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所谓良缘
“咚咚咚——”
坐在窗边发呆的石玉本,听见了敲门的声音,放下了手中的书。
“来了。”
他从坐榻上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袍子;走到门边打开门,正看见石玉宁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个酒壶对着自己晃了晃。
“上好的郎官清,”
石玉宁笑着说,
“我悄悄从阿爷的书房里偷出来的。阿兄来两杯?”
“你啊,还是一点没变。”
石玉本看着自己的弟弟,语气有些调笑似的无奈。他让开了一条路,对着石玉宁说:“进来吧。”
脱了鞋子之后坐下,随手从旁边搬来一张桌子,石玉宁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个酒杯,一同置于桌面之上。
余光瞥见石玉本方才随手丢在一边的书籍,打开的书本倒扣在地上,书页还没来得及合起——石玉宁看见,封面上显眼的《要览》二字。
少年的眉头抖了抖。
“怎么想着找我喝酒来了?”
石玉本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石玉宁赶忙收回了眼神,对着自己的兄长一笑。
“这不是好久没见阿兄了,趁着今晚月色好,便来找阿兄喝喝酒,聊聊闲话吗。”
“怎么,阿兄不欢迎啊?”
“怎么不欢迎?”
石玉本修长好看的手搭在了圆润光滑的酒壶上,越窑的上好瓷器入手宛如美人的肩头,还留存着温酒之后的暖热。
“只是你以前总说,阿兄喝酒无趣,不如的自酌有意思。”
听见石玉本的话,石玉宁的脸上一红。
“咳咳,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阿兄还记着呢。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况且阿兄喝酒时候确实无聊嘛,只会和我说教。”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
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石玉宁斟满一杯,石玉本放下手中的酒壶,正了正衣袖。
“阿兄也不愿意说教你,谁叫那时候阿爷忙于公事,二郎三郎又都有自己的事情,只阿娘一人教导你,你又不听。”
“身为长兄,不是得担负起这个责任,”
“你说是不是?”
石玉本的声音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倒像是事隔经年之后,与兄弟的寒暄闲话。
石玉宁的头一直低着,没有抬起来看过他一眼。
良久,
“阿兄,你后悔吗?”
少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后悔?”
“后悔什么?”
石玉本看着石玉宁只随意扎着发带的头顶,疑惑地偏了偏头。
“后悔,去越州。”
“后悔,娶了呼延都尉的女儿。”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和石玉本四目相对。石玉本看着石玉宁闪动的双眸,忽而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石玉本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后悔呢?”
“因为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不是吗?”
“阿兄!”
石玉宁陡然激动了起来,他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原本酒杯中平静的酒液被震的晃动了起来,像是被雨水滴打的湖面。
“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你说你想要像谢康公一般纵情山水,以星月为伴以花雪为友的!”
“可你现在呢?却每天疲于应付那些显贵,那些达官,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这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阿兄!”
石玉宁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头发怒的小豹子,年纪虽然还不大,嘴里的獠牙却已经隐隐显露锋芒。石玉本看着自己怒发冲冠的弟弟,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嘴唇微微有些肉眼难见的颤抖。
他可以扮演好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女婿,一个好丈夫,一个好下属的角色;可面对着自己从小最疼爱的弟弟,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可以扮演好那个,
一如既往的好哥哥的角色?
“四郎,很多事情,不是你怎么想,便能......”
他嗫嚅地说出这半句话,可后面的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石玉宁还在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在自己面前迸发出耀眼的光。
他的嘴唇紧紧抿起,在胸中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说完那句话来。
“四郎,”
石玉本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许多。
他伸出手,拍了拍石玉宁的额头,力道很轻,带着一丝丝温柔的训诫意味,就好像曾经他经常做的那样。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我现在也没有忘记。”
“倐烁夕星流,昱奕朝露团。我爱千山暮雪,大好河山。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一天忘记。”
“那为什么......”
“因为,”
石玉本打断了石玉宁的话,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多值得我去做的事。”
“值得做的事,就是放弃自己原来的抱负和愿望,做自己不爱做的事,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不,”
“是在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把你应做的事做了。”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石玉宁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阿兄,如果你不愿意,你说你不愿意,阿爷和阿娘又能拿你怎么办呢?阿爷和阿娘那么喜欢你,阿娘那么喜欢你,就是你不愿意做,阿爷和阿娘......”
“四郎,”
石玉本看着面前焦躁的少年,声音依旧耐心温和,
“你其实已经明白了,不是吗?”
石玉宁顿时住了口,他的身子缓缓回落,坐回了他刚才坐的位置上。他看上去有些怔怔,像是听不懂石玉本在说什么,但更多的,像是不愿意承认。
“阿爷和阿娘喜欢我,他们喜欢我们兄弟四人,这几十年的时光与心血,倾注在我们身上。而我,是被倾注了最多的那一个。”
“我爱阿爷和阿娘,所以我选择了他们想要我做的事情,不是被逼迫,也不是被要挟的,是我自愿的,”
“因为我爱他们,也爱你们。”
“这,就是我的选择。”
“比起抛弃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更想看见阿爷和阿娘开心,看见你,二郎和三郎平安,幸福。”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石玉宁的头垂了下去,罩在宽大衣袍下的肩膀有些颤抖。
“你明明就不愿意......”
“阿兄根本不喜欢......”
“阿兄骗人......”
“你这孩子,怎么都十几岁的人了,还哭鼻子。”石玉本看着石玉宁微微颤抖的身躯,眼里划过一丝心疼。他站起身,来到石玉宁的身边,又蹲了下去,抹了抹石玉宁的脑袋。
“阿兄做了自己的选择,便不会后悔。况且,阿兄现在已经很熟悉越州的生活了。其实在越州也很不错,呼延都尉和夫人待我都很好,静儿也很温柔贤淑。”
“阿兄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你这么久都没有回过家......他们摆明了就是看不起我们家!不想让你回来看我们的!”
“傻孩子,”
石玉本轻轻地说道:“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
“当你得到些什么的时候,你必然要付出些什么。世上哪儿会有只拿不给的事情呢?”
“不过你放心,阿兄在那边会努力的,迟早,阿兄会带着你嫂子,堂堂正正地回来,回来看你们的,”
“你要相信阿兄。”
“我,我才不要什么嫂子......”
石玉宁的声音都已经变得有些抽噎了。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眼泪一滴一滴地从脸颊滑落。
“别这么说。其实,你嫂子人挺好的,很单纯,除了害羞一些,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对她要好些,毕竟,她是你的长嫂。”
“我,我才不,才不,”
“我,我还是想雨晴姐......”
雨晴这两个字一出来,原本看上去还很是安然平和的石玉本愣了愣。石玉宁就像是察觉到了似的抬起头,哭了红肿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阿兄。
“阿兄,你知道吗?”
他哽咽地说,
“你走的那天,雨晴姐一直追着马车出了城,追到追不上的时候,她才从城外回来。”
“回来的时候还因为淋湿了衣物,被阿娘罚去景廊中罚跪,跪了一晚上。第二天染了风寒,我去看她的时候,雨晴姐迷迷糊糊,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她......”
石玉本呢喃,
“她还好么......”
“前年的时候,阿娘念在她在家中伺候多年,消了她的卖身契帮她脱了奴籍,回乡嫁人去了。”
“是吗.....”
“那就好,那就好......”
石玉本的眼中闪过诸多情绪,最后都归于一声叹息。
“四郎,你知道吗?”
“阿兄这样选择,不意味着,你也必须这样选择。”
“不如说,阿兄这样选择,正是为了你们,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的选择。”
男人让少年抬起头,凝视着自己的双眼,
“四郎,未来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着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阿兄希望,你能做出让自己不会后悔的选择。”
“你要知道,无论你选择什么,我和二郎三郎,阿爷和阿娘,都会支持你的。”
石玉宁红红的鼻子抽动着,他看着石玉本的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 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川菜之王
一大早,白家。
“阿翁!早饭我已经给您备好啦!记得起来的时候热一热!”
“不要再贪方便吃冷的啦!”
睡眼惺忪的白老头披着袄子打开门的时候,正看见一道身影从院子里闪出去,同时带上了院门。
只听得“砰”的一声,门砸在门框上,连带着锁门的锁头都发出啪嗒的一声。
揉了揉尚沉浸在睡意中的双眼,白老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真是奇了怪了,老头子我这么懒的一个人,怎么能养出那么爱干活的一个丫头。”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不只白老头困惑,整个梨花巷,哦不,应该是整个清云坊的人也很好奇。
......
打开店门,白锦儿直接冲进了厨房。看着昨天就收拾出来的锅碗瓢盆,白锦儿的心情很是澎湃。
要拿来做火锅配菜的各色材料都已经准备好,白锦儿还凭着自己的师徒关系,从张大那里搞来了上好的猪肉和羊肉。当然,给钱布成的只是一小部分,如果今天的火锅做的成功的话,那么过几天就要她就打算做给白老头尝尝了。
“系统!”
“系统!”
白锦儿开始在心底呼唤系统。
“何事?”
这次系统回答的倒是很快。
“把我的辣椒给我吧!”
即使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都能听出白锦儿的雀跃语气。
“要多少?”
“就,”
白锦儿的眼光扫了一圈面前的各种小碗,指了指其中一个,“就装满这个碗吧。”
话音刚落,原本还空空如也的小碗,顿时堆起了一座辣椒的小山。
鲜红的锥形果实,红的好似火一般的颜色,白锦儿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她伸手拿起一个,凑在鼻间嗅了嗅。
即使是一颗完整的辣椒,白锦儿似乎都能闻见那灼人的辣味。
而且就好像系统说的,这种辣椒,比白锦儿以前见过的所有辣椒,都要香很多。
“太好了!”
“有了这个!我不就要超神了吗!”
白锦儿开心地恨不得蹦起来。
有了辣椒,先不说自己调味的手段要较同时代的其他厨师领先一大截,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就此机会,成为川菜的开山鼻祖......
毕竟,历史上的辣椒,可是要到明朝才会传入的。
自己领先时代好几百年呢!
正当白锦儿沉浸在自己开宗立派的美梦当中的时候,一个冰冷的女声带着一盆冰冷的”水“,照着白锦儿的脑袋就浇了下去。
“宿主请注意,”
“系统提供的非本时代物品,不可提供给其他人使用,也不可让本时代的人知晓。”
“如果违背,将会强制销毁该物品,并且不再重复获得。”
短短的几句话,真的如同冰水一般,把白锦儿通体浇了个透心凉。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只出现了短短的十几秒钟,便如炉灶里的炭灰一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太狠了......”
这是命运的不公,还是道德的沦丧?
白锦儿很想在心里对系统破口大骂,可鉴于上次自己这样做导致自己积分被清零的下场,她还是滚了滚自己的喉头,在心里也把自己想说的“真话”咽了下去。
“白小娘子!白小娘子!”
手里拿着锅铲准备开始炒火锅底料的白锦儿忽然听见了门外有人叫自己,铲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拎着走出了门。
“谁啊今天不开......”
白锦儿正想说今天不开门呢,结果出来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钱布成,一脸的局促和不安。
看见白锦儿出来,钱布成总算是松了口气。
“白小娘子,你还没开始准备吧?”
他迎上前,紧张地开口问道。
“啊这个,刚开始,刚开始,”手里拎着锅铲的白锦儿想挠头,才发现拿着铲子不是很方便,只好放下了手。
看着钱布成,白锦儿疑惑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钱叔?是不是要加些什么?”
“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钱布成连忙摆手。想到自己来的目的,钱布成不由得地叹了口气,和白锦儿说话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歉意,
“我是来和白小娘子你说,那些什么辛辣的调料,你要准备了。”
“啊?”
白锦儿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僵硬。
不会吧,还想着试试自制的火锅底料呢,这突然改变了主意,刚刚自己不是白白高兴了?
“钱叔是?”
“这事情也都怪我,”
钱布成低眉顺眼,脸上的抱歉表情十分的真诚,
“我娘子她说的话都是故意,她本不愿意我办这个接风宴,便故意难为白小娘子你,要吃什么辛辣口味的菜。那一百钱的,哪里能准备的起那些?”
“我提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莫要准备了,就照着平常的那个样子准备就可以了。不碍事的。”
哦原来是这样......
白锦儿在心底抹了一把汗。面上却挂出笑容,对着钱布成说道:“原来是这样啊。钱叔你不用担心这么些,我的调料都是从熟识的料商那里买来的,价钱很便宜。就是准备了,也不要多少钱的。”
“可是本来这百钱就少,又麻烦你今天封了一天的店,怎么好意思......”
