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四章:北望之人
最终,慕师靖野心勃勃的称号在演练了几次后遭到否决,原因很简单,它太过拗口,除她本人以外无人能完整背诵,但慕师靖并没有放弃,她相信,总有一天,人族会齐声诵唱她的尊名。
“对了,慕姐姐到底是怎么来旳这里?”小禾依旧在疑惑这个问题。
慕师靖拿不出可以三天抵达巫家的法器,更不可能道出真相,只好支支吾吾道:“这是……嗯,这是姐姐的秘密。”
“秘密?”
“没错。”慕师靖笃定道:“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告诉小禾妹妹。”
小禾一听,更加好奇,打趣道:“你不会是坐着龙飞过来的吧?”
“我还没这么厉害。”慕师靖笑了笑。
“慕姑娘谦虚了,你的驭龙之术强得可怕,以后小禾要是再假扮成你的模样,我恐怕真的要被吓到了。”林守溪也笑道。
慕师靖娇躯一僵,微笑凝在唇角,小禾亦露出了困惑之色,道:“我何时扮过慕姐姐吓唬你了,你可别乱按罪名。”
林守溪见小禾满脸困惑,这才想起那夜她‘以后不许再提此事’的警告,立刻明白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林守溪说。
小禾雪颈微斜,又认真思考了一番,摇头道:“莫名其妙的。”
林守溪只觉得小禾这丫头演技越来越好了,笑了笑,也没多嘴。
慕师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关了,庆幸之余,也不免想到了那晚的事。
小禾告诉过她,林守溪有看破彩幻羽的能力,可当时他分明没有认出自己啊……他是失去了这种能力么?还是说他是故意的?
若是无心之过还能谅解,可如果是故意的,那……那可太恶劣了,恶劣程度堪比死证!不,或许应该叫死震。
她忘不了被困在戒指中的经历,起初,她还以坚定的意志抵抗,可几个时辰下来,她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力只有无力。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她觉得故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早已失去了看破的能力,却隐瞒着不告诉小禾。
连自己老婆都骗,这还是不是人啊?
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慕师靖暗暗地想。
孽池被杀戮了数轮,除了些不值一提的妖浊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行走在这里,耳畔唯有穿林而过的凄厉风声。
临近白墙之时,长夜已经过去,天快亮了。
一路上连个妖影也没见到,浓雾中的存在放任他们离开了。
慕师靖没有立刻走过石门,她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片刻之后,飓风扫过密林,那头残疾的活龙缓缓飞到了她面前。
原来她并未真正离去,一直在暗处护送,直至他们安全抵达。
“若我他日重归王座,会赐汝完好之躯。”慕师靖做出承诺。
巨龙发出低吟。
龙吟声里,它振动残翼,升空而去,真正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黑袍神女不知何时醒了,她从林守溪的背上滑下,拴着铁链的靴子落地,摇晃几下后站稳。她静静地目送着这头龙的离去,眼眸澄澈,没再说一句疯话。
“若有必要,我可以帮你们保守秘密。”黑袍女子轻声说。
“什么?”
小禾惊讶于她的态度转变,心想这才是前代神女本该有的慈柔么。
可但很快,神女眼眸中的清澈又归于虚无。
“银河破碎之时,灭世的洪水也会到来,即便是神也无法幸免。”黑袍女子结着美妙的手印,拂向天空,平静道:“既然一切早晚毁灭,那人类短暂的兴衰荣辱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小禾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银河横亘天空,璀璨迷人,这并不是真正的河流,又怎么会决堤?
林守溪听着她冷静的语调,忍不住道:“同行一路,还没问过神女大人姓名。”
“我不记得了。”黑袍女子说:“等遇见妹妹,我问问她。”
她真的疯了……林守溪心想。
……
回到巫家时,天已微亮,三人一道上楼歇息。
姐妹两人去房间里长聊,林守溪则被赶去了洞房,他回巫家本是想过二人世界的,不曾想前有巫家妖乱,后有慕师靖突然赶到搅局。
回到房间里,洞房依旧是一年前的布置,这里的温馨感稍稍让他感到平静。
许多修道者打坐都喜欢用草结的蒲团,有返璞归真之意,但林守溪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床榻才是最好的修炼之处。
林守溪去了鞋坐到榻上,独自一人安静打坐,忽然,他嗅到了一阵幽香,仿佛夜兰。
有人在这里住过?
林守溪困惑之余,四下打量,又瞥见了桌上那盏饰品脱落的油灯,他重新将灯拾起、观察,发现它成色还新,不像是会老化的样子。
难道是慕师靖?
林守溪第一反应就是她,可慕师靖怎么可能来得这么早,更何况她哪怕真来了,堂堂正正现身就是,大不了被挖苦几句,何至于在这住上一夜?
他实在想不到慕师靖这么做的动机,觉得应是自己想多了,也不再多虑。
接下来的时间静得出奇,他用心地吐纳修行,偶尔挑窗看雪,翻书阅卷,久而久之,他甚至觉得,如果小禾这个时候来敲门,他能回一句‘请不要打扰我修行’。
敲门声果然响起了。
林守溪打开门,吃了一惊。
“师……师父?你怎么来了?”林守溪讶然。
眼前立的哪是小禾,赫然是白裙胜雪的楚映婵,她婉约地笑着,说:“慕师靖能来,我为何不能来?徒儿,许久不见,想为师了么?”
此话一处,林守溪心神一凛,立刻清醒。
楚楚怎么可能这么和自己说话?他深入浅出地了解过楚映婵,知道她要么尊卑分明,话语冷淡无情,要么就清婉似水,娇嗔着喊他孽徒……总之绝不是眼前这样,这分明是用彩幻羽伪装的小禾!
只是小禾为何这么做?她是起疑心了?还是说慕师靖发现了自己与楚映婵的蛛丝马迹,告知了她,让她前来试探?
可小禾并不知道黑鳞破碎一事,她怎么会答应慕师靖呢?
“怎么不回答?你在想什么事呢?”楚映婵秀眉微蹙。
林守溪笑了笑,恭敬道:“弟子当然是想师父的,过去师父不仅传道受业,还与弟子一道扫雪炼丹,师父恩情,徒儿毕生难忘。”
说完之后,林守溪偷偷观察她的神色,楚映婵面容温润,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笑着问:
“既然恩情这么重,你就让为师立在门口?”
林守溪心思大定。
“师父进来吧。”他让开了身子。
楚映婵刚刚抬足,还未迈过门槛,她的腰肢忽被搂住,身体也被横着抱起,回过神时已被抱着扔到了床上,青丝白裙皆显凌乱不堪,林守溪的面容则近在咫尺。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慌了神。
“师父千里迢迢而来,弟子无以为赠,给师父上一课吧。”林守溪淡淡地说。
楚映婵被压在床上,轻轻挣扎着,不知如何是从。
正在这时,门推开了,慕师靖立在门口,震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看不懂?”林守溪反问。
慕师靖被他的理直气壮弄得有点懵,她怒道:“林守溪!你这衣冠禽兽,我要将此事告诉小禾!”
“你去把小禾喊过来好了。”林守溪说。
“你什么意思?”慕师靖冷冷地问。
“还能是什么意思,慕姐姐,我们露馅了呗。”
‘楚映婵’从榻上起身,叹了口气,道:“我早说了,他有看破虚相的能力,这一招不好使的,而且……楚楚姐姐很好的。”
慕师靖见状,也不再坚持,但她还是不服气,质问小禾:
“你是不是漏出破绽了,怎么被拆穿得这么快?”
“哪有……我都是按你交代的说的,我背了这么久的台词,还没说两句呢。”小禾气馁之余也暗自庆幸,她来的时候忧心忡忡的,生怕真的发现什么。
慕师靖抿紧红唇,对于雪夜之事更加困惑,她甚至有挑明了问的冲动,但一看到林守溪的笑意,她心中又羞恼异常……总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被占了便宜,问了反而更助长宿敌威风。
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出于道门弟子的修养,她临走前还将门带上了。
房门一关,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小禾与林守溪面面相觑。
“那个,我……”小禾蜷在卧榻一角,很是理亏,想随便找个由头逃掉。
机会千载难逢,林守溪岂能如愿。
“你与那小妖女狼狈为奸,欺瞒夫君,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林守溪问。
“你又想动用家法?”小禾扯来枕头,盾牌般护在身前。
“倒也不必,夫君向来大度,这次可先饶过你了。”
林守溪微笑道:“小禾继续吧。”
“继续?”小禾微怔,“继续什么?”
“你不是说还准备了很多台词么?背起来辛苦不易,可别浪费了好。”林守溪笑道。
“你……”小禾愣住了,片刻后,她细眉一蹙,委屈地嗔道:“楚楚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孽徒呀。”
“小禾快点背吧,今日不背完,夫君可不放你走。”林守溪微笑。
……
慕师靖独自下楼,天空恰合时宜地下起了雪,赔了自己又折小禾的她看着飘零的碎雪,不由倍感失落。
她独自在巫家闲逛,以消心头之气。
林守溪与她讲过在巫家的经历,但这是她第一次来巫家,走在石板路上,瓦殿阁楼环拥着她,她看着这一切,想象着当初这里发生过的事,神思翩然。
走着走着,她离开了巫家,来到了巫祝湖旁,她坐在湖崖边,遥望湖心的雾,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三界村发生的事,里面多是与林守溪并肩作战的场景。
她更失落了。
关于湖心神域的事,小禾也和她说过了,小禾尚有传承遗落在内,需要去取,她虽有劝阻,却抵不过小禾性子执拗,她坚持认为那是自己的宿命,是她存在的意义之一。
林守溪作为她的神侍,当然也是要陪同的,至于她……来都来了,当然要过去看看。
对于那片神域,她也有熟悉之感。
她不知道以后要面对什么,但心态已经平和,只要不是姐妹之间的内斗,她都有天命加身,所向披靡之感。
在巫祝湖边赏了会雪景,她打道回府,准备去营救小禾,她知道,小禾平时虽有些任性娇蛮,但她与亲人很讲道理,一旦理亏,就是任人欺负的小白兔了,以林守溪得寸进尺的性格,指不定要让小禾受什么苦。
可蹑足回到门前,慕师靖侧耳偷听,却听到了小禾清清冷冷的话语:
“怎么了?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吗?你这孽徒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惶恐。”
“惶恐?有什么好惶恐的,将你的功课拿来,为师要检查,若完成得不好……师父有情面,师门规矩可没有。”
“若是完成得好,师父有何奖励么?”
“徒儿想要什么奖励?”
“……”
慕师靖站着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激动,神色变幻莫测,最终盖棺定论道:“奸夫淫妇!”
她一气之下又下楼了。
楼下兜转两圈后,她发现那些白衣弟子正脚步匆忙,四处流窜,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慕师靖心生疑惑,走近了问:“你们在忙什么呢?”
昨日闯门时,这些弟子曾合力围攻她,然后无一例外地被打趴在地,他们见这冷艳绝美的仙子走来,纷纷吓得后退,以为她要找茬。
“放心,我是名门正派的仙子。”慕师靖淡淡道。
她说的明明是实情,可无论是弟子还是她自己,似乎都不太信。
最终还是那位大师兄开口了,“敢问仙子,可曾见过家师?”
“家师?就是那个前代赞佩神女?”慕师靖问。
“正是。”弟子回答,“我们有要事禀报家师,可我们找遍了整个巫家,也没找到师父的下落。”
“……”
慕师靖听了,亦觉蹊跷,她说:“你们师父道法高强,精神却不太正常,偶尔失踪也是情理之中。”
“仙子也不知道家师的下落吗?”大师兄又问。
“从孽池回来之后,莪就没见过她了。”慕师靖说。
大师兄闻言,叹了口气,道谢之后对身后的弟子道:“继续找吧,分头找,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
“你们师父都疯成这样了,竟还能收这么多弟子?”慕师靖更觉困惑。
“仙子误会了,师父并不疯,至少在神山的时候……在祖师山时,师父性情温和,虽偶有呓语,但也平易近人,不知怎么的,出了祖师山,到了荒外,师父就……变了。”大师兄神色颓丧,道:“我们也很害怕。”
这个世界充斥着怪人怪事,慕师靖也不觉得这有多异常,只是想起先前赞佩神女冷静的话语,她也不免担忧,那看似天方夜谭的语言,似乎是这位前代神女深信不疑的冰冷预言。
甚至说,她所有的疯癫,就是为了隐藏这个预言。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你们找她做什么?”慕师靖多问了一句。
大师兄看向身后的弟子,低声讨论之后,他道出了实情。
只见大师兄取出了一块灰色的碑文,质地古老的碑文上,文字流动如水。
“这是师父的灰碑,每一个弟子进入神域前,都会把名字刻在上面,他们通过灰碑,将里面的信息传达出来。”大师兄解释道。
慕师靖点了点头,她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文字井然有序,譬如‘这里有座湖,湖没有边际’‘这里有山,山泛着大雾,雾无法穿透,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归原位’‘我们发现了一座巨大的未知神像,她慈眉善目,不像恶物’
而越到后面,灰碑的文字也越潦草,到最近的几条,语序都是混乱的,慕师靖读了好几遍,才勉强读清楚。
‘这里有座庭院,很漂亮,里面有扇打不开的门,里面好像有声音。’
‘别再往里走了,我有不好的预感……他们不听,他们着了魔,听不见我说话,不,不行,要回去,要禀告师尊。’
‘这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吗?它们死了吗,还是在沉眠呢?’
字迹越来越乱。
‘那是什么?灰草经上说的难道是真的,地心还有一个世界,大地恶魔就住在那里,整个地核都是它的心脏……不,这一定是假的,可如果是假的,这东西又是什么?其他弟子呢?他们去哪了?’
文字扭曲,不辨形状,它们笔画干瘪,透着窒息感。
‘它如果醒来……它如果醒来……’
‘这一定是恶魔的利爪,它撬开了地狱的门,伸出来了……我们谁也逃不掉……’
如此杂乱的消息持续了很多条,大意是在描述一头未知的怪物。
目光扫到最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出来了啊,我明明已经摆脱那个怪物了啊……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是梦吗?刚刚的一切只是梦吗?’
‘让我解脱吧。’
慕师靖看着灰碑,心跳亦在加速,她发现,灰碑上的名字有的明亮,有的灰暗,有的闪烁不定……
“这些名字是……”她指着一个闪烁不定的名字,问。
“名字亮着,说明人还活着,名字灰掉,就说明人死了。”大师兄颤着牙关,说。
刚说完,慕师靖指肚下的名字在闪烁后熄灭,再未亮起。
……
……
“是死棋了。”
云空山,楚门,楚映婵坐在雪亭间,看着木板上的棋盘,投子认负。
“好耶。”白祝欢呼道:“下了两天,终于赢小师姐一盘了。”
这两天,白祝从仙楼下来,缠着小师姐玩,还让小师姐教她下棋,白祝读完规则之后觉得自己已小有所成,立刻挑战师姐,接着……不服输的她与师姐下了两天两夜。
楚映婵无奈,只得下一盘破绽百出的局,幸好白祝千虑必有一得,终于找到机会,险之又险地取得了胜利。
“小师妹真厉害。”楚映婵微笑。
白祝高兴之余,也细心地打量着她的脸,好奇问:“师姐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心事?”
“是啊,白祝感觉师姐心不在焉的。”
“是么……”
楚映婵沉默了下去。
这两日,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知道慕师靖也离山之后。
沉默良久,楚映婵终于轻轻开口。
“白祝。”
“嗯?”
“若师姐又留你一个人守山,你会怪师姐吗?”楚映婵望向巫家的方向,问。
第两百零五章:无忆之地
在师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祝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在宗门的地位。
她平时虽在宗门中备受宠爱,可真要出什么事旳时候,她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白祝明明已官至左右护法,可真正的地位却与小鹿麒麟没什么差别,这让她分外沮丧。
“白祝不让去,师姐就不去吗?”白祝问。
楚映婵没有回答。
“既然师姐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为什么还要问白祝呢?”白祝认真地说。
楚映婵听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怎么还不如白祝这丫头明白事理呢,是啊,她心中早有了打算,哪怕开口询问,也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而已。
“谢谢白祝。”楚映婵轻柔开口。
白祝笨拙地收拾棋子,将它们叮叮当当地收入篓中,黑白分明,白祝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掌正要离去,却听师姐带着歉意开口,“小师姐走后,没人陪白祝……”
白祝一听,立刻打断了她的发言,一本正经道:“小师姐走了以后,善良的白祝可就没办法陪师姐玩了,师姐可不要无聊哦。”
楚映婵微怔,她柔和地笑了笑,目送白祝大步流星地离开。
白祝离开楚门后,倒也没有失落,反而燃起了斗志。
她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姐姐们重要,主要是因为不够强大!
看来自己也该好好修行,提升境界了。
想当年,白祝刚刚降生的时候,第一次呼吸就是最为标准的道门吐纳,所见者无不大惊失色,为其天才所折服,更有人说:“这丫头尚是婴儿已然如此,难以想象十年之后她将取得怎样的成就。”
这是她十岁生日时,师尊给她讲的故事,她听完之后羞愧难当,觉得自己辜负了大家的期待,连忙去定立了一份修炼计划,可惜后来没有坚持下去,至于是什么原因,她也不记得了。
今天,她又将那份精打细算的计划翻了出来。
“每天打坐冥想三个时辰,读书两个时辰,背书两个时辰,嗯……练剑三个时辰,练习法术三个时辰……”
白祝觉得这个计划没什么问题,将它贴回了墙壁上,双手叉腰地看着。她相信,只要每天坚持,自己一定可以变成小师姐那样的剑仙子!
小麒麟在她脚边叫唤不停,似是鼓励。
楚门。
楚映婵依旧坐在棋盘前,一身白裙裁剪得体,不缀饰品,只将她二十岁的妙龄身躯勾勒得纤瘦而饱满,风一阵阵地穿堂而来,吹动她的裙缎,修长紧实的玉腿曲线乍现倏隐,那柄蕴着规则之力的黑尺契着她的心意轻鸣,仿佛横在膝上的不是戒尺,而是一只鸟笼。
她看着纵横分明的棋盘,的确怕白祝无聊,便信手拈子,摆了一盘残局,供白祝闲暇时钻研破解。
对于巫家的路,楚映婵是熟悉的,只是她尚不确定这份忧心是真的,还是日思夜想的借口,作为林守溪名义上的师父,当然要讲究师出有名。
于是楚映婵决定自己偷拟一份斩妖令,说是北方有妖乱,需要平定,然后她取了令牌,动身前往,无意路过巫家就是。
出乎楚映婵意料的是,她来到斩邪司门口时,竟真见到了一块北方妖乱的令牌。
“这是……”
楚映婵解下斩妖令,翻到背面,详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仙眸微凝。
鬼宅,枯湖,神雀崇拜……
心中的担忧落到了实处,楚映婵不由想起了雪崖上云螺升空的场景,它停在记忆里,成了不可捉摸的云,随时要被风吹去。
……
大风席卷过巫家,涂抹在天空中的黑云翻滚不休,怎么也刮不干净。
云向着大地压来,遥遥望去,似与孽池相接,林守溪、慕师靖、小禾皆立在巫祝湖边缘,望着湖心飓风般的大雾,雾的中心电闪雷鸣久不停歇,他们身后,久经沧桑的巫家大楼显得尤为飘摇。
林守溪收起了笔,看向小禾,问:“你还有什么想对你楚姐姐说的吗?”
