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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章:古人

    “挑战……我?”

    洛初娥轻愣了一下,纤指横掩红唇,笑从指间飘出,“穷途末路之人总想维护他那点可怜的尊严,我以为你会有所不同,现在看来,你也没什么两样。”

    林守溪持握湛宫,身子纹丝不动,“你答应么?”

    “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洛初娥说:“我知你来历不俗,当时巷子里,你碎我衣裳刺我胸膛的一剑确实神乎其神,甚至在我认知之外,你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复刻出那一剑,搏命杀我,对么?你的想法或有可行性,但……”

    洛初娥的指从唇上滑下,掠过衣襟,在当时的伤口处画了个圆,原本血肉模糊的位置早已痊愈,酥莹雪白,看不到一丝的伤。

    女帝陛下是可以被挑战的,百年来,已有不知多少身怀绝学者来到她的面前,她见过他们与友人告别时的悲慨,也见过他们视死如归的平静,若在外面,他们或许会成为名士,但在她面前,斗争没有意义,境界没有意义,只要在不死国里,她就是唯一的王。

    “但你要明白,若无规则反噬,你在我面前,根本连剑都拔不出来。”

    洛初娥飘然来到他的面前,动作缓慢地落到了他的手上,衣袖一舞间,湛宫顺着她的动作抽出,雪光闪动,已被她握在手中,她闭上一只眼,斜看剑身,似在检阅这柄剑够不够直。

    如她所说,她是这里唯一的王,她轻而易举地抢过了湛宫,林守溪竟连一点反抗的动作也做不出。

    “所以说,不要觉得杀了魔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哪怕在此镇守一万年,归根结底也只是我麾下的一缕残魂而已。”洛初娥轻轻吹了口气,魔女的尸体消失无踪。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没有错。

    这是一座诡异之城,城虽然处于阴冥之中,古重恢弘,但城中收拢的,只是一群被雨打风吹了数百年的残魂,他们并不强大,哪怕是这些镇守在罪孽山谷里的魔头,真论境界,充其量也不过元赤,若这座城的存在被神山发现,几乎翻手可灭,但偏偏这座畸形的城池里又出了一位洛初娥,她的存在无法以境界描述,她是至高的王,是规则的化身,任何人只要踏足城内,就来到了她的统治之下。

    林守溪能来到这里已足以自傲,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赌约开始之时,他就注定了必败的命运。

    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么……

    林守溪咬紧了牙。

    色孽石碑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只是短短数步路的距离,可洛初娥站在他与石碑中间,宛若天魔,他现在剑鞘已空,又能怎么反抗?

    相比于林守溪的绝望,洛初娥却只觉得远远没有玩够,她看着林守溪的身影,想象着她变成女孩子后的模样……那该是何等如花似玉的姿容呢?

    她原本准备了一些折磨林守溪的法术,现在又忽有种索然无味之感,因为光是注视他的痛苦不足以洗刷她在小巷中受到的屈辱,在那之前,她还要让他感受一下真正的绝望。

    “在挑战我之前,想考虑考虑你好师父的安危吧。”洛初娥笑着向石殿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林守溪问。

    “还需要我做什么么?”

    洛初娥反问了一句,她在身前画了个圆,一面水镜凭空而现,镜中浮现出楚映婵的脸,这位白衣仙子正缩在床榻的角落里,眉心的咒印比他离开时深了很多,咒印似又在发作了,她唇间咬着青丝,傲挺的身段止不住地颤抖着,啼唤如丝,太息似酪。

    林守溪看着水镜中的场景,心神剧震,如遭剑戮。

    楚映婵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没有端着仙子的架子,而是展露起了她的柔弱,她对抗着体内终日不休的折磨,身躯疲软,已然在溃败的边缘了。

    “从没见过你师父这般模样吧?尽情欣赏吧,等她被咒印吞噬以后,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哦。”洛初娥将水镜一拢,水镜倏然缩成了纸片大小,直接钻入了林守溪的右瞳里。

    林守溪没有感到痛,只是他的右眼前,楚映婵被咒印折磨的画面的不断播放着,呻唤吟啼从她清清冷冷的唇间飘出,他却感不到任何暧昧动人,唯觉心如刀绞……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位温柔善良的仙子逐渐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幅画面无法终止,等他回神时,洛初娥已来到了殿外,她隔空一抓,林守溪便又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他们的面前是巍峨的高崖,高崖下岩浆为海,巨峰矗立其上,如参天石木。

    “感觉如何?”洛初娥问。

    “还好。”林守溪纵使心如刀绞,话语依旧平静。

    “是么,我看你等会还能不能嘴硬得出来。”洛初娥对着血海高山抬起了手,道:“该让你看看真正的神术了。”

    天地间,轰隆隆的巨响声蔓延开来,响声来自这一座座火光汹涌的大峰,每一座大峰原本是由白骨长桥互相连接的,但此刻,这些长桥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垂落了下去,一端由固定在崖边,另一端却垂入了熔浆里。

    这些山峰本都是死物,可只要洛初娥将旨意传达下去,哪怕是山峰都无法违抗!

    白骨巨桥大半都被拆解了,放眼望去,以色孽之峰为起始,每座山峰间都只剩一座古桥连接,也就是说,他如果要离开这里,回到不死国,就必须将所有的山峰都走一遍!

    与此同时,山峰中的行刑人都已苏醒,他们在各个山头发出吼声,表明自己已响应了陛下的呼唤。

    在原本的赌约里,林守溪认负的方法是与楚映婵行禁忌之事,但现在,他与楚映婵之间相隔着妖魔无数,哪怕是认负都变得如此奢侈。

    “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呢?你那仙子师父明明那么美,温柔之余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倾慕呢,你原本老老实实待在牢笼里,撑到差不多的时候与她颠鸾倒凤一场,虽也败了,但至少做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又何必劳心费力,在这里扮演坚贞呢?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能看得出,你对她是有好感的。”

    洛初娥遥望不死国城内的方向,直截了当地点破他的心思,语气戏谑:

    “好了,最后再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与我签下永恒的奴隶契约,以此为那场赌约献降,二是离开这里,与你那可怜的师父相拥,然后……含泪背叛你原本的爱人。”

    深红色的炼狱里,洛初娥戏谑的语调妖异地发出声响,它在天地间回荡着,振聋发聩,同时,她的身影也如烟火破碎,消失在了色孽之峰的崖上,只余林守溪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他向洛初娥发出了挑战,眼前的七座大峰,更远处的王殿,以及早已带刀在城内等候的杀手们则是她的回应。

    被夺出鞘的湛宫此刻正落在他的前方,柔韧的剑尖斜插在土壤里,笔直在剑身在风中轻晃。

    林守溪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了石殿里,可他没能找到那块石板——洛初娥在屡屡疏忽之后变得缜密了很多,她离开时将那块色孽之碑也顺势转移了。

    无法改写碑文,他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只是自越狱开始,一路奔走到色孽峰,林守溪的身躯也已疲惫至极,他望着辽阔的天地,嘴唇干涩,心中是深深的无力感。

    哪怕洛初娥给足了机会,他依旧没有办法抹平人与神之间的差距……想来当年初代人类在大地上行走,面对着层出不穷的神魔时,也是这般心境吧。

    外面是燥热压抑的炼狱,体内则是积重难返的疲惫,它们像是粗砺的磨刀石,合力摧毁着他的锋芒。

    “楚映婵……”林守溪睁开眼眸,轻轻喊了这个名字。

    右瞳里,楚映婵侧躺在榻上,蜷缩着颀长的身子,雪白的裙裾上布满了她忍耐时的抓痕,她听不到林守溪的轻唤,只如受伤的小蛇,不断挣扎,与体内的咒印对抗着,实在难捱之际,她就取来那柄黑色的长尺,用它来抽打自己,尺中的规则之力有与咒印对抗的作用,可以暂时缓解这种折磨。

    “小语。”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收的徒弟。那个喜欢穿着火龙睡衣跑来跑去的少女现在恐怕还会经常跑去自家的小楼里,不断地敲打着剑,一声声呼喊‘师父’,得不到回应之后闭着唇跪坐在前面,瞪着剑,一脸懊恼与沮丧。

    这是他可以想象出的场景。

    她们的面容接次在他眼前闪过,仿佛触手可及。是啊,只要离开这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能与她们相见,所以,他无路如何都必须向前,他现在虽然无法战胜洛初娥,但那也只不过是落败而已,死亡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弃?

    哪怕无法战胜洛初娥,他也至少可以先斩开身前的血路!

    似有飓风在身体里刮过,濒临熄灭的斗志再次熊熊燃烧了起来,与此同时,林守溪的眼眸里,初入不死国时的熔金之色重新浮现,它在眼眸中流淌着,那是冷漠的神性!

    与此同时,白骨长桥的另一端,象征着‘饕餮’之罪的行刑者走出了石殿,展开了高耸的身躯,它像是一朵巨大的食人花,口中尖牙利齿无数,牙缝之中塞满了死者的尸骨,除此以外,它的身上还充斥着许多截然不同的巨口,无一例外,它们都生着用以咀嚼的尖牙利齿,猩红的空腔直通火炉般的内脏。

    它对着天空狂吼,数百张巨口也一同吼叫,吼声层层叠叠,仿佛无止境的嘲笑。

    “师父……等我。”

    林守溪将插在地上的湛宫拔起,他越过白骨长桥,向着另一端斩了过去。

    饕餮的吼声在那一刻爆发到了极致,它数百张巨口齐齐张开,一同喷出腥臭的热气,对着那黑衣少年噬咬而去,少年仰起冷漠的脸,挥剑踏步,身形不止,仿佛是要与这丑陋怪物进行拥抱。

    饕餮巨口一张,身躯猛缩,硬生生将林守溪连同他的剑吞入体内,可不待它咀嚼,巨大的银月之芒就在它的体内亮起,将它的血肉照得分明。

    这头饕餮巨兽后脑勺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沿着这条缝,柔韧的肌肉被轻而易举地撕裂,黑衣少年破体而出,踩着它的身躯跃下下一座桥,头也不回!

    饕餮已经完了,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数百张饥饿的巨口摆脱了它,反而开始啃咬它的血肉,林守溪飞身越过下一座白骨长桥时,饕餮的背部已是一片白森森的骨头了。

    前方是贪婪之峰,象征着财宝的池子咕噜咕噜地沸腾不休,无数的罪人被浸泡在里面,在他们身前最爱的财宝熔浆里不停挣扎,行刑者是一个巨型的婴儿,它臃肿的身躯上挂满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身畔环绕着笑盈盈的红粉骷髅,珠光宝气的婴儿对着他露出了天真而纯洁的笑,全然不惧怕他的到来。

    林守溪同样不惧,他眼眸中金色浓郁,唯有杀戮一个念头。

    ……

    “他刚刚是不是喊了我们女儿的名字?”

    一片无人可见的虚空里,一个声音响起,空灵得透着冷意,声音的主人拥有一双同样空灵的眼眸,这双眼眸呈现着俯视的姿态,清澈无言,仿佛是世上最干净的镜子。她飘在虚空里,没有一丁点重量,青色的裙摆无风自动。

    若林守溪可以看到这一幕,他会惊讶地发现,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曾与慕师靖一同进入的河图洛书内府世界,他们曾在那里一同领悟了‘交换’的奥秘。

    “嗯,他喊了小语的名。”

    男子声音响起,他立在青裙女子的身边,白衣飘飘,带着黑色的面具,声音温柔,“原来你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么?现在看来,我花费了这么多力气,自以为追赶上了你,却还是天差地别。”

    “不是的。”青裙女子摇头,“我见过他。”

    “见过他?”

    “嗯,三百年前,我曾在小剑楼中见过他与另一个女孩,当时他们所在修炼的,正是我们私下里研究的心法,当时我感到了困惑与怀疑,因为我发现,他们所修的,甚至比我手中的更加完整,我本以为世界的某一端,也有人打算做一样的事,并且走得很远……很久之后我才想通了一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青裙女子如此说。

    “是啊,我们已三百年没见了……”白衣男子轻轻说。

    “嗯。”

    “这是我呕心沥血创造的死人国,是不是……让你失望了?”白衣男子声音更轻。

    “怎么会呢。”青裙女子浅浅地笑道:“当初第一次看到你时,你骨瘦如柴,好不容易得到了神守山拜师的资格,却没有一个人要,还是我好心求了求师父,将你收入门下,之后……”

    “之后师父也很少管我,多亏了你一直授我法术,教我武艺,我才能在之后的春试中脱颖而出。”白衣男子接住了她的话,慢慢地回忆着,当时的山门早已腐朽换新,但他记忆中的画面却没有一点褪色,他甚至能记忆当时落在少女肩头的叶片的脉络。

    她对于自己是师姐,也是师父,是他父母双亡后唯一关心他的人。

    “脱颖而出么?我记得春试的最后,你还是被我击败了啊。”她笑了笑。

    “输给你算什么输?”他跟着笑。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静默的酸涩。

    他们的眼前,那个黑衣少年手持着古剑,在一座座巨峰中厮杀着,他的气势所向披靡,身躯的力量却终有极限,在一口气杀过四座大峰之后,他的身躯上已舔了十七道伤口,可他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就是你挑选的少年么。”他问。

    “是小语选的。”她轻轻笑着,“是不是与你年轻时候很像?”

    “我可没他这么好看。”

    “嗯,你这宫家赘婿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青裙女子还是笑。

    宫先生也一直在笑,只是黑色面具的下缘,眼泪不断地流淌了下去。

    “小语……她现在怎么样了?”他问。

    “她很好,她道法小成的时候就打得天下神女不敢喘气了,若我还活着,哪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恐怕也得礼让她几分呢。”她说。

    “不愧是我们女儿。”他说着,话语中带着骄傲。

    青裙女子转过了头,望向他,“何必一直带着面具呢?”

    “我不敢见你。”他愧疚地说:“当年我没能保护好你。”

    “既然不敢见我,为何要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拼着被神山发现的危险将那少年引到这里呢?你……不就是想再见我一面么。”青裙女子没有半点扭捏。

    他被说破了心思,沉默之后摘下面露,他白发苍苍,唯面容年轻依旧,上面满是泪痕。

    青裙女子看着他,露出了怜惜的神色。

    虚空里,这对早该湮灭在历史洪流中的古人沉默相对,久久没有说话。

    “你还想要什么?”她问。

    “我想要解脱。”他说。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一百六十一章:最后一课

    五百年过去了,宫先生哪怕已近乎形毁神灭,他依旧可以清晰地忆起自己的一生。

    自记事起,他就没有父母,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又小又脏的山谷洞窟里度过的,五岁的时候,他就被教着拿起刀,切割一些远比自己大得多的恶兽尸体,他每天都浸泡在兽血里,浓稠的血液在他身上浇出一身腥气刺鼻的衣,石头都很难敲碎。。。

    看管他们的是一群暴戾之徒,他们每天都要承受看管者的打骂,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死,也有孩子私下里聚集,商量过逃跑,但从来没有成功的,几乎每一个逃跑的孩子都会在当天夜里被抓住,然后将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挂在洞窟口,作为警告。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孩子敢交朋友,他们像是一群哑巴,每日缄口不言,麻木地做着看守之人分配的任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是为谁在做,只是每天看到那些巨兽的尸骸时,他心中的绝望会愈来愈深——这样骇人的猛兽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他也不过是会被随时碾死的蝼蚁而已。

    他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等待自己的死期。

    没有辜负他的等待,死亡的镰刀在那年的冬天挥舞了下来。

    那天,一头巨象般高大的鳞兽被运了进来,它有着三角形的头颅,身上的鳞片紧扣着,充斥着龙属的特征,这具尸体由他和另外三个孩子进行切割,但他没有想到,巨兽居然没有死透。

    在他将带有锯齿的匕首插入它的眼睛时,它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头颅猛地甩出,发出了尖利的哀啸,他的耳朵不停流着血,耳膜几乎被震碎,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也被甩起,重重砸到了地上,他痛得不断吸气,只觉得脊椎都撞得变形了,但他已算是‘幸运’的,等他回过神时,巨兽身边的三个孩子已被碾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巨兽站了起来,它发出令人心颤的吟叫,它没有朝他走来,而是向着洞窟外奔去。他不觉得害怕,反而在心中期待着它的逃离,似乎它要是可以逃走,就能证明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死牢。

    可巨兽还是很快就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它的头颅已被斩断了。那天,他发了前所未有的高烧,几度昏死,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无数的恶兽在幽暗的角落里盯着自己,仿佛它们都是同类,他切开过它们的身躯,也等待着它们将自己撕碎。

    死期没有到来,他浑浑噩噩睁开眼时,洞窟里的人已走了个干净……他兴许是被当成尸体了。

    那天夜里,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来到了那头巨兽的身前,他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抓起了剑,想要刺进自己的脖子里,将生命了断掉,死亡对他而言已是种解脱。他木讷地坐了很久,直到饥饿感涌上疲惫的身躯,饥肠辘辘的他大口喘息着,反手将刀插入了巨兽的身体里,切割下它的生肉,开始狼吞虎咽。

    这种行为如果被发现是要被处死的,但他什么也不管了,吃过巨兽生肉的他虽有了果腹感,但换来的却是剧烈的腹痛,这种痛宛若侥幸,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夜,几乎将毛孔里的每一丝汗水都分泌干净了。

    也是这个夜晚,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高烧与腹痛在朝阳升起时退去,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从那天起,他不再等待死期,而是想要活下去,为了存活,他经常开始偷肉,后来更不满足生肉,甚至开始钻火炙烤,他不敢长时间生明火,只能将肉用叶片裹住,塞进熄灭的篝火中心,等它被烤热。

    没过多久,他的行为就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不是看守者,而是另一个孩子,他始终记得那孩子空洞的眼神,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他将肉分给了那个孩子,请求他保密,孩子似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只是咬了一口肉,当肉香伴随着油脂溢到嘴巴里的时候,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他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防止哭声被听到。

    那个孩子是第二天死的,死因是他偷藏的肉被找到了——原来昨夜孩子没舍得将肉吃完,藏了一半,想明天吃,可肉香引来了看守者,他被活生生打死了,死之前哭个不停,他哭的原因似乎不是因为要死了,而是因为没来得及把肉吃完。

    这副场景几乎囊括了他灰暗的记忆,记忆里他与无数孩子站在一起,麻木地看着同伴死去,阳光照及的世界是黑白的,它们只有影子,没有颜色。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吃过肉,并不是因为他胆小,而是那天以后,送进来的不再是巨兽,而是人,一群奇形怪状的人。

    他们有的生有犄角,有的覆盖鳞片,他甚至还见过畸形的翅膀,他们不像是人,更像是打捞上来的恶魔,肉体还残留人间,灵魂已回归幽冥。

    这是真正的精神折磨,尤其是当他撕开他们的衣裳,看到他们身躯上生长出的眼睛时,哪怕早已麻木的他,依旧会有头皮炸开的感觉。

    不少孩子都疯了,夏天的一个晚上,十多个孩子们一齐跑到了山崖边,手挽着手,齐声唱着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歌曲,然后跳崖自尽。

    看守者麻木地看待着这一切,对他们的死不以为意,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诡异的歌引来了魔鬼。

    那天的山上笼罩起了灰雾,灰雾之中,一个庞大而模糊的身影缓缓,像是日食时的太阳,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四周长满了触手,从太阳变成了向日葵。

    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看守者发出了失心疯般的惨叫,他们抱着头,四散而逃,可灰雾像是瘟疫,身处其中的他们根本无法逃掉,一个个肿瘤从身体里长出来,将他们的肉体吞噬。

    这座藏匿着无数巨兽尸体的山峰里不乏高手,过去,他们裹着衣袍,带着面具,神秘而强大,哪怕是天上的大鹏飞鸟也躲不过他们的围杀,他曾经见过一个白面高手斩杀三头狮子的画面,如潮的剑光深深震撼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这些人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征服者。

    直到邪神降临。

    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力量,他们被倒吊着杀死,挂在了树上。

    许多硬挺了两三年的孩子看到了看守者的死状后也支撑不住,颤抖着拔刀,捅进了自己的嘴巴里,但他没有,他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是世人眼中的魔鬼,却是他的救世主。

    这个念头在后来得到了应验……灰雾逐渐散去后,山中来了一批陌生的人,他们面容俊美,衣着朴素干净,背负宝剑,他们是被异象惊动,前来调查的修真者。

    原本山中的数百人几乎死伤殆尽,只活下来了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孩子,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耳朵受过伤,听觉存在问题。

    孩子们被送到了神守山,关在一栋楼里,束缚全身,一个月后才被释放。

    这一个月里,他们的待遇不错,饭里有肉,但最初,没有孩子敢动筷子,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吃肉会被打死。他是第一个吃肉的,吃得很熟练,其他孩子看到他没有挨打以后,才终于跟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之后的岁月里,光照了进来,虽然他的出身让他被视为异类,但他终于开始自由地活着。

    大约花了两年的时间,他才逐渐走出了深山的阴影,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心智也渐渐与常人趋同。照顾他的人问他之后的打算,他毫不犹豫地说想加入神守山,成为杀妖魔的仙人。

    神守山的入山考试很苛刻,但他意外地通过了,他没有任何法术根基,凭借的只是一身强韧体魄——因祸得福,这身体魄竟是他常年浸泡兽血锻造出来的。

    邪神是神山的禁忌,他遇到过邪神,虽幸运未死,但终究是个隐患,门主们大都认为他应该被送去万浊堂,由人终生看管,失落之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来我们门下吧,师父愿意留你。”

    他仰起头望去,看到了一个同龄的少女,少女立在山崖高处,遥遥地指着他,她编着漂亮的鞭子,青色的裙摆在春风中飞舞。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他立在天井般的高崖下,遥遥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浩大的风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年少的他决定记下这一幕场景,至死不忘。

    后来他成了她的师弟,每天的任务就是帮她写作业,她为了能让他更好地帮她写作业,所以也会定期为他辅导功课。

    非但如此,哪怕是他的名字,也是她帮忙取的。

    在深山时,他随时会死,名字没有意义,离开深山后,被带出去的孩子也只拥有编号,他的编号是三。

    “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颂吧。”

    “颂?是歌颂恩德的意思么?”

    “不是。”

    青裙师姐没有解释更多,但很快,他明白了。师姐没有给他姓,但因为他整天帮师姐效力的缘故,许多人也默认了他的姓——宫。

    师姐的名字叫宫盈,于是他叫宫颂,听上去有着不错的默契感。这两年里,他的伙食得到了改善,摆脱了骨瘦如柴的模样,渐渐有了少年独有的秀气与英俊,所以许多人戏称他是师姐的童养夫。对这个说法,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每当午夜梦回时,深山洞窟中的绝望排山倒海般压来令他惊醒时,他都会愈发珍视眼前的生活,不敢有再多奢求。

    事实上,如果没有那场远赴北地的冰海之行,他们也不会相恋,关于那场北地之行,他将真国之外的故事写成了一份日记,这份至今还留存在神守山的日记第一句话就曾震撼过许多修真者:世界是一个冰球。

    ……

    洛书的内景像是一片被剪裁下的宇宙星河,无数的光带寂静地流动着,它们好似汇聚而成的荧光沙粒,奔流不息,又给人以丝绸般柔滑的视感。

    而这个内景中央的最高处,一个巨大的漩涡转动着,从远处看,它的转动是缓慢的,纹理则像是汹涌的云。

    青裙与白衣就这样飘浮在漩涡之下,仿佛虚空中的两粒星尘。

    他们都在沉默,也都知道对方是在沉默中回忆过去。

    他们谁也没有打扰谁。

    这个独属于他们的世界,这个寂静的洛书世界之外,满身鲜血的林守溪还在与怪物搏杀着。

    他将剑捅入了一个巨型人类的脖颈里,绕着他身体奔了一圈,将巨颅斩下后,凌空飞跃过骨桥,来到了最后一座山峰。

    这是暴怒之峰。

    山峰上有数十个火山口,它们持续不断地喷涌着浓烟与熔浆,山峰的地表炙烫,可以将生铁烤红。镇守此地的是一头红色的巨怪,它的身体总地呈现一个厚重的三角形,相连的岩石宛若一副沉重的铠甲,填充石缝的火焰是它的骨关节,它没有双脚,下体由火焰构成,形似幽灵。

    林守溪刚一踏上这座山峰,象征着暴怒的石怪就挥拳砸去,巨拳轰出的瞬间,拳尖与空气摩擦,甚至形成了白色的音锥——纯论力量而言,它是这七峰之中最强的。

    它的身形巨大,林守溪避无可避,横剑格挡的身影被一拳砸飞,直接镇回了巨人尸骨未寒的山峰上,身体更是直接砸入了山壁之中。

    这是一路的搏杀,也是林守溪不断挑战身体底线的过程。

    他现在只要轻轻动一动,就能听到骨头发出的刺耳声响,这些刺耳的声音像是警告,警告他不要再战斗了。林守溪充耳不闻,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左臂的骨头,将有些扭曲的臂骨硬生生掰正了,他将自己的身躯从山峰里拔出。

    鲜血从披散的墨发间涌下,淌过苍白的面颊,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那头火焰中的巨怪,将被振飞的湛宫从山体中拔出,重新跃了过去。

    湛宫映着充斥天地的火光,亦散发着不祥的红。

    这头铠甲般的石怪是愤怒的化身,它看着这个渺小的挑战者,一边愤怒地吼叫着,一边再度对他贯拳而去,试图将他这副清瘦的身躯碾碎焚灭。石怪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林守溪根本无法绕路,只能正面迎接它的拳。

    林守溪的家乡有句老话‘撼山易,撼大山难’,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他,又如何能撼动这尊烈焰涌动的山神?

    巨大的拳头挥舞下来,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林守溪在其中左闪右避着,身上的血液因为高温而不断蒸发,白雾缭绕,他的脸色也越渐铁青,渐渐不支,哪怕几次他闯入他的中门,湛宫却也刺不进这副身躯里,只能在它的胸口留下些许的白痕。

    就到这里了么……

    林守溪拼死提起的一股气渐渐干瘪,他发现,这个山岳般的巨怪没有眼睛、脖颈、心脏,根本没有致命的点,除非他能一拳打碎它的身躯,要不然没有半点胜算。

    轰——

    一记简单而高速的直拳轰来,这次,林守溪没能避开,身躯直接被砸入了一座喷发着的火山口里,他虽及时用真气撑开了防御罩,但身躯还是被烫伤了,他重新持着剑,从滚滚浓烟间飞出的时候,他的上裳已被烧得破碎,残余的岩浆从他紧绷的肌肉线条上淌过,令他的身躯充满着钢塑般的美。

    对比这头怪物,他才是地狱中真正的浴血修罗。

    石怪朝他飘来,再次举起了重拳。

    生死攸关之际,林守溪的脑海中再次闪过了一个个人影,画面的最后,依旧是小禾雨夜红窗里的笑,他再次想起了她关于十八岁的预言,他要走入那个预言中去!

    石怪的巨拳高速冲来,拳尖上的火焰化作了一张张形容扭曲的脸,它们宛若狮面,齐齐爆发出足以令人肝胆俱裂的怒吼与嘶叫,响声贯破寰宇。

    也是此刻,林守溪找到了它的弱点——它没有脚。

    没有脚意味着下盘不稳。

    这一刻,林守溪没有举起湛宫,他负阴抱阳,神舒体静,蓄劲如开弓,挺脊如苍龙,巨拳砸上面门的一刻,他身影同时动了,力自脊中发,双掌交迭而出,动作柔中带劲,双掌推转间真气翻搅,竟将一张张火焰狮面瞬间吹散,这是云手,看似绵柔,若落到人的身体上,威力更甚分筋错骨的招法!