“不不不钱叔,”
白锦儿说道,
“不瞒您说,以后我和阿翁打算把店子做大,这样的席总是要接到的。这一次我就是想借钱叔这接风宴练练手,为以后做打算呢。”
“这可比开一天的铺子赚的要多的多了。”
“是吗......”白锦儿的说辞显然是钱布成之前没想到的,他琢磨了半天,忽然觉得白锦儿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那个......”
“好啊!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钱布成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恼怒的声音。
转眼间,一道纤细的身影,就从门外闪了进来。
正是钱布成的娘子,李欣兰。
她出现在钱布成的面前,抬手便拧住了钱布成的耳朵。
“你在这儿干嘛呢?嗯?”
“哎哟哟——娘子娘子——”
钱布成嘴里呜呼哀哉,连连低头,“疼疼疼——”
“你说!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我来看看白小娘子准备的怎么样了......”
“哼!”
李欣兰冷哼一声,甩开自己的手。
“所以,你看到什么了?”
“我,我......”
钱布成捂着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李欣兰小刀似的眼睛剌过钱布成,又落到了一边吃瓜的白锦儿身上。看着白锦儿拎着铲子,李欣兰说话的语气有着一丝刻薄,
“怎么白小娘子,你不在厨房准备,是在这儿准备的?”
“还是说,你自觉得没本事能做好,便打算,敷衍了事了?”
好好吃瓜的白锦儿莫名被面前人溅射伤害,表情顿时变得疑惑且茫然。
“啊?”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本事能做到我的要求,便打算破罐破摔,蒙混我们夫妻了?”
虽然能理解李欣兰此时的心情,可白锦儿还是对自己被无能狂怒波及到的情况心生不满。
于是,她挂起一丝微笑:
“不好意思,我马上进去准备哈。”
锅铲抗在肩上,白锦儿利落地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她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
“说我敷衍了事,”
“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
“川菜之王。”
第一百零六章 红油汤锅
厨房里有人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而厨房外面,也有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钱布成坐在李欣兰的对面,看着自己娘子脸上的表情,畏缩地低着头,眼神躲躲闪闪。
李欣兰自然是瞧见了他这副窝囊的样子,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怎么,话都不愿意和我说了?”
“人还没来呢,便这样抓心挠肝了,到时候要是见到了,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娘子尽胡说.....”
钱布成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白家的店子里就生了个小火炉,勉强温暖些,可绝对谈不上热;虽然如此,钱布成身上竟然已经出了一圈薄汗。
李欣兰又瞟了瞟他,
“跟我说说呗,你那定了娃娃亲的表妹。”
“这这这......”
“不是......”
“什么不是?难道不是你定了娃娃亲的表妹?”
女子白了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说当初我入你们家门的时候,你阿娘这么看不上我呢。原来是我拆散了你的这门好姻缘。”
“娘子万万不要这么说......”
“所以快和我说说,你那个表妹是什么人。”
疲于和钱布成打太极。李欣兰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钱布成的身子一僵,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家中贫苦,全靠姨母姨父救助,才有今天。当年搬来锦官城的时候,也曾经说安顿之后便可接姨母姨父过来同住的,可写了几封信,姨父姨母都推辞了。”
“如今他二老不幸去了,只留下表妹一人在那边孤苦无依,”
“你说,你说我怎么能看着不管......”
“行了行了!”
钱布成结结巴巴地说着,被李欣兰无情打断。
“这话你都已经和我说了千百遍了,我都能背下来。”
说完,她扭过头去,不再看钱布成;而终于从妻子喋喋不休的质问中摆脱出来的男人,则悄悄的松了口气。
“差不多我也该去接婉娟了,”
在微妙的气氛中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钱布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对着李欣兰小心翼翼略带讨好地说道:
“娘子,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李欣兰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到时候啊,再让人家等急了。”
自动忽略了李欣兰语气中的讥讽,钱布成脸上露出些许开心,又对着李欣兰说了几句,男人这才缓步走出了店门。
留下李欣兰一个人,坐在略显空荡的食肆里。
旁边的小火炉还烧着,里面的木炭发出极轻微的爆裂声;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只偶尔从开着的木窗外,传来路上行人的交谈声。
刚才还隐约从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音,此时也已经消失不见。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缓缓摆正了自己的头部。目光有些发愣地看着面前擦拭干净的桌面,以及放在桌上那一杯澄澈的茶汤。
此时的李欣兰看上去和方才咄咄逼人的妇人已经完全不同,她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安,亦有些脆弱的忐忑。
置于双膝上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
直到她最后打算喝一杯茶,来平息一下心中的惴惴不安时,忽然一股浓烈刺激的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与此同时还伴着一种油与铁碰撞,迸发而起的爆裂沸腾之声。
那种独特的香味,是酱和香料混杂炒制的香气,但是其中有一种李欣兰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只闻了一口,就隐隐觉得自己的鼻腔和喉咙有些发痒。
想咳嗽的感觉。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真的好香啊!
李欣兰嗅了几下,这种奇特的香气顿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不由得看向遮着帘子的厨房,一种强烈的好奇从她的心底涌了上来。
这是在做什么呢这么香?
......
白锦儿把炒好的自制火锅底料均匀地铺在暖锅的底部,放好了碳的锅此时已经有些温度了,带着油的火锅底料和锅一接触,依旧能发出轻微的哧啦哧啦声。
为了今天的这顿火锅,白锦儿特意去订制了全新的锅子。
唐朝用来打暖锅的锅子和现代涮羊肉的锅子差不多,但因为全是陶土做的,所以导热性肯定不怎么好。
白锦儿没办法,只好按照自己的记忆,花费了重金去定了两个大小不一样的铜锅,和一口全新的铁锅。
这花费了店里三个多月的收入。
怪不得阿翁会说自己花的钱比赚的钱还多......
可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火锅“初秀”,这个钱必须也得花。
火锅底料铺好,倒入早已经熬好的鸡汤。
刺激强烈的香味被热汤激发,瞬间变得醇厚,那些冲鼻的味道被鸡汤包裹起来,相信除了亲口尝,便不会领略到它的美味了。
舀到合适的量,白锦儿放下了手中的大勺,找了两块帕子,就要把这个锅抬出去。
“来来来让一让出锅了哈——”
嘴里大声念叨着,白锦儿侧脸掀开帘子,同时小心地抬着装满热汤和碳块的火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李欣兰眼看着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袖子高高地搭在撸在肩上,双手拎着还冒着热气的锅子,朝自己走来。
“小心小心——”
白锦儿嘴里说着让李欣兰注意的话,慢且仔细地把锅放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面前酱红色的汤汁,李欣兰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这这这......”
“这是什么白小娘子?”
这还是她第一看见这样的汤汁。不知为什么,只是看一看那个颜色,李欣兰就觉得自己的口舌开始分泌唾液了。
“火,暖锅呀。”
白锦儿放下锅子后擦了擦自己额上的薄汗,笑眯眯地对着李欣兰说道。
“怎么,怎么是这个颜色......”
“噢,这个呀,这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里面放着的辛辣口味调料,可是从海外来的名贵品种呢。”
“是,是吗?”
李欣兰明白,自己刚才闻到的那种浓烈刺激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了。
没想到白锦儿竟然会有这么一手,她望着那逐渐开始沸腾的红油汤底,不住地吞咽着口水。
“等我把配菜上来,娘子和钱叔就可以开宴了。”
说着,白锦儿又回厨房,抬出一个小立架。
和前世火锅店用来摆菜的那种一模一样。
片好的五花和里脊,清洗好的各式野菜和萝卜,白锦儿甚至还加了自制的面条用来充当火锅面。
李欣兰面带震惊地看着白锦儿进进出出的布置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只不过百钱,竟然能准备出这么多的东西。
“好了娘子,”
白锦儿站在坐榻前,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
“都准备好了。”
第一百零七章 表妹
钱布成带着自己的表妹来时,正看见李欣兰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惊奇表情,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暖锅。
听见看门的声音,李欣兰和白锦儿同时转过头来,看向进来的二人。
李欣兰的注意力,径直停留在钱布成身后的女子上。
这就是钱布成的表妹,他嘴里,叫的婉鹃。
身上穿的净素的衣裙,外面罩了一件鼠灰色的袄子,发髻梳的低低的也不复杂,只装饰着一支简单的木簪。
面容白净,有些太白了,就显得没什么血色;眼角还挂着几滴泪痕,看样子是来的路上刚刚哭过。
瞧见李欣兰看过来,女子藏在衣袖下拽着钱布成衣角的手,瞬时就松开了。
李欣兰自然察觉。
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可人儿。
她脸上带起温和的笑容,提着裙子从坐榻上下来迎到了女子面前。径直略过了钱布成。
“哎呀,你就是婉鹃吧?”
“怎么这厢才来?可让嫂子好等。”
被李欣兰擎住小臂的女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前的钱布成,钱布成却没有看她,低低说了一句这是你嫂子,女子才对着李欣兰行了个礼,声音细细地说道:
“嫂嫂。”
“哎哎哎,”
李欣兰笑着应了,她拉着女子从钱布成的身边走过,来到坐榻边,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安慰而关心:
“来到这儿就和到家一样,可千万不要拘束。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说,我们家里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也绝不会亏待你的。”
“你看看,这手心这么冷的,路上一定冻着了吧?”
“还没吃饭吧,我与你表兄特意为你备了接风宴,快坐下来吃点儿东西,身子暖了便舒服了。”
“来来来——”
白锦儿看着热情的判若两人的李欣兰,低着头努了努嘴。
“白小娘子?”
“哎!”
听见叫自己的名字,白锦儿赶忙答了一声,抬起头来,正看见李欣兰满面笑意的看着自己,
“有什么能暖身子的酒,给我们上一壶。”
“得嘞。”
看着往柜台走去的白锦儿的背影,被引着坐到李欣兰身边的女子赶忙开口说道:
“不不不嫂嫂不用了,我不会饮酒的......”
“无事无事,这不是天冷么,饮一杯不打紧的权当暖暖身子了。”
李欣兰笑着和女子说完,又转过头对着还呆站在门口的钱布成说话:“你还站那儿干嘛呢?”当然,和钱布成说话的语气,可就要恶劣的多了。
钱布成闻言连忙走了过来,低着头坐到了两个女人的对面。
可在看到面前咕嘟咕嘟的暖锅时,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白小娘子准备的暖锅,”李欣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说是从,从什么海外来的新调料。”
“是吗......”
看着从汤底不断翻卷上来的可疑的红色颗粒,钱布成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佩服。
“不愧是白小娘子,真是什么东西都弄得出来......”
“来来来客,这可是本店上好的猴儿酿——”
这时候,白锦儿拎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酒壶过来,“咚”的一声摆在三人面前。摆好三个酒碗,她伸手把上面的红纸揭下来,举起酒壶,给每个都添了满满的一碗。
“慢用啊!”
重新封好口,白锦儿拍拍手就准备离开,给客人一个自由的空间。
“哎白小娘子!你还没告诉我们这个怎么吃呢!”
“啊?”
白锦儿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就像平常吃暖锅那样,把菜放进去不就得了。”
说完,她径直走到了柜台的后面。
白锦儿一走,这里就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两个尴尬的女人了。虽然李欣兰一直笑着,可钱布成都不需要看她,就能感觉到一种恶狠狠的气停在自己的身上。
让他觉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那什么,来,来吃东西吧,啊?”
说着,他从旁边的小架子上拿起一盘菜,就准备丢进锅里。
“等等,”正在他要动筷子的时候,李欣兰叫住了他。女人直起身,把菜从钱布成的手里接过来,放回架子上,重新端起一盘五花肉。
“煮暖锅要先放肉,不然不好熟,”
李欣兰这样说着,开始一片一片地往锅里下肉。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进了锅,顿时被沸腾的红油汤海浪般地卷走,肉眼可见地在里面上下翻滚,逐渐卷曲。
钱布成看着自己专心致志下菜的娘子,眼底慢慢地被温柔占据。
“还是你清楚,娘子。”
听见钱布成的话,李欣兰在一个表妹看不见的角度白了他一眼。
等所有的菜都下了锅,李欣兰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然后,气氛又变得尴尬和微妙。
“婉鹃,”
也许是觉得太安静了,李欣兰看向身边安静的女子,主动开口询问道:
“这来的路上,可还顺利?”
