活跃人物随之‘落网’,特别是红党江苏省委和上海特科被破获,这已经使得红党中央和上海本地红党组织的联络完全中断。
法租界当局、特别是政治处对此很满意,他们认为在国党的严厉打击和租界巡捕的合力追捕下,红党在上海的组织几乎消失匿迹或者说剩下的小猫三两只也被迫进入了冬眠时期。
巡捕房此后也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参与抓捕红党了。
……
有的猜测这男子是红党重要人物。
“动动脑子好不好。”有人不同意,“我倒是觉得,这个小赤佬是红党大佬的小子辈,哎呦呦,了不得了,是了,莫不是就是某个大佬的儿子。”
这个说法得到了包括程千帆在内的多数人的相对认可,最起码这比猜测‘年轻男子是红党重要人物’要靠谱多了。
程千帆凑趣说大头吕可以当探长了。
“小程是个晓事的。”大头吕得意的哈哈大笑。
程千帆嘿嘿笑着刚要说话,一个路口急拐弯,司机没有刹车,车厢里顿时东倒西歪的,何关嘚瑟扮酷没有抓扶手,要不是程千帆一把拉住,这小子非得摔破脑袋。
“尼莫搓比,赶着投胎啊。”何关气的拍打着车顶铁皮破口大骂。
“你个憨批,给老子闭嘴!”驾驶室传来了金克木的咆哮声。
众人强忍着,想笑又不敢笑,有人憋得噗呲两个屁,好在敞篷车厢味道散的快。
开车的是巡长金克木,何关的娘舅……
……
程千帆也在忍着笑,他心中却是颇为遗憾,从众人的嘴巴里,他没有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众人和他一样对这次行动不了解,最起码表现上是如此。
同时,他将刚才那个急拐弯的地方暗暗记在心中。
刘波是个老烟枪,一支烟两口就没了,程千帆直接把剩下的半包烟‘强行’塞给他。
“一会行动的时候,长个心眼。”刘波说道,此人为人不错,经常得程千帆的孝敬,也比较关照他。
“有照片,有地址,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的行动,没事。”程千帆毫不在意的说道。
“侬港特啦。”刘波放低声音,比了个手枪的手势,“小心点,别傻啦吧唧的。”
这边不允许开枪,但是保不住对方可能有枪啊,这次行动看似很轻松,实际上危险性比以往反而更大。
“晓得了。”程千帆感激的点点头。
“老刘,你这是拦着不让小程立功啊。”一个巡捕阴阳怪气说道。
“立功,立什么功?小心没命享受。”刘波瞪了一眼,骂道,“老莫,你要立功一会你先上。”
“阿拉可是好心,你说是不是,小程。”老莫嘿嘿笑说。
“莫哥也是好心,我晓得的。”程千帆脸色不变,笑了笑说。
……
对这些同僚,他心里明白着呢。
其他人不像刘波这样厚道,会特别叮嘱自己这个小年轻注意安全。
但是,也不会故意害他。
这个老莫最不是东西,之前没少抽他的烟,吃他的东道,后来因为一些小事情关系恶化后,这厮吃干抹净更不干人事。
这是故意激程千帆,巴不得他愣头青一般第一个冲上去挡枪眼呢。
何关嘿嘿一笑,朝着程千帆挤挤眼,那意思是要不要找机会搞一搞老莫。
程千帆没好气的看了这家伙一眼,那意思是还不是受你连累。
程千帆和老莫本来没有什么纠葛的,却是何关和老莫因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发生了冲突。
程千帆一直试图通过交好何关向金克木靠拢,自然要站在何关这一边帮忙。
这老莫大抵是觉得程千帆的跟脚比不上何关,柿子要捡软的捏,反而和程千帆扛上了。
程千帆此时心中一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抱怨了句,“这是要下雨啊。”
何关收到了信息:看情况而定,可以搞。
几个巡捕换了一个受欢迎度更高的话题,谈论着大世界新来了一个叫蜜桃的舞女是多么的漂亮,那眉眼,那胸脯,那屁股,啧啧。
这个话题老莫最喜欢了,也不再盯着程千帆暗搓搓搞事情。
程千帆看着车外的情况,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在金神父路的一处石库门民宅内。
“组长,人是我跟丢的,您处分我吧。”
宋甫国未言语,他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冷冰冰问道,“在哪丢的?仔仔细细的说。”
“对方从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大楼后门出来,我们就跟上了,一路到了法租界……”队员赶紧打起精神,仔细回忆说道。
“路线圈出来。”宋甫国指了指地图。
第008章 狗特务
众目睽睽之下,程千帆一直没有找到任何提前示警的机会。
故而,他下决心牺牲老莫。
在程千帆看来,老莫这种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混蛋能够为革命事业作出贡献,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双龙坊公寓315房门口。
众巡捕脸色紧张,在做行动前最后的准备。
“金头,安排好了,窗户下面也有人,不怕他跳窗,这小子是上天入地无门了。”马一守低声向金克木汇报。
“老莫。”金克木低声说。
“金头,您瞧好吧。”老莫得意笑说,这家伙有一手溜门撬锁的好手艺,据老莫自己吹捧,上海滩就没有他老莫打不开的门。
看着老莫得意洋洋看过来的眼神,程千帆冷冷一笑。
老莫的舅舅是老华捕,早年曾经为总巡长覃德泰挡过枪子儿,后来病退荣养了,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老莫这个‘不成器的外甥’,所以老莫这种三光码子才能混进巡捕队伍,吃上了洋皇粮。
大家平素看在覃德泰的面子上,对老莫还算客气,不过这家伙忒不是东西,坑蒙拐骗、吃拿卡要、无恶不作,就连他舅舅的棺材本就据说就是被这瘪三骗光高乐去了,当了巡捕后更加不是个东西了。
就连声名狼藉的巡捕都看不起老莫这个同僚所为。
上不了席面的!
慢慢地众人对老莫的态度大多是敬而远之:既不得罪,也不靠近。
……
今天这次行动,其他巡捕都是一身制式警服,只有老莫是换了一身寻常装扮,加上这神态,简直和市面上那些混吃混喝的三光码子一般模样。
老莫是战五渣,他平素只负责开门撬锁、不会冲进去,其他人对此多有腹诽,金克木对此的解释是老莫冲进去等于是送人头,万一被对方抓住当人质,大家是开枪还是不开枪?
这话……竟然还真他娘的有道理呢。
目标在313房间,众人脚步轻缓,从隔壁的315房门口移步在这间房门口。
在专业事情上面,老莫的本事没的说,只十来秒钟的时间,悄无声息的锁就开了。
程千帆朝着何关使了个眼色,他脚下步伐轻轻挪动了半步。
“准备!”金克木早就退在最后面,低喝一声,不过,他接下来的那句‘上’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呢。
就看到刚刚开了锁,准备让开的老莫被人撞了一下,‘勇敢’的撞开门,第一个冲了进去。
错那娘个比!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操作,除了始作俑者,便是其他众巡捕也愣住了。
不过众人反应极其迅速、行动统一:
刷的一声,分别持枪藏身门外两侧,屏气凝神的等着听枪响和……惨叫。
……
庄泽躺在床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天花板。
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恐惧。
他想要逃,逃到没有人的地方隐姓埋名。
庄泽很清楚党内对于叛徒的冷酷和痛恨,特别是因为他的叛变,直接导致老廖牺牲,组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
按照汪康年的吩咐去做的话,自己这就是自投罗网啊。
只是想到汪康年那鹰狼一般阴狠的眼神,他吓得打了个寒颤。
自从踏出那一步、叛变了革命,他就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了。
突然,嘭的一声。
房门被撞开了。
庄泽大惊,腾的一下子从床上做起来,身上的伤痛都被顾不上了,就看到一个瘦巴巴的人闯进来。
“你是谁?”