    石怪的拳头竟这样被黏住了,接着,林守溪腰身带动身躯旋转,借力打力,竟将这巨石的身躯连带着转了起来。

    他转动着它的身躯,如挥舞一副史无前例的巨鞭,风声呜呜作响,劲散时掌间雷动,石怪凌空飞出,砸入了下方的火海里,被熔岩的海洋吞没,消失无踪。

    林守溪收拳。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战果,而是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楚映婵的咒印已刻不容缓,他若晚到片刻,便可能是生死之隔。

    他走过了轮回峰,来到了王殿之外。

    洛初娥站在王殿里,遥遥地望着他,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林守溪的表现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出色,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凡人仅仅是走到神的面前,就已用尽了力气。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下属的死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守溪的到来。

    “若我拦在这里,你又怎么过得去呢?”洛初娥笑着说。

    林守溪没再说话,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但他还是拔出了剑,风中轻晃的剑尖哀鸣不休。

    洛初娥只是轻笑,笑容充满了嘲弄:“等你变成魔女之后,给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是喜欢潮汐的汐,夕阳的夕,还是晨曦的曦呢?”

    ……

    “我觉得晨曦的曦好一点。”名为宫盈的青裙女子开口,打破了虚空中的平静。

    “那我更喜欢夕阳的夕一点。”宫颂也笑了。

    “你的审美果然有问题,还好当初没听你的,将语换成羽。”

    “可……小语后来也说更喜欢羽一些。”

    “小语懂什么……”

    青裙女子摇了摇头,唇轻颤,又道:“好了,你现在可没到解脱的时候,这少年现在本该与他的爱人团聚,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你现在强自将他引来此,让他受这么多苦,若无礼物相赠,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宫盈微笑着看向他,继续说:“这本是我的弟子,但过去在神守山时,你便常常帮我代课,现在……”

    欲言又止。

    “嗯。”

    白衣男子轻轻点头,柔声说:“我来帮师姐代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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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昆仑雪殿,曾有仙人言,逝者流离,生者不释。魂魄一去,将同草秋。尸者重生,游离人间,当为仙家百门所不容,尸魔伏诛。这一日,少年自棺中醒来,血枯骨寒,睁眼已是百年人。仙人一泪,长相守,可解前尘一梦。不修长生修凡死,不为万古同悲寻恨,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第一百六十二章:抗天逆命之争

    天空像是背负着镣铐,沉沉地压了下来,笼罩幽冥,王殿的位置是它的分界线,一半苍红,一半灰暗,它没有星与月的雕饰,显得浑浊而空洞。

    林守溪仰望向王殿。

    洛初娥从那里懒洋洋地走下来,她走过林守溪的身边,轻飘飘地掠过,湛宫剑上映出她的衣影,眨眼的瞬间,她就已来到了后方的山崖。。。

    “国之内,君臣不死。”她对着山说。

    群山响应了她的旨意,无数扭曲的魂灵从涌动的熔岩里飘出,聚集在各个刚刚被斩去守山者的山头,很快,一个个崭新的行刑人凭空出现,火焰为毛一身顽皮的猩猩在暴怒之峰敲打胸口,姿态袅娜红裙妖冶的魅魔在色孽之分嫣然而笑,它们的声音在群峰中回响,成了令人绝望的嘲弄。

    他费尽力气一路杀来,这些努力却像是蚂蚁衔土堆成小丘,一口气就能吹散。

    不停颤抖的剑垂落下来,扎到地上,支撑住他千疮百孔的身躯,洛初娥回过身,她看着群魔乱舞的群峰以及拄剑而立的少年,仿佛完成了想象中的画卷,终于心满意足,如果这幅画卷有名字,应该就叫绝望。

    在没有见到希望前,林守溪实在无法从绝望中学到什么。

    “好了,这场荒唐的游戏该结束了。”洛初娥收敛笑意,终于向他走去。

    ……

    “支撑不住了么?”

    洛初娥走来之时,林守溪混沌的精神世界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与他对话,林守溪以为这是自己的心声,也自然而然地给出了回答:

    “嗯。”

    “楚映婵还在等你。”

    “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么?”

    “嗯,就算没有洛初娥拦路,我也来不及回去了,一天快过去了,我……救不了她了。”

    林守溪的心声很轻,像是不停坠向深谷的羽,另一个声音则像是一阵风,托着这片羽毛,阻止它的坠落:

    “不要被洛初娥骗了。”

    “什么?”林守溪问。

    “你已有了魂牌,身在规则之内,洛初娥若擅改规则,亦会如那天巷中一样遭到反噬,但她没有……她根本没有改写色孽之碑,她是在骗你的,你平时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呢?”那个声音温和地说。

    宛若醍醐灌顶,林守溪清醒了几分……是了,他夺取魂牌就是为了限制洛初娥,可他心系楚映婵,急中生乱,竟被这样简单的谎言给欺骗了。至少在一天之内,楚映婵不会有性命之虞!

    可……这又怎么样呢?

    “你是谁?”林守溪忽然问。

    他意识到,与自己说话的并不是他的心声,而是某个暗处的人。林守溪问出问题之后,他回过头去,在混沌的精神领域里看到了一个带着黑色面具的白衣人。

    白衣人飘浮着,衣裳无风而动,黑色的面具上画着一个滑稽的笑脸。

    黑面……

    “宫先生?”林守溪问。

    这个名字林守溪听过很多次,据楚映婵说,她娘亲还与宫家有渊源,但入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宫先生。他是将自己引来这里的鬼,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嗯。”

    宫先生轻飘飘地来到他面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洛初娥强么?”

    “很强。”他回答。

    “有多强?”宫先生继续问。

    林守溪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说:“不可战胜的强。”

    “那为什么不死国其他的生灵并不强大呢?”宫先生徐徐开口,继续说:“城外烛烟中的守城者是人内心七情的显化,多是恐吓之用,并不厉害;城内的魂灵虽不乏聪慧者,但他们的力量却都一般,只能各辟蹊径,弱如大公子都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了;还有这炼狱中的行刑者,它们的外形无论如何狞恶威猛,但境界的上限却都被锁死了……这,又是为何?”

    林守溪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了洛初娥说过的话,她看着群峰对那些行刑人嗤之以鼻,说它们不过是孱弱的残魂而已。

    “因为它们本身都是残魂?”林守溪不敢确定。

    “嗯,魂魄是这座城的根基,无论不死国再神秘,它也只是一群孤魂野鬼聚集起的,这里的魂灵并非不想出去,只是他们根本见不得真正的光,只有在这座城里,他们才能维持自己的形体。”宫先生解释道。

    “可……这又如何?”林守溪觉得自己知道这些,对现在面临的难题毫无帮助。

    “那你再想一想,为何在万民皆弱的国度里,洛初娥会这么强大,她的强大源自哪里?”宫先生引导他思考,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林守溪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了初见洛初娥时的场景,想起了她腿上书写的古篆,手上发光的戒指,想起了她挥袖间定人生死的神明之举,也想起了巷中她被规则反噬时的痛苦以及她面对神侍令时的恐惧……

    “源自规则?”他问。

    骄傲如她能容忍规则反噬的痛苦,也就说明了她对于规则的依赖。

    “不够准确,但大抵对了。”宫先生点点头,话语变得幽远:“千年之前,人类经历了诸多战争,有与龙尸邪灵的,有与大地妖魔的,也有人与人的内战,再加上大量的被污染者,彼时的人类哪怕疯狂生育,也时刻面对着亡族灭种之灾,可以想象,游荡在天地间的魂灵之数何其庞大,这座城就是以法术为本,魂灵为根建成的……”

    “一般而言,城池本身的强大与城池内百姓的弱小无关,而洛初娥的力量,就是这座城池本身赋予的。在她与规则之力融为一体时,她真正的身体不再是她这副身躯,而是这座城,就像山神一样,山在神在,她也相当于是……城之妖。”

    “城之妖……”林守溪轻轻重复这个词,生出一丝明悟。

    洛初娥的道已与不死国合二为一,所以她可以轻易改变国内的一切,这就像是给自己梳发化妆那样简单。

    洛初娥显露出暴君的本质后,宫先生明明有离开的办法,却没有知会神山,原因也在此,因为神山的仙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是洛初娥的对手,他们只要踏入不死国,就会白白送命,这是洛初娥的天下,她天下无敌。

    “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尚是温柔善良的圣女,但我忽略了一点。”宫先生说。

    “什么?”他问。

    “我忽略了她的死因……”宫先生叹息道:“她死于识潮之神,我本以为七百年过去了,识潮之神的影响应已被岁月抹去,但我犯了一个人类独有的错误……那就是,认为七百年很长。”

    林守溪明白他的意思,七百年对于人类来说很长,但对于那些从远古时代活到今天的邪神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识潮之神的污染发作了,这座炼狱就是证明。”宫先生说:“她打造了这座炼狱,就是为了宣泄自己疯狂的精神,你可以将这里视为她精神的至暗一面。”

    林守溪点了点头,在与洛初娥的对峙里,他也发现了对方的喜怒无常,她的精神会在任何时候滑向极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我有办法赢她吗?”

    林守溪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宫先生告诉他的东西无法令他取得胜利,反而会让他更加陷入绝望……连闯七峰之后,他已是强弩之末,又如何能对抗一个真正的城之妖?

    “有,而且很简单。”宫先生直截了当道。

    林守溪眸光如剑,立刻问:“什么?”

    “北面有一种雪熊,它们可以在冰面与海洋中狩猎,但面对着深海中恐怖的鱼龙时,雪熊没有反抗之力。这些鱼龙生活在水里,无法上岸,它们把上岸的能力转变为了水中猎杀的力量,所以远比雪熊更强,这是它们的‘极端’,当然,只要不在水中,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就会瞬间颠倒,这也是极端的弊端。”宫先生给宫盈代课代习惯了,说什么都循序渐进。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但他过去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此刻经宫先生点醒,他立刻明白,他是雪熊,洛初娥则是水中的鱼龙,他要想办法让洛初娥离开她的水,来到冰面之上。

    “我……应该怎么做?”

    林守溪明白,他必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将洛初娥容纳进来,将她与不死国的联系割断。

    可是,创造一个小世界何异于天方夜谭,现在的他哪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答案就在你的身体里,你可以慢慢回忆,放心,这里的时间很慢,你可以静心思考。”宫先生如是说着,他黑色面具上的微笑也从诡异变成了慈厚。

    身体里……

    林守溪的心静了下来,他开始梳理进入不死国后的所见所闻。

    洛初娥虽宛若神明,但除了不死国本身的规则之外,她也有忌惮的东西,她忌惮楚映婵的黑色戒尺,因为那里暗含着外界的规则,与不死国的根基相触,其次,卓荷也说过,洛初娥不敢拿她怎样,据他观察,卓荷应是一枚人体炸弹,她不断压缩着体内的真气,越过某个界限后,或有毁城之能,这也是动摇根基之举……

    接着,林守溪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初入不死国时,洛初娥在王殿中以神术压制他,他却奇迹般站了起来,当时他的体内涌现了一股力量,那股力量就是……

    “洛书?”林守溪神色一震。

    “嗯。”

    宫先生点点头,说:“洛书河图不仅仅是一本心法,它真正蕴含的,其实是世界,一个由法术构筑的世界,你与另一个女孩修行时,曾去到过这个世界的。”

    与另一个女孩修行时……那不是龙宫中自己与慕师靖的修行么,他怎么会知道?

    “法术的世界……”宫先生仰起头,悠悠道:“当年苍碧之王踏破城墙,有人说是修真者合力击退了它,也有人说是祖师出手击退了它,之所以有这种分歧,是因为没人见过祖师……但祖师确切地活着,他是现如今的万法本源,他活在自己的法术里,那个世界真正的力量来源是所有修行祖师法术的人。”

    宫先生是真正感受过祖师降临的人,苍碧之王杀戮一切的绝望关口,他的身躯接受了祖师,龙王败退之后,他自幼被兽血浸泡的强悍的人神境体魄也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但因祸得福,他活了下来,甚至领悟了法术的奥秘。

    这个奥秘与原点有关。

    “祖师是人类绝大部分法术的原点,数量庞大的修真者撑起了祖师堪比太古的境界,令其不死不灭,但原点一旦破碎,与之相关的一切也会消亡,也就是说,若祖师身死,与之相关的所有法术都会消失……”

    这是人类拥有太古级强者的代价。

    祖师在暗中庇佑着城池,但若有一天,祖师被其他太古级强者杀死,人类的九成法术都会消失,许多以祖师心法为根基的修真者更是会直接堕下云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当然,绝大部分修真者根本不明白这点,宫先生也是在祖师降临其躯,他侥幸不死以后才悟到的。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传说中的冥古级真神‘原点’,它是万物的原点——万物撑起了它,它若死去,整个世界都会为它陪葬。

    这是太初造物者一般的存在。

    林守溪听着宫先生说着这些令人震惊的秘密,猛然想起,这座不死国也是他缔造的……

    “你也想成为某个原点?”林守溪恍然大悟。

    “嗯。”宫先生点点头,赞赏他的聪慧,“当年我与她领悟了法术的终极秘密,但神山境内祖师之法已是正统,我们很难构筑起自己的法术世界,于是我们选择了另辟蹊径。”

    宫先生没有再说下去,他像是有些累了,话语也渐渐变得缥缈。

    林守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筑造这座阴冥之城,就是想在神山之外开辟天地,构造新的体系,从而像祖师一样在自己的法术世界里永生,建立起新的对抗龙尸与邪神的力量!

    但随着洛初娥的背叛,他失败了,洛初娥没能构造起法术之国,她压抑魂民,甚至在轮回峰上创造了无数杀戮的怪物,大大阻碍了魂灵的轮回,而她本身也选择竭泽而渔,与不死国融为一体,这虽让她拥有了城内无敌的力量,却也将她禁锢在了城里,永远只能安于一隅,不可能与龙尸邪神抗争,她所说的带领魂民走向光明也不过是谎言而已。

    “我失败了,让我存活至今的只是一缕‘执念’而已。”

    宫先生云淡风轻地笑着,身影越来越虚无缥缈,“不过没关系,她成功了,你的身体里就藏着她的成果。”

    我的身体里……

    洛书……

    林守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他身处的虚空,蓦地想起了与楚映婵一同开辟精神内府的画面,这一瞬,似有惊雷破虚而来劈开混沌,林守溪的念头骤然通达!

    “我明白了!”林守溪目光如电。

    宫先生轻轻点头。

    下一刻,容纳他们的精神世界破碎,林守溪的意识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一同回来的还有身躯的剧痛。

    他依旧身处王殿后的炼狱里,洛初娥也已走到他的身后,微笑着凝视她,如她所说的那样,已渐厌倦的她打算结束这一游戏。

    “是该结束了。”

    洛初娥举起手臂的时候,她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令她凝滞在了原地。

    洛初娥缓缓转身,赫然见到了黑面白衣的宫先生。

    他飘浮在群峰的火焰里,煌煌如神。

    “你终于舍得出现了么?”

    洛初娥放下了原本准备落向林守溪后颈的手,转身望向他,“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是经脉尽碎的强弩之末了,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凭借着魂民对你的信仰与自身的一缕执念苟延残喘到了今天,你……想必也是痛苦的吧?”

    宫先生是痛苦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缔造的国落于她手,自己的魂民被她肆意杀害,轮回峰的惨叫是最锋利的刀子,常常让他回想起幼年时深山中的岁月。

    “我的执念就是杀了你。”宫先生坦然道。

    “杀了我?”洛初娥轻轻摇头,她露出了病态的笑:“放心,既然你胆敢出现,我就绝不会再放跑你了,我会将你囚禁,赐你永生不死,让你永永远远感受这种痛。”

    洛初娥这样说着,念头一动,下方的火焰向着天空喷发过来,转眼间形成了一座囚笼,将宫先生包围,他的白衣在火光中撩动着,仿佛随时会被焚灭。

    宫先生微笑不言。

    洛初娥只觉得他是故弄玄虚,她看着他的身影,悠悠地想起了过往岁月……那时的她侍女般跟在他身边,看着这座雄城拔地而起,甚至曾默默发誓要守护这里。

    “你是来为这少年求情的吧……好了,在囚禁你之前,我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就当是你送我这座城池的报答了。”洛初娥难得宽容。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宫先生轻轻摇头,指向了她,“你死。”

    洛初娥的宽容化作了愤怒——她念及旧情,只为他一人宽容,他竟敢不领情?

    烈火横空燃烧,将天地烧成了赤红的颜色,洛初娥长发飘舞,红唇如焰,最后的旨意冰冷地从她唇间迸发了出来:

    “既如此,那你就……”

    旨意戛然而止。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沾满鲜血的手……

    林守溪的手!

    这个身负重伤的少年竟还能动弹,她于盛怒之中回头,却听对方先行开口:“看着我!”

    林守溪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洛初娥看见了他的眼眸。

    这一刻,洛书的功法在他体内咆哮,法术的浪潮墙立而起,形成了真正的山呼海啸,这股力量显现在林守溪的眼睛里,却只似幽幽的暗流,但这股暗流却短暂地胜过了不死国的规则,以瞳术般的精神将洛初娥的精神俘获了!

    洛初娥回神之际,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冥冥渺渺的虚空里,两条星河在她脚下淌过,上头则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里是……

    “内府?”洛初娥一惊,选择否认了自己的看法。

    她知道精神的内府的存在,先前林守溪还将魔女摄入内府里,想要拷问出色孽石碑的破解方法。

    但她可不是魔女那种残魂,寻常的法术怎么可能将她摄进来,更何况这里与她认识中的内府世界完全不同!

    ——内府世界也是依托祖师的精神存在的,个人的内府只是那个大世界里的星辰,但祖师浩瀚的内府里,可没有这样的两条河流!

    这是一个以法术为根基的,脱离于祖师的崭新内府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被支配感!

    她是深海里所向无敌的鱼,林守溪没有办法完全将她容纳到一个新的领域,于是他俘获了她的精神,想要靠着摧毁她精神来击败她!

    洛初娥感到了恐惧。

    但这种恐惧没有持续多久,她飞快反应了过来——容纳进精神又如何?她在这个世界里,也拥有不孙色于林守溪的力量!

    林守溪并非是河图洛书的创造者,所以也不是这个法术世界真正的主人,他身处此处,虽有地利,但没有真正的主导权,他只不过是暂时剥夺了洛初娥的神性,大大拉近了与她的差距。

    对他来说,这已足够!

    几乎没有废话,在这个河图与洛书缔造的法术里,他们的精神体激烈碰撞在了一起!

    这是人类在现实世界里无法复刻的战斗。

    法术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了天马行空的一面,他们上天入地,身影快得几乎焚灭,万千法术在手中缔造着,湮灭着,消散的余烬汇在一起,转眼间形成了万里雷云,他们穿梭在这样的雷云里,战得酣畅淋漓,仿佛有无数巨龙在其中穿梭环绕,吞云吐雾,显化雷电。

    他们甚至都无法保持自己的形体,时而似火,时而似光,他们以法术切割着彼此,用尽全力要将对方击溃!天穹上,长河里,漩涡下,他们的厮杀咆哮充斥了整个世界!

    她太大意了,她明明可以及时切断对方的瞳术,但她被宫先生影响了心神,犯下了这致命的错误。

    洛初娥已不知多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被挑战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要击溃林守溪,击溃他的法术世界,回归到肉身里,重新握起属于她的王之权杖!

    林守溪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在不死国中被压抑了太久太久,他一想到楚映婵柔弱的笑,想到洛初娥张狂的脸以及那日夜回荡群峰的惨叫,无穷无尽的怒火就涌入了胸腔,化作了递向洛初娥的烈焰与锋芒!

    某个精神恍惚的间隙里,他想起了与小禾的初见……

    “你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

    “咦……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

    “……”

    那个预言再次回荡在他的心胸里。

    ‘如果预言是真的,那不就说明我们的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吗?’

    “那样的命运,不好吗?”

    是啊……

    那样的命运不好么……

    “如果我们的命运是早已被安排好的故事,那么,在这个故事的结尾……我会与你相见。”

    战斗的尾声里,林守溪轻轻地说。

    最后的力量一齐燃烧。

    他站在长河里,仰起头,凝望苍穹,发出了雄狮般的怒吼,他狂暴地扑向了洛初娥,如凿穿天空的星。

    ……

    这一刻,宫先生再次想起了凶兽苏醒的那天。

    满身鲜血的他坐在洞窟的角落里,看着它负伤奔向洞外的白光里,那是的凶兽失败了,没过多久,它就斩断了头颅送了回来,但这一次,这个凶兽般的少年成功了,他跑出了洞窟,见到了泼天洒下的阳光。

    而他呢。

    五百年过去了,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坐在幽暗洞窟里,看着凶兽向光奔逃,心中满怀希冀的少年。

    宫先生露出了最后的笑。

    ……

    法术世界破碎。

    洛初娥立在王殿后,恍惚中的神情隐有骄傲。

    “你们千算万算,还是输了。”她看向林守溪与宫先生,冷冷地说。

    她的境界比林守溪更加强大,精神的世界里,哪怕林守溪用尽全力,依旧没能战胜她,她虽也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但她相信,只要稍微给些时间,她就能恢复如初。

    但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力竭的林守溪在微笑,明明已经穷途末路的宫先生依旧在面具上画着笑脸。

    他们在笑什么?!

    洛初娥发出了暴戾的啸声,想要将眼前的画面撕碎,也是那一刻,她感知到了危险,回身望去。

    王殿的后门忽然破碎,一个衣影飞跃而来。

    她白裙胜雪,她手握黑尺。

    她是楚映婵!

    洛初娥的眼里,世界一空,这样的生死关头,这个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仙子毫无征兆地出现,给现在的她带来了不可想象的恐惧。

    仙子与黑尺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她听到了龙吟似的尖鸣,听到了死亡浑厚回荡的钟声。

    “你……”洛初娥张口,话语冻结在了喉间。

    她来不及支配自己重伤的精神,蕴含着规则之力的黑尺已将她的身躯洞穿!

    楚映婵立在她的身前,双手紧握黑尺,眉心咒印犹在,眼眸中却是深不见底的仇恨与寒凉!

    “去死。”她说。

    楚映婵眸光如雪,拧转剑身,猛地前压。

    洛初娥的心脏被瞬间撕碎!

    天悲地恸,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炼狱的上空回响,如这三百年来一样。

第一百六十三章:我将埋葬众神

    洛初娥向后仰去,倒在地上,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渐失去神光,一如生灵灭尽的池水,褒博的衣裳散开,摊成了一个扭曲的圆。

    火焰与雷电仿佛还在天空中摇晃,却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死亡。。。

    那是一千年前的冰海之畔,她躺在咸涩冰冷的黑色海水里,被浸透的法袍已结上了冰渣,她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海边,随着浪头载沉载浮。

    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是仰视着天空,天空是黑色的,飘下的东西也是黑色的,分不清是羽毛还是雪。

    这些年她目睹了无数同伴的倒下,她知道,自己也总会死,在走向浪潮汹涌的黑色大海时,她更是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死期了。

    她甚至没有看清楚识潮之神的模样。

    这位同哀咏之神,灰墓之君并称为三大深海邪神的存在没有显露出它的真身,它藏在大海的白雾之后,掀起的海水高逾百丈,哪怕是过去在她眼中光芒万丈的皇帝陛下也显得黯然。

    巨响声还在远处遥遥地传来,那像是战斗声,也像是冰山撞击时发出的震动。

    她无力分辨,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已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她甚至已感受不到痛苦,而在死亡还没来临前,这是另一种痛苦。

    在她的瞳孔逐渐浑浊之际,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他们沿着尸潮走来,见到了她,她竭力分辨,竟认出了对方,对方亦是圣壤殿的神使,曾对她表达过爱慕,被她婉拒了。

    他见到了洛初娥,亦大吃一惊,连忙俯下了身,问她怎么了。

    “救我……”她喉咙动了动,说。

    他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腐朽的长袍,以及背后不断流出的黑色浊流,黑紫色的纹路已从手腕蔓延到了脖颈,她的身体看上去很柔软,并非脱力,而是骨头在被溶解。

    “她……说了什么?”

    他的同伴问他。

    眼泪落了下来,他颤抖着起身,拔出了匕首,对同伴说:

    “她说,她想要解脱。”

    刀匕落下,扎入了她的脖颈。

    咔,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鲜血喷涌出来。

    模糊的意识最后,她看到了无数的雪花飘零下来,那是天空在为大地的杀戮遮掩,但她已经知道,末日迟早来临,一切终将毁灭,那时,天地间将不再会有人类的容身之所。

    ……

    圣壤殿,内殿。

    漆黑的长剑发出了嗡响,中央的水池震出涟漪,端坐在池水中央的女子睁开了眼眸,她仰起头,望向前方,眼眸里闪过一丝迷茫。

    “剑主……怎么了?”