女子又抬眼看了看钱布成,钱布成依旧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面前锅子里翻滚的菜品;她便移回了自己的眼神,只看着自己搭在膝上的双手,
“顺利,多谢嫂嫂关心。”
“那就好,”李欣兰笑笑,“还怕你来锦官城,会有哪里不适应的地方。”
“嫂嫂莫要这么说,”
“嫂嫂与表兄收留我,婉鹃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不然留在那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女子低着头,竟开始小声的哭泣。
没想到自己问了一句话会惹哭她,李欣兰有皱了皱眉头;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女子的面前,
“莫要哭了,”
“这,”
“以后来了这儿,便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吧了,也不要太拘束。”
“多谢嫂嫂......”
女子接过,轻轻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嫂嫂不知道,我与表兄,自幼便是一起长大的。只是后来表兄搬来这儿之后,便不怎见面了。也就表兄和嫂嫂成亲那日,曾见过一回,”
“没想到表兄还愿收留我,婉鹃实在是......”
还没有说几句,女子便又哭了起来。李欣兰心里吸了口气,只道自己不会说话,便赶忙执筷,要给女子夹菜。
“来来来吃些东西,一路奔波,想必累了吧?”
看着碗里被汤汁染红的萝卜,女子不仅没有停止哭泣,反而肩膀颤抖的幅度,越发大了起来。
“阿娘,阿娘生前,便最爱做这个给我吃的......”
李欣兰一时语塞。
钱布成已经偷偷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片五花肉在自己的碗里;不理会对面自己妻子的麻烦,他吹了几口气,便将那肉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霎时,一种奇特的灼烧感,火一般地掠过他的舌面。
第一百零八章 人间辛事
“嘶——”
“呼——”
“白小娘子!水水水!”
正在柜台后面偷偷翻阅着从孟如招那里借到的书的白锦儿,听见钱布成混杂着咳嗽和不断抽气吸气声的呼唤,她放下书,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在看见男人涨红的脸庞和眼角被呛出的泪水之后,白锦儿咂了咂嘴。
果然还是放得太多了吗?
“来了来了,”
白锦儿转头,拎起早已经准备好的茶壶,朝着三人坐的位置走去。
“他这是怎么了白小娘子?!是不是你放的那个东西有什么问题?!”
李欣兰已经冲到了钱布成的身边,给钱布成拍肩顺气,自己面前的茶水也已经给他喝了下去。女子则在对面一脸的茫然和惊恐,她似乎也想过来的,可看着李欣兰的模样,还是压住不动。
李欣兰一边拍抚着钱布成的背,一边语气焦急地和走过来的白锦儿说话。
“放松放松,”
白锦儿已经来到了桌子前,掏出一个比刚才还巨大的碗,放在钱布成面前。
“呛到了,喝点儿水就好了。”
说着,白锦儿把面前的碗添满。
“真的吗可是我还是第一次见......”
李欣兰话还没说完,钱布成就已经抢着抓住了那个装满水的碗,在自己娘子震惊的眼神中,咕咚咕咚地灌完了那整整的一碗。
当然,这并没有直接缓解钱布成口中的刺激感。
“白小娘子,嘶,这个,这个,怎么是热的......”
“钱叔你先别说话,合上嘴,过一会儿功夫就好多了。”
钱布成照着白锦儿所说闭上嘴巴,灼痛感依旧遍布口腔,他甚至都开始觉得有些头晕了。只坚持了十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忍不住张开了嘴。
才一张嘴,一股凉风灌入,好似醍醐灌顶,瞬间整个人升天了般的清爽。那种微微的眩晕感消失不见,换来的是一种飘飘欲仙的通体舒畅感。
钱布成睁大的眼睛眨了眨。
“夫君,夫君,你没事吧?你没事了吗?”
李欣兰看见钱布成已经没了刚才令人心慌的涕泗横流的模样,也松了口气。
钱布成摇摇头,指了指面前沾着红油的空碗,
“白小娘子你这是什么?怎的如此辛辣?”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是茱萸吗还是什么?”
“这个啊,”白锦儿拎着茶壶笑眯眯地说,“海外来的新玩意儿。”
“钱叔可吃得惯?”
“吃得吃得!”
钱布成忙不迭的点头。
“这味道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好生独特,比茱萸要香上不少。太好吃了。”
“还吃得呢,也不看看自己方才什么模样,”李欣兰看着钱布成没事了,心里自然松了口气,可又瞧着他这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埋怨。
钱布成倒是不在意,反而乐呵呵地从锅中挑出一片脊肉,小心地挑去上面的辣椒碎,吹了吹,递到李欣兰的面前。
“娘子尝尝,味道真是不错。你不是一向好吃辛口的吗?”
“只是吃慢一些,刚才我就是吃的太急,所以才呛到了。”
李欣兰看着近在咫尺的肉片,脸有些泛红。
“真是的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你放下我自己能夹。”
“你看看我这都帮你吹好了,”
钱布成的脸上带着几丝献媚,
“你尝尝,尝尝,这肉好吃。”
眼神悄悄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白锦儿,白锦儿识趣地移开了眼神,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
没办法,李欣兰只好面带羞涩地往前够了够,把钱布成筷子上的脊肉吃进了嘴里。
可能因为辣椒碎都已经被挑去还有凉了会儿的原因,李欣兰的反应并没有钱布成那样的大,反而恰到好处的刺激和辛辣味道给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茱萸也可带来类似的味道,可明显和白锦儿的辣椒不是一个层次的——热,灼痛,可鼻腔里却回荡着奇异的香气,以及口腔里因刺激而分泌出的大量唾液。
当然,白锦儿的火锅可不止是放了辣椒。按照对前世的记忆,白锦儿添加了花椒,八角等能让味道更富有层次的香料。
这样才不会让辣味变得寡淡和单薄。
李欣兰咽下了口中的肉片,也忍不住嘶嘶地开始吸气;她抬起手边的茶碗饮了一口,缓解了口中的灼痛。
与此同时看向白锦儿,
“白小娘子,你这暖锅的味道,真是和别家的不大一样。”
“我就当娘子是在夸我了。”
白锦儿笑着对李欣兰点了点头。
“几位慢用,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
说完,白锦儿留下了茶壶,又回到自己的柜台后面,继续看自己的书。
......
过了开头的插曲之后,三人的用餐明显就顺畅的多了。
如果自己身边这位表妹,没有总是悄悄地给自己的丈夫递眼神的话。
李欣兰虽然没有用眼睛看,可她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位妻子。即使是自家丈夫身边停留不过只是一只雌的狸奴,她也是能察觉到的。
想到这里,李欣兰顿感悲从中来。
这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道理。
女子眼中只应有丈夫,自出生以来便被教导的是如何成为孝敬翁婆,侍奉丈夫,教养孩子,若是和旁的男人有些莫名的干系,就要被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子。
可男子呢?
便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
这是为何?
当年嫁他的时候,也不过就看上他为人忠厚老实,没有花花肠子。如今这天也不遂人愿,偏生从天而降这么个棘手的东西。
五年夫妻情谊,当真要就此化灰吗?
在女子第二十八次给钱布成递眼神的时候,李欣兰终于坐不住了。她猛地坐直身子,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娘子,”
“你去哪儿?”
李欣兰转过头来,对着钱布成笑了笑
“我刚才突然想起有个东西放在布庄忘了拿回来,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这么急?等一会儿吃完了我陪你......”
“等吃完人家就关铺子了。”
李欣兰转回自己的头,理了理衣裙。
“你们先吃着吧,”
“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也不再理会钱布成疑惑的眼神,从坐榻上下来穿上自己的鞋子,径直就往店外走去。
白锦儿自然听见了,抬起头,朝着李欣兰离去的方向看去。
“咯嗒,”
关上门的声音。
店里一时间就只剩下对坐的两人。
“表兄,”
李欣兰才一走,女子就坐不住了。她支起双手,凑近了钱布成。
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她看着钱布成,开口说道:
“你愿意纳我吗?”
第一百零九章 愿得一心人
女子的话直接把钱布成手里的菜都吓掉了。他赶忙丢下手中的筷子,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她。
“婉鹃你说什么呢!”
一边说着,钱布成的眼神还是下意识地往大门的方向望去。
门板依旧合着,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
“表兄,”
“我是认真的,”
“你是我世上唯一可信任依靠的人了。”
女子眼中含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便纳了我吧,否则,否则我孤身一人,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才好......”
“婉鹃,你......”
“你放心表兄,我只求一地安身便可!进门之后,我会孝敬嫂嫂,孝敬姨母,我,我可以端茶送水,做个女婢做的事情也不打紧的!”
“表兄,我只求你能纳了我,着我一个容身之所......”
说着,那女子攥紧了手中的手帕,又再一次哭了起来。
钱布成很是为难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几欲张口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本想叫白锦儿来添些酒水好打断话题的,谁知道一转头,原本坐着人的柜台,已经空空如也。
......
李欣兰坐在一家没有开门营业的食肆外面,抬头望着天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身边坐下一个人,她偏头看过去,正看见一脸淡然的白锦儿提裙坐在自己的身边,也和自己一样,抬头看天。
李欣兰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白小娘子,你出来做什么?”
“没什么,”
白锦儿看着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语气淡然。
“屋子里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而且,我想娘子在这里,也有些闷吧。”
“噗嗤,”
听见白锦儿说的话,李欣兰忍不住笑了。她看向白锦儿,眉眼变得不再那么忧郁。
“所以小娘子你是出来陪我的?”
“如果娘子不嫌弃的话。”
“当然。”
李欣兰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于是,一长一少两个人就这样并排坐着,同时看向天空。
过了半晌,才听到李欣兰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愿意听我说几句牢骚吗,白小娘子?”
白锦儿并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转过头看向李欣兰,并对她带着肯定意味的点了点头。
李欣兰扯了扯嘴角,
“谢谢你,白小娘子。”
“其实我知道,他表妹来的这件事情,我根本阻止不了。或者说,我也没想着去阻止。”
“我说的那些做的那些,其实也不过是做些无用功罢了。哦不,不应说是无用的,最起码,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说是来投靠亲眷,其实,也就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成他们五年前被我破坏的好事罢了。”
“婆母的面色,我早就看出来了。”
“毕竟那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自己亲妹的女儿;我虽然入了他们家的门,生了他们家的孩儿,始终还是外人。比不得人家。”
“娘子,是怕钱阿婆逼钱叔休妻?”
“休妻?哈哈,”李欣兰笑了,却是苦笑。她摇摇头,对着白锦儿摆了摆手,
“白小娘子你年纪小不懂,休妻这种事,是不会轻易做下的。况且这人刚来便让我下堂,我又没犯七出,哪儿有由头,把我撵回娘家的?”
“最多,是逼我点头,准那个女人做妾罢了。”
“做妾?”
“嗯。做妾。”
李欣兰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会有人愿意做妾呢?”
“若是做的旁人的妾室,自然不愿;可这做的是自己青梅竹马表兄的妾室,上面又有姨母的照拂,我这个正房娘子定不会苛待于她。免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苦楚,落个一世安稳,”
“和出去寻摸个不知底细,万一日后出什么岔子娘家亦无人帮扶的人比起来,不是好多了。”
白锦儿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
“那娘子这番出来,是?”
“我与夫君一纸婚书定今生,走到现在,他除了有些懦弱畏缩,优柔寡断的毛病,待我却一直很好。孩子年纪尚幼,家中老母犹在,若真要纳了她,我也不会阻挠的。”
“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
“况且那女子丧了双亲前来投靠,我若逼她,岂不是落个刻薄善妒的名头。”
“像是当年豆蔻年华,心里许的愿着实大了些,竟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才怀此幽怨,患这般烦忧。”
“济济一生,也不过若旁人一般,哪来的特别呢。”
“是我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些,李欣兰忽然高高仰起头,左手衣袖若有似无地擦拭过眼角,余光瞧见的白锦儿权当没瞧见,依旧看着头顶上高高的天空。
“说出来之后心里好受多了,”
“多谢你白小娘子。”
调整了情绪,李欣兰话语中的消极情绪一扫而空。她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对着白锦儿说道:
“我们回去吧,白小娘子。”
白锦儿看着女子脸上的笑容,沉默地点了点头。
......
“对不起,婉鹃。”
“可是我不能纳你。”
哭的泪眼婆娑的女子抬起头,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表,表兄,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害怕嫂嫂不同意?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去求......”
“不是,”钱布成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也夹杂着几分从未有过的强硬。
“你不要用此时去打扰她,知道吗。”
“表兄......”