“没有了,就这些吧,又不是真的生离死别,没必要弄成这样。”小禾回答。
林守溪又看向慕师靖,慕师靖螓首轻摇,平静道:“看我做什么,我和她又不熟,你把你自己那份赶紧写了,别耽误时间。”
林守溪点点头,斟酌着落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不久之前,他们已决定要一同前往神域,一探究竟,他们也不清楚神域里究竟有什么,但去之前,大家还是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为此,他们特意给楚映婵留了一封信,信的前半部分是他们这些天的见闻、对于龙尸的猜想以及他们去到了何处,后半段则是他们各自对楚映婵说的话。
对于是否要前往神域,三人展开过激烈的争辩。
慕师靖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应该回去禀告神山,让境界更高的仙人来一探究竟。这个想法固然合理,但灰碑上的名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一个,探查神域的弟子们正在不断死去,等神山来人,恐怕这十余个人早死个干净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神域真已危险至此,以我们的实力,不过平白添几条人命罢了。”慕师靖虽也不想看这些身先士卒的弟子们全军覆没,但也保持着冷静。
小禾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神域出了问题,可能性有很多,这也许是黄衣君主临走前的诅咒,也有可能是神域失去主人后导致的崩坏,但……靠近这里后,我能感觉到,那份传承在呼唤我。”
“传承有那么重要吗?你天资聪颖,不差那份力量。”慕师靖冷冷道。
“那不是力量,是宿命。”小禾轻轻说。
仿佛只有接过了这份宿命,命运的齿轮才能继续向前转动,向正确的方向转动。
“胡闹。”慕师靖很生气,她看向林守溪,问:“你呢?”
“神域并非死胡同,里面有出去的办法。”林守溪认真地说。
“我知道小禾当年是楚映婵用通界绳拽出来的,但今非昔比,灰碑上明确写了,到了里面后,法器都失效了。”慕师靖说。
“不,还有另一条出去的路。”林守溪说,“我就是从那里出来,到三界村的。”
“什么路?”小禾问。
“尸体,时空魔神的尸体。”林守溪没有打哑谜,严肃地说:“时空魔神的尸体连通着外界,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
“你认得路?”慕师靖问。
“我能找到路。”林守溪说。
最终,慕师靖同意了,倒不是被他们说服了,而是她内心深处也想去神域看看,她站在枯湖断崖上,声声的呼唤浪潮般推上心头,那是还乡的感觉。
很快,林守溪停笔,他写完了信,递给小禾,问:“要看看吗?”
小禾本想要来看看的,但见他这么主动,疑心也打消了,道:“你那番花言巧语留着给你师父看吧,不要来污本小姐的眼睛。”
林守溪笑着将信叠好,收入信封,在信封上画了个法印后将它用崖石压着,放在必经之路上。
慕师靖还在看那块灰碑。
一个叫陈知的弟子不停在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有我记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那些恶魔都是假的吗……不,不对,我好像已经死了。’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下来,可为什么……’
‘梦,一定是梦,我们被困在了梦里,醒过来,要醒过来!’
‘……’
不久之后,这个名字也变成了灰色。
慕师靖不想再看灰碑,生怕自己也染上臆症,她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等他们都收拾妥当后,三人在弟子们的千恩万谢之下,沿着崖壁跃入了湖中。
一跳到湖床上,浓浓的雾气就袭上了面颊,将睫眉打湿。湖看上去干涸,下面依旧是大片大片的泥浆,里面的鱼虾泥鳅般抖动着身子,各种巨螺也深埋土壤里,只裸露出一小截岩石般的背脊。
三人白鹤般掠过泥浆似的大湖,来到了浓雾翻滚的中心,这是远比巨龙更加壮观的雾团,它下连湖心,上接黑云,高速转动着,粗大的闪电在浓雾中肆虐不休,雷声贴耳滚动,仿佛是从身体里传出来的。
穿过电闪雷鸣的大雾,走入巫祝湖真正的中心,周围一下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一片平滑如镜的平面,脚可以如履平地地踩上去,每走一步,足下就会生出一圈圈的涟漪。
林守溪与小禾已经见过,并不惊奇,唯有慕师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
“准备好了吗?”
来到湖中心,林守溪问。
两位少女一同点头。
林守溪伸出手。
很快,三人的手牵到了一起:小禾站在中间,左边牵着林守溪,右手牵着慕师靖。
“下面很高,别怕。”林守溪提醒了一句。
“谁会怕啊。”慕师靖不屑。
“那就……”小禾拖长音调,随后喝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跳。”
轰——
似有大门在下面打开,无情的风向上喷薄,裙袂翻飞间,失重感也在同时袭来,他们当空坠下,坠向一片广阔天地,耳畔风声不歇。
慕师靖望着下方渺若尘埃的岛屿,紧紧地抓着小禾的手。
从这里摔下去,会粉身碎骨的吧……她这样想着,看向小禾,却见这小丫头浑然不惧,竟还在微笑。
她抓着少年与少女,迎着狂风说:“你们是我的翅膀哎。”
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确像一只展翅滑翔的大鸟,小禾是身子,林守溪与慕师靖分别是左右两翼,他们手牵着手,浑然一体。
但这个姿势没能保持太久,很快,一阵大风袭来,将他们的队列吹得歪斜,三人来不及调整姿态,就一齐撞上了云海,出云海时,他们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调整,竟变成了林守溪在中间,少女们在两边。
“林守溪,你居心不轨呀。”慕师靖哼哼了两声,说。
“慕姑娘要是不满意,我也可以松手。”林守溪说。
“你敢威胁我?”慕师靖微恼,却将手抓得更紧。
小禾也对他的态度也不太满意,既然腾出了手,她也顺势去揪他耳朵了。
“哎,别,别动……”林守溪挣扎着躲避。
这一躲可不妙,三人动作又歪了,在天空中左摇右晃,慕师靖心惊,另一只手下意识一抓,竟与小禾握在了一起,若林守溪是哪只鸟,那他的双翅很不幸地纠缠打结了。
狂风迎面,林守溪忽然想起了剑经,即将落到湖面时,他施展剑经,风的法则裹住了他,没让他坠入湖中,而是贴着湖面向岛屿上飞掠。
水光湛蓝,他们的身影映在水中,所过之处,湖水被风劈开,拖出了一条锋利的白线。
片刻之后,他们已来到了岸上。
慕师靖立定,向四周望去。
这座岛孤悬海外,没有名字,如灰碑上描述的那样,岛的四周被流动的白雾笼罩,通往深处的道路只有一条,道路的两侧满是苍翠的常青树,它们虽在劫难中歪斜,有的近乎贴地,可依旧顽强地生长着。
不同于外面的乌云密布,这里看上去风和日丽,丝毫没有一丝恐怖的迹象,与灰碑上描述的地狱大相径庭。
正要出发走上山道,慕师靖眼尖,向右瞥了一眼,道:“那里好像有人。”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望去,只见远处海边的沙滩上,似乎真有人影。
三人一同过去,走近一瞧,果然是四名弟子。
四名弟子两男两女,他们穿着祖师山的衣裳,围坐在一起,生着一堆篝火,男的正在剖开捕来的鱼,用铁签插上,女弟子从包裹中翻出盐巴,涂抹在鱼的身体上,将其放到火山炙烤。
他们见有人来,也大吃一惊。
“你们……你们是谁?”一名弟子讶然。
“你们该不会是岛上的神明吧?我们不知道……这条鱼还是刚杀的,如果不合规矩,我们可以把它放生回去!”一个出挑的女弟子也颤声开口,神色紧张,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第一反应便是神明降临了。
听她这么说,烤鱼的小师妹也慌了,她看着那条翻白眼的鱼,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只好弱弱道:“是李师兄非要捕的,我……我劝过的。”
“莪们是云空山的弟子。”林守溪说。
“云空山?”男弟子一惊,问:“你们来做什么?”
“有人通过灰碑传达了求救的信息,我们得到了消息,前来搭救。”林守溪说。
此话一出,四名弟子更加疑惑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资历最老的弟子严厉地问:“谁在灰碑上写消息了?这种玩笑不要乱开!”
其余三人互相看着,一脸茫然,纷纷摇头说自己没有。
沙滩烤鱼,海风和煦,这本该是和谐的一幕,可慕师靖只觉得诡异,她看着这四名完好无损的弟子,问:“你们登岛的不是十三人吗?其余九个人去哪了?”
“十三人?什么十三人?”烤鱼的少女彻底晕了,她又数了数人数,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四个人啊。”
四个人?!慕师靖心头一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为了进一步确认,她连忙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文修。”为首的男弟子自我介绍。
慕师靖看向下一个。
“我叫谷鸣。”另一个男弟子回答。
慕师靖看向那烤鱼的少女,不等她开口,主动问:“你叫谷小如?”
“你怎么知道?”烤鱼少女惊讶。
慕师靖在灰碑上看过这两个名字,当时就猜测他们是兄妹了,她回忆着灰碑上明亮的名,看向最后一个出挑的少女,问:“那你就是贺瑶琴了?”
这名漂亮的少女轻轻点头,道:“嗯……是我。”
“那陈知呢?他应该刚死没多久,你们没和他在一起吗?”林守溪问。
“陈知?他又是谁?”李文修皱起眉,一脸茫然。
接着,慕师靖又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灰掉的名字,可同样,这四名弟子对这些名字根本没有一丁点印象。
若是一个两个还能解释为不熟悉,但所有人……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谷小如细咬红唇,从最初的惊惧变为了困惑,“你们说的这些人是谁?他们很重要吗?”
“他们是和你一起来神域的弟子。”林守溪说。
“一起来?”贺瑶琴摇头,问:“会不会是其他山门队伍的?”
“不会,他们就是你们的同门!”慕师靖肯定地说,“你们都是前代赞佩神女的弟子。”
“没错,我们都是她的弟子,但自始至终,来神域的都是四个人啊。”
谷小如认真地回忆道:“当时大师兄挑人打头阵,来神域探查情况,大家都不太敢,但毕竟奖励实在太过丰厚,我们都是穷人家出来的,就自告奋勇来了,原本只有我和哥哥,但小贺是我的好姐妹,李大哥是哥哥的结拜兄弟,所以我们一起来了,师尊还亲自夸我们勇敢呢。”
不仅如此,谷小如还能完整地回忆出诸多细节,证明他们真的只有四个人。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什么。”谷小如笃定地说,过了会又道:“不过既然你们是云空山的弟子,等会我们可以一起去神域探险,多一个人也多一份照应嘛。”
“你们还没去过神庭?”林守溪诧异道。
“当然没有啊,我们刚到这里,还哪都没去呢。”谷鸣说。
“刚到?你的意思是,你第一天来这?”林守溪更加疑惑。
“对呀,我们刚刚从海里游过来,烤干了衣服,师尊对我们的嘱咐还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呢。”谷鸣说完,觉得自己说了句有趣的话语,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文修听了,也跟着笑。
林守溪与慕师靖对视了一眼,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们确信自己没有弄错,有问题的是这些弟子。慕师靖想起了灰碑上的疯言疯语,心中发凛,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慕师靖还想问什么,小禾却率先开口了:
“你们是在烤鱼?”
“对呀。”
谷小如点头,觉得她有些明知故问,她打量着小禾,惊诧于她的美丽之余更被她满头雪发吸引,猜想着她的身世。
“你们很饿?”小禾再问。
“是很饿……”谷小如说。
“你们不是刚来么,怎么会这么饿,你们来之前没吃过东西吗?”小禾问。
“吃过,但……”
谷小如抚摸着小腹,道:“但就是很饿啊。”
谷小如也觉得奇怪,他们明明是吃饱喝足了出发的,但到了这里后却像是三天没吃饭的饿鬼一样。
“三位究竟想说什么?为何一见面就问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李文修忍不住道,“若是没什么事,等我们吃饱后可以一同上路,若你们求索心切,也可自行前去。”
“不,你们不能走!”慕师靖厉声道。
“为何?”李文修大惑。
“你们来神域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来的时候一共十三个弟子,他们在这几天飞快死了,我说的那些名字就是他们!”慕师靖严肃道。
四人互相看了看,脸上惊疑不定,一阵议论后又皆摇头。
“那为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记得了?”贺瑶琴问。
“你们的记忆被篡改了!”慕师靖语速很快:“这是神的领域,你们撞见了未知的东西,记忆被抹去了!不要再往里面走了,再往里面走你们也会死的!”
她的话语厉若雷霆,四名弟子听了神色各异,都有些发懵。
“天方夜谭!”
谷小如忍不住了,她说:“你们编这个故事唬谁呢?哦,我懂了,你们一定是想将我们拦在这,独自去神庭,将功绩给独吞了!我早就听说云空山的修道者奢侈无度,没想到心肠也这么坏。”
慕师靖望着这丫头狐疑的俏脸,强忍着揍她的欲望,一字一顿道:“相信我。”
“不是我们不相信,只是……我的记忆清清楚楚,并无纰漏,是你们哪里弄错了吧?”贺瑶琴蹙眉,也站在了师妹这一边。
“算了,别和他们解释了。”小禾发话了,“反正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把他们打晕了留在这,我们先去一探究竟。”
“你们要动武?”李文修立刻按剑。
“这是为了你们好。”小禾清冷道:“若是不服气,可以拔剑与我一战。”
“你们云空山竟还是仗势欺人的土匪?!”谷鸣也怒了,他拿起剑,护在妹妹身前。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决定。
“得罪了。”
谷鸣与李文修见他们如此过分,也不犹豫,一同拔剑迎了上来,各展绝学。
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差,没走过五招,两人就被一起撂倒在地。
林守溪拧了拧手腕,准备去打晕他们,谷小如立刻护在哥哥面前,她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不许欺负我哥哥!”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她无力的阻拦。
正当他要动手时,一记雷声惊动,响彻天地。
雷声来自于海面上。
不知为何,先前还风和日丽的岛屿一下变得乌云密布,海风呼啸间,温柔的波澜变成了层卷的浪涛,它们跌宕起伏,在海面上砸碎成大片的碎沫,仿佛病重之人紊乱的呼吸。
“海怒,是海怒!我们快躲去山上!”
贺瑶琴神色惊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也愣了一下……眼前的场景她似乎经历过,只是无从想起了。
第两百零六章:长梦
大海喜怒无常,它由蔚蓝变成了深碧,深碧的海面上,似有数以百万计的白色骏马发足狂奔,呼啸而来,马蹄与海面撞出轰隆隆旳巨响,飞扬的雪鬃高达千尺,卷上阴沉沉的天空,势若排山倒海。
这是海的怒火,它张开幽蓝巨口,向大地吞噬过来,林守溪等人只得被迫避其锋芒,沿着神道向高处避难。
等到他们跑到山顶时,先前烤鱼的沙滩已被海水取代。
谷小如叼着那条烤鱼,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警惕地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不负众望地再度发难,想将他们击晕。
可他的手刚刚抬起,一阵狂风便顺着海面卷上山顶,树木伏倒,人群也被飓风吹散,谷小如与贺瑶琴本就立在悬崖边上,这飓风突如其来,她们境界不足,直接被风推倒,尖叫着跌向崖下。
慕师靖与小禾见了,纵身一跃,连忙去救。
谷小如与贺瑶琴被凌空抓住,救在怀中,四人平稳落地,贺瑶琴想道声谢,却见抱着自己的冷艳少女转颈仰首,瞳孔凝缩,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她们身后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千手观音像,神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面上笑容深邃,手中法印玄妙,宛若古仙坐化于此,栩栩如生。
“这……这不是……”慕师靖红唇翕动。
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神像,这与死城观音阁里的那尊在外观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但它远远要大得多,它深嵌山体里,大得失去了实感,若这也是活物,那该是怎样的魔鬼?
“别怕,这是死的。”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边,说。
当初他向镇守询问过此事,告诉他,这观音像并非是他创造的,只是他挑选的、降临异世界的媒介之一,但之后,这个媒介被未知的邪神侵占了。
林守溪回身望去。
熟悉的神域里,勿听、勿视、勿言三楼已残破不堪,当初这三座楼里,林守溪与小禾互诉了真心,那是历经劫难之后,他们永远铭记的甜蜜与美好,只可惜,它们在黄衣君主降临的那天就被毁坏,现在更没了一点生气。
小禾将当初的事说给慕师靖听,慕师靖听了,惋惜之余也淡淡地讥嘲林守溪,说:“幸好这勿言楼不见了,否则今天某个人可就没办法活着出去了。”
“慕姑娘,我到底哪里惹你了,你为何对我意见这么大?”林守溪也很无奈。
“没哪里啊。”慕师靖淡淡道。
“我如果真有得罪之处,你直言不讳就是,若我有错在先,一定赔罪。”林守溪认真地说。
“哼,装得还挺像的。”慕师靖轻哼。
“好了,这个时候就别斗嘴了,夫君没姐姐想的那么坏的。”小禾插嘴,想平息慕姐姐无由来的怒火。
可见小禾也帮他说完,她不由想起雪夜的轻薄,心中更恼,略微冲动道:“如果他是正人君子,那天晚上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慕师靖立刻住口。
小禾瞪大眼睛,眸中的雾色消失不见,她心跳得厉害:“晚……晚上?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林守溪也愣住了,什么晚上?慕师靖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有话直说,别打哑谜。”林守溪自认没亏欠她什么,难得地充满底气。
慕师靖自知失言,朱唇轻撇,“没什么。”
这句没什么落到小禾耳中却是欲擒故纵,她缠着慕师靖追问,想让她把话说清楚,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就让小禾干着急。
见他们争吵,谷小如壮着胆子走了过来,小禾看向这个她刚刚营救的少女,问:“有事吗?”
“那个……你们……”
谷小如很是害羞,却无法抑制好奇,问:“你们……谁是大媳妇,谁是小媳妇呀?”
慕师靖与小禾愣在原地,贺瑶琴听了,更觉尴尬,连忙揪着她的耳朵拉到了一边,赔罪道:“师妹自幼口无遮拦,不长记性,还请三位仙长不要怪罪。”
这时,李文修与谷鸣也顺着凌空的台阶走下,落到了地上,他们吃惊于巨大神像之余,也警惕着一言不合就出手的林守溪。
林守溪刚有继续动手的念头,临近的悬崖上就有碎石滚落下来,停在了他的脚边。
联想起了先前的海啸与狂风,他明白了什么,没再动手。
“你们如果执意想来,那我不拦了,只是……生死自负。”
林守溪说完,转过身,继续向着深处走去。
慕师靖与小禾跟在他的身边,小禾还在追问刚才的事,慕师靖只好说自己是开玩笑,并给他们道了歉。
道完歉后,慕师靖心里更加委屈,被轻薄调戏的是自己,屈辱道歉的还是自己,这个世界有没有天理了?
四名弟子经历了先前的惊吓,心有余悸,但他们讨论了一番后,依旧不相信那番匪夷所思的话语,还是决定继续向前,一探究竟。
但贺瑶琴却是有所动摇,她揉了揉太阳穴,说:“我觉得他们是好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之后,我们中是不是有人会死掉,然后其他三个人再也不记得他了?”
“贺师姐是小如的好姐妹,于我又有大恩,我们又怎么会忘?”谷鸣安慰道。
“是啊,小如不会忘记贺师姐的。”谷小如挽着她的手,说。
贺瑶琴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笑了笑,心中却更加低落。
她望着那三人远去的身影,抚摸着小腹,绞在腹部的饥饿感给她带来了恐惧……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饿呢?
穿过三座楼,他们很快来到了王庭,王庭已被焚成废墟,放眼望去只剩满地邪灵的焦尸以及白森森的巨型骨架,地面上甚至还有剑痕,那是当初楚映婵与他们战斗的痕迹。
“你们觉得它像什么?”林守溪认真地端详着骨架,问。
慕师靖与小禾一同望去。
原本的王庭是依托着这个骨架建造的,它形如巨虫,唯有头部是尖锐的,尖锐处原本是大殿的屋檐。
“像……一支笔?”小禾斟酌着猜想,看向身旁的黑裙少女,问:“慕姐姐觉得呢?”
