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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3章 船离启封

    等到车队过尽,车右先生茫然地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大脑一片空白。蓦然,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愿车先生随车队而往。”

    车右先生回头,看到一名年轻人,自己并不认识。年轻人自我介绍道:“某郭氏,族父现事公子。”

    车右先生仔细看了看,依稀能辨出点郭先生的影子,平静了平静心情,道:“何故?”

    郭仲谨应声“不知。”即转向坊内而去。车右先生怔了怔,觉得不便去追郭仲谨,那就只能选择相信郭仲谨所说,蹑车队而去。

    启封津口,货物装船已经完成,李先生按约支付了二十钱,这群壮力离开了。李先生立于船头,等待车右先生和另外神秘的来客。少时,一名年轻人走了过来,在岸边躬身行礼,道:“车先生奉上李先生,临事不便,愿李先生先行。”

    李先生闻言一愣,上岸来盯着郭仲谨道:“汝何人,奈何识得车先生。”

    郭仲谨道:“族父事公子,故得识之。前帮工者,正族父之辈也。”

    李先生道:“柜上问起,奈何?”

    郭仲谨道:“车先生自会解说。”

    李先生望着空空荡荡的码头,只得应喏道:“愿得质以为凭。”

    郭仲谨觉得有些意外,道:“车先生无物相留。”

    李先生道:“子之物亦得。”

    郭仲谨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只竹节,上书“启封西驿”,当是一只节符。现在驿站已经为秦军所破,重新开驿时自然是会重新制作新节,这只节符应该没什么用了,遂将这片竹节递给李先生,道:“小子于旧驿所得,可堪为质。”

    李先生看了看节上的字,觉得应该可以作为身份证明,遂揣入怀中,拱手上船。郭仲谨也转身离去。

    禁市的钟声终于响了,看天色好像比平时晚了些。李先生终于死心了。津上有好些船,岸上的水手按顺序一一解开缆绳,解开缆绳的船夫则一竿撑开,将船滑出水道。李先生的船位于中间,不多久缆绳就被解开了,船夫将船滑进主航道,调正航向,直向上游而去。由于船上插着秦人颁下的节旄,沿途秦军关隘并未拦截,顺利地驶出启封地界。一直坐在船头的李先生长出一口气,回身走进船舱,突然愣住了:船舱里竟然坐着一人,须发斑白。见李先生进来,那人回过头,竟然是张禄。

    张禄是车右先生专门请来的。当时船一出大梁,车右先生就让靠岸,隔了好久,竟扶着这位身躯佝偻,须发尽白的先生上了船。如果不是车右先生介绍,李先生差点把他当成一个老不死的怪物。但听声音,好像有些底气。身材虽然佝偻,但行动还算敏捷,顺着木板上船时,并不需要搀扶。车右先生介绍说,这位张禄先生乃当世奇才。张禄才能奇不奇不敢说,但这副尊容是够奇的。

    现在突然见到张禄出现在船舱内,李先生连忙上前,也顾不得礼节,小声问道:“张先生何以至此,车先生何在?”

    张禄抬手当胸道:“李先生不必惊诧,车先生已为魏公子所救护,现已无碍。臣往不便,故潜入舟中,于大梁城外就便登岸。此间只道车先生所托病患可也。”

    李先生道:“先生所嘱,当铭于心。敢问车先生何在?报信者何人?先生何以登舟?”

    张禄道:“车先生已随魏公子门下往投魏军,料必无碍。启封令、尉得魏公子门下相救,亦必无事……”

    张禄话犹未尽,李先生就吃惊地叫出来:“启封令、尉?!”张禄立即以手制止。李先生赶紧捂上嘴巴,一脸不敢相信。

    张禄静静地望着李先生,等他平复过来,缓缓道:“以先生之德,此事还是不知为善。天威难当,难免无意中家破人亡。”

    李先生面色又变,半天回不过话来,好不容易缓过来,道:“先生指教得是。”

    张禄还是静静地望着他,平静地道:“前所言者,先生当忘;先生所当记者,吾乃挚友所托重病之人,往大梁寻医。余皆不知,乃至吾之姓氏……”

    李先生面色又变了变,但这次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道:“正如先生所言。”两人无言相对良久,李先生道:“先生病重,不耐久坐,且请安卧。臣往舱外巡视,寻地就岸。”

    张禄道:“先生请自便,休以臣为念。”

    李先生走出舱外,让冷风吹在脸上,让混乱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现在他惟一清晰的,是张禄提醒他的话:舱内之人乃挚友所托重病之人,往大梁寻医,余皆不知。余皆不知,包括他的姓名、包括车先生。但舟上的船夫可是大梁铺里的,张禄先生上船时,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下船时还要看着,这要如何瞒过?

    “唉!挨一时过一时吧。”李先生垂头丧气地想。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写有“启封西驿”的竹节,呆呆地看着。自己还想处处留下证据,但要是把事情透露出去,只怕死都没地方死。他想把竹节扔进河里,又怕竹节轻,漂在水面很醒目,被人捞起就更完蛋了。还是拿回家烧了干净。

    车先生是谁呢?自己只知道他是侯嬴介绍,陈四带过来的,掌柜的对他很热情。车先生虽一身长衫,但却士子气十足,难道也是名公子换装的?还有这位张禄先生,当世奇才?其貌不扬,语不惊人,有什么奇的?真是当世奇才为何落魄如此?怎么也得是个士人吧,不过一短褐,就连长衫也是后来套上的,也算奇才?

    怎么还有启封令、尉的事呢?那可是大人物,还烫手,这要被秦人知道,立时没了脑袋!对,这事一定要咬住,没有,不知道。不过要是也能参与其中,那可就美了,怎么也能荣耀乡里——车先生怎么就不叫上我呢,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不行,落块石头在我头上,立时了账,还是算了吧。

    还有魏公子……能见上一面吗?

    胡思乱想之际,大梁城已经在望。李先生赶紧收摄心念,指挥船只往僻静处停下。自己进舱去请张禄先生下船。

    张禄顺着有点坡度的脚板下了船,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船也没有划回主航道,就在这处河汊边下碇,等待天明后大梁开水门。

    自然,与守城军士的互动是少不了的。作为城里少有的几家粮铺的业务员,李先生与各级军士、官吏都很熟悉,这是他的业务范围。

第164章 失散

    出启封的车队,并无秦人护卫。过秦人关隘时,但由领队的出示节符即可。车队领队的正是那日为华阳尉车右的韩不申。他身边也环绕着十人,虽然也是短褐,但与周围的车夫迥然不同,想是华阳城内的韩卒。和尉氏家老喜欢在车尾不同,韩不申始终居于前队,居中调度的是白艮和吕不韦,陈和在前队,后队则是巴宰。吕伯阶真的出城后就离开了车队,把自己的一切事项交给吕仲。反正也是从周围乡里雇来的车,并无吕氏其他人参与,吕仲也就答应下来。芒申和须伯岸明显是富贵出身,被韩不申留在前队,作为管理整个队伍的传令使者。吕仲领着武卒居中,曹包则与诸唐氏居于后队。吕伯自然是去找到吕仲,所以陈四和启封令、尉都在中队,由武卒护卫;后队的唐氏暂时不知情,但知道前面被吕伯带进了人,提高了警惕。

    跟上吕伯的陈四随着车队走了会儿,找不到车右先生,正慌乱间,车队中有一人向他打出了武卒的暗号,让陈四立时放下心来,平静地随着车队而行,相信车右先生定是早有安排。惟一熟悉车右先生的芒申,由于在前队,处于韩不申的严密控制之下,反而什么也不知道,出城时,车右先生离得较远,两人也未谋面。这也是阴差阳错。

    车右先生随着车队一直走到启封关隘附近,才恍然意识到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乘着车队过关减速,他打算加快脚步往前赶,但却被车队后尾的人客气地阻挡在车队范围之外。这下车右先生惨了,他自然没有出关的节符;因为完全出乎预料,他连为什么出关的瞎话都还没编圆。车右先生自然知道,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车队绝尘而去;自己赶紧编瞎话,接收秦人的盘问。

    清醒过来的车右先生,还是很有智慧的,他很快以高超的演技,扮演了一名在启封行商的郑人,因为家中老母生病,赶着回家探望。秦人没有为难他,但不许他出关,命他回启封领节符,明日再行。车右先生再三哀求无果,只得悻悻往回走,脸上满是焦虑。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右先生心里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大梁的粮船肯定已经启航,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了;启封令、尉被吕伯带着,跟着车队走了,那肯定是要落到信陵君的手中。自己大约还是得回到米铺,先借宿一夜,明天再托米铺帮忙关到节符出去。

    车右先生想到这里,也不知是喜是悲。自己独自带出启封令、尉,自然功劳巨大,但风险也很大;跟着信陵君,风险小了,那功劳自然要归于信陵君。信陵君何许人也,魏王亲弟,在魏王还未即位时就封了君,手下三千门客,个个一方人杰;他派门客把启封令、尉救援出去,无人感到意外。自己呢,虽然深入秦人腹心,带出了启封令、尉,但自己却出不了启封,说出去谁也不信启封令、尉是自己救出来的。“唉,身值乱世,得保首级可也!”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就在车右先生自艾自怨之时,前面朦胧中出现几个人。天色如此之暗时,还有行人?车右先生吓得不轻,赶紧停止胡思乱想,向前看去,不料却发现是熟悉的人:张辄和郭氏父子,旁边还有两人却认不真。

    张辄远远看见前面的人影,即已认出是车右先生,感到十分奇怪。但由于身边有尉氏家老和曾季,不敢多言,只能悄悄暗示郭先生。郭先生和郭仲谨也认出了前面的人就是车右先生,相互也暗示了一下。走到近前,车右先生突然躬身行礼道:“张公子救我!”

    张辄连忙停下脚步,假意上前认了认,道:“此非车先生乎?奈何在此?”

    车右先生道:“臣母有疾,臣欲星夜往视。奈事起匆忙,未得节符,不得出关。公子若行,万乞提携!”

    张辄知道情况与预想有差。他想着芒申在车队中,怎么也能有所照应,不料是这么个结果。事已至此,他只得将身边的尉氏家老介绍过来,道:“此尉氏家老也,可拜求之。”

    车右先生何等聪明,闻言马上拜伏于地,颤声道:“家母有疾,非人子可堪,万乞尉老怜之,将携一程!”

    尉氏家老偷偷望了曾季一眼,见曾季面无表情,遂道:“既为人子,岂有空手望母,必有所隐。”

    张辄见尉氏家老说得如此明显,不禁莞尔。车右先生连忙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约有二三十,奉于尉氏家老,道:“事出仓促,难以应付,但求亲见一面,不事多也!”

    尉氏家老转向张辄问道:“汝何以知之?”

    张辄道:“此通家之好也。”

    尉氏家老道:“既与公子通家,且随身后!——此子长衫,何以与公子通家?”

    张辄随口道:“足智多谋,家赖以存。”

    尉氏家老又望了眼车右先生,似乎想看出哪里有足智多谋的样子,足以当得“家赖以存”四字,但有些失望。想张家破败出于一些意外,这位车先生提供了些帮助吧。

    相比起尉氏家老的兴趣,曾季似乎对车右先生一点兴趣没有,对随行中增加的这人,连多一眼都没有,更不用说接话了。车右先生见张辄没有向曾季介绍,不知底细,也就不主动招惹。

    尉氏家老有些多话,对穿长衫的三人没有兴趣,只爱找士子张辄说话:“张公子身为士子,所交尽长衫,奈何?”

    听了这句话,车右先生心中一震。他见张辄士子装,郭先生长衫,郭先生可以进青楼接张辄出去,完全是一副家臣的姿态;但听尉氏家老所言,他们俩似乎是交好,而非主仆。他赶紧提醒自己,句句慎言,万一一句出错,自己的小命不说,连信陵君都陷进去了,主公芒卯说不得也脱不了干系。

    张辄道:“不肖子弟,得诸公助力,所得多矣,焉敢下之。”

第165章 破脸

    尉氏家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辄闲话,张辄随口应着,郭先生有时上来插两句,郭仲谨则像晚辈一样,满有兴趣地听三人闲话,有时插科打浑几句,引得尉氏家老越发兴致勃勃。只有曾季高冷,车右先生小心翼翼,全程一句话不说。

    张辄对曾季越发感兴趣了,在随口应付尉氏家老的同时,也时不时瞟一眼曾季,这个曾季和在馆驿中的那个曾季仿佛两人,不,馆驿中的曾季也是两人,一个猥琐的流浪汉和一个强大的剑客,而现在的曾季就全然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全局管控者。

    到了关隘前,曾季掏出一支节符,那名虽对车右先生充满同情心,但一丝不苟、公事公办的秦人,查验了节符后,二话不说,直接放行,目光虽然在车右先生身上停留了片刻,但面色平静。

    出了启封关隘,行至一处僻静处,曾季突然对张辄道:“公子抑同道乎,抑异道乎?”

    张辄看了眼眼前的道路,一条道直达前方,并无歧路,遂故做困惑地问道:“曾兄欲何适?”

    曾季道:“前途多歧,愿闻之于公子。”

    尉氏家老插话道:“由此前至贾瓠匏处,直一道耳,并无他途。”

    曾季瞟了尉氏家老一眼,不搭理他,把目光又转回张辄。张辄想了想,道:“生本欲于启封投亲,奈秦人至,又得尉老下顾,但瞻尉老马首。”

    曾季闻言,冷笑一声,道:“言入启封寻亲,却寻至女闾;欲瞻尉老马首,却至于何地?”

    张辄感到要坏事:此人非等闲之辈,自己的举动似乎都在他的眼里。但只这两句话还不足以让张辄心慌意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淡淡道:“若非车先生相召,但寻亲耳。”

    曾季转向车右先生道:“先生与张公子通家,莫非通房?”

    车右先生一路听得尉氏家老与张辄的对话,发现其中有很深的坑,对这位无人介绍的人的问话,感到无法回答,便转向张辄道:“敢问公子,这位先生乃是何人?”

    张辄道:“亦一方豪杰也,曾兄,行三。尉氏此行,实赖其力。”

    车右先生听到字少信息量大的话,知道不能轻易应对,继续试探地问道:“尉氏此行?不知尉老此行所为何来。”

    张辄道:“特鬻粟耳!”

    车右先生迟疑道:“鬻粟于启封?曾兄宁秦人乎?”

    曾季被车右先生的话给逗乐了,道:“奈何如此之想?”

    车右先生道:“秦人居启封,而粟鬻秦人,非秦人而何?”

    曾季道:“秦开市,四方来投,即大梁亦鬻粮于启封,天下皆秦乎?不过为利耳!”

    车右先生慨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所归者,利乎?”

    曾季道:“先生与公子通房,亦利耳。与通谋,亦利耳。”车右先生面色变更,语气变得凌厉起来,道:“曾兄所言何意?”

