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七章 谁送来的信
“刘叔,你,刚才说什么?”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锦儿问了一句。
“我说,”
刘饕把手里拿着看的纸放下,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
“我来认十分之二的份例吧。”
六万的十分之二就是一万二钱,白锦儿脑海中快速地算出这个数字之后,用有些惊异的眼神看向男人,
察觉出了白锦儿眼神之中的含义,
刘饕咳嗽几声,
“我都说了。你别以为我这么几十年,真是两袖清风地过活着的。我出来混的时候,你这小丫头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我呢,这个人也实际的很。虽然你刚才说的和这纸上面写着的,我没完全弄明白。但既然有这样什么都不干还能一直拿到钱的好事,我可是要第一个参加的。”
说着说着,刘饕坐直了身子;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那些纸,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况且,你这丫头弄的东西都实在有趣,要是不亲身体验体验,说不定以后我还会后悔呢。”
听着男人这好像玩笑一样的话语,白锦儿心中却明镜一般,
她深吸了口气,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考之后,
点了头。
“既然这样,那我先将定好的契纸给你一份。然后刘叔你仔细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再问我。”
“不必吧,
你刚才不都已经和我说清楚了吗?”
“不行,”少女已经从坐的位置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
“虽说我们是朋友,但一事论一事,既然是涉及到了钱货交易,还是要将所有都讲清楚才是。以防之后出现什么问题。”
说着,白锦儿向柜台走去。
刘饕看着白锦儿的背影,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个奇怪的孩子啊,出来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改变。”
......
“这是谁送来的?”
王玚苏半倚靠在玉榻上,看着底下捧着信纸的靳鹤七,打了个哈欠。
“那位姓白的小娘子,
就是莹娘子介绍来的那一个。”
“哦,原来是她。哼,”手中合起来的折扇点了点额头,王玚苏缓缓坐直了身子,
“我还当她是,同别人不一样的,结果才一年的时间就憋不住了么。还是写信来了?”
“这奴就不知道了,”
靳鹤七捧着手中的信纸,面带淡笑,
“还要请阿郎亲自看一看才知道。”
“拿上来吧。”
“喏。”
呈上的信纸被王玚苏用戴着碧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展开,他原本还只是斜睨着,看着看着,眼神便慢慢地正视起来,
“咦,
有点意思。”
靳鹤七垂着手站在一边,表情始终没有改变;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却能察觉到,靳鹤七在听到王玚苏说出有点意思的时候,笑容的弧度变得大了些。
“她几时送来的?”
“今日辰时。”
“可还说了什么?”
“说了。说明日同时辰还会再来,请阿郎给她一个答复。”
听言,王玚苏放下了手中的信纸。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凝固了,烛光下却好像平静的湖面一样会泛粼粼的光,
靳鹤七明白,这是他们阿郎思考时候会出现的表情。
半晌,才听到王玚苏幽幽地开口道:
“我知道了。明日这位白小娘子来的时候,请她入中厅。”
“喏。”
“对了,”
靳鹤七正要退下,王玚苏又忽然叫住了他。男人即刻站住了脚步,又恢复了刚才那垂手听命的姿势。
“表小姐还有几日到长安?”
“根据回信来看,应只有三日了。表小姐的房间也已经收干净出来了。”
“那么帖子,”
“明日就差人送出去。”
“很好。”
王玚苏点点头,
“此事还是你来做,我才放心。除了你之外,还是不要太多的人知道。表小姐此次既然是来游玩散心的,就要表小姐好好散心才是。你对长安四处都了如指掌,要让表小姐散心,还是要你来才是。”
“阿郎放心。”
“唉——”
绘着竹影的灯罩下,烛火莫名地晃了晃;王玚苏抬起头,随手将纸扇丢到了榻下。
“为何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他们还如此的坚持呢?难不成我们王家,是靠着固执才延续至今的么。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活了几十年的族老,难道还不明白么。
你说呢,阿七?”
“奴也不知。”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王玚苏眉尾轻挑,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靳鹤七微微垂首,没有看王玚苏的眼睛。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有时候,有些话,我也只能同你说一说了。还是说,你也觉得,
我做的不对?”
“若要奴说,
阿郎所做的,自然是对的。只不过各位族老,想来也有自己的担心吧。”
“说的不错,作为族老要考虑的事情,自然要比我考虑的多多了。这也正好,考虑的少了,反而更能做出正确的决策。而我,就是那个要做出正确抉择的人。”
“阿郎说的是。”
王玚苏扫了靳鹤七一眼,
这位伺候了他十多年,可以说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仆从,说话做事总是如此滴水不漏,甚至有时候都会让他这个做主人的心生畏惧与怀疑,
不过或许比起这样看不出喜怒擅于伪装自己的人来,
还是蠢钝如猪的人更让他觉得生厌。
“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喏。”
靳鹤七朝着王玚苏行了一礼,缓步退出了屋门。
男人行走在昏暗的长廊,每隔十步就点在廊下的游灯并不明亮,在今夜这样多雾的夜晚,更是好像一小团聚拢的萤火虫一样,
除了靠近的角落,再照不亮别的地方了。
即使眼前再无别的人,靳鹤七的双手也是垂在身侧没有丝毫的晃动的;但他却站直了身体,不再像在屋子里那样总是微微低着头的,
而是抬起头,看了看夜空。
墨蓝色的夜空被薄薄的芦苇绒似的云笼罩住,见不到月亮究竟在什么地方,
“看来明日要下大雨啊。”
靳鹤七没有收回目光,口中低声说道。
第八百一十八章 容家
“好大的雨啊。”
白锦儿听着窗外的淅沥淅沥的雨声,回了一句。
刘饕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翘着二郎腿,嗑的瓜子皮随口就吐在了脚边。
“喂刘叔,都说了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在店里店外乱丢垃圾了。”
“有什么关系,
反正下雨,一会儿就冲走了。”
他又嗑开了一颗,这一次却把瓜子皮吐到了手边的小碟里。
“唉不过这么大的雨,店里客人都少了。没想到都入秋了,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一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等这雨停了啊,怕是天就要冷了。”
“这么说来,去年我穿着上长安来的那件袄子坏了,得趁早去置办一件新的才是。还得给小元她娘买个暖手炉子。”
“暖手炉子?”
“是啊,”
雨滴砸落地面,雨水的味道钻到人的鼻子里,湿漉漉的反而挺提神醒脑;刘饕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念叨,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那人从以前就有个手脚冰冷的毛病,秋冬的时候是离不开手炉的。结果最近听孩子说手炉坏了一直拖着没去买新的,指不定又是为了剩钱或是嫌弃麻烦。干脆我买一个叫小元给她带去。”
白锦儿抿着嘴笑了,她摇摇头,开口道:
“没想到刘叔你还是个细心的人。说不准这么坚持下去,何姨还真能和你重修旧好呢。”
“我可没这么想,”
男人悠悠地说着,
“我这人就是个混账,根本不配有家庭。这辈子还能再和自己女儿见面便是撞了大运了,再要她天天对着我这张脸?那也太缺德了些。
况且晴儿有多讨厌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现在只想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和小元见面,除此之外,别的一概不求了。”
白锦儿耸了耸肩,继续切着手里的菜。刘饕看的这样开倒真是在她意料之外,不过她也没多惊讶,不如说,这样的想法她还挺倾佩的。毕竟中国人历来追求坠欢重拾破镜重圆的大团圆结局,因此似乎在大部分故事里,无论发生之前发生什么事情存在什么嫌隙都能被一笔勾销的,
听刘饕这么直接地承认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并选择面对,白锦儿竟然还有些感动。
“好大的雨啊,”
“是啊。”
……
“好大的雨啊,”
“是啊。”
陶阳把伞收起来,轻轻地抖了抖上面的水。他看了看铅灰色的天,叹了口气,
“这样大的雨,看来是去不了赏花呢。对不住了容娘子,扫了你今日的兴了。”
“哪里的话,”
站在陶阳身后的容婉雄善意地笑了笑,语气轻柔地开口道:
“这几日多亏了郎君带我四处逛了逛,我已许久未长安来,好些地方与我记忆中的,已经大不一样。”
“既能让娘子开心,我的任务也就达成了。”
陶阳转过身,对着容婉雄一笑。
这位容家的娘子,父亲是朝中老臣,母亲出身琅琊王氏,虽不在长安城中长住,但也绝对是勋贵之家的出身。她的兄长时任大理寺卿,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平级,
此一次容家姑娘进长安要人作陪一事,也是褚亮从中筹合的。
唉,
陶阳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自己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定下的婚事,反倒成了官场上博弈的一种筹码。
“郎君是不是累了?”
虽然名字中带着一个雄字,但容婉雄与其他大家贵女并无什么区别,甚至说比陶阳遇到过的许多贵族女子都来的温婉可人善解人意的多,
或许是伪装出来的吧,
不过陶阳到现在也并没有发现所谓的破绽。
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无奈被容婉雄察觉,她柔声开口。陶阳立马醒了醒精神,
“没有的事。只是这雨下的这样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各自辞别吧。”
“嗯?”
“今日郎君也陪我去了许多地方了,”女子看着他,“我也有些疲倦了,想来郎君应该也累了才是。我回去会和表兄言明的,正好今日表兄家中有客人来,按理我也应当去作陪才是。”
“既然这样,那好吧。那我先将容娘子送回府上。”
“不必了郎君,”
容婉雄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他们躲雨的亭子外,远远地有一树正开花的木槿。在那树木槿前站着一个人,手中打着灰白色的纸扇,
身上也穿着灰白色的长袍,
宛如是融化在了雨与雾中。
“有人来接我回家的。”
陶阳也顺着容婉雄的视线看了过去,看见那个站在雨中的男人。那人他认识,这几日,都是他将容婉雄送出王家的。
“那我送娘子......”
“不用了,”
容婉雄摇摇头,已经笑着撑开了伞。她迈步走向雨中,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陶阳看着她转身对着自己灿烂一笑,裙角溅上了水痕,
“那明日若是放晴的话,
我们再出来一起赏花吧。”
“啊,好,”
女子点了点头,转身朝木槿前的人奔去。留下陶阳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良久,
他才撑开了自己手中的伞,走出了亭子。
走回到家的时候正好雨停,陶阳把收起来的伞递给身旁的奴婢,迈步跨进门中;陶金氏像是在门口等了很久的样子,看见陶阳进来,连忙迎上去,
“三郎,今天如何?”
“什么如何?”
“什么什么如何,我说你和那容家小娘子如何?”
“很好,带她逛了城外义椒村。似乎从没见过那样的乡村景致,倒也玩的开心。”
“阿娘不是问这些,阿娘是问......”