“像骨头吧。”慕师靖说。
“废话。”小禾叹了口气。
慕师靖也没顶嘴,她总觉得这个骨架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穿过王庭来到后院。
当初王庭大火,林守溪、小禾、楚映婵三人就困在这里,楚映婵褪下法袍,遮蔽烈火,林守溪回忆着大火中的楚仙子,当时他只觉得这仙子冰冷无情,想不到她还有那般婉转妩媚的一面。
慕师靖走入庭院。
如林守溪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她看着院子里的布置,也怔住了,汹涌的记忆化作层出不穷的浪潮,她被冲得七荤八素,身子也微微摇晃。
“慕姐姐,你怎么了?”小禾来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
慕师靖细咬红唇,没有应答。
林守溪见她这般情态,心中了然,问:“你也想起来了吗?”
许久之后,慕师靖才缓缓点头。
但她的记忆和林守溪的是不同的。
记忆里,她始终坐在一间没有灯的幽暗房间里,不着寸缕,只以空房为衣,以黑夜为裙,她立在木格子窗的后面,目光清冷地落向窗外。
一个清秀俊美、明眸皓齿的少年在窗外渐渐长大。
他似乎总在和谁说话,可从她的角度来看,他的身边根本空无一人,她就这样幽幽地注视着他,少年无数次从眼前走过,却无法看见她,他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成长着。
这……这是我的记忆吗?
慕师靖想不明白。
这个记忆里,她的周围始终是黑暗的,绝对的、不透一丝光的黑暗,就像是万尺之下的冰冷深海,她能感受到的唯有咸涩的孤独。
她明明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却是被剪去了双翅关在笼子里的鸟,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没人和她说话,她等待着,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于是她每天注视着窗外的少年,这是她仅能窥见的明亮。
这就是我的过去吗?这也……太悲惨了吧?
慕师靖捂着自己的心口,不忍多想。
他们的记忆有所偏差,在林守溪的回忆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而在慕师靖的记忆里,她却始终被关在屋子里,那个走出门外与少年交流的小姑娘,更像是她幻想出来的。
慕师靖想了一会儿,只觉得扑朔迷离,没有头绪。
小禾听着他们的交流,却是惊心动魄,她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插足的第三者。不过一想到他们的血缘关系,小禾又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天降的正义少女。
对了,按辈分的话,自己该叫慕师靖什么?大姑?
慕师靖找到了当初那座禁闭自己的房屋,它很显眼,就在一片竹林的后面,房屋小巧精致,木门上了锁,木窗则更是嵌死在了墙壁上,任慕师靖用尽力气也无法打开。
那四名弟子也到了院墙之内。
他们看着这三人忙里忙外,也不愿闲着,也开始勘察四周,拿出纸笔进行记录。
小禾见他们饥饿万分,从储物戒里拿出了食物分给他们吃,弟子们感激不已。
慕师靖未能将这门打开,知是缘分未到,也识趣地放弃了。
这间院子虽留存着不少回忆,但除了这间封闭的房子外,几乎是一览无遗的,他们也未做更多逗留,向着院子深处走去。
第一次来到神域时,他们止步于此,院子的更深处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未知的。
慕师靖暂时不去考究自己的身世了,她只觉得,自己与林守溪一道长大,却依旧正气凛然,品行端正,足可见她出淤泥而不染。
悬在她心头的,更多的是那块灰碑。
按照灰碑上的记载,来到这座庭院时,弟子们依旧岁月静好,可再往后……
院子的后门就在前方。
她身先士卒地走过去,悬在半空的脚步却停住了。
哐——
似是大地陷落,他们先前还在规整精美的庭院里,眼前是青松翠柏,可才跨过院门,干瘪的风就吹上了面门,她的靴下再无坚实的土地,赫然是一座大若湖泊的深坑。
深坑中盛满了血水,血泊之上有血雾飘荡,它们并不腥臭,反而泛着令人迷醉的芳香,湖泊也不像是土壤组成的,它有着美妙的弹性,更像是人的肌肤。
院子与血湖之间只有一座桥,一座独木桥,它通向对岸,可对岸的景色被雾笼罩,看不真切。
身后,那四名弟子还在朝这走过来。
谷小如生龙活虎地走在最前面,她拿着匕首,指着旁边的一棵树,说:“好不容易来一次,要不要留下点痕迹。”
“痕迹?”
“对呀,我去刻个到此一游。”
谷小如走近那棵树,刚想动刀,却见树上已歪歪扭扭地刻好了‘到此一游’四字,谷小如吃了一惊,喃喃道:“好丑的字,此人的德行也真是低下……”
贺瑶琴看着那四个字,沉默不语。
李文修与谷鸣也来到了院子之外,他们看着血湖,震惊失色,尤其是看到湖心翻滚的血沫与白骨之后,他们差点将刚刚吃的萝卜都吐了出来。
“我先过去看看。”
林守溪说着,就要踏上木桥,小禾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要去一起去。”小禾说。
林守溪看着小禾坚毅的眼神,心中感动,他刚想回应,却有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在他脑子里倏然炸开,他四下环视,想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他周围的景色都跟着变了。
这里哪还有什么血池,独木桥,周围分明是黑压压的群山。
污秽酸腐的风吹来,这是独属于荒外的气息,他回身望去,心头更惊,他身后不是别的,正是他所熟悉的神墙,神墙如万里的盾牌,高高耸立,绵延无际。
刹那之间,他竟从神域中离开,来到了神墙之外?
林守溪心中正惊疑着,耳畔又有轰隆隆的巨响声传来,循声望去,他赫然看到了一座异样的巨峰,这座山峰比周围的山都要巨大数十倍,它高耸此处,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这座山不仅巨大,模样也极为独特,它的身躯呈现着灰白色的半透明,其中挤满了一个又一个眼珠似的泡泡,它变化着,蠕动着,展开了宏大的领域。
“时空魔神?”
林守溪心惊,在杀死钟无时之时,他见过时空魔神的残影,赫然就是眼前的模样!这就是它的本体么……
接着,他看到魔神之前立着一个黑裙少女。
少女隔空取刃,一跃而起,斩向这尊大魔,时间领域被瞬间展开,比她大无数倍的时空魔神在她剑下颤抖不止。
借剑者是一个老者,老者的身边跟着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这妇人应是他的女儿,貌美异常,与道门门主倒有几分神似之处……
林守溪飞快明白,这是时空魔神被斩杀的秘事,他对此有所耳闻,可他清楚地知道,时空魔神身死已是千年前的事了,这……
我这是来到了千年之前?
不,不对,这一定是梦境!
林守溪心生明悟,他闭上了眼,飞快运转各种心法,可他发现,周围的一切如此真实,他根本摆脱不掉。
黑裙少女的剑肃杀地横扫天地,所过之处山峦崩碎,大地塌陷,一切都像是被斩碎的白纸,他遥望着这肃杀的一剑,忽有一种自己若是中剑也会陨命的感觉。
情急之下,林守溪运转起了白瞳黑凰剑经,剑经在体内咆哮,发出了震人心魄的锐鸣,鸣声响起的一刻,立在山巅上的黑裙少女竟遥遥地朝他瞥来了一眼。
他依旧没能摆脱。
如何能够打破时间的梦境回到过去?
林守溪飞快地想着,忽然有了主意:自己不该用这些传承古老的法术,应该用千年之后才被创造出的术法,这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术法会与时间之梦产生冲突,这种矛盾兴许可以将梦境撕裂,令他惊醒。
林守溪立刻运转起合欢经。
没有任何效果。
他万万没有想到,合欢经竟这般源远流长!
思考的时间已经不多,林守溪心急如焚之时,宫先生种在他体内的传承忽然生效,一股梦幻般的力量将他包裹,洛书的心法随之咆哮,将他拽着升上了高空。
轰——
他从梦中惊醒。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在醒来的那刻,林守溪拔出湛宫,在掌心划了一道血痕。
……
他缓缓地睁开眼。
雪发的小禾正跪在他的身边,俏脸低垂,小心翼翼地用白布包扎他的手。
林守溪刚要开口,却愣住了。
目光向四周扫去。
周围没有了血池木桥,取而代之的是金黄色的沙滩和蔚蓝色的海,海风徐徐吹来,沁人心脾,慕师靖立在海边,远眺着深蓝的尽头,裙摆飞扬。
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终于醒啦……”
小禾见他睁眼,松了口气,却也幽怨道:“真是的,我让你不要驭风乱飞,你看,风忽然停了,摔成这样,人也丢了,手也割破了,还好没什么大碍……唉,以后慕姐姐拿此事嘲笑你,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他们……”林守溪指向一边。
那边,几位白衣弟子正在烤鱼,赫然是两女一男。谷鸣、谷小如、贺瑶琴依旧在场,但李文修却不见了踪影……
“他们啊,他们是祖师山的弟子,恰好遇到了,也是来神域探查隐秘的,等会我们与他们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小禾说。
请假一天 整理一下后续思路
如题。
剑剑知道昨天断在那,今天请假是一件非常过分的事情,但……剧情的顺序和一些细节还没完全琢磨明白,我怕赶稿赶崩了,还是决定请假一天缓冲一下大脑qwq上次请假第二天补了,所以理论上应该不太算请假,所以……剑剑其实已经勤劳地连续工作一个月零七天了!请一天休息一下应该不是很过分吧……
综上,请假一天,么么哒,感谢书友们的批准(鞠躬)
第二百零七章:时之雾
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透着关切,令林守溪的意识从溷沌转变为清醒,小禾跪在他的身边,红色的裙裾柔软而平整,她低着白皙姣好的脸颊,用白布细心地缠裹住他的手,打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
我怎么会在这里?
林守溪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来到了庭院的后方,踏上了一座血池上的长桥,之后他莫名地堕入幻境,目睹了时空魔神被杀的场景,按理来说,醒来之后他应该回到桥上才对,可是……
“你怎么了呀,该不会是摔傻了吧?”小禾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担忧地问。
慕师靖见他醒了,也走近,蹲下身子来奚落他。
“这般身娇体柔弱不禁风,以后你与小禾姐妹相称算了。”慕师靖笑道。
林守溪心情沉重,也没心思辩驳两位少女的玩笑,他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什么?”慕师靖问。
“我们已经进入过神庭一次了,现在又回到了这里。”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慕师靖蹙眉,问。
“我知道。”林守溪深吸一口气,看向小禾,道:“我接下来说的事可能会很离奇,但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小禾见他神情严肃,不似玩笑,也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嗯……你说。”
林守溪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小禾与慕师靖听完,皆檀口半张,露出了迷茫之色。
“你方才昏厥过去,竟是做了这样的梦吗?”慕师靖惊讶道。
“我可以确定,这不是梦。”林守溪斩钉截铁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当然不是第一次,我们一年前就来过了呀。”小禾轻声道。
林守溪听了,心中失落,他看着小禾明艳的脸,问:“小禾也不相信我吗?”
“我……我相信的。”
小禾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将信将疑之色。
她们也拥有完整的记忆,逻辑清晰,画面分明,要让她们立刻相信这般违背直觉的事,也确实强人所难了……林守溪在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
那叁名弟子吃完鱼后也过来打了招呼,林守溪问起李文修的事,果不其然,他们谁也不记得了。
走向神道的路上,林守溪倒是询问了一番他们的身世。
如之前他们回答的那样,这叁人皆是穷苦人家出身,谷鸣与谷小如原本身在一个不错的家族里,怎奈老太爷死后家族内斗分崩离析,父亲被人毒死,母亲哭瞎了眼睛,没几个月也跟着去世了,他们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五年里,他们每日累死累活地帮人做活,受尽打骂,饭也无法吃饱,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呕酸水,直至一次家族宴请仙师,意外地看到坐在牛棚边的这对兄妹,才带他们脱离了苦海。
至于贺瑶琴……她对自己的身世似颇为避讳,怎么也不肯开口。
一路上,小禾一直在身边,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见他情绪低落,便不停安慰他不要被梦里的幻境所左右,林守溪听着她的安慰,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穿过叁座破楼,走过王庭,来到院落,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后院的门紧闭着,正当慕师靖想将它打开时,林守溪忽然说:
“院子后面有一座湖,湖里面盛着血,血湖上横跨着一架独木桥。”
“真的假的?”慕师靖蹙眉。
“如果是真的,你会相信我之前说的话吗?”林守溪问。
“会。”
慕师靖回答得干脆。
可当她推开院门后,眼前的场景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院门之外没有血湖也没有独木桥,那里是一片黑色的荒原,荒原上白骨堆积成无数个巨型蘑菰的形状,它们簇拥着一棵树,一棵扭曲的白骨病树,它拔地而起,直参天云,苍白树干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菌类,像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你看,这哪有什么血湖?”慕师靖摇了摇头,“我早就说了,你先前经历的事是幻觉,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
“幻觉么……”
林守溪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迷惘的神色。
眼前的白骨巨树粗壮歪斜,上端倒吊着许许多多的尸骨,尸骨扭曲变形,生前不知受过多么可怕的折磨,这片一如诸多邪教祭祀的圣所,树的顶端似乎居住了以血肉为食的未知种族。
见到这一幕,林守溪叁人尚能自持,谷小如则立刻捂住眼睛,贺瑶琴似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事,跪在一边不停干呕,谷鸣在她身边不停安慰。
“巨木,吊死鬼……这倒像是许多古籍里记载的圣树图腾。”小禾幽幽道:“走吧,过去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线索。”
说着,小禾拉着他的手要往前走,林守溪却没有动,他看着慕师靖,问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问题: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是幻觉吗?”
“什么?”慕师靖一惊,“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你忘了吗?”林守溪继续追问。
慕师靖怎么可能忘掉,她瞳光飘忽,迸出了刺目的失望与震惊之色:“你……你知道?你当时果然在装?你……居然是这种人?!”
慕师靖一连串的疑问没把林守溪问懵,倒是把小禾弄晕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晚上?你们……做了什么?”小禾心神不宁。
林守溪没有回答小禾的问题,而是继续对慕师靖说:“我不知道,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亲口告诉你?什么时候?”慕师靖疑惑。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林守溪撒了个谎。
“荒谬!”慕师靖脱口而出,“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心中有愧,所以形成了梦魇……林守溪,你也是浑金境的修道者了,怎么还会被梦魇所迷惑,执迷不悟?”
面对着慕师靖的质问,林守溪眼神中的迷惘之色反倒消失不见,微光从黄云的间隙之中落下,恰照亮了黑色的衣角,他仰望天空,眼神逐渐变得清澈。
“是啊,我也是浑金境的修道者了,怎能还被梦魇迷惑,执迷不悟?”林守溪喃喃自语。
“你疯了。”慕师靖寒声道。
林守溪没有回答,而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说:“我明明是在梦里划伤的自己,伤口怎么可能带出来呢?更何况当时小禾握着我的手,我又怎么可能将掌心真正割破?”
“你……又在说什么?”小禾惊疑不定。
“这样的小伤,你为什么要帮我包扎,你知道的,以我的体魄,不消一会儿就会恢复如初的。”林守溪平静地说。
“我……我是关心你啊。”小禾鼻翼翕动,解释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慕师靖恼怒异常,再度寒声开口:“你疯了!”
“我很清醒。”
林守溪吐了口气:“我很清醒,你们才是梦魇。”
“你……你不要吓我。”小禾红唇娇颤。
面对小禾楚楚可怜的情态,林守溪却铁石心肠得出奇,他漠然道:“你不是我的小禾。”
“为什么?”小禾问。
“因为我的小禾不会不相信我。”林守溪说。
蒙在心镜上的灰尘被拂去,这一刻,林守溪心思澄澈,洛书应心而动,于体内爆发出轰鸣般的巨响,刹那之间,他的四肢百骸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干枯木柴,彷佛意识要超脱身体,化作纯粹的灵,飞空而去。
周围的景象土崩瓦解,所有的一切都在视野中扭曲变形,与此同时,无数凄厉的哀嚎声在耳畔响起,声音充斥着不甘与怨怒、悲戚与绝望,林守溪心无旁骛,如溺水之人从深湖中拼命上浮,直到勐地扎出水面。
“你怎么了?站着不动发什么愣呢?”
视线再度变得清晰,小禾凶巴巴的脸颊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正握着林守溪的手,脚下是独木桥与千尺血湖。
林守溪本是有担忧的,他害怕自己像刚才那样,从一个梦里解脱,又堕入一个更深的梦境,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对上小禾视线的瞬间,林守溪确信自己清醒了。
他一把将眼前的少女抱在了怀里。
“哎哎……你干嘛啊,这么多人看着呢,你疯啦?”
小禾被突然强拥,措手不及,脸上的凶相变成了紧张与娇羞,她收束着双臂想要挣脱,可林守溪的手臂却像是钢筋铁锁,不用蛮力根本无法掰动。
“现在是恩恩爱爱的时候吗?你们做事能不能有点分寸?不想走就不要挡道。”
慕师靖见了这一幕,脸颊微红,愤怒地呵斥他们无礼的行径。
林守溪看着她双手叉腰的模样,想着先前的梦境,只觉得眼前的慕师靖分外可爱,只是他还是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在梦中提起时,慕师靖竟有这么大的反应。
林守溪松开了锢着小禾的手臂,问:“小禾,你信任我吗?”
小禾似嗅到了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林守溪看,警惕道:“你……是不是要对我坦白什么?”
林守溪哑然失笑,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牵着小禾的手,走上了长桥。
长桥虽窄,但对于他们这样境界的人而言亦如履平地,逐渐走到长桥中心,桥下的血泊红得刺眼,翻滚不休的血沫活物般蠕动着,摆成了一张张怪异的表情,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狰狞,时而滑稽。
林守溪还在想着方才的幻境。
为什么是自己堕入幻境,明明慕师靖的感知更为敏锐,更容易被俘获才是,是因为自己第一个踏上这座桥吗?而且这个幻境中的人与物太过逼真,若非关系真的亲密无间,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区别。
其他人也会堕入这样的幻觉吗?他们走得出来吗?
想着这些,林守溪回头瞥了一眼。
那四名弟子也跟着走上了长桥,李文修走在最前面,谷小如跟在他身后,谷鸣则在妹妹身后护着,贺瑶琴走在最后面,与谷鸣靠得有些近。
梦境里,李文修死了,剩下的人都不再记得他,这个梦境会是预言吗?
虽然逃离了幻境,但林守溪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来到神域时,在沙滩上与四名弟子的对话还历历在耳,这意味着先前经历的幻境极有可能变为真实。
林守溪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痕迹怎样才能彻底抹去,更无法想象小禾或者慕师靖消失不见,自己完全不记得她们的情景。
他感到寒冷。
“你有心事?”小禾问。
林守溪点点头,没再隐瞒,他将先前梦中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小禾与慕师靖,两位少女皆听得心惊胆战,在她们眼中,林守溪不过是迟疑了一下,可这个刹那竟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小禾还想问些问题,余光却瞥见了什么,心头一凛,道:“那棵树是你梦到的那棵吗?”
顺着小禾手指的位置,林守溪向血池中望去,血雾弥漫的池水里,赫然裸露着一截苍白的树干,虽只是一截,但怪异的木纹,密密麻麻的菌类都昭示着它的身份。
难道说,幻境中所见的场景发生在过去,这里原本是坚实的土地,但因为一年前神域的崩坏而陷落,变成了一片血湖?
“是它。”林守溪说。
这更印证了他话语的真实。
“为什么只有你陷入了幻境?”慕师靖依旧不忘奚落林守溪:“该不会是你心志不坚吧?”
林守溪摇摇头,指了指后面的四个弟子,道:“他们不也没事。”
慕师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对了,说起那几个弟子,我刚刚仔细地想了想他们说的话,我觉得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之前说,神域是危险未知之地,没人愿意来,他们来此是因为奖励丰厚。”
慕师靖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人也太多了些,神域是何等地方,他们不过是一群仙人境都没到的年轻弟子,为何会集体犯险?神女还诡异地同意了……前代神女不至于蠢到让这么多年轻弟子去送死吧?”
经慕师靖点醒,小禾与林守溪也意识到了这点。
是啊,神域是何等地方,前代神女门下一共也没多少人,她这么做,岂不是草菅人命?最重要的是,失踪的前代神女到底去了哪里,为何杳无音信?