    张辄心中一凉,完了,不打自招了。果然,曾季哈哈一笑,道:“先生所谋者大,非匹夫所能为也。就此辞过!”言毕纵入荒野,几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变突然,惊得几人目瞪口呆,望着曾季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回过味来。张辄没有想到曾季如此决绝,行事当机立断,真是动如脱兔,心中暗叹一声。车右先生知道曾季的离去定与自己的话有关,但完全没想明白哪句话有错,引发如此惊人的变故。郭先生默然点头,此人动作真快,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尉氏家老呆立了半饷,额上全是冷汗,猛地翻身扑倒在地,浑身颤抖道:“公子饶恕!微贱毫无所知,毫无所知!”

    张辄冷冷地看着这个喜好夸夸其谈的家老,半天没说话,直到尉氏家老疑惑不定地抬起头。张辄道:“且随吾来,不伤尔命。”

    年前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突然散发出凛然的杀气,尉氏家老头皮发炸。事情的始作俑者落荒而逃,留下自己顶缸,尉氏家老心中懊悔,不该听信曾季怂恿,出头办这趟差,这下要担惊受怕了。他不敢有违,站起来跟在张辄的身后,走进荒草丛中。郭先生推了推车右先生,两人一起跟了过去。郭仲谨则悄悄趴在几丈外的草地上,假装睡觉,其实听着周围的动静。

    张、郭、车三人三面环坐,把尉氏家老锁定在中央。张辄与他面对面,道:“吾乃何人,汝不必知。然吾不谋尔财,不害尔命,惟愿知其实也。”

    尉氏家老颤抖道:“公子但问,但臣所知,敢不尽言。”

    张辄道:“曾季何人,汝何以识之?”

    尉氏家老深吸一口气,道:“此非少言可尽,愿公子细听。”沉默片刻,继续道:“尉氏之地,故郑之囚狱也。吾祖世为狱尉,乃家焉,分枝散叶,至于今日,五百年矣。韩代郑政,尉氏虽无官爵,亦长司乡里,为韩抚民。”张辄没想到尉氏家老竟从如此长远之期开始叙述,遂打断道:“但言曾氏可也。”

    尉氏家老道:“曾氏实不知其所从来。偶于庄客闻之,盖斗勇使气之属也;又闻好交结豪杰。臣之姊为人所负,家主难平,得曾氏之力而报之,故相识。欲荐之于家主而不得。日前,曾氏密告臣曰,有一富贵事相托,即粜粮也,劝臣任之,言有多般利益。臣知与秦人交甚难,欲脱之。曾氏言万事皆在其身,勿自扰也。其次日,韩相府史至,臣即言于家主,愿自任之。原意秦人多障,岂知……”

    张辄道:“曾氏言有何利益?”

    尉氏家老迟疑片刻,答道:“军市利高,其有交结,可保无恙。路耗等项,均可上下其手。一趟所得,不下万钱。臣心为财迷,误入歧途,愿公子恕之。”

    张辄道:“曾氏与何者交结,可保无恙?”

    尉氏家老道:“此非臣之所知,不敢妄言。依臣所见,秦诸大夫,多与其有交。”

第166章 变起肘腋

    张辄道:“秦之节符,汝识之乎?”

    尉氏家老答:“臣不识秦文。”

    张辄道:“吾得节符归汝,汝收之如宝。不识秦文,何知其符为何?”

    尉氏家老道:“虽不识秦文,殆其节符不虚,故藏之。”

    张辄道:“汝知秦节符?”

    尉氏家老道:“尉氏虽业家,亦行商贾,诸国节符,岂能不知!”

    张辄道:“罢罢罢。且言汝何以知陈筮。”

    尉氏家老道:“臣实不知陈筮者何人,惟韩相家史来告,有陈筮者云云,意颇为重,故知之。”

    张辄道:“盍详言相府史所言。”

    尉氏家老又想了片刻,道:“那日……”

    张辄打断道:“何日?”

    尉氏家老又想了片刻,道:“当是交夏?……不也,寒食方尽……,然也,然也,正上巳日,韩相府来访,家主即时返回……。上巳日!”

    张辄道:“上巳赶到,所言何事?”

    尉氏家老道:“此非臣所知也。”

    张辄道:“汝为家老,焉得不知?”

    尉氏家老道:“家主刚愎自用,岂家老为!”

    张辄道:“虽知之不详,宁无一二可言?”

    尉氏家老道:“那日似言夏禘之事……尉氏助祭。家主似有难色,而韩相史言,有陈筮新至韩庭,家主遂从其征。”

    张辄见尉氏家老吞吞吐吐,只得道:“天色已晚,尉老孤身难回,吾等同行,就便送归。”

    尉氏家老道:“岂敢劳动,臣自返。”

    张辄恐吓道:“汝亲见曾氏落荒而去……若无人相随,尉老宁独抗之乎?”

    尉氏家老闻言果然颜色变更,不知所以。张辄道:“吾不谋尔财,不害尔命,惟愿得其实,何虑也?曾氏事败,宁勿灭口!”

    尉氏家老道:“敢问公子何人?”

    张辄道:“吾魏人也,实魏公子信陵君门下。陈筮之事,干系重大,必也得其实。”

    尉氏家老道:“陈筮何人也,岂臣微贱所能知者。”

    张辄道:“汝曾道陈筮田氏,陈轸之族也,焉能不知。”

    尉氏家老自批其颊,道:“多言多语,误大事矣!”

    张辄忽然道:“曾兄不必隐藏,愿现身!”

    尉氏家老再次浑身一抖,见张辄身后草丛一动,曾季缓缓站起,平静道:“公子何以知吾在此!”

    张辄道:“飘雨不终朝,疾走必不远矣!”

    曾季道:“公子问尉老,盖饵也。”

    张辄道:“尉老忠义,无一语及曾兄;曾兄义士,必不能弃尉老而去。”

    曾季道:“吾今知公子乃信陵君门下,不敢不奉命。”

    张辄道:“吾今知曾兄乃陈氏若田氏。”

    曾季道:“公子闻一知十,吾不及也。”

    张辄道:“曾兄何远乎,宁勿坐而言之。”

    曾季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敢坐也。”

    张辄道:“何道之不同也?”

    曾季道:“吾为秦,汝为魏,秦魏,敌国也,此道之不同也。”

    张辄道:“士立于天下,当言义之所在,又何魏秦为?”

    曾季道:“此言可耳,可以议之。”边说边走过来,直走到张辄身后停下,道:“公子知吾袖中有剑……”

    张辄道:“吾亦知兄胸中道义,故愿坐待也。”

    一柄剑乌黑的铁剑倒插入张辄膝前的草地上,身后的曾季却仿佛一动未动,一直警惕地盯着他的郭先生和车右先生不觉动容,做势要站起,但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原处。尉氏家老抬头看着曾季,微微摇头。

    曾季道:“落魄四方,身无长物,愿以剑相质,送尉老归乡。”

    张辄沉吟片刻,站起,扶起尉氏家老,又拾起铁剑,双手奉上,道:“二兄忠义,张辄不如。辄也福薄,未得与二兄周旋。愿二兄前路如锦,扶摇万里。”郭先生与车右先生也起身,立在张辄身后。

    曾季也有些动容,拱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剑却暂寄,某去便回。”

    张辄道:“山高路遥,恐相会无期。”

    曾季哈哈一笑,道:“信陵君何人,直往大梁访之,岂得无期。”

    张辄道:“如此,辄洒扫相待。”

    曾季与尉氏家老转身而去,张辄等三人躬身相送。待二人走远,张辄道:“吾等亦当赶路。”

    车右先生道:“张先生何其忠义若此哉!”

    张辄道:“不及君上之万一。若君上,曾氏早入囊中矣。”

    车右先生道:“何以必其至也?”

    张辄道:“不必,但收其心耳。”车右先生想,这样也可以?看了看郭先生,似乎没有任何异议,也就不再说话。

    对着月色,张辄把玩着手里的铁剑,道:“此剑厚重有锋,藏于袖中,实难也。”说着还真把那柄铁剑放入袖中,不用说累赘,也不易取出。郭先生接过去比划了比划,道:“必也其臂有室,其室或有机括,故得收放自如。”

    张辄也用剑贴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划,一边回忆曾季的动作行为,一边尝试着各种动作,毕竟他与曾季交往最多,还动过手。比划了一会儿,张辄似乎对曾季的武艺有了些了解,就把剑别在腰间。再对郭先生道:“启封令、尉何以置之?”

    郭先生道:“启封令、尉守城不死,非君上不得救之。”

    车右先生道:“敝家主承王恩,主大梁城守,亦欲得启封之情,愿先生思之。”

    郭先生道:“芒将军出将入相,必有妙策守城,先生其言之?”

    车右先生道:“家主之策,岂臣敢言。”

    郭先生道:“车先生芒府智囊,将军有计,必咨于先生,焉得辞!君上掌军于城外,尊府掌兵于城内,正内外合和,表里相应之时也,先生宁有他顾?”

    车右先生道:“敝家主欲得启封之实情,故遣臣寻二公。臣久在外,不得其实矣。”

    张辄道:“芒将军久在戎行,惯行军事,必也算无遗策。今车先生援二公返大梁,敢问何以入城?”

    车右先生道:“本欲乘米铺舟行入城。”

    张辄道:“秦人未获启封令、尉,秦人知否?”

    车右先生闻其言一惊,道:“必知也。”

    张辄道:“秦人知魏必援之否?”

    车右先生道:“亦必知也。”

    张辄道:“然则秦既不大搜,亦不严查,水陆两路任吾通行者,何也?置二公于无物乎?”

第167章 协合之策

    以车右先生闻言大惊,道:“先生何以言此?愿先生教我。”

    张辄沉声道:“吾亦不知其详,但有疑耳。先生其言相会之事。”

    车右先生心中惊疑不定,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坦诚道:“吾亦不知二公所在,实他人相告。”

    张辄道:“何人知之详也?”

    车右先生道:“是则大梁城内门卫侯嬴也。侯卫倜傥有高志,吾之旧也。不求名利,不入庙堂,不置家业,不蓄妻子,惟箪食自养。”

    张辄道:“盖高贤也。”

    车右先生道:“侯卫命臣自下身份,籍米铺之舟,入于花坊,说动二公,同舟而归。”

    张辄道:“深入重地,先生只一老一少相随,智勇可佩。”

    车右先生道:“本欲选精壮者数人相随,惟不得心腹,不敢募之。陈四兄,侯卫所荐也;张禄,吾之旧也。”

    张辄道:“陈兄固武卒也,张禄者何人?”

    车右先生道:“时运不济,命中多舛,亦天涯沦落人也。”

    张辄道:“何不荐之于芒公?”

    车右先生慨然道:“一言难尽……”

    张辄道:“敢问舟何往也?”

    车右先生苦笑道:“舟已备,而二公为公子所挟,故不得归。舟当至大梁。”

    张辄道:“如舟至大梁……”望向郭先生。郭先生道:“诸先生见在启封,必有所得。”

    车右先生道:“公子门下尚有人在启封?”

    张辄道:“先生当知,君上门下如臣等,只堪驱使。其高人隐士,何其多也。”

    车右先生道:“国人尽知,先生乃公子肱股,何自谦也。”

    张辄道:“君上以王命总魏军,虽残破之余,非无振作之意。又值秦人陷启封,入我大梁心腹,君上甚忧之。故奖励士气,秣马厉兵,直趋启封。臣等特其前驱,先入启封,得其虚实耳。”忽然似想起来什么,道:“先生言贵府掌大梁城守,正堪协力。于启封得见先生,岂非天哉!”

    车右先生有些吃惊道:“信陵……公子率军至启封城下?奈何不见?”

    张辄道:“善战者,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先生其见也。”

    车右先生左右看看,道:“是也。张、郭二先生皆魏公子府贵人,前与先生同行者,盖武卒也。……此生盖亦武卒乎?”

    郭先生介绍道:“贱族子仲谨,见在启封驿。愿先生看顾!”

    车右先生作礼道:“盖郭先生哲嗣……启封驿?亦得见秦兵乎?”

    郭仲谨敬礼道:“然也。”

    车右先生道:“虎口余生,实可幸也。”

    张辄道:“多历艰难,始得脱也。”闲话打住,重新转回正题。张辄道:“先生与启封二公何约?”

    车右先生道:“但言鄙家主总司城防,闻启封陷落,二公难明,心下难舍,特命臣等矫装而来,相机救应。今幸得二公无恙,喜不自胜。特请二公回大梁,佐家主共守大梁。二公闻言,心下激动,遂与臣约,同舟而行。不意竟遇先生,变生意外。”言下不胜唏嘘。

    张辄道:“车先生勿忧。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二公虽不得入大梁,盖入信陵君帐下,不亦安乎!大梁被兵锋,君上难安,遂整军星夜兼程,以勤王事。今得先生,既告芒公主大梁城守,先生又为芒公智囊。今随二公入信陵军营,天作之合,莫若此也。内外相应,岂惧强秦。”

    车右先生强笑道:“为公子效力,臣之幸也。然敝主严令,岂敢迟误。”

    张辄道:“先生何误也?芒公命先生援二公,今二公安若泰山;芒公赖先生抗强秦,今先生身临沟壑,面应锋镝……芒公之处,自有君上代为解说,先生勿忧。况今秦人兵临城下,先生单身入城犹其难矣,何况二公!不若同往营中,凭先生一言而灭万虏,稍展胸中之志,宁不快哉!若辄等稍堪驱使,定效全力。”

    车右先生道:“微贱之身,安当先生之言。先生不以臣猥劣,臣不敢不从命。”

    张辄道:“先生真妙人也。箫间先生见在营中,又得先生相助,直芒公亲至也。”

    车右先生道:“以臣猥劣,何敢与箫先生并论。箫先生亦侍公子左右乎?”

    张辄道:“见在晋鄙大夫麾下,整顿军务,行列齐整,非吾等所能及也。”

    车右先生道:“箫先生经纬天地,盖天下奇才也。时晋大夫督废管城,独取张、箫二先生,张先生其匹也。”

    张辄道:“以臣之拙劣,安敢匹箫先生。时与箫先生同居大夫麾下,先生终日忙碌,不得一闲;臣则高坐帐中,荒废时日。此优劣可见矣!”

    车右先生恭维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此之谓也。”

    张辄又把话题转回来,道:“芒公既总城守,必有妙策。愿先生详为之计,以开云见日,拔除迷顽。”

    车右先生寻思片刻,觉得把大梁城内的复杂局面,以及各府间复杂的勾心斗角简单说说,并无坏处,遂字斟句酌道:“兵未起,王命以大梁尉替回公子……”

    张辄接口道:“果然如此。奈何为此临阵换将之举,岂不闻军之大忌乎?”