钱布成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变得无比的坚定,与女子四目相接,并没有任何的躲闪和退让,
“婉鹃,姨父姨母待我如亲儿一般。你放心,表兄家中虽无多少积蓄,但肯定会尽全力为你准备嫁妆。我也会叫你嫂嫂在城中和附近物色,务必为你寻摸一个家世清白,待你真心诚意的夫君。”
“表兄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你在夫家,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我待你,向来如我亲妹一般。”
“我,我......”
女子愣了,她显然没想到钱布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早在来时,她就已经和自己的姨母,也就是钱布成的母亲通过书信,当时姨母已经保证,只要自己进了钱家的门,虽然不能扶成正妻,可也绝对是衣食无忧,享尽疼爱的。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让李欣兰松口罢了。
可没想到最难办的人走了,剩下这个从小待自己极好的表兄,以为一切都发展的顺风顺水,却在这里吃了瘪。
“表兄,我不愿嫁他人,我,我宁愿给你做妾......”
“混账!”
钱布成斥道,神情十分的严肃,
“好好的妻不当,清白人家的姑娘,怎么可以想着给人家做妾室?妾室那不是妻啊,那是奴婢,是可以任意被主母打骂发卖的你知不知道?”
“若姨父姨母泉下有知你如此作践自己,不知他们可是要气的肝肠寸断?!”
“表兄是担心嫂嫂欺负我......”
“胡说!”
男人再一次无情地打断,
“你嫂嫂向来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怎么可能欺负你?”
钱布成说到李欣兰的时候,表情里透露出一丝隐隐的爱慕和憧憬。看得女子是目瞪口呆。
“可,可,姨母说你们......”
“此事,阿娘做不得准。”
“自打娘子入门的那一天起,我们家,便已经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现在,才是家中的主母,”
“纳妾这种事,要她同意,其他人,一律说不得准的。”
“婉鹃你也不要想着,叫阿娘去压娘子,因为即使娘子迫于孝顺之意同意了,”
“我也绝不会同意的。”
看着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样,钱布成眼底还是滑过一丝不忍;他叹了口气,再度开口的时候,语调温和了许多。
“婉鹃,表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那日途径怀安坊的时候,也听见过几个稚子聚在一起,念着一首诗。”
“什么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句诗,我到现在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幼童不明诗意,尚且能成诵;而我们这些大人,又怎能不明白其中含义呢。”
“你嫂嫂,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回家的娘子。我们换过信物,饮过合卺,在红烛前结过同心,并发誓此生此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我爱她,敬她,所以疼她,让她,”
“你是我的妹妹我不能不管你,可同样的,我决不能让我的娘子伤心。”
“愿得一人心,”
“这句话我信了,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我老的连牙都掉光了,老的连路都走不动,”
“直到岁月,把我从她的身边带走。”
钱布成的语气并不强硬,可从他的话语中听得出来,他的心意是绝不可能改变的。女子明白,事情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只能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滴落在自己的裙角。
正在这时候,白锦儿和李欣兰回来了。看见李欣兰,钱布成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对着她说道:
“娘子怎么去这么半天?快些快些,我给你留了些菜。”
看着钱布成笑容满面的模样和女子不停颤抖的肩膀,李欣兰和白锦儿对视一眼,白锦儿耸了耸肩,自顾自地走到了柜台后面。
不知为什么,李欣兰总觉得刚才白锦儿看自己的眼神,有股令人安心的戏谑。
“婉鹃这是......”
她坐下,刚想问什么,却被钱布成的话打断了。
“没什么没什么,婉鹃方才嘴馋多吃了几口,这不辣的眼泪都出来了。娘子你快吃,待会儿这些菜就煮化了,就不好吃了。”
不顾往自己碗里夹菜的钱布成,李欣兰看着身边的女子,狐疑地问道:
“是吗婉鹃?”
女子擦了擦泪水,抬起头来,对着李欣兰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嫂嫂,”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
“这暖锅实在是,”
“太呛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小聚会
“白小娘子!这边加点儿汤!”
“白小娘子!再给我们来份糖糍粑!”
“白小娘子!羊肉和猪五花各来一份!”
石玉宁他们进店的时候,正看到白锦儿如同一只忙碌采蜜的蜜蜂一样,端着盘子来回在店里窜着。听见开门的声音,白锦儿的脚步慢了慢,
“欢迎光......”
转过头来,看见是石玉宁他们,白锦儿明显地松了口气。
“找个地方坐着马上来招呼你们啊!”
说完,白锦儿又吭哧吭哧地跑去招呼其他人了。
“今天生意不错啊,”石玉宁找到一张因为在角落而空下的桌子,撩袍坐了上去;孟如招和薛诚也走了过来,在薛诚的点头下,孟如招也坐下。
“哪天生意不好的,真是大惊小怪。”
孟如招哧笑一声,白了石玉宁一眼。
“丫头自得了丹若庖君之后,在我阿爷的同僚中都已经小有名气了。”
“这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啊?”
“你看看,这些客人都在吃什么?”
听见石玉宁的话,孟如招这才抬眼,环顾店中四周,
“不就是暖锅吗,没什么特别的。哎你别说,今年锦官城这样冷,前几日竟然下雪了。这样的时候啊,是最适合吃暖锅的了。”
“待会儿叫丫头也给我们上一份,方才一路走来,冷的我手都凉了。”
话音刚落,薛诚便从旁边递过一个手炉。
孟如招看了看那个手炉,又看了看薛诚,
“这拿着太重了。”
“那便不要抱怨自己手凉了。”
说完,薛诚又把手炉收回了自己的斗篷里。和孟如招狰狞的表情比起来,薛诚看上去可谓是云淡风轻宛如一个大隐者。
石玉宁看着二人的互动,挑了挑眉。
总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有点奇怪呢。
“你个傻子,”
虽然如此,石玉宁还是不留任何情面地对着孟如招说道:“你仔细看看,这些暖锅和你以前吃的那些,可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
孟如招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距离他们最近一桌的暖锅,里面翻滚的红汤。
少女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孟如招伸长了脑袋,朝着人家的暖锅看去;那桌的人注意到她的动作,还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弄得石玉宁怪不好意思的。
“哎,哎哎哎,”
“我说二娘子,你可不可以矜持点?”
“这,这是什么?”
孟如招这才收回脑袋,一脸惊奇地对着石玉宁说道。
“闻着好香啊!”
“不知道,估计是丫头又弄出来什么新的东西吧。”
“等她过来咱们再问问。”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白锦儿也没有想到,才给钱布成他们做了这个火锅的第二天,就有好些人过来要点——李欣兰走的时候眉开眼笑,给白锦儿又添了百文钱,又笑着说会多给她宣传宣传的。
没想到这么一宣传,自己的自制简陋版重庆火锅,一下子就变得街知巷闻了。
可惜啊,不能杀牛。没有牛油和牛肉的火锅,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不过,就算是简易版本,也够给在这个时代好好的赚一把了。
等客人少些的时候,白锦儿总算是有功夫来见自己的朋友,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她笑眯眯地走到三人面前,
“怎么啦,要吃点儿什么呀?”
“啊丫头,我们是......”
“丫头!你店里客人吃的这些暖锅是什么汤的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石玉宁话还没说完,就被孟如招打断了。
白锦儿看了看石玉宁,少年无奈地怂了怂肩;于是白锦儿对着孟如招笑了笑,
“这是我新调出的秘汤,拿来煮暖锅是最好不过的了,”
“辛辣口的,二娘子可要尝尝?”
“辛辣口的?”
孟如招闻言,又转头去看了看。
“这么独特,那我要......”
孟如招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身边的薛诚淡淡地来了一句,“二小娘子可是忘了大娘子的话了?”
少女还未说出口的话,艰难地咽了下去。
“二娘子吃不了我可以吃嘛,”
石玉宁搭腔,他脸上的笑容痞里痞气,
“刚好,我最爱吃辛口的东西了。”
察觉到薛诚投来的目光,石玉宁和他视线相对,露出自己一排白白的牙齿,
“怎么,薛大夫不会连我的吃食都要管吧?”
“石郎君的吃食,我自然是管不着的。”
没有理会石玉宁略带挑衅意味的话语,薛诚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再说话。
“那就一份红油暖锅是吧?”
白锦儿的眼里满是笑意,掏出腰间别的小本子,在上面画了一道。
“哎,对了,”
正要奔厨房去的时候,白锦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和身后的两人说道:
“陶阳呢?”
“哟,终于想起三郎啦?”
石玉宁戏谑道,
“我还以为你个小没良心的把三郎都忘了,没见到人家也不问一声。”
听了石玉宁的话,白锦儿的脸蛋红了红。
“你别逗她哎呀,”
“你没看丫头脸红的,咱们丫头啊,脸皮子薄——”
孟如招的话与其说是帮白锦儿解围,倒不如说是和着石玉宁一起打趣。两人一唱一和的,把白锦儿逗的脸红的像是熟透的苹果。
“哎呀!”
“再这么说我,我可不给你们做吃的了!”
“别别别,”“别别别!”
“快说他人呢?”
“他呀,现在估计还在那位新来的先生家呢。”
“先生?”
“最近锦官城来了位从长安致仕的老先生,学问极高。但听说推了好几家贵人的聘辞,自己在家办了个书塾,专门教些没钱上官学或是请先生,家境一般的孩子读书。”
“今日我们本说找你来讨论讨论上元灯会出去赏灯的事,结果三郎碰巧定了今日去拜见那位老先生,便叫我们先过来,等他见完了,再抓紧时间过来。”
石玉宁一口气说完这些,又接着说,
“关于上元灯会的事情啊......”
“你们等等我马上把暖锅给你们抬上来!”
不等石玉宁说完话,白锦儿蹭蹭蹭地跑进了厨房。留下石玉宁和孟如招,茫然地对视一眼。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来接你呀
走在街上,白锦儿紧了紧自己的衣襟和袖口,忍不住抖了一抖。
“看来今年得买件斗篷了,”
白锦儿一边走,一边嘴里小声的嘟囔。
“给阿翁买一件,自己买一件,今年赚的钱应该够了吧。”小小的脑袋里不停的盘算。
至于为什么白锦儿不在店里看着而跑了出来,
这事儿还要从刚才说起。
......
暖锅刚端上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麻辣香气扑鼻而来。石玉宁看见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他凑头过去,看见里面漂浮的辣椒段,好奇地问道:
“丫头,这是什么?”
“这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新的调料?”
“噢这个啊......”
孟如招和石玉宁肯定不会像钱布成和李欣兰那样的人好糊弄,白锦儿眼珠子一转,
得想个他们不会怀疑并且不会去寻找的来头才好。
“这个啊,”
“这个是......”
“啊,前几日城里来了个脚行的番商,我看他,这个调料挺新鲜的,就和他买了些。”
“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
“是吗......”
果然,石玉宁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好了好了不要问东问西的了!快尝尝快尝尝!”
说着,孟如招伸出了筷子,就要往锅里伸去。
“啪。”
一声筷子与筷子碰撞的脆响,从旁边横插出来的一双筷子,拦住了孟如招手上的那一双。
“二小娘子,”
薛诚的声音传来。
“哎呀薛大夫!薛医师!老薛!”
“求你了!给我尝一口!”
“我就尝一口!”
孟如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委屈,她拿着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身边的男人。这还是白锦儿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娘子的病不宜食辛辣干香的东西,娘子应该记得吧?”
“记得......”
“薛大夫,”
看着孟如招十分难过的模样,白锦儿忍不住开口,
“若我给二娘子泡一壶菊花梨干茶,让她涮着吃,是不是就好些了?”
“对对对!”
孟如招的眼神由悲转喜,满脸期待地看向薛诚。薛诚下意识转过头,正看见身边的少女一双凤目若含秋水,里面的欢欣鼓舞像是水面上荡漾的波纹。
确实让人难以拒绝。
薛诚看着孟如招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也就这一次,日后,再也不许了。”
“好好好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孟如招开心的就像一个孩子,重新拿起自己的筷子,从锅里夹出一块豆腐。
“等等,”可这时候,薛诚又再一次拦住了她。
“白小娘子,你的菊花茶呢?”
“哦哦,这就来,这就来。”
等白锦儿拎着茶壶出来的时候,石玉宁已经吃上了。一副白净俊俏的模样此时涨的通红,眼角含泪嘴唇嫣红,倒是依旧漂亮,
只是那不住的抽吸声,很是破坏气氛。
“哇,嘶——”
“丫头,你这汤,倒是真够味。”
看见白锦儿拎着茶壶出来,还没等着给孟如招倒呢,反而先进了石玉宁的肚子好几杯。
清茶下肚,石玉宁的面色便缓和许多了。
“过瘾,真过瘾。”
石玉宁放下茶杯,痛快地松了口气。
“丫头,我这么些年吃了这么多东西,唯有你的,总是能给我惊喜。”
“哎哎哎要不这样,你回家,给我当专职厨子怎么样?”