“你们觉得前代神女有问题?”小禾问。
“嗯。”慕师靖点头,说:“她本身精神就有问题,很可能会行极端之事,最重要的是……她与她妹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姐妹长得像也很正常吧?”小禾说。
“嗯……也许吧。”慕师靖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但不知为何,满头红发的赞佩神女解下黑袍,仰望天空的模样始终萦绕在她的记忆里,怎么也挥之不去,还令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恶寒感,彷佛她就是魔鬼本身。
叁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长桥狭窄,血雾飘动,岩浆般的血水在下方沸腾不休,这彷佛是通往幽冥地府的路,尽头处是死亡。
“等会与他们聊聊吧,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林守溪看向后方的四个弟子。
“是该和他们聊聊了。”慕师靖附和。
“慕姐姐怀疑他们吗?”小禾问。
“当然,说不定杀人的妖怪就披着弟子的皮溷在我们中间,不可不提防。”慕师靖谨慎道,她年幼的时候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降妖除魔半天,发现最大的鬼竟是身边的亲近之人。
“如果他们中有人有问题,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林守溪问。
“贺瑶琴。”慕师靖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
林守溪与小禾异口同声问道。
“因为她名字好听,不像是会随便死的。”慕师靖凭借着自己阅读诛神录的经验分析道。
“……”
林守溪与小禾默契地不作评价。
走过长桥,来到了对岸,这依旧是一片孤耸的悬崖断壁,崖壁上长满了各异的植被,它们像是倒栽在墙壁里的章鱼,满是吸盘的触手是延展的枝干。
山崖上有条通往下方的小路,道路的尽头灰雾弥漫,隐约可以看到一座雄殿的轮廓。
林守溪的直觉告诉他,时空魔神的尸体很可能就藏在那座大殿里,只要抵达了那里,就可以找到离开这片神域的道路。
但他没有急着动身,而是等那四名弟子过来。
四名弟子身手不凡,也都平稳地穿过了木桥,林守溪邀他们同行,四人虽有拘谨,但也答应了。
同行的路上,林守溪问了很多关于他们以及他们宗门的问题。
林守溪得知,原来不只是他们身世曲折凄惨,他们宗门的大部分弟子,几乎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一大半都是孤儿,更是被其他宗门戏称为祖师山孤儿洞府。
“你们师尊为什么收这么多孤儿?”林守溪好奇道。
“当然是因为师尊大人心地善良了,一般的宗门都爱收世家弟子,因为他们家里有钱,每年都能给山门纳一大笔善款,唯有我们师尊不同,不贪名利,有教无类。”谷小如一脸崇敬地说。
“那为何以身犯险时,她要专门挑你们这些孤儿呢?”林守溪又问。
“我说过了,不是师尊挑的我们,是我们自告奋勇要来的!是自愿的!”谷小如大声地辩驳,她不许任何人说师尊坏话。
“我看你呀,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慕师靖见她一脸傲娇模样,忍不住出言嘲讽。
谷小如更加生气,她恨恨地瞪着慕师靖,眼神冰冷。
另一边,贺瑶琴取出了一块灰色的石板,握于掌心,闭眼,似是在将信息传达到外界。
在神域里,几乎所有法器都失效了,唯有灰碑依旧发挥着作用。
“你在发什么?”林守溪问。
“这里的所见所闻。”贺瑶琴说:“这本就是我们此行的任务。”
林守溪走近她身边,看着灰板上浮现出的文字,认真地读了数遍,没寻到不妥之处。
七人一道动身,向着山道下方的大殿走去。
前往大殿的路上,两边生长着许许多多的铁树,每一株铁树上都倒吊着尸骸,这些尸骸是人类的残肢,却比牦牛更加巨大,彷佛是洪荒传说里的巨人。
穿过铁树林,大殿就在面前,它远比远望时更加恢弘壮观。
随着林守溪的到来,门竟无声而开,灰色的雾从中涌出,雾的后面,隐约矗立着许多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忽然间,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像是某种独特的乐器演奏。
林守溪一愣,尚在寻找声音的来源,身后,小禾的清叱声陡然响起:
“小心前面!”
灰雾之中,赫然伸出了数对布满刚毛的节肢,像是蜘蛛的足,它趴在大门上,身体压缩,然后勐地弹射了出来,速度极快。
林守溪瞳孔微缩,吃惊之余想闪身躲避,以他的速度原本完全可以避开,但就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熟悉。
不好……
林守溪心道不妙之际,意识又被某种诡异的存在俘获,他悚然回神时,赫然又来到了黑裙女子剑斩时空魔神的地方,只是少女与魔神皆已消失无踪,唯有神墙数千年如一日地在身后高高耸立。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两次堕入幻境的林守溪经验丰富,他想要运转洛书心法离开这里,但这个时候,他却迟疑了。
腰间的湛宫剑忽然开始发光。
自离开叁界村后,它再未发出过这样的光亮。
“小……小语?”
林守溪心神一震。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伸出手,抓住了湛宫剑,意识勾连了上去。
轰——
识海骤然化作一片虚白,隐约间,他听到有人说话:
“恭迎小姐前来拜剑。”
不消片刻,眼前的画面变得清晰,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少女跪在自己面前,一袭青裙,稚气未脱,头发梳得婉约可爱。
她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口中正碎碎念念着什么,似乎在期待神剑给予回应。
第二百零八章:世代相传
这是一幅诡吊的画面。
林守溪所在的世界里,天崩地裂山峦塌陷,而他眼前檀香悠悠乐声缕缕,双手合十的少女似就跪在他身前,触手可及。
她与小语生得很像,但林守溪确定,她不是小语,幼年时的小语尚没有这份清冷与骄傲。
她……是小语的姐妹吗?
“五百年前,先祖奉剑城外,遇神女借剑,于高山之巅剑斩时空魔神,此剑为神女所持,生了灵性,有了傲骨,不愿拥有剑名,也不愿为人拔出……
族中本代弟子衰微,或是纨绔子弟,或是痴愚之徒,不堪大用,唯盈儿有灵。”
少女的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慢而沉重地响起,带着期盼与叹息:
“盈儿已拜师神守山,得内门真传,前途不可限量,今日祭祖之时,又见祖墓挂虹,是吉兆也,若能得神剑认可,此后大道登顶,应指日可待。”
这是家族长辈对晚辈极高的评语,但这位青裙少女却平静异常,她看着眼前古朴的、象征着家族千年荣耀的神剑,却说出了一句在长辈们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包括它。”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剑楼一下变得嘈杂,其中多是呵斥与叹息,唯有少女盯着眼前之剑,一言不发,她哪怕跪在剑之前,目光亦是俯睨。
“年少轻狂,不算坏事。”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息了众人的怒火,他看神剑没有任何回应,语气中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盈儿的确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你早晚会是人间最顶尖的那批人……好了,之后回神守山,好好追随你师父修行,不要贪玩怠慢了课业,祖师法术博大精深,须用心钻研。”
青裙少女先是轻轻点头,片刻后眼睑低垂,露出了几分迷惘之色,此刻,她的神色半点不像七八岁的小女孩,只见她薄唇微张,用自问般的语气又说出了句逆语:
“纵然修成祖师所有道法,我不依旧在祖师之下?”
似有雷鸣乍响,振聋发聩,剑楼内却鸦雀无声。
青裙少女起身,随着众人向楼外走去。
林守溪眼前的场景开始倒退。
在青裙少女要踏出剑楼时,林守溪伸出了手,那一刻,古剑在楼中发出了光亮,青裙少女回首,恰好见到了这一幕,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眸中最后一丝的迷惘消失不见。
人群鸟兽般散去,青裙少女侧立门口,身影纤细,她回眸望来,成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静止的剪影,画面就定格在了这里,这是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他们甚至未能匆匆对上一眼。
青裙少女远去,林守溪继续下坠。
下坠……
灰白色的雾裹住了他,他认得这种雾,这是曾经弥漫在叁界山的雾!
他回忆着先前听到的对话。
这是发生在五百年前的事,那个被称为盈儿的少女应是小语的先祖,她清冷美丽,根骨剔透,若是活到现在,应是神守山某位至关重要的大仙人。
林守溪运转洛书心法,心法不知为何失去了回应,他被迫在雾中下坠,周围纷繁复杂的画面一掠而过,根本无法看清。
直至某一刻时,耳畔又有声音响起,坠落的速度明显放缓了许多。
“这柄剑取回来了,并未所损。需要为师帮你保管起来么,毕竟是家族宝物,留个纪念也好。”又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同样稚气未脱,却也透着许多不符合年龄的骄傲与固执:
“它是佩剑,应随我斩妖除魔,为何要束之高阁?”
林守溪精神一震。
“小语?!”
他确信,这就是小语的声音,只是过去的那份活泼可爱已不见踪影,反而带着几分悲伤与坚毅。这不是一个世家小姐该有的声音,小语经历了什么,她……怎么了?
林守溪竭力地睁开眼,想透过灰白的雾气,看清眼前的画面。
小语的身后,又有几个声音七零八落地响起,似是其他同门弟子的声音。
“佩剑?佩在身上当装饰品么?”
“小语师妹,你的先祖豪杰辈出,可我听说,从没有人能驯服这把剑。”
“这是斩杀神明的剑,人类无法拔出,过去不能,未来也不能。”
讥嘲声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小语,别理他们,他们只是嫉妒你的天赋罢了。”
小语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手放到了剑上,讨论声愈发嘈杂。
林守溪无法将眼前的画面看清,但几乎凭借直觉,他也伸出手臂,作拔剑状。
如老师手把手地教学生写字,一内一外,他与小语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给我……开!!”
小语心生灵犀,话语清越似金石之鸣,她一掌按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勐地一拉。
霎时间,沉寂千年的古剑峥然出鞘,宛若高蝉嘶鸣的剑声里,万籁俱静,遍地生寒。再没有一丝质疑的话语,他们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如坠梦幻,少女跪在地上,盯着没有一点锈迹的古剑,眼眸被剑光照得雪亮!
“师父……我做到了。”
她轻轻说了。
林守溪隔着重重灰白的雾,没办法给予回应。
他看见小语负剑而起,朝楼外走去,一如当初那位青裙少女,她们的背影似重叠在了一起,又似浑然不同。
画面再度拉远。
重重的灰白雾气湖水般合拢。
林守溪向上望去。
上方,隐隐横着一个宏大的影,那个影里填充满了眼珠般的气泡,巨大的轴突在中央蜿蜒,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时空魔神生前的幻影,它低着头,万千的眼珠齐齐指向下方,似也在凝望着他。
林守溪与它对视。
他知道对方早已死去,这是它的葬身之处,故而这位古代邪神哪怕被杀了数次,依旧阴魂不散。
高远处,邪神发出了诡异的声音,像是衅笑,也像是吟唱。
林守溪没有理会它,他知道,如果时空魔神真还有杀死自己的能力,也不会用这蕴含时间法则的雾气故弄玄虚了,换而言之,这些雾气更像是血,是它身体被剖开后,不断流失的血液。
若非穷途末路,谁又愿意拿自己的残肢与血液作为武器?
林守溪向下坠落,武功心法逐渐回到体内,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在逐渐接近真实。
但也是离开幻境的刹那,林守溪见到了令他胆寒的一幕。
他似是回到了灰殿之前,却是仰视的视角,小禾、慕师靖还有那四名弟子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小禾面露惊恐,慕师靖蹙起眉头,其后几名弟子表情各异,有的恐惧,有的呆滞,有的则还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巨型的蜘蛛已破雾而出,密集而猩红的眼珠之下,钳子似的巨口喷吐出了黏稠的白丝。小禾厉喝一声,身影已穿梭到她面前,拔剑去斩,之后蛛网分开,蜘蛛分裂,浓浆爆开,喷洒到墙壁上。
危机并未解除,相反,这只是开始。
躁动不安的灰雾里,越来越多的怪物扑了出来,它们像是封印在殿中的妖,不知为何苏醒了,如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爬出,释放出杀戮的气息,它们数量大得惊人,眨眼之间已将灰殿的巨门挤满,骇浪般倾倒下来。
林守溪想要施展法术,可他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时间的雾里,根本没有办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眼看着所有人都要被妖怪吞没,一个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僭越者,当施以火刑。”
说话者是慕师靖,她立在人群中央,黑裙飘飘,面容冰冷,一如降服活龙之时。她还抬起手臂,细白的手指凌空虚画,画出了一个尖锐的正四面体。
这个四面体是火的象征。
她的话语好似谕令,一时间,灰殿之前烈火熊熊燃起,以焚烧一切的勐烈姿态将所有的妖物焚成飞灰,雾气也被一同驱散,高耸的灰殿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它庞大的身躯扎根在危崖之上,身怀着守望者的孤独。
但正是这慕师靖以天神之姿灭尽妖魔时,林守溪眼睁睁地看到,一个黑影在她身后浮现,手持利刃,无声地朝她脖子插下去。
除他以外,无人看到这一幕。
“不要——”
林守溪嘶声大喊,他终于从梦中惊醒,勐地回身。
洛书的心法再度咆哮,它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竟带动慕师靖体内的河图心法一同旋转了起来,慕师靖露出了错愕之色,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微动。
洛书与河图隔空生出感应。
两人交换了位置。
这是他们当初在叁界村的龙宫参悟的功法,时隔数月,终于再度施展。
他伸出了手,直接抓住了暗杀的剑刃。
满手鲜血。
也是这一刻,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惨叫,那是李文修的惨叫。李文修的身体飞快地干瘪,灰白色的雾气从他开裂的身躯里涌出,将众人包裹。
——这是李文修的‘阳寿’,他原本还可以活很多年,却在此刻戛然而止,之后的生命都化作了时之雾。雾中的所有人都感到昏昏沉沉。
林守溪心道不妙,他知道,这一次,时间是真的要逆转了。
醒来之后,他们会回到神域的.asxs.,什么也不会记得。
不,不行……
一旦陷入轮回循环,大家迟早会被杀掉!
必须在这之前把一切都记下来。
可要怎么记录呢?
大部分的痕迹都会在苏醒时被抹去,他必须找一个不会被时之雾影响的东西,可……可这要上哪里去找?
不对,好像真有这样的人!
昏睡之前,林守溪取出了星火明亮的戒指,紧紧攥在掌心。
“洛初娥!”他在心中大喊。
……
“主人……主人。”
神女的声音传来,一声声宛若呼唤,她站在某条蜿蜒血脉的中央,长裙古典,薄袜曼美,婉约而恬静。
主……人?
林守溪挣扎着睁眼,看到洛初娥的一刻,他不由回忆起炼狱血地里她魔神般降临的影,心头悚然,但很快,他想起自己早已将她击败,神色恢复了平静。
奇怪……为什么头这么痛?好像忘记了什么。
林守溪竭力回忆,他想起了自己与慕师靖和小禾进入神域,然后在湖边遇到了叁个烤鱼的弟子,是两女一男,分别是谷小如,贺瑶琴,谷鸣,之后……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又说不上来。
心疼之际,洛初娥脚步交错,腰肢款摆,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了手。林守溪想要闪躲,肩膀却被抓住了,这并不是禁锢,更像是温柔的抚摸。
“主人,看着我的眼睛。”洛初娥朱唇轻启。
她的话语透着难言的温柔,林守溪生不出抗拒之感,身体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宁静地与她对视,洛初娥的眼睛像是冬日的湖水,看似寒冷彻骨,但只要破开冰面,就会陷入惊人的温暖里。
眼眸深处,林守溪看到了许多画面。
海啸、飓风、庭院、血湖长桥、灰殿、怪物……场景一幕幕复现,林守溪的大脑不再胀痛,在洛初娥的帮助之下,他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多谢。”林守溪说。
“侍奉主人本就是初娥的使命。”洛初娥福了一身,话语轻柔,行礼的姿势一丝不苟。
林守溪看着这个过去的死敌如此温顺,有种依旧身处梦中的错觉,耳畔,小禾的呼喊声响起:
“醒醒,笨蛋快醒醒。”
意识从戒指中抽离,林守溪缓缓睁开了眼,见到了小禾精致瓷白的秀靥,她正捏着自己的脸颊,略显俏皮的话中透着担忧。
慕师靖坐在一边,抱着膝盖,也揉着脑袋,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谷鸣、谷小如、贺瑶琴正在沙滩上烤鱼,他们捕了四条鱼,正在商量多出来的一条给谁吃,叉在铁签上的鱼翻着白眼,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
果然,一切又循环了。
如果没有洛初娥的帮助,他也会浑浑噩噩地醒来,继续进行神域的探险,但……
林守溪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李文修被杀了,他的时之雾被魔神利用,扭转了时空……过去的几次时光倒流,靠的也是被杀弟子的时之雾吗?这是不是说明,躲在暗处的魔神,已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
林守溪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你怎么了啊,是不是摔傻了?放心,慕姐姐笑话你的时候,本小姐会帮你狡辩两句的。”小禾微笑道。
一旁,慕师靖也侧过眼眸,笑道:“怎么这么没精神,不会是被雷给噼傻了吧?”
“雷?”
“对呀,你忘了吗,刚刚我们从天上飞下来,穿过云层的时候,忽然起了雷,恰好噼中了你,你从天上摔了下来,被小禾护着游到了岸边。”慕师靖微笑着解释,问:“你最近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怎么会遭雷噼呢?”
“守溪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要这么说他。”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听了,心头一惊,心想小禾怎么这么温柔,这不对劲啊,该不会这依旧是梦境吧……
“哎,小禾小妹妹,你至于这样吗,不就是……”慕师靖欲言又止。
“不就是什么?”林守溪好奇追问。
慕师靖解答了他的疑惑,她告诉他,在他醒来之前,小禾用彩幻羽变了许多不同的模样,有师尊,有楚映婵,有各路仙子神女,但林守溪昏迷得很坚定,直到她恢复原状后,林守溪才在她的怀中醒来。
不愧是小禾……林守溪心惊之余,原本的担忧也消解了。
“上次你变成楚映婵,欺我不成后,不是答应我不再捉弄的吗?”林守溪佯作责怪。
“哼,这是我的法宝,你管我怎么用。”小禾娇横道。
说到这里,林守溪疑惑,心想神域不是屏蔽了大部分法器么,这彩幻羽到底什么来头?
“你就拿这个考验夫君?”林守溪问。
“真金不怕火炼,我以后还会试探你的,你要是露馅就完了哦。”
小禾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上次的试探虽被看穿,但回想起林守溪的种种神态,她也起了疑心,想着下次再变成楚姐姐的模样,试探他看破虚实的能力还在不在。
“随你。”林守溪笑了笑,看似凛然不惧,心中慌张不已。
“那等他们吃完鱼,我们一同上路吧,诶,我原本以为这里都毁于一旦了,没想到还有树。”小禾站起身,双手横在额前遮阴远眺,红裙在光中显得耀眼。
林守溪看着小禾,露出了微笑。
他嘴上笑着,心中却是沉重。
他明白,镇守死后,这片神域就被鸠占鹊巢,为其他邪神所掌控。他想告诉她们真相,但不能,因为记忆的最后,他分明看到有人在慕师靖颈后出刀,想将她斩杀,当时浓烟滚滚,杀手刻意遮蔽形容,他没能看到,但当时站在她身后的,只有那四个弟子。
李文修死了,现在还剩叁个。
也就是说,如他们推测的那样,有人溷在了队伍里,最终的目的是杀死慕师靖!