    车右先生知道信陵君门下难免有怨气,遂详细解释道:“大梁城外十万饥民,嗷嗷待哺。时值国难,如无善策,则十万贼也。故先计除之。万余武卒,亦应急投用武之地。乃令大梁尉引军蹑秦军,与之死战,纵若不胜,一挫秦锋,二灭内患,一举而二得之。亦全武卒以为城守。唯公子千金之躯,不可投于险地,故以大梁尉出阵,公子归都。”

    张辄道:“果是如此。大梁尉已至军中,惟身心俱摧,难以领军。君上乃勉为其难,暂代领军。”

    车右先生惊诧道:“原来如此。城中计之,大梁尉离城次日,公子必归。故先生言公子在此,出臣意外。大梁尉离城时,龙骧虎步,何以至此?”

    张辄道:“吕伯言,大梁尉闻启封失陷,遂以昏昧,一病不起。”

    车右先生道:“吕伯何人?”

    张辄不愿说出吕伯与信陵君的关系,含糊道:“吕伯者,大梁尉所任,濮阳行商也。大梁尉病后,吕伯盖总其事。”

    车右先生点头道:“大梁尉亦得行商之助乎!启封失陷,乃在策中,何至昏昧。”

    张辄失惊道:“启封失陷,乃在策中?朝中贵人早知启封有变?”

    车右先生道:“此非难知。长城之外有公子重兵,急切难克。故秦人南移,自当趋启封。”

    张辄道:“何不斜趋大梁?”

    车右先生道:“先生取笑了。以先生之明,谙晓军事,自知斜趋大梁,必是腹背受敌,兵家大忌也。”

    张辄道:“然启封,腹心也,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无城池可据。西有韩,东北有魏,南有楚。秦人入此,不啻虎入牢笼。何以自保?”

    车右先生道:“先生既入启封,必也了知虚实,可有破敌之策?”

    张辄闻言,一时语塞,勉强道:“是故正欲车先生与二公相助耳!”

    车右先生大概知道张辄也无对策,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道:“大梁尉既一病不起,公子自领大军蹑秦军乎?”

    张辄道:“然也。君上亲率饥疲之军,直趋启封。以臣等为前驱,必与秦人死战。愿先生相助。”

    车右先生道:“奈何如此,奈何如此!千金之躯,不立危堂,而况锋镝。如之奈何!”

    张辄道:“先生勿忧,君上引军出阵,必也操左劵,非陷军于必杀也。”

    车右先生道:“张先生胸中必有破秦之策,非臣等所能及也!”

    张辄道:“岂敢言破。正欲闻芒公胸中之策,奈何为大梁尉之病所误。”

    车右先生又想了片刻,道:“敝主自司城防,忽传王命欲以韩人段子干立功。故敝主欲以伯子领兵,仲子前驱,叔子催粮,与秦人战,而功归段子。”

    张辄道:“段子干何人也?”

    车右先生道:“但知其韩人也。私见于王,而王亲之,欲以军功立上位,使相齐宣令于敝主。”

    张辄道:“既如此,申公子见在君上营中,而三公子何在?”

    车右先生:“计尚未定,王拜敝主将军,而申公子随大梁尉出城。此议遂罢。敝主拜相齐总司粮草,段子干和梁尉公子赞画军机,大子寅出城总司各乡民军。臣无状,请令探启封虚实,以为动静消息。”

    张辄道:“先生一人,何以知启封之虚实?”

    车右先生道:“是则有救拔启封令、尉之举也。二公久在启封,熟谙地理,及秦军虚实,故必欲得之。”

    张辄道:“先生如未归,芒公运筹若何?”

    车右先生道:“但城守耳,以待秦人蚊附。”

    张辄道:“今有公子重兵相助,芒公可展胸中之志矣。先生其可助乎?”

    车右先生道:“但有驱使,不敢不从。”

    张辄道:“秦人身陷重地,欲战不得,欲守无险,何以持久?愿与芒公同领大军,两路临之,再约韩、楚四向击之,秦军可破矣。”

    车右先生道:“计之善矣,可言于王,必从之也。”

    张辄看着车右先生,苦笑道:“善固善矣,王必不从。”

第168章 夜袭

    车右先生亦笑道:“先生何以言之?”

    张辄道:“内倾全力,外合强国,非王所能为也。”

    车右先生道:“然也。故敝主惟以城守是务。先生当何为?”

    张辄沉吟片刻,道:“先生必有以教我。”

    车右先生道:“盍以段子干为辞。”

    一行人陷入沉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前行。忽地,郭仲谨道:“多人至也。”张辄等三人从沉思中惊醒,急忙凝神察看。果然耳边隐隐有声,似有人靠近。四人迅速找到隐蔽之处躲藏,伏身于地,仔细聆听,脚步声似从身后而来,声音杂乱,好像有不少人。张辄抬眼望了望,悄声问道:“此是何处?”

    郭仲谨小声回道:“是近贾匏瓠处。”张辄随言向远处眺望,似乎可以见到远处有几座房舍,大约有个乡邑。

    不多时,道上果然出现一行百十号人,悄悄奔跑而至。近前可见,个个执戟荷弩,竟然不是外人,正是魏武卒。张辄大喜,命郭仲谨发出信号。郭仲谨一声呼啸,全队立即散到草丛中,各人就近伏身。郭仲谨起身走过去,道:“启封西驿卒郭谨。”

    草丛中也走出一人,道:“梁西驿卒郑安平。”一下,草丛中两边的人都出来。张辄不及与郑安平见礼,问道:“何也?”

    郭先生接过去道:“吾使郑公子往赴君上处请兵,现至矣!于途无闲处,故未言也。”

    张辄想了想,路上一直与曾季和尉氏家老同行,曾季等离开后,又与车右先生斗志,的确没什么时间。但无论如何,这队武卒的出现,令事情大大简化了。张辄道:“郭先生算无遗策,稳如泰山。”

    郭先生道:“岂能当之。愿先生差遣。”

    张辄道:“先生请兵,必有运筹也。先生何辞焉!”

    郭先生果然不再推辞,低声道:“总司何人?”

    一名武卒出来道:“卒伯魏远谨奉命。”

    郭先生道:“整卒乎?”

    魏远道:“全卒在此。”

    郭先生道:“华阳车队只在前方邑中。此车队车夫均吾友也,华阳韩卒为其卫。汝以一伴虚张声势以围之,一伴于暗中接应。以惊走韩卒为妙,只言征用车队,不可伤及车夫。”

    魏远应喏一声,向手下二伴分派下去。武卒分散而去。郑安平没有跟过去,随在张辄等人身后。张辄一行数人也加快步伐,向前而去。车右先生这才相信,信陵君果然率军就在附近,不知当喜当惊,步子跟上去,心中不断盘算。

    虽然加快的脚步,张辄一行人还是跟不上武卒。他们还没有看清乡邑的影子时,前面的呐喊声已经响起,火把已经点起。随即乡邑中也喊声四起,人声嘈杂。不多时,魏远的声音响起:“吾等魏人也。秦人犯吾边邑,凡吾三晋,当以同仇。愿乡老相助。”嘈杂声渐渐退了下去。张辄满意地点头道:“伯远干才也。”

    进了乡邑,张辄发现华阳车队仍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各车车头向外,围成一圈;车夫们均坐在圈内,现在将头埋在双膝中。大部分武卒在圈外警戒,少数几个在圈内。车营上,十分专业地留下了一个缺口当门。

    警戒的武卒识得张辄一行,一路放行,让他们直入门中。魏远先过来敬礼,然后是吕氏兄弟、芒申、须伯岸、曹包,唐氏、武卒,麻三和二牛也起身过来。陈四看见车右先生跟在身后,喜不自胜,也领着启封令、尉上前。这样一来,周围的人哪里还不知情,这明明就是个坑嘛!

    吕仲引着张辄等来到车夫们中间,一一引见了白艮、吕不韦、陈和、巴宰,张辄均好言抚慰。有些意外的,芒申和须伯岸竟也引见了一群人,竟是韩不申和两名韩卒。当一队武卒大张旗鼓地呐喊着冲过来时,大部分人的反应是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些精明的人就从车下爬出来逃走了,韩不申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心中有数,竟没有逃。十名韩卒逃了八个,剩下的两名正好在韩不申身边,见韩不申一动不动,竟也不动。

    韩不申见芒申和须伯岸领着一群人走过来,知道是冲自己来的,也很镇静地立起身,两名韩卒也起立站在后面。

    张辄走到跟前,敬礼道:“黄人张辄,见过韩君!”

    韩不申回礼道:“郑人韩不申,见过张君。”

    须伯岸道:“韩君乃华阳尉车右,总司其事。张先生亦总司也。”他不知道内情,很明智地没有说张辄的身份。

    韩不申一语道破:“不申早闻张君,信陵君肱股也。”

    张辄不与他废话,道:“韩君过誉。辄愚顿,正要向韩君请教,愿韩君教我。”上前一揖,引导韩不申前行。韩不申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跟着张辄比较保险,就迈步跟上。后面两名韩卒要跟上,被郑安平等一行挡在身后。郭先生转身道:“是二者盖亦韩卒乎?”

    韩不申道:“然也!”

    郭先生道:“余者何在?”

    韩不申在人群中望了一圈,道:“无他也。”

    郭先生道:“如此,不可无礼。”见郭先生如此说,郑安平将两名韩卒请到武卒的中间,脸上露出和气的神色。两名韩卒也点头哈腰,尽量讨好。

    张辄随对魏远道:“吾等五乘先行,汝随后跟上。”

    魏远道:“以伴随行?”

    张辄道:“不必。只此数人即得。汝但押车直往营中可也。”

    曹包和唐氏诸人本车行出身,熟练地驾好五套车离去。魏远则对车主们连哄带吓,让他们不要惊慌,魏王一定会给值。车夫们只得认命。

    五乘牛车,各有一名唐氏牵牛,一名武卒随行。张辄和车右先生坐在正中的一乘车上,中间夹着韩不申,郭先生箕坐在后面的车板上。启封令、尉分开坐在旁边的两乘上,吕氏兄弟和芒申、须伯岸在车上陪坐。曹包带着麻三和二牛前后照应,并不固定。各车铺领队一概留在原处,协助魏远整顿车队。由于有车驾的咯吱声,坐在车上的人虽然也在用正常声音对话,但旁边的人其实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陈四不声不响,悄悄跟在正中的车后面,既听不到车上的交谈,又保证车右先生能随叫随到——让默默看在眼里的张辄和郭先生十分满意。

    在车上,各人都无法行礼,但语气上一点也不含糊。韩不申道:“韩魏一体,魏公子夜袭韩车,有违结盟之道。”

    张辄道:“韩君奉韩王之命乎?”

    韩不申道:“虽无王命,亦韩王所主。”

    张辄道:“辄正要请教,秦入魏邑,凡我同盟,理当同仇,何韩人资粮与敌,岂同盟之道乎?”

    韩不申道:“否也。敝乡贾粮于秦,非资敌也,实取利也。秦人高价贾粮,乡人自逐其利,非资敌也。魏但同价,自当粜于大梁。”

    张辄道:“两军争锋,粮道为先。贵乡资敌以粮,岂能无损于同盟。”

    韩不申道:“两国交锋,不绝商道。吾等诸国,同心共成。秦魏交锋,亦当成之;岂独韩也,他国贾粮,亦不当绝。魏之粮独非贾于启封乎?”语及此,韩不申意味深长地看了车右先生一眼。车右先生心中一颤,自然知道自己乘粮船入启封之事,已为韩人所察觉。自己行事隐秘,何以竟为韩人察觉呢?那是否秦人也同样知道?车右先生的微妙表情落入韩不申眼中,韩不申心中暗喜,脸上神色不变,道:“魏人尚粜于启封,其韩人何!在商言商,价高者得,又何害于同盟?”

    张辄欲改换话题,道:“秦人开军市,非寻常商贾可办。韩君必也与秦交善。”

    韩不申却不打算换话题,道:“秦人开市,以高价籴粮,四乡往赴,不亦宜乎!奈何张君矫公子令,半途劫之,于义为何?”

    张辄见韩不申咬住不放,遂道:“亦与富贵与君,奈何?”

    韩不申道:“何富贵也?”

    张辄道:“高价庸车,高价籴粮,韩君其有意乎?”

    韩不申终于变了脸色,道:“买卖终应两相情愿,岂能强之?”

    张辄道:“非强也,价高者得,又何害焉!”

    韩不申尴尬道:“此非为臣者所能决也,必也决之于君上。”

    张辄道:“君上者谁?”

    韩不申道:“华阳尉是也。”

    张辄道:“华阳尉,边鄙走卒也,又何能为?”

    韩不申道:“华阳虽司边尉,实则王族,非寻常走卒之比也。”

    身后郭先生道:“王族新至华阳,亲办粮秣,其利必巨也。华阳岂先知秦人将至乎,秦人至而必开军市乎,开军市而必高价籴粮乎,粜粮而必得其值乎?”

    这一串问题,问得韩不申难以开言,只得沉默以对。

    张辄为打破僵局,再度改换话题道:“吾似与君素未谋面,君何以知微贱之事信陵君也?”

    韩不申望了张辄一眼,道:“君常随信陵左右,凡有所遇,焉得不识。而君又岂识芸芸之众哉!”

第169章 诱供

    张辄没想到韩不申竟然如此回应,顺势笑道:“何以当之。君既出入君上,必非常人!”

    韩不申道:“某郑人,韩氏。虽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游食于韩,见侍于华阳尉。”

    张辄赞叹道:“盖贵族也!闻华阳尉历华阳经年,盖庶子以立身乎,嫡子以为功乎?”

    韩不申见张辄不再谈国事,而聊起家常,遂放松道:“华阳虽非大子,其母亦韩华族,此来华阳,自是建功立业。”张辄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默默点头。身旁的车右先生突然道:“郑国段氏,有子干者,其状如何?”

    韩不申沉吟片刻,道:“韩国段氏望族有二,一主锻金器,为王主兵;一为故郑公叔段之后,耕读持家。不知先生所谓何人。”

    车右先生道:“是人号段子干,自荐于王,而王器之。”

    韩不申道:“是二族子弟,一为王工,一事耕读。不闻自荐于魏王。”

    车右先生道:“段氏世为王工,司金。段子干自言能为簇事,其王工段氏?”

    韩不申道:“非也。韩之铁簇,天下闻名。凡能簇事者,敝王岂许其离国,必也尊礼厚?以奉公也。君言段子干,其段干之裔乎?段氏出于李姓,老子之子也,世于魏为将,有功,封段干,乃氏焉。段干木乃其后也,有义焉,文侯师事之。段子干盖其后乎?”

    车右先生垂膝坐于车上,不能行礼,只能拱手当胸,道:“得君一言,顿启愚鲁。段子干必也旧魏故士!”