……
被人冷不丁的推了一把的老莫心中一个卧槽,同时是惊怒交加,他万万没想到会被自己人阴了一把。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看着屋内的男青年,老莫第一眼先确认目标没错,同时面色中做出狰狞之色,“要你命的人。”
这是老莫混迹江湖的经验,遇事不要慌,先在气势上镇住对方。
这一句话却吓得庄泽惊恐万分,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
这是组织上的打狗队来处决他的!
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刚刚还一脸凶相的来人不进反退,敏捷如狗儿一般的朝着两侧一让。
而没有听到枪声的众巡捕,此时立刻勇敢的冲进来。
程千帆勇敢的冲在最前面,后面是何关,再后面是其他人。
众巡捕举枪形成包围之势,“不许动!”
“巡捕办案!”
“举起手来!”
……
程千帆从冲进门的时候开始,眼睛就死死地盯住房内这名男子,他的眼神有一股穿透力,仿佛看什么都充满了警惕。
“各位警官,你们来的正好,这人入室行凶。”看着冲进来的巡捕,庄泽暗暗舒了口气,指着一旁的老莫说道。
说话间,他不退反进,下意识的往前半步,使得自己完全被包围,如此这般,外围的老莫纵使是突然暴起,也对他无法造成伤害了。
只是,这个举动在众巡捕眼中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是准备要迫近过来后骤然暴起伤人?
“姓名?”马一守问道。
“朱源。”
“做什么工作?”
还没等对方回答,程千帆突然冲上来,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脚。
对方挨了一脚发出惨叫声,却是没有立刻倒下,而是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程千帆就要扑上去再揍的时候,却是被其余几名巡捕挤开了,其中一人直接给‘朱源’上了背铐。
……
“做什么?”
“凭什么抓我?”
“我犯了什么事?”
‘朱源’大声抗议、喊叫。
“啪!”程千帆上来直接就是一巴掌,他就要来第二下的时候,又有巡捕过来将他挤开了。
程千帆心中暗骂不已,这帮同僚,看到这厮没有危险,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要上一手,唯恐落于人后。
只见大头吕直接从自己的兜里拿了一团破布,强塞进嘴巴里。
这是巡捕抓捕红党的经验,不仅仅要上铐子,使其不能逃脱,最重要的是堵住嘴巴,红党之人牙尖嘴利,最擅长蛊惑无知市民,引来诸多麻烦。
“哪来的破布?这味!”
“册恁姆妈,大头吕你袜子几天没洗了?”何关还上去摸了一把,旋即破口大骂。
众人纷纷捂住口鼻,这大头吕忒坏了,拿臭袜子堵嘴。
看到对方被拿下,嘴巴也被堵住了,最重要的是似乎是认命了,不再反抗。
程千帆微微失望,他还打算再揍几拳呢。
看到程千帆不怀好意的眼神,庄泽心中恐惧,他在心中破口大骂‘我记住你了!狗特务!黑皮狗!’
在庄泽看来,这个家伙显然不是纯粹的巡捕:
这是一个无比仇视红党的反革命巡捕!
第009章 小程疯了
这边马一守屏住呼吸,拿着照片,捉住对方的下巴,仔细对照了一番,高兴的冲着金克木点点头。
金克木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大手一挥,“搜!”
程千帆的注意力放在了墙角的竹制栅栏桶,里面的垃圾已经清理干净了。
他心中一动,终于让他又找到了一个疑点。
因为市民胡乱倾倒垃圾,法租界公布了“垃圾倾倒法”的公告。
根据公告,租界内取销了沿街的垃圾桶,责成各铺户自备垃圾桶,按照规定时间,循着垃圾车的铃声,按时倾入垃圾车内。
抓乱倒垃圾市民罚款,也是巡捕的工作之一。
按照程千帆的了解,正常情况下,垃圾车要在一个多小时后才会来收双龙坊公寓这一带的垃圾。
现在栅栏桶是空的,从昨天中午到今天上午的垃圾呢?
接近一天的时间,不可能不制造一点点垃圾的。
蓦然,程千帆眼神闪烁。
“找到了。”这边,老莫从床底下搜出一个旅行木箱,得意的喊道,搜东西,他最在行。
就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老莫吸引过去的时候,程千帆迅速的从竹栅栏的缝隙捏起拇指大小的碎纸片,起身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将碎纸片捉在左手手心。
旋即右手将栅栏桶倒扣过来检查看,左手攥拳还敲了敲,灰尘扬起,他自己连连咳嗽,忙不迭的丢掉竹栅栏,起身拍打灰尘的时候,碎纸片顺势送进了兜里。
……
这边,众人在清点旅行木箱里的物品:
一本红党宣言,好几摞‘反常抗日’的传单,还有几本红旗杂志。
还有被拆的乱七八糟的两个闹钟。
程千帆凑过来看,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闹钟上,若有所思。
“没跑了,金头,人赃并获!”马一守高兴的说道。
“很好!”金克木大喜,“仔细再搜搜。”
程千帆随后又在跟书桌较劲,他将抽屉抽出来,一只手探进去摸索,并无所获。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众巡捕搜了一圈,没有更多的收获,金克木大手一挥:
收队!
程千帆拍拍手起身,一扭头就瞥到老莫正瞪眼看他。
……
“刚才哪个瘪三害老子?”
老莫是机灵人,刚才没有闹。
看到‘嫌犯’被控制住了,拿到了证据,搜索完毕要收队了,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始闹将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气的呼哧呼哧喘粗气,不大的眼珠子因为怒瞪程千帆竟然有一种要凸出来的感觉。
老莫气的浑身发抖,这是要他的命啊。
要是这‘朱源’手里有枪,他刚才说不好就中枪嗝屁了。
众人假装没有听到看到,各自忙碌着,没人回答他。
事情的经过呢,大家自然是清楚的,就在金头要下命令行动的时候,程千帆一个站不稳,‘下意识’推了何关一把,后者顺势就推了老莫一下。
小程没安好心,这是肯定的。
何关也是同谋。
小程为人不错,不过顶顶要紧的是,这小子是政治处的翻译修肱燊的学生。
这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说不算什么吧确实是不算什么,毕竟一个老师有那么多的学生。
但是,要说能扯上关系吧,也确实是能扯上关系。
小程和修肱燊的关系如何?他们哪里知道,不过万事小心是不会错的。
何关呢,更不要提了,这小子是金巡长的亲外甥。
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别看金克木对何关总是横竖看不顺眼的,这可是亲外甥。
两人都有跟脚,大家脑子港特了才会为老莫这样的混蛋去平白得罪人。
反正老莫也不需要大家的回答作为证据。
……
“程千帆,是不是你?”老莫质问说。
“莫哥,我怎么了?”程千帆低头拍打自己的警服,抬头有些惊讶的说道。
“是不是你刚刚要害我?”老莫问。
“莫哥,你什么意思啊。”程千帆摇摇头,急忙说,“这种话不好乱讲的。”
看到程千帆这幅模样,老莫气坏了,哇啊呀呀就冲了上来。
程千帆伸出一脚,piaji,老莫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啧啧,知道老莫战斗力不行,没想到比想象的还要差劲。
这一下就摔了个鼻青脸肿的老莫爬起来,冲着众人喊了一嗓子,‘莫拦我’,停顿了一下,哇呀呀又冲了上来,“我和你拼了。”
‘没人拦我?’
pia!