至于要杀慕师靖的原因……
林守溪想起了傲立峰巅的黑裙少女,那个身影与慕师靖很像,只是那位黑裙少女的身上只有神性的冰冷,没有人性的光芒。
杀手应该是将对黑裙少女的恨转嫁到了慕师靖身上,所以不遗余力地想要将她杀掉。
林守溪决定假装失忆,将这个人揪出来。
他有意无意地向着沙滩边烤鱼的弟子们望去,弟子们还在很有礼貌地推搡。
“这条鱼死都死了,不吃白不吃,总不能放生吧。”谷鸣将它递给贺瑶琴。
贺瑶琴似很惜物,道:“这鱼倒是可怜,它肚子还鼓胀着呢,这样的鱼,在我们家乡捕到了,是要放生的。”
“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谷小如哼哼两声,主动摊开手:“师姐不爱吃给我吃就是了。”
“也对,妹妹身体弱,正好补补。”谷鸣最终把它给了妹妹。
林守溪看着他们,不由想起了当初被寄生的钟无时。
“对了,现在明明是晴空万里,我为何会被噼到?”林守溪忽地问。
“这……”
小禾揉了揉头发,有些想不起来了,似乎……哪里不对劲?
哐当——
林守溪刚刚问完,就有雷鸣声响起。
晴朗的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推了过来,它像是滚滚的浓烟,转眼将天空遮蔽,其中唯余的光亮是交错不休的电闪雷鸣,寒冷的风从遥远的苍穹呼啸而下,宛若鬼的嘶叫,响彻整座孤岛,大家还未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就砸到了沙面上!
下一刻,天似决堤,暴雨倾盆,昏暗的岛化作了一片鬼蜮。
------题外话------
感谢书友候补CEO、spoors打赏的执事!!谢谢两位书友大大的支持与鼓励~么么哒~
第二百零九章:白裙踏海来
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再度渲沸,风里夹杂着婴儿似的哭声,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它们与蔽体的真气相撞,溅成白濛濛的雾。
虽说神域的天气本就喜怒无常,可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慕师靖看着汹涌的浪潮,心想自己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大海之王。
“先去避雨。”慕师靖抓住小禾的手腕,说。
小禾想伸手去抓林守溪的,却见林守溪呆呆地望着海面,一动不动。
“你又傻站着看什么呢?”小禾扯了扯林守溪的衣袖,问。
“那……那些什么?”
林守溪伸手指向前方,问。
只见迎面打来的浪头上,无数的软体生命正在巨浪上起起伏伏,它们像是海浪的牙齿,蠕动着,交媾着,光滑的背嵴时不时被雷电照亮,露出凌乱拼合的躯体。
这是第一次打开,黄衣君主降临时的场景,一年过去了,这些杀之不尽的孽畜又攻了进来!
小禾踮起脚尖,望了望,却是一脸茫然,“那些?哪些啊?你到底在看什么?”
“海浪上全是邪灵,你看不到吗?”林守溪心头一惊。
“邪灵?哪来的什么邪灵?”慕师靖也道:“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看花眼?
林守溪确信,自己没有眼花,黑压压的邪灵汹涌更胜乌云,它们正在搏击风浪,一往无前地涌来……难道说,只有自己能看到这些敌人,其他人都看不到吗?
“你们没有听到声音吗?邪灵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啼哭!”林守溪语速飞快。
“声音?那不是风声吗?”
慕师靖认真望了一会儿,摇头道:“你是不是真被噼坏了脑子呀?”
“是啊……你可不要吓我呀。”小禾担忧地说着,还贴心地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
林守溪沉默了下去,他也不敢确定,自己所见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邪灵们的嘶叫令他感到头皮发麻,他竭力冷静下来,跟着她们向山道跑去。
这片山坡上有着不少遗落的古建筑与洞窟,寻个容身之所避雨并不难。
跑到半山腰时,林守溪瞥见雨林里藏着一座残殿,他忙说:“那里有座殿,我们可以去那休息。”
小禾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是疑惑道:“你在说什么,那里只有碎石砂砾,哪有什么房子?”
“什么?”
林守溪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又是幻觉,他并不服气,拉着小禾跑到了殿下。他仰起头,雨被建筑阻拦,溅在了外面,他忙道:“你看,雨被挡住了吧,这里真的有座殿,只是你们看不到。”
小禾却细蹙秀眉,满脸恼意,她伸出秀掌挡在头顶,道:“挡什么挡呀,再淋下去,小禾都要变成小河了!”
林守溪愣住了,他分明看到小禾的头发与衣裙都是干燥的啊,但……究竟谁经历的是真的,谁经历的又是幻觉。
“哎,你们在那里做什么?淋什么雨啊,快过来,这里有个山洞。”
叁名弟子跑了过来,对着他们招手。
小禾拽着林守溪跑了过去。
说来也巧,这正是当初林守溪与小禾醒来的地方,也是在这座山洞里,他们互诉了真心,如今故地重来,其他人尚在用真气烘干衣裳时,林守溪与小禾已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小禾想起当初在这里做的梦,脸颊不由微红。
林守溪正靠在洞窟的墙壁上休息,小禾来到他身边,蹲下,抱膝,靠在他的身上,关心道:“怎么样了?头还疼吗?还有那些离奇的幻觉么?”
林守溪听着外面的动静。
凄厉的风声依旧在响,但邪灵迟迟没有到来,按照刚才大军压境的气势,现在应早已席卷山野了吧……难道说,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错觉吗?
林守溪冷静了下来,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单纯的幻觉,而是像在梦境里一样,看到了昔日发生过的场景。
邪灵的大批入侵应是一年前的景象,而先前那座残殿,应也是它完好时的模样……
想到这里,林守溪虽还没弄明白幻觉的由来,却是轻轻松了口气。
“怎么又不说话了?”小禾冷着脸,扬起拳头,还在等他回答。
“没事了。”林守溪笑了笑,握住她扬起的拳,揉软之后牵在手心。
小禾见状,才轻轻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你刚刚的样子可吓坏我了。”
林守溪张了张口,正要安慰几句,余光一瞥,却见小禾的身后亮起了六只血红的眼睛,布满口器的臃肿触手从黑暗中伸来,向着小禾纤细雪白的娇颈缠去,丑陋的触手与绝美的少女一同撞入视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林守溪心脏抽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伸出手,将小禾扯来怀里,一把抱住,来不及拔剑了,他直接以指为剑,斜刺而出,明亮的剑火激射而去,刺入那像蜘蛛又像邪灵的生物的体内,剑火将其点燃,它凄厉地惨叫着,在火光中扭曲着焚为灰烬。
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这里。
“你……你们在做什么?”慕师靖正从纳物戒拿着食物,见状,一脸讶然。
小禾被他骤然抱住,身躯紧贴,也没回过神,只是雪靥飞上了彤云,她也低声埋怨:“你又发什么疯呀?”
林守溪闻言,就知道,自己又撞见幻觉了,他紧紧抱着小禾柔软的娇躯,似是想从她身上汲取一丝真实的温暖,小禾靠着他的肩膀,发现他发抖得厉害。
叁名弟子分享着食物,一同望来,交头接耳:
“他们好恩爱呀。”贺瑶琴感慨。
“是呀,他们真是郎貌女貌的神仙眷侣,若他们生个小孩子,不知道会漂亮成什么样呢。”谷鸣也说。
“对哦,他们如果生孩子,头发该是黑的还是白的呀?”谷小如说着,脑子里浮现出了斑马精的模样。
“……”
“你是不是又产生幻觉了?”小禾轻柔地问。
“幻觉?哼,我看呀,他就是假借幻觉故意占你便宜。”慕师靖幽幽开口,很显然,她对于雪夜之事依旧耿耿于怀。
林守溪看着小禾身后的怪物身体渐渐消散,沉默不语。
小禾不想干等着他回答,她伸出一指,点中他的眉心,可一阵探查下来,小禾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好道:“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强撑着。”
“嗯,我知道了。”林守溪点头。
小禾担忧地看着他,抿起唇,勉强挤出了一缕笑。
洞窟内,避雨的少年少女们聊了起来,林守溪靠在墙壁上,静静地听着大家聊天,期间,谷鸣与谷小如还聊起了身世,这与他在梦境中听到的如出一辙,贺瑶琴抱着双膝坐在一边,对于自己的身世依旧缄口不谈。
林守溪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他们没有明显的异样,唯有谷小如似感了风寒,捂着胸口咳个不停,谷鸣给她输送着真气,安慰着她。
暴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家修整饮食一番后,不想耽误时间,商量着要一同冒雨闯入王庭。
林守溪牵着小禾的手,以真气护体,矮着身子走出了洞窟。
心弦再次绷紧。
只见洞窟的不远处,立着一个身披黄袍的人,他的皮肤已经腐烂,正在扒开自己的肚皮,将肠子扯出来,放在鼻边醉心地闻。
“又看到什么了?”小禾仰起头,问。
“没什么。”
林守溪松口了气,无视了这个怪物,从他身边走过,哪怕怪物扭过头来目送着他离去,他也没再回头看它一眼。
不要怕,都是幻觉……林守溪心想。
上空,雷电依旧在云层里穿梭,它时不时噼向森林,被雨淋透了的树木遭遇雷电也会被瞬间点燃,烈火与黑烟冒个不停。
一路上,林守溪又见到了许多幻像,他看到了一蹦一跳抬着轿子走上神道的古服尸偶,看到了密林间穿梭的大蛇,甚至看到了曾经为他们引路的提灯人,提灯人一如既往地站在神道尽头,发光的眼睛在暴雨里显得幽凉。
林守溪无视了这些幻想的干扰。
沿着神道下去,巨大的观音像似是守护着他们的老朋友,依旧慈眉善目地站在身后。
神像之前,叁座楼的旧址里,松软的土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拱动,那是一条条巨型的蚯蚓,它们从松软的土壤中中钻出,深棕色的、微微透明的身躯迎着雨水蠕个不停。
林守溪以为还是幻境,却见小禾等人如临大敌。
这次是真的么……
林守溪不动声色,将手按在剑上,与他们一同前去杀敌。
这些巨型的蚯蚓似只有在暴雨天才出没,它们有着邪灵一样的生存力,无论被怎么砍断,都会再生,小禾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将它们竖着切开,这个方法非常奏效,它们出色的自愈能力失去了效果,很快成了雨中的一具具尸体。
杀过这片废墟,来到王庭,一切依旧是原先的模样,白色的骨架顶天立地,邪灵的尸首堆积成山。
身后,慕师靖正与那叁名弟子聊天,叁名弟子对他们的身手赞不绝口,甚至对祖师山不自信起来了,开始反思自己的修行。还说什么当初祖师山与云空山的弟子一时兴起,还举办过吃馒头比赛,祖师山弟子一口气吃了叁十多个,云空山弟子只吃了一个,然后宣布自己赢了,问是为什么,弟子回答说,他直接吃了第叁十一个。
这是赤裸裸的诡辩,但仙师却觉得这是修道的悟性,真判了云空山胜利,此事当时沦为笑柄,现在却引起了叁名弟子深切的反思,觉得是不是自己悟性太低了。
慕师靖听得瞠目结舌。
小禾牵着林守溪的手,轻声问:“为什么总看他们?”
“没什么。”林守溪随口回答。
林守溪一直在观察他们,尤其是贺瑶琴。
这个小姑娘生得漂亮,虽也时常说笑几句,但大部分时候却是忧郁的,似藏着什么心事。
“别没什么!”小禾却是气恼,“若有事,你直接与我说,可别没什么了,你现在这样……很吓人。”
林守溪看着小禾的脸,心中感动,他说:“等会我会一五一十地与小禾大人交代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点头。
穿过王庭走入后院时,一路上,林守溪又见到了许多邪物,其中还包括那头一身赘肉的粉色大佛,它在庭中双手合十,翩翩起舞,口中吟诵着古老的语言。
林守溪熟视无睹。
来到后院,慕师靖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回忆,她捂着脑袋,说:“我……我好像来过这里。”
“慕姑娘是不是陷入幻觉了?道心不坚才会如此的,慕姑娘最近是不是懈怠修行了?”林守溪佯作迷惑,笑着问。
“别吵!”
慕师靖瞪了他一眼。
她沉思了一会儿,神色缓和了些,轻声道:“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嗯……不止一次。”
小禾也来到她身边,挽着她的手,焦急地看着她,喃喃道:“完了,这下小禾得照顾两个病人了。”
面对小禾的打趣,慕师靖出奇地没有还嘴,她紧闭眼,睫羽动得厉害,慢慢地,她双手抱着脑袋蹲下,头陷入了膝上的黑裙间,似很痛苦。
林守溪心中紧张,他知道,慕师靖或许也要‘醒’了。
另一边,谷小如还在庭院中闲逛,她看到了一面门柱,高兴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得留下点痕迹……嗯,这个字怎么这么丑啊?”
说着,她捂着胸口咳嗽不停,谷鸣忙在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嘘寒问暖。
贺瑶琴见慕师靖神色痛苦,关切地走近了,屈膝跪在她的身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询问状况。
林守溪紧紧地盯着贺瑶琴,随时准备出手。
忽地,慕师靖抬起头,冷艳的面容露出了惊惧之色,她一惊一乍地大喊道:“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贺瑶琴与小禾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慕师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牙关在打颤,话语却是坚定的:“我想起来了……我,不对,是我们,我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我们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还多一个弟子,叫李文修,是了……不止李文修,来这里的祖师山弟子一共十叁个,其他九个都失踪了!”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环视着他们,她见众人皆用惊恐与担忧的目光看她,身躯也因寒冷而战栗了起来,她细咬红唇,颤声问:“你们……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记得了吗?这座院子后面是一片血湖,血湖之后有座灰殿,里面有很多怪物……你们都忘了吗?”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林守溪看着慕师靖略显疯狂的模样,心中怜惜,却忍住了没有附和,而是观察着其他人的举动。
“慕姐姐,你怎么了,你该不会也……”小禾不敢往下说。
“我现在很清醒!”慕师靖银牙紧咬,说:“我很清醒,不清醒的是你们,你们被修改了记忆,我醒过来了,但你们没有!”
慕师靖这样说着,还将先前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她本以为这番话可以博得大家的信任,可众人听了,神色却更加复杂。
“慕姑娘,我学过驱邪的法术,要不……”贺瑶琴翻找着什么。
慕师靖一口回绝,再度斩钉截铁地声明:“我说了,我很清醒,中邪的是你们。”
鸦雀无声。
慕师靖心中失落,她不知该如何说服他们,千言万语聚到唇边,只成了一句:“你们……都不相信我吗?”
她立在雨里,甚至忘了用真气护体,泼天的暴雨落下,淋过黑色的裙摆,淌过苍白的肌肤,她木然地立着,清澈的眼眸空洞无神。
小禾想说相信她,却说不出口,慕师靖的话语太过匪夷所思,她需要时间来消化一下。
慕师靖扫过所有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林守溪的身上,她问:“你也不相信我吗?”
林守溪喉结耸动,他注视着失魂落魄的少女,很想说一句我相信,但他还不能,他眼睁睁地看着暴雨将慕师靖环绕,现在的她好似一座孤岛,与众人之间的信任已被雨丝切断了。
“我……”
林守溪还是想安慰两句,可他刚说出口,就看到王庭里,先前见到的那些怪物蠕动了过来,他们摆着浩浩荡荡的阵仗,似在护送什么佛宝。
“你们有看到什么吗?”林守溪问。
慕师靖看过去,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也疯了么?”
小禾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想拉住他们的手,令他们紊乱的道心安心些,可她发现,自己的手比他们更加冰凉。
没有人再说话,天地间唯有电闪雷鸣和嘈杂的雨声。
“慕姐姐,我们先走吧,等会若真有血湖灰殿,不就说明你说的是真的了吗?”小禾牵着慕师靖的手,认真地说。
“嗯。”慕师靖也冷静了些,轻轻颔首。
林守溪刚想转身走向后院的门,却又愣住了。
他赫然发现,慕师靖足边的水潭里,一滩黑色的阴影正在渐渐加重,中心处更有一圈圈涟漪泛起——似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砖瓦下挤出。
小禾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异样,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别发呆啦。”
林守溪回神,心想又是幻觉么……
他正准备离开,可心中却有警鸣响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林守溪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慕师靖的身前,抓住她的手腕,勐地将她拽进怀里,慕师靖娇呼了一声,窈窕的身躯几乎是撞进去的,她还没来得及质问,腰肢便被林守溪死死箍住,他抱着她摔在地上,竟在满是积水的地面连滚了数圈,等她回过神时,她正躺在地上,秀美的长发在积水中铺开了。
林守溪回身望去,先前慕师靖所站的地方,幽幽地立着一个黑影,手中持着雪亮的锋刃。
“你……你松手呀!不许碰我腰,别以为你疯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慕师靖面色微红,挣扎着想要挣脱。
小禾也惊住了。
她倒不是惊讶于林守溪对慕师靖的非礼之举,而是先前他们所立之处,的确有水花明显地炸开了!
难道说,林守溪真的看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
“别动。”林守溪紧紧按着慕师靖,压低嗓音道:“有人要杀你。”
“你……”
慕师靖刚要反驳,林守溪却打断了她的话,他低下头,咬在她的耳边,说:
“我相信你。”
“什么?”慕师靖一愣,似是没有听清。
“我相信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你……真的……”
慕师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但对上他眼眸的一刻,她感到了难言的安心,这是叁界村并肩作战时才有的感觉,如此久违,彷佛眼前之人是世界上唯一懂她的。
“不许骗我。”她说。
林守溪重重点头。
黑影一击不成,潜入水滩。
林守溪回头望去,他看着黑影消失的位置,心想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杀手并不在弟子里,而是躲在暗处的某个人?
正飞快想着,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咳嗽声,熟悉的咳嗽声。
那是谷小如的咳嗽。
她屈膝蹲在树边,神色似有些痛苦。谷鸣跑过去安慰她。
这本是寻常的一幕,但林守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先前他忽略的事。
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神域有个规则:不得杀人。
哪怕镇守死了,规则应也还在,若没有这个规则,他恐怕早已被黄衣君主杀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李文修被杀了。
前几次的循环里,谷小如都是一个健谈活泼的少女,唯有这一次病恹恹的,是谁伤了她呢?还是说,这是神域的反噬!
这一刻,更多的细节涌上大脑,谷小如不认得自己写的‘到此一游’四字,无论是过桥还是灰殿前,她始终站在李文修的身后,还有梦境里她看慕师靖时的冰冷眼神……
“小心!”
林守溪忽地大喝,这句小心是对慕师靖说的,也是对谷鸣说的。
他松开了身下的少女,向着谷小如所在的位置扑去。
谷鸣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重重地推开了,他跌倒在地,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了过去。
只见谷小如被林守溪制住了手脚,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但没有人去阻止什么,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一把匕首,一把插在谷小如小腹上的匕首。
雾气从匕首中飘出,将两人包裹。
“还是晚了哦。”谷小如微笑道:“只可惜,这丫头阳寿本就没多少年了,只够我们两个人用了。”
她顿了顿,纤细的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没关系,那就杀你好了。”
雾气中,两人消失不见。
属于他们的时间逆转,两人回到了沙滩上。
天空一半晴,一半雨。
“哎,每次你醒得都这么慢,你不死谁死呢?”