    旁边的侍女轻声问,小姐自奉剑以来便几乎敛去了一切神色,终日面如霜雪,此番茫然是反常的。

    这样的茫然持续了很久,待女子回神,终于听她低声开口:“我似乎感知到先祖了。”

    “先祖?”侍女吃了一惊,不知回应什么。

    女子不再说话,她从水面起身,摊圆的裙摆收束,遮住那双令人神魂颠倒的腿,足尖轻盈地吻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溅起,她闲庭信步地来到了岸上,仰起头,望向内殿中一座座金华幽暗的高大神像,沉默不言。

    这是一座类似佛堂般的建筑,建筑外开满了各色的花,夜间依旧暗香袭人。

    女子立掌身前,礼过了神像,如常地去为草木浇水。

    圣壤殿位于三大神山的更南边,这里远离了神山的庇护,本该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土,但圣壤殿是个例外,这里拥有世上最好的土壤,可以培育出上百种神山都无法种植的仙木。

    浇过花草,她仰起了头。

    圣壤殿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座地下之都,从这个角度望去,她只能看见屋檐裁下的零碎星辰。

    “先祖,是你在呼唤我么?”她问。

    除了过隙的风,没有人给予她回应,她转身回到了神堂里,脸上最后的情绪重归默然,她走在神像下,如与它们同行。

    正当她打算重新打坐修行,风铃声动,红雀衔信来,她展开信。

    信上有她的名字——时以娆。

    也有她要去的地方——妖煞塔。

    阅过即焚。

    她回到水面上打坐,长裙再次铺开,神守山的衣裳并不鲜艳,她的面容同样纯净冷漠,但不知为何,幽暗的神堂里,这位神女寂静的身影总透着一丝妖冶,一如少女锁骨上书写的佛经。

    ……

    不死国,王殿。

    楚映婵凝视着洛初娥倒在地上的躯体,复又走到她面前,拔出了她胸口的黑尺,刺入了她的脖颈。

    咔。

    洛初娥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唯见眼眸里的神采碎成一片模糊的光。

    楚映婵眉心的咒印未消,她也无力多想了,她将洛初娥钉在地上,松开了手,望向林守溪,眼眸中冰雪般的杀意逐渐消融。

    她走向了林守溪时,身躯依旧轻颤着。

    林守溪躺在地上,遍体鳞伤,注视着她的到来。

    他离开的时候,楚映婵就对他说过,如果你两天之后还不回来,我就杀出来找你……她兑现了承诺。

    在林守溪将洛初娥关入法术世界之前,他就在右瞳里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楚映婵挣扎着从榻上起身,摸索到黑尺,静坐凝神后砸破了墙壁,杀出了那座守卫森严的水车巨牢。

    洛初娥在法术世界里与林守溪激战着,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楚映婵的越狱远比林守溪顺利得多,她踩踏黑鸟闯入环形楼,与那些持着魂灵的黑衣杀手激战,杀得昏天黑地,黑衣杀手不断地向洛初娥传递信息,却得不到回应,见到这一幕后,这位白衣仙子更加肆无忌惮,过往的温柔端庄仿佛是她的伪装,伪装褪去,她就变成了白色的幽灵,黑尺所过之处,强大的杀手哪怕联袂出剑也被打得灰飞烟灭。

    见状,巨牢中的其他狱友也坐不住了,卓荷吐出些许肚内真气,轰破牢笼的墙壁,带着其他人一道杀了出来,这些本该被关押到死的囚犯蜂拥而出,他们或是星象家,或是算术家,或是画家……无论是什么,他们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疯狂的逃犯。

    守门人被推倒在地,脑髓被吸干,铃铛被踩扁,尸体被扔进前面的缚地阵法里探路。一同用来探路的还有天上飞舞的黑鸟们,它们被纷纷射了下来,坠死在地。

    这是不死国的一隅,不久之后,疯狂将会在不久之后传遍全城。

    卓荷原本想请楚映婵去城中央聚些人,发表一番具有煽动性的话,引导全城一同反抗暴君女帝的统治,但楚映婵思徒心切,自无暇去想这些,她拖着被咒印折磨的身躯,孤身一人沿着王殿的方向杀去。

    如果是捉对厮杀,她在城中根本没有对手,但不巧的是,她撞上了洛初娥集结的、最初是为了对付林守溪的杀手团队。

    楚映婵是重犯,自不可让她轻易通过,杀手们立刻将大街小巷尽数围堵,试图拦截她的去路,很快,一场百年未有的血腥之战一触即发,楚映婵几乎没有动用任何花哨的技巧,直接选择了正面冲阵,杀戮暂时压下了咒印的影响,反令她愈战愈勇,黑尺无锋,可每一次在人群中掠过,都能犁出大片的鲜血,她是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拦道者遇之即死,皆化作了幽徊九天的鬼。

    不死国的人从未见过这等剑术卓绝的杀神女子,心惊胆战,被杀得溃败。

    可人力终究穷尽的一刻,楚映婵一路杀到王殿之前时却遭了埋伏,落入了法阵里,无数黑衣人在王殿的屋脊后站起,亮出弓箭,遥指向她,同时,仙子旧伤复发,体内真气一时难以周转,陷入困境。常言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在这危难关头,援军竟真的从八方来了。

    只是从八个不同方向来的,是同一个人。

    正是戏女。

    她打听到了城里的动静,也费劲心思越狱成功,她将自己的肢体拆成了八份,一份份地送了出来,她背负的华旗在王殿上空扫卷,将破空而来的弓箭卷去,手脚各守四方,对着屋顶之人拳打脚踢,闹得王殿大乱,她的头颅则飞到了楚映婵的面前,对她眨了眨眼,让她跟自己走。

    楚映婵被困阵中,无法脱身——这阵一旦开启,就必会束缚一人,于是戏女将自己的身体塞了进去当人质,将她换了出来。

    楚映婵想要道谢,这位阔别已久的少女旋转式地摇头,只说:“要是以后出去了,记得让楚妙加钱就行。”

    喊话声里,楚映婵已拾阶而上,仅凭着直觉和一腔怒火杀入了王殿,那一刻她并不害怕死,唯一怕的只是这次莽撞的行动是个错误,反而连累林守溪……她害怕犯错。

    她来了,来得如此及时。

    也是因为在右瞳中看到了这一幕,林守溪才放弃了抵抗,任由洛初娥冲破洛书的法术之境,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守溪温柔地看着她,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白裙仙子青丝拂乱,修长晶莹的双腿在裙摆间交错,山峦般起伏的身躯被火光勾勒明亮,她依旧是当年巫家殿楼上如月当空的杀神仙子,美得惊心动魄,她在林守溪的身边轻轻跪下,再无一点杀意,这副不知被折磨了多少日夜的身躯颤动着,仿佛一触即溃,她低下头,白裙染上了林守溪的血,她一点不在乎脏,只是静默地与他对视,将自己所有的柔弱一并倾注了下去。

    她击败了洛初娥,咒印却没有立刻解除,它即将在体内再次叠加,压垮她的神智……但她一点不怕了。

    “没有让你失望吧?”她问。

    “我永远相信师父。”林守溪微笑。

    “那……我想睡了。”她说。

    “睡吧。”

    他用极尽温柔的话语说出了命令,这是神山拜师起,他第一次使用神侍令,楚映婵应令切断了意识,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昏睡了过去。炼狱里,林守溪张开双臂,拥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在午后抱住了一只娇慵的猫。

    ……

    香风缭绕,林守溪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再次见到了宫先生,宫先生黑面上的表情消失了,变得无比平静。

    “这个给你。

    他的指尖生出了一道白光,白光宛若游鱼,落向了林守溪的掌心。

    “这是什么?”林守溪精神恍惚地接过了它。

    “这是我的传承。里面有神守山七道失传之法,皆非祖师之术,同样,你借助内鼎炼之,可省你数十年修道之功,对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秘密,等你道法成时自会解开……”他的话语透着愧疚:“微薄之礼,还请小友收下。”

    林守溪没有推辞。

    光点融入了掌心,化作了无数玄妙的文字,沿着灵脉流淌入体,成为了洛书的养分。

    “感谢前辈相助。”林守溪说。

    “是我有劳你了。”宫先生轻轻摇头,话语透着沧桑。

    这是精神世界里最后的对话。

    之后,林守溪坠入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他在冰原上跋涉,一直到天的尽头,看见活灵般的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将所有的黑暗照亮。强牺

    读牺

    不知睡了多久。

    他再次苏醒的时候,楚映婵依旧被他环着细腰,紧紧地拥在怀里,一旁的洛初娥却已不见了踪影,林守溪并未猜测她是死而复生,因为他分明看到,原先的尸体处落着一枚镶嵌星火的戒指。

    洛初娥是大地上初代苏醒的人类,这枚戒指代表着她的血脉伊始,价值无量,有了它,林守溪甚至能够拥有掣肘洛初娥一脉后人的能力。

    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戒指。

    柔美的白衣仙子还在他怀中沉睡着,肌肤相贴,他看了眼她的眉心,发现色孽咒印并未因为洛初娥的死亡而消散……这或许与原初的色孽石板有关。

    林守溪本想抱着她去寻那块石块的下落,但他惊讶地发现,这块石板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他的身前——有人在暗中帮助了他。

    在色孽之峰时,洛初娥曾亲自给他演示过如何修改石碑。

    林守溪学着她的样子,艰难地抬起了破碎的胳膊,按到了石板之上,他闭上了眼,意识勾连了石板。

    他贴着楚映婵柔软至极的身子,恍然想起了当初雪夜歇息的楚国小亭,亭中的对话在他耳中复现,她说那些东西不是负担,而是天赐的礼物。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无限温柔。

    “色孽非罪孽,它是爱,是灵感,是初始的符号,是爱欲的结晶,是礼物,是我们共同守望的美……”

    林守溪如此说着,他像是在对色孽之碑说话,但恰贴着楚映婵鬓丝微乱的耳畔,故而也似在对她耳语,说着他们共同相信的事。

    色孽石板发出了温柔的光,上面的文字宛若金粉掉落,崭新的楷书自上而下写就,它失去了原本的神秘感,转而变成了铁画银钩的方正之美。

    与此同时,山谷间的风朝着这里汇拢了过来,风温柔地绕过他们身边,飞上高天。

    白瞳黑凰剑经水到渠成,破至第二重,风。

    ……

    在林守溪看不见的地方,青裙女子也露出了微笑。

    事实上,在林守溪昏迷之后,心脏破碎的洛初娥还想要拼死反扑,只是被她轻而易举地碾碎了,洛初娥的残躯被她纳入属于她的洛书世界后,彻底丧失了一切斗志,当时奄奄一息的洛初娥别无他想,只感到了伟大。

    宫盈将她毁灭,残魂封印入戒,赠给了林守溪。

    “就当是帮女儿交的学费了……虽然迟了三百年。”宫盈轻轻地说:“哎,这真是我家请过的最贵的先生。”

    宫颂飘在她的身边,如当年跟随她时那样。

    “再见。”他挥了挥手。

    杀死洛初娥是他最后的执念,执念破除,他也该烟消云散了。

    “别急,我还有个问题。”宫盈抓住了他的影,说。

    “什么?”他问。

    “你当年……为何要选洛初娥?”宫盈眯起眼眸,杀意凛然。

    “我……嗯……”宫颂一时失语。

    “哼,找打。”

    宫盈也不听他辩解了,一个板栗朝他砸了过去,这样的场景过去发生过无数次,尤其是在求学的时期,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板栗还未落下,那袭白衣便坍塌了下去。

    那一刻,青裙女子眸光中的笑碎如水帘,她的动作陡然变成了拥抱。

    空荡荡的白衣被她抱在怀里。

    黑色的面具羽毛般飘落,也被她轻轻伸手接住。

    这是短暂的相遇,也是无期的长离。

    “我会继续走下去的。”

    她将黑色的面具按在胸口,眸光落向了河图洛书世界的上空,那个神秘的漩涡之后隐隐透着浊黄的风暴,似另一个世界。

    她站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遥望苍穹,目光似已穿透层层天幕,抵达了某个未知的彼岸,她说:

    “白骨不死,道火不熄,旧的时代终将过去……我来埋葬众神。”

第一百六十四章:春风不解风情

    修改完色孽石碑之后,身负重伤的林守溪又昏迷了过去,这一次他睡得很好,没有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始终萦绕在侧的幽香令他感到了安宁。

    醒来已不知何时。

    睁开眼,他隐约感受到周围亮着烛光。。。

    侧过脸颊望去,林守溪大吃一惊,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洛初娥那袭古典长袍在身边摇晃。

    “你还活着?!”林守溪涩声开口,他想起身,体内的伤却将他牢牢按在了榻上。

    “别怕。”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正是楚映婵在说话,她以手指点住他的额头,让他不要乱动。

    真气顺着楚映婵的手指渗入眉心,林守溪的视线立刻清晰了许多,他对上了仙子的剪水明眸,这才发现,原来这身古典衣裙的主人竟是楚映婵……他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彻底放松了下来。

    “为师活着不好么?”楚映婵微笑问。

    “你……你怎么穿着洛初娥的衣裳?”林守溪问。

    “白裙染上了血,自是要换的,殿中倒是不缺衣服,我便随意取了一身,没想到还吓到你了。”楚映婵略带歉意地说。

    “没事就好。”

    林守溪轻轻点头,发现这衣裙穿在她身上典雅端庄得紧,气质远胜过了洛初娥。

    接着,林守溪飞快将目光移向了她的眉心。

    如画的眉目间,刺眼的咒印已消失不见……洛初娥身死,色孽之碑被改写,咒印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这场赌约他们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我们现在在哪里?”林守溪问。

    “王殿。”

    “你带我回来的吗?”

    “我醒来就在王殿了,应是你将我……抱回来的。”

    “是吗……”

    林守溪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解除了色孽之碑后,纵使七峰妖魔陆续身死,他依旧不愿在炼狱过多逗留,便抄起楚映婵的腿弯,将她抱在怀入了王殿,因担心她的安危,他将她压向靠着墙壁的那面,睡着之前手依旧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楚映婵的伤势并不重,咒印解除以后,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醒了,挣脱了他的束缚,率先下了榻。

    过去在牢中同住的时候,哪怕楚映婵先醒来,因怕惊扰他,她也会静静躺着,等到他睁眼,这一次……

    “我睡了很久吗?”林守溪问。

    “一天一夜,不算长也不算短。”楚映婵说。

    “我睡觉的时候……”林守溪欲问又止。

    “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楚映婵笑了笑。

    林守溪嗯了一声。

    他的视线恢复清明,认真地看向她,这位仙子立在一边,身子微弯,秀靥透着微羞的霞红,宁静的眼眸里含着水光,那不是泪水,而是别的悬而欲滴的情绪,林守溪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由想起了洛初娥猖狂而笑时,她自王阶上持尺而至的场景,一个柔情似水,一个如剑开天,一时竟难以叠在一起。

    “你……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的情态,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经历了这些以后,他们绝不仅仅再是简单的师徒与朋友了,过去,林守溪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专一之人,并常常引以为傲,但此时此刻,这位楚仙子眼眸中的温柔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令他不敢对视……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

    “没,没什么呀。”楚映婵微怔。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林守溪追问。

    “嗯……倒是有的。”楚映婵颔首。

    “你想说什么?”林守溪尽量平静地问。

    “你……能不能再睡一会儿?”楚映婵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预料之外的回答,林守溪吃了一惊,接着,他才发现楚映婵挽着袖口,手中还捏着冒着热气的白色手巾,似为了方便行事,平日里披着的长发都束了起来。

    林守溪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发现自己本就残破不堪的黑衣已被撕去,重伤的部位抹上了膏药,缠好了绷带,其余部分的血污则被擦干净了,露出了水一般的肌肉线条——他赤裸着,楚映婵正在帮他处理身上的伤。

    看来醒得确实不是时候。

    刚刚经历过生死,林守溪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扭捏,他闭上了眼眸,说:“我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楚映婵笑问。

    “嗯。”林守溪诚恳回应。

    “睡着了就不要说话了。”

    “好。”

    林守溪听话地闭眼。温热的毛巾在身上细致地滑过去,为他擦拭着,少年的睫毛与眼皮动得很快,眉头也时不时蹙起,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楚映婵若不做女剑仙,想必也会是个合格的女医,她气质大方,手法细腻,疗伤之余还帮他按揉身子,令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

    “可以醒了。”

    楚映婵最后拧干了毛巾,原本清澈的水也浸透了血色,她用手腕试了试额头,转身将水倒掉,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身干净的白衣裳。

    “这是为师在市集上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身。”楚映婵说:“我帮你穿上。”

    “我……我自己来就好。”林守溪终究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自己来吧。”楚映婵柔声说。

    林守溪试图驱动身体,可他发现,洛初娥已死,他没有了死亡的压迫与刺激,根本差使不动这副身体,身体只想躺着,他象征性挣扎了几下,直到伤口牵出痛意后,他顺从了身体的指令,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楚映婵静静地看他折腾,笑意温柔,见林守溪放弃后,她重新拿起衣裳,小心地挪动他的身子,套在上面,为他穿好衣裤后,楚映婵还为他系好了衣带。

    “嗯,这个……”

    “不用管,这是……正常的。”

    “唔……好。”

    中途,他们还发生了这样一段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对话。

    终于收拾好衣裳后,楚映婵又贴心地喂他喝粥,每一勺送到他口中的粥都被她轻轻吹成了恰到好处的温度,他在起居上享受着楚映婵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竟有一种缺失的婴儿时期被填补回来了的奇怪感觉。

    喝过了粥,楚映婵又去为他煮水。

    林守溪悄悄回过头,看向她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清丽,曲线顺着两侧向内收窄,至腰肢后又陡地舒张,美妙绝伦,风景独好。

    林守溪看着她腰后的裙结,不由想起了这些天如梦似幻的经历,在同室而居,同生共死之后,原本的生疏已消失得无踪,转而变成了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密,他无法定义这样的关系,只是在看到她温柔的笑容与窈窕的背影时会感到安心。

    “你又在想小禾姑娘了吗?”楚映婵收拾好碗筷,回过头,见他有些失神,便笑着问了一句。

    “没有,我……嗯……”

    “好了,我知你离去心切,但你现在伤势太重,现在还是安心养伤为好,莫要行勉强之事。”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脖颈酸涩,眨了眨眼代替点头。

    “那好,你乖乖躺着,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拿喊我就是,我帮你拿,有什么想吃的也尽管与我说就好了,至少在你病好之前,你不要拘谨,尽管与我说就好了。”楚映婵柔和道。

    “知道了……师父。”林守溪又眨了眨眼。

    “那为师先去沐浴,等会再来照顾你。”楚映婵说。

    “好。”

    林守溪应了一声。

    他看着楚映婵落落大方的气质,先前心中陡然浮现的想法渐渐消散,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们虽经历了非常之事,但楚映婵温柔单纯,与小禾又是表面的敌人实际的朋友,她怎会心生旖念呢……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林守溪平复心境,闭目养神,想要将近日里烙在心中的诸多画面淡去,可它们又像是水中的月,无论他用多大的石头砸击,水面平静之后,月亮的影依旧如初。

    林守溪轻轻叹气,睁开了眼。

    接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瞳里,映出了楚映婵此刻的模样。

    ——洛初娥打入他右瞳的法术并未因为她的消亡而瓦解,竟依旧影响着他!

    楚映婵在他面前时,法术不显,如今她离开了,瞳光竟跟着绕过了曲折的光路,始终黏着她端静的影,将画面传入他的脑中。

    他看到了一面黑白屏风,屏风后白雾蒸腾,楚映婵立在其间,本该端庄的她撩着长发,弯折的身影袅袅依依,一旁花白的雾气则是她最后的、薄如蝉翼的轻纱。

    林守溪知非礼勿视之理,立刻闭眸,那惊鸿一瞥的残影却挥之不去,其中有雪山红莲,乌云细月。

    这一刻,林守溪忽然想知道洛初娥到底使的什么法术,有没有随着她的消亡而失传,倒不是有其他心思,他只是单纯地好学,想认真剖析一下这些法术的精妙思路。

    一直等楚映婵出来,林守溪才重新睁眼。

    湿漉漉的仙子双颊飞红,她依旧穿着一袭楚映婵的古典长袍,仪态优雅颇有古韵,仿佛是从一千年前走出来的。

    “你怎么了?你的心律好像有些……”

    “没事,刚刚牵动了一下伤,痛的。”

    “是么……”

    楚映婵闻言,立刻帮他调了调枕头,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她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与他说话。

    楚映婵与他说起了现在城里的现状,告诉他城里的动乱已经平息,从此以后城中没有了暴君,代替洛初娥的是永恒的规则,规则没有喜怒哀乐,它只守护秩序,从此以后,这里也算是拥有一位永恒的圣君了。

    这位‘圣君’第一个制裁的是卓荷,这小丫头越狱之后也没有消停,她崇拜于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壮举,希望这样一对璧人可以喜结连理,给不死国留下一段佳话。为此,她还私印邸报,满城散播消息,说他们已然相爱,试图裹挟狂热的民意来绑架他们,让他们就地结婚,为此,她受到了规则无情的制裁,处以了三个月的拘押。

    “这丫头倒是可怜。”林守溪笑了笑,他本还想当面感谢她的帮忙呢。

    “随意散播假消息,本该被捉,在此事上没什么可怜的。”楚映婵却是淡淡说。

    “散播假消息要被抓这么久么?”林守溪感到好奇。

    “当然,规矩是很严厉的。”楚映婵说。

    林守溪看着她微微板起的脸蛋,只觉有趣,也未多想。反正卓荷已被关了三百年,应该不差这七天了。

    林守溪也给她讲了自己越狱后发生的事,楚映婵温顺地听着,眼里满是怜惜。

    关于那位神秘的宫先生,他倒是没有提太多,如今稍加回忆,他立刻想起与宫先生对话时,他的口中时常会提到一个‘她’,那个人是谁?也是暗中帮助自己的人吗?

    林守溪想起了那块凭空出现的色孽石碑。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她人的注视之下么?

    林守溪想要感受那种注视,却一无所得。

    楚映婵坐在他的身边,一边为他检查身体,一边与他嘘寒问暖着,举止得体。

    咒印解除之后,她又是那个温柔的仙子了,只是林守溪总觉得,似乎还缺了什么。

    “今晚不用陪着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色来临的时候,林守溪忽然说。

    楚映婵闻言,身影微顿,片刻后说,“好,若有事记得喊我,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随时可以来。”

    说罢,楚映婵离去。

    屋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他启动了内鼎,开始炼制丹药,修复体魄,同时,他睁开了右眼。

    他是刻意将楚映婵支开的。

    楚映婵回到了另外的房间里,掩上了门,她靠在门上,闭着眼,手轻轻抚上胸口,不知为何轻轻舒了口气,片刻后,她望向门外,手数次想触碰门把手,又停住了,最后,她轻手轻脚地离开,来到了书桌前,坐下,随意取过了一本洛初娥的藏书读了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着。

    林守溪发现,她的目光在第一页停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页无比艰深晦涩,永远也无法读完。

    他看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四下无人的时候,楚映婵显得更加柔弱,她望着窗外的夜色,以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也不再装模作样地看书了,而是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大书架上,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她抱着一本更厚重的书回到了桌前,根据着前几页的索引寻找着什么。

    林守溪看清了封面,这是不死国的律法,也就是那无形规则的文本。

    楚映婵翻倒了某一页,目光落了上去,文本如有灵性,自动变成了神山的文字,她轻轻念出了声:“散播谣言,按轻重拘押七日至一月不等……”

    林守溪闻言,立刻明白了什么,很快,楚映婵翻倒了另一页,印证了他的猜想。

    私印邸报,拘押三月。

    原来卓荷被抓并非是因为散播假消息,而是因为私印邸报……在规则看来,那不是假消息么?

    楚映婵犹被电击,立刻将书合上,然后将这厚重的大书塞回去,她放了几个位置,始终不满意,最后将它藏到了床底下。

    接着,楚映婵用手揉了揉面颊,开始修炼。起手式不是其他,正是合欢经,接着,女子的哼声宛若浅唱,在屋内不断响起,林守溪这才发现,原来咒印虽解,但咒印的影响还积压在体内,她怕他担心,白天半点没有表露出来,直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悄悄地排遣。

    打坐之后,她又清水扑了扑脸,黑发解开,落在两侧,将她的神情遮蔽。

    回来之后,她摊开了一张纸,开始记录明天要做的事。

    她寻了几本菜谱,认真地翻阅起来,过去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勉强能煮白粥,现在为了照顾林守溪,她开始私下学习新的技艺,她依据城中原有的食材记录了几种菜名,还在旁边写了备注:明日记得要旁敲侧击,问他的喜好与忌口。

    记录完了这些,她又开始自学医理,医理不比做菜,可不是一晚上就能速成的,她很快宣告失败,目光颓丧,鼓着雪白的香腮,像是一个比剑失败后偷偷生闷气的少女,哪里还有半点神山门主的样子。

    写完了很多东西,这张纸尚有空白,楚映婵重新定神,继续写字。

    她先写下了林守溪的名字,一笔一划很是端正,她看着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情态温软,接着,她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肃起了脸,坐姿端正,在林守溪的旁边写下了‘巫幼禾’,并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个心。

    她将樱唇紧紧咬住,盯着这两个名字看。

    过了一会儿,她又将林守溪的名字写了一遍,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短横,她顿了一会儿,将横延长,写成巫字,然后补齐了‘幼禾’二字,如此重复了数次,清澈的眼睛却是蒙上了郁郁的雾,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纸翻到了背面,又写下了‘林守溪’,笔悬在纸上,一直到墨汁要滴落时,她才移到了‘林’字的下方,将楚字补全,竖着写下了‘楚映婵’。

    借助这个‘林’字,两个人的名字毫无间隙地交融在了一起。

    似是心结得解,楚映婵肃着的面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接着,她又飞快用墨汁将这两个字盖上,然后取来了黑色的戒尺,抽打手心并在道德上对自己进行了训斥与引导。

    她将正面的有用信息重新抄录了一份,这份则立刻烧掉,毁尸灭迹。

    她看着纸上记录的内容,认真地背了一遍。

    接着,她开始整理衣裳。

    白裙染了血污,叠在一边,还未清洗,她只得继续翻洛初娥的大衣柜,她翻出了许多漂亮衣裳,其中还有几件露肩的,她将这几件展在手中,对着镜子比照了一下自己,似有些心动,最终却还是垂下眼眸,将其放回了原处。而寻找鞋靴时,她还翻倒了洛初娥标志性的古篆薄袜,楚映婵面容羞红,将其拿到床边,玉腿在微抬之后就停住了,静默了大约五息后,她用力摇头,将那长长的茶色薄袜也放了回去。

    她试好了衣裳,将长发梳得一丝不苟之后,就静坐在床上,看着更漏,消磨光阴。

    清晨终于到来。

    楚映婵走到门边,耳朵贴着木门,静悄悄地听了一会儿动静。

    片刻后她打开了门,在过门前,她将精心梳好的长发弄乱了些,神色惺忪,仪态慵懒,仿佛刚刚梦醒。

第一百六十五章:仙子的裙袂

    楚映婵走出房间之后,面容复归清冷,她的脚步很轻,掠过烛火时,身影甚至没有惊动烛焰,她从空寂寂的大殿中无声走来,一直停在了林守溪养伤的榻边,她慢慢地坐下,收敛了气息,观察了一会儿林守溪后,伸出两根手指,悬在了他的腕上。

    林守溪似在睡觉,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楚映婵按照先前医书上学到的方法,尝试着诊脉,她宁心听着脉象,蹙了蹙眉。。。

    好乱……

    他明明在休息,怎会这么乱呢?是因为伤么?还是说……

    楚映婵默默回想着医理知识,在一顿推演然后得出‘他可能是怀孕了’这个结论以后,楚映婵终于放弃,认清了自己愚拙的医术,乖乖等林守溪苏醒。

    没过多久,林守溪就睁开了眼。

    “你怎么醒这么早?昨夜没睡么?”林守溪明知故问。

    “没有,回屋后我读了会书就睡了。”楚映婵微笑着回答。

    “读的什么书?”林守溪继续问。

    “还能是什么书?一些修道秘籍而已。”

    楚映婵树立着自己孜孜不倦修道的形象,打趣道:“若我再不努力一些,师父的境界可就要被徒儿超过去了。”

    “那……”林守溪向着她方才的情态,心神荡漾,略显冲动道:“那就由徒儿来保护师父好了。”

    楚映婵有些吃惊,她袖中的手绞紧了些,脸上笑意不变,柔声说:“你不是一直在保护我么?”

    “我……师父也功不可没的。”林守溪太过紧张,觉得自己有些不会说话了。

    楚映婵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问:

    “是我吵醒你了吗?”

    “怎么会。”

    林守溪努力平复了心境后,再度侧过头去,认真地端详起了她。

    今日楚映婵穿着一件极熨帖身子的右衽红衫,黑色的束带下则是一袭纯红的褶裙,裙下压着双棕色的小巧薄靴,这身小家碧玉似的搭配之外罩着件宽大的白袍,白袍刻意仿古,形似葛制,实际上却滑入丝绸,它的白亦非单调的素白,而是显着云一样的厚重。

    这是为洛初娥量身打造的衣裳,寻常女子难以驾驭,但楚映婵的身段同样曼妙到无可挑剔,穿上它们非但毫不违和,反而像是特意为她裁剪的。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意外睁眼时水雾中所见的绝景,血如银瓶乍破,加速流动,心脏也砰砰直跳,他杀敌时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见得这些?

    “好看吗?”楚映婵见他有些脸红,也并未猜测其他,只是微笑着问。

    “嗯……好看。”林守溪支支吾吾地说:“这衣裙蛮适合你的。”

    “洛初娥的衣裳都挺不错的,我随手拿了一身,这妖女心思歹毒,但对衣裳的审美倒是正的。”楚映婵漫不经心地说着。

    林守溪点头附和,他心里清楚,这哪里是随便选的呢,分明在那里挑挑拣拣了一个时辰……

    “你本就天生丽质,衣服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而已。”林守溪说。

    楚映婵抿唇微笑,没反驳也不附和,只是问:“那你觉得添什么花更好看些呢?”

    林守溪打量着她现在的模样,又想着她过去白衣胜雪的身影,心中对比间,水雾中的惊鸿一瞥幽幽浮上心头,向来自称定力极佳的他又慌乱了,耳根通红。

    楚映婵也吃了一惊,心想他也是见过的世面的,来往的也都是小禾与慕师靖这样的绝美少女,再加上他们同居数日,何至于这般害羞,难道……

    “伤势又复发了么?”楚映婵担忧地问,她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一片滚烫。

    “嗯。”林守溪顺坡而下,推脱给了伤势。

    楚映婵便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输送了些真气,待他体温趋于稳定后,她又问:

    “你今天……好像有点紧张?”