    张辄也恭维道:“韩君大才,通晓古今,非人所及也。”

    韩不申道:“臣岂敢。张君常随君王,必知臣之说当否。”

    张辄没料到韩不申会反击,含糊答道:“段子何人,非臣微贱所能知也。”

    韩不申道:“不然,王器之人,君焉得不知。”

    张辄转向车右先生,道:“愿先生道其详。”

    车右先生道:“臣亦不知。敝主奉王命,归功于段子干。敝主不知段子何人也,闻其韩人,故就教于韩君。今得韩君之教,乃魏故人,如此则知之矣。”

    张辄道:“王归功于段子,欲授何职?”

    车右先生敏感地看了张辄一眼,道:“闻王欲段子总武库……”

    张辄发现车右先生起了疑心,不再继续追问,转而对韩不申道:“华阳使君入启封粜粮,必有所托。”

    韩不申道:“微贱臣事华阳,华阳有命,臣不敢不从。”

    张辄不与他兜圈子,直接道:“秦入魏地,即寇仇也。韩,魏兄弟之邦也,即不助魏伐秦,奈何亲之。”

    韩不申也决然道:“君之所言,非臣所敢知也。两国交兵,不绝商道。先王煌煌,而在兹也。华阳命臣粜粮,乃行商道,非绝兄弟之交也。愿张君察之。”

    张辄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陈筮说出来。沉吟了片刻,决定稍稍露一点,以观其动静,遂道:“秦人轻军赴启封,粮秣何在?而华阳继之粮秣,得无疑乎?”

    韩不申不认,道:“华阳行商,但逐利耳。秦军粮秣,非华阳所敢知也。”

    张辄听了哈哈一笑,转换了话题——华阳运到启封的粮秣肯定是秦军的军粮。既然打听到了真实情况,进一步如何利用是需要仔细考虑的事,没必要继续纠缠。于是遂转到华阳的身上,问道:“归功段子干,王欲得武库。归功华阳,王欲何得?”

    韩不申庆幸转换了话题,回道:“华阳者,王之庶子也,甚不肖,惟王因宠其母而及之。略得微功,得封君侯可也。”

    张辄似闲闲一问,道:“华阳年几何?”

    韩不申道:“年方及冠。”

    张辄道:“真翩翩公子也。君总其事,富贵亦可期也。”

    韩不申道:“但得保首领足矣!”

    张辄道:“何出此言?”

    韩不申道:“王之诸子,各不相下,为臣者何日不战战兢兢,稍有差池,即招灭族之祸。臣事华阳,实不得已也。”

    张辄盯着韩不申看,韩不申道:“君其谓不然乎?”

    张辄道:“岂惟不然,恐相悖耳。君深入险处,成不世之功,获不世之利,非惟华阳,即王亦器之矣。”

    韩不申道:“惟愿如君所言。”

    张辄突然道:“百乘粮秣,满载而云,空乘而归,其利安在哉!”

    韩不申大惊,知道落入了张辄的语言圈套,张皇不知所措。张辄追上一句道:“宁勿以粮秣资秦乎!”

    韩不申急道:“非也,直取其利也。……惟其不便示人耳……”

    张辄拿眼盯着韩不申,道:“韩君亦非鄙野,出入庙堂,往来贵戚,出则车剑,入则金玉,真大丈夫也!夫丈夫立世,行则道义,退则无惭,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何不便之有哉。今此三众,车先生,魏卿芒卯门下,久历世事,富贵其有与哉!郭先生,信陵尊以西席,早晚参谒,朝夕请教,诺不离口。以吾之卑劣,忝列魏公子门下,供其驱使,亦经岁月矣。魏与韩,兄弟也;魏公子、魏卿,皆韩王卿;其门下,即韩卿门下,何者不可示人!华阳以君市启封,乃求其利也,非求其败也。今信陵引大军救启封,临华阳,华阳即不从于东道,得无片声以援乎!韩君之言,实寒天下之心。”

    韩不申额上青筋暴起,不知所言,惟喏喏而已。郭先生从身后悠然道:“君纵不言,岂无物证。”韩不申一惊,下意识地双手抱胸。郭先生续道:“此物之重,非君所堪,亦非君所能弃也。韩魏,兄弟之邦也,义则互通。立庙堂者,襟怀坦荡,岂市井小人,扭捏作态之辈!虚言恫世,于事何补?事即至此,盍坦言相告,直抒己意,俾两获其便,两得其利。韩不负魏,魏宁负韩乎?即或兄弟有隙,凡吾臣子,得无弥缝其间。纵君无相告,其所欲隐者宁不白乎,而所欲行者宁不贲乎?愿韩君思之。”

    韩不申平静了下心情,道:“微贱少能无行,难堪大任。诸君皆高门望人,久历世事,愿以教我。”

    车右先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难道这样三言两语就行了?难道不是要鞭笞加于身,三番五次拷掠,才能得到真实情报吗?

    张辄道:“秦人粮秣,留华阳者几何?”

    韩不申道:“秦人自荷糇粮,非有辎重随军。并无粮秣留于华阳。华阳所贾者,实华阳粮秣也。”

    张辄道:“华阳奈何以已粮入秦军?”

    韩不申道:“不过利耳。”

    张辄道:“华阳欲贾粮几何?”

    韩不申道:“每日百乘,但秦在一日,即贾一日。”

    张辄道:“秦人荷戟,韩人荷粮,与魏战于大梁之下。秦韩岂兄弟之邦乎!”尖刻的话语,让韩不申无言以对。

    郭先生道:“即秦驻经年,韩亦经年秦粮乎?”

    韩不申道:“焉得如此。秦入魏重地,秦魏不相能,必相斗。斗则必伤,秦焉得持久,不过三五日即去也。即粮秣,不过万石。”

    郭先生道:“何人居中,能令两国相知相守。”

    韩不申道:“此则非臣所能知也。”

    张辄终于笑道:“陈公久居郑国,得无恙乎!”

    韩不申终于颜色大变,道:“君何以知之?”

    张辄道:“陈公身负天下之重,凡居庙堂者,谁不知之。”

    韩不申犹豫片刻,终于道:“陈公暮春至郑,与王夜谈经日。王遂遣王子与臣等赴华阳,必也成其事。”

    张辄追问道:“必也成何事?”

    韩不申再度犹豫了片刻,道:“秦入中国,韩供粮秣。”

    郭先生道:“此必陈公所谓。韩背晋而交秦,宁为敌于天下乎?此乃破国亡家之祸也。”

    韩不申道:“华阳深以为然,故命臣以商贾为名。”

    张辄道:“韩王之命,华阳之职司,非君所能为也。以君之意,韩应何为?”

    韩不申道:“三晋同出,义同兄弟,自当共同进退。”

    张辄道:“昔先王初立,诸晋皆欲乘隙弱之。魏王即立,数攻韩赵,几陷邯郸。所谓三晋义同兄弟,共同进退,实滥语也。愿闻君肺腑之言。”

    韩不申道:“君所言诛心,臣所难对。”

    张辄道:“盍直言其实。出君之口,入吾三人之耳,又何疑焉。韩王之命,华阳之任,君之所司,事已至此。君其以实告之,乃得共谋成事之道。所言不详不实,吾将何以助之,君其身受其害乎!”

    韩不申道:“容某思之。”

    郭先生道:“事关重大,自当深思。惟兵机微妙,难测难觅;戎机一发,千牛难挽。事不先计,临机难全。愿君思之。如有不测,恐君与华阳俱失于王。”

    韩不申道:“君言是也。臣贲于事,失华阳所望,负王所托,自当自裁以谢之。”

    郭先生道:“事既已失,君不思弥救,但知自裁,于事何补?岂王与华阳所望于先生哉!”

    韩不申道:“事已至此,尚有何补。”

    一直默不作声,似置身事外的车右先生突然道:“韩诸王子,各有其势。华阳出守,先生佐之,邂逅不如意,华阳与君,将何所归?欲存全尸,岂可得乎?韩王首鼠两端,一旦暴于天下,其罪于谁?公子兵临城下,事未绝望,不得弃之。愿君急谋之。”

第170章 远迎

    韩不申突然失声痛哭,道:“事何至此,虽欲死而不得矣!”

    车上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韩不申缓解情绪。韩不申的哭声甚至惊动了旁边的车,吕伯、曹叔、芒申、须伯岸,乃至启封令、尉等人都向这边望过来,不知道什么大事会让一个大男儿痛哭失声。在车下步行的武卒和诸唐氏则一言不发,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

    稍过片刻,韩不申哭声稍得控制,车右先生道:“君其无忧。魏公子仁义闻于天下,敝家主虽鄙陋,亦有智名。君得二人,何事不成,何忧不解。”

    韩不申哽咽道:“其事干系甚大,若王子亦难预也。华阳虽贵,不过应承;卑微如臣者,直蝼蚁耳。”

    车右先生道:“事虽大,魏公子得无任之,敝家主亦得谋之。君其安之。韩魏一家,岂能相弃!君其无忧。”

    韩不申道:“暮春之时,陈筮公密至郑国,言韩居天下之中,而为大国所争。秦出中国,诸侯叩函谷,楚入武关,韩无不首当其冲。是韩疲矣。为韩之计,诸侯往来,而为东道,其力为省,其利为著。王称之善。陈公遂为王奔走诸侯间。时值秋收,秦入中国,韩乃密以粮秣备东道,秦人乃得直趋启封。韩遂为后应,以军市为名,暗给粮秣之属。不意竟为诸公所难。韩乃小国,开罪强秦,必也治臣之罪,以塞秦口,以安秦心。是吾族与华阳皆无幸矣!奈何,奈何!”

    张辄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道:“尊家出于相国?”

    韩不申道:“韩相正是家兄。……君何以得知?”

    张辄道:“非尊贵之家,焉得与闻陈公之事。公子勿忧,事虽至此,必有挽回之道。陈公周旋诸侯,必也至魏。”

    韩不申道:“陈公奔走之势,虽家父亦无与闻。但陈公与王决之。”

    张辄问道:“尉氏有曾季者,亦陈公门下乎?”

    韩不申道:“陈公单车而至郑国,其门下无所知也。”

    张辄问道:“其御者、车右何在?”

    韩不申道:“从未谋面,亦不知其何在。惟陈公所出,皆此车也。当居于府中。”

    张辄道:“方今之势,首在陈公为韩耶,为秦耶?今者,陈公一入韩,秦即入中国,而韩为东道。仓促之间,韩何能为,必也开罪诸晋,亦不如秦意。陈公宁为秦谋乎,抑为韩谋乎?”

    韩不申道:“君言是也。昔张仪言必利楚,实利秦也。陈筮抑其类哉。王为陈筮所误,而华阳遂承此必败之事,皆入陈氏算中。”张辄给出一个方向,韩不申本能地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联想过去,情绪也有些愤愤然,仿佛华阳尉真的受了什么委屈。

    张辄道:“以君之明,既察陈氏之谋,必也洞悉其心。陈氏所为,包藏祸心,愿君详言之。”

    韩不申有了方向,在求生的潜意识下,添油加醋,把陈筮在韩国的活动合盘托出,甚至一些细节都活灵活现。郭先生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仿佛泥塑;车右先生自感大开眼界,惊诧于韩不申不过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心态就从对抗转变成了依赖。自己心中暗暗提高警惕。

    在张辄适当的诱导下,韩不申滔滔不绝,时不时还会动些情绪;讲述的内容也不限于陈筮的活动,韩国朝政的一些隐秘也时有涉及。张辄小心的应答着,诱导着韩不申变换讲述的角度,同时避开敏感话题,以免起疑心。韩不申好像遇到知音一般,说了个酣畅淋漓,不觉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消失不见。

    三乘牛车在黑暗中前行,路上只有韩不申的话语声,声音不高,稍远点就无法听清。但周围的人分明清楚韩不申在讲述什么重要的事,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自己的口,听凭时断时续的声音在耳边飘荡。直到前面出现一堆火光。

    三乘牛车停下来,最前面的张辄跳下车,和平地行走的郑安平一起走过去察看。只见火光下端立一位翩翩公子,身后之人举着火把。见有人过来,早已有人迎了上来,问道:“可是启封令、尉驾到?”

    张辄和郑安平都认出,火把下立着的正是信陵君。急忙上前礼敬道:“臣张辄/郑安平奉命赴启封,现返回交令。”声音不高,但清晰、成稳,让数丈之外的信陵君听得清清楚楚。不得迎上来的武卒回报,信陵君已经趋步上前,拱手当胸,口中道:“张先生辛劳,郑公子辛劳,无忌接驾!”

    武卒知趣地退向两边,张辄和郑安平趋前几步,躬身施礼,道:“臣等何德,劳君上远迎,臣心不安!”信陵君急忙上前扶住二人,道:“张先生亲赴虎穴,郑公子往来奔波,直国家干城也。建功立业,此之谓也。启封令、尉安否?”

    张辄道:“非仅令尉也,韩相之子不申亦至矣!”

    信陵君闻言大惊道:“韩不申?所为何来?”

    张辄道:“粜粮于启封,相遇于道,故邀同行。见在车上。”

    信陵君道:“引吾往见!”

    张辄等引着信陵君赶往牛车处,韩不申、启封令尉均已下车等待,见信陵君过来,急忙迎上前来见礼。信陵君上前一把抓住韩不申道:“无忌何幸,得不申兄至此!吾事济矣!”

    韩不申一脸尴尬,不知如何答言。幸好旁边启封令、尉一迭声上前请安:“罪臣等奉信陵君安!”

    信陵君放下韩不申的手,脸上显严峻之色,道:“将失亭隘,罪同失国。二卿何干犯军法至此哉!”

    启封令、尉面显张皇,伏拜于地,道:“臣罪该万死,惟不敢自专,特于君上帐前请罪。”

    信陵君冷脸道:“卿乃王臣,岂孤能罪之。惟孤少年掌兵,所在失措,愿二卿佐之。邂逅有功,亦得稍解无妄之患。”

    启封令、尉伏在地上,听到这大转弯的话,不知其意,只得应承道:“罪臣岂敢。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王与公子于万一。”

    车右先生和郭先生一同过来见礼。信陵君先回郭先生一礼,望向车右先生时,眼中一亮,快然道:“得见车先生,幸何如之。芒卿遣先生至,必有所教我。”车右先生低头道:“微贱岂敢。”

    张辄道:“车先生孤身入启封援救二公,胆识俱足。随卫陈四,进退有方,举措得力。二公得出虎穴,实赖二人之力也。”

    信陵君道:“陈四兄何在?”

    张辄向躲在车后的陈四一揖,请到前面。陈四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见启封令、尉皆伏拜于地,也跟在后面跪在地上,口里道:“贱庶与君上见礼。”

    信陵君对陈四深施一礼,道:“陈兄家乡何处?”