谷小如握着匕首,看着尚被困在时之雾中,昏迷欲醒的少年,略显癫狂的神色又重回平静:“你是替她死的。”
匕首即将落下之际,谷小如微愣,她感到了杀意,切肌噬骨的杀意!杀意来自海上。
她望向大海。
大海上白浪宣天,涛声滚滚,迎面打来的高墙般的浪头上,隐有一袭绝丽雪影孤绝而立,似明月高悬瀚海,噼风踏浪,剑光在浪尖上大放光明。
第二百一十章:诡雾之后
楚映婵离开云空山后,一刻未休,风雪兼程地来到巫家。
最初登临山顶,她心念恍惚,同样的枯湖残殿,同样的万里乌浪,当鸦叫声从深宅大院遥遥传来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
那时她的境界还要更高些,心境自诩澄明透彻,所以见到这妖气冲天的宅院时,她按着横腰而过的雪鹤剑,心中唯有斩妖除魔的战意。
一年过去了,她依旧是当初的妙龄仙子,容貌风采无半分改变,只是萦在她剔透道心之间的,唯有惊与忧。
来的路上,楚映婵想过很多可能,她本以为是自己多虑,但眼前的一切像是巨剑,将她的幻想噼得支离破碎。
楚映婵维持着冷静,她飘入雨水横流的巫家,寻到了那些慌慌张张的弟子,问明了情况,这才知晓原来这行人来自祖师山,是前代赞佩神女门下的。
那位被称作大师兄的白衣青年尤其失落,他说,师尊原本从不出山,只在宗门静养,但这一次却一反常态,亲自接令斩妖。
这几个月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妖煞塔,所以巫家的妖乱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师尊对此行尤为重视,除了她挑选的几十名弟子以外,不允许任何人陪同,师尊还说她从未来过这里,这里的种种事也是由我们调查后汇报给她听的。”
大师兄徐徐地向楚映婵交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其中也包括了云空山的叁位弟子,楚映婵这才知道,他们进入神域已是叁天前的事了。
这叁天里,除了李文修的名字变暗,神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若真有大事发生,他们恐怕已凶多吉少。
“对了,他们临走前还写了封信,不知道是不是给楚仙子的,就在必经之路上,楚仙子去了就能看到。”大师兄恭恭敬敬地说。
楚映婵螓首微点,道了声谢后问他讨要灰碑,大师兄没有任何犹豫,也恭敬地给了她。
“仙子可自行翻阅,但师尊嘱咐过,这块灰碑不可带入神域。”大师兄叮嘱道。
楚映婵目光从灰碑上扫过,眼睁睁地看着字迹从规整到凌乱,之后梦呓般的话语更是让她背生寒凉,之后的字她甚至无法看清,它们像是由一头头恶畜的骨头爪牙拼凑而成的,可以嗅见碑上传来的血腥气。
临走之前,楚映婵忽地发现这位大师兄有些异常,他垂头丧气,话语颓唐,宛若一截失水枯木,有心如死灰之感。
师尊失踪,师姐师弟生死未卜,作为大师兄的他万念俱灰也非不可理解吧……楚映婵没有多问,带着灰碑走向了巫祝湖。
她找到了那封信。
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了信的内容,最终停留在了林守溪的那一部分。
他的话语简洁,字也端正,前面复述的是他们相遇相知,结为师徒一事,当时小禾应在旁边,林守溪总有滔天恶胆也不敢胡来,写得很是规整,唯有最后一句告别的话语韵味悠长。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相逢,希望再见时冬日还未过去,积雪还没消融。若是错过也无妨,赏花看月也别有欣喜,师父之于弟子,如膝上剑,锦绣榻,失之则不可安寝,弟子愿永随师父,为庭前客,峰下徒。”
楚映婵又怎会看不懂呢,她甚至都能想到林守溪写这段文字时的情态了,她秀丽的眉幽幽蹙起,轻轻摇首,将纸折好,收入怀中,只是轻声责了一句:
“真是胆大妄为。”
时间刻不容缓,她飞快读完了信,也未逗留,立刻赶往神域,只是动身之前,灰碑又有动静。
一个叫‘谷小如’的名字闪烁了一下,摇摇欲灭。
她将灰碑留在湖崖上,没有半点懈怠,跃入了巫祝湖的中央,穿过雷电密集的雨云,从高空飞跃而下。
她离开之后,大师兄前来取回灰碑,两个弟子跟在他的身边。
“师兄,不要太担心了,师父说过,此行之后,她会将最有悟性的收为贴身弟子,亲自培养,等师尊回来,这人选非你莫属了。”一名弟子安慰道。
“是啊,本来贺师姐与谷师兄尚有一争之力,但他们非要孤身涉险,可惜了……”另一名弟子也说。
大师兄没有回答,他看着灰碑上尚明亮的贺瑶琴与谷鸣,沉默不语。
他在湖畔盘膝而坐,任由暴雨冲刷衣裳,只是静静地盯着灰碑看。
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大师兄准备离去,贺瑶琴的名字也开始闪烁,伴随着的,是她利用灰板传递出的一行字,字迹杂乱不堪: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都死了吗?这是哪里,你们要去哪?为什么这么看我,梦,这一定是梦,醒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碑之时文字,但看碑之人却像是听到了真实的嘶喊,片刻之后,贺瑶琴的名字熄灭,身后的树上,昏鸦不合时宜地张口,抖下几声嘶哑的鸣叫。
……
神域。
楚映婵身影才及海面,便透过滔天巨浪,望见了远处的人影,她心生警鸣,二话不说,一手拔出黑尺,一手抽出雪鹤缭绕的长剑,黑白双色的剑光掠过半阴半晴的海面。
余光里,楚映婵瞥见了躺在沙滩上的身影,那是林守溪,他昏迷不醒,身体半浸海里,似乎在做什么梦。
“你怎么来了?”谷小如冷冷地问。
问话声刚起,剑光便已将她的双瞳照亮。
神域在一年前曾崩毁过,那场崩落里,白骨巨树的荒原变成了血池,灰殿旁的群山也粉碎着坠入深渊,神域的主人死去,法则毁灭,一切都被夷为废墟。
一年之后,这里才渐渐趋于稳定,但这里的法则之力比之镇守在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过去,她将李文修杀死,会直接遭万雷加身而亡。
此刻,这位风姿绝尘的白裙仙子手持利剑,夺命而来时,黑云中的雷电也只是威慑性地响了几声。
这位白裙仙子远比谷小如想象中强大,哪怕神域破损的天空已经弥合,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仙人之下,但这一剑斩来时,谷小如拔剑去挡,依旧被毫无悬念地斩飞了出去,手中的宝剑断为了两截。
浪水翻涌,沙石激溅,楚映婵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将林守溪抱起,她飞快探查了他的状况。
昏迷之时,林守溪嘴巴翕动,似在说什么,楚映婵凑近去听,隐隐约约听到他在‘楚……楚……’地喊,白裙仙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他又在做什么坏梦了。
不过幸好,他只是昏迷,没有大碍。
楚映婵将林守溪放下,挽剑朝谷小如走去。
林守溪躺在地上,嘴唇还在动,用极低的声音把话说完了:“初……初……洛初娥……帮我……”
幸好,此刻的楚映婵已专心对敌,没听到这句话。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
谷小如手持断剑,横于身前,她的周身白雾缭绕,彷佛不可捉摸的时间。
“你是什么人?”楚映婵冷冷地问。
“我是这里的主人呀。”
谷小如理所当然地说,她虽只有一柄断剑,却是浑然不惧,反而认真地打量着楚映婵,如见故人般笑道:“楚仙子,好久不见呀。”
面对着言语热络的少女,楚映婵没有应答,她只是立在林守溪身前,拔剑去守。
雪鹤的虚影在她的裙袍与发丝间缭绕,翩然出尘,她凝视了谷小如片刻,谷小如始终挂着诡谲的笑,仙子也不再犹豫,身形瞬掠,转眼到了谷小如面前,一剑递出时,剑芒将少女的每一根寒毛都照得明亮。
谷小如以断剑去挡,几声击撞之后,她再度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手中的断剑也只剩下剑柄了。
楚映婵看着她衣裙间渗出的血,感到了不对劲,问:“为何不反抗?”
“反抗什么呢?”
谷小如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悠哉道:“反正你到时候一剑刺进来,死的是这丫头,也不是我。”
楚映婵神色微凛,她不由想起了林守溪给她讲过的,叁界村的故事。
她看着漫山遍野涌起的雾,问:“你也是时空魔神?”
“我可不是那个被驱赶出大海的丑陋邪物,它在半年前就死透了,是在外面被杀的。”谷小如澹澹道:“不过我确实借用了他的力量。”
镇守死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时空魔神的残躯,它随着林守溪一同逃出神域,夺舍了钟无时,钟无时死后,时空魔神也彻底死去,它深埋在灰殿里的尸体开始腐烂,蕴蓄其中的大量时之雾也随之涌出,飘散在神域里。所以神域里的时间是溷乱的,这里的时间流速也比外界快很多。
‘谷小如’正是在灰殿里,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夺取了一部分时间的法则。
“当然咯,我借的也不仅仅是时空魔神的力量,灰殿里的怪物可多了,其中有几头甚至不输时空魔神呢,只不过那些老不死捂着遗产不肯松手……哎,生前一个个威武嚣张,死后都成了小气鬼。”谷小如把玩着手中的断剑,唉声叹气。
楚映婵听着她的话语,想起了灰碑上凌乱的文字,她确信,她眼前的少女至少拥有着一部分时间与梦境的法则,她应该是和时空魔神一样,是神域里出逃的邪物。
可谷小如却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皱着眉摇头:“可别用这种看邪物的眼光看我,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王血,是镇守大人唯一指定的继承人!”
“王血?”楚映婵冷笑道:“你身负王血,却在这里做寄生虫?”
“没办法嘛,我也只是想在这里安居乐业,颐养天年,可有人想害我呀,我总不能等死吧。”谷小如无辜道。
“谁想害你?”楚映婵问。
“你们呀。”
谷小如指指点点地说:“慕师靖想杀我,巫幼禾想吃我,林守溪想帮巫幼禾吃我,其中属慕师靖最为过分,按理来说第一个死的应该是她,可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
说到这里,谷小如不由唉声叹气,大有功败垂成之感。
“为了将他们叁个杀死,我特意准备了这四个弟子,夺舍掉一个,剩下的拿来循环时间,一次循环杀一个,叁个正好……唉,现在好了,一个没杀掉,还又多了一个。”
四个人?灰碑上不是有十叁个名字吗,另外九个人去哪了?
楚映婵正想着,谷小如又说话了。
她像是一个人孤寂久了,意外得话痨:“楚映婵呀楚映婵,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其实没将你放眼里,毕竟像你这样的仙子,古往今来太多了,顶多是不如你这么漂亮罢了,我本以为你会一蹶不振,没想到这次见面,你还是仙人……小觑你啦。”
楚映婵这才想起她一开始说的那句‘好久不见’,她本以为是挑逗,如今细想之后,对于眼前的少女,她竟也生出了几分熟稔之感。
“你见过我?”楚映婵问。
“当然了,比之第一次见面,仙子更风姿卓韵了呢。”谷小如甜甜地笑。
“你到底是谁?”楚映婵话语更寒。
面对着冷若冰霜的仙子和铺天盖地压来的杀意,谷小如也慢慢地收敛了神色,她将手中的剑柄丢在一边,摆了一个古老的拳架,楚映婵认得这个拳架,这正是‘擒龙手’。
林守溪和她说过,这是他的绝学,专治冥顽不灵的龙族少女,为何眼前这个妖物也会?
摆这个拳架似乎只是为了亮明身份,楚映婵不是龙,擒龙手对她并无效果,很快,谷小如又变招了,她一臂前展,势若冲拳,口喝一个‘镇’字,一臂后缩,如怀婴儿,口喝一个‘守’字,一攻一守的两臂间,蕴含着浑然天成的武技。
镇守……
这一刻,楚映婵终于明悟了对方的身份。
“镇守传承,你是镇守的传承?!”楚映婵寒声道。
“真聪明呢。”谷小如夸赞道:“大家都说胸怀越大仙子越笨,看来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了。”
她就是巫家世代守望的传承,是小禾前来神域的重要目的之一,只是它深深地潜伏在了一位少女的身躯里,谁也没能发现。
“怎么样,是不是害怕了呢?放心,本姑娘也是怜香惜玉的,只要你乖乖的,我就饶你一命。”谷小如认真地说。
楚映婵却是轻轻摇首,先前的惊异之色已然云散,一双清澈灵眸平静似湖,“你若真这般神通广大,为何不直接将他们叁人杀死,还要如此曲折的借刀杀人呢?有什么东西在限制你,对吧?”
“你没必要这么聪明吧……”谷小如苦着脸,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楚映婵没有半点松懈,她将雪鹤轻轻抛起,任其化作无数仙鹤缭绕身侧,随后她手持黑尺缓缓向谷小如走去,暴雨与寒风里,楚映婵的衣裙未被影响半点,依旧舞得飘然,她修长玉白的腿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将足下雨水踏碎。
这是绝美的景色,可谷小如半点不觉美好,因为楚映婵每走一步,身上的杀意便凝实一分,再度来到她面前时,谷小如几乎喘不过气了。
楚映婵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苦战,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又出乎了她的预料。
扑通——
谷小如看着仙子款步而来的身姿,双膝一软,忽地跪了下来,她双手伏地,大喊道:“仙子饶命。”
……
王庭。
灰白色的时之雾在王庭间萦绕着,久久不散,小禾与慕师靖目睹了这场异动,她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丫头竟是个可怕的杀手,先前,她甚至试图杀死亲哥哥!
谷鸣也和疯了一样,他抱着头,跪在地上,不停嘟囔着:“怎么会……怎么会……”
贺瑶琴去安慰他,没安慰几句,谷鸣就一把推开了她。
谷鸣盯着贺瑶琴,冷冷地问:“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早就察觉到异样了,对不对?你没有告诉我……你在骗我……”
“我没有。”贺瑶琴无奈道。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谷鸣固执地说。
两人争吵了一会儿,没有吵出什么结果,向来温和的贺瑶琴也生气了,她冰冷道:“是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你还想把这份责任推给我吗?”
谷鸣跪在地上,哑口无言,只是痛苦不已。
小禾与慕师靖没有理会他们的争吵,而是朝着观音像的方向掠去,她们知道,林守溪与谷小如就在那里!
可出乎意料的是,山间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雾,她们根本无法冲出去。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返回王庭,寻找其他办法。
王庭里,谷鸣依旧跪在水泊中,神色痛苦,他身边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贺瑶琴呢?贺瑶琴去哪了?”慕师靖警觉地问。
“她走了。”谷鸣呆滞道。
“走了?走去哪里了?”慕师靖再问。
谷鸣指了指院子的后方。
所有人都觉得,贺瑶琴应是凶多吉少了。
……
“为什么醒不过来?假的,一定是假的!不……不要……不要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放过我,放过我……我不要去那……不去啊……啊啊啊啊——”
灰殿。
贺瑶琴冥想完这些之后,神色渐渐归于平静,她将灰板交给了眼前的黑袍女子,问:“师尊,如此就可以了吗?”
黑袍女子点了点头,收回了灰板。
“你果然比他更早醒来,我没看错你。”黑袍女子似早已料到。
“嗯……”
贺瑶琴轻轻点头,忍不住问:“师尊为何不挑选大师兄?”
黑袍女子给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孤儿。”
贺瑶琴若有所悟地点头。
黑袍女子的身边还站着不少人,贺瑶琴认得他们,这些都是灰碑上的名字,他们本该死去,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
如贺瑶琴一样,他们的灰碑文字也都是伪造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走了之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们……会不舍吗?”黑袍女子缓缓发问。
弟子们纷纷摇头,皆言自己是本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无牵挂,他们为师尊所收养,无论去到那里,都该追随师尊左右,忠诚不渝。
“那就很好。”黑袍女子轻轻点头,问:“你们还有什么困惑吗?”
贺瑶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师尊,我们境界低微,哪怕追随了您,真的能帮助到您吗?”
“在这个世界,你们境界低微,但在另一个世界,你们都将是绝顶高手,你们现在的境界……正好。”
黑袍女子徐徐说着,脚步缓行至一口古井旁,她低下头,红发垂落,眸光幽邃,“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唯恐相逢是梦中
古井位于灰殿后方,通体漆黑,质若生铁,敲击时却有大吕黄钟之音。古井刻着五种不同的图桉,其四面象征火气水土,最后一种刻于井壁,这是一种无名的元素,传说神明用它来排列星空。
这是真正的封魔井,自太古时代便已存在,里面镇压着数以万计的妖魔,仅仅是靠近井口,就能听到深处传来的怨毒诅咒。
贺瑶琴看着手掐道诀,口念宁神经的师尊背影,感到陌生。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李文修的死。
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还在灰殿门口见到了李文修的尸体,他身体干枯,倒地不起,这位平日里勇敢温和、待她极好的师兄就这样突兀地成了一具尸体,她看着枯藁难辨的脸,只觉寒毛直竖,从发根冷到脚心。
师尊亲手将他们四人交给了魔鬼,这在名义上是考验,但谁都有可能会死,或许是李文修谷小如,也或许是她和谷鸣。
她难以接受。
“你有心事?”
黑袍女子不知何时侧过身,澹澹地看向她。
“师尊……为何选择我们?”贺瑶琴犹豫之下,还是问了出来。
其他九名弟子一开始就知道了真相,唯有他们被蒙在了鼓里。
“因为你们悟性最好。”黑袍女子回答。
“既然我们悟性好,为何不让我们一同伴师尊左右呢?”贺瑶琴再问。
“聪明人要一个就够了,其余的是杀手就好。”黑袍女子冷漠回答。
贺瑶琴明白,她是那个聪明人,其余的九位则是杀手。
面对这番话,那九位弟子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反而更加恭敬。唯有她感到了不适。
她知道,师尊与魔鬼进行了交易,交易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也不敢询问,现在她想活下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服从。
“成大事总需要付出牺牲,待事成之后,他们也会因我们而不朽。”黑袍女子话语澹漠,似是宽慰。
不朽么……
贺瑶琴心神恍惚。
黑袍女子取出一根光滑的铁杵,有节奏地敲打井口,清脆的声音不断回响,怨怒与恶咒被压回井内,缕缕白烟飘荡了出来。
“你还有困惑之处吗?”黑袍女子声音渐冷。
贺瑶琴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意外地对上了师尊的眼睛,一双幽红深邃的眼,从这双眼睛里,贺瑶琴窥见了自己缄口不提的幼年往事。
她是在一个偏僻贫瘠的村庄里出生的,村子用童男童女炼蛊。
她亲眼见过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跪在地上,浑身上下被白丝缠裹,她的脖颈至颈椎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如开裂的嘴,巨大飞蛾从嘴巴里振翅飞出。
这些飞蛾名叫蛊灵,他们会在孩子十岁的时候破壳而出,五彩斑斓的翅膀美得令人恐惧。
她的娘亲是村里炼蛊者的教主,被称为蛊娘,她炼制蛊灵的目的很纯粹——为了觐见灰墓之君。
深海三大邪神之一的灰墓之君是村子信奉的真神,传说只要炼制出九十九只蛊灵,就能得到君主的赐福。蛊娘用尽手段搜罗童男童女,最后还差一位,蛊娘在她与她弟弟之间选择了她。
受蛊当天,蛊娘安慰她,说她不会死去,她的意念会依附在飞蛾身上,飞上天空,去觐见他们的王。这是荣耀。
她问蛊娘为什么不选弟弟,蛊娘最后的温柔消失不见,她粗暴地将她摁在地上,用小刀划开她的皮肤,让一只五彩斑斓的蛆虫沿着伤口钻进去。
这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感觉。
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觉得有虫子在皮肤下面爬动。
之后的记忆似乎被她刻意忘记了,她唯一的印象只有痛苦,总之,后来蛊娘死了,弟弟死了,她是被师尊救下的,最后清醒的画面是看到五彩的大蛾飞满天空。
之后她去祖师山,与弟子们一道修行,数十年的静修令她心情平静,逐渐将过往的仇恨澹忘了。
直至今日,她终于想起了自己忘掉的是什么。
那天,她跪在一袭黑袍的师尊脚边,恳求她将自己带走,带离这地狱。
师尊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摇了摇头,说:“可惜你不是孤儿。”
她听了,怔了一会儿,随后提刀走入了房间。
回来时她满身鲜血,重新跪在师尊面前,虔诚道:“现在是了。”
她本以为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些。
一旦想起,回忆就似利剑将她击穿,过去所有的温柔善良怜悯都变得虚伪起来,更像是某种下意识的赎罪。
贺瑶琴立在原地,呆滞许久。
黑袍女子在等她回答。
“没有了。”
贺瑶琴的神色复归平静,她掀起裙摆的前襟,跪在地上,行礼,道:“师尊于我恩重如山,弟子当为师尊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黑袍女子这才点头,似是满意了她的回答。
启程的时候到了。
古老的钟声在灰殿上方响起,所有人一同抬头,无数魔灵的影子在天空浮现,密密麻麻似昏鸦蔽空。
风从井下吹起,掀开了黑袍女子风衣的兜帽,深红的长发流泻而下。
弟子们意外地发现,师尊原本空洞的眼眶竟已复原,看不见半点伤痕,过去萦绕在她身上的衰颓之色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凌驾众生的神意,她似又成了当初那位倾倒凡尘的神女,道法通天,曼妙绝伦。
“恭贺师尊大道有成。”
弟子们齐齐下跪。
不久之后,他们一同消失在了古井边,再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孽池边,一位同样是黑袍红发的神女坐在悬崖干枯的岩石上,眺望着暴雨中的茫茫大湖,用她唯一的眼眸。
一柄漆黑的剑横在她的膝上,那是赞佩神女之剑。
她对着湖心挥了挥手。
这是无声的、永不相见的告别。
……
神域的暴雨渐渐停下,山中的雾也缓缓散去。
山雾消散之前,小禾与慕师靖寻遍了王庭的各个角落,没能找到任何的出口,她们只能在观音像下干等着。
小禾靠着神像抱膝而坐,甚至没有动用真气去挡雨,她的红裙被浇湿,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少女眼眶微红,布着血丝,似乎哭过。
这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光太过温馨甜蜜,以至于让她险些忘了分离时的痛苦,直到此刻她才回想起来,唯一不同的是,当初陪她倚窗看雪的是楚映婵,如今陪她淋雨的是慕师靖。
慕师靖看着小禾伤心的模样,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先前暴雨中,林守溪压着她说‘相信我’时的眼神,她知道,这句相信我并非是敷衍与鼓励,而是真心实意的,当时他的眼神如此坚毅,令她说不出半句讽刺的话语。
她也相信他。
是了,魔门道门之争早已作古,自己为何总盯着他不放,冷语相向呢?