    “我……紧张什么?”林守溪心虚开口。

    “嗯……”楚映婵将信将疑地点头,忽地,她又发现了什么,问:“你的右眼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自己偷窥的事这么快就要暴露了吗,这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呢?他想着她昨天夜里偷偷在房间里表露的娇憨,思慕,嫉妒,迷茫……画面纷繁地涌上心头,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我……我右眼怎么了吗?”林守溪强自镇定。

    “你的右眼眼圈怎么和烟熏似的?是没睡好么?”楚映婵问。

    “……”林守溪一愣,却也暗自松了口气,“有么……也许吧,夜半偶尔会醒,多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真的不需要师父陪着吗?”楚映婵注视着他。

    “不,不用了。”林守溪说。

    “你是心存芥蒂么,还是说……”

    楚映婵欲言又止,后续的疑问收回,眼睛却暗淡了些,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心头一疼,却又无法明说原因。

    “是我自己的原因,嗯……难言之隐,师父不要多想了。”林守溪含糊其辞。

    制大

    制枭。“嗯。”楚映婵点点头,没有再问。

    林守溪一夜没有睡觉,昨夜楚映婵在房间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的,那是褪去伪装之后的她,有些陌生,却又似她本来的模样,她依旧在他面前端庄地扮演着师父,可他却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情感。

    这是背离道德么,还是……人之常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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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林守溪发现,许多自己过去坚信的东西正被动摇着,在害怕与沮丧之余,他甚至生出了另一些他过去从不敢想,且一说出口就容易被小禾打死的念头。

    各怀心思的两人陷入了安静,似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般的静,楚映婵率先开口,微笑着问: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么,我去做饭给你吃。”

    “师父还会做饭吗?”林守溪明知故问。

    “嗯,以前学过一些,但不一定好吃。”楚映婵没什么自信。

    “楚国的王女殿下竟还亲自下厨么?”林守溪又问。

    “你若再取笑我,今日继续喝白粥。”楚映婵神色一厉。

    林守溪识趣地认错。

    “快说你喜欢吃什么,不说就算了。”楚映婵原本的计划是旁敲侧击,但现在来看,对付他还是要硬的。

    林守溪思忖片刻后,说了两道菜名:“红莲子羹,叶衣糯糖糕。”

    楚映婵瞳光一颤,她惊讶地发现,这两道菜自己昨晚正好学了……她明明是在数百道菜里挑的呀,怎么会这么巧呢,是缘分吗?

    “你真的要吃这个?”楚映婵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吗?”林守溪问。

    “没,没有的,你若想吃,为师这就去做。”

    楚映婵立刻转过身,以手抚心,轻轻吐了口气,免得让他看出什么异样。

    林守溪不用看也能猜到她现在娇羞而惊喜的神色,他看着楚映婵离去的身影,心情也不由地愉悦了起来,他暂时放下了那些复杂的念头,只想先捉弄她一番。

    通过右瞳,他能清晰地看到楚映婵现在做的事,厨房里的仙子丝毫没有杀敌时的风范,变得笨手笨脚的,她看着抄录在手心的字,如念咒语:“少许……适量……嗯……”

    饭盒和糕点端了上来。

    “这么快?”林守溪讶然。

    “还好,在家的时候常做,熟能生巧就是了。”楚映婵说。

    她开始喂他吃饭。

    莲子羹与糖糕的味道都不错,又香又糯,恰到好处,尤其是嚼那红莲子的时候,更是别有韵味,林守溪认真地夸奖了她,她脸色自若,心中则是暗暗松了口气。

    林守溪清楚地知道,它们这么好吃并非是楚映婵厨艺天赋高超,而是她在失败了一次后果断放弃,越窗而出,买了成品回来。

    她身法很好,来去飞快,回来时羹汤犹温。

    林守溪看破不说破。

    “你伤势大约何时能好?”楚映婵问。

    “明天应可下榻了。”

    林守溪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依旧是酸麻胀痛之感,所幸他身躯的自愈能力强悍,持续不断运作的内鼎不停地为他修复着内脏的裂痕。

    “那后天出发吧。”楚映婵说:“不死国的城门已为我们打开,我们到时候沿着原路返回就好了。”

    “好。”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平躺着,楚映婵像昨天那样为他揉着身子,她的手法愈发纯熟,林守溪险些直接睡过去。

    期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的大都是师门之事。

    “你师尊好像很喜欢给人送礼物。”林守溪说。

    “嗯?怎么突然想说这个,慕师靖收到什么了吗?”楚映婵提起了精神,对此颇为关心。

    “慕师靖……嗯,她那御邪薄袜似乎是师尊送的。”林守溪像是无意间想起,又随口问:“师尊没有送你类似的物件么?”

    “倒是没有。”楚映婵摇首。

    “我觉得你穿上应也挺好看的。”林守溪认真提议。

    “我才不穿那个。”楚映婵说。

    “为什么?那个很名贵么?”

    “倒也不是,反正……师尊不送我,我就不穿。”楚映婵咬着唇,说。

    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林守溪不由地笑了起来,立刻挑拨起她们的师徒关系:“你师父好像对你不是很好。”

    “没有的。”楚映婵立刻反驳。

    “记得初见时,师父白裙金冠贵气非常,现在你满身法宝去哪了?”林守溪笑着问。

    “自古怀璧其罪,我境界跌了,有重宝在身反而不是好事。”楚映婵辩解道。

    “跌境之后不是更加需要法宝护身么?”林守溪不依不饶。

    “我……总之,师尊这么做恰恰是对我好。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楚映婵终于有些小脾气了。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火上浇油。

    楚映婵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她立刻取来了那柄黑色戒尺,“再说,先前法宝虽多,又有哪一样比得过这柄打神尺?若没有它,我们现在应是凶多吉少的,总之……师尊用心良苦,你要好好体悟,不许妄加揣测,知道吗?”

    林守溪闻言,忽然觉得,她似乎更喜欢她师父一些。

    “用心良苦么,许多话正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你才往好处想吧?”林守溪说。

    楚映婵秀眉淡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林守溪身上感到了一抹离奇的妒意。她正了正神,说:“道理不分尊卑。”

    “她时常以这戒尺打你,也是为了讲理?”林守溪不依不饶。

    “犯了错自要挨罚,天经地义之事。”楚映婵努力维护着师尊的形象,纵使她一度觉得,自己只是师尊的出气包。

    “那徒儿可以罚你吗?”林守溪问。

    “什么?”楚映婵一惊,接着她神色严厉了几分,叱道:“我是你师父,你须知长幼有序,再说这等轻浮孟浪之语,师父可不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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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先前不是说,道理不分尊卑么?”林守溪反问。

    “这……”楚映婵一愣,顿感自相矛盾,她想了想,一时语塞,也只好点头,“嗯……你说的不无道理。”

    “师父这是知错了?”

    “嗯……”

    “错了应如何?”林守溪图穷匕见。

    楚映婵呆住了,一番问题下来,她又想维护师尊形象,又要维护自身威严,不慎被抓了破绽,落到了陷阱里去,此刻檀口微张,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反击,可若就此认负,她岂不是要被……

    “为师,为师去反思……”楚映婵连忙起身离去,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守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终于解气,他一想到楚映婵不管有理无理都要维护师尊的样子就有些莫名的生气,如此这番令她窘迫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不知为何,他对于那位仙楼楼主印象总是古怪的,他始终觉得,那位楼主被她神秘的师父教坏了,如今上梁不正又要祸害下梁,作为楚映婵名义上的弟子,他有必要以身为尺,好好矫正一下这位仙子,改善道门的歪风邪气。

    被徒儿欺负了的楚映婵躲回了房间里,将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脸颊依旧是红的。

    “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楚映婵愤愤地说着,这样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她越想越是气恼,不由地又摊开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复盘他们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地斟酌推敲,思考要怎么说才能反败为胜。

    “嗯……这是陷阱,这是强词夺理的话术……”

    “哎,我刚刚要是这样说就好了,他肯定无言以对。”

    “要不再去找他争论一下?”

    楚映婵很快写满了一张纸,自言自语着,为刚刚自己的失败而懊恼。这一幕被林守溪清楚地看在眼里,他看着上面的字,想象着楚映婵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只觉得可爱……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楚映婵还在懊恼着,若能重新辩论一次,她觉得自己应是稳操胜券了,可思前想后,她还是选择了将纸烧掉。

    “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纸烧掉以后,她的思路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他也是,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一点不将我放在眼里。若这样下去,他可就要从正人君子变成轻薄孟浪之徒了……还是说,他本就如此呢?楚映婵!你可不能再因为一己私情纵容包庇他了,你是他师父,将他引入正途是你的责任。”楚映婵认真反思。

    这对师徒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两人都想将对方引入他们认为的正规中去。

    教诲完自己之后,她的心情也舒缓了些,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昏暗的世界,只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喜欢这样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幽蓝的天空看,一直到晨光降临,可不死国的天空永远不会明亮,于是她又感到了孤单。

    似是想起了先前的对话,楚映婵心血来潮般起身,靠近衣柜,再度翻出了那茶色古篆的薄袜,这一次她不再扭捏了,薄袜顺着雪白的足尖捋起,水一般淌过她的腿,将其尽数包裹,她撩起红裙自赏着,脸又飞快地红了。

    林守溪偷偷打量着这一幕,更有大获全胜之感。

    忽地,林守溪瞥见了一旁的白裙,那白裙染着血污,叠得方正。

    ——这已三天过去了,她为何迟迟不洗涤这裙子?

    林守溪的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他觉得这不像是楚映婵的作风。

    很快,楚映婵为他解答了疑惑。

    她穿好薄袜,在地上绕了一圈以后,目光也不谋而合地落到了那薄裙上,她心中一动,拿起了白裙,犹豫之后将它展了开来。

    林守溪看着那沾染的血污的衣裙,起初不以为意,片刻后却是震住了。

    他发现,白裙除了大团的血污之外,竟隐约还有一些凌乱的指痕,那些指痕分布很广,最集中的却是后背与腰肢之下……

    昏迷之际,我……到底做了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何以不相欠

    林守溪心弦绷紧,开始回忆昏迷之前的事。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沉沉的梦。

    他醒来之后与楚映婵闲聊时,她倒是无意间答过一句‘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当时不觉有异,如今回想,隐约有欲盖弥彰之感。

    难道……

    林守溪立刻摒弃了陡然冒出的念头,重新梳理这一幕:白裙沾满血污并不奇怪,当时满身鲜血的自己与她相拥,自是将那胸腹与下摆一块染得艳红,至于后面……他将她抱回了王殿里,裙后留有血手的指痕也是合情合理的。

    昏迷时的他意识模糊,醒来后的他也可以假装没看到这一幕,不知者无罪,只要他足够心狠,一切全然可当作没发生过,但……

    楚映婵捏着衣裙两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樱唇轻轻摇颤着,情绪没有化作语言从唇中流出,却还是在那水光潋滟的清眸里显现了出来,万千情愫溅成一片迷离的光,美得不可捉摸,足以令恶魔心软。林守溪败在了她的目光下。

    他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思绪盘旋升空,像是回到了两天之前,他根据上面的指痕认真复盘起了当时有可能发生的事:

    昏迷后的他紧紧抱着楚映婵,软玉在怀,香风缭绕,体内原始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违背了他清醒时的道德,行了禁忌之事……也不知当时楚映婵是不是醒着,有没有阻止自己,还是说……

    楚映婵明明是知道这件事的,可她却故意隐瞒了实情……再联想起这两日楚映婵背地里掩不住的思慕与娇羞,先前还显得荒诞不经的念头一下变得真切了起来。

    难道说,我们已经……

    如冷水浇头,林守溪浑身发冷,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既对不起小禾,也对不起楚映婵,同时,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掉,他也也无法抑制地感到沮丧。

    思绪万千最后都归于一声叹息,楚映婵的叹息。

    她看着裙心如洇的血痕,忽地叹息,立刻将白裙重新叠好,收纳到了包裹里,用其他衣物将其严严实实包裹,做完了这些,她又自责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算了,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了小腹上,这本是不经意的举动,可落在本就多疑的林守溪眼中,却引起了山呼海啸的狂澜。

    他飞快想到了一幕:多年之后,他与小禾携手拜访神山,途径山腰楚门,门庭放着白鹿,冷清依旧,一袭素裙的仙子在门口闲扫落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他问这个稚童是谁,仙子只说是新收的徒弟,要从小养起,他喊了一声小师妹,逗弄一番后就与小禾向着仙楼走去,浑然不知身后白衣仙子目光哀伤,待山径不见人影,才轻启樱唇,以微弱的声音说‘那是你爹爹’。

    想到这里,林守溪背生冷汗,骤然涌起的情绪仿佛注入脊髓的猛药,令重伤躺平的他笔直坐起。

    几乎同时,收拾好衣裳与情绪的楚映婵开门走出,她见到这一幕,也大吃一惊,连忙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想……试试。”林守溪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剧痛无比,像是根强行掰断的筷子。

    楚映婵看他强忍痛意的模样,又怜又恼,道:“伤还没好,逞什么能?快躺回去。”

    她以手臂托着林守溪的后背,让他躺回了榻上,小心地检查伤口有没有重新裂开。

    仙子神色谨慎,面容温婉,林守溪的脑海里则依旧萦绕着先前荒唐的念头,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也不敢多问,无论如何,白裙红印铁证如山,他必须为她负责。

    “师父刚刚是在生我的气么?”林守溪问。

    “我与你怄气做什么?”楚映婵淡淡地笑了笑,说:“你那些轻佻的话语错漏百出,为师只是念你病重,不屑于拆穿罢了。”

    “是吗?那我们重新争辩一番?”林守溪佯作挑衅。

    楚映婵准备的话语他都已看过,他想顺着她的话说一遍,让她高兴一下,楚映婵粉唇微张,战斗欲却只是一瞬间的,她很快垂下眼睑,双手叠放于膝,说:

    “我收你为徒,应教你剑招法术,传你大道至理,而不是为了一己薄面争辩不休,你诡辩有错,为师却也有不对之处,我们应当互相勉励才是。”

    “……”

    她怎么不按计划出招呀……林守溪叹了口气,觉得她的心思真如仙楼外的云,变幻莫测。

    “师父说得对,弟子受教了。”他只好这样说。

    “又在敷衍师父了?”楚映婵目光微怨。

    “不敢。”

    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听上去却还像是敷衍。

    楚映婵也不与他追究,自顾自道:“峩过去确实受师尊影响太深了,师尊固然是道统之根本,风采无双,但师尊这样的人生未必适合我,我过去总刻意模样,以为榜样,直至跌境以后才渐渐明悟,我到底该是怎样的我。”

    她是天生的仙子,出生不久便已开悟,楚国不缺天材地宝,她的修道也顺遂无比,十岁那年便踏入玄紫境中,令她的娘亲再不敢以天才自居,十二岁那年,尚且清稚的她夺得了楚国第一美人的称号,彼时她名动天下,仰慕者还在为楚国第一还是天下第一争论不休时,她已静坐白雪修行,不问世事,之后如所有绝世天才那样,她修剑道,学万法,十七岁时辰的第二天于雪山玉崖破境,成为云空山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仙人。

    她始终追随着师尊的脚步,甚至甘愿成为她的影子,神域的跌境是飞来横祸,既定的人生道路被打断后,她很快陷入了迷茫,她终于发现,原来她并不是觉得师父有多么正确,只是她想走一条已知的捷径而已……那终究不是她的路,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重来一次也好,过去的路途看似顺遂,实则心障纠缠,难以行远。”楚映婵盖棺定论道。

    林守溪听着,感到欣慰,问:“那现在在我眼前的,是真实的你吗?”

    楚映婵闻言一怔,犹豫后点头,“当然。”

    林守溪微笑不言。

    床边,两人愈发敞开心扉,交流起了许多心事,林守溪也没有再拿话语呛她,温柔得让她感到不适应,闲聊的最后,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问: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楚映婵反问。

    “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林守溪说。

    “这……这么明显了吗?”楚映婵吃惊地问。

    “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林守溪忙问。

    楚映婵被问住了,恬静仙靥之上浮霭彤云一闪而过,她含糊其辞道:“以后再与你说。”

    林守溪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猜想似乎真要应验了。

    今日,林守溪没有再她催回房间去,任由她陪伴身侧,楚映婵疲倦之时,还会去到他的身边,如巨牢时那样轻轻地躺下,娇憨清媚之余,她也偶尔会露出严厉的一面,扬言要惩罚林守溪以正门规,但林守溪已然见过她私底下的模样,哪里还会被她唬住?她就像是一只温顺的白猫,在身上画满了老虎的斑纹,假装白虎,可假白虎终究是假白虎,只要揉揉她的头发,就又柔情似水了。

    次日,林守溪终于有能力下榻了。

    正趴在他床边休息的楚映婵也醒了,她见林守溪起床,准备再为他翻窗买羹汤,可今日的林守溪不知发了什么病,竟不由分说地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到了榻上,被子铺至胸口,掖好。

    “今天我来照顾你。”林守溪说。

    楚映婵躺在床上,羞恼之余感到莫名其妙,不由轻声呢喃:“他……怎么这样啊。”

    不久之后,饭菜端了上来,皆是楚映婵爱吃的……他怎么这般了解我?只是巧合么?

    林守溪如她那样,一勺一勺喂她,楚映婵从抗拒慢慢变为乖顺,她从床上坐起,享受着林守溪的服侍。

    “好吃么?”林守溪问。

    “嗯。”

    楚映婵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嚼着,脸上波澜不惊。

    吃过了饭,林守溪收拾碗筷,转身离去,楚映婵以为他看不到,抱着双膝莞尔而笑,眼眸眯成了漂亮的月牙,待林守溪回来以后,她又是清清冷冷的仙子了。

    “躺下。”林守溪说。

    楚映婵知道,他又要用他那‘分筋错骨手’回馈自己了,这三天她每日都会帮他换衣裳,揉身子,两人间也没太多秘密可言,故而这清寂宫中,她也不拘谨,转身躺下,将软绵绵的枕头抱住。

    “袜子要脱么?”

    “不用。”

    中途,他们发生了一段简短的对话,接着,她的腿儿就被捉住,揉弄良久,若非他手法与神色皆一丝不苟,看上去很有匠心,她都要叱责他的**了。

    按完身子,楚映婵并未感到疲惫消解,反而更累了,她娇慵地趴着,面对林守溪的催促不为所动,只与颊下的枕头亲昵。

    “明日就要走了,我去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林守溪自若地说。

    闻言,楚映婵飞快下榻,鞋也未穿就跑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去我房间。”

    “嗯?师父是有什么秘密吗?”林守溪佯作惊诧。

    “我能有什么秘密?”

    楚映婵这样说着,却是站在他面前,双臂一栏,模样冰冷,身子傲挺。

    “那师父为何……”

    “这是我的闺房。”楚映婵觉得这个理由就够了。

    “这是洛初娥的闺房。”林守溪纠正道。

    楚映婵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同时,自己确实太过心虚,有些小题大做了。

    “师父又准备强词夺理了?”林守溪恶人先告状。

    面对质问,楚映婵想起了昨日振振有词的自己,她轻哼一声,放下手臂,说:“那你进来帮忙好了,你可要小心些,别毛手毛脚的。”

    林守溪认真答应。

    烛火点燃,房间被照亮,放眼望去很是干净整洁。

    林守溪一下子就被书架上的书吸引了目光,他走了过去,随手翻起了洛初娥的藏书,楚映婵整理着衣服,偶尔瞥向他,她惊讶地发现,林守溪翻看的书,她这两日大都也看过……这是,情投意合么?

    “这里好像缺了本书。”林守溪突然开口,指向了一个大缺口。

    “这里本来就是缺的。”楚映婵飞快说。

    缺的赫然是那本厚重的不死国规则书。

    林守溪嗯了一声,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看,好巧不巧,他恰好看向床底,“那是什么?”

    楚映婵回过神时,已阻拦不及,林守溪正将那规则书从床底拖了出来。

    “原来是在这里啊。”楚映婵只好露出惊讶的神情。

    “师父现在怎么越来越不细心了?”林守溪笑着将书放回了原位。

    “如今由无形之天道执掌朝纲,此书要来也没用,寻它作甚。”

    “还找借口?”

    “好……是为师错了,满意了吗?”

    面对着徒弟的进攻,她再次投降。

    身后,林守溪开始扫地,一副矫揉造作的贤良淑德之态,这地面原本干净如镜,却不知被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拂出了些许纸灰,它们都是楚映婵毁尸灭迹的罪证,仙子自顾自叠着衣服,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期间,她甚至一度怀疑林守溪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些秘籍要带出去,不能让它们失传在不死国里。”

    “这两样是法器……可惜洛初娥太过神通广大,并不依赖法宝,没什么藏品。”

    楚映婵展示着她收拾的东西,林守溪频频点头,夸赞她的眼光。

    “这些呢则是法袍,这座宫殿别的不多,法袍不少,它们材质特殊,生于幽冥,轻若无物,却可御水火术法……”

    “嗯,都带着吧,你穿着一定好看。”林守溪不关心它的功效。

    “你穿着也好看。”楚映婵被戳破心思,细声回呛了一句。

    “你带上这么多漂亮衣服,你以前的小白裙见你这么花心,定会伤心的。”林守溪故意去提白裙,看她反应。

    楚映婵板着脸,似没听见。

    “对了,你的白裙去哪了?”林守溪更进一步。

    “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你,没来得及洗。”楚映婵随口说了一句,又漫不经心地问:“你难道不花心么?”

    “我向来专一。”林守溪说。

    “是么?”楚映婵清冷发问。

    “当然,我专一地喜欢着喜欢我的人。”林守溪说。

    “这不还是花心么?”楚映婵唇角噙起一丝笑意,“这话若让小禾听见了,是会被打的。”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果然,楚映婵率先忍不住了,她双臂环胸,以帮好姐妹质问的神色盯着林守溪,说:“你刚刚的意思是,你会喜欢小禾之外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作为你的师父,小禾的姐姐,我有必要端正你的品德。”楚映婵从腰后抽出戒尺,冷冷地端在手里。

    “师父的意思是,如果我喜欢小禾之外的人,就是品德败坏么?”林守溪问。

    “当然。”楚映婵说。

    “为什么?”林守溪再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楚映婵蹙眉,说:“你对小禾的爱本是专一的,如果要分给其他人,就要将本该给小禾的一部分分走,这是对小禾的背叛,她若知道了,会伤心的。”

    “那……如果我分给她人之后,给小禾的依旧一点不少呢?”林守溪似在自问。

    “这怎么可能?”楚映婵轻轻摇头。

    林守溪没有立刻解释,他说,“我们家乡地处偏僻,本是没有修道的,但在真气到来之前,我们早已对修行抱有了幻想,并为此留下了许多名篇,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龙尸与邪灵,也不知道修道的代价,在我们眼中,修道只是某个终极目标的指向。”

    “什么目标?”

    “长生。”

    林守溪坚定不移地说。

    如今,许多修真者对这两个词早已避而不谈,大敌当前,追求长生会被认为是贪图享乐,不顾大局,但楚映婵依旧点了点头,她知道,长生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是无数人毕生孜孜以求的,她也不必伪装清高。

    “长生之后,生命是无限的,我把这份无限一切为二,它每一份依旧是无限的,所以爱看似被分割了,本身却并未减少。”林守溪说。

    楚映婵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觉荒谬,但确实难以反驳。

    只是,前提是长生。

    何以求长生?

    晚上,楚映婵入睡的时候,依旧带着这个念头,她反反复复揣测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渐渐地,一个模糊的想法生出,令她更加惴惴不安。

    次日清晨。

    出发的时候到了。

    她推开门时,林守溪早早地候在了外面。

    “走吧。”林守溪伸出手。

    他们在这里耽搁太久,是该离开了。

    楚映婵却没有去接他伸出的手。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楚映婵双手负后,前所未有地认真。

    “又怎么了?”林守溪问,隐隐感到不安。

    “你昨天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楚映婵问。

    “你照顾我,我当然要照顾回去。”林守溪说。

    他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杀伤力,以为是虚惊一场,但很快,下一个问题便呈雷霆之势接踵而至,令他呆若木鸡。

    “所以呢?你是想在去见小禾之前,与我两不亏欠么。”楚映婵收束不住心念,积压了一整夜的问题脱口而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万种风情都似雾

    执念是心中的猛兽,它缠绕着早已生锈破损的枷锁,静静匍匐,总是装出温顺的样子,但仅仅是心潮涌动的刹那,锁链尽断,猛兽出笼,与此同时,一只黑鸟盘旋过空,不合时宜地发出长啼,楚映婵如被惊醒,心中狂风骤起,惹得娇躯颤抖,她自知失语,立刻以手掩唇,眼睛慌乱地看向一边。

    这是王殿数百级的高阶,居高临下几乎望见不死国的全貌,城池是一片灰雾跌宕的海,殿楼是其中的碑林,放眼望去静悄悄一片。

    “我的意思其实是……”楚映婵后悔不迭,想要弥补。

    “不是的。”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他认真地说:“情感并非金钱债务,无赊欠之说,若通过做这些简单之事就可以抵消磨灭,情感也就不会被称之为情感了。”

    楚映婵立在王阶上,不自觉地屏气凝神,她看着眼前神清骨秀的少年,揣摩着他的话语,一时却也弄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但她隐约觉得,他们之间只隔了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要差春风一吹。

    “那你的情感又是什么?”楚映婵吹动了那缕风。

    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但此时,他们皆有种心照不宣之感,同时,因为师门、姐妹等诸多原因,这种默契又不可避免地显得别扭,成了无法表达的禁忌。

    风从后面吹来,像手一样推了推楚映婵的后背,此刻的她似已软得不耐风力,被推着向前走了半步,他们的距离本就很近,这半步几乎让他们靠在一起。

    原本因为不敢注视她眼眸而低头的林守溪脸颊微红,他抬起头,目光停在她红唇处,又触电似地移开,不知所措。

    “你到底想看哪里?”

    楚映婵看到了他略显窘迫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亏你还整日将合欢宗传人的身份放在嘴边,你这般少年姿态,未来又怎能光复宗门呢?”

    面对着仙子的嘲笑,林守溪倒真有些羞愧了,只可惜纸老虎还是纸老虎,当林守溪凝定心神,重新注视她的眼睛时,她又紧张了起来,唇角挑起的笑被飞快吹散。

    “楚映婵。”

    林守溪忽然直呼其名,很是郑重。

    楚映婵闻言,想呵斥一声他的不尊,却未敢开口,身后的风劲了些,她心随风动,险些直接撞到了林守溪身上。

    “怎么了?”她问。

    “我……”

    林守溪深吸口气,话在嘴边欲出时,另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哎,你们在那里等什么呀,不是说今天出发吗?”