老莫这次是直接被程千帆侧身一让,同时胳膊肘用力一捣,直接一个加力,老莫的面部撞在了墙上后竟是直接晕了过去,如同一块破布一般滑落在地上。
……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众人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赶紧要上来查看和劝架,哦,倒是想要劝架来着,没有来得及,现在也不需要劝架了。
“莫哥,醒醒,莫哥侬勿要吓吓人。”程千帆语气急切且轻柔,左手揪住了老莫的一搓头发,右手轮圈了,啪啪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老莫呻吟一声。
“醒了,没事了。”程千帆朝着众人展颜一笑,说话间将老莫的脑袋轻轻放下,起身就看到了金克木的铁青的脸,赶紧辩解说道,“金头,你看到的,是老莫误会我,他动手,我没有动手。”
“胡闹!”金克木冷哼一声,背身走开,“等着挨处分吧。”
“程千帆——啊!”
老莫又晕过去了。
众人看着程千帆的马靴踩在了老莫的右手掌,并且用力的踏碾了一番,直接把这老莫又痛晕过去了,皆是惊呆了。
小程,侬疯了么!
这还是那个温和,总是带着笑,甚至因为文质彬彬而被大家开玩笑说是‘学生巡捕’的小程吗?
“只是一件小事,啷个搞成这样子?”大头吕跳脚喊道。
小事?
没人会真的这么认为。
你问问老莫同意么。
看了一眼老莫那血肉模糊的脸和几乎被踩烂了的右手掌,想起程千帆刚刚整个过程都面色不改,甚至是带着笑容,那是他们这段时间见惯了的温和的笑容,此时竟如此陌生,令人不寒而栗。
“搭把手。”程千帆直接掀了床板拎过来,冲着有些惊呆了的何关喊道,“老莫在行动中奋勇当先,和凶徒勇敢的搏斗受伤,难道还配不上我们抬担架?”
“值当!值当!”何关看到程千帆给他使眼色,立刻说道。
……
“千帆,你疯了么?”何关低声问,虽然大家也看出来覃德泰对老莫不太在乎,但是,老莫的娘舅毕竟对覃德泰有救命之恩,如此虐待老莫,这是在打覃德泰的脸啊,他岂能坐视?
“这件事算我一个。”何关不待程千帆回答,“是我推老莫的,到时候你告诉大家打老莫也是我提议的,大家一定学不会怀疑。”
说话间,何关手中不小心一滑,老莫从‘担架’上滑落……摔醒来的老莫发出一声惨叫。
程千帆看了何关一眼,心中一暖。
他没有说什么,径直上去一脚在左手掌盖了章,惨叫声戛然而止。
“我像是那种冲动行事、不够后果的人吗?”程千帆闻言说道,给了何关一个安心的眼神。
第010章 有些熟悉的背影
听到程千帆说放心,何关不再说什么。
以他对程千帆的了解,这确实不是一个冲动行事的人,最起码比自己成熟、稳重多了。
“有事情,你言语一声。”何关低声说道。
程千帆点了点头,他看着安安稳稳的躺在担架上昏迷的如醉鬼一般、面如血葫芦状老莫,却是长长吐出一口气:
昨天老廖牺牲带来的那种烦躁、压抑、几欲令人疯狂的窒息感,随着这一通发泄,好多了。
闹出了这么一茬,气氛明显沉默和压抑。
在没有弄清楚小程为什么突然‘失心疯’之前,众人明智的决定不掺乎这件事,小程此举太诡异了,谁晓得背后有没有神仙斗法。
还有就是,这样的小程,让这帮老江湖的巡捕们也颇为忌惮。
……
荷枪实弹的众巡捕押解着‘朱源’出了房门,还有担架抬着一个满脸是血昏迷的人,双龙坊公寓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胆小的掩了房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胆大的探出脑袋往外看。
也有正从外面返回住处的房客惊讶的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的避在走廊两侧,小声的议论着。
“可怜的勒。”
“哎呦呦,可怕呦。”
“打死了么?”
“马老师,这是怎么了呀?”一名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正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有人在他耳边问。
“付先生,你回来了啊。”马老师说道,“说是抓暴力分子。”
“暴力分子?”付先生嗤笑一声,“要么是红党,要么是抗日分子。”
“嘘~”马老师脸色一变,低声劝说,“付先生,慎言。”
“好了,我不说,不说了。”付先生叹口气。
“这位是?”马老师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新邻居身边的一个陌生面孔年轻人问道。
“一个朋友,来帮我整理讲义的。”说话间,付先生眼神微变手里拿着的一份讲义不小心落在地上,其人弯腰捡讲义,他的朋友不着声色的上前一步,正好将他弯腰的身影遮挡在人群中。
……
“你,站住。”刘波突然朝着一个旁观者喊道。
程千帆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就看到刘波喊住了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子,男子戴着毛线织就的帽子,似乎是被刘波吓到了。
程千帆皱了皱眉头,他迟疑的目光再次朝着某处看了一眼,刚才他从侧面看到一个人的背影略略有些熟悉,不过,现在已经找不到那人了。
他暗暗记在心中。
“警官,侬叫我?”被刘波喊住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的问。
“抬起头来。”刘波说。
程千帆就看到了一副蜡黄的面孔,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左边脸上似乎是烫伤,贴了膏药,其人连连咳嗽。
“名字。”
“康二牛。”
“住哪里?”
“咳咳,前面往左第三间。”
对方的形态和上海当地寻常百姓无异,一口地道的徐家汇口音。
“走吧。”刘波挥挥手。
闹了这么一出,围观人群作鸟兽散,众人意识到看热闹也是有被殃及池鱼的风险的,大家没人想要被巡捕盘问。
……
待程千帆等人离开后,本来缓步溜墙边小心翼翼走的康二牛,加快两步到了一个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停顿了三秒钟,又快速而连续的敲了四下。
房门打开,康二牛闪身而入。
房内的一名男子正要说话,看到康二牛的严厉眼神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嘴。
过了两分钟,房门轻轻拉开,有人探出头看了看外面走廊里没有什么异常后,再度轻轻关闭房门。
“怎么回事?”
“巡捕抓了两个人,一个人伤势不轻,我怀疑是我们的同志。”
“认识吗?”