“美的你呢,”
孟如招看着石玉宁吃的满头大汗早已经按捺不住,她一把抢过石玉宁手中的茶壶,在自己面前的茶碗里倒满。
“小心三郎把你皮揭了。”
说着她把在自己碗中冷了许久的豆腐夹起来,在碗中涮了涮——等上面的红油没了,那块豆腐以迅雷不及的速度进了孟如招的嘴。
即使大部分的辣味已经被清茶消去,可孟如招舌头能尝到的味道,也足以让她惊艳。
“好吃!真好吃!”
“丫头你做的东西怎么都这么好吃,我也想叫阿娘把你收入府中,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了。”
“得,你就不怕三郎找你的麻烦是吧?”
“说到这个......”
白锦儿打断了两人即将发生的斗嘴。她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扭捏,像是要说什么极羞人的事情似的。
“三郎他去的先生家,在哪儿啊?”
......
白锦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竟然会想着去接陶阳回来。
当时就是这么个念头一冒,嘴里这么一说,结果,
竟然就真的这么过来了。
说起来,总觉得好久没见过陶阳了。好像自打秋廷宴后,两人就没有见过面了。
想起最后在陈府门口和他说的那些话,白锦儿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无法言说的,
甜蜜?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白锦儿摇了摇头,把心底那点奇异的情绪甩出去。她抬起头,长长地松了口气,大步朝着石玉宁说的那个地方走去。
真是奇怪,按照石玉宁说的,这个从长安来的老先生,可是城中盼望着自己孩子能出人头地的达官显贵眼中的香饽饽;结果他竟然不住在靠近北城那边的富庶坊区,反而住在了邻近西市这边平头百姓聚集的临云坊。
想来,又是个不贪慕荣华富贵,自诩清高的大儒咯。
白锦儿自打去过一次刺史陈公的府邸上,就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是个俗人,喜欢大房子的那种;等以后她攒够了钱,一定要买个大房子,带着阿翁搬进去,种种花养养狸奴,生活肯定很惬意。
唉,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这个目标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很快就来到了临云坊。
白锦儿提着裙子跨过坊门,才一进去,就差点被一群衣衫褴褛冲过来的小孩子撞到。
看着那些孩子虽然衣衫破旧上面全是补丁,脸上却喜笑颜开的,还边跑边和自己身后的小伙伴谈笑说话,
白锦儿的眼神在他们身上停留半晌,才悠悠地收了回来。
绕过两条街,在一个狭窄的院子口,白锦儿正看见站在门外,对着里面不停作揖的少年。
“今日听了先生一番话,学生真是感触良多。”
“叨扰到现在实在不好意思,”
“先生早些休息。”
也许是老人说话声音小,白锦儿并没有听见那位老先生回答;她只看见陶阳最后行了个叉手礼,才缓缓后退,直到不见院门后,才直起自己的身子,转过身来。
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街口,对着自己笑的白锦儿。
银红半臂罩在月白衫子的外面,下半身着一条枯竹褐的团花长裙。
发髻一如既往的只是个团髻,上面插的也不过是羊角的簪子;可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在陶阳的眼中,已经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了。
“你怎么来了?”
少年的声音清朗如山中明月,谷中清泉。
“我来接你呀,”
少女应声回答,巧笑倩兮。
第一百一十二章 狭路相逢
“不打算说点儿什么?”
陶阳和白锦儿并排走在一起,陶阳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柔声问道。白锦儿闻言身体一僵,语气有些不自然地回了一句:
“说,说什么?”
“什么都好。”
“比如说,问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
“噢,那,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身子倒是爽落,只是,这儿总觉得不舒服。”
说着,陶阳轻轻按了按自己太阳穴的地方。
“怎么不舒服?可去看过大夫?是不是你最近看书看得太辛劳了?”
白锦儿本来下意识地以为陶阳是要拿自己打趣的,可看着他脸上那副认真且略带苦恼的模样,白锦儿想了想,还是打算不那么“自作多情”。
“我也不知,只是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这病啊,虽不严重,但也是顶难治的那种。”
“啊?那怎么办?你阿爷阿娘怎么说?要不带你上长安看看?你不是说你大伯在长安城吗?那里肯定能医更多......”
听了陶阳说的这句话,白锦儿逐渐有些慌乱。
陶阳瞥了她一眼,眼瞧着少女面上不加掩饰的担心模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荡漾在他的眼底。
“这病难不是难在大夫这儿,是难在啊,找药材上。”
“有好些药材,唉,就是千金,亦难求得。”
白锦儿听到这句话下,心里咯噔一下。
她手里的钱不够多,也没有任何的手段能搞来陶阳家都弄不来的药材。她在这儿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没有医保卡,没有医疗保险,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如果弄不到药材,陶阳,陶阳会死吗?
拜托这是在唐朝,在古代!她前世读过这么多史籍,这么多的小说,她知道在这里,即使是小小的病毒性感冒都可能会夺走一个人的命。
看着身边人的侧颜,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席卷了白锦儿全身。
他会死吗?
如果因为找不到药,陶阳就这么死了该怎么办?
白锦儿前世到今生,除了那一次导致自己穿越的车祸以外,没有任何关于死亡的经验——她前世双亲健在,老一辈也长寿;穿越之后和白老头相依为命,周围人的生活简单平安,
她怎么也想不到,突然让她面对一个身边人的离去,会是什么样子。
更何况,这个身边人,
是陶阳。
白锦儿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心脏开始泵更多更快的血液流经每一根血管。她的脑子逐渐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阻塞所有可以冷静思考的通道。
“小茶?”
“小茶?”
直到陶阳的声音,重新把她拉回了现实。
“怎,怎么?”
白锦儿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甚至不敢看陶阳的脸,盯着自己的脚面,僵硬地往前走着。
“你不问问需要什么药材吗?”
陶阳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好听和温柔,可此时在白锦儿听来,愈发令人不安和慌张。
“那,那大夫说,需要什么药材。”
少年并没有察觉她不太对劲的语气,而是微微一笑,带着些许得逞的欢欣和调皮。
“大夫说,”
“一味藤上月明,一味白纸难书,与翘首连盼研磨后共做药引,”
“最后添的豆蔻红娘。”
“如此啊,”
“便可消解我害得这病。”
听完陶阳说的话,白锦儿愣了。她停下脚步,陶阳也跟着她停下。两人就这样望着彼此,直到陶阳发现少女的杏眼,渐渐变得有些湿润。
“无聊!”
白锦儿骂了一句,转头朝前方跑去。
“小茶!”
不知白锦儿为什么忽然发火的陶阳赶忙迈步追了上去,也不顾什么男女设防,一把拽住了白锦儿的手袖。
“小茶,你怎么了?”
背对着陶阳的白锦儿抬起头吸了一口气,她左手的袖子不经意擦了擦眼角,转过来,看着陶阳。
读到少女的眼神,陶阳方才那一点点得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拉着白锦儿衣袖的手,也慢慢放下。
“小茶......”
叫白锦儿时候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丝祈求的意味。
“陶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总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是......”
“我真的以为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明白吗?就刚才那几步短短的距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在那里担心的都快哭出来了,结果你就是为了逗弄我?”
“小茶,小茶,”
“我错了......”
“我不是故意的......”
陶阳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会惹得白锦儿这么生气。他上前几步,双手拉住了她的袖管。
“我,我只是,想,想......”
想和你说说我有多想你,但是,却不敢这么说......
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陶阳第一次看见白锦儿这么生气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少女似乎永远都像是一个成熟乐观,大度开朗的大人。
还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样子,那双眼睛,
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这也让陶阳的心仿佛油煎一般的难受。
看着白锦儿偏过头不看自己,陶阳几次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锦儿,”
少年低低地说道。
“绝对没有下次了,”
“好不好?”
白锦儿还是没有看他。
此时她的心里,正被各种复杂的感情拥挤着,密密匝匝地透不过气。
其实与其说是气陶阳,不如说,她是在气自己。在听完陶阳说的那些话之后,毫无疑问的白锦儿是松了一口气的;可随后,一种愤愤感从她的心底涌了出来。
他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健康骗自己,就为了说这样的一句话?
这样的愤愤没有持续多久,随即被一种不愿承认难以置信的恼怒替代。
她原来这么在意陶阳的一切。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岁数,和其他这个地方的女子一样,挑选一个男人作自己的夫君,然后嫁人。
可她竟然这么在乎陶阳了。
她对陶阳是有感情的,
这种感情曾经被压制于友情与暧昧之间,可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让白锦儿陡然发现,
原来她对陶阳的感情,早已经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了。
她该怎么办?
陶阳对自己无疑是有情的,可,在这里,
合适吗?
她的意思是,这里不是倡导自由恋爱的二十一世纪,她不可能和陶阳开始一段恋情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
孔雀东南飞?梁祝?
她很享受和陶阳这样不戳破的单纯的互相喜欢,可是,她不想这样的喜欢,
以痛苦和悲惨收场。
以前还能骗自己,对陶阳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可现在呢?
她连自己都骗不住了。
陶阳不知道白锦儿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惹得白锦儿生气了。
抿了抿嘴唇,陶阳正要开口继续和白锦儿道歉的时候,忽然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弄意味,
“哟,”
“看看这是谁。”
白锦儿和陶阳同时抬起头。
她看见面前的坊墙上,坐了个灰袍少年。
小景的眼神落在陶阳拉着白锦儿袖管的双手,勾了勾自己的嘴角。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管的太多了
“小景,你在这儿干嘛呢?”
看见小景,白锦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她先是打量小景全身一圈,看见他身上没再缠着什么奇怪的包裹或是东西,才开口问道。
“这是临云坊,”
少年从坊墙上跳下来,落到白锦儿和陶阳的面前,语气平淡地说道:
“整个西市最穷的人都住这儿,”
“我当然也在这儿。”
“当然,你们两位会出现在这里,倒是更令我意外。”
“特别是,”
小景看了看白锦儿身边翩翩公子模样的陶阳,嘴角上扬,
“这位。”
“陶家的三公子。”
“城北城东那些贵人出入的地方见到你倒是不稀奇,可这污秽肮脏的地方,出没的不过泼皮无赖,浮浪子样的人物,竟然能见到你。”
“可真是稀奇。”
陶阳看着面前皮肤麦色身材瘦削的少年,也和白锦儿一样,缓缓皱起了自己的眉头。
“小景,你还记得吗?”
白锦儿以为陶阳是忘记了小景,便在他旁边出言说道。陶阳点点头,
“记得。”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却隐隐能听出来其中暗藏的些许火药味。
白锦儿好像听出来了,可小景,肯定听出来了。
他的笑容越发肆意和张扬。
不知为什么,白锦儿明明站在陶阳的身边,但莫名有了一种被夹在了他和小景中间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也顾不上刚刚才和陶阳发生的矛盾,白锦儿拉住了陶阳的衣角。
“我们还有些事,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她就这样拽着陶阳,打算从小景的身边走过。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白锦儿听见他说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就已经找好后路了?”
白锦儿侧目看向小景,正撞上少年同时投来的眼神。其中蕴藏的古怪的情绪,让她瞬间继续控制自己的兴趣。
“你想说什么?”
白锦儿冷声。
“没什么,”
“我想说的,已经都说了。”
和白锦儿剧烈波动的语气不同,小景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
他从不在乎自己说过什么。
“哦,是吗?”
从喉咙发出一声冷笑,白锦儿的声音正好让陶阳和小景都能听到:
“那我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
“你管得太多了。”
说完,白锦儿拉着陶阳的衣角,径直从小景的身边走过。
只留下瘦削少年站在原地,看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眼中的光晦暗不明。
......
“锦儿,”
“嗯?”
白锦儿下意识地回答道,回答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还在和陶阳赌气来着。
察觉到陶阳满含笑意的眼神,白锦儿懊恼地跺了跺脚。
“做什么?”
“你没有发觉,这是我第一次在没其他人的时候,叫你名字吗?”
“哼,”
“那又怎么样?”
“还记得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吗。”
陶阳的眉眼微微弯了起来。
“那时候,白翁还一直叫你狗丫头呢。”
“他现在也一直叫好嘛,”白锦儿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锦儿这个名字吗?”