陶金氏话还没说完,就被陶阳挥手打断了,
“阿娘,今日去了许多地方,我已经很累了,我想去随便清洗一下便休息了。虽说雨停了但外面潮湿路滑,阿娘还是不要在院子里逗留的好。”
“唉好吧好吧,”陶金氏明白这是陶阳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的表现,她虽不甘心,但还是让陶阳离开了。
“真是的这个孩子,究竟是像谁呢?肯定是像他阿爷。”
第八百一十九章 回绝
“恭喜陶少卿贺喜陶少卿——”
“有什么好喜的,你怎么总是在恭喜我。”
祁符笑眯眯地凑到低头写字的陶阳身边,开口说道:
“听说少卿要和容家的千金结亲了,这难道还不算是喜事么。”
陶阳没有回答,
在桌上的信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怎么,看三郎你的样子,不怎么高兴啊。有娇妻美眷,又有底蕴深厚的丈人家,往后这官场,还不任你畅游了?”
“既如此,
你为何不去搏这一个喜事?”
祁符的身子微微一僵,
“哈哈哈,三郎你这是说什么话呢,又拿我打趣了不是?”
“是不是打趣,想必你心中也有想法吧。”
将笔搁下,陶阳抬起头看向祁符。
“容家,或者说是王家,
要的只是一个‘贵’婿,至于是不是我,却不打紧。当然或许是我最好,但如果不是,倒也无什么影响。”
祁符脸上的笑容慢慢沉寂下来,
看向陶阳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丝晦暗不明。他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等待什么,他似乎是笃定陶阳说这话只是为了试探他,
而不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
放弃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半晌,
陶阳才听到他幽幽地说了一句:
“你想好了,你不后悔?”
“这是什么话,”后者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动,翻看着桌边的典籍,听不出任何违心之感,
“既无媒妁,又无亲命。万事皆无,谈什么后悔。”
陶阳不需要抬头,也能察觉到祁符偷来的阴鸷的目光。这一次,祁符没有说话,他在陶阳的身边坐了片刻之后站起身来,对着男人行了一礼,慢慢从屋里退出去。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祁符离去的方向,
唉,
也不知道他这一选择,究竟是好是坏——他无意依靠娶亲攀这一门富贵,
他也深知,这一门亲事其实是那些旧的权贵与如今天后一派妥协的标志之一,
所以并不一定要是他,
只要是如今天后一系之下,有前途有未来的年轻人就足够了。而这一人倚仗旧贵族与新派系的势力,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上进心,也足以够他平步青云了。
但陶阳并不想趟这一门浑水,
所谓旧派,所谓新派,
这样的缓和,又能维持多久呢?他自问对权势没有多么热切的渴望,而在那诡谲的漩涡之中若没有深陷泥潭也要举步向前的决心,怕是风光不了多久的。
那么和他完全相反的,
祁符一定适合那个地方。
男人的心里如同饥渴的野兽,渴望向上爬的力量,爬到至高无上的顶点,只有将万物都举重若轻的力量,才能填补那种渴望,
即便是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眼神,
陶阳打一开始就清楚的很,
只要有一点机会,祁符都不会放过的。
他还能来问自己这么一句,都算是这几年同僚的情谊了。
可,
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对容家姑娘太不负责了些;若是祁符并非良人,那他这样随便将祁符推出去的作为,就成了罪过了......
想到这里,陶阳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你要说让他就因为这么点愧疚就去娶那个姑娘,他也做不到,
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容婉雄的不负责任,
更是对她的,不负责任。
......
“买了筐石榴,说是刚摘的,”
刘饕嘿咻一声,把一大筐颜色红艳艳的石榴放在了白锦儿和何不思面前。
“阿爷快坐,”“刘叔辛苦了。”
两个女孩儿灿烂一笑,都从榻上下了来;何不思拉着刘饕坐在身边,白锦儿则凑到那筐石榴跟前,开始在里面挑挑拣拣。
“你放心我都看过了没,没坏的,”
白锦儿捡出三个,给了刘饕父女一人一个,给自己留下一个笑着开口:
“我可不是在挑拣坏的,
只是颜色这样好看的石榴,大多都酸。刘叔你可别买到了酸石榴才是。”
“不会不会,
我虽不是正经干你们这行的,也听过见过不少,难道酸石榴甜石榴我还分不出来吗。”说着刘饕大手已经将手里的石榴掰开,他美滋滋地剥下鲜红晶莹如宝石一样的石榴籽丢进口中,正准备享受果汁的甜蜜的时候,
从舌根涌出的酸味,顿时叫他的脸都扭作了一团。
这会儿白锦儿和何不思刚刚把自己手里的石榴掰开正准备吃呢,白锦儿看到了男人的表情变化及时住了手,可何不思显然就没注意到了,
吃下酸石榴的她表情变化和自己的父亲一模一样,
任谁见到了都不得不说一句,肯定是父女啊。
“哎哟真他娘的酸!”
刘饕把手里的石榴往桌子上一掷,呸呸呸地往地上吐着石榴籽,白锦儿在一边捻下一颗含在口中,牙尖微微用力咬破果肉,
这一点酸味也顿时叫她口舌生津。
“那老货竟然骗我,
我这就抬着这石榴找他算账去了。”
“算了算了刘叔,”
放下手中的石榴,白锦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若真是骗子,想必现在早已经跑走了。下次再买时先尝一尝就好了。”
“嗐你这话说的,我这可不是尝了甜,这才买的吗。”
“你尝的是从这筐石榴里拿的么?”
“不是,是那老头一开始就剥好放在那儿的。”
“那不就得了,”
白锦儿耸了耸肩,
“怕是提前找了甜的出来做幌子,叫客人尝了那甜的,再买这酸的。”
“真是可恶!”
“就是就是!”一旁的何不思附和,一张巴掌大小的脸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看来那酸劲儿还是没过去。
“罢了,主要是怕这会子过去人也没了,白白跑一趟。这酸石榴倒也不是不能吃……”
“这怎么吃?就吃这么点儿就把人牙都酸掉了,要吃下这一整个,那估计口水都得变成!酸的去了。”
“自然不是直接吃,我拿去……”
白锦儿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人影倒在了他们三人面前,
只听得“扑通”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三人一大跳。
第八百二十章 有贼
“你没事吧?!哎!”
摔倒的是个男孩子,白锦儿上前去扶,看见一张掩藏在脏灰下的还算清俊的脸。不过那孩子的右脸颊到下颌处,有一条小指长短的细细疤痕,但如果不是细看的话,是看不太出来的。
“对,对不起……”
被白锦儿扶起来的男孩开口说话,在看到白锦儿的一瞬,他却愣了愣,
白锦儿也有些疑惑,
虽说男孩的脸脏脏的不太方便辨认,但她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张脸。
接触到白锦儿略有怀疑的眼神,
男孩赶忙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他的脚步虚浮,刚刚脱离白锦儿搀扶的手立马打了个踉跄,若不是刘饕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他,怕这一次摔,就要脸朝地了。
“着什么急呢小家伙,
看你这狼狈样子,别是哪家的逃奴吧?不过看你这脏兮兮的衣服也不太像,连路都走不稳,最少也得三天没吃东西了吧?”
“我没事,没事......”
“白丫头,”
刘饕没有理会男孩苍白的解释,而是转头对着白锦儿喊了一句,
“厨房里不是还有剩下的蒸饼吗,你去拿几个来,给这嘴硬的小家伙吧。”
“好。”
白锦儿的眼神恋恋不舍地从男孩的身上收回,
她确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的,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想必不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很想回想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毕竟心里一直记挂着,总是不舒服。
原本是用油纸包了三个白白胖胖的蒸饼,
但白锦儿转念一想,还是将剩下的都包了进去,一共六个,
一大个怀抱那么大的纸包被少女抱在怀中,走出了铺门。
“来,虽然有些凉了不如刚出锅时候暄软,但好歹能饱腹。你要不在这儿先吃几个再走,我们也可舍你一碗水喝。”
男孩接过了白锦儿递来的纸包,
他半垂着首,愈发看不清此时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一双乌黑明澈的眼睛,不时偷偷瞟着眼前的少女。
“不......”
“哎得了吧,你就坐吧,”
依旧是不等到男孩回答,刘饕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坐榻上。
“这蒸饼可噎的慌,你从这儿出去了也不一定能找着愿意舍给你水喝的人,反正蒸饼也白白地拿了,再喝一碗白白的水,也没什么干系。”
“说的是,”
刘饕说的话逗笑了白锦儿,她摇了摇头,进屋端了一大碗清水出来。
“吃吧,若是不够,还有些剩下的。”
男孩被刘饕白锦儿和何不思围在中间,他没有抬头,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翻开那油纸包,抓出一个蒸饼就塞进了嘴里。
......
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
低着头整理桌上纸张的白锦儿抬头看了看,
只跳了一下。
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焰又恢复了宛如凝固住一般的状态,只有那被加热挥发的灯油,偶尔会发出细微不可知的滋滋声音。
差不多了吧时辰,
没有钟就是麻烦。白锦儿打了个哈欠,开始收起桌上的东西。
这些都是她这几个月来四处游说拉到的赞助,有多有少,但总归是在缓慢进程着——照这么发展下去,也许在明年,她就能真正拥有一户属于自己的铺子了。
想到这里,白锦儿不由得有些激动。
烛火又晃了,
这一次白锦儿看的清清楚楚,
窗子她是关好的了,不应该是有风吹的烛火晃动;这寂静的大半夜,除了偶尔能听到不知哪户人家养的狗发出几声吠叫,
就再也听不见什么别的声音了。
白锦儿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毛,她手上的动作快了不少,三下五除二就把桌面收拾的干净了。
将小桌子抬到地上去,白锦儿把被子抱到身边来,
吹熄了窗台上的蜡烛。
呼的一声,
屋内陷入了黑暗。
今天晚上没什么月亮,更不存在月色如水一说;熄了蜡烛的屋里虽不说漆黑如墨,但也能算上伸手不见五指,
白锦儿阖上眼睛,
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汪,汪,汪,
犬吠声一声一声,有一种说不出的缓慢;好像近在耳边,但又好像隔了遥远的距离一样空荡荡的。
渐渐地白锦儿感觉到困意袭来,
她呼吸声放缓,
马上就要进入梦乡。
“咔哒。”
极细微的声响,即便是在夜晚中也并不刺耳;但对于在这狭小的怕连四十平都没有的铺子里住了一年多的白锦儿,却依旧显得突兀,
她顿时从混沌迷糊中清醒过来,
后脖颈出了一层细汗。
有人,进来了。
千万别误会,
白锦儿并非是半夜睡觉不关好门窗的粗心大意之人,但这原本就是商用的铺子,当初尹氏租给她的时候,甚至已经闲置了数年没有任何的保养,
尽管白锦儿花费了不算少数目的钱在重新装修上,
但好多地方,明明是木头的依旧脆弱的好像一张纸。
门她是从里面用带链子的大铁锁锁上的,但窗户,却只能用普通的搭锁,
遇到些厉害的小贼只需要一根签子,
就能从外面推开。
不过这条街的治安历来算是不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巡逻,所以白锦儿也没有太过担心——但今日显然就是该着了,
有一小贼,从厨房那边翻了进来。
怎么办,怎么办,
这狭小的屋子,她算是被堵在里面了;门用大锁锁上了,想起来从门逃走那还得开门,
贼总不能等着她开门逃走吧?