    陈四道:“贱庶家户牖,投大梁谋生,幸得车先生枉顾,追随左右。”

    信陵君对伏在地上的启封令、尉道:“二卿且随孤入营。”对车右先生道:“车先生其入营参画!”又对韩不申道:“弟有难,愿兄解之。”

    启封令、尉从地上爬起,信陵君携着韩不申的手,转身向火把处走去;车右先生和陈四跟在后面。突然信陵君似想到什么,回头道:“郭先生护诸君回营,张先生且留,妥置行列。”

    昨日从圃田运粮时,夏侯先生带出了十乘革车,这让军中战车不再捉襟见肘。这次信陵君远出接应张辄一行,竟然带出了五乘战车,每乘配精壮民军和武卒各十人,以及门客五人步行随从。一行人随信陵君到了车前,郭先生将启封令、尉,车右先生和韩不申各安置一乘。由于韩不申是客,与启封令、尉为魏臣不同,由郭先生陪同,其余各人均由原车随卫。惟陈四没有安排,信陵君主动道:“孤欲于此待后队,陈兄其助乎!”陈四拿眼望向车右先生,车右先生道:“君上有令,何敢辞。陈兄得侍君上,亦何幸哉。”陈四应喏。

    四乘战车出发了,留下一乘给信陵君。为防意外,随卫的兵卒依然随原车回营,只有信陵君的门客跟着信陵君留下,等待后队到来。张辄分派下去,一名唐氏返回引路,其余的整顿牛车;武卒则由郑安平领着,四下巡哨。安排已定,抓个空当,信陵君在门客们的护卫下,把张辄、芒申、曹包、吕氏兄弟聚于一处,交谈起来。

    信陵君问张辄道:“先生何以得启封令、尉?又得韩不申?”

    张辄道:“君上何以知韩不申?”

    信陵君道:“不申乃韩相族人,实韩王远族。故幼时相识。及长,不闻于诸侯,亦无交也。”

    张辄道:“韩不申现佐华阳尉守华阳。华阳尉者,韩王庶子也。”

    信陵君道:“何子?”

    张辄道:“犹未问及。”

    吕伯道:“华阳尉甚肥壮,贪食无行,非长者相也。”

    张辄道:“幼时相见,久未谋面,难以知也。要之,华阳尉非英杰也,而韩不申亦不闻于诸侯,其材可知也。华阳,要冲也,奈何以此二人为守?”

    张辄道:“臣多方探听,闻乃陈筮之谋也。”

第171章 信用

    “陈筮?”信陵君惊讶地叫出声来,“奈何其入韩耶?”

    张辄道:“韩不申言,陈筮入韩,仅与王谋。恐为秦东道,开其东进之路也。”

    信陵君沉着脸,道:“关东合纵,三晋一体,何韩独亲秦乎?”

    张辄道:“陈筮,天下辩士也,盖以口舌之利动韩王。”

    信陵君道:“韩既助秦,岂能助我。魏无韩援,当以何策退秦?”

    张辄道:“韩王为口舌所动,当复以口舌动之。”

    信陵君道:“何人可堪此任?”

    张辄道:“魏庭主外交者,非须贾大夫莫属。”

    信陵君对须伯岸道:“须公子盍言己意。”

    被点到名的须伯岸可能听到其父的名字,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神情,十分严肃地回道:“韩王执政廿年,非区区口舌所能动也;陈筮说韩,必以他利,非仅口舌也。”

    信陵君道:“何利也?”

    须伯岸道:“此非微贱所能知也。咨之韩公或知之。”

    信陵君道:“当以何策咨之?”

    须伯岸道:“方闻于君上,韩不申,王子之佐,而相国之族。华阳尉,王子也。守华阳而近秦,必也王命;不申其佐也,焉得不预。以王相二族居华阳,华阳虽小,其谋必大也。”

    张辄道:“微公子之言,臣险误也。臣于途挑之,不申再三不言,盖必有以也。”

    信陵君道:“归营之后,吾自说之,先生其待也。”又转向二吕,道:“启封之行,必有所得,愿以教我。”

    吕伯没有谦让,直接道:“秦人千里来犯,取食于国外,此天下之大患也。何也?以弱敌强,必也使敌无掠而自去。今秦以韩为东道,强秦而弱我,难图也。”

    信陵君道:“韩奈何为秦所用?为秦所强耶,为图利耶?”

    吕伯道:“以臣所见,畏强其一也,图利其二也。秦强韩弱,势不能敌;既不能敌,何如亲之。一也。秦以高价市粮,凡有利心者,无不趋之。二也。其所碍者,外违同盟之义,内惧强秦背信。其有陈筮者为周旋其间,一举而二碍皆去。”

    信陵君道:“陈筮者,久历诸侯,一言兴亡。奈何入秦而为所用?”

    芒申道:“凡说客者,游食诸侯,但求利也。秦与其利则事秦,齐与其利则事齐,焉有他哉。”

    信陵君道:“公子既出此言,必有所计。”

    芒申道:“依臣所见,秦人轻军而来,既无粮秣辎重之累,必游而不定。但以重兵临之,示之形势,断其外援,其溃必也。”

    信陵君道:“公子盖言其详。”

    芒申坐下,以指划地,以石为识,道:“启封居魏、韩、楚三国之中,天下之货多聚于此,其粮则多出大梁,以易他国之货,以取乎也。秦入启封,大梁虽闭城坚壁以待,而粮商犹谋其利。魏以韩为援,而韩反荷粮以资秦,亦以图利也。今则反是,魏以重利留粮于城,复以利难韩资秦。魏以大军临其前,韩以劲旅出其后,皆深沟高垒,但绝粮路,不与交锋。秦,轻军也,粮秣难继,必走也。乘其势而击之,破秦必也。”

    张辄道:“公子所言是也。是今之要,在重兵临之,而促韩背秦。”

    信陵君道:“善。愿先生善为筹谋,无令有失。”

    张辄道:“君上领兵临启封,有其一也。芒将军总领大梁守,车右先生,将军之肱股也;芒公子又在军中,得二人参赞周旋,必能得大梁兵为犄角,是有其二也。说韩者,必与王请须贾大夫,与不申参商,籍华阳之力,当得其道。其三也。三者具,事必成矣。”

    信陵君望向两位公子,芒、须二公子均礼敬道:“君上但有所命,焉敢辞,必竭死力。”

    信陵君敬礼道:“得二府相助,事何不成。少时回营,即与诸先生与不申谋之。未见唐叔,何在哉?”

    张辄道:“唐叔与诸先生及诸唐犹在启封,待君上之命,暗助我军也。”

    信陵君道:“先生算无遗策,筹谋得当。”

    张辄道:“何足道哉。”

    信陵君又对曹包道:“先生默而不言,似有所思。”

    曹包道:“以臣之见,助秦者,非但韩也,四乡之民,无不荷粮助秦。”

    张辄道:“曹先生所见是也。臣入启封,即随尉氏诸乡民。又有侠士曾季为之辅。”

    信陵君双眼发亮,问道:“侠士曾季?”

    张辄道:“然也。”遂从怀中取出一剑,递与信陵君,续道:“君上请鉴此剑。”

    信陵君接过剑,以手摸娑,又以手指测试刃口,道:“剑乃铁铸,厚重少锋,其末尖锐,其刺客乎?”

    张辄道:“曾氏出身幽晦,不明所以,似与陈筮同出入,而又不然。尉氏运粮,为韩相所启,而曾氏所办。惟义气干天。臣欲留尉氏家老咨其详细,曾氏留剑为质,求释尉氏。故臣得其剑。”

    信陵君道:“信义之人,留质何焉!”

    张辄道:“臣亦还剑,曾氏不收。但携尉氏家老而去。”

    信陵君抚剑道:“剑者,身也,命也;家老者,贱臣也。一旦托之,取义而忘身……闻先生之言,心深向往。何得亲晤其面!”

    张辄道:“真乃英雄相惜也。曾氏亦久闻君上,其取剑之日,即晤面之时。”

    信陵君大喜,道:“曾氏犹来取剑乎?”

    张辄道:“剑者,性命所托也,又何忍弃也。必来取也。”

    信陵君道:“曾氏至军中乎?”

    张辄道:“臣已告知剑在君上处。惟此人身负重任,非寻常可立危堂。”

    信陵君道:“曾氏,义士也,虽为敌国,但结友情,何危之有。”

    张辄道:“曾氏若闻君上之言,必欣然来访。”

    信陵君道:“把酒言欢,岂不乐哉!”

    张辄忽问道:“诸君其知曾季乎?落拓不名,如痴似狂,抑陈筮之族也。”众人俱摇头表示不知。张辄道:“必咨之韩不申而后可。”

    信陵君道:“不申何以知之?”

    张辄道:“韩相府预其事,不申得无知者?惟赖君上耳。”

    信陵君一脸深沉,沉思片刻道:“孤必得之!”

    吕伯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道:“君上命微贱等筹粮,臣无能,颗粒未得。”

    信陵君望了吕伯一眼,道:“先生之劳,吾尽知之。事已至此,先生必有以教我。”

    吕伯道:“微贱原意启封有粮,可以为继。猝然为秦所得,此消彼长。必得长策,乃得如意。”

    芒申道:“臣以为,启封之粮,尽得之于大梁四野。秦开军市,君上得无效乎?四乡争先荷粮以供秦者,盖谋其利也。吾倍之以利,其粮尽在吾也。韩王为秦东道,一畏其威,二贪其利。苟得其利,又畏我军之威,韩安得不弃秦而向魏?邂逅得意,既解粮秣之危,复扼秦人之喉,一举而二得。”

    信陵君道:“说韩则其要也。以先生之见,若开军市,几日得粮?”

    吕伯踌躇道:“开市,始则三石二石,后则一乘二乘。供应大军,非百乘莫办,三五日内,难供军需。”

    芒申道:“断韩粮道。如其资秦,则夺之;不资,则弱秦而离秦韩。”

    须伯岸道:“欲倍价贾粮,钱何出?”

    信陵君道:“秦人亦非载钱而行,其以何贾粮?”

    张辄道:“此足见其谋布之深远也。臣见尉氏乃至韩氏,俱得尺牍,上书钱粮几何,以为凭。日后自有商贾照价给付。”

    信陵君道:“商贾给付?秦人籴粮,奈商贾何?”

    张辄道:“是事难明。以臣所知,尉氏乃至华阳,均得偿尺牍片语,并无其实,然诸人均甘之若饴。臣百思不解,欲得之于尉氏,乃为曾氏所阻。咨之不申必得。”

    信陵君道:“方其幼时之举,何期不申能为此哉!”

    吕伯道:“臣在商贾中,凡守信者,得其片牍亦可质当。惟秦乃重农轻商者,何能为也?”

    信陵君道:“以孤之信,在商贾中,能质当否?”

    吕伯道:“若臣经商,君上片言可值千金。”

    信陵君道:“他人之意若何?”

    吕伯道:“君上盖欲效秦之信乎?”

    信陵君道:“孤之信,比秦若何?亲手书牍,可得粮乎?”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均知短时间内要做到这一点,难度极大。信用不是在要用的时候马上能拿出来用的,要在平时积累。信陵君虽名满天下,信义为先,但都局限于士子、侠客、异人之流,于商界并无往来。要让商人认可信陵君的信用,哪怕仅仅是相信信陵君不会仗势欺人,都要付出很大努力。从中也可看出,秦人此出与往日不同,事先做了很多铺垫,而魏国朝政对此一无所知。

    沉默了片刻,吕伯率先打破沉默,道:“臣历商道,略有薄名;吕氏商行遍布天下。愿尽其力,为君上奔走。”

    须伯岸也随之道:“须氏亦历商行,可为君上之庸。”

    张辄则换了个角度,道:“我军之地,东则启封,为秦所侵;西则华阳,为韩所有;北则大梁,南则淮楚,均非商贾所能及也。吕、须二氏虽历商行,其能为乎?”

第172章 求粮于商

    张辄的质疑让大家又沉寂下来。很明显,在启封和华阳,靠商业手段很难购得足够的粮食。大军耗粮,每天几百上千石,绝非三五行商力所能及。如无行政力量投入,几乎不可能解决。

    刚刚看到的希望被迅速刺破,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最后,信陵君道:“诸事虽繁,仍归于韩王。”张辄点头称是,道:“出使郑国,乃其急也。”

    信陵君道:“后队何时能到?”

    张辄向远处眺望一下,道:“当至矣!”

    郑安平伏身于地,帖耳聆听,道:“车至矣!”

    信陵君道:“张先生其整顿行伍,但有所命,不敢违也。”

    张辄敬礼,让郑安平收回武卒和诸唐。又命车夫整顿车乘。现地开始忙乱。张辄乘空对信陵君道:“华阳四车行,三家在此,君上岂有意乎?”

    信陵君道:“余一家为何?”

    张辄道:“吕氏车行,为吕伯族人,有车在此,诸事惟托诸吕氏昆仲。”

    信陵君两次望向二吕,道:“不意先生能及此也。”

    吕伯赶紧解释道:“华阳吕氏,与敝族相远,乃洛邑支派也;敝族者,吕齐支派也。”

    信陵君道:“愿先生道其详。”

    吕伯道:“吾吕乃太公子牙枝叶。太公佐文武,伐纣有功,封于营丘。三监之乱,太公在东,召公在西,周公镇中,三公辅成王,遂绍周绪。吕氏虽封营丘,丰镐犹有余绪事周王,有宗庙祀之。幽王之变,丰镐之吕迁洛,遂无祀焉;而齐吕终为田氏所代,吕氏宗庙遂灭。齐吕宗庙隳灭时,族中传言,洛吕有圭世传,可赖以兴族。惟不亲见耳。今者,华阳吕氏忽示吾以圭,盖洛吕也。”

    信陵君礼敬道:“不意先生乃望门公子,无忌失礼。”

    吕伯道:“微贱岂敢。公子之名愿君上勿再提起,辱没门楣,玷污先祖,徒增微贱之罪。”

    信陵君道:“先生亦欲光大门楣乎,此何难也!”

    吕伯道:“虽荫先祖之恩,德实不当,不敢妄想。华阳吕氏虽示以圭,其实可疑,非能定也。愿君上勿在意。”

    信陵君道:“名门望族,正吾辈奋发之基也,先生何辞。”

    吕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鄙族固非吕氏嫡族,本非其鬼,又何妄焉。”

    信陵君道:“先生此乃正理,无忌受教。”

    吕伯道:“华阳车行,所涉甚广,华阳尉亦有与焉。君上可结之以为援。”

    信陵君道:“愿承先生之尾。”

    言谈之间,辘辘车声渐至,本地的五乘牛车和一乘革车也已整备停当。众门客簇拥着信陵君在十丈以外恭迎。后队领头过来的是卒伯魏远,后面跟着一名唐氏。信陵君道了辛劳,一面命本队启程,一面让魏远仍指挥后队不要停下,继续前进。魏远见两队合成一队,急回后队,将武卒重新分派,以护卫上整个队伍。信陵君在队列中观察着这一切,对魏远的表现十分满意,与张辄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待魏远分派完毕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时,信陵君把他带到革车前,道:“卒伯前后照应,宁无劳碌。见有革车一乘,可分伯少劳。”

    魏远大惊道:“偏卑怎敢,君上勿杀臣。”

    信陵君道:“职司所在,愿伯勿辞。”

    张辄在旁边道:“将军之命,不可违也。”

    魏远见如此说,只得大声礼敬道:“喏!”