“你不是说了吗,”
“锦代表的是锦官城的锦,花簇锦攒,如花似锦。”
“是这样没错,”陶阳说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白锦儿,此时,两人已经出了临云坊,来到和临云坊只有一坊之隔的西市入口。
来来往往穿梭的行人和车马,不停地从白锦儿和陶阳的身边游过。
他们就好像两块伫立在急湍河水中的石头,彼此对望,岿然不动。
陶阳对着白锦儿一笑,随后抬手指了指顺着西市大门进去的那条长长的路的。
“等年下过去,这里会开花,开很多很多的花。梨花,樱桃,山海棠,白的,粉的,嫣红的,”
“会像是被人剪碎的彩缎,被人揉碎的彩纸,混在一起,”
“抛洒在西市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候的西市,是整个锦官城最好看的地方。”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也是春天,”
“也是在这里。”
“好像每次一看见春日里的西市大街,我便总会想起你,”
“花簇锦攒,如花似锦。”
看着陶阳的笑容,白锦儿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她有时候真恨自己这样没骨气。
好像就是说几句话,就能让自己放弃所有的原则似的。
“登徒子,”
脑子里这样想着,白锦儿却还是红了脸,别过头去,啐了陶阳一口。
“你不生我气了?”
听见白锦儿骂自己,陶阳笑得愈发开心。他弯下腰凑过脸去,对着白锦儿眨了眨眼睛。
白锦儿又羞又气,只好伸出手推着陶阳,一边推着一边说:
“快走啦!四郎他们还在店里等着呢!”
“好好好,”
陶阳被身后的少女推着往前走,声音轻快且开心,
“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
“我说,你们上哪儿去了?”
石玉宁看着站在坐榻一高一矮两个人,环抱着手没好气地问道。
“从临云坊出来到这儿要这么久?”
“你们二老是不是还顺道把咱们锦官城逛了一遍啊?”
“问他,”
白锦儿指了指身边笑呵呵的陶阳,走到空着的座位上坐下。看见石玉宁碗里装着的东西,白锦儿瞪大了眼睛。
“这什么?”
她伸出手指了指,
“这个?”
石玉宁刚夹起一块,看见白锦儿指向自己,晃了晃手上的筷子。
“你自己家的菜你问我们啊,”
“芋头啊。”
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白锦儿的头顶。
“我记得我没给你们上芋头啊。”
“是没有啊,”石玉宁把已经煮的软烂的芋头放进了嘴中,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我自己去厨房弄的。”
“石玉宁?!”
“放松放松,”
两只筷子在白锦儿面前碰了碰,
“谁叫你半天不回来的,我们菜都快吃完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去厨房寻摸咯。”
“你......”
“哎丫头,这季节你从哪儿弄来的芋头,很好吃啊。还有吗,再给我些,我拿回家给我家厨子做了吃。”
“没有!想得美!”
“嘁,小气。”
“对了,老赵呢?”
陶阳也撩袍坐在石玉宁的身边,他环顾一周,这里只有石玉宁和孟如招,还有孟如招那个厉害大夫。平常向来吃东西不缺席的赵小晓,今天竟然不在。
“哦,老赵啊,”
“和他阿爷去白州了。”
“白州?”
白锦儿听见石玉宁的话,手上的筷子停在空中。
“老赵和他阿爷去白州了?!”
“是啊,”石玉宁点点头,回忆着说道,“三天前刚去的,走的还听匆忙,除了他和他阿爷以外,就只带了个老仆。行李也捡着轻便的带,看样子是什么急事。”
“但是我问他,他也不和我说。”
“白州......”
白锦儿的筷子缓缓放下,想起赵九曲和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令人激动的念头,钻到了白锦儿的脑中。
难道,这么些年,赵都尉的挂念......
“怎么,丫头,你知道老赵他们去白州做什么?”
“啊!”
“没有没有!”
白锦儿快速地摇了摇头,对着对自己投来狐疑眼神的石玉宁粲然一笑,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
“那你那么大反应干嘛......”石玉宁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白锦儿却只是笑着,用筷子敲了敲还在咕嘟咕嘟滚着的暖锅壁,
“快吃快吃。”
......
“对了四郎,”
“什么?”
“那个芋头要加钱。”
“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奇怪的谢山
“今年的年夜饭你准备?”
白老头听见白锦儿的话,抬起自己佝偻的脑袋,眯着眼睛看了看她。
“是啊,”
白锦儿端着自己手里的碗,单纯地对着白老头点点头。
“阿翁,今年的年夜饭我想准备暖锅,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你最近开始在店里卖的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
少女脸上的笑容灿烂。
“阿翁你觉得怎么样?”
白老头看着白锦儿,没说话,手里的筷子轻轻地敲了敲碗沿,陶碗发出不算清脆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白老头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吧。”
“既然狗丫头你要准备,便你来准备吧。”
白锦儿看出老人的不太正常的情绪,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筷,白锦儿奇怪又认真地问道:
“阿翁,你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狗丫头你,”
“长大的好快。”
“阿翁?”
白锦儿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白老头也放下手中的碗筷,擦了擦嘴角,嘴角挂起一丝苦笑。
“我想过不了多久,或许阿翁,就帮不上你了吧。”
“阿翁你怎么这么说?”
听见白老头这样说,白锦儿有些着急地反驳。
“阿翁怎么可能会帮不上我,这么些年,一直是阿翁照顾我,如果没有阿翁,我,我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
“好啦好啦狗丫头,不要那么紧张,老头子我又没说什么,”
“只是看着你这么能干的模样,一下子让阿翁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也感觉,有些对不起你。”
白老头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白锦儿的脑袋。
“你这一年的努力,阿翁都看在眼里。老实说,一开始听到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主意的时候,老头子我是不相信,甚至是有点害怕的。”
“害怕你结识了什么奇怪的家伙。”
“后来阿翁才明白,你是真的有天赋。”
“做厨子很累,阿翁是真的不希望,你继续走阿翁的老路。可如今看下来,是阿翁狭隘了。你日后肯定会是个比老头子我年轻时候还厉害的,”
“说不定真可以做一个,名动天下的名厨呢。”
“只是,阿翁这心里啊,总觉得有些寂寞。”
“你个丫头,才十二岁,”
“人家的姑娘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可你已经不会对阿翁撒娇,不会和阿翁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
“或是耍赖不愿做这个,不愿做那个。”
“可你从没有和阿翁说过,似乎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的一样。”
“让阿翁不自觉地回想,是不是阿翁,让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你要知道狗丫头,天下所有长辈的心思永远都是一样的,”
“比其赚更多的钱,阿翁其实更想要的是你像其他人家的姑娘一样,活得简单,快乐些。”
白老头缓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语调平淡,字里行间里却都是对自己孙女真挚的感情。白锦儿听着白老头和自己说的这些心里话,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阿翁......”
白锦儿低下头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绽放处真诚的笑容。
“阿翁,”
“我没有不开心,也绝不是在心里逼着自己才去做那些事情的。因为做出好吃的饭菜,看见食客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会让我更开心。”
“阿翁你放心,我绝没有压抑自己的心思,我做的,都是我真正想做的。我想和阿翁学很多很多的东西,像阿翁说的,做第一个名震天下的女厨子。”
“你啊,”
白老头看着白锦儿的笑容,无奈地说道。但是可以看得出来,白锦儿的这番话,真正地说进了他的心中。
“还有,”
“咳咳,”
忽然,白锦儿咳了咳,眼神尴尬地避开面前的老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起想要的东西,”
“阿翁,”
“我,我偷偷用了点儿家里的钱,去,铁匠铺,打了一套新的,”
“厨具。”
白老头的笑容缓缓凝固在了脸上。
......
默默地跟在白老头的身边,爷孙俩走在喧闹的街上,白锦儿悄悄地看了看看老人乌云密布的脸色,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是说好想让自己像别家孩子一样的要东西吗,结果才是打了一套和铁锅配套的铁厨具就生气成这个样子。
果然大人说的什么坦白从宽都是骗人的。
等你坦白是自己砸碎的花瓶之后迎接你的根本不是和颜悦色的原谅,而是一顿臭骂外加罚站一天外加没收一个月的零花钱的残酷惩罚。
哎,
家长啊。
“锦儿?”
白锦儿正腹诽着的呢,就听见耳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了自己的名字。
她转过头,
竟然看见许久未见的谢熊,站在自己的身后。
“大郎?!”
“你都去哪儿了?”
白锦儿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吃惊地问道。谢熊看见白锦儿也很高兴,他几步迈到白锦儿面前,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好久不见了!”
确实挺久的了,算起来,几乎快五个月白锦儿没见到谢山他们父子俩了。
“谢家小子,”
白老头说话,谢熊反应过来还没有和他打招呼,赶忙先给白老头行了个礼。
“你们家最近怎么了?怎么店子也不开?”
显然,白老头也注意到了谢家的消失,也开口询问道。
说到这件事情,刚才还因为见到白锦儿而极度开心的谢熊,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来。
“我阿娘生病了,这些天,我和阿爷一直留在家中照顾她。”
“生病了?”
白老头和白锦儿的眉头不约而同地皱起。
“很严重吗?”
“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的地方?”
“我不知道,”
谢熊摇了摇头,
“阿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天天喝药;阿爷来城里抓药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照顾阿娘,阿娘和我说叫我要听阿爷的话,”
“我也不知道......”
谢熊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背后就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子低吼:
“大郎!”
白锦儿和白老头转过头去,正看见谢熊匆匆忙忙地往他们这边过来。
“你这臭小子,怎么不在门口等我!”
谢山过来,先是在谢熊的头上扇了一巴掌;白锦儿发现,和最后一次她见到谢山的时候比起来,这个壮实的男人好像老了许多,看上去也很是疲惫。
他手上紧紧地攥着个米黄色的纸包,上面还贴着医馆的条。
“白翁,白小娘子。”
谢山打完谢熊,才和白老头和白锦儿打招呼,脸上挤出一丝艰难的笑容。
“小谢,你......”
白老头自然也看出了谢山糟糕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正想具体地问问他娘子的事情,却被谢山出口打断了。
“对不住,家中还有些事情,就不和白翁寒暄了。”
“先走一步。”
说完,他扯住谢熊的胳膊,拽着谢熊往白锦儿爷孙俩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锦儿和白老头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这小谢,”
白老头开口说道,
“感觉怪怪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钱难倒英雄汉
谢山脚底下像是生了火似地往前走着,谢熊就跟在他的身后,手腕被谢山箍的生疼。
“阿爷!阿爷!走慢些!”
“阿爷我手好痛啊!”
听见谢熊的哀叫,谢山终于是慢下了脚步。
直到走出了这条街,走到主街上的时候,谢山才停下了脚步,同时放开了谢熊的手。
男人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憨厚的少年满脸委屈地揉着自己的手腕,眼里满是愤怒,
“我不是告诉你了不要把你阿娘生病的事情告诉别人吗?!”
“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锦儿是我的朋友,而且白翁对我们很好啊......”
“唉!”
谢山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
“什么朋友!就是他们家害得我们没钱治你阿娘病的!”
“真是个傻子!我怎么就偏偏养出你这么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的傻小子呢!”
看着谢山又气又急的模样,谢熊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还是乖乖地走到父亲的面前,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对不起阿爷......”
“我没有听你的话......”
“你不要生气了......”
谢熊眼里似有火光闪动,可面前的谢熊低着头认错的模样,还是让他翻涌如波涛的脑海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半晌,谢山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他转过身,宽厚的背影对着谢熊。
“走吧,”
“你阿娘在家,肯定等急了。”
......
“嘎吱——”
有些老旧的木板门打开,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谢山拎着药包走进了屋,谢熊就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不大,比白锦儿家的还要小上不少。有些阴郁的泥灰色充斥每一个地方,屋子里空空的,只有摆在正中央的一小张桌子,和上面看颜色像是落了一层灰的茶壶。
屋子里飘荡着中药的味道,和寂寞寥落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有些凉,却还是留着家的温暖。
“大郎,大山,”
“是你们回来了吗?”
就在和这间屋子连接的一道门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
“阿娘,是我们回来了。”
谢熊回答。
“咳咳,咳咳,”
女人开始咳嗽,可就连咳嗽的声音,都轻飘飘的像是空中的尘埃。
“大郎,外面是不是很冷,你穿阿娘给你补好的袄子了吗?”
“穿了阿娘。”
“你阿爷呢?”