“一个满脸是血看不清,另外一个没见过。”康二牛表情严肃的摇摇头,“昨天霞飞路的枪击案查清楚了没?”
“《申报》的一个记者朋友去了现场,他拍了死者照片,今晚我去取。”
“要尽快。”
“晓得了。”
……
另外一边,付先生带着自己的朋友回到房间里。
两人大声谈论着讲义内容,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付先生掀开窗帘看到巡捕们押解着嫌犯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
“影佐君,刚才……”
“没想到上海这么小,刚回来就碰到一个熟人。”影佐英一摇了摇头,“浩二,帮我准备新住处。”
尽管影佐英一自觉自己反应迅速,在程千帆发现自己之前就及时躲避,应该没有被认出来,但是作为一名特工人员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任何事情都不能报以侥幸心理。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果真能拿到虹桥机场的保安团布防图?”影佐英一问。
“把握很大,‘梅花九’表示不仅仅是布防图,诸如该部的花名册、所部的火力配置、后勤储备都能搞到手。”浩二兴奋的说,旋即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梅花九’开价很高,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钱不是问题。”影佐英一大喜,“愚蠢而贪婪的支那人会为他们的贪婪付出代价的。”
“还有一件事。”浩二有些犹犹豫豫。
“什么事?”影佐英一闻言立刻问。
“我怀疑我今天被人跟踪了。”
“什么人?”
“不清楚。”
“你今天去了哪里?”
“我——”浩二额头布满汗水,“我去了领事馆。”
啪的一声,影佐英一一巴掌抽过去,“我再三叮嘱,不要和领事馆接触,这些地方都已经被支那特工盯住了,这也是帝国从华北抽调我们过来的原因,浩二,你这是违抗命令、擅自行动!”
“抱歉,影佐君,是我的失误。”
“立刻转移住处。”影佐英一冷哼一声说。
……
“覃总,多谢了。”双龙坊是一排石库门,在二楼的窗口,望着巡捕们押解着庄泽从公寓出来,吴山岳微笑着说,冲着覃德泰抱拳道谢。
“缉拿乱党,责无旁贷。”覃德泰摆摆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双方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覃德泰老谋深算,自然看出来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恐怕这个被抓捕的红党分子的真实身份也是值得商榷的。
只是这其中内由,他不会去深究,重要的是他帮了党务处的忙,对方欠了他的人情。
覃德泰告辞离开。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言的汪康年走过来,毕恭毕敬的说,“股长,鱼饵放出去了。”
“唔。”吴山岳的眼眸闪过一丝喜悦,拍了拍汪康年的肩膀,“康年,这个计划很不错,你很不错。”
“股长智珠在握,康年不敢居功。”
“你啊你,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吴山岳轻笑一声,说道。
第011章 党务处的阴谋
昨天党务调查处行动队在霞飞路抓捕老廖,众目睽睽之下动了枪死了人。
法租界巡捕房警务总监费格逊非常不满,他向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督察长梁芳书提出严正交涉。
费格逊威胁要对法租界的不法武装分子进行抓捕,矛头直指党务调查处的行动队。
当天夜里,上海党务调查处行动股股长吴山岳在中央巡捕房总巡长覃德泰的引荐下,亲自拜会了法租界政治处处长马莱中尉,就此事进行斡旋。
吴山岳直称白日之事系误会。
这个解释自然是行不通的。
不过,最重要的是,吴山岳突然表示上海党务处愿意将抓捕红党的工作移交给法租界。
不仅仅如此,为了表示诚意,吴山岳还向马莱提交了党务处监视的多名红党的名单、资料,请巡捕于翌日出面抓捕。
党务处此举,‘赢得’了法租界当局的赞赏。
租借当局此前的愤怒不在于红党被捕杀,他们本身对待红色的态度一直都是比较敌视的:
红党可以抓,只是必须由巡捕来完成,事关面子,事关执法权。
法国人以欧洲第一强国自居,一直以来,态度蛮横的狠,此番党务处主动低头,法国人想必很满意。
当然了,吴山岳送给马莱中尉的木匣里装着的大黄鱼也发挥了不小的说服作用。
……
党务调查处向法租借当局提供的此次行动之目标名单中,有三个信息准确的行动目标。
其中一位是党务调查处行动队的一个比较面生的队员所假扮。
此人会在巡捕到来前的几分钟撤离,并且是在和巡捕打了照面的情况下,‘堪堪’脱险离开。
另外一位是党务调查处盯了许久的一个《申报》的记者方木恒,此人经常发表攻击国府和领袖的文章。
此人不是红党却属于亲近红党分子,有正当工作,家族中在上海也是小有名望,即使是被巡捕抓捕也会很快释放。
这次就搂草打兔子,既是警告也可以兹利用一番。
真正会被抓捕、并且受到巡捕房的‘刑罚审问’的只有庄泽。
巡捕房的‘用刑’,也可以掩盖庄泽身上的新伤。
这就需要中央巡捕房总巡长覃德泰在行动前后的暗中配合了。
……
“红党啊。”吴山岳轻笑一声,问,“你认为红党会上钩吗?”
“会的。”汪康年给吴山岳点燃香烟,微笑说,“我们计划透漏的消息是庄泽参加过抗联,上过抗日前线,这种人才是红党重视和急需的。”
巡捕房抓捕了红党,正常的流程是会在租借内审判、定罪、服刑。
而国府这边,自然会要求租借当局将嫌犯引渡到过来,交由政府审判。
在嫌犯被引渡给国府之前,确切的说,在开庭审判的时候,通过打官司、托关系等手段帮助嫌犯脱罪,是红党最佳的救援时间和方案。
最不济也要延缓法租界当局将嫌犯引渡给国府的时间。
两年前,震惊上海滩的‘L案’,红党就是抢在该红党大佬被引渡到国府法院审判之前,通过在法租界的运作,将其营救出去的。
党务调查处随后就注意到,红党越来越重视在租界内营救其成员,在法租界内也有包括宋柳在内的多名顶尖律师亲近红党,每每都竭尽全力帮助红党嫌犯打官司帮其脱罪。
巡捕房抓捕庄泽之事件本身,其目的就是巡捕房和党务调查处在为庄泽‘背书’,使其的红党身份曝光,引诱红党营救并且将其‘顺利’接回红党的组织。
……
“希望吧。”吴山岳点点头,去岁冬季上海红党组织被破获,红党元气大伤,剩下的红党就如同地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的,一时之间党务调查处也拿这些漏网之鱼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股长,覃德泰要求巡捕不许动枪,抓活的,会不会反而会引起红党怀疑?”这也是汪康年一直所不理解的地方。
按照汪康年的意思,动刀枪都是可以的,甚至是受伤也可以,只要确保庄泽没有生命危险就可以了,这样反而会更加逼真。
“不是覃德泰的要求,是我的要求。”吴山岳闻言,眼睛微微一眯,说道,“覃德泰此人,油滑的紧,李仲云案,你还记得吗?”