若只是求财还好,
白锦儿在柜台里藏了五六百钱左右的数目,
不算多,但也能让一般的小毛贼搜到就收手了。
可若是求别的......
或是打算杀人灭口......
她手边可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啊,就算有,能打得过那身经百战的贼人吗......
白锦儿的脑袋飞速地转着,眼睛却紧闭,心跳也逐渐砰砰地加速起来,
她只希望那贼搜到了钱之后能立马原路返回,可千万不要有别的什么想法。
就在白锦儿十分忐忑慌张的时候,
一道冷冷的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
“你醒了吧,老板娘。”
第八百二十一章 拿东西
白锦儿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却并没有回答。
她哪里知道这贼是不是在诓她,就为了骗她睁开眼睛,然后一刀送她去见阎王;她可是知道的,很多贼就是因为被害人见过了他们的长相就直接被灭口了。
白锦儿现在恨不得绵软的被窝能变成钢铁合金护甲,
然后她整个人藏进去,还怕什么贼了?
可惜变不得。
被窝下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
“呼~”
那人竟在她身边吹气!
不,不是吹气,
原本闭着眼睛能感知到的黑暗变得没有那么浓稠,
他好像,把油灯点亮了,
什么意思?!
白锦儿始终都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或是任何他活动的声音,如果他不主动和白锦儿说话的话,甚至都会让人怀疑这屋子里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光线远了些,
应该是他抬着油灯离自己远了些。
白锦儿依旧闭着眼睛,并没有因为这暂时的平静而放松警惕,
片刻之后,那声音再一次在屋子里响起:
“我不会要你的命的老板娘,我也会占你清白。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但我总不能和一个打算一直装睡到清晨的人说吧。”
刚才因为神经紧绷精神紧张,白锦儿并没有真正地去琢磨这人说的话,这会儿听了这话之后,心里却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
熟悉。
这声音,有点熟悉。
有了这样的认知以后,白锦儿便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疯长的好奇——她悄咪咪地睁开了一点眼缝,
果然瞧见屋内被油灯昏黄柔和的光线充满。
在光线会聚的一点,
坐着一个漆黑的身影。
因为眼睛缝可见视野有限,白锦儿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他手上有没有武器也看不出来;只是这身量体型,也甚是熟悉,
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白锦儿浑身一激灵。
“既然看见了,你总能放心了吧。”
这人,
简直就像是有读心术一样!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要做什么!
想到这儿,白锦儿蹭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整个人倚靠在墙上,一只手背在了身后,试图想去摸这面墙上的那扇窗子。
“你要做什么?”
坐起来的一瞬间她也看清楚了,
果然和她想的不错,
这半夜摸进她铺子里的这小贼,俨然就是白天她才施舍过的那男孩儿!
男孩身形不高,但面容看上去比白锦儿小不了多少,大概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脸上的脏污已经悉数擦去了,用一块黑布蒙着,不过这会儿也已经扯下来悬在颈上。
他有一双丹凤眼,看来今天白天白锦儿他们见到他时,他是故意瞪大了眼睛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会子再看,
那狭长的丹凤眼里神情甚是冷漠,
连带着五官都可以说一看就不是好人的长相。
听到白锦儿的质问,男孩儿勾了勾嘴角,
“贼不走空,老板娘你猜一猜,我是来做什么的?”
“柜台底下有钱,你拿了立刻走就是,我保证不报官,你求财,我要命,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好干脆的老板娘,”
似乎是没想到白锦儿竟然是这种反应,男孩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的笑意。
开玩笑,
白锦儿忍不住腹诽,
什么恶贼山贼她没见过,就连死尸也见的不算少数了,
虽然她怕死的很,
但可不代表她会害怕到连正常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
这倒不是我来这儿的全部目的。今天早上的蒸饼味道不错,我也是来和你说这句的。”
听男孩这么说白锦儿一愣,随后恨得牙痒痒起来,
他不说还好,说了白锦儿愈发生气,
这不是好人没好报吗!
看他那没饭吃可怜巴巴的样子,亏自己还好心给他吃饱了一顿,结果这小子半夜就来偷自己是吗!
“还有,”
还有?
男孩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他眼中射出一道寒芒,原本还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也变得冷酷起来:
“我是来拿回我原本的东西的。”
原本的东西?什么原本的东西?
看着白锦儿眼中出现的疑惑,男孩宛如一只伺机而动,观察形势的野猫;在确定那疑惑并不是伪装出来的之后,
白锦儿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眼神缓和了许多。
“看来你忘了,老板娘。”
“我的确记不得了,”白锦儿开口说道,“难不成我是和你借过钱,还是说,我是借过你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倘若真是我做过的,我一定还给你。”
“哈哈哈哈哈——
你还真是记不得了。”
男孩忽然又笑了起来,搞得白锦儿皱起了眉头——这人神经吧这人,一下子生气又一下子笑的,
别是个疯子,
那可就更麻烦了。
“也是,毕竟对你来说,既然丢的钱拿到了,何必还去想别的呢。况且若是真叫你记住了我的长相,那我在这行干的也太失败了,还是早点金盆洗手的,比较好。
让我想一想,
还剩下二百四十七钱,对不对?”
什么剩下二百四十七钱?二百四十七钱……
一串数字在白锦儿的牙关间咀嚼,一段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滚了上来。
“你?你是那个小偷?!”
对,
那个,
白锦儿想起来了,
给初入长安的她来了个“下马威”的小偷,摸走了她的荷包,后来又被不良人寻回的那个荷包,
那个小偷……
“原来你并没有认出我吗,唉,”男孩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白天的时候你就认出我了呢。看来,我还是太小看自己了。”
白锦儿咬了咬牙,
“你说来拿的东西,不会是指你从我这儿偷走的荷包吧?”
“正是。”
白锦儿历来觉得自己不是容易气上头的人,
但听到眼前这人竟然就这么恬不知耻地说出了这种话,
就算是她,也顿感觉自己血气一阵阵涌上脑袋。
“那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出这句话,白锦儿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可以,”男孩的语气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戏谑。
“请问,
你哪儿来的脸呢?”
第八百二十二章 日子还长
“你把我荷包偷走了,里面好几百钱花的就剩下两百多少。不良人找回之后送还给我,结果你来一句,
‘拿回我原本的东西’?
什么是你原本的东西?那是你从我这儿偷去的,偷去的,
你能理解什么叫偷吗?啊?
你怎么好意思来这儿和我说拿回原本的东西的?我没叫你把你花出去那些钱还回来都已经算是大大的好人了,你还叫我把那两百多钱再给你?!”
越说越气愤,白锦儿自己都没有察觉在愤怒之下,她把她心底想说的话不加掩饰地吐露了出来。
白锦儿骂完之后依旧气鼓鼓的,
但对方没有说话,
在诡异的安静氛围中独自生气着一直没有人搭茬儿,
白锦儿逐渐冷静下来。
那一度被愤怒之情盖过的畏惧之心,又再一次苏醒过来。
完了,
自己说那些话不会刺激的他恼羞成怒吧?
完了完了,比起逞一时口舌之快,要是激怒了他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的话,那可真是太亏了。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白锦儿闭上了嘴,
屋内的气氛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哈哈哈——”
男孩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笑的十分开心,
白锦儿相信要不是有桌子拦着,
他估计能把自己笑的趴在了地上。
“有意思,真有意思,老板娘,你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虽说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害你,但你能保证,我不会改变主意吗,
这样和我说话,
难免我生出些什么不好的念头。”
听着男孩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白锦儿抿了抿嘴。她没有接话,打算接着用沉默对抗。
半晌,才听得男孩叹了口气,
“罢了。不同你玩了,再说一会儿,估计又有那不良人来,我便不好走了。
老板娘,我如今急用钱,本只想取回那二百,现下,必须得多拿一些。就当我向你借的,日后若是有机缘,我自当还你。”
可别!
白锦儿在心中呐喊,
没听说小偷偷钱还有换回来的道理;要真会还,他还好意思来和自己要那找回的二百钱么。怕不是惦记上自家铺子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要真是能几百钱就把他打发了,白锦儿求之不得。
男孩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手中掂量着那沉甸甸的口袋;他勾起嘴角,对着依旧坐在榻上动也不动的白锦儿说道:
“约莫五百八十钱,
我只取二百钱,其余的三百八十钱,就算作我与你借的。连同今天那六个蒸饼同一碗水,来日,我必定奉还。”
说罢他便迈步往大门走,看样子是想从正门走出去;白锦儿以为逃过了危险正松了口气的时候,结果那男孩又忽然站住了脚步,转头开口:
“对了,”
“什么?!”
白锦儿这一惊一乍地又逗笑了他,
看着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大几岁的姑娘,男孩的语气中仿佛还带了一种安抚孩子似的关心,
“不要去将今晚的事情告诉那些不良人哦。想必你也已经猜到我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是谁害的了,
或许在你告官之后,我会被不良人抓到,
但或许我会在被抓到之前,
先给老板娘添点什么麻烦也说不定呢。”
当你身处被害者境地的时候,对于歹徒的威胁最好还是选择相信——白锦儿深吸一口气控制住心中想骂人的冲动,对着男孩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不会告官的,
你放心。”
“那我就相信你咯老板娘,”
男孩一笑。
他果然是要从大门的地方走出去,
大门上挂着白锦儿用来保护自己的大锁;白锦儿已经心灰意懒,只想他赶紧走了了事,早将门锁钥匙摸出来打算丢给他开门,
结果还没等白锦儿出口说话,
就见那男孩在自己头顶上的发髻摸了摸不知摸出个什么来,低着头在那锁上扒拉半天之后,竟然就这么把那锁头给打开了!