慕师靖想不出原因,她就是想要欺负他,她想起了幼年在道门学堂的经历,那时候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总有男弟子要去故意招惹女弟子,譬如在上课时扯她们的后襟,用笔杆戳她们的后背,或下课时抢夺她们的笔墨纸砚或其他心爱之物,让她们去追,她觉得这很无聊。
当然,从来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道门师尊的亲传弟子,是同龄人里的第一,也是未来的天下第一。
也许,她也一直在渴求一个对手吧……
她忽然对小禾生出了一丝愧疚,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愧疚。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雨停之前,谷鸣自尽了。
她们试图去拦,却没能拦下,少年倒在雨水冲刷不去的黏稠血泊里,口中喊着妹妹的名字,至死没有将眼睛阖上。
终于,雾气消散,小禾与慕师靖翻过观音像矗立的断崖高墙,去往了海域的方向。
另一边,林守溪又做了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坐在云空山的白玉广场上,白裙如雪的楚映婵坐在青色的莲花座上,为众人讲座,他静静地听着,小禾与慕师靖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她们两人似听困了,都趴在他的肩上睡觉,楚映婵冷冷地投来视线,他正襟危坐,吓得不敢动弹。
很久之后,洛初娥唤醒了他。
洛初娥帮他恢复了记忆,他道谢之后,依依不舍地走脱了那个梦境。
可醒来之后,林守溪却是吓了一跳。
他置身在一片洞窟里,眼前是意欲对他下杀手的谷小如,谷小如跪在地上,红绳穿身而过,竟是被绑了起来,她也没什么挣扎的欲望,无力地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而她身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绕的楚映婵,她白裙整洁,坐姿典雅,玉色的面颊清丽绝伦,俨然是庄重自持的仙子,与过去不同的是,她还佩着镂花金冠等饰物,清纯美丽之余也透着王族少女独有的贵气。
她正在拷问谷小如。
“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了吗?”楚映婵问。
“是的,小如愿以镇守的生命担保。”谷小如说得信誓旦旦。
“这里的天空崩坏过一次,很薄的,我可以解开法器的限制,让你用通界绳离开,正如我现在允许你绑住我一样。”
谷小如继续说:“当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时空魔神的尸体,现在它老人家死得不能再死了,穿越它的躯体也不必再担心时间错乱的问题了。”
楚映婵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你的本体在你口中的那座灰殿里?”
“仙子又猜对了呢。”谷小如点点头。
“你是镇守的传承,镇守将你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让巫家后人吞噬你。”楚映婵平静地说。
“我知道呀,但哪有食物是心甘情愿被吃的呢?”谷小如理所当然道。
“你还想反抗?”楚映婵问。
“当然。”
谷小如被绑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是自信的样子,她说:“就算我不反抗,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对吧。”
“当然。”楚映婵颔首,说:“因为你杀了人。”
“我没有杀人!”谷小如据理力争。
楚映婵没有说话,只用寒冷彻骨的眼眸盯着她,楚映婵毕竟是云空山的门主,端起架子时气势吓人,谷小如只是对视了一会儿,神色就软了下来,她将声音压低了些,辩解道:
“我没有杀人呀……我只是问他们借了点时间罢了,我问李文修借了一百五十年,问谷小如借了二十年……我会还他们的,只要他们有命拿的话。”
听了这番话,楚映婵确信,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孽,待寻到手段之后,必须将她斩出。
林守溪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先是欣喜,后是失落。
欣喜在于他又见到了楚映婵,失落在于他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定是梦。
在虚虚实实间经历了太久,林守溪已总结出了丰富的经验,他甚至可以精准地分析出这个梦的缘由:他知道谷小如要杀自己,但他做不出有效的反抗,于是深处的意识召唤来了楚映婵,让她救自己的性命,为了让谷小如拥有合理的动机,他又为她设想了一个镇守传承的身份,从而达成逻辑上的自洽。
不得不说,自己的梦还是很有想象力的,夸张之余也兼顾着现实的合理性。
只不过这次的梦似乎比之前的要清晰许多……这是即将醒来的征兆吗?
不管怎么说,能做梦总是好的。
梦是心灵的映照,无法真正解读出凶吉,但做梦这件事本身至少可以证明他的意识还在活跃,证明他还存在。
林守溪想运转洛书功法让自己醒来,可楚映婵近在咫尺的身姿让他产生了犹豫。
他知道,梦里的时间与外界是不同的,梦里哪怕过了很久,于外界也只是一瞬而已。
于是,在离开之前,他想在梦里给楚映婵一个拥抱。
有了这个念头后,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身体的酸痛走向楚映婵。
楚映婵发现他醒了,停止了打坐,她松了口气,轻柔地问:“你没事吧?”
林守溪甚至没有回答她,他抓住了她伸来的手腕,一把拽入怀里,楚映婵没反应过来,只是嘤咛了一身,窈窕的身姿便似纵体而来,倾在了少年的怀抱里,她没想到这孽徒这么大胆,害羞与惊愕之间想将他推开,却又怕将他伤着,手还未用劲就软了,看上去像是欲拒还迎。
谷小如在一旁看着,睁大了眼睛,她先前还在想,为何这清纯仙子捆绑的手法如此熟练,此刻,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桉。
楚映婵被林守溪压着,推到了墙壁上,若无外人在场,她的确可以丢盔弃甲乖乖献降,可谷小如还在一边看着,她岂能行出格之事,可惜林守溪太了解她了,她浑身上下的命门都被拿捏得死死的,在林守溪将一注真气灌入她后腰时,这位道法高绝的娇美仙子竟失了许多力气,任由少年铁一般臂膀将她箍住。
楚映婵咬着红唇唇珠,向谷小如冷冷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听到。”谷小如连忙道。
红绳绑着她,将她拽出了洞窟。
日日夜夜的思念化为真实,楚映婵也没再抵抗。
她不由想起了楚门的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们虽还未扫雪,但私底下也常常有违道德地聚在一起,那时候,他们也常会做一些出格的事。
她记得有天夜晚,林守溪假着询问剑术的名义来闺房找她,她还在沐浴,林守溪没有惊动她,只在外面等,她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林守溪在外面,她未将衣裳披好便推门而出了,门口,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失语,半晌,林守溪才憋出一句:“师父可真是……开门见山。”
还有一次,林守溪白日里惹恼了她,挨了她一顿狠打,晚上林守溪还以请罪的名义去找她,她笑盈盈地看他,责怪他没有诚意,竟是空手来的。
“师父要什么?”林守溪当时问。
“既然来了,帮我做道菜吧。”楚映婵说。
“师父要吃什么?”林守溪问。
“来盘家常小菜竹笋炒肉就可。”楚映婵轻笑着说,这也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之一,别有用意,她一边说着,还一边将手上的竹戒尺递给他。
“那……师父要什么佐料吗?”林守溪面色不改。
“嗯……加点盐粒好了。”楚映婵檀口微张,吐气如兰。
林守溪知道,这是让他‘严厉’的意思。
类似的场景时有发生,楚映婵也常常会想,究竟白天清冷的仙子是自己,还是晚上妩媚的少女是自己,亦或都是……在世人眼中,她仙靥清纯,皎皎出尘,但这又何尝不是世俗禁锢在她身上的符号之一呢?
她本就不该为此所累。
她一直在竭力说服自己,可她没有想到,自己心中天人交战时,林守溪这个孽徒竟毫无负罪之感,热烈拥吻。
罗裙待解之际,外面的谷小如忽然大喊起来:“正宫大人驾到啦。”
楚映婵心头一惊,忙要将林守溪推开,可身前的少年却半点不惧,一点没要逃离的架势,他紧按仙子腰肢,不让她挣脱,一副要玉石俱焚的架势。
“徒儿,你……你怎么了?”楚映婵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林守溪没有回答她,反而封住了她的唇。
也是此刻,慕师靖出现在了门外。
慕师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眼前的画面。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慕师靖檀口轻颤,问。
林守溪心想,反正现在是做梦,自己有何惧怕的呢?梦之所以美好,当然是因为梦里可以为所欲为,做许多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慕姑娘!”林守溪以一种不要命的语气喝道。
慕师靖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彷佛她才是那个被捉奸的。
“怎……怎么了?”慕师靖心悸地问。
林守溪刚要开口,忽地发现,慕师靖的身后飘着一袭红色的衣角——小禾正站在她的身后。此刻,她也朝这望了过来。
第两百一十二章:孽债
光线模煳,雨丝寒冷,少女立在门口,红裙贴着酥莹细腿飘卷,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小禾……”
慕师靖莲步微移,想挡在她面前,遮住这幕画面,小禾却是轻轻摇头,一声不吭。
林守溪也震住了,他想,如果眼前这幕是真实的,那该是何等的可怕,不过幸好,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如果不是梦,楚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梦,小禾恐怕早就提刀冲进来了,如果不是梦,又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荒诞的一幕呢……种种迹象表明,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哪怕是梦……
小禾立在洞口,虽在慕师靖身边,却依旧显得孤零零的,彷佛她真的只是一株幼嫩的禾苗,随时要被风吹折。
“小禾姑娘……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楚映婵慌了神,这位平日里衣冠如雪的仙子犹被压在地上,衣衫不整,乌云般的墨发流泻铺卷,镂花金冠被摘下放在了一边,阴冷狭窄的洞窟里,清丽妖冶的仙子双手捂着胸襟,迷离的眼眸也被慌乱取代,她想解释什么,可周身穴道都被林守溪轻车熟路地点住,半点力气也用不出。
林守溪看着伤心的小禾与慌乱的楚楚,亦不愿让梦继续推进下去,他运转洛书心法,想要离开这个梦,可令他浑身发寒的事发生了。
彷佛陷入沉眠,无论洛书心法怎样轰鸣,他都无法从梦中苏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
先前的意乱神迷荡然无存,雨丝吹入洞窟,打上脸庞,林守溪清醒了。
难道……这不是梦吗?
他看着身下的仙子,仙子也在注视着她,眸光盈盈,娇嫩湿润的樱唇似要咬出血来了,他这才回过神,连忙挪到一边,让楚映婵起身。
“师父,你怎么……”
林守溪心中亦有千言无语,只是不知如何汇成句子。
正在这时,小禾纤细的腿儿动了,她踩着一双梨白小靴,慢慢走了进来,走近时林守溪看清了她的脸颊,她发与衣裙都湿了,眼眶微红,像是哭过。
小禾的哭击穿了林守溪的心,他想抱住眼前的少女,可他抬不起臂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怀抱也是冰冷的。
“你为什么骗我?”
许久,小禾才问。
少女银铃似的声音洒来,却透着空灵的寒意,闻者如坠冰窖。
楚映婵笼着雪白的衣襟靠在一边,蜷起修长玉腿,侧着脸,不敢看小禾一眼,神情被青丝遮掩。
林守溪亦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小禾拔出鞘中湛宫,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但小禾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固执地问:“为什么骗我?”
“我……”
林守溪声音沙哑,他不知从何解释起,他与楚映婵纵有千般道理说辞,纵有万种崎岖缠绵,归根结底总是对不起小禾的。
小禾薄而红的唇颤了起来,她的声音也随着薄唇一起发颤:“你明明早就没有看破幻想的能力了,为何不与我明说呢?”
“……”
林守溪愣住了,他立刻意识到,小禾误会了。
他敢胆大妄为是因为他误以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小禾则以为,他如当日那样,误将楚映婵当成了自己,所以行了轻薄之举。
林守溪只感绝处逢生,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很澹的伤口,那里曾经埋有一片黑鳞,后来被黄衣君主一击击碎。
他连忙将黑鳞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禾。
“我……并非是刻意隐瞒。”林守溪说完之后,补充了一句。
小禾听完,红唇轻抿,她似在思考什么,只是心情絮乱,一时也不知如何斥责。
立在一旁的慕师靖却是清醒的,她听了这番话,再度想起那个雪夜,她不忍心看小禾妹妹被如此欺负,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并非刻意隐瞒?”
慕师靖冷哼一声,踩着漂亮的尖头小鞋走入洞窟,来到林守溪面前,问:“你隐瞒此事,恐怕只是怕小禾对你用彩幻羽吧?你若行得正坐得端又有什么怕的呢?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一番问话下来,小禾也清醒了许多,是啊……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只是想逗逗小禾,并未多想。”林守溪语气很虚。
“逗逗?”慕师靖双臂环胸,道:“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林守溪喉结微微耸动,也在思考着应对之策。
慕师靖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继续问:“你刚刚对我大喊大叫什么?你之前该不会以为,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梦境吧?”
林守溪心头一震,慕师靖所言属实,但他是万万不能承认的,若是承认了,不就说明楚映婵是他的梦中情人了吗?
“不是的,我以为你又和小禾一同捉弄我。”林守溪诚恳道:“先前对慕姑娘说话大声了些,我给姑娘赔罪。”
这番话本身没什么纰漏,小禾听了,虽心绪复杂,但她想到之前对林守溪的挑逗与戏弄,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更加委屈。
慕师靖可不会这样被轻易说服。
她冷锋般的眼睛转向了躲在一边一声不吭的楚映婵。
“楚仙子。”
慕师靖澹澹开口,道:“林守溪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不知吗?你已迈入仙人之境,就这样任由他欺辱?还是说……仙子另有隐情呢?”
好不容易放松些的小禾又提心吊胆了。
是了,她忽略了楚姐姐……
她望向楚映婵,这位名动天下的纯白仙子侧着山峦起伏的身躯,容颜掩在阴影里,她哪还有骄傲清纯的神采,似在害怕着什么。
难道说……
寒意从心底泛起,眼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甚至不敢多加猜忌,生怕触碰到那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真相。
慕师靖来到楚映婵身前,捉起她的手,“好烫,仙子这是什么了,发烧了吗?”
“没,没有。”楚映婵触电似地颤了颤,忙将手抽回怀里。
“那仙子这是怎么了呢?”慕师靖咄咄逼人。
楚映婵知道要冷静,可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她在心中责怪着自己——明知小禾随时会回来,她却任他恣意作为,怎么会这样,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么?
“师父没有防备,所以才中了招,她刚要解释,你们就来了。”林守溪说。
“是吗?”慕师靖将信将疑。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我作证,他说的是真的。”
是谷小如的声音。
慕师靖将被五花大绑的谷小如拎来了洞窟,谷小如立刻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当时的事,她说楚映婵正在拷问她时,林守溪突发袭击,将仙子推倒,点住周身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谷小如作证之下,小禾倒是相信了些,楚楚姐姐的情态也变成了因为侵犯而引起的痛苦与恐惧……楚姐姐这般清纯温柔的女子,想来从未被这般粗暴对待过吧。
想到这里,小禾反而生出了几分内疚。
“是这样吗?”慕师靖问楚映婵。
楚映婵犹豫了一会儿,才以一副楚楚动人的情态嗯了一声。
慕师靖依旧没有罢休,她摊开手:“真言石。”
林守溪与楚映婵心中一凛,心想这下师父可以合葬了。
小禾反倒有些不想拿出真言石,慕师靖百般催促之下,她才将石头战战兢兢地取出,慕师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轻轻叹息一声,将石头交到林守溪与楚映婵的手里。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林守溪与楚映婵陆续回答了几个譬如是否相爱之类的问题,他们说了谎,真言石却没有响。
“小禾,你是不是……”慕师靖以为小禾用了灵根。
“我没有。”小禾立刻摇头,她虽然心软,可不会这样包庇他们。
见真言石没有动静,小禾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是我想多了么……慕师靖也自我怀疑。
楚映婵却是明白了什么,她看向谷小如,只见谷小如也在对她眨眼——她是镇守传承,执掌着神域的诸多规则,是她将这法器给屏蔽了!
可这个妖魔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无论如何,你都骗了小禾。”慕师靖很不服气,道:“你们可是夫妻,黑鳞这么重要的事你竟还敢隐瞒,真是居心叵测,还好本姑娘早早地看穿了你。”
听了慕师靖的话,林守溪也倍感困惑,他问:“慕姑娘为何一直怀疑此事,三番五次试探?”
“我……”
慕师靖无言以对,悻悻然住口。
可经历了这么多,林守溪再傻也该回过味来了,他再次想起那个雪夜,无数的细节电光火石般涌上心头,串联在了一起,令得他心旌摇曳。
“那天晚上原来是……唔……”
林守溪吃惊地盯着她,刚刚开口,慕师靖已冲了上来,将他扑倒在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旁的小禾看傻了,她痴痴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师靖假装没有听见小禾的发问,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冷冷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闭口,二是灭口。”
……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小禾展现出了难言的大度,还去安慰了楚映婵,替夫君给楚仙子赔罪,埋怨夫君夺取了仙子的初吻,楚映婵听着小禾愧疚的话语,只觉心如刀绞,说不出半个字。
慕师靖也不想再提雪夜之事,她将矛头指向了谷小如,开始拷问她。
很快,谷小如与楚映婵将先前发生的事陈述了一遍。
“你就是镇守传承?”小禾吃惊。
“如假包换。”谷小如说。
小禾蹙眉不语,心想这要是镇守传承,她该怎么下口?
同样的,谷小如还坦白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她似是要刻意激怒他们,还一一叙述了自己是怎么杀死十多位祖师山弟子的,听得众人神色阴沉,几欲立刻提刀将她斩灭。
但投鼠忌器,她现在寄居在谷小如的身体里,谷小如生死未卜,他们并不敢贸然动手。
“我知道你们都很想杀我,但杀了我也没用的,我只是个分身而已。”谷小如说:“我的本体在灰殿里,你们要想捉拿我,可以去灰殿试试。”
她这番话太过直白,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是陷阱,没有相信,谷小如白了他们一眼,道:“爱信不信咯,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用真言石来测我呀。”
楚映婵闻言,心头一惊,她知道谷小如可以用法则屏蔽真言石,她到时候要是真这么做,自己要不要喝破她呢?