汪康年闻言皱起眉头来,道,“民国二十三年,红党李仲云为巡捕捕获、缉拿在案,国府数次寻求引渡而不得,半年后李仲云获准保释外出,后弃保潜逃。”
停顿片刻,汪康年吸了一口冷气,“股长,这其中有覃德泰的首尾?他是……”
……
“覃德泰不可能是红党,李案中,其人至多是贪了钱财顺水推舟而已,保释之谋背后另有其人。”吴山岳轻摇其头,看了汪康年一眼明白他的意思,沉声道,“这样的人何其多,覃德泰在南京也有跟脚,我们吃不下,倒不如引为我用。”
“股长,你的意思是?”汪康年思索片刻,不得其解,问道。
吴山岳呵呵笑道,“李案后,党务调查处是不是收到一些关于中央巡捕房的密报?”
汪康年点点头,调查处在中央巡捕房的暗探汇报,中央巡捕房对红党分子颇多照顾,这种照顾指的是,巡捕房对红党分子该抓的还是抓,该用刑还是用刑,但是,羁押期间的生活质量多有改善,最起码能吃个八分饱、菜里油水多了些、盐味足了,用刑过后也能比较及时用药治疗。
这在党务调查处看来,几乎等同于亲近红党了。
汪康年多次建言对中央巡捕房私下里采取一定的警告措施,只不过一再被吴山岳驳回了。
“股长,这一切都是您示意覃德泰故意为之?”汪康年恍然大悟,佩服说道,“此计大妙,恐怕在红党那边,覃德泰已经被归为他们所谓的同情革命的朋友了。”
“现在明白了吧。”
“康年愚钝,一时之间竟未看透,竟还认为覃德泰出了纰漏。”
“康年啊,有些事情,要多动动脑子,不要只看表面,我为何一直按着事关覃某人密报之异常而无寸动,你平日多思考,自然也能窥得一丝端倪的。”吴山岳自得轻笑,说道。
汪康年低头,露出惭愧的表情。
他不是不懂,对覃德泰的身份,他一直多有猜测,在吴山岳提及‘李仲云’案的时候,汪康年就豁然开朗,一切想不通之处都通透了。
只是作为属下他需要在合适的时候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聪明。
第012章印证怀疑(求收藏)
政治处的这辆军卡是法国雷诺公司出品的雷诺AGR改造款。
车梯是可以收起来的。
程千帆扫了一眼车梯,心中一动,这个车梯有螺丝松了,摇摇晃晃的不稳。
他寻思着在‘朱源’上车的时候动手脚,目的是让这家伙摔个四仰八叉。
不过,看到是马一守亲自带人将‘朱源’扶上车,他只能放弃这个计划。
马一守老江湖,在他眼皮底下玩心眼太冒险。
上了车之后,这朱源就异常的老实,不时地还偷瞄程千帆两眼,并且还尽可能的躲得他远远的。
“你小子是不是准备跳车逃跑?”程千帆斜瞄了一眼,冷冷说道。
‘里面去。’马一守闻言,审视的看了一眼,示意对方朝里去,“小程,看着他。”
“晓得了。”
朱源吓坏了,这个巡捕连他们自己人都敢下狠手,更遑论他这个红党‘嫌犯’了。
不过,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程千帆只是冷冷的打量了他一眼,就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
程千帆在思考,回忆刚才的抓捕过程。
推老莫闯进去,是他灵机一动的一石二鸟的主意,其目的一是打草惊蛇,向屋内之人示警,一是和趁机和老莫直接翻脸。
和老莫有过节,是程千帆计划之内的事情。
即使是没有何关和老莫发生矛盾的事情,程千帆也会制造机会和这家伙引发矛盾的。
有矛盾,但是没有直接撕破脸,这符合众人眼中小程那温和的性格。
在程千帆这里,老莫就像是一个‘手拿把攥’的道具:
有了一直以来的矛盾,他根据可能的突发情况,随时可以翻脸来制造机会的道具。
老莫在去程中试图忽悠程千帆当出头鸟,其心险恶,所以他此番‘用’老莫来示警,虽然比较突兀,实际上却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
这种示警,尽管屋内之人大概率依然无法逃脱,终归是严丝合缝的包围圈撕开了那么一丝缝隙。
最起码有时间做出一定的反应。
只是随后的情况,决然出乎程千帆的预料。
他的观察力惊人,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朱源’对老莫的突然出现的惊恐反应。
而最让程千帆惊讶的是,在看到巡捕出现的时候,这人眼神中的那一丝放松和隐藏的喜悦。
这不对劲!
朱源的旅行木箱里的东西一旦被巡捕寻获,足以证实他的红党身份。
老莫突然闯入会被误认为凶徒,这固然可怕,但是,对于红党人员来说相比较被巡捕抓获,哪个对于组织上造成的威胁性更大?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点第一时间引起了程千帆的怀疑。
随后,朱源向巡捕靠近以避开老莫,更是一种迷惑行为:
这种情况下有两个可能,朱源靠近巡捕是要就近暴起反击,另外一种情况就是获取安全感。
随后的举动证明‘朱源’没有攻击行为。
当然,也不排除他的猜测是错误的,毕竟面对凶徒闯入下意识的向巡捕求助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任何一丝的怀疑都要格外重视。
地下工作就是在悬崖边的钢丝绳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此外他还有另外一个怀疑的理由,现在他需要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
车子在前面要拐弯了,程千帆准备行动了。
开车的依然是巡长金克木,金巡长非常喜欢车辆,这在巡捕房是众人皆知。
行动中但凡需要使用车辆,他大多时候都会亲自驾驶,这也成为了法租界众巡长一级的长官中的奇闻趣事。
金克木开车很猛,和他平时做事谨慎的风格颇为不符。
程千帆随意的扫了一眼外面,前面就是来的时候那个急拐弯的地段了。
“何关,自来火。”程千帆叼了一根烟,从兜里掏出的自来火,看到被水打湿了,郁闷的说了句。
他的兜里准备了两盒火柴,一盒是干的,一盒是出发前在茅厕洗手的时候悄悄浸湿了。
何关从兜里掏出火柴,递过来。
程千帆移动两步,伸手去接。
果不其然,左拐弯的时候金克木依然是根本没有怎么减速,大家站在车厢里本来就摇摇晃晃的此时更是东倒西歪。
程千帆刚刚走过去,就被这个急拐弯闪的踉踉跄跄,‘正好’被同样被闪的踉踉跄跄的‘朱源’撞到了额头。
“囊球的!”程千帆怒了,直接抓住‘朱源’的衣服,就要一耳光打过去,朱源下意识的挣扎,两个人都倒在了车厢里。
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两人拉起来,程千帆假装还要上去揍人,被马一守拉住了。
“你个臭小子,你也给我老实点。”马一守冲着程千帆骂道。
“姆妈个搓比!”驶室里金克木拳头砸车顶棚骂道。
程千帆悻悻地瞪了朱源一眼,朝着车厢地面吐了口口水,指了指对方,哼了一声走开了。
……
在背过身去之后,程千帆沉默的看着车外,他深呼吸一口气。
就在他刚才抓住‘朱源’的时候,朱源的衣服被掀起小部分,一闪而过可见背部明显有伤痕,应该是类似鞭打的痕迹。
在公寓里抓捕此人的时候,程千帆踹了对方一脚隐约看到腰部的一点伤痕,只是屋内关着窗户光线照明不佳而且当时朱源几乎没有进一步反抗,他没有机会进一步去确证。
所以,他刚才故意使了个手段再次印证。
果然有伤在身。
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
有伤在身?