他推开门走出去,
白锦儿根本看不清他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开的锁,只看他又摸了摸,估计是又藏了回去。
他消失夜色下,
这时候白锦儿才发现,
原来他是没有脚步声的。
......
“什么?!竟然有这样猖狂的小贼?!”
刘饕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似乎连桌子上的东西都被拍的蹦了一下;原本就不甚慈祥的脸此时更好像怒目金刚一般,若是有不认识的人瞧见,估计都能被他吓到。
“亏老子还觉得他长得还算清清秀秀,一副可怜样子,没想到竟然是个贼!”
“谁能想到呢,
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白锦儿一边说着,一边用纱布过滤着榨好的石榴汁。说是巧事,不如说是倒霉事情,
遇到贼也就罢了,遇到几个贼也罢了,
还有什么事情比遇到同一个狡诈奸猾的毛贼两次,被抢了钱还被威胁了还来的倒霉。
想到这儿,白锦儿又觉得实在气不过。
“所以呢,你真不打算去报官?就这么叫这小子逍遥法外?”
“我当然也想将他绳之以法,但万一他说的,是真的,谁也不能保证这种贼人不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来。唉,我来长安也好几年了,这贼是我初到长安的时候遇到的,结果这几年他虽然被追捕,但也一直没被抓到,
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虽说丢失了几百钱,但好歹没什么别的事情发生,倘若真报官惹急了他他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来,
我马上就能有属于自己的店铺了,
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忽然发生会让我后悔的事情。”
听了白锦儿的话,刘饕也慢慢冷静下来;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神情颇为无奈,
“你说的有理。
怕是日后遇到无可奈何之事,还多的很呢。”
白锦儿没有接话,
新鲜榨出的石榴汁鲜红如血,她从柜子里拿出个罐子里,里面是晶莹如雪的白砂糖颗粒,
她足足舀了十个调羹那么多的砂糖撒进石榴汁里,
随后将盛着石榴汁的小锅架到了火上。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刘叔。”
第八百二十三章 石榴
“来,娘子点的石榴乳冻~”
巴掌大小的青色瓷碗端到了妇人的面前,白锦儿笑呵呵地说道。里面盛的是颜色雪白的奶冻,也就是现代社会随处可见的牛奶布丁一类的东西——只是这时候还没有吉利丁这种东西,不过有相似的龙晶粉,
但龙晶粉造价昂贵,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的。
但白锦儿不一样,
她可以买,
买一点儿钱都不需要的吉利丁片。
凝固的恰到好处的奶冻有着莹润饱满的光泽,原本应是流动的乳白颜色,此时是被包裹起来的,单单从外观来看似乎只需要用勺子轻轻一挖,就能从里面流淌出甜美的**。
乳冻上点缀着钱币大小的红色膏体,
如同是刚抛去表面灰层的水晶一般,与下面的乳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色,白色,
白锦儿还在下面放了一小片翠绿的薄荷叶,
还没有入口,便已经叫食客赏心悦目了。
“呀,果然是新品。这颜色还真是好看,就好像是银楼的宝饰一般。”
眼前妇人双眼发亮,忍不住端起小碗来细细端详。
“唉我说白小娘子啊,你做的这些点心,怕是进那大些的饭庄酒楼都绰绰有余了,何苦窝在这样偏僻的小巷子里呢?”
“哈哈不瞒几位娘子说,
我们店铺预计明年便搬走了。”
“搬走?”“搬走!?”
“搬去哪儿?难道不做了吗?”
“不是的,”白锦儿摇摇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是打算去租更大些的铺子,现在这个铺子小了些。”
“啊——”
这一桌的妇人们顿时来了精神,开始一人一句叽叽喳喳起来:
“这不是很好嘛,白小娘子这儿东西好吃就是地方太小了,有时候想叫些朋友来却坐不下,”“正是正是,座位太挤了,像我们这几人来都挤得很,冬天好歹和暖和,夏天的话就真受不了了。”
“娘子们担待些,”
少女笑着点头,
“等以后换了地方,还需要各位多多关照才是。”
“自然自然~”
从一群客人里退身而出,白锦儿呼了口气,她迈步走到刘饕身边,把手里的托盘摆在了柜台上。
“接下来你去吧刘叔,我休息一会儿。”
“行,你坐下吧,”刘饕顺手把托盘拿了过来,打了个哈欠,
“对了,又有客人要你做的那个什么,什么石榴冻了。”
“好。”
“不过你还真有本事啊小丫头,我还当你说能把那些酸石榴拿来吃了是开玩笑呢,你从哪儿学来那么多东西的?”
“还能和谁学的,和我阿翁呗,”
“是吗,”
男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代替白锦儿去侍应外面的客人,白锦儿则活动活动了肩膀,迈步走进了厨房。
刘饕买来的那一大筐石榴这几天已经全部用完了,
如今本就是石榴的应季,虽然买的是酸石榴,但多亏白锦儿那不要钱似的白砂糖数量,酸石榴已经变成了石榴果冻石榴汁石榴果酱等一类可以用来做各种各样小点心的配料,
店里的生意,这几日也异常的好。
不过虽然生意好了是好事,
但白锦儿最近,又感觉自己的眩晕症有要犯的趋势。
也许等有了自己的铺子之后,能稍微比现在轻松一些吧。
正准备把客人点的石榴果冻端出去给人家,白锦儿眼睛余光一瞟,好像看见了厨房窗子旁边摆着什么东西,
吸引了白锦儿的目光。
“这是什么?”
她走了过去,
在看到是什么东西摆在窗台上的时候,白锦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一个,口袋,
白锦儿认识这个口袋,
这不就是那天晚上被那个小贼拿走的装着钱的那个口袋吗!
放下手里的碗,白锦儿一把抓起了眼前的东西,
丁零当啷的声音响起,
里面并不是空的,竟然是有东西的,
有钱!
白锦儿连忙拉开了口袋,看见里面果然装着铜钱;虽然没数,但她快速地扫了一眼,几百钱是肯定有的。
这,这......
“小白丫头,你在做什么呢?客人点的石榴冻呢?”
“啊!来了!”
她下意识地把口袋收进了系统里,端着石榴冻出了厨房。
......
“你听说了吗?祁符那小子,竟然和容家小娘子定亲了!”
“什么?!难道不是少卿......”
“嘘......”
陶阳走在司府寺院中,听到了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他没有回头,脚步也没停,继续朝前走去。
他并不在意这些流言,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王家竟然这么快就已经做下了决定。
如今圣人还在位,
但或许,
已经不会在位太长时间了。
琅琊王氏,关陇贵族,
当真会袖手旁观,李唐江山被窃吗?
想到这里,陶阳的眉头不由得皱起。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难免的是尸横遍野,流血成河,难道这一次,就会意外吗?
那位在洛阳已加封圣母神皇,在长安的这位已形同虚设;琅琊王起兵博州,越王起兵豫州一应,本以为能得天下号令跟随,谁知不出一月便悉数折损,
两位王爷败死。
除琅琊、越两王之外,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主等皇室宗亲,也皆死于酷吏之手,亲信悉数翦出,
或许原本还有蠢蠢欲动规划之人,在见识到天后如此狠辣果决之手段后,怕也没有那“勤王”的胆量了。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
原本高傲不同外人结亲的关陇一系,也逐渐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吧。
陶阳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从锦官城出来时,公孙先生对他说的那番话,
可叹当年高祖太宗之雄姿,如今却再无相应子孙,
想必老师,
一定会这么想吧。
但陶阳忧心的,却不是这个。
他只怕国内朝局动荡会惹来异族谋心,他只怕战火连累的是普通老百姓,不知又有多少村庄田地,会毁在战马铁蹄之下。
若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那么这皇位究竟谁来坐,
似乎都不是那么的重要?
面前响起了脚步声,陶阳抬起头,
瞧见祁符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与自己相对而来。
他们没有打招呼,只是彼此颔首示意,
擦肩而过,
没有一人回头。
第八百二十四章 看房
一年后。
“多谢各位这两年来的照顾,本店因迁移铺面之原因,将暂时歇业两个月时间以挑选合适铺面。未来将以公告之方式通知各位对本店怀抱着情谊的各位贵客,敬请关注相关消息,
承蒙关爱,不甚感激。”
“咦,搬走了吗,”
男人怀抱着双手,和身边的同伴说道。
“你不知道啊,都已经休店小半个月了,说是会有什么公告通知什么新店的位置,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呢。
别是不开了吧?”
“这生意这么好怎么会不开了,这附近我可没见过比这家生意还好的食肆了。”
“不开了不也挺正常的么,这么起早贪黑的干活,那老板娘不才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吗,说不定是吃不得这苦,回去嫁人去了呢。”
“哎你知道什么,
那小娘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比多少男的都能吃苦的多了。我打她家开店没多久就光顾来的,这两年差不多是终日无休,只听说中途休息了几日,还是因为过度劳累生了病呢,
结果才休息几天,就又回来了。
再说了,那孩子,听说就自己一个,家里的长辈都去世了,哪儿还有人给她说亲呢。”
“啊?还有这种事情?那店里帮忙那个高壮的汉子呢?我一直以为是老板娘的亲戚才是。”
“听说是她朋友的父亲,不过也是同乡,上长安寻亲来的,没事做就在店里帮忙了。”
“哼嗯……”
两人摸着下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走开了。
“我们还是回去考虑考虑再说吧,”
“那你们可得快点儿,我这间铺子想买的人多着呢,说不准你们明天来可就卖给别人了呢。”
“好的好的。”
白锦儿和刘饕从走出门来,
少女用自制的炭笔在叠了几折的纸上写写画画。
“这间也不行?”
“也太贵了些。况且地方太大了,我们目前要不了这么大的铺子。”
“大些不好吗,省的以后再换了呗。”
“可是咱们手上钱可不够哦,刘叔你别忘了,这铺子买了之后还得重装呢,要是不留些富余,到时候不就只是买了一间光铺子吗?”
“哎我哪儿知道这些,”
刘饕挠了挠头,不耐烦地开口。
“只是都逛了这半个多月了都还没挑到合适的,我都逛烦了。”
“那刘叔你就回去休息呗,或者去陪陪小元,我又没叫你来同我一起。”
“嘶你这小丫头真是不知好歹,我这不是怕人家瞧你长的嫩年纪小欺负你,这才跟你出来的么?你反倒是赶起我来了?”