“也穿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这简短的几句话,女人又开始了若有似无的咳嗽声。
谢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转过头,和身后的谢熊说:“大郎,你进去陪着你阿娘,我去煎药。”
“噢,”
谢熊懵懂地点点头,迈步往刚才传出声音的门里走去。
看着谢熊的身影没入昏暗中,谢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向厨房的方向。
谢熊进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光线,可能是因为只在窗台上点了一盏油灯的缘故。窗子紧闭着,没有任何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
那一点的灯火像一颗被遗落的黄豆,落在泥塑的窗台上面。
谢熊几乎是摸着黑来到床前的,油灯能照亮的范围相当的有限,因此在谢熊的视线里,基本只能看见一角床铺。
和落在床铺角上,叠的整齐的一条裤子。
“听你阿爷说,今年很冷,雪下的也早;我给你的裤子里又缝了一层,穿起多了来应该暖和了。”
“这是你的,你拿去,然后再把你阿爷的拿来。”
“阿娘,”
谢熊跪坐在女人的床边,声音低低低说,
“阿爷说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不能劳累的。”
“无事的,只是缝条裤子罢了。”
女人的声音虽然很虚弱,可是她说话的时候却很温柔,
“你不要和你阿爷说了,知道吗?”
“知道了......”
屋子里忽然陷入了沉默,谢熊静静地跪坐着,安静的几乎可以听见油灯里蘸了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类似气泡破裂的细微声响。
片刻,还是女人先开口:
“好久没进城了,大郎有没有很开心?”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疼爱,和寻常父母问自己孩子都去哪儿玩的时候一样。果然谈论起这个,谢熊的语气一下子欢快了不少。
“很开心啊阿娘!”
“锦官城里的梅花开了,我看见有红梅,白梅,黄色的腊梅,我还看见城中央,竟然有绿色的梅花呢!”
“特别好看!”
“是吗?”
谢熊的情绪感染了女人,女人说话时候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笑意。
“还有阿娘,今天我进城的时候,遇到我的朋友了。”
谢熊说着,老实憨厚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
“朋友?”
“啊,是隔壁白家的那个小姑娘吧?”
“对就是她!我看见她的时候,马上就和她打招呼了!”
“嘿嘿~”
少年挠了挠头,
“然后她也和我打招呼了。她还问我阿娘你的身体怎么样,我就和她说......”
“大郎,”
谢山掀开帘子,端着已经煮好的药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谢熊,说道:
“出去把锅洗了把饭弄上,我喂你阿娘吃药,吃完药让你阿娘好好休息。”
“噢知道了阿爷......”
正要和女人分享的谢熊被谢山打断了话头,有些不甘心地嘟囔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出了屋子。谢山则来到床前跪坐下去。
“秀珠,药来了。”
伴随着细微的咳嗽声,灯影下,有个身影从床铺里慢慢地坐起来;谢山伸出一只手,帮忙着把艰难地动着的女人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碗中乌青色的药汤递了过去,看着女人吹了吹,小口小口地把它喝下去。
“最近可感觉好些了?”
把已经空了的碗接过放在地上,谢山轻声询问。
“好些了,”
女人靠着谢山坚实的肩头,闭着眼睛回答。
“或许等吃完这次的药,就不用再吃了呢?”
“不要胡说了。大夫说,你最起码还得吃半年的药才行。”
“你先歇着吧,渴了或是饿了就叫我。”
说完,谢山就想把那女人放下,打算出门去。可就在这时,女人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大山,要不我们不要治了,好不好?”
“你这说的什么话?”
谢山的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也低沉下去。
“什么叫不治了?你这病又不是治不好,怎么就不治了?”
“治得好,可是我怕,我怕咱们家,熬不到我治好的时候......”
“秀珠——”
“你老实和我说,”
女人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咱们家,还有钱吗?”
听见女人说的这句话,谢山陷入了沉默。他揽着女人的手下意识地握起拳头,嘴唇也紧紧的抿起。
“你不要管这个,”
谢山有些沙哑地说道,
“钱,我肯定会想到办法解决的。”
“你就好好吃药,早点好起来,听见没有?”
“咱们儿子的媳妇,还要你来挑选呢,你忘了吗?”
“大山......”
“你快休息吧。”
说完这句,谢山把女人放下,给她盖好被子之后,才缓慢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窗台上的烛苗依旧圆圆地点在那里,
微光落在女人散开的头发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康乐坊
“送东西?”
“是啊。”
白老头把面前的盒子盖好,再妥帖地用一块巨大的秋香色绸布裹好。这还是白锦儿第一次看见白老头用这么精致的漆器,盒子的盖子上甚至还绘着一枝精美的梅花。
“阿翁半个时辰以后回来,你先准备着,”
“有什么自己做不了的去隔壁老徐家问一问,或者等着我回来。”
说完,白老头便抱起了面前打包好的盒子,准备往门外走。
“哎阿翁等等!”
白锦儿喊了一声,小跑来到白老头的身后,
“你要去哪儿送送给谁呀,我帮你去送好不好。”
“你?”
老人上下打量少女一番,随后无奈地皱了皱眉头,
“恐怕不行。”
“为什么?城里各处地方我都很熟悉了——”
白锦儿撒娇地拽着白老头的手臂,讨好似地摇了摇。
“我替你去送嘛阿翁——”
“不是我不想让你去,是......”白老头看上去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在喉咙里打着转,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着出去干什么?”
“哎,我......”
白锦儿被白老头问的一下子哽住,乌黑的眼珠子转呀转的,好像是在想要怎么回答爷爷的问题。
“啊这个!”
“阿翁我,我,刚好要出去街上,办点事儿,反正你要送东西,就顺路帮你去送了呗。”
“那你要办什么事儿直接去不就得了?”
“可是明天过年的东西还没有准备好呀......”
白锦儿有些局促地说,
“如果我们两个都去的话,不是很浪费时间......”
白老头听见这句话,看着白锦儿的眼神顿时了然。“所以你是要阿翁留家里干活,你好出去,”
“对吧?”
“嗯......啊。”
“咚”的一声,白老头的指节敲在白锦儿的脑袋上。
......
抱着怀里的东西,白锦儿走在街上。看着已经张灯结彩到处装饰起来的街道,不禁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歌。
即使今年的锦官城格外的冷,走在路上都能看见鼻间和口中呼出的白气,也并不能磨灭城中人民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年的热情。
昨天似乎下雪了。
雪花落在红色的坊门和黄色的坊墙上,就好像是有人捧了一把刚落还没来得及沾上泥土的梅花,就这样随意地泼洒在了上面。
今年白锦儿得了一件自己新的毛披风,雪一样的白色披风罩在她胭脂色的衣裙外面。出于某种女孩子不可抗的小小炫耀心里,她今天便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
怀中的秋香色绸布带着一种很好闻的香气,是白锦儿从未闻过的。
虽然她不是很懂关于香的东西,可是绸布上的香气缱绻馥郁,艳而不俗,一闻就知道,
价钱肯定不便宜。
白老头给了白锦儿一个地址,叫白锦儿把盒子送到这里去。
康乐坊,
白锦儿在脑子里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康乐坊在什么地方。
康乐坊在北城那边,多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白锦儿偶尔从坊门前经过,可以看见康乐坊门上挂着精致的纸雕灯笼。米黄色的,往往镂刻着牡丹芍药那样外型富丽的图案。
令白锦儿好奇的是,周遭的几座坊前,都没有这样的灯笼。
因为距离西市和清云坊较远,白锦儿基本不往这边过来;加上白老头总是若有似无地引导着自己避开康乐坊的方向,所以她最多也只经过了几次那高大精美的坊门,而从来没有往里面去过。
白老头答应了白锦儿代替他送东西的请求,但是在把写着地址的纸条交到白锦儿的手中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白老头好像特别强调了一下叫白锦儿送完东西办完事之后赶忙回来,不要在外面耽搁,
也不要在康乐坊里乱窜。
抱着盒子,白锦儿在街上左绕右绕的,很快就来到了康乐坊的坊门之外。
身边的行人变得多了起来,而且也从一家几口或是大包小包拎着年货的人,逐渐朝一男一女搭伴而行转变。
不断有挽着身边男子手臂,笑靥如花的女子走过,身上的香粉味道钻到白锦儿的鼻子里,弄得她的鼻子痒痒的。
稚嫩的她混杂在这些来往的人中,显得这么的突兀和不和谐。
因此,总有女子面上是和着自己身边的男人谈笑,可眼神总是不住地往白锦儿这边瞟来。
带着一丝好奇,和几丝窥探。
行走在众人中晦暗的眼光中,白锦儿有些不自然地耸了耸肩膀。
康乐坊里的房子很大,也有很多很高的楼;有几家种着花树,树枝从坊墙里攀出来,白锦儿认不出是什么花,只能看见上面含苞欲放的骨朵。
而很多这样的大房子里,几乎走在墙外,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高声喧谈和欢笑。
白锦儿抬头看着每一道门前的门牌,
五,六,十,十四,二十一,
在走到三十七的时候,白锦儿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掏出荷包里的纸条看看,康乐坊三十七,
这里就是白老头叫自己送东西来的地方。
白锦儿走到门口,抬起了门上挂着被摩挲的光滑的门环,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咚咚咚,咚咚咚。”
敲了第三次的时候,木门便打开了。
从门内现出一位妇人,看上去约莫有三十岁了,这么冷的天,白锦儿却看见她罩在大袖衫下面的丝裙,以及不算特别整齐和端正的发髻。
她看见白锦儿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直到看见白锦儿手中的秋香色包裹之后,那股疑虑才消解了不少。
“这位娘子你好,”
白锦儿脸上挂起笑容,
“我是白家食肆,来送东西的。”
说着,她伸出了手,把盒子递到妇人面前。
“这是您定的东西。”
妇人伸手接过,她罩着手腕的大袖滑落到手肘上,白锦儿看见她有着一双非常美丽的手腕,纤细匀称,皮肤白嫩。而她双手的手腕上都带着一个翠玉细镯,愈发衬托的那双手腕,如凝霜结雪一般的漂亮。
她接过了白锦儿手中的包裹,抱在自己怀中。
“你是白翁的孙女儿吧?”
妇人对着白锦儿微微一笑,白锦儿看见了她眼角的一点皱纹。
“是的,我阿翁在家里有事,就叫我给娘子送东西来。”
“这样啊,”
妇人的声音不算好听,和一般女子的声音比起来有些沙哑。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白锦儿便对着妇人行了个礼,说道:“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
就在白锦儿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的妇人叫住了她。
妇人的左手搭到了右手的手腕上,稍微一用力,便把手腕上的细镯褪了下来;她笑着把玉镯塞到白锦儿的手中,对她说:
“第一次见到白小娘子,这就当作我给你的见面礼吧。”
“哎?”
入手的翠玉镯子还带着女子温热的体温,落在白锦儿的手中,细的就像是随时能被捏断一样。
白锦儿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把镯子往妇人那边推,一边推一边说道:
“这我不能要的娘子阿翁说钱已经付过了......”
“不妨事的,”
妇人按住了白锦儿的手,对着她温柔的笑了笑,
“这不是付这个的钱,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与你阿翁是朋友,可在你小的时候我都还没有给过你东西呢。”
“你拿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回去告诉你阿翁,”
她举了举自己手中的盒子,甚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今年也麻烦他了。”
白锦儿看着面前妇人的笑容,似乎有能感染人心的能力;她慢慢地放下拒绝的手,把镯子握在手中。
“谢谢娘子了。”
她低着头说道。
妇人没再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便抱着盒子走回了院中。
看着面前的木门合上,白锦儿看了看门顶,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镯。
第一百一十七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白锦儿走在路上,看着自己手里的镯子发愣。
想了想,她并没有把它戴上,而是收进了随身的荷包里。就在这时候,白锦儿忽然听见身后的街上传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嚷嚷喧哗声。
白锦儿转过头去,却看见长长的康乐坊大街上,路中央的行人们已经自觉地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而在那路的尽头,一张五面罩着轻纱,由八个人抬着的平轿,朝着这边走着过来。
围观路人大声的呼喝和叫好声,正是为这张平轿而来的。
白锦儿也不自觉地站住了脚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虽然不知道那上面坐着的是谁,但是看得出来,街上的人对他抱着极大的兴趣。
在这浪潮般的欢呼声中,那张平轿终于来到了白锦儿的面前。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些许冬季的寒凉,还有淡淡的梅花的清香,不知是坊内梅花盛开的香气,还是面前这张平轿上面的香气。
隔着朦胧的轻纱,白锦儿看见了上面的软垫,还有坐在软垫上的,
一个女人。
轻纱遮着看不见脸,但白锦儿依稀可以看见她曼妙的身形,罩在合拢的大袖衫下。梳的高高的飞仙髻,头上插的步摇似乎还随着抬轿人的脚步微微晃动着。
刚才那阵微风卷起了侧边轻纱的一角,
白锦儿看见了她放在膝上滑腻白嫩的双手。
像是察觉到了白锦儿的眼神,平轿上的女子往白锦儿这边转头过来,隔着那轻纱,两人的眼神有了极短暂的交汇。随后,在白锦儿的目光注视之下,平轿从自己面前走过,缓缓地又把她抛在了身后。
有人一路追着后面去看热闹,白锦儿却站在原地,仿佛还沉浸在刚才惊鸿的一瞥之中。
“好漂亮啊......”