    王阶之下,戏女高高地举起了手,对他们招了招。

    对视的目光瞬间分开。

    他们像是忘了刚刚的对话,一同走下长阶。

    戏女如降旗般将手缩回,摁到了肩膀上,拧紧,她看着走下来的两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打搅了什么。

    “久等了。”楚映婵说。

    “不久不久,是我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鬼地方,所以起太早了。”戏女说。

    “好了,别闹出太大动静,到时候可就走不了了。”林守溪说。

    “也是,毕竟你们的恩爱故事已传遍全城,所有的魂灵都想一睹尊容呢,不少人都准备进献礼物了……诶,你们真的不打算收一遍礼金再走吗?”戏女遗憾地问。

    两人一同摇头。

    “唉,没想到楚妙花了这么多心思,最终还是付诸东流了,看来强扭的瓜确实不甜呀。”

    戏女叹了口气,她走在前面,头颅则整个拧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说:“其实我真觉得你们还蛮配的,只可惜你早就心有所属,也没办法勉强了,看来有的时候,感情并非感情,只是一个相遇早晚的问题。”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各怀心思。

    “嗯。”楚映婵点点头。

    她这声‘嗯’不知是应的哪一句。

    “对了,在你们神山,师徒真的可以在一起吗?”戏女好奇地问。

    “虽无明令的禁止,但总是禁忌,谁要是真做了,会惹人耻笑的。”楚映婵回答。

    “这样啊。”戏女更觉气馁。

    她听楚妙抱怨过,说自家女儿不爱亲娘,倒是很敬她的师长。既然她这般尊师重道,想来也是不会打破禁忌的人了。

    “对了,你那个未婚妻是谁呀,当时黑面出现得突然,我都没来得及好好问。”戏女被关了太多天,说话的**很强。

    “嗯……”林守溪不知该如何描述小禾,他心中的小禾更像是一种感觉,而非三言两句的性格可以笼统概括的。

    “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曾与她同游过半年,她……很好。”楚映婵帮他回答了。

    “唔……很神秘嘛,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一见。”戏女自言自语道。

    “对了……”

    戏女还想说话,却被林守溪摁住了头,拧了回去。

    “好了,别总说我们了,你这些天被抓去哪里了?还有,你这副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能拧来拧去的?”林守溪飞快地岔开话题。

    “哦,峩啊,我其实不是人,是偶,特别腌制的偶……对,腌制,造偶的过程就像是腌榨菜一样。”戏女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林守溪一边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期间,他向楚映婵瞥了一眼,这位红裙白氅的仙子正拢襟低首,她明明跟着他们在走,却静得像画。

    林守溪知道,先前戏女的无心之言像是一盆接着一盆的冷水,将她的心重新浇静,若非戏女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过,恐怕楚映婵都打算扣光她的钱了。

    王殿越来越远,城门越来越近。

    即将进入外面的灰雾时,林守溪回头,发现她的眼已被空灵灵的失落填满了。

    林守溪忽然加快脚步,走到戏女身边,附耳对她说了什么,戏女听着,皱起了眉,随后点点头,对他们挥手,说:“那好,我在前面等你们哦,不过你们要快一点啊。”

    楚映婵闻言微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守溪已走到了她的身边,牵住了她的手,走到了茫茫的灰雾中去。

    ……

    城外被铺天盖地的灰雾笼罩着,它是烛烟,可以显化人心的七情。

    烛烟未被惊动,除了可视度极低以外再无其他,他们才牵手走出王城,浓厚的灰雾就将他们包裹了。

    在这里,他们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到。

    楚映婵看着那牵住了自己的手,那是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白而修长,与她柳条般的柔软截然不同,她心念颤抖,被他牵着奔入了雾里。

    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后,楚映婵也明白了过来。

    这是笼罩天地的雾,也是弥散在他们心头的雾,在这样浓重的雾里,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跟我走。”林守溪说。

    楚映婵点了点头。

    他们手牵着手在灰雾中奔跑了起来。

    这一刻,世界、朋友、师门、甚至道德都被溶解在了浓厚无边的雾里,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符号……不,他们也成了符号,两个纯粹的,心灵相交的符号。

    两人不停地狂奔着,如同行走在海底,仰头望去,天空也成了幽蓝的深影。

    楚映婵穿的是裙子,跑起来并没有那般方便,她渐渐地有些跟不上林守溪的步伐,林守溪停了下来,说:“我来背你。”

    他语气如常,行为却是蛮横霸道,他矮下身子,扶住了楚映婵的大腿不由分说将她背起。

    他背过小禾,也背过慕师靖,但此时此刻,背部的盈软之感是无可比拟的,他觉得不像是他在背她,更像是她抱着自己,他被拥抱在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里,灵魂都像是要飘然而起,飞上天空。

    楚映婵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吐气如兰,气息在耳垂与发丝间游动,令少年感到了痒。

    林守溪很快又转背为抱,仙子躺在他的怀中,笑盈盈地看他。

    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他们用行动证明着心意。

    两人都感到了内心呼啸的自由与舒畅,天地变得辽阔无垠,他们像是要飞起来了。

    用尽全力狂奔了一阵后,他们手牵着手躺在了地上,可惜这里不是草地,没有飞舞的流萤也没有星河璀璨的夜空,但他们已经知足了,因为他们只需注视彼此的眼,就能看到无限的美好。

    两人躺在地上,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接着又紧紧抱在了一起。

    拥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皆已神色迷离,林守溪蓦地用力,将楚映婵推倒在地,她平躺着,青丝铺散如云,魅惑朦胧,林守溪闭上眼,俯下身去。

    楚映婵见到这一动作,终于慌乱了些,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唇,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林守溪问。

    “我……我是你师父。”她说。

    说完之后,她的手立刻软了下来,她知道,现在是不该说这话的,若她真心中有愧,她早该开口,若她心中无愧,又何必来煞风景,假意把持这点微末的形象?

    “所以呢?”林守溪目光微微严厉。

    楚映婵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她已然接受,可迎来却不是吻,她再睁开眼时,身躯却被捉住,陡地翻了过去。

    她趴在地上,那至盈柔腴软之处毫无准备地挨了一记,那不是戒尺,而是巴掌,接着,掌如雨落,仙子羞不可遏,她从未被这样惩罚过,更何况还是被亲徒弟,她已二十一岁,名动天下,风姿倾城,怎可……她想要制止他的无礼之举,可这瞬间,她又想起了那身沾满血污的白裙,她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当时的她刚刚苏醒,咒印虽消**未灭,她看着紧拥着自己的少年,思维在一瞬间脱缰,竟毫不顾忌地将受伤的他****,肆意亲昵,两人的心法勾连,她的动作竟也将林守溪的肢体本能地带起,形成了**之姿,幸亏她及时清醒,制止了这一切,没有酿成大错。

    她想要忘记这件事,可白裙却是铁证,她无数次想将它洗干净,但又被心中的声音制止了……

    她对那天发生的事感到歉意,也为自己的矛盾与优柔寡断感到懊恼,于是现在的惩罚忽然顺理成章了起来,她回忆着这些,竟乖顺地哀吟认错了起来,这番模样在林守溪眼中像是撒娇,他的手也软了下来,重新将她拥住,两人真正吻在了一起,唇瓣柔软相贴,分离之时,仙子笑得千娇百媚,唇瓣间有晶莹的水丝。

    之后他们倒是没再做更深入的事,只是亲昵地抱拥着。

    “你睡觉的时候其实一点不规矩的,牢里的时候,每次醒来,尺都是歪的。”楚映婵娇嗔着说。

    “你怎么笃定不规矩的是我呢?”林守溪笑着问。

    楚映婵微愣,拧了拧他的胳膊,不理他。

    林守溪则抱着她的腰肢,玩弄着她腰后的蝴蝶结,楚映婵心惊胆战,生怕他忽然解开,林守溪倒是没有解开,只是将手顺着腰肢向下滑去,楚映婵秀眉淡蹙,轻哼一声,并未阻止。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站起,互相帮对方理了理微乱的衣裳与发丝后,手牵着手向外走去。

    雾越来越淡。

    他们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

    黑皇帝庙再度出现在面前。

    他们站在庙门口,回身望去,哪怕穷尽境界,也无法再看到王殿的影。

    他们推开了庙门。

    皇帝之像居中而坐,手握权杖,袍流黑水,威严而诡异,他的周围依旧亮着蜡烛,蜡烛静悄悄燃烧着,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

    望着那些蜡烛,楚映婵想起了第一天去不死国时,洛初娥拽着她的长发,审视其眉心然后宣判她有色孽之罪的场景,她觉得,洛初娥似乎没有冤枉自己。

    “我们要去哪里?”楚映婵鬼使神差地问。

    “回归真实。”林守溪轻声说。

    轰——

    庙门轰然合拢。

    本就昏暗的屋子彻底陷入了黑暗。

    片刻之后,外面隐约有声音响起。

    林守溪推开庙门,如来时那样,门一闭一开,外面的场景就发生了改变。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

    戏女不知去了何处,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雾气消散,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狭长的山谷,周围没有了雾气,先前在雾中遗忘的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的意志里,世界变得清晰可见,先前发生的事也显得无比滚烫。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对么?”走在后面的楚映婵轻声问。

    “也许。”林守溪的心亦有些乱。

    情感无法化作文字表达,于是就成了沉默。

    他们无声前进,终于回到了那片墓地,再回头时,来时的山谷神秘地消失了,山壁严丝合缝,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不死国的日夜与现实是颠倒的,此刻是不死国的清晨,外面的天却才刚刚黑下来。

    他们回到了那片墓地,看着横七竖八的墓碑,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们再牵起手,却又很快松开了。

    “谁也不要告诉。”楚映婵仰起头,低声说:“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们……偷偷的,好吗?”

    林守溪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楚映婵继续说:“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好,还有许多心结未能解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所求既是长生,那……万事来日再说好了。”

    “我也是。”林守溪轻声说,但他飘忽不定的话语很快又坚定了,“之后我会来寻你的。”

    “当然,你是我徒儿,既已过门,还能去哪?”楚映婵淡淡笑着。

    林守溪跟着笑了。

    夜风吹来鸟的鸣叫,身后是一片晃动的林子,之前搭台唱戏的妖魔鬼怪早已跑了没影,他们从寂静中感到了久违的真实。

    小径蜿蜒,路在前方。

    这条路,他们迟走了将近一个月。

    并肩走过山径,湖水跌宕的声音响起,舒缓而平和,他们的脚步同时放慢了下来。

    视野豁然开朗。

    湖!他们看到了一整面湖,湖面载着一整面波澜细浪发出阵阵浪柔和的浪涛声,余霞已落的天际幽光飘动,上面挂满了暗沉沉的星,仰望着如笠覆下的高远苍穹,他们看到了那轮细细的月亮以及月亮上挂着的两颗星,它们组成了一张静美的笑脸。

    更前方,一对龙的犄角浮**面,它向前游曳着,发出阵阵鲸歌般的吟唱,吟唱声随着晚风在天地间徘徊不休,它会在不久之后远去,消失在湖的中央。

    这是他们看过却早已遗忘的戏本,如今,戏本的最后一幕姗姗来迟。

    他们分不清楚,彼此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冲动还是情窦初开的萌芽,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戏的末尾,为这个结局无声休止。

第一百六十八章:时以娆

    不久之后,天空飘起了雪,时间已来到了十一月,城外一片荒寒。

    夜色被一点点汲干,等到光线透亮时,久违了阳光的林守溪与楚映婵也走入了去往妖煞塔的正轨。

    路上,林守溪一边调养伤势,一边炼化宫先生赠送的光球,光球在赤色的鼎火中缓慢消融,精纯的真气被鼎火摄入体内,流入经脉,其中还蕴含着诸多复杂的心法,它们涌入心念,重新拼凑成完整的心法要诀。

    心法皆艰深晦奥,林守溪知道,或许要等迈入仙人境后才能领悟它们。

    另一边,楚映婵走在零碎飘落的雪中,红唇红裙清艳娇冶,唯有气质与白雪相类。不死国一战,由她亲手完成了击败洛初娥的最后一剑后,禁锢了一年的瓶颈终于松动,她的境界隐隐回到了元赤境巅峰,只差一线就可重新破开瓶颈,再入仙人境中,而且这一次,她有信心走得更稳更远。

    “你打算何时破境?”林守溪也问起此事。

    “等见到小禾,回到楚门之后再说。”楚映婵说。

    “你先前不是说,你的心结所在是我与小禾的相逢么,可现在我和小禾还未见面,师父的心结怎么就已解开了?”林守溪微笑着问。

    他能感受到楚映婵的变化,误入不死国前,她虽也清冷温柔,但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哀愁,如今这种哀愁不见了,她成了真正的冰崖细月,清寒皎洁,明明那般高远,又常将清辉遍洒人间。

    “我……”

    楚映婵想起了之前说过的话……她说她在神域中目睹了林守溪与小禾的离别,那一幕深深刻在她的心中,成了她的执念,她觉得是她破坏了她们相爱的美,所以要亲自送林守溪去妖煞塔,见证他们的重逢。

    现在妖煞塔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困住她道境、令她一整年止步不前的心结却已无影无踪。

    “道心一事虚无缥缈,为师哪里说得清?”楚映婵心虚地说。

    “我好像猜到原因了。”林守溪说。

    “什么?”楚映婵有些紧张。

    “也许师父是想走入那幅画里。”林守溪给出了他的猜测。

    楚映婵一下子就听懂了。

    当时的画面撞入她的心中,呈现着震撼心灵的壮阔之美,但那幅画中,林守溪与小禾是主角,她是多余的旁观者,是推动这一切的恶人,也是这一幕的见证……她要么将自己彻底抹去,要么就为画上的她描上生动的色彩。

    我竟是这样想的么……

    仙子神色茫然,她想到结伴同游时常常埋在自己怀中睡觉的雪发少女,难抑内疚,只想将此事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要知晓才好。

    “若是如此,我岂不是……很坏?”楚映婵轻轻地说。

    林守溪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却是微笑点头,“当然,毕竟师父身负色孽之罪。”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等罪名竟会加到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身上。但楚映婵清楚这或许是真的。

    她不由想起被咒印缠缚着不断坠向绝望的日子,不死国的死里逃生令她看淡了许多,此刻面对林守溪的打趣,她原本紧张的心倒是轻松了些。

    “怎么?你难道要学洛初娥那样来审判我么?”楚映婵问。

    说着,他们同时想起了昨日雾中,楚映婵被压在地上,反剪双手肆意惩罚的娇羞场景。

    “师父又有觉悟了?”林守溪忽然怀疑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才故意挑衅。

    “觉悟?我看你才没有觉悟。”

    楚映婵看到他困惑的目光,心中一恼,反手抽下腰间戒尺,抽打了上去,报昨日之仇,林守溪比她低了一整个境界,哪里是她对手,被这打神尺杀得逃窜,很快被她压在了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林守溪软语讨饶,谁知仙子得寸进尺非要逞威,于是他只能正义地发动神侍令,角色瞬间颠倒,威风凛凛的仙子立刻软了下来,面对着少年的质问,一边认错,一边连说‘不敢了’。

    楚映婵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之前的师徒和谐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尊敬与仁慈,现在她这个做师父的越来越不像师父了,于是那份尊敬也就渐渐成了其他情感。

    “将这令解了吧。”

    楚映婵语气温柔地央求他。她愿意稍稍纡尊降贵诱骗他解令,毕竟若方才的场景再多出现几次,她的师道尊严可就真的扫地了。

    “为什么?”林守溪笑问。

    “当初你与我缔结此令,是因为我与你还是敌人,你们为了自卫,故作此举,现在……现在我们难道还是敌人么,还是说,你想借此等手段来控制我呢?”楚映婵声音轻柔,神态也正应了楚楚可怜四字。

    “这令是小禾要求我下的。”林守溪平静地说。

    “所以呢?”楚映婵有点懵,但隐约觉得他又要诡辩什么。

    “现在小禾与你依旧是敌人。”林守溪说。

    楚映婵一下听懂了,她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再争辩,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

    是啊,她与小禾依旧是‘敌人’,情感上的……只怕到时候小禾浑然不知,还当她是好姐妹,她要如何收场呢?

    事已至此,她也不再多想,她理着耳畔的丝发,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念恍惚。

    她知道,自己很早就对他有好感了。在得知他没有死于神域,还来云空山拜师的时候,她其实是万分欣喜的,甚至哪怕冒着被他敌视误解的风险,也要将他收入门下,之后的一路上,她认真地倾听、思考林守溪的想法,不似师父,更似一个知心的姐姐……事实上,他们之间只相差了三岁,确实更像是姐弟一些。

    不死国中,她日夜受咒印煎熬,更有这般清秀漂亮的少年陪伴在侧,哪怕有时只是偶尔瞥见,她也不免心驰神摇,心跳加快,许多时候,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己,直到后来林守溪越狱离去,她在两日的孤单中终于直视了自我,其后炼狱相见,她看到为帮自己解咒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少年时,她抱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沦陷了进去。

    但哪怕如此,她依旧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太快了些。

    林守溪昏迷的一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了割舍,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很合乎常理,并未逾越什么规矩,那份情感被她深埋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洞悉。

    但林守溪还是察觉到了。

    于是那层朦胧的心之纱被撕去,他们赤诚相见,一发不可收拾。

    “对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有那么明显么?”楚映婵终于忍不住问。

    “有的。”林守溪隐瞒了右瞳的事,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是瞒不住的。”

    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洛初娥的法术帮助,他对于这份情感也是朦胧的,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右瞳睁开,楚映婵回房后的一举一动映入眼帘,融化了他。

    楚映婵则相信了林守溪的鬼话,轻声叹息,说了句:“原来如此。”

    林守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想起了洛初娥以后,他顺理成章地想起了那枚戒指,他将戒尺取出,放在掌心玩赏了一会儿。

    此刻得闲细看,他发现这枚戒指是用一种色泽类似黄金的材质打造的,但它的质地远比黄金坚硬得多,摸上去像是骨头,它如此坚硬,哪怕是湛宫也只能在上面划出淡淡的白痕,但上面依旧绘满了精细的、龙飞凤绕的图案,星火般的光点镶嵌如珠,熠熠生辉。

    楚映婵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未堕境之前,她的衣装发饰皆很奢贵,与大部分少女一样,她对于这些匠人精心打造的贵器是颇为心悦的,但此刻,吸引她的却不是戒指鬼斧神工的技艺与它的美,而是……

    “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她说。

    林守溪亦有同感。

    他学着洛初娥的样子,将戒指戴在了手上,闭上眼眸,以心观想。

    刹那之间,林守溪感觉自己的精神被一股漩涡吸引,跌入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虚空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度恢复清明。

    他仰起头,看到了遥远之地有一株大树,一株真正的参天大树,他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他看到树顶端的一部分已真真切切地刺破天空,扎入了另一个宇里。

    哪怕现在这株神木在他眼中只是个遥不可及的黑影,但他依旧无法描述目睹它时的震撼,他的脑海里只蹦出两个字——扶桑。

    在巫家的时候,小禾与他提起过一个遥远的神话传说。

    传说中,曾经的万龙之王苍白被镇压在扶桑神木之下,日日夜夜啃咬神木的根系,扶桑的根系贯穿整片大地,当它枯萎之时,整个世界也会伴随神木的死去而消亡。后来苍白吞噬了扶桑,那一天是神话里旧纪元的末日。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收尾。

    他发现,他的周围有无穷无限的线,这些线就像是巨木的根须,每一道根须上,都有数不清的影子在流连与彷徨,接着,他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影。

    回过头去时,林守溪猛地吃了一惊。

    站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洛初娥!

    她依旧穿着与他交战时的那身古典长裙,其中包裹着的却不再是真实的血肉,而是半透明的白色魂灵,她目视前方,看着林守溪,眼眸里没有仇恨也没有喜悦,平静得如同失去记忆的漂亮人偶。

    难怪没有看到洛初娥的尸体,她死之后魂魄自动被戒指收纳了么?

    林守溪在确认她没有危险之后,开始认真观察她,他发现,洛初娥的脚下有一条血脉般的细长河流,她站在开端,前方血脉蜿蜒。

    宫先生与他说过,洛初娥是最初苏醒的一批人类,她们是新人类的血脉开端,所以他们每个人几乎都象征着这条血脉旳‘原点’。他进入了洛初娥的原点里。

    “主人,您来了吗?”洛初娥忽然开口。

    这身帝袍似成了宫裙,她的话语委婉,态度毕恭毕敬。

    林守溪再惊,既惊讶于她能开口说话,更惊讶于她的称谓。

    洛初娥这样的初代真仙很难被彻底杀死,残魂不灭也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但他绝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洛初娥很有可能依旧清醒着!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或许就是在关键时刻夺舍他!

    洛初娥似注意到了他困惑的神色,解释说:“她让我在这里等您,并告诉我,你是我的主人。”

    “她?她是谁?”

    林守溪隐隐觉得,这个她和宫先生口中的她是同一个人,那个神秘之人在悄悄地注视他、帮助他。

    “初娥也不知。”她说,“但我会给予主人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几天前还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女一下成了奴婢,他一时难以接受,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彻底杀死她,永绝后患,但……

    “你能帮我什么?”林守溪问。

    “初娥已是废弃之身,无能无力,但只要血脉不绝,我的力量也不会决断……我可以呼唤我的后人。”洛初娥说。

    她立起了手掌。

    林守溪犹豫之后伸手出,按了上去。

    他听到了河流奔腾不息的声音。

    像是坐着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直渡长江,林守溪听到了狂风在耳畔呼啸,道路的两旁是层出不穷的身影,他们有的依旧鲜活,有的则已化作了墓堆,他们做着各自的事,对窥视者的目光毫无察觉!

    这是血脉,蜿蜒不息的血脉,在这条不知有没有尽头的长河里,他见到了洛初娥一族波澜起伏的命运。

    长河将尽,林守溪惊鸿一瞥,见到了一個与洛初娥有几分神似的仙影。

    仙影只一袭素裙,却胜过了万千织金华袍,她立在一座崇山的断崖上,身侧恰有残月高悬,她所立之处承着皎洁玉辉,更如在月中,仙影低首,俯视黑苍苍的群山,眼眸冷漠。

    在她抬腕的瞬间,一个淡金色的古老圆盘在她背后显化,旋转,圆盘随着她的结印不断放大,十二把无柄刀剑自金光构成的圆盘中飞出,如鹤缭绕破空而去。

    “时以娆?”

    林守溪从没见过她,却认出了她,倒不是因为她的容颜,而是她腰侧的黑剑,这是圣壤殿七神剑中的‘漠视’,与苏和雪的‘垂怜’形制如出一辙。

    她是时以娆,是如今神山邸报神女榜的第一,也是洛初娥之后,这条血脉中最明艳的后人。

    她是绝世的天才,当得起一切的赞誉。

    ……

    时以娆……

    看着黑气蔽空的妖煞塔时,时以娆心念一动,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是幻听么?”

    时以娆已太多年没有过幻听了,踏临此地,望见那刻悬空的黑紫星辰后,她久违地心神不宁。

    她终于明白为何圣壤神殿的圣使要亲自传书请她前来了。

    紫星当空,千里极夜。

    此地的情形远超过她的预料,她不知道即将苏醒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可以肯定,那必然是一尊极难对付的大魔。

    多年之前,她就已踏足人神境,如今更已臻至大圆满,放眼天下亦是凤毛麟角的仙人。

    但她知道,对于像苍碧之王那等恐怖的上古存在来说,人神境也算不得什么,人类在于神明面前是渺小的,哪怕是她。

    可她没有半点畏惧,或者说,畏惧这种情绪早已被她磨灭了。

    她是漠视神女,对世间万灵妖魔神祇甚至自己皆是一视同仁的冷漠。

    唯一还能在她心中溅起些涟漪的,也不过是修道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战败而已,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天也是如此,黑云蔽日,万里飘雪……

    她想起了那封信。

    信的结尾说,那个人的弟子如今也在这群山之中。

    “何必刻意提及此事呢?”

    时以娆漠然摇首。

    那一战已是两百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她成了圣壤殿神女之首,而她成了道门仙楼之主,按照人族的规矩,她们不会再有再战的机会了。

    “弟子……”

    想到此处,时以娆忽生想法:或许是时候选一名弟子了。

    念头稍纵即灭。

    想起她时的涟漪再度被心中的漠然抹平。

    她最后俯视群山,神姿轻盈跃下,转眼不见踪影。

    而此时此刻,她方才偶尔想到的少女——那名宿敌的弟子,如今还在地牢里与小禾为萝卜口味的优劣争论不休。

第一百六十九章:红白之争

    地牢。

    滴水声不断响起,那是沿着钟乳石缓缓淌下的细流,它们在尖端凝聚成滴,落在一个白萝卜削成的碗里,这原本只是临时盛水的器皿,却雕饰精美,是前尖后翘的三高足青铜爵样式,可见这雕饰此物的主人是有多闲了。

    杯中盛满水后,慕师靖将新雕的萝卜杯续在下面,这次是夜光杯样式,杯壁由她精心削过,薄如蝉翼。

    “小禾,喝水了。”

    慕师靖坐到小禾身边,将盛着水的萝卜杯递到她的唇边上,小禾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她将嘴从杯壁挪开,伸出小舌头直接去舔舐杯中的水。

    慕师靖眯起了眼,笑意盎然,有种在喂养小动物的感觉。

    “这样才乖嘛。”慕师靖弯眸而笑,道:“不就是不喜欢吃白萝卜么,至于和姐姐大打出手吗?”

    “还不是你先动的手?”

    小禾用灵巧的小舌头将嘴唇舔得湿润,她幽幽地瞪了慕师靖一眼,对她的恶人先告状感到不满。

    昨夜她们对于红萝卜和白萝卜哪个更好吃产生了争论,小禾是红萝卜的支持者,慕师靖则是白萝卜的守护人,她们原本只是普通的争吵,不成想越来越激烈,竟和大道之争似的,最终更是演变为了少女间的贴身搏斗,若非小禾伤势突然复发,她们估计能打好久。

    先前火楼之中,小禾神血爆发,展示了一骑当千之勇,但神血的代价也是沉重的,每一次使用,它都会对经脉造成几乎不可逆的伤害,若非林守溪与慕师靖的血宛若神药,她这样的伤势,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复原。

    慕师靖闻言,抱膝微笑,她揉了揉小禾雪白的头发,说:“小禾凶起来还蛮吓人的。”

    “我才没有凶。”

    小禾雪腮微鼓,嘟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昨夜有些失态了。

    这些日子她们朝夕相处,熟路了之后彼此的真面目也就渐渐表现出来了,慕师靖原本是很想维持自己温柔善良的姐姐形象的,奈何小禾生得太过清纯可爱,再加上受了伤,如病恹恹的小兽,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欺负欲,时常去捏她的脸,戳她的腰,还掰下萝卜叶子,如持羽毛,用它的边缘去逗弄少女的小脚丫。

    小禾原本只是觉得木姐姐贪玩,做这些也是因为喜欢她这个妹妹,但昨日,她们关于萝卜起了争执,慕师靖为了论证白萝卜的优越性,先是举了白祝的例子,随后觉得有些站不住脚,随口提了句,说自己过去的道侣也很爱吃白萝卜。

    慕师靖并不知道小禾早已看穿了她的身份,还是不是将过去的道侣挂在嘴边,许多次,小禾都忍不住想要发问,问她费尽艰险来救自己是不是与林守溪有关。

    她始终觉得,木姐姐是将一部分对林守溪的情感,寄托到自己身上了。

    那这算什么呢,林守溪尚在人世的两个遗孀依偎取暖嘛……

    小禾不免又想到了古庭初见的少年,她原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等她登上命运中的雪山时,少时的情短情长也会淡去,现在一年过去了,她终于明白,记忆只会将无足轻重的东西丢掉,珍贵的则会历久弥新,哪怕千年之后回想,它的每一个细节依旧闪闪地散发着光亮。

    小禾喝过了水,静静地看着慕师靖,似也要从这张美得不真实的脸中看到些许他的影子。

    “又在想你的小夫君了?”

    慕师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有啊。”小禾摸了摸头发,说。

    慕师靖知道她在狡辩,这般略显茫然的思春模样她已见过多次,而且据她观察,小禾在说谎的时候还很喜欢摸自己的头发。

    她顺势来到她身边,替她编起了头发。

    慕师靖很喜欢她的白头发,觉得这头发不仅漂亮,辨识度还高,若有机会她想弄一头试试。只可惜她编辫子的手艺有些笨拙,被小禾说了几句后还不服气,口是心非地责怪是她头发保养太差,质地不好。

    小禾也懒得和这个嘴硬的姐姐争辩,只是吐吐舌头,表达自己的不屑。

    虽然偶有吵架拌嘴,但她们的关系毕竟被生死打熬过,宛若亲姐妹一样,哪怕睡觉的时候也会贴在一起,这些天也没有其他事做,两人就一直聊天,小禾将自己小时候的事讲给她听。

    慕师靖听完,只感慨穷山恶水出王女,一对比下来,自己的人生简直是象牙塔里生长出的花朵,听上去娇贵易碎,很没面子,于是她也给自己编了一个悲惨的经历。

    她说自己小时候生活在海边,梦想是当纵马饮酒的侠女,可命运却将她推上了海船,她很小的时候就随队捕鱼,海中有猛烈的风浪,也有凶狠的怪兽,她每日担心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海难如期而至,她的船被一头长颈海兽撞毁,一船的人尽数陨难,唯她活了下来,她趴在破碎的船体上,颠沛流离了七日,在濒死时见到了一座孤岛……

    小禾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觉得自己幼年的悲惨似乎没什么了,因为她后来知道,她小时候虽惨,但绝不会死,因为姑姑始终在暗中保护着她。

    “木姐姐小时候生活在海边么?”小禾问。

    “嗯,是在荒外,靠近冰海,一眼就可以望见终年不化的雪山。”慕师靖微笑着说:“我们村子是靠捕鱼为生的,每个孩子都要自己走入深蓝,搏击风浪,捕获一条凶猛巨鱼才能宣告自己成年。”

    小禾竟露出了神往之色。

    慕师靖明明是在说谎,可她提及冰海之时,身体莫名一凛,寒意涌上心口,隐约间,她真的记起了白茫茫的天地,她以冰山为舟,寒冷彻骨的海水在脚下翻涌,她的面前,海水墙立着升向天空,遮蔽日光,滔天的水幕后是一个张开双翼,白骨嶙峋的影。

    吃掉她,吃掉她……

    当她再次看向小禾时,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幽幽浮现。

    吃掉她,吃掉她,她们都是大地的叛徒,是王座背后的阴影,大祸还未酿成,魔鬼犹在沉睡,趁现在,吃掉她吧……

    “姐姐,你怎么了?”小禾问。

    小禾见她瞳孔忽凝,冷汗淋淋,立刻关切发问。

    慕师靖的思绪被拽了回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没什么,小时候留下的阴影太重,现在回想起来难免还有些不适。”

    “这样啊。”小禾点点头,感同身受。

    “那你是怎么加入道门,又是怎么与你之前的道侣相遇的呢?”小禾更好奇了。

    慕师靖继续编了下去。

    关于她过去的道侣,几乎是每日必须要聊的话题了,小禾总会见缝插针地提起,对她的情史很是关心,慕师靖说谎也说习惯了,在她的故事里,林守溪同样身世悲惨,说他小时候被关在一个大院里做童工苦力,为了逃出去种了棵树,经常给树浇水施肥,后来树长高了,他就爬树出逃了,当时他们被各自的仇人追杀,在四岔路口相遇,对视一眼后心生默契,诱骗两边的仇人打在一起,他们趁乱出逃。

    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的时候,慕师靖总觉得她无意间说出了什么隐喻,只是现在的她对这个隐喻的谜底一无所知。

    “那时候,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光。”慕师靖又开始故作深情了。

    小禾却是相信了,很是感动。

    没想到林守溪还有这样的故事,只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而她什么都知道……

    小禾不由气馁。

    慕师靖见她又有些伤心,连忙宽慰,说:“好了好了,未婚夫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姐姐娶你。”

    “不会没的。”小禾轻声说。

    “活着就更好了,我听说你那位未婚夫很漂亮,到时候姐姐将你们一同娶了服侍我。”慕师靖笑盈盈地说。

    小禾心中了然,心想她这是假借玩笑说真心话呀……看来木姐姐果然还未放下。

    嗯……若林守溪真的还活着,也对她尚有情感,她能接受么?