“好好好多谢刘叔多谢刘叔,感谢你的好意——”
白锦儿头也不抬地说着,继续在纸上画着,
“看来看去,还是第三处的那个铺子最合适。这样吧,今天再看两处,若是没有比第三处还好的,就定第三处了吧。”
“随便随便,
反正你是老板,你定就行了。”
不理会刘饕漫不经心的语气,白锦儿抬起头,在街道的尽头右拐。
“这处也是店里的客人介绍的,”
走了没多久,白锦儿在一处铺面前停下,
她看到了贴在门上的售字后,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无论是门板还是窗子看着都是新打的木头;门前的地上看样子是刚洒了水还有些潮湿,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并没有什么飞悬的灰尘。
白锦儿走上前去,抬手敲了敲门。
屋内闷闷地传来了一声回应,不会儿的功夫就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门里停止,
门板“哗啦”的一声被拉开,
一个看上去略显憔悴的男人,出现在白锦儿和刘饕眼前。
“你们是?”
“额,多有打扰,”
虽说外面的铺子看着干干净净崭新的样子,但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甚讲究;胡子和头发显然是许久没有打理了,衣服上也有许多折痕,
最关键是那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
瞳孔之中并无精气神,
看着像是几天几夜没有休眠过一般。
说话的声音如同没有沉淀过的劣质浑酒,混浊不清还有些粘腻,
实在是很难让人生出第一面的好感。
白锦儿都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看的。
“这儿是在卖铺子吗?”
“卖铺子?”
听见卖铺子这三个字,男人原本死气沉沉的双眼顿时放光。刚才还一脸颓相的他一瞬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立刻精神了起来,和白锦儿说话的音调也高了不止一个调——
“是是是,你们是来看铺子的是吧?请进请进!”
来都来了,
加上自己身后还跟着个比普通人高上一个头还多的刘饕,白锦儿倒没有多害怕走进这个店主看上去有些莫名诡异的铺面。
她转头看了刘饕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店内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看来是卖的差不多了;和从外面看一样,店里收拾的也格外干净,地面没有什么积尘或是杂物,也没有桌子坐榻,看上去格外的空荡。
白锦儿四处打量着,
一层的铺面面积正好,
因为一层是接待散客,只需要干净整齐就可以了,这个大小对白锦儿来说已经足够了;虽然估计不会买铺子送家具之类的,不过白锦儿也不太在意,她原本就是打算全部自己从头装修的。
“一楼大概就是这样,我带你们上二楼看看吧。”
老板的语气有些急切,看样子是想快点儿带白锦儿他们看完整间铺子;尽管不知道原因,但白锦儿两人还是听了老板的安排,踏上了去二楼的楼梯。
二楼也是什么东西都不剩,
只有空荡荡的地板和墙,
不过这布局,白锦儿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除开他们上楼梯的一面及对面,其余两年则都是窗子,只不过此时都被关起来了。
最让人惊喜的,尽头的拐角竟然还有两间独立的屋子,这倒是出乎白锦儿的意料,
这间铺子原来应当不是开饭庄的,
可有这么两间屋子,却可以改造成雅间。
“不知可否打开窗子看看呢?”
“啊小娘子请便,”
白锦儿推开了其中一面紧闭的窗户,
正看见一道身影,从楼下闪过。
第八百二十五章 阻拦
“不知两位觉得我这里如何?”
男人问这句话的时候是看着刘饕问的,毕竟和白锦儿比较起来,刘饕看上去家长似的模样,更像是主导者。谁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竟指了指身边的少女,
那样子像是在说,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姑娘,才是负责的那一个人。
于是男人的视线投到了白锦儿的身上,
白锦儿清了清嗓子,
“敢问郎君,这间铺子,你预计多少钱出呢。实不相瞒,这一处铺子我甚是心仪,我们也在外面转了有一会儿了,若是郎君价格给的公道,那我们也就不多墨迹了。”
“这样,”
男人搓了搓手,看得出来是在思考斟酌,他放下手后长出了口气,看向白锦儿的眼神闪烁着光;男人伸出了六根手指,对着白锦儿说道:
“六万五千钱,小娘子你看如何?”
“六万五千钱,”
便宜,这样地段这样大小的铺子,六万五千钱绝对是划算的;白锦儿当然也拿的出来,只是六万五千钱的话,手上剩下的钱不知还够不够完全按照着白锦儿原先的构想来装修房子。
“六万五千钱,已经是郎君能给的最低价格了吗?”
“哈哈,”
听了白锦儿的话男人摇头苦笑,
“小娘子看着也是识货之人,想必不会不知道我这地段我这价格的铺子,六万五千钱,已经是十分低的价格了。若不是我急着将铺子出手,便是按着年租放出去,想必没多久也能的收回这样的钱数了。”
“郎君着急出手铺子?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唉......”
对面的人挠了挠头,那憔悴的神情,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实不相瞒,是,是贱内病重,我们打算卖了长安的铺子之后,带着家产回乡。”
“啊,抱歉......”
“无事,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最近贱内身体好了些,所以我们想趁着这段时间启程,故而着急将名下的铺面卖出。但无论是治病还是回家买房置地,都要用到不少的钱,故而也不能降的太多,希望小娘子能理解。”
“明白,明白,”
白锦儿点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不过这毕竟是大事,我们还是要回去在商量商量才是。”
“在下明白。”
送着白锦儿和刘饕出了门,男人站在门口,对着两人行了一礼,
“若小娘子还是有意,明日来店内寻我即可。我这几日没什么事,都是在这儿的。”
“好,一定,一定。”
三人拜别,白锦儿和刘饕离开,男人缓缓地将门合上。
“刘叔,你觉得怎么样?”
走出去一定距离,白锦儿开口道。她此时心中已经差不多决定下,就在第三间铺子和这间之内选一个,但依旧有些犹豫,不知道到底选哪一间,打算听一听刘饕的意见。
“挺好,不管那老小子说的他妻子病重的话是不是真的,那间铺子确实不错。六万五千钱虽然超出了一点预算,但这样的大小和新旧程度,这样的地段,可算是赚了。至于你之前看上的铺子呢,虽然只要四万多钱,
可比这间小地段也没这儿的好,
要我说啊,就多添些钱买下这间算了。”
“你说的也是......”
白锦儿思索,刘饕说的都是她考虑的点。虽说现在买下这间之后未来一段时间手头会有些紧,但立足长远发展来看,这间铺子的收益是要更大,她方才出门的时候也注意打量了四处,左右簇拥的铺子没有多大规模的生意,
证明日后她若是想扩充店面要盘地,想来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我们明日再来看看吧。”
“你决定就行了。”
说着话,两人过了拐角,到了刚才看的那间铺子背对着的另一面。
“哎小锦儿,正好路过这儿,听说这里有间铺子有从诃陵国来的椰花酒,我早就想尝一尝了。我去打它个几壶,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啊。”
“好好好少买些,不要又一天到晚喝的醉醺醺的,耽误正事好嘛。”
“知道了你这孩子,真是啰嗦。”
男人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眼前,白锦儿摊了摊手,转头继续朝前方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呢,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吓了白锦儿一跳。
“嗨老板娘,好久不见了,
这回你还记得我吗?”
一张熟悉的脸带着熟悉的笑容,白锦儿看到他的一瞬间反应了一下,
大脑快速得出结果反馈后,
白锦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她养狗退了几步,整个人满是防备——“怎么又是你啊,你和我过不去了是吗?”
出现在白锦儿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偷,或者是上了白锦儿两次的小贼。
白锦儿对他这张脸已经是深恶痛绝,
相信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张脸了。
“别对我有这么深的敌意嘛,”少年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不是已经还给你钱了嘛,你看你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要做什么直接说,”
白锦儿冷冷地开口,并不理会对方的油腔滑调,
“我还有事呢。”
“嘻嘻,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老板娘。”
“说,”
“你是不是打算买下那间铺子?”
“嗯?”
听见他问的问题白锦儿一愣,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那铺子二楼,看向窗外的时候,看见楼下有个一闪而过的人影,而那扇窗子面对的方位,正好就是这条街道。这么说,
“刚才楼下那个人是你?”
“哎哟,没想到老板娘眼神这么好,我藏的这么快,都被你发现了?”
白锦儿的眉头紧紧皱起,
“为什么你问我买不买那间铺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没有什么企图,”
少年耸了耸肩,他脸上带着那略显欠扁玩世不恭地笑容,对着白锦儿缓缓开口道:
“我只是想和小娘子说一句,
不要买,那间铺子。”
第八百二十六章 原因
白锦儿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给我一个理由。你要是觉得我会害怕你,无休止地容让你下去,你就错了。凡事都讲究个适可而止,泥人尚有三分脾气,你不要太过分了。”
“嗯?”
少年歪了歪头,
“这么说,小娘子不怕我的报复了?”
“我要这么怕你的报复,以后你找我一次,我便妥协一次。你来一次,我妥协一次,
那请问,这与已经被你报复了,有什么区别?”
少年抿起了唇,
白锦儿注视着他。两人对视了许久,少年忽地像是松懈了下来似的,摆摆手,
“算了算了,
就当我求你的老板娘,你能不要买那间铺子吗?我知道你还有别的选择,就是不要选这里,可以吗?”
“给我一个理由,”白锦儿的语气平静下来,
“我愿意听一听你的理由,但是你想什么话都不说就叫我听你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少年猛然回头,
丹凤眼紧紧盯着眼前的姑娘,
白锦儿并没有因此而回避他的眼神,反而坦荡地与他对视,就好像是在说,这是她所能接受的最低底线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
“你来,我告诉你。”
“去哪儿?”白锦儿看他转身要走,连忙开口说道,
“喂,你不会觉得你什么都不说,我还会跟着随便去什么地方吧?”
“前面有家茶馆,”
少年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你不是要听理由吗,我告诉你。”
想了想,白锦儿还是和他间隔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
眼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粗茶,
白锦儿瞟了一眼,注意力就回到了坐在对面的少年身上。
“说吧,你的理由。”
此时少年已经完全没了他惯来的谑笑,表情认真严肃的就像是换了一张面孔一般;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喝光了里面的茶水,咚的一声放下碗,
看样子是准备开口了。
“那间房子,卖那间屋子的男人,你们见过了对吗?”
“是。”
“他的娘子,是我的朋友。”
“朋友?”
白锦儿的眉头微微蹙起,“那个老板说的他病重的娘子,是你的朋友?”
“不相信吧,”
少年轻笑一声。
“那样有钱人家的妻子,怎么可能是我们这种人的朋友。但我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种人的,谁生下来,不是同样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的普通人呢?