伤从何来?
红党被抓捕,身上带伤的情况,不能说常见,却也是有的。
但是,结合他此前的一些判断,怀疑本身加上一个新的疑点,还有,干干净净的垃圾桶,以及他兜里的那碎纸片。
这么多的疑点在一个人的身上接二连三的出现,对于一个地下工作者来说,这足以使得他保持高度的怀疑和警惕了。
程千帆一只手扶住车厢挡板,点燃了香烟,喷云吐雾的同何关闲聊。
呼出的白雾和烟气混在一起,旋即被早春的寒风吹散了。
烟头的火苗忽闪忽灭。
他猛抽了一口,将还剩下小半截的烟屁股扔出车外,引来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的争抢。
路边,两个安南巡捕挥舞着警棍驱赶,一个乞儿被打的嗷的一声惨叫,一瘸一拐的躲藏,安南巡捕哈哈大笑的让乞儿学狗叫……
军卡远去,程千帆咬着牙,抓住车栏杆的手指,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该死的世道!
这就是无数和自己一样的同志,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去战斗的——
理由!
第013章 小程不是小程了(求收藏)
众巡捕押解着‘朱源’回到薛华立路的中央巡捕房,就看到巡捕房的便衣探长赵枢理带着几名探目已经在等候。
朱源被密探押走,赵枢理没有急着走,抽着烟和金克木聊着天,两个人勾肩搭背的,看起来言谈甚欢。
何关有些着急,为程千帆担心:
这赵枢理是覃德泰的心腹,这要是看到老莫这幅惨样,弄不好当场发作。
“千帆,一会我就说老莫是我揍得。”何关咬了咬牙说道,“赵探长看到我舅舅的面子上,不会拿我怎么着的。”
“休想。”程千帆瞪了何关一眼,“你这是是要昧下老莫的功劳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何关急了。
“抬起来。”程千帆微微一笑,“老莫奋勇当先,英勇负伤,此乃我部光荣之事,正好向赵探长报喜呢。”
程千帆看到赵枢理在此,就一直在观察,他要观察赵枢理对待金克木的态度。
赵枢理是覃德泰的远房亲戚和绝对心腹,其人一向眼高于顶,对待金克木等巡长也基本上公事公办的倨傲态度。
此时瞧见赵枢理和金克木竟然聊得相当熟络,自然是有原因的。
程千帆大喜,心中也是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他这番谋划中最后的那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落子为安!
……
报喜?
何关这回是真的有些懵了。
程千帆没工夫同何关解释,催促着何关抬起‘担架’,竟是径直朝着赵枢理和金克木那边过去。
“这谁呀?”赵枢理扫了一眼从担架抬出来的满脸血污之人,惊讶问道,一时之间竟是没有认出来此人是谁。
“报告赵探长。”程千帆表情略悲愤,“这是莫守礼巡官,莫巡官在此次行动中为了掩护我等,奋勇当先,和凶徒激烈搏斗中英勇负伤,莫巡官是英雄,我等看在眼中,感佩于肺腑。”
“这是老莫?”赵枢理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这肿胀的如同猪头的胖脸,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还捏了捏血肉模糊的脸,随即用老莫的衣服擦拭了血水,扭头问“怎会如此?”
其余众巡捕悄摸摸靠近,听闻程千帆竟面不改色,如此颠倒是非,均是震惊了,这小程今儿个撞邪了?
不管怎么说,老莫也是同僚,程千帆对老莫下手的手段堪称阴狠手辣,此种手段,这些老江湖的巡捕也不是个个都敢如此作为的。
特别是小程平日里的老实本分,这种对比效果更加令人惊骇。
此番更是如此大胆‘谎报军情’!
他怎么敢的?
……
众人都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巡长金克木,这个时候,只要金克木一句话,小程的谎言就被会立马揭穿。
“是啊。”金克木深深地看了程千帆一眼,竟是感叹一声,指了指担架上的老莫,“我也没想到老莫竟是如此英勇,也没和大家言语,第一个勇敢的冲进去,令金某刮目相看啊!”
众巡捕目瞪口呆。
何关更是如此,他对自家娘舅最了解了,金克木素来谨慎,不像是会冒着得罪总巡长覃德泰的危险来维护程千帆的为人啊。
莫不是自己一直以来小看了舅舅?
“竟如此英勇、惨烈。”赵枢理赞叹一声,“这老莫,啧,还真没看出来啊,也不枉覃总对他的一番照顾提携了。”
“是啊,赵探长,您是没看到,老莫勇敢的紧哦。”马一守跟着说道。
程千帆是他的徒弟,他刚才还在考虑如何撇开这件事,不要沾惹到自己身上,此时尽管不知道为何金克木要维护小程,但是不妨碍他感叹附和。
“覃总得知此事,定会欢喜。”赵枢理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的看了程千帆一眼。
程千帆面不改色,还弯腰查看了一下老莫的伤势,露出担心同僚的神情。
赵枢理轻笑一声,冲着金克木拱拱手,“老金,公务在身,赵某告辞先。”
“改日老金我做东,老赵你一定要赏脸。”
“一定一定。”
待赵枢理离开之后,现场竟是鸦雀无声,这件事太诡异了,众人一时之间看不透,还是少多嘴为妙。
“金头,要请客咯。”程千帆却是嘻嘻哈哈的,冲着金克木拱手说。
“你小子。”金克木面色复杂,看了程千帆一眼,旋即哈哈大笑,冲着自己的手下挥了挥手,“大家今天这活干得不错,下值后,迎宾楼不醉不归。”
众人闻言大喜,喊着‘金头四海’、‘巡长大气’,闹腾了好一会后被金克木笑骂着滚去干活,才笑哈哈的各自散开。
至于躺在担架上的老莫,竟是无人去理会。
众人都是猴儿精,尽管看不透内中乾坤,但是,有一点大家明白的。
这老莫,栽了!