    她爱林守溪,也很喜欢慕姐姐,若三人在一起,应也是快乐的吧,可是……

    不对,怎么能喜欢谁就一定要都在一起呢,她对楚映婵,对师尊,甚至白祝那小丫头观感都很好,难不成大家都要在一起么?

    这個想法显然是幼稚而荒谬的!

    “嗯?小禾怎么不说话了?是害羞了么?你耳根子都红了哎。”慕师靖撩起她的头发,看她晶莹的耳朵。

    “我才不会害羞。”小禾一脸傲娇,她抿着薄唇盯了慕师靖一会儿,淡淡地说:“你现在是名门正道的仙子,不能这样,还是我将你们都娶了吧。”

    “那我那个前道侣……”慕师靖微笑,想要刁难她。

    “一并娶了就是。”小禾说。

    “你都没见过我前道侣就……小禾,你这也太伤风败俗了吧?”慕师靖吃惊道。

    “没关系,这样才好玩嘛,对吧?”小禾唇角噙起笑意,她心中也在冷笑,讥讽着木姐姐的愚笨,都这么多天了,竟真一点端倪没看出来么?

    慕师靖倒确实被惊住了,她看着少女清纯的容颜,讶然道:“小禾原来也是小妖女么?”

    “怎么?木姐姐害羞了?”小禾取笑她。

    慕师靖不甘示弱,道:“小禾妹妹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哼,你终究是个女孩子,哪怕真娶了我,想来也有不足之处。”

    她也不知道不足之处是什么,只是觉得世上结婚的几乎都是男女,想必一定有其门道。

    小禾觉得自己听懂了,立刻说:“这个不用姐姐担心,办法很多的哦。”

    “办法……很多?”慕师靖有些懵。

    “对呀,比如萝卜就可以,我到时候用你最讨厌的红萝卜欺负你,让你又爱又恨!”小禾愉悦地调戏着她。

    “红萝卜?”慕师靖很想问清楚,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显得自己无知。

    小禾这才想起木姐姐只是个嘴上逞能的小仙子,如今见了她这副情态,也顾不得伤势了,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慕师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身为姐姐的她竟被取笑,她顿感颜面尽失,气得直接扑了上去。

    “哎……姐姐干嘛。”小禾一惊。

    “我要替你夫君好好管教管教你这坏丫头。”慕师靖威严开口。

    “姐姐以前经常被你道侣管教么?”小禾好奇地问。

    “放肆!”慕师靖想起了三花猫的那篇文稿。

    那是三花猫的代表作之一,写得活灵活现,它还在落款处自诩史官,慕师靖通读过几遍,如今被小禾这么一问,她竟有种这些事真实发生过的错觉。

    慕师靖更恼,她看着小禾笑盈盈的模样,也不怜香惜玉,直接扑了上去。

    两位绝色少女又缠打在了一起。

    小禾境界虽高,但毕竟伤势未愈,又被偷袭,很快就被慕师靖制服,臀儿挨了顿打,娇小俏丽的雪发少女被揍得小腿乱踢,嘤咛不止。

    “以后记得懂事点,你可不是姐姐的对手。”慕师靖取得胜利,颇为得意。

    “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小禾嘟囔道。

    “怎么?不服气吗?”慕师靖问。

    “当然,你区区浑金境,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小禾说。

    慕师靖猜测这是激将法,但她还是被激起了,神秘兮兮地说:“我可还有压箱底的招式没用呢。”

    “什么呀?”

    “秘密怎么能说?”

    “不能说就是没有咯,故弄玄虚。”小禾一脸轻蔑。

    “你……”

    慕师靖再度感到生气。

    “我什么?还没编好么?”小禾继续说。

    她知道,木姐姐已话到嘴边,只差一线了。

    “要小禾帮你一起编么?对了,姐姐之前的话该不会也是骗人的吧?”小禾故作惊诧。

    “你是龙!”

    慕师靖忍无可忍。

    我是龙?小禾一惊,心想这是什么新颖的骂人方式吗?

    疑惑只是刹那,小禾忽然觉得,她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狂风,她感觉她体内沉寂的神血像是得到了呼唤,陡然沸腾了起来!

    慕师靖也吃了一惊,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小禾旳身体里似乎真的有龙血!

    不对啊,自己只要遇到龙的血裔,都会有很明显的感知,为何小禾在自己身边待了这么久,她始终没有发现呢?

    不对啊,小禾给自己讲身世时,分明说自己得到的是白凰的传承……

    难道说,传说中的白凰也是龙?

    是了,巨龙张开双翅翱翔天际之时,确实与传说中的凤凰很相像……难道说这是一种以讹传讹的误解么?

    慕师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禾没事吧?”她俯身去探查她的情况。

    “嗯……没事。”

    小禾摇摇头,她虽觉身体有异,但并不痛苦。

    她隐约明白了,慕师靖说出那句‘你是龙’时,一股无形的龙属之力注入了她的体内,它不会给她力量,只是赐予她‘龙族血裔’的身份,从而令慕师靖可以居高临下地产生压制。但这一次,这种力量注入体内时,她身体里原本的神血开始嘶吼咆哮,感到抗拒,要将对方驱逐出自己的领地,仿佛自古以来,它们都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看到小禾没事,慕师靖放心下来,立刻展示自己对龙裔的压制力。

    血脉的压制之下,小禾心中确实催生出了臣服的念头,她知道,慕师靖这听上去平平无奇的真言,几乎可以抹平一整个境界的差距!

    “知道厉害了么?”慕师靖问。

    “知道了。”

    小禾乖巧地点点头。

    慕师靖连战连捷,心中骄傲,隐隐看到未来自己称霸道门,小禾与楚映婵皆随侍两侧的光景了。

    但她不知道,压箱底的功法一旦暴露了,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更何况还被声之灵根死死克制呢。

    小禾暂时服软,一如白虎卧于山丘,潜伏爪牙忍受。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们的思绪。

    小禾与慕师靖飞快对视了一眼。

    ——这是地牢的开门声!

    这么多天过去了,终于有人来发现端倪,查探地牢了吗?

    她们的心悬了起来。

    事不宜迟,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两人飞快地隐匿了起来。

    地牢中的烛火被点亮了,一道又一道影子被光打在了石壁上,缓缓地移动了过来,暗处的小禾与慕师靖屏息凝神,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妖煞塔的变故已传至神山,神山的修真者来救她们了!坏消息是,他们出师未捷,在妖煞塔尽数被捉,如今被铁链捆着,走在押入地牢的路上。

第一百七十章:出笼

    冰冷潮湿的地牢里,人影被火把照亮。

    几个裹着黑袍的妖走在前面,干瘦的手臂上缠持着黑色的锁链,他们组成了这个队列的前后两端,被押送的修真者挤在中间,面色各异,或惧怕,或懊恼,或慌张,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平静。

    这里的许多妖都喜欢裹上各色的衣袍,从侧面看,几乎不会露出手以外的任何部位,据说披袍是远古时期就留下的习惯,可能源于对古袍之主的崇拜。

    跟在两侧的红眼恶犬像是嗅到了什么,对着暗处吠了两声。

    黑袍妖怪倒未起疑心,他们将铁索插入墙壁,禁锢住犯人以后井然有序地离去。

    “要跟出去么?”小禾用灵根将声音包裹,精准地递入慕师靖的耳中,询问她的意见。

    慕师靖摇了摇头。

    一来小禾还未痊愈,负责押送的妖怪数量众多,境界莫测,难免危险,二来这她也想从这些修真者口中探知些外面的情报。

    随着火把的撤走,地牢洞窟里的光也潮水般退去了,一切再度寂静,片刻之后,抽泣声响起。

    哭的是一个十四五的少女,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看起来家世不凡,只是她的境界不高,才刚凝丸不久。

    “别哭了,听说圣壤殿已令罪戒神女前来了,我们一定可以得救的。”一旁的少年同样很紧张,却还是安慰她。

    少女自顾自哭着,没有回应,一旁的人却吃了一惊,连忙问:“罪戒神女?哪一位?”

    “不知道,我也是听师兄他们说的。”少年摇了摇头,担忧道:“师兄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来之前他们都说妖煞塔山只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妖怪聚成的破山而已,怎么……会这样。”

    另一旁一个书生模样的修道者摇着头开口,他的衣袖被墨染黑,看着像血迹。

    妖煞塔并非什么秘密的**,它距离神山不远,始终不构成什么威胁,得知妖煞塔邪物出世之后,大部分仙师并未太当回事,派来的也都还是尚在学习的弟子,想让他们积累一些功绩,不成想真到了此处,面对漫山遍野着了魔的妖,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师父……你还好吗?”

    另一边,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的黄衫女子,问。

    黄衫女子面容冷漠,不言不语,那对修长的柳叶眉时不时颤一颤,像是在做什么挣扎。

    “她似乎是仙人境。”小禾观察着她,轻声说。

    慕师靖闻言微惊,她先前只顾打量她的容貌,此刻凝神细看,才发现这真是位仙人境的高手,她的右肩洇满了鲜血,肩胛骨处扎着一颗用以封印修为的刺眼黑钉。

    连仙人境的修真者也被轻易捕获了么……

    看来形势比想象中更加严峻。

    地牢的空间很大,小禾与慕师靖就挤在一根天然石柱与墙壁形成的凹槽里,偷听着他们的对话,凹槽空间狭小,所幸她们身材都很苗条,勉强可以胸背相贴地挤在一起。

    偷听了半个时辰之后,她们大致知道了外面的事。

    消息最先传到的是神守山的斩邪司,斩邪司卜了一卦,未见有何大碍,便先派一部分弟子前来调查,这位黄衫女子是他们的师父。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什么太古凶物复活,一个仙人境修士对付起来是绰绰有余的,但妖煞塔发生的事远超神山的预料,他们闯入后不久就遭到了妖兵的埋伏,妖兵在紫星的照射之下实力大增,飞快就将他们击溃,有的被当场杀死,有的被擒获后押入牢中。

    “这是整个师门被一网打尽了啊……”慕师靖喃喃自语。

    她若是那位黄衫师父,以后哪怕化险为夷,恐怕也是一辈子的道心阴影了。

    听着听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忽地从一个修真者口中蹦了出来。

    “听说那位云空山的楚仙子很早些日子就来妖煞塔了,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她一点音讯都没往回传?”

    “楚仙子?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王女么?”

    “嗯……楚仙子该不会也遭遇不测了吧?”

    “怎么,怎么会?她可是仙楼弟子啊。”

    “怎么不会?”始终沉默的黄衫女子终于开口,“城墙之内身份才有作用,到了城墙外面,尊贵的身份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其他弟子闻言,想着现在的处境,陆续点头……过去的几年,楚映婵名声太盛,甚至有人说,许多修道者生不逢时,错过了楼主年少时的风采,但也无妨,从这位楚仙子身上亦能窥见七分,至于剩下的三分大抵是向天下其余仙子叫板的勇气了。

    倒不是楚映婵不想模仿师尊当年壮举,将同龄人挑战一遍,也败上一遍,只是如今神山早已有了规矩,除了山门比试外不准内斗,说来讽刺,这道规矩恰恰是宫语掌权后亲自参与制定的。

    楚映婵的名声盛了太久,以至于云空山之外的不少修道者还未反应过来她堕境一事。

    “未必,楚映婵很可能都没有来这里。”又有人说:“我听说她新收了一名弟子,她名义上是去妖煞塔斩妖除魔,实则是与那位弟子一同游历,去的地方可未必是这。”

    “弟子?”

    “是啊,你没看一个月前的邸报么?”

    他们来自神守山,对于云空山之事的了解大都来源于神山邸报。

    楚映婵与其弟子同路下山一事是街头的布衣修士发现的。

    负责撰写邸报的府上养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耳目众多,无论是世俗街巷还是神仙洞府皆线人密布,在神山堪称手眼通天。

    “报上怎么说的?”弟子好奇地问。

    “报上说,那位弟子是个绝世天才,非但如此,他与楚仙子还有婚约关系,这婚很可能是楚王室为她定下的,他们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是未来的夫妻,此次远行斩妖除魔其次,培养感情为真。”那人淡淡开口,言语中透着藏不住的嫉妒。

    “竟有这种事?这么大的事,以前怎么一点风声没漏?”

    “哼,以前楚仙子境界高,心高气傲,恐怕看不上那少年,现在跌了境,当然不能再像过往那般任性,要做其他考虑了。”

    “楚仙子……竟也如此么。”

    慕师靖听着这些对话,虽知只是谣言,但也觉得有趣,她与楚映婵交流虽不多,但她是不太喜欢她的,主要原因是楚映婵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她觉得道门有自己一个冰山仙子就足够了,楚映婵不仅多余,还要分走师尊对自己的爱。

    小禾远比慕师靖吃惊得多,她与楚映婵同游了半年,自诩对她很是了解,可怎么她才走没几天,楚映婵就完成了开宗立派、收弟子、订婚这三件大事,这也太快了吧……

    小禾虽也不至于因此心生芥蒂,但总有一种背叛感。

    慕师靖瞥了小禾一眼,看着她满脸困惑的神色,很努力才忍住没笑出来。她很想告诉小禾,楚映婵的弟子兼未婚夫不是别人,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林守溪,你的好姐妹和你的未婚夫私奔了,不要你了。

    另一边,他们的话题果然从楚映婵转移到了那位弟子身上。

    “对了,那名弟子哪来的,叫什么?听说他还败了真仙转世……怎会凭空出这么一号人物。”

    谈及此处,慕师靖与小禾都紧张了一起。

    小禾好奇楚映婵未婚夫的身份,慕师靖则开始打腹稿,想骗小禾说没告诉她林守溪还活着并非是姐姐想独占你,而是对你好。

    她们一同凝神细听。

    关键时刻,黄衫女子再度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这种时候就不要谈论这些了,更何况还是谣言。”

    “谣言?”

    “嗯,七天前就有篇文稿发出,澄清了此事,撰写者不是别人,正是楚映婵的娘亲。”黄衫女子解释说。

    “师父怎么这都知道?您这般关心楚仙子么?”

    “我关心她做什么?”

    黄衫女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她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弟子们,或哭哭啼啼或心如死灰或不知死活,令她有种自家山门毁灭算了的感觉,她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运转真气,试图将那枚黑钉从肩上逼出。

    弟子们感到师父情绪不好,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小禾努力别过头,看向了挤在她后面的慕师靖,似是在向她询问这個问题的答案。

    “我是师尊养在外面的,和她不熟。”慕师靖搪塞道。

    小禾将信将疑。

    不过一想到楚映婵很可能要来,小禾不免心生担忧,楚映婵现在的实力不过是元赤境中境左右,与自己相差无几,真要来了恐怕凶多吉少。

    “楚楚可别来了。”小禾忧心忡忡。

    “我们都自身难保你还关心她?”慕师靖看着她晶莹的耳朵,很想咬一口。

    “对呀,若是她来了,你们道门岂不算是被一网打尽了么?”小禾说。

    慕师靖一愣,发现好像确实如此,她安慰道:“放心好了,万事都有师尊在,师尊在则道门在,没人能将道门一网打尽的。”

    “但愿如此。”

    小禾也不想逞能,她希望楼主能早些来,将她们救出去。

    藏了大约一个时辰,小禾与慕师靖见他们情绪稳定,打算出去与其交涉,多问些有用的情报,顺便一同谋划越狱之计。

    但她们的出现还是太过突然,被绑着的大部分弟子本就心弦绷紧,如今黑暗处幽幽浮现出一对艳若灵魅的少女,他们无不吓了一跳,哪怕慕师靖努力做噤声的动作,不少弟子依旧没能抑制住惊叫。

    “你们是谁?”

    黄衫女子也立刻睁眼,她下意识想做拔剑的动作,可手脚被拷,唯惊得铁链震动。

    “别怕,我们是来救人的。”

    慕师靖如此说着,取出了自己的腰牌,竖到了她面前。

    黄衫女子更加吃惊,道:“你们来自云空山?”

    “嗯。”

    慕师靖冷着脸点头,将云空山仙子的形象维持得很好。

    “你们怎么……”黄衫女子打量着她们,她在脑中搜索姓名,却无一可以与之匹配。

    眼前两位少女皆是单靠容貌就可名动天下的绝色,她怎会一点不知?

    “别乱猜了,我帮你解印,手铐脚链之类我也会以剑斩松些,稍后你们假装被缚,待他们下次来的时候,一举挣脱,我带你们杀出去。”

    慕师靖尽然有条地说着,她拔出死证,递给小禾,让她去将弟子们的脚链砍断,她则在黄衫女子面前盘膝坐下,尝试帮她拔出黑钉。

    死证是柄绝世好剑,对于小禾也有着天然的亲切,它削铁如泥,斩些链条自不成问题。

    先前哭哭啼啼说想要逃出去的女孩子看着这位雪发姐姐,却是更加害怕了,她忧心忡忡地说:“外面好危险,随时会死,我们还不如躲在这里,等神女来救我们。”

    地牢直通山的内部,看起来确实安静又安全。

    小禾却二话不说将她的脚链斩断,说:“你这副样子,别人要想杀你,你一点还手之力都不会有,命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

    小禾的话在不久之后就应验了。

    慕师靖解黑钉无果,还想再加以尝试,沉重的开门声却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小禾与慕师靖默契后退,再次隐匿气息,躲入了阴影深处。

    高大的石门打开了,石门之外甬道壁上的火光照了进来,远远就映出了一个巨蟒般旳影子。

    黑袍妖怪走在前头,他的身后跟着一头蠕动的白色巨虫,它形同肉蛆,却大了百万倍,一对硬邦邦的口器宛若镰刀。

    “乖孩子,吃掉他们吧,他们精心为你挑选的祭品。”黑袍人止住脚步,摇了摇手中的黄铜铃铛,说。

    他还有后半句没说——吃掉他们后,你也会成为优秀的祭品,成为地底神明复苏后的第一道美餐。

    先前尚能谈笑的修真者见到这巨型蠕虫一下子傻眼了,只见它听到铃铛声后如获命令,横冲直撞而来,所过之处留下了长长的白色黏液。

    黄衫女子大惊,她能看得出,这头巨型蠕虫实力非凡,现在的她以及她的弟子们,根本不是其对手。

    她本能地想做出反抗,却又想到什么,偷偷望向了某处黑暗。

    角落里,慕师靖压了压手,示意她冷静。

    黄衫女子心领神会,立刻佯作焦虑,她望向弟子,道:“完了,我们现在根本不能动弹,都会被吃掉的。”

    她将‘不能动弹’四字咬得很重。

    弟子们虽然恐惧,但也听懂了,他们强忍着惧意没有动弹,眼睁睁看着蠕虫的肉躯刮擦过甬道,向他们移动过来。

    “你们的神女救不了你们的,千年已经过去,属于人的乐土即将毁灭,埋葬在世界各地的诸神将在大地恶魔的呼唤下苏醒,它们会同龙尸一般破开土壤,迎接阳光,你们人类在神的面前,不过是螳臂挡车的玩偶。”

    黑袍人有节奏地摇动着铃铛,口中吟哦不止的声音像预言也像诅咒,他沉醉其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暗处有人在朝他逼近。

    负责动手的是小禾。

    小禾境界更高,且有声之灵根作为隐匿,是绝佳的杀手。

    她知道,此战关键不在那蠕虫,而在这铃铛上,她要杀死摇铃者。

    慕师靖握着剑鞘,凝神看她的动作,只要她出意外,随时准备补救。

    “有了……”慕师靖见小禾无声无息地潜到了他的右后方,心中大喜,觉得她这身手以后抓奸肯定一抓一个准。

    可偏偏在这时,死证嗡然而鸣。

    所有人都被死证的嗡鸣声惊住了。

    死证每天都会准时鸣叫,喊慕师靖起床,这是慕师靖刻在里面的命令,小禾还常常抱怨,想让她将其关掉或调晚一些,慕师靖不允,还嘲笑她的懒惰。

    时辰到了,死证如常而鸣。

    小禾心中悚然,后悔没用声之灵根压住剑的声音,如今反应过来已晚,她只得硬着头皮将剑送上去。

    黑衣人得到了反应的时间,反手将其挡住,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引得铜铃乱摇,铃声中,蠕虫加速朝着他们冲去,弟子们肝胆欲裂,再不能忍,要么起身逃命,要么瘫软在地,唯有黄衫女子竭力起身,拔剑去拦这巨虫。

    这个黑袍人境界不俗,隐有半步仙人,若与小禾捉对厮杀也许不是小禾对手,但小禾想要速杀他也没什么可能。

    “你是龙!”

    慕师靖陡然大喝。

    喝的却不是摇铃者,而是那蠕虫,蠕虫立刻彷徨不安,如同罪人。

    “吃掉他!”慕师**借着血脉压制下达命令。

    黑衣人见势不妙,想要逃走,却被小禾一剑拦住,他正与小禾拆招,远处,暗器飞来,赫然是根红萝卜,萝卜虽不尖锐,但只要足够快也有堪比刀剑之用。

    黑衣人的脖子被萝卜精准洞穿!铃铛落地,蠕虫失控,开始在地牢中疯狂舞动身躯。

    再没有迟疑,小禾与慕师靖领着弟子们杀了出去。

    可就在他们逃出地牢的刹那,地动山摇!

    动静来自妖煞塔的方向。

    小禾朝那里看了一眼,立刻震住。

    只见妖煞塔的山体仿佛蛋壳,正在缓缓开裂,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诞生,与之一同升起的,还有一根深埋山中的巨矛。

    那曾是封印恶魔的矛,如今它松动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神女天降

    地牢出口面朝妖煞塔。

    那座平日里寸草不生的贫瘠高峰如今已布满了裂纹,裂纹里流淌着滚滚的熔岩,它笼罩山体,像是岩石的血丝。

    地层深层,有怪物正在不停挣扎,试图将自己的身躯从岩层里挤出来。

    “神言之柱……”小禾怔怔开口。

    “你在说什么呀?”慕师靖紧跟着冲出地牢,来到了她的身后,她仰起头,也呆住了。

    “神言柱?你是说那根矛一样的东西吗?”慕师靖问。

    小禾点点头,语速极快道:“那个东西一直埋在山里,过去被称为神言柱,小时候,姑姑带着我去柱子测算过命运,神柱给予回应之后,她才带我跋山涉水,去寻找传说中的白凰血脉。”

    那时候它深埋在山体中,只露出了中间圆柱形的一段,所以被误认为是柱子,柱子颇为神奇,上可听天运,下可避凶吉,是妖煞塔的象征之一,将耳朵贴在铁柱上时,她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地底擂动的‘咚咚’声,现在回想,那声音像极了心跳。

    如今这根‘神柱’正在缓缓升起,终于显露出了它全部的面貌!

    慕师靖现在可没空听这些,她敷衍地点了点头,抓住小禾的手腕,只说:“快离开这里,出了妖煞塔的范围就安全了。”

    “啊……哦。”

    小禾仓促应声,被抓着手腕飞奔,冲下岩石一路向前跑去。

    临走之前,小禾不忘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隐约看到,长矛之上立着一个人影。

    身后,其余弟子也跟着冲了出来,人在密闭空间中兜转而出时容易失去反向感,他们见到外面的场景也惊呆了,不知该往何处逃窜,便跟着慕师靖与小禾一起跑,但没多久,慕师靖就停下了脚步。感知力向着四周延伸时,撞见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它们在识网中黑压压一片,像是迁徙的蚁群。

    “怎么了?”小禾问。

    “它们包围过来了……”慕师靖寒声开口,随后又摇头,道:“不对,它们不是来我们的,它们是去妖煞塔的!”

    魔王即将现世,被迷惑的群妖皆是臣子,它们正在向着王座赶去!

    群妖的包围圈依旧如铁桶般收缩着,若是逃亡不及,她们依旧会被逃亡的群妖踏平。

    慕师靖敏锐地观察了一通四周,轻声说:“跟我来。”

    妖煞塔山峰林立,狂风在山峦之间穿梭,像是铺天盖地的洪流,移动的人群在巨大的山影里如泥丸滚动,无比渺小。

    暗沉沉的天空中,四周的云也在朝着这里聚拢,它们向着妖煞塔的中心汇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乌云如束红光闪耀,像是有巨龙在其中游曳交媾,鳞片开合,喷吐雷电,黑紫色的星辰依旧悬在空中,散发着妖异的光芒,俯视人间。

    小禾面对着妖煞塔奔逃着,在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上纵跃前行,她看了眼手腕的红绳封印,血液流速加快,心脏也越跳越快。

    她感到了一种召唤,妖煞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极具诱惑,连她的灵根都无法屏蔽,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危险的。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慕师靖注意到了小禾的不对劲,问。

    心不在焉……

    岂止是心不在焉,小禾的心跳还在不断加速着,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感觉自己本就不够厚实的城墙渐渐无法容纳躁动的心脏了。

    “我们会死在这么。”小禾轻声说。

    “怎么又说这种话?”慕师靖蹙眉,宽慰道:“自古红颜博命,像我们这样的,打底也是长生不老。”

    小禾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但那个声音依旧在她心头幽幽泛起着,诱惑她前去妖煞塔觐见神明,届时她会成为真正的天命,成为妖族风华万代的王。

    枝叶的影擦着衣角倒退,树冠的枝杈密密麻麻笼罩上方,它们像是一截截撕扯天空的干枯手指,重复的场景在小禾眼中不停滑过,渐渐地,她生出了天旋地转之感。

    咔。

    脚下树枝踩断,猛地一空。

    “小禾!”

    慕师靖感觉手头一重,回头看去时,小禾已拉着她坠向地面。

    持续不断的心跳声里,小禾隐约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服下白凰之血的场景,彼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错乱的场景,如今,这些画面再度复现了。

    她看到了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大海,白焰一直升上苍穹,天空也像是被熔化了的白银,朝着海的尽头流淌过去,海于天之间,一个神秘的影子正盘旋着,这个影子拥有龙尸一样铺着翼膜的骨翼,但与龙尸不同的是,它拖着九条长长的尾羽,看上去就像传说里涅槃重生的凤凰。

    白凰么……

    白凰在记忆中吟唱着,与心底的声音重叠了起来,她不敢深想,仿佛只要念头一动,她就能看到太古战争中不可直视的神,画面的最后,是一支陨石般从天外飞来的巨矛,巨矛穿插的不是胸膛,而是它发出声音的‘喙’。

    画面的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雪山之巅立着掷矛者,小禾无法从这模糊的画面中看到掷矛者的面容,唯见如焰的黑裙在火山上飘动。

    接着,随着画面中长矛贯穿白凰之口,小禾也感到有什么东西猛地挑开薄唇插到了她檀口中,她下意识伸舌舔舐,是血的味道。睁开眼后,她对上了慕师靖的瞳孔,原来是她将手指头割破,送到了她的嘴里。

    慕师靖的血有着无法解释的能力,声之灵根都无法屏蔽的怪响,竟然被她的血压制了下去。

    “轻点,咬痛我了。”

    慕师靖有些委屈,只觉得养个老婆成本也太高了,以后还是把林守溪喂给她吃吧……

    小禾一惊,立刻松口。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是伤势又复发了吗?”慕师靖问。

    “没有。”小禾摇摇头,说:“是那个东西在叫我。”

    “那个东西?”