    信陵君的门客们都下了车,魏远从队列中叫上两人驾车,自己也上了车,竟不犹豫,驰车而去,往来指挥。信陵君道:“不抑不扬,倜傥有度,何意武卒中有此人也。”

    张辄道:“臣必访查确实以报。”

    吕伯悄悄离开,不多时将白艮、吕不韦、陈和、巴宰带到信陵面前,但不说是信陵君,只说是魏营主司。信陵君一一见礼,道:“军情如火,愿诸公急国难而近公义,事毕,必不敢有所亏欠。”

    白艮明显是领头的,出面道:“微庶等以车为业,凡有所命,皆不敢辞。愿将军察之。”

    信陵君道:“正要诸公本身之业,以供军需,愿勿辞。”

    白艮道:“愿闻将军之令。”

    信陵君道:“华阳运粮于秦,诸公自知。愿诸公运粮于魏,奈何?”

    白艮道:“但有所命,不敢辞也。愿闻其所。”

    信陵君道:“诸公业商,必知籴粮之方。吾以重价粜之,愿诸君助我。”

    白艮沉思片刻,道:“方今秋收,粮米归仓,或有余者,正好籴之。唯需现钱,四乡贾之。”

    信陵君道:“但由柜上支应,事毕必清。”

    白艮闻言有些为难,道:“将军之命,本不应辞。然敝行本小利微,恐难遂意。”

    吕伯道:“微贱虽身无长物,愿以金助之。”

    白艮道:“吕氏久经商行,视金钱如无物,非如吾等,困守一地,以微利糊口。”

    吕不韦道:“吕伯既经商行,必知其妙,盍尽言其实。吾等皆寻常商贾,虽与华阳尉出入,赖其取食也,非其类也。吕伯其无虑也。”

    吕伯道:“微贱身在商行,为魏筹粮,但有所费,尽在某身。”

    白艮道:“以先生之见,所费几何?”

    吕伯道:“愿闻白兄之见,弟不敢辞。”

    白艮迅速地与陈、巴二氏交换了个眼色,道:“秦人收粮石六十钱。以人日食一斗计,万人日百石,车四乘;乘秣日半石,夫三,夫日斗,二石秣直一二十钱,十二斗十钱。以此计之,日六千钱有奇。”

    吕伯道:“白兄以秦人价取值,亦过矣。以弟较量,万人日一金,何如?”

    白艮道:“大军所过,家无余粮。于人口中夺食,石六十钱亦不过矣。”

    吕伯还要争辩,信陵君道:“白兄劳心竭力,某深荷其恩,无以为报,愿以兄价取值。”遂于带上取下一只玉佩,递于白艮道:“军旅之中,事难为措,愿以此佩为质,以明吾必不失信也。”

    白艮狐疑地接过玉佩,略一抚摸,立即躬身递回,道:“公子此物,微庶断不敢收。”吕伯心下佩服,白艮仅仅只一抚摸,即知此玉佩非王公不能有,见识独高。

    信陵君道:“白兄何以如此?”

    白艮不敢起身,躬身道:“公子所命,微庶不敢违。微庶等扫庭以奉,必尽其财而后已。”

    陈和、巴宰见白艮前倨后恭,都是人精,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也皆躬身道:“微庶等必竭尽其能,以奉魏。”吕不韦跟在后面躬身施礼,却不开言。

    信陵君道:“诸公辛勤王事,王必不负。恐其难信,故以此佩为质,以彰其信。公其无疑。”

    白艮道:“公子信义昭于天下,微庶等无不闻。竭尽以奉犹恐不及,何敢以质。”

    此言一出,其余三家哪里还不知道当面这位青年是何人,一齐躬身道:“吾等皆愿供奉,敢不竭力,愿公子勿忧。”

    信陵君道:“诸公大义,某尽知。此佩但寄公处,容某以金赎。”

    白艮道:“此佩非凡物,微庶等曾不敢过眼,何况收存。此一经手,过莫大焉。”

    信陵君困惑地接过玉佩,对着有些朦胧月色看了一眼,感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圆璧,下面坠着半月形的玉璜,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知为何白艮一过手,即仿佛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但见白艮等不似假意推托,也不再坚持,随手将玉佩重新挂在带上,道:“诸公有命,某不敢辞。诸公但有所需,某当效劳。”

    白艮道:“愿效死力。”

    张辄道:“魏得诸公之助,幸何如之。将军必请王命褒奖。”

    白艮道:“不敢请耳。”

    张辄道:“吕伯奏军令筹粮秣,诸公但有所需,吕伯必应。”

    吕伯随即躬身道:“某多得诸兄相助,不敢稍忘。但得军务稍毕,自当酬谢。粮秣之事,军之大也,愿与诸兄细筹之。”双手一揖,将众家主迎请到另一处,远离信陵君一众,与吕仲一起商量起筹粮的细节。

    信陵君又摘下玉佩,问张辄道:“此佩何奇,令白氏识破身份?”

    张辄道:“玉者,君子所佩,凡佩玉者非庶也。而君上之佩,乃组玉,贯以珠绦,必王室所有。魏王之家,非君上而何,故能一语道破‘公子’也。”

    信陵君道:“然也。某失计较,故有此失。”

    张辄道:“虽有一失,宁无一得。三行之主见此佩,知是公子,再无难色,而踊跃效劳,不亦福也。”

    信陵君道:“果如此,亦能稍轻吾过。依先生之见,粮秣付之于车行,可乎?否也?”

    张辄道:“事有吕伯,必谐矣。惟不可久。以常计之,一夫常有余粮四十五石,现值秋收,余粮尚存,以重价贾之可得。华阳至启封,夫数万。日籴五百石,可二十日。过此则不堪矣。”

    信陵君道:“秦人亦如之,岂不持久?”

    张辄道:“此臣甚其虑之,而无良策。非得韩助,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与韩不申,此其机也。”

    张辄道:“大军立定,即遣使往大梁,合芒氏,定外交,求其援。”

第173章 夜议

    车队返回魏军的露营地,已是鸡鸣时分。早归的韩不申等人已被掌管将军庶务的仲岳先生安排在帷帐中安歇。在郭先生的暗示下,四人被分别安排到四个帷帐,以确保相互之间不能通气。信陵君一行回营后,已经得到郭先生通报的仲岳先生,早已将营地安排妥当,一行车夫、车乘、驾牛尽得其所,须、芒二公子,诸车行主管,皆有帷帐安歇。各事皆有人引领指示,仲岳先生自己不用动手,只在信陵君帐前左右不离。

    虽然徒步走了近一个时辰,一宿未眠,浑身酸痛,信陵君还是立即把核心门客召集到一起,商讨这次启封之行的收获,以及下一步行动方案。几乎所有到会的门客都对韩国背信弃义与秦人勾结表示愤慨,对秦人以在敌方核心地域开设军市的方式筹集粮秣军需表示不安。信陵君将在归途中与张辄等商量的方案拿出来,道:“方今之要,一在破韩秦之盟,二在破秦军市。韩秦之盟非义也,请王命令须贾大夫出使可也。破秦军市则需吾军亦以高价贾粮,与秦人争。”

第174章 华阳四行

    范先生道:“南关虽破,其城垒尚存基础;秦人去速,残破不甚,可以屯兵。且南关南窥华阳,东望启封,与大梁相呼应,正用兵之地也。攻守两宜,可以为之。”

    张辄道:“南关本踞东望西,今秦人在东,据南关可乎?”

    范先生道:“除此尚有何处可屯数万之众?启封、华阳之间,惟南关也,虽残破,犹可据也。他处皆平野,沟垒、房舍皆不备,仓促间难有为,惟以筑垒是务。”

    信陵君道:“惟吾所虑者,南关距启封、大梁不亦远乎。何以战?”

    范先生道:“此战也,非君上孤军能建功也。必与先为不可胜,外交韩国,内修和睦,多方误秦,而待敌之可胜。非可急战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至军,非为急战乎?”

    范先生道:“大梁尉至军,必其可胜乎?在杀吾军也。非善战者之所为也。君上则不然,既去老弱,复砺士气,乃集粮秣,高垒坚阵,必操胜劵也。故距敌二三日之程,急则一日夜可至,示之以形势,徐之以从容,而为不可动摇。秦人必有变,而吾得乘其隙矣。”

    仲岳先生道:“如此持重之势,必以粮秣为先,愿君上早图之。”

    信陵君道:“无忌何德,能为此也,惟赖众先生之力也。”环顾一周道:“尚有其遗乎?宁有亡失者?”众人知道计议已毕,皆拱手称喏。信陵君道:“搅扰清夜,心甚不安。欲往营中访车行诸君,愿郭、张、岳先生相助,他君请自便。”众人相辞而去。

    张辄、仲岳先生和郭先生坐到信陵君跟前,低声商谈了片刻,由张辄出来,找到吕伯,一齐到了众车夫露宿的营地。

    这片营地紧靠信陵君的营盘,周围还有多座营盘围绕。营地就由随队而来的辎车环绕而成,仲岳先生送来的帷布没有单独围成帷帐,而是被支在西北面,为整个营地遮挡凉风。在营门守卫的武卒见是张辄和吕伯,并未阻拦,但两人主动停下,道:“黄人张氏/卫人吕氏,求见四行车主。”这四人各自与自己的车行人夫在一起,并未歇在一处。闻听营门前有人说话,大家都望了过来。一名武卒进来传话道:“张先生、吕先生未见四位车主!”四人连忙站起来,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各自对手下人夫吩咐一声,就往营门而去。

    两边各自见过礼,张辄说明来意道:“将军深感诸先生大义,恐日间军事繁忙,愿面谢先生。扰先生清梦,先生其勿辞!”

    四人惊疑不定,但都道:“微庶何敢劳动!”张辄在前面引路,吕伯一路揖让,将四人带到信陵君帐前。

    信陵君满面笑容地在营门前迎候,一连三揖,将四人让到帐前,仲岳先生与郭先生已经在此等候,见四人来,各各见礼。

    帐前已经铺好席面,东西相对。四人连忙礼道:“微庶布衣,焉敢与将军对席。”尽管猜到这位将军是谁,但谁也没有点破,只能顺着称呼“将军”。

    信陵君道:“先生深怀大义,勤劳王事,虽锋镝不避。某等得保首级,皆是先生所赐。正该上坐!”

    见信陵君把话说得这么重,四人更是惊疑不定,越发推辞道:“小子何德,辱将军过誉。”

    吕伯道:“诸公休疑,将军仁义,必不君欺也。”

    仲岳先生亦请道:“将军座前,无尊卑之分,但尽手足之情。将军之太仆,亦与将军对席。”

    信陵君猛然道:“微子之言,吾岂忘之。待吾往请夏侯先生。”随往帐后跑去,不多时,将睡眼惺忪的夏侯先生拉拽过来。夏侯先生随信陵君前往半途迎接,后又载着启封令返回,过程中一言不发,低调无比。回来后,安顿好马匹,自己倒头便睡了。

    信陵君把夏侯先生拉到帐前,向双方引见,夏侯先生好像才清醒过来,急忙整整自己的衣服,恭敬行礼。一揖一让,尽显风采。

    信陵君道:“此次欲结车行之友,太仆久御车驾,愿居中以为相。”

    仲岳先生见机快,早到帐中取出一席,铺在两座之间。信陵君再行礼,两行在夏侯先生引导下,分宾主入席。有了傧相的引导,四家车主也不再作姿态,顺从地跟随夏侯先生的引导。吕伯欲陪席末,张、岳、郭三人一再揖让,吕伯只得在信陵君肩下坐下。

    坐定后,夏侯先生道:“临战倥偬,少水无酒,不及酬答,愿从简。”

    四人皆拱手道:“微庶岂敢。”

    信陵君首先于席间拱手道:“孤承王命,领大军,临大敌,心常戚戚。而得诸先生相助,军势必振,强敌必破。”深深一揖。

    对面四人一齐避开道:“微庶等怎敢!将军但有所命,微庶等不敢不从。”

    信陵君对吕伯道:“筹粮之事,各先生出力不少。”

    吕伯道:“车行无粮,需得乡间贾籴方得。惟车行之车可任将军所赁。”

    信陵君望向仲岳先生,仲岳先生答道:“籴粮非易,必得亲近而后可。先生尽力行之,若有所需,尽付于吕伯可也。”一句话,奠定了吕伯在车行中的地位。

    信陵君道:“诸先生相助吾等,孤不胜感激。夜请先生至此,非为军事,实系致敬。军中倥偬,酒水不备,诸菜不齐,难与酬谢;琴瑟不周,钟玉不备,难与唱和。惟明月当天,清谈为酒,以助其兴。”

    席间人一齐礼道:“将军清雅!”

    张辄道:“华阳尉者,韩王之胄,而守华阳者也。诸先生盍言华阳尉之趣事,以博一笑。”

    吕伯闻言,率先道:“吾见华阳尉,当在前日席间。直斥微贱卑庶之人,而敢临士人之上。”遂摆出一副庄严姿态,学着华阳尉道:“洛乃天子所居,奈何礼乐崩坏若此!宁洛邑周人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

    吕伯夸张的表情,果然引得众人面上挂上笑容。张辄道:“华阳尉奈何言此?”

    吕伯道:“臣位在须公子之上,故华阳尉有此言!”

    众人皆笑。夏侯先生笑道:“咄,张公子何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吕伯详作惶恐道:“微贱久在商贾,少习礼仪,举动失措,有失体统,死罪死罪!”

    信陵君笑道:“华阳君何对?”

    可能吕伯滑稽的表演引发了白艮内心深处的回忆,他自然地接着学道:“士子惟有一事不可稍离于心:吾祖乃血食者也,非他可比!自甘堕落,神弗福也!”

    吕伯则学出他最有感触的话:“士人失礼,吾甚不忍,客商勿怪!”

    仲岳先生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以华阳尉之见,席次若何则合乎礼仪?”

    吕伯道:“华阳尉论曰,士庶不同席,礼也;须氏外客,亦不得坐东道。须公子乃叨陪于西席之末矣。”

    众人又笑。仲岳先生又问道:“此何宴席?”

    白艮道:“此华阳之常也。华阳每有商队,必也佣请城中兵士卫戍。以货值,当十抽一,百钱得一卒随卫;卒日食一斗,钱十。”

    仲岳先生问道:“此华阳旧例乎,尉新政乎?”

    白艮道:“实乃新政,惟为旧尉所立,实行经年。”

    仲岳先生偏要一问到底:“何时所立?”