我们只是比普通人,穷一些罢了。
我们是一起在昌明坊里长大的,昌明坊你知道吗,你来长安也有几年了吧,别尽是去那些看着光鲜亮丽的里坊,也得去看一看那些肮脏破败不堪,藏着臭虫和老鼠的坊看看。我们就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
她很好,年纪比我大几岁,
虽然我们一众人总以兄弟姊妹相称,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很,所谓兄弟姊妹不过就是叫着玩玩罢了,只有她,倒是真把别人当亲人了。对我也很照顾。
她也很好运气,
嫁了个家里有些余资的商人。虽说也没见得多高贵了,但最起码吃穿不愁,不用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谁想这运气竟这样短,才嫁过去三年,就得了那样重的病,
那病治不好,
最起码咱们这样的人,肯定是治不好的。”
说到这儿,少年顿了顿。
“这几年下来断断续续的,为治她这病,那男的也花了不少钱——原先在这三曲巷也是有三四家铺子的,如今下来,卖的也只有这间了,
老板娘,你要买的这间,正是那男人能卖的最后一间。”
“所以你是想说要我不要买,是因为觉得我给的钱低了,不够拿去治好你的那位朋友?”
“低?”少年闻言,扫了白锦儿一眼,
“六万五千钱,我这辈子抖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你当我是什么江洋大盗么?我拿过最多的也不过就一千四百八十二钱,六万五千钱,
我可不觉得低。在我看来六万五千钱都治不好的病,那就真是治不好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不要卖那间铺子,不要给那个男人,拿到最后一笔钱。”
这话听得白锦儿一头雾水,少年给出的这个理由好像和他前面讲的一堆事情完全是相反的;少年也看出了白锦儿的疑惑,
缓慢地接着说道:
“他也知道治不好她了,
所以不想治了。他说要带她回乡,呵,不就是因为觉得治不好她了吗。长安城有着天下的名医,名贵的药材,连在长安都治不好的病,难道去别的地方就能治好了吗?
他不想再给她治病了,我明白。
不过我也能理解,几万几万的钱砸进去,却根本没有回报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些钱拿去做聘礼再娶一个都足够了,何必再继续这样浪费下去呢?可我不能接受的是,他要带走她,
明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明知道她或许连明年春天都活不过,却还是要带她走,
让她客死他乡,
死去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认识的人得到消息。
我不能接受,也不能允许。”
少年放在桌上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想喝一口碗里的茶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茶碗已经空了,
白锦儿把自己的茶碗往前面推了推,
少年也不客气,抓过碗来一饮而尽。
“老板娘,”
他缓缓开口,眼睛注视着白锦儿,
“我偷听了你和你朋友的谈话,知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不是吗?既然这样,算是承我一个人情。我虽不是好人,但是有恩必报,
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白锦儿沉默了片刻,
“可,就算我不买,既然是明码标价的要出售,也肯定会有别的人来买吧。六万五千钱这个铺子绝对很划算,要是有别人来买怎么办呢?你难道要和所有要买这个铺子的人都说这件事情吗?”
“这你不用管,
我自有办法。”
少年微微眯起双眼,
“只要老板娘,你帮我这个忙就好。”
第八百二十七章 乔兰
白锦儿盘腿坐在榻上,
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白天,那少年和她说的话。
手中的毛笔都已经握的干了,
她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毛笔放下。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白锦儿说完,就看到对面男人的脸色变得十分的不好看了。
他们此时并不在男人要售出的铺子里,而是去了东市;东市人流量较西市而言没有那么杂乱密集,白锦儿也容易观察那小子有没有跟踪他们,
寻了一处幽静些的酒馆,白锦儿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眼前的男人。
“这件事情,或者说这个人,郎君可知道?”
“知道,
想必你说的这个人,是乔兰。”
“乔兰?”
“是。乔兰正是内子的义弟,不过这是内子同我说的,不知乔兰,是否真的将她视作阿姐。正如娘子从他那里听到的,内子与许多孩童包括他,是昌明坊一个姓乔的人牙养大的。后来内子被家父买下在店中帮忙活计,
因为内子心善又能干,所以我们替她赎了籍,家父又将她指给了我。
我知道内子对于当初那些和她一起在人牙处的孩子很是在意照顾,特别是一个名字叫兰的男孩子——听说那孩子是被自己叔叔卖了的,只愿意说自己的名字而不愿意提自己的姓氏。又因为性子有些恶劣倔强,故而常常挨人牙的打。
内子被家父买走之后,那小子很快也从人牙处逃走了。
虽说是奴籍,但我们经商之家,对此事也不甚在意,
所以内子同我说乔兰来找她时我也没有过什么看法,只教导内子帮所能帮处即可,切勿太过在意;还好他不是什么贪得无厌之徒,这几年内子除了一些银钱上的接济,也没有给过太多的东西。
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
小娘子别误会,不是我不想见他,我也同内子商量过几次,但内子总说他不愿意见我,
我虽不知道原因,但想来是怕生,
既不是亲生姐弟,没见过面倒也不算失礼。
后来内子得了这病,为了治病,家中钱财花费如流水一般,自然无力再去资助他人;况且内子病卧不能出门,家中本就只有她一人与乔兰联系的,内子病了,也就断了和他的联系了。
内子生病这几年,家中除了一些我们这边的亲戚外便无人上门来问,我还当他是如此冷情之人,内子帮衬了他这么久的时间,竟然连登门拜访都未曾有过——没想到他原是躲在暗处,还,”
他顿了顿,
“还将我,也误会上了。”
“这么说,乔兰说的话,都是对郎君的诬陷吗?”
“我虽不愿这样说,”男人苦笑一声,“但涉及内子,我却绝不能承认这样的控诉。
我看小娘子也是忠厚可靠之人,唉,
我便说与小娘子知吧。”
白锦儿微微点头。
“其实,
内子的病,确实是治不好了。”
这样一句话开口,饶是白锦儿这样的外人听在耳朵里,也难免感觉心底酸涩;男人说话的声音沉重,他虽然极力压抑着,但白锦儿还是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悲伤和无奈。
“我倒愿意骗自己,可始终是不能了。内子虽是在人牙处养大的,但来家时年纪也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罢了。我们夫妻在她十八岁时成婚,也算是有好几年的少年情谊。成亲后偶有争执,但也算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我怎么可能会不想治好她的病呢?
我家世代经商,不能说是何等富庶,但也算有余财;卖房卖地,乃至于搬去废坊居住都要治好内子,是我早就下定好的决心。只是,内子却不愿再这样下去了。
她同我说,她累了,
当年她一人打理店铺的时候都没有说过累的人,那天晚上却同我说,她累了。
她说,这样的钱花出去没有任何回报,她只会觉得越来越痛苦——她告诉我说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最起码在她最后的这段时间,
她想要活的舒服一些。
小娘子啊,
你知道我当时听到她这样和我说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这么些年天南海北的方子,她都吃过,只要是我能寻来的医生都看过,但却没有任何的好转。她渐渐吃不下东西去,有时候也是因为吃了药,就是勉强吃下去的东西马上也吐了出来,这么折腾着,人也越发消瘦了。我在旁边日日夜夜地看着,虽不是病在我的身上,但她每次的痛苦,却好像针扎一样在我心上,
叫我怎么不痛心!
我想了许久,
她也求了我许久,
虽然这是一个很难做下的决定,但我真的不愿意,再看着她痛苦下去了。
我祖籍在永安县,比不上长安万年繁华,但胜在山清水秀,宁静安详。内子与我已经打算好了,卖掉长安城内的产业后去那儿置一农庄养些鸡鸭,想来这样的环境,会让内子待的更舒服吧。
我实在,实在不愿放弃,
但,
我更不愿,让内子再难受痛苦了,如果我不能分担她的痛苦最起码,我想她,不要再那么痛苦了。”
很长的一个故事,
白锦儿专心致志地听着,
她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男人身上,亲眼见着男人眼底翻腾的悲痛和哀伤,以及因为有过于强烈的情绪,而微微抽搐的嘴角。
平生最怕生离死别,
毕竟都是无力可为之事,
白锦儿忽而想起多年前的记忆,那时候的情感时隔这么久,竟然在被别人的故事唤醒之后,还会如此的鲜活。
她没有立刻答话,
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明白了郎君。
但,
恕我多言一句,或许此事,郎君应同令正说一说。”
男人轻轻拭去眼角泪水,
“我明白小娘子意思,但内人现在身体……”
“不郎君或许没明白,”
白锦儿打断了男人的话,
“那人,那乔兰,性格古怪甚至有些偏执,或许是因为他成长环境的原因,让他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但我能感觉的出他对令正,
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爱。
越是这种古怪个性的人,想要得到他的敬爱越不容易,
若是真的能让他有了这样的感情,
那那个人对他的付出,一定是更真诚且不求回报的。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总是相对的,由此可知,令正对于乔兰,是真的将他视作了自己的兄弟。
想必令正生病这么些年未曾见过他,心中也满怀担忧和悲伤吧。最起码在她离开之前,好歹让他们姐弟见上一面,
有些话无论叫多么亲近的人来传递总是失去了本来的意思,
有些话,
一定要当面才能说的清楚。”
第八百二十八章 成交
在那之后隔了好几天,
白锦儿以为自己怕是帮了倒忙。毕竟那铺子好几天没开门,就连上面贴着卖的纸也揭去了,
她也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面反而平静了。
只是这么好的一处铺子放走了,属实可惜。
这么想着的第五天,
白锦儿终于见到她无比期待的那个人。
“小娘子快进来小娘子快进来!”
甫一出现,白锦儿就被站在门口张望的男人热情招呼了过去。才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顿时双手相叉,对着白锦儿深深施了一礼,
吓得白锦儿连忙开口:
“郎君何必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
男人站直了身体,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之前白锦儿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一丝在他脸上出现的踪迹;白锦儿这才注意到,这几天没见,男人原本很是憔悴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小娘子请进屋说,别在外面站着了。”
男人将白锦儿请进了屋,
白锦儿这才看见一楼中间竟置了一榻,不再是她刚来的时候看见那空空的样子了。
“小娘子请坐,我去泡茶。”
白锦儿上榻上端坐,瞧着男人一溜烟小跑消失在客堂。不会儿的功夫,便拎着个铜茶壶走了进来。
“郎君心情很好。”
“嗯?啊,”
给白锦儿倒了茶,男人放下茶壶,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我今日本就是想去感谢小娘子的,忽然想起我并不知道小娘子住所不知何处去寻。便想大概小娘子会往这儿来,所以就来开了门,等着小娘子过来。”
“感谢我?郎君为何要感谢我?难不成是那事……”
“正是,”
男人哈哈一笑,拍了拍桌子,看得出来他此时心情确实很好,
“我将乔兰的事情都告知了内人,也将小娘子的提议询问了她。竟真如小娘子所说,内人这些年一直都惦念着他,只是误以为我不喜乔兰,又说怕给我添麻烦,故而一直隐忍不问。原先她叫了家里婆子帮忙往外传递,后来那婆子回乡养老去了,这半年,才和乔兰断了联系的。
唉,
若不是那日坦诚相言,怕不知道她要瞒我到何时。”
“想来娘子虽是隐瞒此事,但却出自对郎君在意之心。”
“在下知道,也许是从前提起乔兰时,我言语之间带了偏言,故而叫内人忧心至今。也是我不细心所至。
这些且不提,
与内人将此事说开之后,我便替她做了这传递之人,也终于与那乔兰,见了一面。”
“他如何说?”