    慕师靖心领神会,小禾说的是那个正在妖煞塔中缓缓爬出来的怪物,它在呼唤小禾……小禾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丫头能与那等古董一样的怪物有何交集?

    “不对!”慕师靖忽地想到什么,立刻问:“小禾,你刚刚说,你姑姑带你获得白凰传承是神柱的旨意?”

    “嗯……”

    小禾冰雪聪明,也飞快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难道说,当年小禾获得传承从不是什么天意,而是地底魔王的谋划?它在地底等待多年,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它借助‘神柱’将其骗入山中,让她以身为容器接受传承,然后带回妖煞塔中,伺机吞噬!

    想到这里,她们飞快对视一眼,哪还敢在这煞气冲天的鬼地方停留,小禾抿了抿唇间的鲜血,气息微吐,很快,两位少女的身影飞跃而起,蹿上高枝。

    但先前小禾突发的状况还是耽搁了时间,天空中的紫星传达下了指令,妖兵们宛若提线木偶,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你们别跟着我们!”

    慕师靖对着身后跟随而来的人大喊。

    这些修真者是她们在地牢中救的弟子,为首的黄衫女子停下脚步,问:“两位是嫌我们境界低微么?”

    “不,它要捉的是我们,你们跟着我们必死无疑,往那个方向逃,还有活命的机会。”慕师靖飞快给她指了個方向。

    黄衫女子闻言大为愧疚,立刻说:“我让他们去逃,我来帮你们,我封印虽在,但现在也恢复到元赤境的实力了。”

    “不用,我们自有打算……好好惜命,你要是死了你们门可就灭了。”慕师靖说。

    “那两位……”

    “我们在神山会合。”

    慕师靖这样说着,对她们招了招手,领着小禾飞快离去,如黑燕隐匿于夜。

    “门主……你说她会不会是想把我们当诱饵,自己逃命?”先前地牢中那个哭哭啼啼的少女站在黄衫女子身边,轻声说。

    啪!

    黄衫女子回身,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被抽得转了个身跌坐在地,捂着猩红的掌印发愣,她还有些懵,只是看着黄衫女子,又怨恨又委屈,这次她喊的不是门主,而是:“娘……”

    黄衫女子没有理她,她令弟子们列队,随着方才慕师靖所指的方向逃去。

    而另一边,慕师靖与小禾没跑多久,果然就遭到了妖怪的围攻。

    这些妖怪受到了紫星的影响,瞳孔白得发亮,近乎行尸走肉,它们的衣袍间黑烟游走,衣袍下的肌肉也不断膨胀着,这些力量皆是生命换来的,它们已然成了杀戮的机器,不再被理智所支配。

    面对着树林中陆续逼近的群妖,慕师靖已经拔出了死证,死证久未染血,杀意正浓,此刻已在少女手中嗡鸣不休了。

    乌金色的金光如虹拔地,掠入其中,不见人影,只见剑光飞卷,带起一片片残甲鲜血,小禾紧随其后,身形似箭,直来直去,可所过之处,剑刃贯甲达背,妖将纷纷被斩杀下去,唯剩它们坐下的坐骑在发疯般的四窜而吼,杀掉某一头妖将时,小禾却愣住了。

    “婆婆……”

    小禾看着中了一剑后坠落在地的妖将,怔怔开口。

    妖煞塔是她的家乡,这里有许多妖怪是看着她长大的,眼前的这位婆婆便是其中之一,小的时候,婆婆还教过她如何缝纫衣裳,她以前穿的兽皮裙就是婆婆帮她缝制的,许久未见,她没想到婆婆已这样老了,老得她险些没认出她来,鲜血从胸口涌出,这位有恩于她的老人被她亲自送上黄泉。

    慕师靖还在前面冲杀,小禾看到那乱飞的残肢断甲,甚至有叫停的冲动,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怀中的尸体。

    妖兵还在陆续围攻上来,莫说为婆婆收尸,她甚至连伤心的时间也没有。

    她抹去了眼泪,飞快来到了慕师靖旳身边,慕师靖停在枝头,一动不动犹若静止,她正在凝神观察四周,脸色越来越沉重。

    “怎么了?”小禾问。

    “有东西来了……很大。”慕师靖只感知到了这些。

    很快,她们就知道那个大东西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巨人般的怪物,它手握石头磨制的巨刃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树木折断,岩石破碎,在锁定了慕师靖与小禾的方位后,它转走为奔,手脚之间罡风涌动,如一把巨大的绞肉机器横扫而来。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关巨人的传说,他们在传说里是神明与人类交媾诞生出的半神,生活在一片终年火焰弥漫的地界,吞饮浓烟,但眼前这只显然不是传说中的巨人,它是由无数死人的尸体拼凑出来的,每一个部位皆由密密麻麻的断肢构成,极为瘆人。

    而连接这些死妖尸体的则是一条白蜈蚣,它埋在尸骨之中,构成了支撑起身躯的脊椎,只将一个生着獠牙的嘴巴露了出来。

    这是个极为棘手的敌人,它因为体型巨大,所以哪怕是简单的挥拳都势大力沉,足以将人直接粉碎,更可怕的是,它身躯上挂着的尸体皆是傀儡,每一个都有可能诈尸,借着巨人大幅度的攻势展开绕背的刺杀,非常难缠。

    慕师靖估算了一下,它哪怕只论境界,也应该相当于一个元赤境巅峰的强者了!

    面对这头残肢巨人的突袭,两位少女避无可避,只可硬着头皮与之交战。

    “你是龙!”

    想也不想,慕师靖直接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这句话竟没有造成一点效果!

    她百试百灵的真言竟然失效了,自这个法术被发明以来,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见……

    是什么东西在暗中干扰她开口吗?

    慕师靖压下了一瞬而来的恐慌,挥舞死证与之交战,她精准地躲过了巨人的每一次锤击,在它密集的攻势中兔起鹘落,纵跃不止,一个个试图攻击她的活尸被她击落,但这些尸体像是杀不死的一样,它们落地之后又会重新汇聚,爬回巨人的身体。

    关键点在那白蜈蚣身上……

    慕师靖心中了然,她紧握死证,目视巨人的中轴线,准备悍然一击将其毙命。

    正当慕师靖还在思考用怎样的身法躲过它的进攻时,小禾的声音陡然响起:“帮我吸引它注意力。”

    慕师靖这才发现,小禾不知何时拔起了一根巨大的树木!面对着这巨人,小型的刀剑根本刺不透它的身躯,于是小禾直接以巨木为剑。

    这一幕与镇守神域中很像,慕师靖也说出了和林守溪一样的词:“小禾好猛……”

    她立刻跃起,发出厉叱,吸引巨人的注意力,巨人果然被她吸引,挥动双手前去擒拿,趁着这个机会,小禾已抱着大树来到了一旁被战斗毁成的空地上,将其抡圆一扫,第一记打其腿弯,巨人受到重击,单膝跪地,小禾稳了稳巨木,抱在腰侧又是一刺,这株比她人不知大多少倍的木头就这样如矛前刺,将巨人整个贯穿!

    白蜈蚣被打出了巨人的躯体,躯体缺少了连接,开始崩溃,慕师靖瞅准时机,直接掷出死证,死证轰然破空,击碎了蜈蚣的铠甲,将它头颅砸穿,蜈蚣对着天空发出濒死的尖啸,身躯扭个不停,小禾用巨木一砸,彻底送它上路。

    死证抽回,振血归鞘。

    两人完成了绝妙的配合,顺势击掌。

    慕师靖觉得这巨人应是那魔王座下最强力的战将了,它都不是她们姐妹联手后的对手,谁又能敌?

    念头才动,慕师靖再度震住了。

    小禾看到慕师靖这个表情,也感到害怕,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不用慕师靖回答了,从这里望去,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巨人踏平森林,朝着她们走了过来,算算数量约莫有十只!更可怕的是,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巨人王,巨人王的体型是这头尸体的至少三倍大,它移动过来,浑像一头肉山。

    光是杀一头蜈蚣巨人就已如此吃力,十头……

    她们何德何能,能承受十位元赤境强者的围攻,何况里面还有一位至少仙人境二重楼的强者!

    “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遗言了。”面对这地狱般的场景,慕师靖也绝望了。

    小禾望着十一头挪动而来的巨人,轻轻嗯了一声,竟真的构思起了遗言:“我倒是没什么……若林守溪还活着,希望能有轮回来世,若他死掉了,希望黄泉可以相逢吧。”

    “你还真说呀!”慕师靖听得气恼,清叱道:“而且你这是什么遗言啊,怎么全是对你夫君说的话,姐姐对你这么好,你一句也不提我?”

    “因为木姐姐不会死啊。”小禾微笑。

    “你说什么?”

    慕师靖一愣,转过头时,却见小禾已在拆解腕上绳索。

    “我带你活。”小禾说。

    她立在夜色里,雪白的衣裙在风中飞扬,比衣裙更白的脸颊则挂着浅浅的笑。

    解开封印之后,她就能拥有与巨人王对敌的实力了,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帮她将封印上锁,她将一直杀戮下去,直到被神血彻底反噬。

    慕师靖立刻按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你疯了?”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一起死吧。”小

    禾心意已决,她摇摇头,说出了最后的心愿:“希望幽冥地府没有我讨厌的白萝卜。”

    慕师靖不知如何反驳,她知道如今的场面确实神仙难救,但姐妹同笼这么多天,感情深厚,她又怎能眼睁睁看小禾为了救自己去送死!

    “木姐姐,你困不住我的。”小禾笑着说。

    “谁说的?”慕师靖哪里服气,立刻大喊‘你是龙’。

    这一次,真言再次失效,它被小禾的声之灵根掐断了,小禾的境界实力远高于她,她若一心挣脱,慕师靖根本无力回天。

    “你是龙,你是龙,你是龙!”慕师靖不停大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小禾挣脱了她的束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她耳边轻轻说:“姐姐出去以后,若遇到了你之前的道侣,与他和解吧,他是很好的人……”

    小禾从她身边走过。

    巨人已经临近,它们中的王者俯下了巨大的身躯,它对着下方伸出了一根手指,如碾死两只蚂蚁。

    绳子即将解开。

    就在这慕师靖眼中神仙难救的境地里,神仙真的从天而降了!

    只听一声轰然的声响,一道金色的剑光横空而来,精准地砸中了一头近处的巨人,穿背而入,破胸而出!藏在其中的白蜈蚣被直接斩成两截,尖啸都未发出就被杀死。

    第一头巨人倒下的同时,金剑已挥出平弧,将第二个巨人接着腰斩,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飞去,刺向第三头巨人,每杀一头巨人所用的都是截然不同的剑招。

    那不是真实的剑,只是剑光而已,剑光如绫,散发着神圣的金光,却开启了最为血腥的杀戮收割!

    这些巨人是由数以万计的妖怪尸体组成的,但这活尸组成的千军万马在这柄金剑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它连兵带剑一齐斩杀,巨人引以为傲的身型皆成了醒目的靶子,无处可逃。

    三息,仅仅是三息,十头巨人化作了十座尸山。

    杀戮之后的金剑猛地暴涨,它在空中悬停半息,紧接着凌空斜刺,这声势浩大的一剑直接摧毁了巨人王的身躯,这头至少仙人境二重楼的怪物竟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并非是巨人不堪一击,而是它们的敌人实在太强……

    敌人尽死后,金光化虹飞回,落到了一个金色的古老圆盘中,圆盘由无数折射的光组成,它如议轮以复杂经文组成的虚幻之日,所至之处万鬼辟易!金色光轮的中央,神女居中而立,如万法之源,煌煌金光里,她手握道剑,墨发飞扬,近似神人。

    正是时以娆。

    小禾也认出了她。

    她就是先前立在长矛上的那个人影!

第一百七十二章:狂霖之间

    十一座尸山堆积林野,阴气森然,这位沐浴金光的神女却并未去看她瞬杀而成的杰作,只是冷漠回眸,看向了身后两位劫后余生的少女。

    如太阳降临身前,慕师靖与小禾乳白色的肌肤被映得宛若金绸,瞳孔中除光之外再无他物。

    这位人神境大圆满的神女近在眼前,她们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姿容。

    连斩十一头残肢巨人以后,金光折射的太阳圆盘已是恢复正常大小,它悬停在神女的发后,金光凝成的上古文字随着圆盘缓缓旋转,这些文字据说是先祖流传下来的,隐藏着原初的法术之秘。金色圆盘的周围同样有十二道细长金光,它们是修长的棱形,是光的结晶体,与日晷似的圆盘组成了图腾模样。

    神女娉婷而立,衣裳简约,上裳下裙束腰之带皆为白色,一眼望去如乳浇身,唯右袖绘有淡金色的九羽凤凰纹路,她身段浮凸,傲挺非常,这曼妙身段本该流露的艳丽之色皆被她眼眸中至深的寒冷洗涤干净,唯有胸上锁骨处抄有细如绣花的经文。

    此世存有残佛,有人猜测这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佛经,也有人说她独创法门‘大日冰封诀’心法的开篇,完整的要诀抄录在她的身躯上,这绝世强大的心法与世人不过一衣之隔,只是从来无人可以得见。

    慕师靖觉得眼前的女子已然超脱了血肉之躯的范畴,她的身躯像是白光凝成的雪白圣体,哪怕赤诚相见心中所想也绝非亵渎,而是对造化万物的光的顶礼膜拜。

    小禾则是另一种感觉,她惊慑于这天神般的美感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恐惧,仿佛她的身体里藏着什么秘密,害怕被光照见。

    小禾看向了她腰后的黑剑,猜到了她的身份。

    “多谢时神女相救。”小禾立刻说。

    慕师靖这才回神,也行礼道谢。

    时以娆瞳孔中金光渐退,回归了黑白分明的纯净,纯白的裙摆微动,她已来到了小禾与慕师靖的面前,她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位少女,古井无波的眼中又泛起了一缕稍纵即逝的涟漪。

    “你们是她的弟子?”她问。

    无需解释,她们立刻明白,这句话中的她指的是道门楼主。

    “是。”慕师靖说。

    “不是。”小禾说。

    时以娆点点头,难得地问:“她走到哪一步了?”

    慕师靖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她们皆想起了过去曾听到的传闻——这位时以娆大神女修道以来唯尝一败,所败给的人正是她们敬爱的师尊。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敌人了,不过这种‘敌’可大可小,想来时神女气量宽广,应不会因此为难晚辈。

    慕师靖默默地想着,摇首道:“师尊乃天人也,弟子随师尊修道至今,尚不知师尊姓名,又如何能知晓境界深浅。”

    说完之后,慕师靖又补了一句,“若时神女真想知道,不若以后来仙楼作客,师……诗诗也可报答今日救命之恩。”

    小禾发现,慕师靖在长辈面前还真是出奇地礼貌。

    “以后么……”

    时以娆略一回忆,尚是少女之时,她也曾在大河之畔,对着暴雨中的滚滚山洪起誓,今后一定要将宫语击败,雪当日之耻。古语有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如今已快三十个十年了,她什么也没有做,却早已无仇无怨,唯剩一点埋在心中的执念。

    时以娆望向天空中乌云形成的漩涡,与那紫星对视,说:“莫说以后,今日我们未必能离开此处。”

    小禾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惊——此地究竟何其险恶,竟连圣壤殿的首席神女都没有离开的自信。

    时以娆没有同她们解释,她只是伸出手,说:“跟着我。”

    小禾语慕师靖一左一右牵住了时以娆的手。

    金色的太阳光盘如受惊骤缩的瞳孔,化为一线,连带着三人一同消失在原地。

    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修真者为一部分功法分了层次,阶次最高的为‘神’阶,神阶功法通常为禁术,唯有人神境之上的大仙人才可以传承这一绝学,能记载在神阶中的,通常是类似破碎虚空、掌间山河之类不可思议的秘术,它象征着人类修真者的极限。

    此刻时以娆动用的就是神术,她的念咒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小禾与慕师靖什么也没有听见,唯陷入一个金光熠熠的世界里,这似是时以娆的精神内府,她们看到了金粉朦胧的天空,其中隐约矗立着千万座高耸的神像。

    轰——

    金光宛若寂灭的雷电。

    一息之后,她们的身影重现。

    她们周围先前斩杀的残肢巨人堆积如山。

    ——她们依旧身处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师靖讶然。

    她能感受到时以娆用了类似于瞬息移动的法术,但法术失效了,她们在移动的过程中遇上了一面扭曲的墙壁,被隔在了原处。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法咒。”时以娆说。

    神女冰冷的话语弥散如雾,死寂的夜色里,她们望着空无人烟的四周,不由感到了一阵由内而外的寒冷。

    时以娆在成为圣壤殿首席神女之前,曾是祖师山的大师姐,她精通于祖师所创的万法,但在这妖煞塔中,她傍身的万法却失灵了。

    她对此只有好奇并无惊惧,因为所谓的万法也只是她诸多剑刃中的一把。

    “我们不能直接走出去吗?”小禾问。

    毕竟木姐姐就是走进来的。

    “晚了。”

    时以娆说:“结界已成,漆暗弥空,人不得出。”

    话音才落,时以娆念头一动,太阳图腾的圆盘翅膀般张开,将她们尽数笼罩,接着,太阳升起,带着她们飞快地攀上了一座山峰。

    自山峰之巅向下望去,先前惨烈的战场已变得模糊,视野所及唯有山峦间起伏的叶浪与那充斥群峰间的风啸,更远处的视线则被隔绝了,唯剩一片黑色,仿佛妖煞塔的黑暗已无限蔓延了出去,永远也不会触及边界。

    周围太暗,唯有中央的山峰终日闪动着红光,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山体布满了红色的裂纹,覆盖在上面的岩石鳞片般层层剥落,整座山在慢慢地向上拱起,中心处的矛柄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着,这是魔王逃离封印的征兆。

    “你叫什么名字?”时以娆看向小禾。

    “巫幼禾。”小禾回答。

    巫幼禾……

    神女发后的金盘时正时逆地转动,其上文字变幻,正在推演计算。

    “来此处之前,我于圣壤殿翻看了真正的隐生之卷,卷中说,妖煞塔曾是一片封印之地,被封的妖物骨血割裂,长眠不得苏醒。”

    时以娆开口,冷漠的声音语调娓娓:“将关键的部位拆除,埋在不同的地方……对于一些无法杀死的存在来说,这是一种常见的封印之术,封印这头妖物所用的就是这种。”

    “它的骸骨被这座镇压,埋在了大地深处,蕴藏着神念的心之精血则被抽炼而出,藏在其他地方。”

    “你将它带了回来。”

    时以娆盯着小禾。她没有动用任何瞳术,但它的眼睛里像是充斥着无形的冰雪,一眼就令小禾如坠冰窖。

    慕师靖的猜想应验了。

    从没有所谓的天赐传承,一切都是恶魔的阴谋,它将髓血的下落传达给了小禾的姑姑,让她带着小禾——这个它精心挑选的容器将神血取出,带回妖煞塔。

    在常人眼中,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对。这是既定的命运,而她是天选的少女。

    “它要苏醒了,害怕么?”时以娆问。

    小禾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太多生死的瞬间,死亡日夜上门做客,她已习以为常。她从来不怕死亡,只害怕连累亲人朋友。

    时以娆看得出她是真心的,点了点头,说:“这一千年里有无数的绝世天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尘世等待了千万年的那个人,是要带领人类由污浊走向纯净的命定者,但他们无一例外皆陆续凋亡了……你在我见过的天才里亦是顶尖的,希望你不要抱有这样旳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禾从她冷漠的语调中感到了一丝关心。

    “我当然不会有这样蠢笨的想法。”小禾理所当然地点头,还看向了一旁的慕师靖,顺口道:“对吧,木姐姐。”

    慕师靖神色却有些古怪,她贝齿轻咬,片刻后才心虚地说:“是啊,青山处处可埋道骨,修真者随时也是殉道者,谁会有这样愚笨的想法呢?”

    时以娆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确实是宫语能教出来的弟子。

    收回思绪,时以娆凝望长空,片刻后晶莹的红唇微张,话语幽冷飘出:

    “要来了。”

    似言出法随,瞬间,那枚黑紫之星扭转,明亮的一面对准了此处,与此同时,雪亮的电光从云层中亮起,从苍穹生出,砸落大地,火在妖煞塔的境域内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但这火势注定不会太大,因为在雷声姗姗来迟的同时,豆大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

    暴雨倾盆。

    ……

    像是流经天庭的长河决堤,这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正在赶路的楚映婵本在分心冥想修行,只觉眼皮上光线一闪,紧接着,她一身雪白的纱裙就被浇下的雨水淋透,湿漉漉地黏在了肌肤上。

    她的修为本该足以让她反应过来这场雨,并以真气进行抵挡,但她没有,于是因此感到了不祥。

    “怎会突然下雨?”

    楚映婵伸手接了些雨水,放在掌心审视,这不是普通的雨水,它带着腐蚀性,若没有这一身境界修为傍身,雨水甚至可以直接灼穿皮肤。

    转眼,天地间只剩下茫茫的,雨水击打大地的声音。

    林守溪飞快取出一柄竹伞,撑在了楚映婵的上方,竹伞是他亲自削造的,伞面裁剪的是洛初娥的衣裳。

    林守溪同样有不好的感觉。

    离了不死国,在最初的小打小闹以后,他与楚映婵始终在全速赶路,不眠不休,偶有小憩也是在修行,如今他们的行程速度虽超出了预期,但距离妖煞塔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先去前面看看。”林守溪凭着直觉说。

    两人顶着暴雨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一个坡的高处,接着,他们嗅到了浓浓的、暴雨也遮不去的尸臭味。

    站在坡顶向下望去,他们看到了一条浑浊的河,河水中漂满了妖怪的尸体,它们已死了很多天,腐烂得不成样子,但林守溪依旧能感觉到,它们并非是被刀剑杀死的,而是死于某种诅咒。

    此地荒无人烟,唯一妖怪聚集的地方只有妖煞塔,这些尸体显然来自那里。

    妖煞塔出事了么……

    林守溪与楚映婵并非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但当这种可能性真正摆在面前时,他们不由感到了紧张与恐惧。

    “这是……”

    楚映婵俯身望去,只觉得触目惊心。

    正当林守溪打算越过这条不宽的河流前去查探情况时,身后的暴雨中,噔噔噔的声音密集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那是蹄声。

    白茫茫的雨水里,有什么蹄类生灵正在接近,它踩着泥泞的土地,健步如飞,很快就露出了它雄壮威严的模样,那竟是一头类似麒麟的生命,它高达数丈,头声羊角,身披五彩,红色的鬃毛在暴雨中飞扬,如不灭之焰,它面像威严如狮,低吼不断,不停狂奔时足下踏起的水花也有数丈之高。

    见到了这头健硕的鳞兽,林守溪以为是统治此处的凶物,立刻拔出湛宫,做迎敌的架势,楚映婵却按住了他的手,说:“等等。”

    鳞兽转眼跑近,呼啸着停了下来。

    林守溪这才发现,麒麟后面拉着一架车,车子的帷幔也是白的,与这茫茫大雨融为一色,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大兽吸引,竟未能发现。

    “这像是云空山的瑞兽。”

    楚映婵说:“云空山饲有鳞兽,除了仙楼那头纯种的麒麟外,还有诸多吞饮龙髓不死而异变的猛兽,这样的我似在云空山见过。”

    才说完,白色的大车已停在了面前,林守溪及时将伞撇在面前一遮,才挡住了这鳞兽急停时溅起的水。

    鳞兽与车一同停下。

    雨中,帘子挑开,帘中之人投来视线,对望之后他们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只见车帘后面,来者白袍金冠,雍容华贵,正是在升云阁中与他们有些过节的陆余神。

    冤家路窄,在这泼天大雨与广阔的大地上,他们竟这样意外地相逢了。

    “你们是去妖煞塔?”陆余神问。

    “是。”林守溪回答。

    “那就上来吧。”陆余神不爱废话。

    这般规模的大雨,哪怕是他们,赶起路来也会滞慢许多,如今去找小禾是头等大事,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在意升云阁的小摩擦,直接上了车。

    车帘一落,暴雨隔绝在了外面。

    陆余神往车厢一侧靠了靠,给他们让出了些位置,问:“你们不是一个月前就一同下山了吗,怎么才走到这?这一个月里你们都在做什么?该不是在行那禁忌之事吧?”

    “当然不是。”

    林守溪与楚映婵一齐说。

    “哦?那你们是怎么回事,我虽久在闭关,但云空山中都在传,你们两是未婚夫妻,此事难道是假的?”陆余神嘴角噙着笑。

    林守溪一惊,心想一定是双思思误会了自己的话语,以讹传讹了……当然,他也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讹。

    “假的。”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时说。

    “你们两倒是默契。”陆余神吃惊。

    “没有!”

    依旧是异口同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同修一种心法,又进入过彼此的精神内府,早已在精神层面建立了无形的联系,此刻急于辩解,便形成了这一幕。

    此话说完,他们心虚地对视了一眼,齐齐闭唇。

    林守溪以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楚映婵心领神会,立刻问:“陆仙师半步人神之躯,亲自驱车前往妖煞塔做什么?”

    “妖煞塔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吗?”陆余神问。

    两人心中齐齐咯噔一下,林守溪再忍不住,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据说是有上古的妖物要苏醒了,真相如何,要看了才知道。”陆余神慵懒地说着,问:“临走之前,你们师尊没有说什么吗?我还以为她早就料到了呢。”

    两人一同摇头。

    陆余神皱起眉,她本来只是玩笑,现在真的觉得,这对师徒之间有猫腻了。

    “对了,我师尊去哪里了?”楚映婵立刻问。

    她与林守溪消失了这么多天,师尊竟没有寻他们么……楚映婵觉得,哪怕师尊不那么喜欢自己,也该去寻林守溪才是呀。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陆余神更觉奇怪。

    “我们应该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窗外暴雨不休,陆余神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确认不是伪装后,才说出了仙楼发生的事:“你们的师尊离楼了,在走之前,她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第一百七十三章:雨中青衣拦道

    一个多月前,宫语犹在云空山与一众仙人研究那具人形白骨,几日的不眠不休之后,她得到的结论依旧是: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类白骨。她一度怀疑是不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看错了,人在封闭寒冷的地方待久后,难免产生各种各样古怪的幻觉。

    信是那天傍晚收到的。

    那天傍晚飘起了雪,宫语从深殿中走出在云空山的云湖长廊上闲步散心,长廊呈现一个巨弓般的弧形,没有围栏,下方的云呈瀑布状落向万丈绝壁,长廊环绕之地则有一株巨大的红木,这是初代掌教栽下的树,与神桑树差不多大小。

    一袭狐裘的神女淌过云廊,绕至巨木下歇脚,她习惯性地并腿斜坐,空空濛濛的目光视着前方,只等夕阳西沉后回殿继续研究,可就在夜幕落下,她准备起身离去时,一片红叶从树顶凋落,被夹杂碎雪的风吹到了她的肩头,她起初不以为意,只想将其拂去,可她拈起红叶之时,余光一瞥,惊讶地发现,上面竟有字文。

    文字的笔画很奇怪,断断续续,不像她了解的任何一种。

    她将红叶带回了殿,与其他仙人一同研究,它与古籍中记载的诸多文字都无相似之处,难以入手,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宫语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想,叶片上的文字或许是很早之前用特殊的手段刻上的,叶片的生长令原本规整的文字断裂变形,所以才呈现了这样的形状。

    他们根据这个想法重新拆解文字,数个时辰之后,文字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仙人们聚在一起,审视着他们破解出的四个字:

    长安城外。

    “长安?这是何处?神山城内有名为长安的地方吗?”