本就是一个不讨喜的同僚,理会他作甚,不趁机踩他几脚就不错了。
最后还是程千帆叹口气,叫了一个在捕房帮闲的雇员一起,将这老莫抬到了医疗室。
“你去忙你的吧。”
待对方离开后,程千帆站在门口抽了根烟,观察了一番,看四下无人,才返回从老莫的兜里掏出来一个东西,仔细看了看后,又放回去了。
“老黄,哪去啦,接活了。”程千帆这才喊道,老黄是医疗室的医生,惯会偷懒,这个时候一准猫在哪个角落喝酒呢。
……
巡捕大厅第三巡的值房里。
马一守有事离开了。
众人看向程千帆,这小程依旧是微笑着,给自己的师傅马一守的茶杯倒了水,小心的吹了吹茶末后放好。
还是那副温文小意的样子。
“哎呦,小程,我自己来,自己来。”大头吕忙不迭的接过程千帆手里的暖水壶。
“吕哥,没事的。”程千帆笑了笑,冲着众人拱拱手,“小程一直以来承蒙各位老哥照顾,今儿个是金头请客,过几日,小程做东,大伙儿一定要赏脸。”
“一定,一定。”
“小程,太客气了。”
“哎呦呦,小程,你看看,怎么能一直让你破费呦。”
“我早就说了,小程是一个干巡捕的料。”
“侬晓得个屁,怎敢一直是巡捕,小程以后前途不得了哦。”
众人笑了说道。
“几位老哥,莫取笑,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程千帆摆摆手,笑着说道。
众人又是一阵或调侃或夸赞的笑了说。
值房里欢声笑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在众人的眼中,小程似乎还是那个小程。
小程却也已经不是那个小程了。
第014章 一叶樱花(求收藏推荐票)
金克木拨了拨百叶窗,从缝隙里看窗外。
从他办公室这里正好能够将值房的情况尽收眼底。
“嘿,这个小程,啧。”金克木思量良久,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
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金克木的心中终究还是被突然到来的喜讯占据了。
他倚在椅子上,一只脚翘在桌子上,怡然自得的哼着昆曲。
何关直接推门就要进来,喊道,“舅舅。”
“出去!”
何关刚要迈进来的那只脚收回去,退出门外,关上门,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巡长,属下何关。”
金克木端端正正的做好,清了清嗓子,“进。”
话音未落,何关推门进来,兴奋的问,“舅舅,千帆说——”
金克木瞪了何关一眼,后者嘿嘿笑了笑,转身将把办公室的门掩上,急切问,“舅舅,副总巡定下来了?”
“毛毛躁躁,大惊小怪。”金克木板着脸训斥,“立正,稍息,站好。”
看得何关毕恭毕敬的站定,才满意的点点头,微笑道,“八九不离十了。”
何关闻言顿时喜出望外,舅舅一向谨慎,说话留三分,他嘴巴里的‘八九不离十’,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
中央巡捕房的副总巡长一职空缺半年之久,中央巡捕房下辖三巡巡捕,金克木、梁遇春、袁开洲是为此三巡之巡长。
三个人已经为了副总巡长的位置明争暗斗了小半年了。
“属下何关。”何关立正,敬了个礼,“金总好!”
“臭小子。”金克木笑骂道,难掩喜色。
整个法租界也就只有贝当区、福熙区、中央区、霞飞区、麦兰区和东区这六个地盘。
六个总巡长,六个副总巡长。
其中中央巡捕房地位最重要,其副总巡长的地位和重要性比之面积最小的东区总巡长也不遑多让。
对于金克木来说,成功跨越这一步,堪称他人生的巅峰了。
“你小子给我老实点,还没有行函,脑子拎得清,不要四处嚷嚷。”金克木叮嘱说。
“嘿嘿嘿。”何关嘿笑一声,“舅舅,那个,千帆打了老莫,真的没事了?”
“你看那小子像是有事情的样子吗?”金克木指了指值房的方向。
“我就知道,千帆是个有本事的,他说没事就指定没事。”何关高兴的说。
“你以后离……”金克木停顿了一下,看了自家外甥一眼,敲了敲桌面,却是改口说道,“以后和千帆多亲近,不求你像他那样,你能有那小子一半的本事,舅舅我就放心了。”
“是,金总。”何关嘿嘿笑着,被金克木笑骂了句滚蛋后,嘿嘿笑着敬了个礼,毕恭毕敬的退出去,将办公室的门掩上。
“这臭小子!”
……
何关离开后,金克木嘴里念叨着‘金总’、‘金总’,面色得意,哼着昆曲儿走到窗户边上,就看到楼下院子里停着的那辆福特V8,那是总巡长覃德泰的专车。
金克木沉默半响,自嘲的骂了句‘阿拉脑子瓦特了’,轻轻拍了拍脸,自己对自己说了句‘嘿,金副总’。
人冷静下来后,脑子也清醒了。
‘小赤佬倒是灵醒。’金克木哼了一声,“一大一小两个狐狸!”
为了谋求副总巡长的位子,金克木一直在走门路钻营。
此前他曾经拜访过政治处的翻译修肱燊,这个老狐狸婉拒了礼物,也没说帮不帮忙。
还拉着金克木云山雾罩的聊了好一会,感叹巡捕房良莠不齐,说了些巡捕房需要新鲜血液、需要加强培养专业人员之类的话。
金克木大失所望,他是老派巡捕出身,在金克木的处事方略中,收了礼物好办事,修肱燊没有收礼物,在他看来等于是拒绝帮忙了。
“得,还不如家里黄脸婆。”金克木嘿笑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当时回到家中,好一阵长吁短叹,却被自家婆娘骂他蠢货,‘别个修翻译是什么人,闲着没事拉着你瞎白活’。
程千帆是修肱燊的学生,金克木自是知道,不过,修肱燊平素也并无对程千帆的特别关照。
故而金克木一时之间还真的没有联想到程千帆的身上。
收礼物,是一锤子买卖。
这个老狐狸,不收礼物。
修肱燊显然所图更大。
譬如说今天,他必须站出来说话,为程千帆背书。
这在有心人眼中,等于是他向修肱燊示好、靠拢了。
……
金克木怀疑今天这件事背后有修肱燊的首尾,等同于逼迫他表态。
“我老金这是被拉上贼船了哟。”金克木喝了口茶水笑骂道,心中有些愤懑,却又不是真的那么生气。
被逼站队,说明有能够站队的价值。
怕就怕连被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很好奇,修肱燊脑子瓦特了么,就不怕覃德泰真的翻脸么?
嘿,他是既有些担心,又期待啊。
“奴奴进了房,道一声——郎君怜惜奴……”金克木闭着眼,轻轻摇头,食指敲打桌面,捏着嗓子唱。
金克木在琢磨程千帆这个手下。
他的手下,大多都是老派巡捕。
坑蒙拐骗、欺压良善、三教九流、吃喝嫖赌,使一些小计俩害人、捞偏门等等,倒是业务熟练,指望他们心思缜密、查案补缺、关键时刻顶的上,这就是为难他们了。
程千帆是法租界警察士官学校毕业的优等生。
这大概就是翻译修肱燊曾经提过的专业性的差别。
金克木承认,这小子不错,是个人才。
至于说这个人才能不能用,怎么用,这就要看自己和修肱燊的关系进展了。
……
何关问程千帆是怎么看出来金克木要升迁副总巡长的。
程千帆只开玩笑说看出来金头红光满面,利官运。
何关‘嘁’了一声,“是修翻译早就告诉你的吧。”
程千帆笑而不语。
此前初入巡捕房,他一直很低调,没有展露自己和修肱燊的更进一步的关系。
同僚只知道他是修肱燊的学生,仅此而已。
经过这段时间在‘基层’的锻炼,程千帆也算是凭借自己的本事站稳了脚跟。
现在,修肱燊帮助金克木运作了副总巡长的位子,程千帆也成为金克木和修肱燊之间联系的‘纽带’。
特别是经过今天这件事,在外人眼中更是如此。
他想要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
程千帆心中苦笑,这对于一个潜伏人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只是机会难得,他必须出手。
何关走开后,程千帆在自己的桌子上用指尖轻轻勾勒,外人看不到,他自己的脑海中清楚的能感受到自己画出的是什么。
一叶樱花。
他从老莫的身上摸出的是一枚类似令牌的东西,正面是一叶樱花,看起来像是后来翻新刻上的。
反面刻着一个很模糊、看不太清的字……
第015章 日本特务(求收藏推荐票)
老廖选择牺牲自己来保护程千帆,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完成了组织上交代他的‘保护好火苗同志’的任务。
程千帆不顾自身危险,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撤离上海,他有他的任务,他的坚持!