她忽然由衷地说了一句。
“哎哟!差点儿忘了正事!”
......
“这位叔叔,”
陶家的门房正弄着大门上的灯笼呢,听见脚下传来声音,他低下头,正看见白锦儿站在自己脚边,对着自己粲然一笑。
“啊,我认得你。”
门房从凳子上下来,看着白锦儿。
“我认得你小娘子,你是郎君的朋友。”
知道他说的郎君是指陶阳,白锦儿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那,可以劳烦您给我通报一下吗,我找你们家郎君有些事情。”
“可以可以,郎君已经交代了,只要你来,务必最快的速度通报他。”说完,门房呵呵一下,让白锦儿在门口等一下,自己朝着院子里跑去了。
白锦儿站在原地,无聊地绞着自己的手。
“小娘子?”
就在这时候,忽然白锦儿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她转身一看,一位身着梅青长袍,儒雅翩翩的男子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看见白锦儿的脸,男子才像是肯定下来,露出舒心的微笑。
白锦儿觉得面前的男人有点眼熟,她挠了挠头,一边回想着自己在哪儿见过他。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白锦儿的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窘迫。
“陶,陶公.......”
白锦儿连忙行礼,同时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陶隐竹看着白锦儿有些慌乱的样子,哈哈一笑,
“吓到你了吧?”
“不用这么紧张。你是来找,三郎的?”
陶隐竹的话语扔在白锦儿的耳边,不禁没有让白锦儿放心下来,反而让她莫名有一种早恋被老师发现的不安感。本想出口否认的,可显然陶隐竹知道自己和陶阳的关系,如果出口否认,根本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大年下最忙的时候出现在人家家门口。
“是的......”
没办法,白锦儿只得硬着头皮承认了。
因为低着头不敢看陶隐竹,所以白锦儿也没有看见陶隐竹在听见自己肯定回答之后眼底涌出的高兴和满意。男人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摩挲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看着白锦儿毛茸茸的头顶,语气很是慈祥:
“可叫人进去叫他了?若是没有,我便带你进去找他如何?”
“不不不!”
白锦儿被陶隐竹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拨浪鼓似的摇起了脑袋。
“已经麻烦门房叔叔去了,就,就不用陶公费心了。”
看见白锦儿因为慌乱而不停抖动的睫毛和摇头时候双丫髻上面跟着晃动的白色毛球,陶隐竹脸上笑意愈浓,不知为什么,他越看白锦儿是越觉得疼,越看越觉得亲。
三郎这臭小子,眼光还真不错。
“你真不跟着我进去?估计三郎出来也要一会儿,不过就算出来了也不打紧,你们俩可以去亭子里或是茶室里坐坐。家里正购置了新的香碳,烧起来不仅暖和,味道也好闻。”
“怎么样?”
“不了不了,”白锦儿连连拒绝,虽然陶隐竹的声音和温和笑容也很可亲,可白锦儿还是对自己的处境地位有着准确的认识的。
“多谢陶公美意,我就等一下三郎他和他说点事儿我就走了的。”
“这样啊,”
陶隐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陶阳兴冲冲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
自己的父亲正站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百般热情地邀请着人家来家里找自己;而姑娘则紧张和焦虑地拒绝着,同时眼神不住地往门这边瞟着,像是很着急地在等什么。
“小娘子真不去家里坐坐?”
“陶公我真的不......啊陶阳!你来了!”
得到了解脱一般的,白锦儿终于脱离了和陶隐竹的对话,跑到陶阳面前。陶隐竹也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迈步走了过来。
“三郎,怎么这么慢?”
男人看着少年郎,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同时往白锦儿这边扬了扬下巴,
“让人家在这里等这么久。”
“刚刚在陪阿娘下棋呢。”
“额,阿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陶阳看了看白锦儿,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一头雾水地询问道。
“我刚从你陈叔叔家里回来,”陶隐竹放下了手中的玉佩,“你阿娘还生气吗?”
听见陶隐竹的话,陶阳脸上顿时露出无奈的表情,
“气着呢。还说阿爷你今天别回来了,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出去喝酒的话回来就先把湖里的水喝干,不然晚上就别进屋睡觉了。”
“唉,这女人,”
陶隐竹摇着头,
“怪不得人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啊~”
“当然,没说你啊,小娘子。”
白锦儿在旁边低着头,听着陶阳他们父子的对话努力憋笑,听见陶隐竹又和自己说话,赶忙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对了,人小娘子来找你,说有事情呢。你问问,什么能帮得上的尽全力帮一帮知不知道?”
“知道啦阿爷你快点儿进去吧!再不去哄哄阿娘,阿娘真不让你进屋睡觉了。”
“对对对,”
“还有你这小气的阿娘。”
陶隐竹走到门内,忽然又转过头来,饱含深意地看了陶阳一眼,
“你们俩真不进来好好谈谈?阿爷可买了新的茶叶......”
“阿爷!”
“好好好阿爷不管,阿爷不管好吧。”
陶隐竹转身离去,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臭小子不识好歹帮你忙都不要之类的话,消失在了小路上。
只留下陶阳和白锦儿站在门口,
相顾无言。
“咳咳,”
“锦儿,你找我做什么?”
陶阳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白锦儿裹着毛球装饰的发髻,很像伸手去捏一捏,勉强地忍住了。
“那个三郎,你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副对子?”
白锦儿抬起头,对着陶阳说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岁除
白老头不知道昨天白锦儿拿了什么回来,可自从她回来之后就一直偷偷地把自己锁在门里,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狗丫头!”
“狗丫头?”
“哎怎么啦阿翁——”
听着白锦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白老头拎着锅铲站在锅前,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面前这些瓶瓶罐罐。
还有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那切碎了,一小盆红艳艳的东西。
“你不是要弄暖锅吗?快出来弄!不然时间赶不上了!”
“噢——”
随后是一阵寂静,然后就听见白锦儿房里传来叮铃咣啷一阵声响。
“你把什么弄坏了?”
“没事儿没事儿——”
“我马上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打开,细碎的脚步往厨房跑来的声音。白锦儿出现在大开的厨房门口,粉白的脸颊上有一道奇怪的黑色印记。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白老头看着白锦儿,疑惑不解地问道。
“啊这个……”
白锦儿似乎不知道自己脸上有一道相当明显的印记,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撸膊挽袖地走进厨房。
“你这是,墨迹?”
白老头伸手在那道黑色印记上擦了擦,竟然就这么涂花了,黑乎乎的圆圈出现在白锦儿的脸上,让她看上去有些滑稽。
“你到底在屋里干嘛呢?”
“待会儿再说待会儿再说,我把暖锅底料炒了,接下来就都交给阿翁啦~”
白锦儿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挥了挥手,然后把白老头手里的锅铲接过。
香料入锅爆香,白锦儿也给自己家订了一口更方便炸炒的铁锅,霎时间不算大的厨房里便被葱蒜八角等炒制的香气充满。等白锦儿把剁好的辣椒泼进锅中的时候,白老头被那刺激的味道呛得直打喷嚏。
“阿嚏!”
“阿嚏!”
“哎哟,狗丫头你这东西,也太呛人了,”
“阿嚏!”
白锦儿用左手衣袖遮住口鼻,闷声闷气地说:
“要不阿翁你先出去等会儿?”
“老头子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不过就是炒个调料……”
“啊——啊——”
“嚏!”
……
白老头看着被白锦儿弄得一团乱七八糟的屋子,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的眼神落在进门桌子上那裁的长长的纸上,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你这是,什么,”
“狗丫头?”
“阿翁这是今年新的桃符呀,”白锦儿手上拿着沾湿的帕子擦拭着被墨水弄脏的脸,一边有些洋洋得意地和白老头说道。
“桃符?”
“这是桃符?”
白老头的语气充满着质疑,他想了想门上还没揭下的桃符,又看了看面前的纸。
“你管这叫桃符?!”
“这是我发明的,新式桃符。”
说罢,白锦儿把手中的湿帕子一丢,手脚并用地爬上坐榻,从桌上把那张红纸拿了起来。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
“千门万户曈曈日,”
而另一张上面写的则是:
“总把新桃换旧符。”
“阿翁,”
虽然可耻地剽窃了王安石先生的诗句,但是白锦儿依旧笑容灿烂地对着白老头说道:
“把这个挂在咱们家的桃符旁边好不好?”
老实说,看着白锦儿写的有些一言难尽的字,白老头是很想拒绝的;可白锦儿的笑容这么发自内心的开心,让这位老人实在是不忍心说不。
往好的地方想,虽然写的字丑了点,但是,
最起码认字嘛是不是。
“要挂倒也不是不行......”
“谢谢你阿翁!”
白锦儿顿时欢呼雀跃,她刚想把自己写的春联卷卷拿起来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竟然把桌子上的毛笔碰掉了。
于是千门万户曈曈日,变成了千门万户曈曈“白”。
“啊好不容易写的这么好看的一张!”
原来这已经是好看的了吗?白老头默默地在心里想。
“哎,这是谁写的?”
看见白锦儿从旁边拿出一副已经卷好的展开,上面写着工整俊逸的一手字,顿时让白老头眼前一亮。
“噢这个啊,这个就是,陶阳给我写的。”
白锦儿说着,一边摊开一张新的。她脚边堆着不少的纸团,看样子果然已经写废了不少。
白老头看看陶阳写的,又看看白锦儿写的,看看陶阳写的,又看看白锦儿写的。
片刻之后,老人叹了口气。
“丫头啊,”
白老头凑到白锦儿身边,语气有些试探。
“怎么啦阿翁?”
“那个,阿翁跟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阿翁你说。”
“咱们要挂的话,挂陶家三郎写的这副好不好?”
“啊?!那我写的怎么办?”
“要不你拿去送给陶家三郎吧,他不是喜欢你吗,看他愿不愿意贴。”
“......”
......
“阿翁!我都贴好啦!”
“好嘞,刚好菜都上桌啦——”
白锦儿拍了拍门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随后打开门,正看见白老头把最后一道菜端进客厅。
她欢呼一声,蹦进了屋子。
一张不算多大的桌子上,正中间摆着个锃光瓦亮的铜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而在铜锅的旁边,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好几道别的菜。
白锦儿关上客厅的门,踢开脚上的鞋,走到桌子边。白老头拎着个一怀大小的酒壶走了过来,放在自己位置的旁边。
“炮鸡,火晶糖脆饼,白笋羹,都是你喜欢吃的,”
白老头“啵”的一声,把酒壶上用来封口的木塞拔了出来。
“还有狗丫头做的暖锅,”
“今年咱们家的守岁饭,真是相当丰盛啊。”
白锦儿刚想拿起筷子,忽然注意到有一盘中,摆着几只小“羊崽”。
羊崽捏的栩栩如生,晶莹的糯米皮上甚至还有羊毛一样的纹路,头上的羊角也立着,简直就像是把一只真的羊崽缩小了一样。
她用筷子戳了戳,
“阿翁这是什么?”
“这是玉露团。”
“玉露团?可是玉露团不是这个样子的呀。”
“过了今夜,便是癸未之年。往年阿翁偷懒了,今年便精致些,做的好看点儿给你。”
说着,倒出的酒液,已经盈满了白老头面前的小碗。
白锦儿抬起头看着白老头,白老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捧起面前的酒碗,小心翼翼地把快要溢出来的酒喝下去。
“哧溜”一声,白老头发出了十分满足的喟叹。
“谢谢阿翁。”
白锦儿对着白老头甜甜一笑。
“吃吧,吃吧。”
白老头避开白锦儿,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
窗子开了一半,偶尔会有夜风吹进来;可多寒冷的夜风进了屋子,转眼便被沸腾的暖锅融化,化成了中间飘荡而出的热气。
“阿翁,我给你倒酒。”
“好。”
爷孙俩围坐在桌前,听着酒水和陶碗碰撞如山涧般清脆的声音。
“阿翁,今年也多谢您照顾了。”
“狗丫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