    白艮与同席的几人商量了片刻,回答道:“约旧年今时。”

    陈和道:“吾乃诸行中首为此例者,亦因秋后运粮,故忆得真切。”

    巴宰也道:“吾等皆从陈行知此政。行政之初,吾等皆欲通关节而得减免。奈旧尉咬定不放,关节不通,虚掷多钱!”

    信陵君看向吕不韦,这个小子一直沉默不语,甘愿居众人后。吕伯见信陵君在看吕不韦,遂叫道:“不韦盍言华阳之事!”

    吕不韦从座起,躬身见礼,道:“小子无状,敢言所知。华阳虽贵胄,贪而多食,食无拣择,形肥少威仪,惟以淫滥恫吓,自高大也。将军当知,不怒而威者,上也;怒而威者,中也;怒而不威者,下也。华阳举止失措,喜怒无常,而欲立威,仗势而勉行之,必不久也。华阳者,韩之门户,边邑之重,何以任此不威不重者守之?”

    满座唏嘘之声四起。信陵君亦长跪拱手道:“不意得小兄金玉之言。敢问贵乡贵氏?”

    吕不韦道:“卫人吕氏,不敢当将军之称,愿呼贱名‘不韦’。”

    吕伯道:“不韦实白行庶子,吕行实洛阳吕氏,同宗也。吕行因他事缠身,委辱弟仲代管。仲何德也,能为此哉?故小大之事皆听之于不韦。”

    白艮亦道:“不韦名为庶子,实冢宰也。白家小大之事,一应委之,必得安妥。”

    吕不韦道:“小子何德,得诸父过誉。”

    信陵君道:“不韦即知尉之虚实,必知韩王任之守华阳,盖有其意也?”

    吕不韦道:“华阳天下之冲,守尉不威不重,宁其不守乎?”

    信陵君心中一紧,道:“何谓也?”

    吕不韦道:“小子滥言,将军其参之!”

第175章 车氏之奇

    张辄对吕不韦道:“不韦不有虑,但直言其心。出尔之口,入吾等之耳,定无他哉。”

    吕不韦道:“小子姑言,将军姑听。华阳者,城小而坚,兵不过千,无钱粮之富,无人民之庶,盖边邑戍城也。军过而不攻者,得之而不为利,失之而不为害。秦人轻军而入重地,华阳、尉氏皆粜之粮也。虽然日运百乘,不过秦人一二日食也,何能为也?若华阳城中屯粮百万,而以轻佻无能者守之,则秦之难得解也。”

    猛闻吕不韦这番充满阴谋论的推论,众人虽觉可能,但均不敢相信。信陵君问道:“韩所谋者何,宁以王孙陷之?如欲献华阳于秦,奈何秦过而不攻,反径取启封?”

    吕不韦道:“秦人所图,固不在华阳边邑,而在启封、大梁。华阳者,备粮于道也。”

    仲岳先生道:“华阳城中何得百万粮?弹丸小城,何以储之?”

    吕不韦道:“小子鸡鸣随车入城,见城中积粮,在在皆是,非在屯中,不知其几万石也。”

    仲岳先生道:“华阳小城,戍卫不过千人,纵日食一斗,年耗不过三四万。以囷屯之,约十囷也;以窖藏之,约四五窖。华阳小城,必不能以囷,乃以窖也,二三窖,其几矣,盖二万石也。户收三十石,盖七八百户,庶几可也。”

    信陵君道:“若得百万,需屯窖几何?”

    仲岳先生道:“百万粮,非百窖不可。华阳非粮仓,盖边邑也。百万粮,非其能藏也。如以车载,约四万乘,亦非所能也。”

    信陵君问道:“依诸先生之见,华阳城中,粮几何?”

    白艮道:“不韦所见不差,华阳城内在在积粮。吾等百乘,不过什一。”

    仲岳先生道:“千乘之粮,不过二三万,盖华阳所能有也。华阳之车,不出诸君,敢问诸君,年来完其令,所纳几何?”

    几位先生相互看了看,还是由白艮出面道:“吾等车行,日有其货,不可一日绝也。多十余乘,或数乘。少则一卒,多则五卒,经年以来,不下千卒。可十余万钱。似吕伯计百乘者,近来稀有。”

    仲岳先生又道:“千乘之粮,于大军虽杯水车薪,然亦动静非小。先生可知何时运至?”

    几位车行老板又相互看了看,白艮道:“微庶等实不见其详。”

    吕不韦道:“华阳四野,人民数千户,租税多居华阳,稍稍转运郑国。小子以为,此盖今秋之租税也。”

    仲岳先生道:“岂意华阳租税至此哉!”

    众人没有什么再问的,相互说了些闲话,信陵君道了乏,众人辞去。吕伯被委派去送诸先生回营;夏侯先生自言不谙军国之事,只会养马,坚决不入帐讨论。

    和张、岳、郭三先生回到帐中,信陵君道:“吕不韦年虽少,其识不浅。”

    仲岳先生道:“一语道破韩王欲弃华阳,见识独高。”

    郭先生道:“华阳城内有粮不下四五万,君上其有意乎?”

    其他人闻言一愣,皆不知其意。郭先生解释道:“以轻军取华阳,可得五万粮。”

    信陵君道:“如此岂魏背盟乎?”

    郭先生道:“君上不取,宁奉于秦乎?”

    信陵君沉吟片刻道:“不可。华阳以粮奉秦,未暴于天下,而魏伐其邑,不义也。”

    郭先生道:“虽然,其无暴之于君!华阳粮车,出入启封,粜粮于秦,其粮车见在魏营。君公之天下,不亦宜乎。”

    仲岳先生忽然悠悠地道:“魏韩一体。秦欲攻华阳,魏军守之,不亦宜乎?”

    张辄眼前一亮,赞道:“仲岳先生果老成谋国。”

    信陵君道:“名不正,言不顺,事必不成,吾不取也。以事论之,欲胜秦兵,必赖韩兵;韩王如怒,事必贲也。”

    张辄道:“不然。王请韩兵,韩王必百般推托;君上一旦据其城,韩必出兵,以赎其城也。”

    信陵君道:“先生奈何言此?”

    张辄道:“华阳,弹丸之城,兵不满千。以数万之众临之,城必不守。城破,虽以数万精卒,猝难收复。两难相薄,韩王必不背魏亲秦,而发兵攻秦也。”

    郭先生道:“华阳虽弹丸之地,然居天下之中,城坚沟深,当郑之冲,非寻常可比。韩欲买之于秦者,秦必不据,而韩可复也。如为魏所据,而郑危矣!”

    信陵君默默地听着众位先生的议论,最终道:“吾不攻华阳,但居华阳之外,而助其城守,奈何?华阳尉粗懦之人,必不敢抗。吾不据华阳,而全同盟之谊,韩王虽怒而不敢言,必起兵而就同盟之道。”

    众人闻此,皆赞道:“君上之策,一举而二得矣。”

    张辄道:“华阳之事已决,继之以芒氏。”

    信陵君道:“当会车右先生。”

    仲岳先生道:“天色将明,宁勿眠乎?一时整军,恐难不及也。车右先生,芒氏之智囊也,不可以客卿目之。依臣之见,可会大夫、箫先生及芒公子等,同往访之。”

    信陵君扶额悔道:“夜来芒公子正在行中,便当引见之。”

    郭先生道:“非也。芒氏虽魏卿,其心腹难测也。以智囊一人暗访启封,深入重地,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援出启封令、尉。以臣之不才,断不敢为也。臣固阻车、芒交通,以防其变。”

    郭先生的话又引起帐中的沉默。仲岳先生道:“今夜难眠矣。愿听郭先生高论,以醒心神。”

    张辄道:“芒氏总大梁城守,魏王于庙拜之将军,授以斧钺,得专权于外,虽君上亦从之。不得易视之。”

    郭先生道:“此吾之所以惕虑者也。芒氏总司大梁城守,军事繁冗,日以万计。车氏其肱股也,使居其外,必也首要,非车氏不能成也。此何事也?援启封令、尉出启封!此事虽非小,然必万机中之最要者乎?此臣之不解者一也。车氏久在庙堂,只身孤影,深入女闾、商舍,左右逢源,是何人也?此臣之不解者二也。启封令、尉,失陷城池,其罪当诛。观二人之情,其有待罪之意乎?此臣之不解者三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有三不解,吾有三解释之。启封令、尉,奇人也;车氏,奇士也;守大梁者,首在启封令、尉,而不在车氏也。”

    郭先生道:“先生此解,正释吾疑。惟启封令、尉,弃城守而归女闾,重地失陷,于二人则不思退身之策,于芒氏则似欲委之以重任,此二人果何人哉!车氏于万军丛中,从容镇定,出入商坊,非久耕深植,何能至此?此必谋之于异日,而成功于今时也。”

    信陵君道:“先生可得其行迹之疑乎?”

    郭先生道:“张先生见郑公子,知车氏与二公乃在女闾,吾便动疑,乃与唐叔等谋。唐叔久在市坊,启封内有旧也。遂以访之,以求其情。惟二公欲离,情急事迫,不得其详矣。来日臣再赴启封,密访之必得。”

    张辄道:“车氏在启封,非孤身也,有二人相随:其一,陈四,武卒也,见在营中,随卫车氏,灵动机警,非寻常人也;其二,老者张氏,车氏称为‘故友张禄,当今贤才也。’此二者,吾皆不识,亦未闻其名。仲谨随之堂下,亦当不识。”

    郭先生道:“此二子,吾亦未闻其名。陈四于行间得睹其面,进退得宜,举动应便,而年少。吾观其意,常在车氏。张禄,非只未闻其名,亦未见其人也。”

    信陵君道:“当世奇才?其人若何?”

    张辄道:“须发皆白,身躯伛偻,似不良于行。须发虽白而浓密,几不见面颊。寻常长衫,长于言语。——知吾出君上之门。吾观其意,似启封令、尉有不愿回城之意,于女闾中隐伏数日,待秦人自归,乃出也。张禄乃以理动之……似知君上将大军临启封也。”

    信陵君道:“何出此言?”

    张辄道:“臣助张禄说二公,言公子领大军近启封。车氏道:‘果不出先生所料!’是必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其先知吾军至,以此说二公,必有策破秦!……其人何在?”

    张辄道:“车氏与老丈同出销账,臣等即被分开:二公与张禄至后室,臣与仲谨乃在塾内。至老丈归,只见迎出二公,张禄则不知所终。”

    信陵君赞叹道:“真神人也!其必也从车氏,吾当咨之。”

    仲岳先生道:“君上不可。君上纵有敬贤之意,宁不备小人之心乎?张禄高才,世所不知,惟车氏能用之。君上问之,岂不害之!”

    信陵君道:“微先生,无忌大谬矣!关心则乱,直此也。先生何策可得而访之?”

    仲岳先生道:“此隐士也。车先生既知之,必再访之,吾可得而知之也。”

    信陵君道:“如此全赖先生之功。”再转向张辄道:“以先生之见,车氏实得二人之助,方得建此大功。车氏能用此二人,亦非寻常也。依先生之见,此二人所建何功,而令二公欣然出启封?”

第176章 晋鄙困窘

    张辄仔细想了想陈四和张禄的表现,道:“非得其实,但揣度耳。二公本意隐伏女闾中,以待秦人自退。张禄告之秦人有持久之相,非旦夕可退也。今有外援可恃,邂逅迟疑,外援断绝,事必不成,而二公难测也。二公遂出。臣所见张禄之功也。”

    郭先生补充道:“车氏得武卒暗助,实陈四之功也。陈四年幼,出入街坊,自在得体;凡所托事,无不竭力,以至于成。细事所成,陈四之功也。”

    仲岳先生道:“陈四乃武卒也,何车氏得用之?”

    张辄道:“车氏自言,乃大梁门卫侯嬴荐之。”

    信陵君大惊道:“大梁门卫?侯嬴?……并无耳闻。”

    张辄道:“事起仓促,言多不详,听亦不真,或不是大梁门,抑他门卫亦未可知。即侯嬴,亦只知其音,不知其实。”

    信陵君道:“大梁城外城十二门,内城四门,各设一卫谨出入,兼任迎送职微而任重。虽为门卫,亦不过十六人也,不难访得之。”

    张辄道:“不独陈四,即二公在女闾,亦侯嬴告知。”

    信陵君道:“何侯嬴知之多也!——张禄亦侯嬴荐之乎?”

    张辄道:“非也。车氏言,张禄,其旧友也。时运不济,命中多舛……车氏似未荐张禄于芒氏。臣欲探其所由,仅言‘一言难尽’。其中似有隐情。”

    信陵君道:“何隐情之多也,何时能尽?”

    仲岳先生道:“如无战祸,此区区之事,何劳君上挂怀。”

    信陵君道:“不意门卫中竟有如此人物,全赖先生辛劳,细访清楚!”仲岳先生敬喏而退。

    张辄道:“车氏虽奇,交通芒氏亦不可缺也。”

    郭先生道:“以臣之见,芒氏总司大梁,必不有失。而无赖吾军之助也。何者?秦人据启封,大梁旦日可下,而王乃从容拜将,授斧钺,掌节符,雍容起坐,岂知危哉!”

    信陵君道:“何芒氏自在如此?”

    郭先生道:“芒氏引兵出,而兵折锋摧;君上代领残军,芒氏则归国拜将;秦人居大梁之郊,望大梁而不攻,开设军市,授敌以隙。如此种种,芒氏得无自在?”

    信陵君道:“先生何意?无忌不明。”

    郭先生道:“君上提一旅之师,虎据城外;秦人虎狼也,眈于城郊。二虎卧于侧,国人夜不能寐。君上欲安之,不以何为?”

    信陵君道:“必也二虎交争,而得其利。”

    郭先生道:“然也。此大梁尉所以出也。惟大梁尉一出大梁,即生贵恙,身心俱疲,难当此任。而君上非惟不驱虎与斗,反伏虎于侧,芒氏何堪?”

    帐中之人闻言皆不再说话。此言虽十分露骨,但却是每人心中深深的忌讳,从不敢宣之于口。郭先生一时道出,众人立时好像全都泄了气。张辄有气无力地问道:“芒氏不宜交通乎?”

    信陵君决然道:“大梁,宗庙存焉,断不容有失;大魏子民,亦不容轻送。欲破秦军,必交通芒氏。知我罪我,其在天乎。”

    仲岳先生闻言道:“君上既愿舍己为国,臣等当助之。车氏,芒氏之智囊也。今有奇行,必有奇谋。晓之以理,事可谐也。”

    信陵君道:“当以何言动之?”

    张辄道:“行间车氏曾言,王有段子干,欲托于芒氏,于疆场立军功,芒氏苦无策。”

    信陵君疑惑道:“段子干,此何人也,王何幸之?”