这是他的直属上线‘竹林’同志被捕前向他下达的最后一个任务指令:找出特务,为牺牲的夜校战线的同志报仇!
1935年初冬的一个深夜,麦琪路的一处民宅内,发生了一起双尸命案。
租住这所房子的两名女房客,被人发现在房内上吊身亡。
法租界当局也最终以无他杀嫌疑、此二人系自缢身亡结案。
这件事所引起的波澜,也只是报纸上以‘两名女客穷困潦倒,三尺麻绳自丧黄泉’报道,引来读者的一阵唏嘘。
……
程千帆接到了‘竹林’同志的命令,查明真相,为牺牲的同志报仇!
这两位女房客的真实身份是我党抗日夜校教员。
两位女同志秘密组织日租界棉纺厂的女工参加夜校学习。
教授女工们认字,同时通过地理展览展示祖国的大好河山,图文并茂,以事实说话,又暗藏寓意,激发群众的爱国热情,宣传抗日,颇受女工们欢迎。
其中一位女同志,正是‘竹林’同志的妻子罗惠君女士。
程千帆曾在‘竹林’同志那里见过罗阿姨数面。
罗阿姨会爽朗的笑。
北方人罗阿姨会包三鲜馅的饺子,会炸丸子,很好吃。
她的眼睛仿佛会发光,闪烁着对于革命胜利,对于抗日必胜的信念。
他接到任务后不久,‘竹林’同志也在随后的‘大搜捕’中被捕,遭遇严刑酷打始终坚贞不屈,最终被押解到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
在程千帆的心中,便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完成‘竹林’同志向他下达的最后的任务。
……
他同台拉斯脱路警察医院的刘法医成为了朋友。
一次吃酒灌醉了刘法医后,程千帆看到了当初这个案件的保密验审报告:两人脖颈有皮带之类的类似勒痕,并有多处较严重的殴打伤痕。
这证实了两人曾遭受毒打拷问,最后被杀害,伪造了自缢现场。
最重要的信息是在半个月前获得的,李浩打探到,事发那天深夜,有小乞儿躲在附近屋檐下避寒,被一个巡捕呵斥驱赶离开。
深夜视线不好,加上害怕不敢抬头,小乞儿没有看到巡捕的样子。
巡捕不会深夜巡逻,除非另有所图。
程千帆绝对有理由怀疑这个案件有法租界巡捕参与其中,最有可能的是此人负责看门望风。
只所以他没有怀疑是有人冒充巡捕,盖因小乞儿虽然没有看到巡捕样子,却瞥到巡捕胸口的亮光一闪。
这是月色反光。
案发前一天,法租界向巡捕发放了纪念一战胜利的纪念章,要求巡捕必须佩戴胸前。
案发后两天,因为德国人的抗议,法租界收回了纪念章。
所以,只有那两天内,巡捕是佩戴纪念章的。
而且该纪念章只配发巡捕,未有流出。
程千帆因此排除了有人冒充巡捕的可能。
……
程千帆开始在巡捕房内部暗暗排查,巡捕人数巨量,排查难度极大。
真正让他怀疑到老莫身上的是,是他从同僚那里听来的闲谈。
时局动荡,即便是小混混也知道日本人对上海虎视眈眈,难免担心。
这老莫一次喝醉了和一帮帮闲吹牛说,日本人来了不怕,莫老大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还从兜里拿出个东西得意的晃了晃,众人还没有看清楚就放回兜里了。
其他人只当是笑谈,这老莫吹牛打屁是常事,没人当一回事。
程千帆很重视这个情报。
特别是老莫拿出来炫耀的那件东西,有可能是最直接的证据。
只是这老莫溜门撬锁、扒包好手,想要从他身上拿到东西是极困难的。
程千帆数次试图尝试,最终都选择放弃,太冒险,一旦被老莫察觉,他很可能暴露身份。
所以,程千帆此番借题发挥,老莫就挨揍,被打晕了,可谓是一石三鸟。
樱花,日本人。
程千帆在思索。
此前他曾经怀疑是国府党务调查处特务所为,现在看来更像是日本人犯下的血案。
程千帆高度怀疑老莫和日本人有牵扯,甚至很可能其人就是为日本特务机关卖命的。
他记忆力绝佳,脑子里回忆着那块令牌背面模糊的字迹。
田?
井?
天?
这个很难猜,而且容易猜错。
看来只能再找老莫叙叙旧了,程千帆眼神中闪烁着杀气。
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
傍晚时分。
金神父路,双龙坊公寓。
三楼的一处房间门口,一个拎着保温食盒的小伙计正在敲门。
“先生,你要的包饭。”
房内没人应答,小伙计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应,“先生,我放门口了,你记得取,我等等来取。”
小伙计放下保温盒,转身离开。
走廊拐角,宋甫国正带着人隐蔽等候。
“细头,怎么样?”
“没人应。”细头摇摇头,低声说,“不像是有人。”
“大眼。”宋甫国沉声说。
一个身材瘦削的眯眯眼小伙子一身帮派打扮,将手枪递给同伴,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匕首,咬了咬牙走向了房门外。
约莫半分钟的时间,房门被打开,大眼悄无声息的推开房门,猫儿一般一个小打滚进去。
众人盯着房间的方向看,拿着大眼的手枪的同伴一脸紧张,随时准备冲出去救援。
然后大家就看到大眼冒出头,打了个手势。
“册那娘比!”副组长廖志申骂了句,带着手下人快速穿越走廊进了房间。
……
整个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半片纸张都没有留下。
“组长,我们来晚了一步。”副组长廖志申四处检查后说对宋甫国,“不像是临时出门,更像是转移了。”
“娘希匹!”宋甫国脸色阴沉骂了句,本来人已经跟丢了,没想到柳暗花明,负责外勤的廖志申收到了情报,一个当人力车夫的外勤在金神父路拉了个疑似跟踪目标的客人。
此人戴着帽子,遮住半张脸。
真正引起这个外勤怀疑的是,客人在车上用日语嘟囔了一句骂人的话。
这个消息迅速被汇报上来。
廖志申是上海滩坐地户,通过帮派关系查找,终于锁定了双龙坊公寓的这处所在。
尽管宋甫国推测对方发现被跟踪后会立刻转移,还是报以一丝希望,结果却如他所料的令人失望了。
“付先生,你在家吗?家里人做了混沌,你——”一个中年男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推门而入,就看到屋内拿着短枪、凶神恶煞的一帮人,整个人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