    “倒是吉利的两个字,兴许是某座早已失落的古城,也兴许只是某个仙人多年之前随手写下的字符。”

    “嗯,看来是没什么价值的信息了……先将其存好吧,以后兴许有用。”

    仙人们正讨论着,忽然发现宫语立在一旁,冷目垂袖,一言不发,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时,宫语终于走到了桌前,拿起红叶,将其收入怀中,她转身离去,即将出殿时终于顿了顿,说:“我认得这个地方。”

    她的散步是闲心的,树叶的凋落是自然的,字是不知多少年前写下的,看似巧合的一切却像被某只无形的手摆布了,宫语不知道写字者是谁,又想告诉她什么,但她知道,她要去长安一趟了。

    她在告诉慕师靖,说自己收到了一封旧人的信,要离楼几日。

    自此之后,她消失楼中,再未回来。

    “长安……”

    鳞兽拉的木车里,林守溪听到了这个词时,也感受到了师尊当时的心情,他从震惊中回神,轻轻的呢喃被车厢外暴雨的声音淹没了。

    楚映婵察觉到他的异样,问:“怎么了?你听说过这个地方?”

    有陆余神这个外人在场,林守溪惊讶之余也保持着冷静,说:“我觉得很耳熟,小时候好像听说过。”

    楚映婵猜到他有话不方便说,只是嗯了一声,道:“若你想到什么,告诉为师也无妨的。”

    林守溪颔首。

    师尊身为神山的顶尖修士,安危自不需他来担心,但他很好奇,那位以红叶为信的人到底是谁。

    这也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先前听说妖煞塔出事后,他的心始终悬着,立刻问:

    “妖邪挣脱封印?是什么级别的妖邪,危险么?”

    “我说了,要到了才知道。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哪怕这四脚畜生一路狂奔,抵达妖煞塔也至少是今天晚上的事了。”陆余神懒洋洋地说着,又笑道:“再说,你觉得连我都亲自动身前往了,会是小事?”

    陆余神说得没错,寻常的妖怪哪里用得着一个半步人神的强者出手,妖煞塔一定出大事了……林守溪的心更沉,明知担心没用,他还是忍不住地担心着。

    楚映婵习惯地想去捉他的手,宽慰两句,可她动作过半,立刻察觉到了陆余神眯起那双秋水长眸后展露的笑,楚映婵不动声色地倾身,动作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挑帘。帘子挑开些,雨就被风推着往车厢里灌,打湿衣袖,润湿脸庞,她想着那雪发明艳的少女,也在心中慢慢祈祷着。

    现在的她有点害怕见到小禾,但无论如何,她也是想见到小禾的。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陆仙师真的一点消息也不知吗?”楚映婵落下帘子,看向她。

    陆余神想一会儿,说:“不用太担心你们朋友的安危,早在几天前就有圣壤殿的神女抵达了神山,那位神女的境界实力恐怕与你师尊不相上下,她应能护好你们朋友的……这几天里,她确实送出了些消息,只说妖煞塔的封印之妖,很可能与显生之卷中记载的一场盗世之战有关。”

    “盗世之战?”

    楚映婵听说过这场古老的神战,传说中有一个混乱的年代,妖魔陆续从大地中复苏,彼时诸多的太古旧神要么陨落,要么隐匿,于是,许多旧神的名字也变成了无主之名,这些妖魔为了散落的无主神名展开了持续上万年的厮杀。

    “这不只是传说么?”楚映婵问。

    “在我们诞生之前,这片大地上发生了太多没有历史记载的往事,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陆余神说。

    哪怕这场战争真的存在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片衰败的大地上也再难找到一鳞半爪当年的痕迹,曾经叱咤一时的妖魔大都死去,与它们的神兵利器一同腐烂成灰。

    “总之,妖煞塔封印的,很可能是那场战争中陨落,残存一息的妖魔……能活到现在的,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哪怕奄奄一息也绝不好对付的。”陆余神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忧色更重。

    陆余神看着眼前这对师徒,皱眉道:“我一個人赶路觉得无聊,所以才让你们搭车的,你们这般愁眉苦脸的,弄得我也要跟着哀伤起来了,生得这样漂漂亮亮的脸蛋,就不能乐观些么,给姐姐笑一个,再垮着个脸,我可就要把你两踢下去了。”

    师徒二人的年龄加起来恐怕也不到她的零头,但陆余神还是固执地以姐姐自称,说话间,她还忍不住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了捏他们的脸蛋,林守溪与楚映婵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当作是搭车的路费了。

    多想确实无益,林守溪听着外面的雨,将心放空了下来。

    渐渐地,车厢外持续不断的嘈杂也变成了另一种安静,给人昏昏沉沉之感。

    “你们还记恨我吗?”陆余神忽地问。

    “怎么会?”楚映婵说:“升云阁每年争抢弟子皆很激烈,陆仙师那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嗯,楚仙子倒是规矩礼貌,比你娘强多了。”

    陆余神赞赏,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关系,他为什么会选你。”

    陆仙师将目光转向了林守溪,她盯着这位少年,“说,你到底是见色起意还是另有交易。”

    林守溪知道,此事解释起来并不复杂,但说出去难免会让人觉得楚映婵趁人之危了,他是要维护师父的,便反问:“选谁做师父有区别么?”

    陆余神听到这句话,却是吃了一惊,收起了先前玩味的神色,也反问:“你不是城外来的么,怎么知道这些?”

    林守溪听她这么问,也懵了,“知道……哪些?”

    “选谁做师父没区别啊。”陆余神淡淡地说:“当然,我们选弟子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机灵点和笨点,反正加入山门之后都是给我们干苦力的。”

    “师父不该是传道受业的吗?”林守溪对于‘苦力’没什么概念。

    这几天行路很是无聊,陆余神每天的乐趣也只是看鳞兽撒脚丫子乱跑,好不容易抓到两个聊天的,她也不藏着掖着了,云淡风轻地抖出了许多山门‘内幕’:

    “传呀,每个山门都有书库,把他们扔进去自己学就是了。要是遇到不懂的,就去请教他们师兄师姐,实在不懂了,我再亲自出马,指点一二。”

    楚映婵听了,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师尊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这样不会耽误修行么?”林守溪问。

    “只要他们自己不耽误自己,没人耽误他们。”陆余神说。

    这句话很绕,林守溪勉强听懂,又问:“怎么样才算是在山门中学成呢?”

    “山门修学的最后,每位弟子都要写一篇有关修道的文章,我会亲自审阅一番,然后酌情决定他们的去留。”陆余神微笑说。

    “酌情?成绩优异者可以下山,差者继续留山修学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你是傻子吗?”陆余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当然是让成绩差的走,优秀的弟子谁舍得放走啊,通常是能留则留的,他们这么优秀,当然要留在为师身边深造。”

    “留在你身边继续帮你干活么。”林守溪这下开窍了。

    陆余神笑得很开心。

    山门门主在云空山的地位并不高,其中最年轻的甚至是楚映婵这样二十岁的少女,与陆余神的境界资历是恨不匹配的,她之所以愿意继续当一门之主,主要还是想靠它向神山讨要修行所需的资源。而且无论徒弟做出什么成绩,做师父的都能在上面署个名,她就等着哪天弟子里出个绝世天才,带着自己一飞冲天呢。

    “不是有个门主号称座下都是仙人的么,他也是这么教学生的?”林守溪疑惑道。

    “大同小异吧。”陆余神说:“主要还是噱头,他名声大,声誉好,选的弟子通常是给根鱼叉放养到野外,几十年后等他出山也能是个仙人的那种。”

    林守溪恍然大悟,不由感到庆幸。

    陆余神见他这副表情,立刻补救道:“不过你不一样,我当初想收你入门,是真想当亲传弟子来教的,谁曾想有缘无分……不过也好,看你们现在郎情妾意的,我也很是欣慰。”

    楚映婵听到郎情妾意一词,心头微羞,但她权当这位陆仙师口无遮拦了,也没有去反驳什么。

    车内没有其他事,陆余神便自然而然地给他们拉起家长里短了。

    “我之前还担心你性子太软,教不好徒弟,现在来看是多虑了。”陆余神说:“林守溪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涨了一境,你这个做师父的想必功不可没。”

    确实功不可没……毕竟当初巨牢里,他们一同苦修了几天旳合欢术,不过楚映婵哪敢承认这些,只是说:“是他自己悟性高。”

    “师父谦虚了,这些日子你手把手教了弟子很多,弟子受用终生。”林守溪说。

    楚映婵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若四下无人,她一定会狠狠瞪他一眼,但现在陆余神在侧,她不敢流露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嗯,等一切尘埃落定,一定要去购置一辆属于自己的马车,这样才能在宽敞的车厢中自由地做事。

    “嗯,师父没令你失望就好。”楚映婵应了一声。

    陆余神见她这番姿态,很是不悦,“这般柔柔弱弱是要被徒弟欺负的,严厉一些……哎,也不知道楼主与楚妙那样的双煞,怎么就教养出了你这么个软绵绵的仙子。”

    “我很严厉的。”楚映婵为自己辩驳。

    “是么?”陆余神不信,只道:“我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以后恐怕要去喝你们的喜酒了。”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林守溪心头一紧,以为她知道了什么。

    “误会?”

    陆余神冷眼看他们,不说话。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意识到他们坐得太近了,几乎是挨一起的,他们立刻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陆余神看着这一幕,只感慨了声‘年轻’。

    “那把兵器拿来我看看。”陆余神看着她腰后的黑尺,说。

    楚映婵将戒尺递给了她。

    陆余神接过,闭上一只眼,目光笔直地滑过尺身,“不错,这东西看着普通,里面却花了不少心思,它有名字吗?”

    “它现在叫打神尺。”楚映婵说。

    因杀过洛初娥,故而得名。

    “打神尺?”

    陆余神作为一个名中带‘神’的,显然不太开心,她不由想起了云空山的那夜,她不过是升云阁欺负了一下楚映婵,那位楼主师尊就按捺不住,将她半夜拖出山门,掀裙就打,一点面子未留。想到这里,她也懒得琢磨尺子的奥秘,将它如烫手山芋般甩了回去。

    越是靠近妖煞塔,外面的暴雨也越下越大,似是受到了妖邪出世的波及,妖煞塔之外的方圆地段,也有不少邪祟争先恐后地涌出地缝,借着暴雨的遮蔽展开了杀戮。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境界尚无法穿透厚重的雨幕洞察太远,但陆余神不同,行车其间,她几次对帘弹指,射出剑气,空中雨滴触及剑气,硬如钢珠,它们串联成剑,在大雨中空游横扫,雨剑过处,便有怪物应声而死。

    就这样,这辆鳞兽拉动的大车一路飞驰前行,无人可阻。

    路上,陆余神不断地逗着他们,一会儿说给他们看手相,面相,一会儿说帮他们占卜姻缘,起初他们还算配合,后来被则被弄得烦不胜烦,险些直接承认。陆余神见撬不开他们的嘴,便也放弃,给他们讲起了师尊过去的事。

    这些事楚映婵大都知晓……这几百年来,师尊战无不胜,于荒外捉对厮杀斩过数头龙尸,更将十余个邪教组织连根拔起,斩杀头目,她创造的法术剑术高达数百种,除了神妙之术外无一藏私,尽数公之于众,最神乎其神的,莫过于云空山上的‘异界之门’,那也是由她亲手开启的,其间多少曲折唯她自己知晓。

    天色渐晚。

    帘幕外的世界黑了,看不到一丝光。

    林守溪与楚映婵甚至有种再度误入不死国的感觉,幸好暴雨声持续不断,告诉着他们这依旧是真实的世界。

    随着马车渐渐靠近妖煞塔,师徒二人也越来越紧张,谁也不说不出话了。

    转眼已与小禾相隔一年有余,他知道,最后的考验要来了,他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化险为夷,但刀山火海他已越过,前方无论是什么,他都一定会迎上去。

    可妖煞塔未至,另一个意外却来了,马车行驶之时,陆余神信手操控、在车厢外斩妖除魔一路的雨剑意外折断,与此同时,鳞兽猛地止步,如马匹长嘶,车厢剧晃,里面的人几乎要撞在一起了。

    “什么人?”陆余神一扫慵懒之态,厉声问。

    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过暴雨清晰传来:“煞物即将出世,妖煞塔如今只可进不可出,危险远超你们想象……像你这样的马车我已拦下五架了,速速回去吧,别送死了。”

    “我做事要你管?”陆余神知她是好心,仍不服气,带剑而出。

    陆余神去势汹汹,踩着鳞兽背脊转眼来到雨中,可不知为何,本该有的打斗声却未响起。

    楚映婵回味那声音,只觉得熟悉,她掀起帘子一看,却是呆住了。

    雨中,楚妙一袭青衣横剑而立,她话语严厉,衣衫却被雨水浇透,她如此孤独地立在雨里,神情疲惫而落魄。

第一百七十四章:远去暴雨中

    (昨天那章结尾修改了一下)

    ……

    陆余神很早就认识楚妙了。

    那时首座于莲台讲道,诸多青年才俊受邀而来,她正好坐在楚妙身边,与尚是少女的楚妙有过简短的交谈,楚妙青衫素朴,脸始终冷冰冰的,但这种冰冷更像是在掩藏自卑与胆怯。

    她用随身的剑帮朋友多占了个位置,那个朋友就是如今的道门楼主。

    再见到她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时她在荒外待了六十载,终于斩杀了那头毁灭她家乡的灾神,归来时风尘满面,红衣亦被风霜雨雪涤成白袍,她途径楚地,意外收到了一封邀请函。离开太久,她以为楚王还是那个身材臃肿面相极凶的胖子,白衣赴宴之时却见一个凰裙玉冠的女子端重地坐在王座上,对她微笑着举起了酒杯。

    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孤单为伴的六十年里,一代人已然长大。

    之后她们偶有交集,她见过楚妙的喜怒哀乐,却唯独没有见到过眼前这样的她。

    天晦如夜,白雨翻盆。

    楚妙长发散乱,无神的双目红肿不堪,脸颊也被洗得煞白,她青裳蕴着沉重的水,如披铁衣。

    她已找了楚映婵整整一个月,几乎要将城墙东门至妖煞塔之间的群山翻个遍了,却仍就一无所获。她已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了。

    这一个月里,她除了悔恨还是悔恨,她想起了当初算命先生的话,觉得福缘造化自有天数,不该强行影响,她一时性急想要帮女儿促成感情,却反倒将她推入了未知的深渊里。

    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当她看到妖煞塔被漆暗笼罩之时,就知道女儿已凶多吉少。

    几个时辰前,时以娆以秘术递出了最后的消息,说古魔即将问世,让其他人速速撤走,于是她与数位修道者一同在妖煞塔外赶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她……她打算在将其他人赶走之后,独自进入妖煞塔中,她无法宽恕自己的罪孽,只希望死亡来临前能为人族做更多的事。

    陆余神看穿了她的心思,叹息一声,走到她身前,用的却是近乎冷嘲热讽的语调:“这又是何苦呢?反正你女儿也不是很喜欢你,再生一个就是了,仙人受孕虽难,但只要功夫深……”

    “你闭嘴!”

    楚妙发疯似地厉喝,激荡起的真气引得黑发飞舞,雨珠飞溅。

    陆余神不理会她的凶态,缓缓走过她的身边,继续说:“哪有谁家亲生女儿十岁就带着宠物离家出走,独自拜她人为师的,这些年你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吧?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楚妙的双肩在雨水中颤抖,她握着剑,低着头,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片刻之后,沙哑的话语才再度响起:

    “我念与你有些旧情,不愿拔剑相向,若你再不识好歹……”

    剑出鞘半分,正是那柄雪鹤,它发出了狂风暴雨也压不住的剑鸣,鸣声却是凄厉萧索的。

    “你与我境界相仿,现在的状态又如何能够赢我?”陆余神不以为意,衅笑道:“我只是好心劝你,又没说错什么,以后你说不定还要谢我呢。”

    “你……”

    楚妙咬牙切齿,她虽知陆余神口上向来不积德,但她不明白,这种时候,她为何还要反复来揭自己最血淋淋的伤疤。

    “女儿可以不亲娘,但娘怎能不亲女儿呢,更何况……”

    楚妙低低地笑了笑,哽咽道:“更何况,是我对不起她,我不配拥有这么好的女儿。”

    泣声之后,雪鹤锵然出鞘,剑光将临近的雨丝照得雪亮。

    “拔出你的剑!”楚妙抬起头,眼眸血红,对陆余神大喝。

    陆余神没有拔剑,只是笑,她看着这柄名剑上飞舞的白鹤之影,说:“好了,别哭了,看看这是谁?”

    楚妙微愣间,陆余神让开了身子。

    她抬头望去。

    暴雨连接着天空与大地,一片雪白的颜色里,她见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像是坠入梦里,楚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真实,她张了张口,喉咙沙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娘……”

    却是楚映婵先开口了,她挑开了帘子,不知听了多久,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楚妙有任何动作,楚映婵已不顾一切地跃入雨中,狂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雨中湿透的青衣,她不停地哭着,泣不成声。

    雨下得更大了。

    林守溪取出了那柄竹伞,从车上走了下来。

    中间是相拥而哭的母女,他与陆余神站在两头。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陆余神还与楚映婵提起过她的娘亲,她与她娘亲关系不太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了,陆余神问她,你消失了这么久会不会担心你娘亲担心你时,楚映婵甚至有些责备娘亲多事的安排。

    向来温柔的她唯独将自己任性的一面留给了娘亲,而楚妙始终不怨不恼。

    虽寻小禾心切,但林守溪没有打扰她们的重逢,反而安静地走到她们身边,将竹伞覆盖住她们的头顶。

    暴雨被挡在了外面。

    楚妙一直在不断地道歉,她的道歉听得楚映婵心如刀绞,她不断摇头,也自责着她的不懂事,哭得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余神才说:“不早了,上车吧。”

    ……

    与此同时,妖煞塔境内。

    时以娆带着小禾与慕师靖来到了一座尚未被摧毁的峰顶,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妖煞塔正在发生的事。

    又是一天过去了,这一天里,时以娆一直在寻求阻止妖物冲破封印的办法,她深入了妖煞塔的腹地,七进七出,拦者尽死,却依旧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崩坏。

    慕师靖与小禾也随她一道厮杀,她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個受到邪神祝福的强大怪物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一记金剑斩灭。

    无论强弱,皆是一剑。

    她不愧为圣壤殿的首席神女,强大到令人发指,慕师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当年师尊究竟是怎么胜过这位神明般的女子的……

    相处的这一日里,时以娆倒是与她们说起过那段旧事,时以娆并没有什么情绪,只说那一战之时,她尚未将大日冰封神术修成。

    发后那轮金盘就是她大日冰封之术大成的显化,这是她独创的神术,神女施展此法时,身影如沐浴璀璨金光之光,光芒所过之处,金色浇淋大地,带来的却不是万物宣发的希望,而是冰封一般的寂静。

    阳光是她的冰雪,足以冻杀万物。

    若没有此处的结界,她甚至可以借助外界的阳光,将整座妖煞塔冰封,但现在是黑夜,这里唯一的光芒是她自己。

    “没有办法了吗?”慕师靖问。

    时以娆裙摆沐浴金光,在山峰上舞动,她静眺妖峰,身影如朝阳云海中载沉载浮的舟,身旁的少女提出疑问后,她望向了手中的剑。

    这一天里,她杀妖魔无数,却从未拔出过这把剑。

    这是圣壤殿的罪戒之剑,是真正的神剑,她只在前代神女的授剑仪式上见过它的锋芒,虽只见过一次,但她确信,只要她拔出这柄剑,全力挥出,她就能拥有斩开这方天地的力量。

    可凡事皆有代价,她在奉剑的一刻起,身心就与神剑相连,每一次拔剑,都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反噬。

    圣壤殿七柄罪戒神剑,分别为谦卑、赞佩、哀伤、丰收、垂怜、清斋与她的漠视。

    皇帝曾言,每柄神剑中皆封印了一头大魔,神女奉剑,相当于以身镇魔,若有一日,所有神女的心念都出了差池,那七剑中封印的恶魔将会出世,合为一体,令末世的黄昏降临。

    所以哪怕强大如她,对于拔剑一事依旧慎之又慎。

    “我有办法斩开这方天地。”时以娆说:“但我没办法这么做。”

    “为什么?”慕师靖问。

    “因为我想把这一剑留给它。”时以娆看着不断开裂的巨峰,说:“你们若因此而死,我很抱歉。”

    她的语调透着说不出的冷漠,听不出丝毫歉意,对此,慕师靖与小禾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皆是很懂事的少女,又怎会怪救命恩人呢?

    “那就留给它吧,神女姐姐自己决断就好。”小禾柔和地说。

    时以娆闻言,倒是看向了她

    每次看向小禾之时,她都会收起瞳孔中冰寒的金光,以白山黑水般的剪水明眸看她。

    在时以娆眼里,眼前这位少女有着很少见的纯粹,这或许也与她的身世有关,小禾自幼在妖煞塔的原始密林里厮杀,终日与溪流冰雪为伴,宛若秀丽绝景中走出的精灵。

    小禾被时以娆这般注视着,有些无所适从。

    “怎……怎么了么?”小禾问。

    “稍后的一战,我也许会死。”时以娆忽地说。

    小禾吃惊,她知道这位神女姐姐说的是实话,但她不愿接受。

    “神女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想走,哪怕是地底的魔王也拦不住你吧?”小禾说。

    “嗯,但它现在初醒,是最虚弱的时候。”

    时以娆难得地流露出了耐心,她解释道:“若现在不能杀死它,等它将你吞噬,恢复了境界,三百年前苍碧之王破城的悲剧很可能会重演的……稍后,我会试着与它换命。”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决绝的话语,小禾闻言大惊,“这怎么可以,姐姐这般强大,若是死了……”

    “若能换命,已是大幸之事了。”

    时以娆打断了她的话语,淡淡地说:“况且这种强大并不稀有,云空、神守、祖师三山,每座山峰各有一位首座、一位掌教,他们的境界绝不逊色于我,若他们在场,想必也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时以娆所言非虚,若非道心通明,有为道而死的决心,她的境界也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禾呆呆地立着,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这位神女姐姐的遗言了。

    虽只相逢了一个日夜,但她对这位终日冷着脸的神女姐姐印象很好,但她不知道,在这位神女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际,却早已抱好了必死的决心。

    “对了,即使我侥幸杀死了它,你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因为想吞噬你的不止是它。”时以娆说。

    “什么?”小禾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

    “你知道为何这一路上有这么多妖怪追杀你吗?”时以娆问。

    “这不是因为魔王要杀我吗?”小禾问。

    “不是的,是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吸引了它们。”时以娆说。

    “气息?”小禾嗅了嗅自己,没闻到任何气味。

    “不是具体的气味,而是一种无形的‘波’,是由你体内的神血散发出来的。”时以娆说出了其间隐情:“你的神血在呼唤妖怪攻击你。”

    “什么?”

    小禾彻底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真正的叛徒竟是自己体内的血,难怪这一路上她始终摆脱不掉追杀,直到地牢中才勉强安全。

    “神血……怎么会……”

    慕师靖同样吃惊,但旁观者清,她飞快明白了过来:“神血在逼她解开封印,它也想吞噬小禾!”

    “嗯。”

    时以娆点头,认同了她的猜想,“你不想被魔王吃掉,你体内的血同样不想,它想在魔王苏醒之前获得自由,逃出生天。”

    “可……可这原本不就是它旳血吗?”小禾问。

    “神明的肢体在离开肉身后都会拥有独立的意识,一旦意识产生,它们也会如同人一样,不愿再被束缚,若它回到旧主的身体里,那神血生出的意识会被旧主更强大的意识直接碾碎。”时以娆漠然地说:“对它来说,返乡之路也是它的黄泉之路。”

    小禾怔怔点头,本就被风吹得微凉的身躯更感寒冷,她从未想过,体内的神血竟也有拥有思想。

    “果然,觊觎小禾的都是大坏蛋啊。”慕师靖颓丧地说。

    “在我去斩神之前,我会分出一缕道识给你,帮你压制体内的血,但能否真正战胜它,还要看你自己。”时以娆说。

    “神女姐姐……为何对我这么好。”小禾受宠若惊。

    虽然时以娆的表情如雪山般万年不变,但小禾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对自己有着额外的关心。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的。”时以娆说:“若我身死,而你活着,你须接过这柄罪戒神剑。”

    小禾立刻明白,她这是在挑选继承人了……

    “我……”

    小禾当然不能辜负她的好意,但她现在不过元赤境,如此重任,她又如何敢贸然接下呢?

    “怎么了,承我的剑很丢人么?”时以娆问。

    “当然不是,您是真正的修道者。”小禾满怀敬意地说。

    时以娆无视她的称赞,继续注视她。

    小禾再不多虑,坚定地说:“我答应。”

    “真正的修道者……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夸奖。”时以娆这才接受了她的称赞。

    ……

    暴雨中,鳞兽犹在拉车赶路。

    车厢里,这对绝丽的母女也终于稳定了情绪。

    楚妙始终抓着女儿的手,不愿松开,连眼泪也是陆余神帮她擦的,楚妙哭完之后,终于开始询问起近日发生的事,楚映婵与林守溪以眼神交流了一下口供,只说是遇到了强大的女妖怪,具体的事等安定下来后再说。

    楚映婵是个合格的朋友,她没有忘记提给戏女加钱一事。

    “戏女……原来女儿都知道了吗?”楚妙很是羞愧。

    “嗯……”楚映婵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说:“娘亲终究是好心好意,不必为此伤心难过的。”

    楚妙却摇了摇头,说:“是我太过心急了……娘亲已经听说了,这位林公子的未婚妻是小禾姑娘,与你之间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误会,娘亲听信了谗言,才……”

    林守溪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神色复杂。

    这一幕被陆余神精准地捕捉到了,很显然,这位活了三百多年的仙子早就猜到了什么,淡笑道:“嗯,这在一个月前或许是谣言,至于现在嘛……”

    “现在谣言应该不攻自破了!”楚映婵立刻接话,她可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上亲徒弟这种事。

    “嗯,我早该相信女儿的。”楚妙柔和地说。

    红裙白袍的楚映婵端庄自持地坐着,楚妙轻轻靠在她怀里,梨花带雨,楚映婵揉着娘亲的头发,用真气帮她烘干衣裙,不断宽慰着她,从外人看来,仿佛她才是娘亲,楚妙才是可怜兮兮的女儿。

    “我早就说了,楚皇后应该谢谢我的。”陆余神始终笑眯眯的。

    楚妙明白她的意思,正是她先前的那番话,她才得了契机,破除了横亘在她们母女之间的冰山,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女儿这般相依相偎过。

    “我……”

    楚妙想着先前拔剑的场景,更感羞愧,轻声说:“下次,下次回山,我再好好谢你。”

    陆余神笑着点头。

    楚妙在女儿怀中靠了许久,神色恬静,只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想着算命先生的预言,心想女儿已渡过此劫,未来大道之路应无需担忧了。

    外面的暴雨与狂风持续不断地呼啸着。

    忽然,楚妙猛地反应过来了什么,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妖煞塔呀。”陆余神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她并非是去斩妖除魔的,而是驱车去旅行的。

    “妖煞塔?”楚妙大惊失色,她才与女儿重逢,可不想分开,“那里绝不可去!你们可知那里有多危险!”

    “我们修真者生于世间,不就是去往危险之地的么,楚皇后久居深宫,难道忘了吗?”陆余神问。

    楚妙哑口无言,修道者应行之事她并没有忘,只是女儿……

    “我有很好的朋友在那里,我也必须去。”楚映婵说。

    “是那位小禾姑娘吗?”楚妙问。

    “嗯。”

    “那位小禾姑娘我也很喜欢……”

    “娘……”

    “女儿去哪里,娘亲也去哪里。”楚妙莞尔一笑,不在制止。

    楚映婵正怔着,忽听角落中沉默了许久的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也是。”

    雨中,马车疾驰而去,妖煞塔近在眼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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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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