    张辄道:“车氏咨之于韩不申,似意韩人也;不申则言,盖魏旧臣段干氏之后。善锻,王欲命其司武库也,故欲归其军功。”

    信陵君道:“如魏旧族,行于魏王,王必用之,何劳军功。韩人自荐,王不欲客之,则以军功塞众,可矣!”

    张辄道:“姑无论段子何来,今王欲归其功,而芒氏无策,以此说车氏,可乎?”

    岳、郭二人立即来了兴趣,齐道:“可矣。”

    信陵君道:“何人愿往说之?”

    仲岳先生道:“臣愿往说之。但言君上愿亲引劲旅,直赴启封,而以此功归段子。惟愿芒氏少助军粮,略为接应耳。车氏如应喏,必能就芒氏,而协和于我也。”

    信陵君道:“全赖先生之言。”

    仲岳先生道:“君上既决,愿告于晋大夫和大梁尉。”

    张辄出帐望了望天色,回来道:“天已放晓,吾等且整装而待升帐。”

    几位先生相互看了看,皆风尘满面,冠歪袍斜,发髻蓬松,双眼满布血丝,俱皆抚掌道:“何军容至此乎!”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各自重新整理了衣冠,相互谑笑几句,帐外就传来了鼓声。

    信陵君派出军使去请晋鄙,一名门客去请大梁尉。

    晋鄙一路十分辛苦。他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但必须时时刻刻把魏公子顶在前面;魏公子似乎有些提防他,不愿意与他就近安营,这又使他的工作复杂了许多;更为可怕的是,这位公子哥在一班门客的撺掇下,老有出人意料的新主意,他必须把这些主意付诸实施,还必须保持局势的稳定,不能让这些胡闹扰乱了军营。前两天,这位公子哥发神经,让大军在无险可守,无城可据的荒凉原野停留了长达五天。他不得不为此多派出了许多路斥候,更远更密集地打探各方情报。在遣散了部分老弱,缩减了军队人数后,昨天公子哥终于同意出发,向秦人进军了,这让晋鄙长出了一口气——不然,这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向敌军进发,其实也意味着再困难也有了结束的一天。

    晋鄙十分小心地将信陵君控制于小邑的五千精锐挡在自己和长城之间;自己则以前锋的名义,靠前指挥,将所有部队都布署在这支小部队周围十余里范围内,一面拱卫信陵君,绝不让他出一点危险,一面还不能让信陵君看出来,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鼓声响起时,晋鄙已经穿戴整齐,立于帐前,看着营中军士们整队。不多久,信陵君派出的军使到了,请晋大夫和箫先生同往议事。晋鄙暗自腹诽,但依然将营事交给偏裨,自己和箫间一起乘车前往信陵君营帐。

    十来里的距离,乘车很快就到。信陵君的营门外已经开始列阵,一群门客挤在营门前监督。见车乘过来,急忙迎上来,一人接过辔带,把车牵到营后,一人引着晋、箫二人往大帐而去,边走边说:“君上候大夫久矣!启封令、尉为芒将军门下车先生援出,已至营中;芒将军总大梁城守,恰可互援。固愿大夫与车先生议定,便好行事。大梁尉虽抱病,亦与。”

    听到启封令、尉和车右先生的名字,晋鄙心中大震:这些人分别来自不同势力,在朝堂上有协调这些势都十分困难,何况是在营中;而且信陵君怎么能把这些分属不同阵营的人招集到一处的呢?脸上还是保持着神色不动。

    快到帐口时,门客又小声地道了句:“韩人不申亦在营中。”这句比前面那句还要让人震惊。还未等晋鄙有所反应,门客已经在帐口外高声唱道:“晋大夫鄙至!”晋鄙立刻收敛起自己的心情,拱手于帐外;姿势刚刚摆定,信陵君就已经出现在帐口,拱手道:“无忌谨候大夫、箫先生。”

    晋鄙回道:“臣无状,劳公子久候,死罪死罪!”箫间跟在后面敬礼,却不说话。

    信陵君道:“紧急军情与大夫议,愿勿礼。”

    晋鄙道声“喏”,跟在信陵君身后进了大帐。箫间则毫无存在感地进入帐内。帐内布满了信陵君的门客,分别站在帐内不同位置,主要负责警戒。正中设一几案,东面都是信陵君的门客,大梁尉则坐在西席首座。信陵君将晋、箫二人让在西席,大梁尉欲立起让座,被晋鄙坚决辞让,道:“微卑之臣,焉敢与贵人争座!”定在大梁尉肩下坐下。箫间见二人雍容辞让,不知自己位次如何,一时呆立场中。信陵君道:“孤忝掌大军,赖诸卿协力,幸未有失。今吾之幕臣忝居东道,愿诸卿就西席。”对箫间道:“箫先生虽布衣,总掌营事,位莫尚焉。暂辱居下,幸勿辞!”

    箫间可有可无地回道:“微庶岂敢!”

    晋鄙见自己与大梁尉的辞让波及箫间,连忙扶大梁尉就坐,自己在下首坐下,箫间在晋鄙之下就坐。

    信陵君回到案前,致敬道:“辛劳诸卿!”

    众人回礼道:“愿以力效!”

    信陵君道:“承诸卿威德,诸先生竭力,张、郭先生等深入启封,一探军情,二者援出启封令、尉,及芒将军府车先生,并韩王孙不申等,现在营中。此事颇关军事,故请诸卿一议。”

    晋鄙纵然事先已经得知消息,听到信陵君亲口说出此事,心情还是一阵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上首的大梁尉拍膝道:“善哉!公子有此先生相助,何虑大事不成,强秦不灭!”晋鄙等大梁尉说完,这才缓过神来,亦于席间道:“真吾军之幸也!”

第177章 点军

    箫间还是淡淡地弯腰行礼道:“诚幸事也!愿闻其详。”

    居于东席首座的张辄开言道:“臣等谨往启封,打探军情,遇车先生及与二公困于启封,得武卒陈四相告,遂往援之。几经波折,幸得成功。”

    箫间于席间敬礼道:“车右者,吾主之肱股也,得先生相助,幸出虎口,箫间谨拜谢!”张辄亦于席间回礼,续道:“臣于启封,探得秦于其坊开军市,四乡粮秣皆往供之以求利。更有韩边邑华阳尉,以公帑资秦,韩氏不申其司也。魏邑尉氏亦往,有家老总其事。想启封近邑,多有往者。秦军甚多,四方供应,而秦人日才一餐。华阳、尉氏,车皆百乘,队数百人,入启封时盖由一大夫引百人随卫之,启止动静皆如命,曾不稍乱。秦营设于启封城,而坊间交易,两者隔河相望,以桥交通;坊里秦军少,交易如旧,即粮坊、女闾亦然。日落休市,关防甚严,禁人出入。”

    议事前,张、郭、吕、唐等皆通告了自己的经历,故张辄席间能总诸人所见而言之,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即席间诸门客,经张辄这么一归纳,也觉得许多难解的头绪解开了,纷纷点头。

    大梁尉依旧拍膝道了声“善哉”,晋鄙于席间一礼,表示自己听到了,很满意。轮到箫间时,他问道:“秦人粮少,营间动静若何?”

    张辄好像明白箫间问话的本意,回道:“秦营依城而立,漫无涯际。营间道路宛然,动静举止得宜。粮虽少,营不乱也。”

    箫间再问道:“坊间秦兵虽少,其状若何?”

    张辄道:“但各司其司,无散乱扰民者。”

    箫间低头拱手,表示问完了。晋鄙接上来道:“臣遣多路斥候,日夜探报,不如张先生多矣!”

    信陵君道:“愿闻大夫所知。”

    晋鄙道:“惭愧!臣多方斥报,仅知三十里内并无秦军。然亦与秦斥候相遇。——秦人当在六十里外。”

    信陵君道:“大夫老成谋国,诸军所赖!今探得军情如此,今日吾军动静若何,愿大夫教我。”

    晋鄙自然知道进退,道:“张先生既得秦军之实,必有所谋。愿闻先生所策。”

    张辄也不推辞,道:“依臣等所见,秦人设军市,必有隙可乘;韩邑华阳暗资秦人,不可不防。故臣等议得三策:以精壮乘隙入启封,大军一至,内外并起,此上策;前赴华阳,全据粮秣、城池,外和韩王,待韩军出,吾军与大梁军三路齐出,必胜秦军,此中策;前据南关,复修城垒,以为不可胜,外结韩国,内协大梁,而待敌之可胜,此下策。”

    大梁尉默不作声,晋鄙偷眼看了看箫间,见箫间亦低头不语,只得自己开口道:“吾军之利在于急战,如先为不可胜而据南关,粮秣日费千石,非旦夕可备。如据华阳,韩王处恐难开口。”

    张辄道:“臣等议得:秦人在侧,华阳城小兵微,当天下之冲,苟为秦破,所失非小;故念同盟之谊,代为防守;秦人若退,朝夕还之于韩。一应军需,虽取之于华阳,容后以金偿之。”

    晋鄙想了想,道:“善。非仅得华阳,且促韩出兵,一举而二得。”

    信陵君道:“大夫既善其策,愿总司其事。大梁尉虽卧病,其勉力相助;武卒久随尉府,愿大梁尉掌之,必能协力。”

    大梁尉辞道:“臣老病,愿辞。”

    信陵君道:“大梁尉,先王肱股,亲至营中,倚为干城。虽卧病,劳心者治人,自有弟子服其劳。愿勿辞。”

    大梁尉道:“公子谬赞,臣何当之。愿捐残躯以报。”

    信陵君道:“大梁尉辛劳!”

    晋鄙道:“臣愿以大梁尉麾指是瞻。”

    大梁尉道:“老病之躯,得效犬马为幸,愿附骥尾,大夫勿弃。”

    信陵君道:“二卿皆国之干城,吾魏所赖。但精诚协和,无难事也。愿卿细筹华阳之事,勿使有遗。”

    晋鄙道:“臣匆忙失策,愿借公子之筹。”

    信陵君道:“但凭大夫所欲。”拱手相辞出帐。众门客亦随其后出帐。晋鄙道:“张、郭二先生深入启封,愿得相助!”

    得到信陵君暗示,张辄和郭先生连忙回头,道:“愿为大夫效力。”

    出到帐外,营前列阵已毕。仲岳先生入帐议事,诸营务皆由门客靳先生承担,而由曹先生辅之。信陵君引众门客出来,见营前点兵,遂于营门十步之外停下,静观靳、曹二人点兵。二人虽不经阵战,但点兵的事还是在乡里干过,加之有司莽处理各种细节,常规点兵事务倒还进行得井井有条。

    不多时,各军偏俾均来到信陵君营前领命,被引到信陵君跟前,见信陵君也立于营口,知道有特殊事情发生,均简单地报告列阵完毕,可以出战,就不再说话,安静地立于两侧下首。信陵君也不多说话,耐心地等待帐内商议出一个章程。仲岳等门客一个个均神情严肃,配合着表演,让前来的军将、偏俾心神不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终于,帐幕掀开,大梁尉、晋鄙领头,几名门客跟在后面,走出大帐,来到信陵君下首,立定行礼,信陵君躬身回礼。晋鄙道:“臣等议得……”

    信陵君突然侧转身,道:“军机紧急,请大夫行令。”说完,就从身边门客的手中接过斧钺,执于手中,立于东侧。晋鄙正不知如何才好,仲岳先生心领神会,上前揖让道:“军机紧急,愿大夫勿辞!”大梁尉竟然也对晋鄙揖让一下。晋鄙见信陵君已经立于下首,仲岳先生和大梁尉出来揖让,不敢再辞,只得走到众门客队前,转身面对各营诸将,信陵君和大梁尉竟似有默契地立于晋鄙两旁,明确了晋鄙全军主将的地位。众将见信陵君和大梁尉如此,哪里不知道做人,均出列对晋鄙赞名敬礼后,分列两边领命。

    晋鄙的指令说起来非常简单,就是全军以现有阵形向南开进三十里,前锋要开进得更多一些,占领残破的南关。只不过涉及到的细节很多,各军各营均要协调步调,所以涉及的军令十分繁琐。信陵君在军中有些日子了,已经有能力把军令转换成大军行进的粗略图。

    晋鄙发布的另一项命令让人有些意外。他宣布将剩下的一万武卒整成一军,以大梁尉为将。抱病的大梁尉完全没有病态,底气十足地应喏。任务分派完毕,诸将各自回营。信陵君将晋鄙和箫间留下,与车右先生见面。

    车右先生和启封令、尉各自有一小帐,散在各营,互不通气。点军时,由于仲岳先生的特别嘱咐,车右先生和启封令、尉连夜操劳,可不参加点军。

    车右先生可能是真累了,也可能是回到魏军军营后十分放松,虽然铺的秸秆并不厚,身下的土地还有些硌,但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点军结束。

    车右先生从铺上坐起,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猛然感觉自己有些过于放松,睡得太沉,万一梦中道出些什么可不得了。他定定神,拍掉身上沾的秸秆,站起来,紧跟着发现陈四从帐口探出头来,道:“先生好睡!”

    车右先生见到陈四,连忙过去道:“尔如何在帐外?夜间宿于何处?”

    陈四道:“夜来只宿于营中。点军之时,身无所属,知先生宿于此,故留于帐外,以候先生。”

    车右先生道:“四兄辛劳,吾心何忍!”

    陈四道:“先生此言,小子何当!既有侯夷门重托,又得先生厚待,小子焉敢稍有懈惰。”

    正言间,营门前一片脚步声。陈四赶忙跑到帐口一看,失声叫道:“信陵君到!”

    车右先生也跳到帐口,果见信陵君在前,左边是大梁尉、晋鄙、箫间等一干文臣武将,右边是张辄等一干门客,浩浩荡荡而来。车右先生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衣冠,出帐立于帐口,陈四立于身后。

    信陵君等进了营门,在营司的引导下,向车右先生所留宿的帷帐走来。离了好远,信陵君看到车右先生立于帐外,甩开身后的人,趋步上前,拱手当胸,道:“无忌谨拜先生!俗务多缠,有失请教,怠慢先生,有罪有罪!”

    车右先生一揖到地,道:“微庶得公子救拔,脱离虎口,身得安泰,不及拜谢,惶恐惶恐!”

    信陵君已经走到近前,也一揖到地,道:“先生清名,无忌久慕,恨不得朝夕请教耳!得先生驾临军营,幸何如哉!”

    车右先生道:“微庶岂敢!公子之义,薄于天下,虽泰山北斗,不敢加也!”

    信陵君道:“先生谬赞,无忌何当!”正好大梁尉等也跟了过来,信陵君转身,一一介绍,车右先生一一礼敬,不知躬了多少次腰。箫间与车右先生是同僚,自不必说,大梁尉和晋鄙因为芒卯的缘故,也与车右先生打过交道,都不是外人。一一礼毕后,张辄对信陵君介绍道:“陈四兄,武卒也。启封之事,所赖多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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