“当真是个性格倔强的孩子,”
男人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看他真是对我误会甚多,一开始时他甚至都不愿直接见我。若不是我将内人交给我的那封信念了出来,怕他根本不会同我见面。
我引他见了内子,我们三人将这些年之事细细说开了,算是彻底了解这桩心结之后,
瞧他那模样我知道,
他真是将内子视作阿姐一般的。”
“如此旧好。”
“我还知道了原来内子刚刚生病那几年,那孩子竟然将内子送给她的银钱尽数退还,不仅如此,还总是每个月能送个几百钱来给内子,看来,我对他的看法还是有所偏颇啊。”
听到这儿白锦儿挑了挑眉,
白锦儿可是知道乔兰不为这对夫妻所知的一面的,
看来这小子偷的钱,基本就是送去给这位娘子了。
但白锦儿不打算在这时候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她只是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话。
“……我与内子商量过了,”
简单将乔兰的事情交代之后,男人坐正了身体,一本正经地对白锦儿说道:
“不知此时,小娘子对我这铺子可还有意?”
“有的,郎君这铺子,确实是我看了这么久最合适的一间。我也不瞒郎君所说,这几日我天天都来这里,也是怕错过这么间好的。”
“如此既好,”
男人在背后摸了摸,摸出一张交叠四方的纸张展开,随后摊开在白锦儿的面前,
“我与内子商量过了,小娘子帮了我们大忙,
且小娘子是真诚之人,虽只是身外之物,但此地我们也经营了有些年月了,始终还是有些惦念的。如果要卖,自然还是卖给真正想要的人来更好。
我原先说此铺子要小娘子六万五千钱,商量过后,我与内子决定,只要六万二千钱便将这铺子给小娘子,
地契房契都已经备好,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这自然好!”
能赚三千钱的好事谁不愿意干?像是怕男人后悔似的,白锦儿飞速地就答应了男人的提议。
“郎君与娘子此事,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哪里,小娘子才是帮了我们夫妻大忙。”
男人含笑,对着白锦儿点了点头。
……
只要钱契到位,其余的程序便是再简单快速不过的了。
白锦儿上午去见的男人,中午回去取的钱,
到了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地契房契两张纸加一串钥匙拿在了手中。
两将纸轻如羽毛,
白锦儿拿在手里却觉得沉重如铁——当然自然不是钥匙的缘故,
这两张价值万钱的纸张,
是白锦儿真正在长安落户生根的证明。
前一世她死的早,刚大学毕业就死了,租的房子给了半年租金,别提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这一世她十九岁,便已经有了一套在京城的方子,
一瞬间忽然有些恍惚,
难道自己这辈子活的,还不错?
两张纸叠的整整齐齐收进怀里,收好之后白锦儿还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
确定没什么人看到之后她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朝前方走去。
因为原先租的那个铺子已经退租了,所以白锦儿如今是暂时住在客店里,
她如今要回客店,
打算回了客店之后再好好地把那两张纸拿出来端详端详。
日头暂落,
原本耀眼的日光变得温和昏黄了起来,
洒在黄土轧平整的朱雀大街上,仿佛均匀涂抹了一层蜡油。
拉着板车卖杂货的人从白锦儿身边走过,
她停下来买了一朵新鲜的桂花。
第八百二十九章 工期
“不行,”
“还是照着刚才说的那个样子做吧,”
“这儿,这儿也铺上,这里不用,我这里要留空的。”
刘饕意味自己来的已经足够早了,可是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门打开着,男人才一走进,就看到屋子正中间站着的白锦儿,
她今日穿着檀色夹绒袍子,头发简单地在头顶挽了个髻,插着她唯一的那支小蝴蝶金簪;这几天已经冷了下来,但白锦儿除了换了身上的袍子和脚上的靴子之外,依旧没什么多余的保暖措施。特别是那一双白白肉肉的手常在袖管外面晃悠着,
就算是刘饕看着,
也觉得冷的慌。
脚步声吸引了白锦儿的注意,她转过头来,看见是刘饕之后又转回了头去,
“厨房有早食的粥和油条,我笼着火这会儿还没冷,刘叔你饿了就去吃点儿吧。等会儿还要你帮忙呢,多吃点不然到时候没力气。”
“好好好,
我这免费苦力不就是来帮你了么。”
刘饕晃悠着进了厨房,果然看见简易搭起的灶上架着个大陶锅;掀开锅子一开,里面的雪菜鸡丝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拿起大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又拿了几根酥脆的油条架在上面,刘饕端着大碗又走了出去。
“我说你们来的这么早做什么,
循着例,你们做工不都得过了晌午再来嘛。”
他这话是和这群匠人的领头说的,人家正低头干着活儿,听见刘饕问话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
“反正咱没事,这不是,白小娘子赶工期么。请咱这一日三餐地吃着,咱用心些,也是应该的。”
包给自家干活的匠人的饭食本就是惯例,但少有人家像白锦儿这样子包三餐的。寻常穷苦些的人家一日甚至只吃两餐,包三餐这样好的待遇,就算是这些老工匠也极少遇到。
更何况白锦儿可是毫不吝啬,一餐有肉有菜有主食,不时还做些小点心之类的给这些工匠填嘴,吃不完的也让人家的带回家给家人,
这样好的东家,自然而然就叫人干活有动力。
白锦儿也知道,
这入冬了做活儿的人少了的,更不要说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进了正月人家不可能来给你干活的;自己对装修这事儿要求也精细,要是不加点赶的话,怕要等明年春天才能全部弄好。
只是工行旧例,做工是晌午之后才开始,
她若是硬要求人家早来,不说别人愿不愿意——传出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在这没什么信息传播渠道的时代,口耳相传便成了最主要的方式;古代人对这种事情也十分看重,要是还没开店就有了不好听的流言,对日后店铺的经营也不利。
所以她想到了这点。
做一顿热乎的早饭花不了多少的钱,
最起码对白锦儿来说是这样的。小菜园现在已经能种植出上好的水稻和小麦,每次只需要多支付一百积分就能将稻子和麦子加工成大米和面粉,
虽然能兑换的数量有限,
但哪怕只是与外面购买的米面三七混合搭配,煮出来的饭,蒸出来的馒头包子,都要比普通的米面做出来的味道好上不少的。
不要小看一顿好饭,
对于这些干苦力活计的人来说,一顿饱饭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吃饱是首选,但如果既能吃饱又能吃好,那锦上添花的部分,加分权重就会慢慢增加。每日里白锦儿换着菜谱地给这些工匠做饭菜,没几天的功夫,
大概就两三天,
他们就发自内心地愿意来给白锦儿赶工了。
“嗬嗯——”
刘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白锦儿用的这点小手段,
这小丫头,小主意总是一套一套的。
粥的水分熬煮的火候刚好,米粒绵软滑润却饱满不碎;雪菜的鲜甜和鸡丝完美结合,即使不搭配什么小菜,也完全不会寡淡无味——当然,白锦儿还是准备了自己腌的腐乳豆腐和萝卜干。
油条摆了一会儿不如刚出锅的时候酥脆,但咬上一口也是嘎吱嘎吱的,
这长得像大号寒具,但说是叫“油条”的东西,
大小如成年人小臂,颜色酥红,外脆里韧,
无论是搭配粥还是搭配黄豆浆汁都是一绝。虽然白锦儿拿手的小食多的很,但就刘饕来说,最喜欢的还是这油条。
一边喝着粥一边吃着油条,
刘饕监工似的在店里转了一圈,走到白锦儿的面前。
少女瞟了一眼眼前的男人,
“刘叔,粥很烫吗?”
“不烫呀,”
刘饕咬了一嘴手里的油条,嘴上油汪汪地对着白锦儿笑。
“那你吃这么慢,等你吃完了人家事情都干完了,还说去帮忙呢。”
“你这小东西,现在连饭都不给我好好吃了,
唉,
多么黑心的老板啊。”
白锦儿翻了个白眼。
“照着这进度下去,说不定过年之前就能装好。你打算年前就开门么?”
“我打算年前装好,但是不打算年前开门,”
环视店内一眼,白锦儿慢悠悠地说道:
“还有别的要准备,装饰和字画,也要去好好挑一挑,还有门杆上的挑帘,我也要找人来画一下。”
“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
最后一根油条被刘饕吃完,他抬起粥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放下碗后用袖子擦了擦嘴,
“钱呢,还够用吗。”
“够用。”
少女头也不回地说。
“还是留些余钱比较好,你说的这些东西就是之后慢慢地来也没关系。新店开张肯定有一大堆的事情,客人也不够,若是账上没剩余,怕这开头,会有些艰难啊。”
“我知道,”
白锦儿的语气倒是平静,看来是一点都不为刘饕所说的事情担心。
刘饕斜瞥了她一眼,
把碗里剩下的粥全部喝光后,随手就把碗摆在了旁边的的柜子上。
“好啦好啦吃饱喝足了,现在开始干活咯,省的又被老板嫌弃偷懒咯~”
说着他撸脖挽袖,朝着角落里堆放着的一大堆木板走去了。
白锦儿看着男人的背影,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第八百三十章 刺杀
光华如水,凌亮如冰。神都的每一处都被这月光照亮,昏黄的灯火烛光被映照着如同苍白纤薄的纸。
紫薇城一轮明月。
高耸宛如通天的明堂沐浴在月色之中,
这巍峨的万象神宫不久之前,才享受了赐宴群臣,众民参拜,万邦朝贺的尊荣——铁凤入云,金龙隐物,去都百余里,遥望能见。
高二百九十四尺的明堂上能摘星,
却也投射下巨大的阴影;一白一黑,一阴一阳,宛如将万象神宫一分为二,
远远看去,稍显诡谲。
城中左右羽林军半刻便巡视一遍,那藏在晦暗阴影之中的男人双眸如鹰,死死地盯着换防时会出现眨眼间的空隙。
呼吸声比静谧夜里的风声还轻微,
若他没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说不定就会这样融化在夜色之中——只剩下那双眼睛,在融化了的肉体里也会如水晶一般地闪烁光芒。
就是现在!
落地无声,踏雪寻梅,
谁都没有看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直到换防的羽林军重新出现在明堂阶前。
他抬头瞧眼前的大殿,
玲珑凤式石灯外罩轻薄纱罗,虽在如此月光下光线并不明亮,但依旧清晰地照出纱罗之上的图案,
一朵盛开的牡丹。
殿外周围静悄悄的,连伺候的宫婢都没有,只依稀能听见甲胄摩蹉和整齐的脚步声。他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这才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紧闭的殿门之外。
朱红的殿门在月色之下衬托如血。
一切进展的过于顺利,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念头一闪而过。
四周帘影重重,因为是冬天,殿内悬挂的遮风帘早已换成了厚重的缎锦,皆绣制瑞凤衔花飞天彩纹,想来若是白昼或四处掌灯之时,定是富丽堂皇五光十色流溢。
地上铺了块四方绣绸封边的兽绒,踩在上面温暖柔软,就好像踩着天上的云朵一样,
男子正站在上面,
他的呼吸声稍稍沉重起来,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
迈出的脚步踏在地板上,木料的寒气能透过衣料传递到人的身上,但这点寒气微不足道,他并不在意。
依旧没有任何脚步声,
男人如同游荡的恶鬼,飘荡在偌大无人的宫殿。
他此行的目的地十分容易找到,
只有一个人能在这寝宫中休眠。
比象牙还昂贵的木材,与黄金同价的香料,堆叠的罗绮一匹便足以倾城,
被这些稀世珍宝重重包围在其中,安详睡眠的女人,
便是男人此行的目标。
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柄短刃,只有手掌大小却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光;愈靠近那一团被笼罩在阴影中的休榻,他愈发难以抑制激烈的心跳,
他舌根发干,龈肉发疼,
后脖颈细细的绒毛逐渐被汗水打湿,
但他必须保证的自己的掌心干燥,这样动刀的时候,才不会打滑。
他终于来到了那层层叠叠的帐幔处,手背都有些微微地发抖;一层一层将得帐幔挑开,榻上烟色鸭绒缎被下,隐隐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
手中寒芒高高举起,
原本冷静的鹰眼被残酷和疯狂染上可怖的颜色,
他如同歇斯底里的烈犬一般,用极快又有力地速度扑了上去。
削铁断发的利刃割破了锦缎,洁白的鸭绒如同飘落的雪花,落在男人的周围将他笼罩。他感觉到了,他刺中了什么东西,
独特的阻塞和凝滞之感,
是冰冷的金属分开人体的感觉。
黑夜里,他看见有浓稠的颜色,在锦缎上蔓延开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踉跄地从榻上跌落,兵刃落地发出“当啷”的脆响,
男人瘫坐在地上,看着那被自己划出一道口子渗出鲜血的缎被,忽然哑着嗓子发出了低笑,
阴森的笑声回荡在宫殿之中,
鬼魅妖异。
起来了——男人并没能笑的太久——被他割毁的被子飞到了半空中,如同是罗网,朝着男人罩来。一切发生的太快,
他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征兆或是声响,
当手中的短刃将眼前的屏障割的支离破碎的时候,
血腥味充斥他的嗅觉,
皮肤上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小口,随后点变成线,
冰冷贯穿男人的左肩,
多年的杀人经验让男人知道,只要这冰凉再往下一些距离,就能轻松地贯穿他的心脏。
叫嚣的鲜血从伤口处奔涌而去,
他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短刃被夺走,然后被捅了自己一刀的人踹倒在地。
细碎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提着宫灯的宫女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殿内,原本黑暗的宫殿顿时亮如白昼,
她们分开呈两列在男人两边站好,
躺在地上的他抬起头,
看见一个面上蒙着黑纱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身材玲珑有致应该是个女人。身上穿着的睡衣样式与天后平日里所着无异,看来是早有预谋,
男人看见她右臂上的布料被鲜血湿透,
看样子自己刚才的攻击,并不是没有效果。
虽然隔着黑纱,但男人依旧能感受到她的眼神投射在自己身上,
没有感情,
比刀兵还寒凉。
......
“呼——”
女官点亮了桌上的灯烛,吹熄了手中的火折子。她将火折子收起来之后,退到了一边的阴影中。
男人左肩上的伤口被简单地包扎过了,手脚也被用绳子捆住——这绳子乃是刑部特制,不说挣脱,就连一般的兵刃都难以切割。
他被押解,面朝着隔着一处珠帘,此时还空空如也的座位跪着。
禁军刀斧手在一旁侍候,
那些宫女依旧提着宫灯,就站在刀斧手与刀斧手之间。
“咳,咳,”
阴影中响起了两声咳嗽,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缓缓响起,刚才藏进阴影之中的女官走出,
她搀扶着一个人,手中拄着等身高的龙头杖,
一步一步地走来。
女官接过龙头杖放置一边,又是提裙又是理袍,伺候着那人坐下之后,这才又重新站起来,站到了座位的背后。
男人跪向的,便是她。
“你还是来了。”
苍老威严的声音,传到了男人的耳中。
第八百三十一章 君君,君臣
男人没有说话。
人影映在珠帘上,宫灯里的烛火沉静如凝,
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禁军刀斧手与宫婢化作了木像一般,
没有人敢说话,
甚至连呼吸,都仿佛不存在了。
“你知错了吗?”
威严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属于一个女人,一个青春不再,年华不再的女人——她的身体用世间珍宝缀饰,她的灵魂从无上的权力中汲取养分,
她坐在那里,似乎已经不是肉体凡胎,
而代表着一种到达至尊的欲望。
男人低垂着脑袋,
沙哑的声音从他干涸龟裂的口中传来:
“奴,不知所犯何罪。”
“你所犯,乃不忠不孝之大恶,你可知道?”
这一次,男人没有回答。
“你与你师妹出身卑贱贫寒,族亲惨死。若非遇吾,或是早夭,或是流离。吾将你们带入宫廷交给撷梅培养,你们才有今日。吾与你二人虽无生情,但有养恩,此,便为孝。
吾,乃当今圣母神皇,万民敬服,百酋来贺。这天下,再无比吾,更有权势之人,吾是天下之主。
而你,身为臣子。
此便为忠。
你携兵刃夜闯紫微宫,潜入吾寝殿妄图取我性命,既是背恩,亦是噬主。
还敢说,不是不忠不孝吗?”
最后一句话的音调提高了,如鸣钟之声,旱天拨雷,
女官与众宫婢立马垂首含胸,屏息敛气。
男人却并没有什么波动,
他甚至还抬起了头,
朝着遮住那人容颜的珠帘看去。
绰绰人影,与红玛瑙珠帘宛如天然一体,琢磨光滑的珠子上有斑斑点点的黑影,串好后悬挂在一起,便拼凑了出了人形。
“奴并非不忠不孝,也从未背主。”
那人没有回答,
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是吗。吾倒是很想听一听,你要如何辩驳。”“奴,”
男人忽然,缓缓地直起了腰杆;方才被重伤堪堪包扎过的左肩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动作,再一次裂开流血,
“奴,”
他沙哑地说着,即时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还是慢慢地朝着阶上人拜了下去。
“天后要奴,以性命保护圣人安全,奴牢记于心,从不敢有任何懈怠。奴守的,是天后之命。”
“圣人已经死了,”
那人冷冷地说,
“要你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今你该守护的是何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说完这些后,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番话略欠妥,她恢复了刚才那波澜不惊的语气之后,又接着开口道:
“高宗皇帝薨逝,当年交代你的任务,自然已经达成。若是以此为由,牵强无理。”
“圣人已逝,但几位殿下还在。
“奴,虽是卑贱之人,但若是能为大唐死,为天后死,奴死不足惜。”
那人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半晌,
“原来,你也恨我。”
男人匍匐在地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骤然间宛如灵魂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原本还算笔直的脊柱凹陷了下去。
阶上之人笑了,
虽然是极微弱极难注意到的笑声,但她确实笑了。
“既如此,你为何不开口质问。问我如何逼杀潞王,贬黜庐陵王,挟制当今圣上,屠戮李氏宗族,以母族武氏,祸乱大唐朝纲。
想必,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
“奴......”
“我想听一听,”
话语声不紧不慢,
“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双膝与额头触地的男人,身子在细微地抖动着;就算是左肩被贯穿差点伤到心脏的时候,也不见男人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有两道目光覆盖在他的身上,
一道冰冷,一道没有感情。
“今夜你闯吾寝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到了现在,怕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以你的本事,发现不了那床上躺的不是目标,吾是不信的。
何必连那刀都挡不住,
受了伤?”
他没有说话。
“唉......”
似是而非的叹惋,不知是在叹这弃义背主的行为,还是在惋惜一条即将消失的生命。
“既然是你的师兄,”
她开口,
“就交给你吧。”
话音一落,从侧方的阴影处,走出了一个身着黑衣,黑纱蒙面的女人。正是刚才被当作诱饵躺在床上的她,
此时被男人刺伤的小臂已经处理好了,
她右手执着一柄兵刃,看模样的与方才男人拿的,是一样的。
“你带走吧。夜深了,吾也有些困了,明日还有政事要处理。”
“喏。”
女人开口应答,声音竟然也是沙哑的,而且比男人的还要严重。如果说男人的只是边缘有些毛躁的竹片,那她的声音就如同被割碎后重新拼凑好了,
只是短短的一个字,听到人耳朵里却拉锯一般的难受。
女官走了出来跪坐,如出来时候一样将那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帘后人站起身,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还站在下面的宫女和刀斧手们摆了摆手。
“你们也散了吧,这大半夜的,谁也熬不住。
今夜的事情,看过听过便罢了。等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啊,估计你们也该忘了。”
众人浑身一紧,
“喏!”
众人潮水般的褪去,
宫殿之内,只留下桌上一盏微弱的灯烛。
女人站在还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师兄,”
“我送你上路了。”
男人没有说话,而是挣扎着想起身,
他身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眼看着将衣物浸透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女人也并不打算帮他,冷眼旁观着男人做这样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
他总算是坐了起来,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看着他这副样子,女人略有先嫌恶地摇了摇头,
“师兄,如今天后要我来处置你,已是大恩德了。若是交予撷梅按着我们的规矩来,
你是知道的。”
男人没有答话。
“师兄,你到底为何要背叛天后?难道是有什么人要挟你,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来。”
“我没有背叛天后,”
他忽然开口,转而喃喃,
“我没有背叛天后......”
女人冷哼一声,
她不再和男人说话,而是举起了手中短刃。
寒芒一闪,
烛火的光亮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