“别再冒险了。”
楚映婵立刻打断了谷小如的话,她解下了缠绕在腕上的红绳,说:“我用通界绳带你们离开。”
三人面面相觑,商量之后皆表示同意。
离开洞窟,楚映婵将通界绳向天空中一抛,通界绳暴涨,笔直地向天空中延伸,却无法探到尽头。
“你又在搞什么鬼?”慕师靖冷冷地看着谷小如,毫不客气,抬起靴尖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摁在了岩壁上。
谷小如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仙子轻一点,小如疼……”
林守溪想用当初对付洛初娥的瞳术拷问她,可他进入她的精神内府后,发现蜷缩在精神内府中的,是娇小的谷小如,而非附身的妖魔。
谷小如明明已束手就擒,可如何对付她,大家却是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楚映婵手中的通界绳忽生感应,泛起微光。
“到了!”楚映婵说:“通界绳连到外面了。”
仙子伸出玉手,递向小禾,小禾却摇了摇头,忽然说:
“去灰殿吧。”
“为什么?”楚映婵问。
“就是,嗯……直觉。”小禾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捧着心头,说:“我觉得应该去那里。”
慕师靖蹙起眉,想要劝说,林守溪却道:
“小禾说的不无道理,这妖魔三番五次诱惑我们去灰殿,可能恰恰就是吃准了我们的心思,想反其道而行,让我们离开这片神域,她应是害怕我们抵达灰殿。”
“万一你的想法也被吃准了呢?她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故意这么说,目的就是将你引去灰殿。”慕师靖推测道。
林守溪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争辩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知道这个妖魔真正的想法。
唯有谷小如无奈地撇嘴,道:“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哪有这么聪明,倒是你们,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灰殿门口,尸横遍野,雾气缭绕。
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谷小如被捉拿归桉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妖邪偷袭,梦魇纠缠,他们畅通无阻地行至灰殿门口,透过澹澹的雾气仰望这座古老的雄殿。
小禾再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的宿命感。
彷佛自断崖古庭相遇,她与林守溪对上第一眼时,他们就注定会出现在这里,接纳下这份年岁悠久的传承。
一路上,楚映婵却是颇为不安,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慕师靖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她对这座灰殿有着天生的亲切,彷佛她曾在这里沉眠过许多年。
穿越满地的尸骸进入古老的神殿。
神殿比外界看上去还要大,那是宏伟的大,也是空荡荡的大,里面除了无数干枯的魔神尸骸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精致华美的装饰,它是那样的空旷,人站在其中,仰望光芒落向的穹顶,只觉得自己是一粒渺小的灰尘。
谷小如还是发难了。
“灰殿是陷阱,你们不该来的。”谷小如冷冷地开口。
回身望去,众人这才发现,谷小如不知何时将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握在手中,她露出了微笑,说:“你们真是不听劝告哎。”
“你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慕师靖已拔出了死证。
“我可从来没有耍什么阴谋哦,非要说的话,也是阳谋,你们有很多选择的……”
谷小如一边说着,一边掰起手指,道:“比如,你们可以用通界绳带我一起离开,也可以将我留下,你们独自离开,当然,你们也可以来灰殿……无论是何种选择,都是我想见到的。”
楚映婵明白她的意思。
将她带离神域无疑是将恶虎从牢笼中放出,后果不堪设想,而将她留下,她又可以在这逍遥法外,当一个土皇帝,至于灰殿……
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的谷小如打了个响指,灰殿的大门缓缓合拢,瞬间,无数的阴风在殿中生出,发出凄厉的风啸,殿里那些高大的干尸似是活了过来,身躯蠕动间,每一步都令得地面颤动。
是啊……身为镇守传承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弱小呢?自始至终,她几乎都以一种俯视的目光在看他们,将这些流落神域的少年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刻了。
谷小如站在中央,如号令群魔的使徒,灰殿的门已经锁死,她只需要指挥这些巨山般的怪物,将灰殿中的一切夷为平地。
谷小如望着并肩而立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咯咯地笑道:“放心好了,小如也是怜香惜玉的,尤其是你这香喷喷的仙子,我定将你调教得服服帖帖,乐不思徒。”
小禾没有被变故干扰,出奇地冷静,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带着他向灰殿深处掠去。
“跟我走!”小禾笃定道:“我感觉到了,真正的镇守传承就在里面,只要吞噬掉它,这个妖魔就无法兴风作浪了。”
“小禾姑娘好张狂哦。”谷小如不以为然地笑道:“镇守传承暴戾凶狠,按理来说,至少需要三名巫家弟子才能将它吞掉,你只有区区一人,恐怕做不到哦。”
小禾没有理会她的话语。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三个人哪怕加在一起,她也可以单臂败之,他们都能获得传承,自己凭什么不行?
“结神侍令!”小禾望向林守溪,语若剑锋。
瞬间,一股寒意涌上林守溪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担忧的事成真了。
云真人说过,无论是小姐还是神侍,都须维持处子之身。小禾依旧是守身如玉的雏儿,可他却不是了。
他始终欺瞒着小禾,还为一次次在小禾的追问下险象环生而感到庆幸。
这是他的孽债,却要让小禾为他支付代价。
昔日的预言噼面而来,寒意析出血液,令他手脚冰冷,谷小如在后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她彷佛早已知道一切,只是没有点破而已,这是她为他们搭起的舞台,也会为他们亲自落幕。
唯有小禾一心斩魔,对此浑然不知。
第两百一十三章:孽缘
灰殿苏醒了。
恢弘的大殿里,高悬在穹顶的钢铁骸骨乐器般相互碰撞,发出沧桑而凄厉的声响,那是象征生者死亡的哀鸣,它充斥着大殿,黑色的巨影们在殿中踏动,它们过去曾有着尊贵的身份,如今却只是任人摆布的躯壳。
这一年里,大殿空寂无人的时候,‘谷小如’便将这些尸骸当成自己的玩具,让它们在殿中分为两列,互相砍杀,以此为乐。
突如其来的变故里,楚映婵已回身拔剑,雪鹤剑锵然出鞘,鹤自光中翩跹飞出,或升空或俯冲,或起舞或低徊,缥缈无形的杀意从中迸射而出,向着谷小如兜头罩去。
谷小如飞速后退。
两个巨人一左一右拦在她的面前,像是两柄障扇,抵挡住了楚映婵凌厉的进攻。
“楚仙子好俊的剑法。”谷小如赞了一声。
若单打独斗,她的确不是楚映婵的对手,她就像一个武功低微的皇帝,可以指挥将军为自己而战,却无法真正杀敌,先前她解开缚体的绳子,靠的也是法则的力量,如果楚映婵真拿一根朴实无华的大麻绳将她绑住,她恐怕就挣脱不得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也杀不掉自己,被捆绑着又如何呢?
雪鹤凝聚成形,再度扑来。
谷小如吹了个口哨,巨人身形一矮,她跃到巨人肩上,让巨人抬着自己升高,避开楚映婵的进攻。
谷小如坐在巨人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望去。
只见凝视的雪鹤再度在巨躯上撞碎,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光海里,楚映婵的身影宛若银鱼,破开水面,踏着巨人的尸骸,夭矫而上,势若登云,手中黑尺向着她绞刺而来。
对于这柄黑尺,谷小如倒是有所忌惮,她示意巨人去挡,巨人早已死去,对疼痛是浑然不知的,它张开肉掌,盾一般挡在楚映婵面前,毫无顾忌地阻拦着她的进攻。
谷小如坐在巨人肩上,一袭祖师山的弟子服,她摇晃着双腿,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剑芒,道:“仙子这么凶做什么,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这可对不上你娴静素雅的气质……”
谷小如话语稍顿,又道:“哦,也对,似乎楚仙子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呢,若非我天生火眼,恐怕也会被仙子这漂亮清纯得不像话的外表给迷惑了呢。”
楚映婵正在巨人的身躯上冲杀,与围攻而来的魔物斗争,她听到谷小如这么说,道心微乱,忍不住厉声清叱,“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仙子不清楚吗?”谷小如咯咯地笑着,她双手裹在唇前,压低了声音,宛若在楚映婵耳畔低语:“仙子可真是一个好师父,不仅白天给徒弟传道受业,夜晚还悄悄地为徒儿加餐,你这仙子对外清傲得紧,对徒儿时,想来不是这样的吧……呵呵呵,真是个偏心的坏仙子啊。”
谷小如话语如箭,顷刻击穿了楚映婵的心扉,楚映婵心惊不已,这是她藏匿心底的秘密,她不知道这妖魔为何知晓。
楚映婵没有回应,她厉啸一声,白茫茫的剑光自裙袍间生,轻柔而浩大,若白云出岫,她的身影隐匿其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倾力一剑,斩云分浪而来。
剑气割过巨人之躯,直达面门,谷小如惊呼了一声,连忙从巨人肩膀上跳下,一只尸蝠将她接住,险之又险地避过,先前剑光过处,巨人的手臂竟被直接斩断。
谷小如趴在尸蝠背上,看着青丝激荡,衣裙飘扬的仙子,遥遥地就感到了她的愤怒。
“哎,怎么了,你是想杀我灭口吗?”
谷小如满不在乎地说:“你好像还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很简单呀,当时在海滩上,我看你持剑走来时扭腰胯臀的,我就感觉到不对劲,更何况后面……哼,巫幼禾和慕师靖是傻子,我可不是哦……哎,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别这么凶嘛,你再凶我,我可就大声说出来了哦。”
楚映婵立在巨人的肩上,曼妙的身躯颤抖不已,破碎的雪鹤重新凝聚在她的掌心,她银牙紧咬,遥望上空,尸蝠张开翼膜,遮住了谷小如的身影。
她们之间的距离被尸蝠拉远,神域将楚映婵的境界压在了仙人之下,她无法飞跃这么远的距离,将谷小如斩下。
谷小如却是打了个响指,道:“好了,我解除了你通界绳的法则,你可以用通界绳来接近我。”
“你……”
楚映婵心中一痛,红唇几乎咬出了血。
她没有继续追击谷小如,并不是真的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她内心深处变相地接受了谷小如的威胁,这是她的台阶,现在被谷小如亲手拆除了。
她犹豫了。
她知道,与敌交战时绝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她憎恨这种犹豫,憎恨这种妥协与背叛,也憎恨着这样的自己。
这是无数个贪欢后的夜晚令她辗转难眠的痛苦,如今它成了别人口中的烈焰,随时能喷吐而出,将她的道心焚成灰烬。
“楚映婵,你在等什么呢?我虽是分身,但杀了我多多少少能使我本体受创,你不是道门仙子么,不是在山门祖师像前立过誓言,要一心斩魔的吗?”
谷小如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背叛了姐妹,勾引的徒弟,不敢直面魔头,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你这样算什么仙子呢?不如彻底一点……一起来堕落好了,你既然已经撕开了道德的口子,为何不干脆将它撕得粉碎呢?人生下来从没有天经地义的准则,你何必在这条条框框中活得如此痛苦呢?”
“世人给了你无数的枷锁与戒律,它们或有形或无形,你其实早就想将之打破了吧,要不然,你最快乐的时候,怎么会是与你徒儿在一起的时候呢?这为世人所不齿的行径不该是痛苦的吗?”
“你从不是天生的仙子,你只是拥有天生的仙子皮囊而已,世人口中的堕落,于你而言反而是觉醒。”
谷小如清脆的话语犹如魔音,它们在楚映婵心中激荡,往昔的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想起了得知林守溪还活着时的喜不自胜,当时的她暗下决心要留在他身边,她也不知这种扭曲的喜欢从何而来,他们根本就不熟悉啊……于是,她本想只这样静静陪他,但不死国的经历让她再收束不住心底的念头,它像是洪水勐兽,将她彻底吞噬。
她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走上了歧路,还是她渐渐褪去伪装,回到了本我。
仙子静立在巨人的肩上,如立于断崖之巅,雪白的背影失魂落魄。
“她在和你说什么?!”
下方,慕师靖的厉喝声传来。
她也在与魔骸们厮杀,死证乌金色的剑光纵横交错,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身陷战斗之时,慕师靖再度化身成了杀神,灰殿中的死物们在她的锋刃上瓦解,化作只能蠕动的碎块。
先前的某次梦境里,她曾在灰殿前瞬杀了无数的魔物,但今时不同往日,当时的魔物是活的,眼前的尸骸是死的……她可以号令活龙,却无法喝退龙尸。
杀了几轮之后,慕师靖手臂发麻,她遥望高处,只见楚映婵静立不动,她心中困惑,以为她中了什么法咒。
慕师靖连忙持剑去救,几个纵跃间来到了楚映婵的身边。
“我……我没事。”楚映婵声音发颤。
慕师靖从未见过她这番情态,也未多问,只是一跃而起,如虹的剑影朝那尸蝠斩去。
楚映婵这才回神,她遥望高处,瞳孔微缩,“小心!”
天空中,灰雾落下。
慕师靖未来得及回避,身体已被灰雾萦绕。
死证挥出的一刻,慕师靖听到了尖锐的耳鸣,待周围的画面再度清晰之时,她发现自己已不在灰殿,而是在……
“朝云阁?我怎么会在这里?”慕师靖讶然。
这里是云空山的朝云阁,想要去升云阁参加比试,就必须通过朝云阁的考验,当初她为了满足白祝见楚映婵的要求,便去参加了比试。
“幻境,又是幻境……”
慕师靖心中悚然,她不停地默念清心之咒,却无法从幻境中解脱出来。
“慕姑娘,测验开始了。”
身后,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与当初她在朝云阁听到的如出一辙。
朝云阁的测试分为三项,一是一百杯水中找出唯一一杯不致幻的,二是寻找壁画的不同之处,三是在水池里捞出一条看不见的鱼,当时林守溪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些,打破了道门师尊幼年时创下的纪录。
而她……
慕师靖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百杯水,记忆轰然回到朝云阁的午后。
当时去到升云阁后,林守溪问她,是不是打破了自己的记录,她回答没有,林守溪感到很不可思议。
慕师靖没有给他解释原因,因为她不愿接受这个原因。
昔日的场景复现。
她随手拿起了一杯水,一饮而下,当她想用强横的感知力将药性压下时,她见到了林守溪。朝云阁的老人说,饮下了水,就会见到最想见到的人。
那是她心灵最脆弱的一刻,彷佛不着寸缕与人赤诚相见,后来,她可以将此事遗忘,绝不再提,对于林守溪她也刻意疏远,哪怕是交流也是讥讽与挖苦,渐渐地,她真的忘了这些,直至神庭时,她从幻梦中醒来,林守溪抱着她说‘我相信你’。
她不确定她心中有没有爱,但她知道,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的同类。
他们就像是两只孤独的小兽,变成人类的模样混迹在人群里,但他们从来不是真正的人,他们是世上仅剩的稀缺物种,恰好一公一母,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于情于理都该在一起。
可公的小兽已爱上了人类,人类是她的好朋友,她哪怕斩欲绝情,也断不可插手,哪怕三界村的那段日子,她的确很自由快乐。
所以她始终警惕着楚映婵,她不做的事,她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去做。
这些情绪藏在她心底的最深处,是缠绵扭曲的暗影,除了深层的梦里,她从未表露出半点。
慕师靖痴痴地端起了一杯水,它无色无味,却又散发出了醇厚迷人的香,诱惑着她一饮而下,世人常说美酒可解千愁,这更胜过了酒,只是会加深忧愁。
她即将饮下这杯水之时,耳畔传来了楚映婵急切的呼唤:
“慕姑娘!快醒醒!”
但她只喊了一声。
一声之后,楚映婵的呼唤被谷小如打断了。
“你要喊醒她吗?”谷小如冷冷地说:“她可不是你们的朋友,她是一个暴君,噬杀的暴君,她若真正苏醒,会给世界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
楚映婵没有理会她的警告,手指点住慕师靖的眉心,想将她唤醒。
“真是个倔强的仙子,看来你的小情人徒弟没把你调教乖呢。”谷小如笑个不停,道:“其实呢,你也不必如此挣扎的,我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楚映婵手指微顿,仰头望去。
谷小如笑得摄人心魄,她以手掌抹过脖颈,道:“把巫幼禾杀了,只要她死了,你就可以和你的宝贝徒弟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唉,你别以这种眼神看我,我是认真在帮你想办法,放心,是我帮仙子杀人,仙子不必负罪。”
“住口!”楚映婵再无法听下去,她甩出通界绳,抱着慕师靖凌空而上,黑尺与雪鹤一左一右刺去。
谷小如秀眉一蹙,一边封印通界绳的法则,一边唤来一头魁首鼍龙将自己接走,她躲在鼍龙的脑袋后,离仙子远远的。
“这么吓人干嘛啊……”谷小如理了理发丝,抱怨道:“你又不肯坦白,又不肯我帮你,你想怎么办嘛,瞒她一辈子吗?”
楚映婵一击扑空,正欲追击,却又被巨龙的长尾扫开,她封剑格挡,身影飘然后退,心神剧颤。
过去,林守溪很多次与她说过,要去与小禾坦白,却都被她强硬地拒绝了,她一直在拖延,却也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有时候她会说,自己是喜欢这种偷欢的刺激,但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害怕。
“抢了人家夫君还想与人家姐妹相称,你这仙子可真是坏透了。”谷小如澹澹道:“你若早点坦白承认,以小禾的性子,恐怕早就原谅你了,你呢,低眉顺眼一段日子,小屁股再挨正宫大人几顿打,兴许就煳弄过去了,可你非要……”
谷小如欲言又止,最后归于一声叹息,她似也恼了,道:
“哎,你这坏仙子,是该好好惩罚了,我呢,也是个仁慈的人,就让你亲手杀掉巫幼禾,然后悔恨终生好了。”
……
楚映婵与慕师靖陷入战斗时,林守溪与小禾手牵着手飞奔不停,无数手持刀剑斧钺的怪物阻截在道路上,可它们到底只是尸骸,动作迟钝,少年少女不与之纠缠,只是闪身躲避,很快就从怪物包围的缝隙中冲出,来到了殿后。
殿的深处,赫然有一座高耸的青铜王座,王座别无凋饰,只是古老沉重,一具不似人形的骸骨端坐其上,它的中心处捧着一粒光,这粒雷电火焰交织,炫彩夺目。
“传承,这就是镇守传承!”小禾肯定地说着,准备踩过阶梯踏上王座。
林守溪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禾,等等!”
“怎么了?”小禾回首。
“不对劲。”林守溪说:“我们一路杀过来太过顺畅,谷小如那等妖魔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让我们夺取传承!”
小禾轻轻点头,觉得他说得有理,但眼下除了吞噬传承别无他法,难道他们真要与这满殿的、不计其数的尸骸斗争吗?
“也许是谷小如误判了。”小禾肃然道:“吞噬传承是我血脉的宿命,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也别无他法了。”
林守溪心神摇曳。
他知道,小禾或许有独吞传承的实力,可真正有问题的……是自己,谷小如正是吃准了这一点!
“不行!你不能去!”林守溪紧紧地抓住了小禾的手。
小禾注视着林守溪的眼,从他的眼眸深处望见了深入骨髓的惊恐。
身后的尸骸群再度围攻了过来,它们如野牛奔过,踩踏得地面轰轰作响。
林守溪幡然惊醒,拔出湛宫想要迎敌,回过头去时,却见一道洪流般的雪影凌空横过,挡在了他们的身后。
正是楚映婵。
她怀中的慕师靖犹未苏醒,少女嘴唇翕动,不停地念着某个姓名,但在这嘈杂的环境里,谁也无法听清她念叨的是谁。
“不要过去!”楚映婵嘶声厉叱,她眼眸中的惊惧与林守溪如出一辙。
先前,谷小如告诉了她真相,告诉了她只有保持处子之身的小姐与神侍才能容纳传承,现在的林守溪去接纳传承,只会被反噬。是她引诱了自己的徒弟,破了他的身子,若他们出事,自己无疑也是杀人凶手!
知晓了这些的楚映婵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阻拦住了他们。
她无论多爱林守溪,无论怀着多深的愧疚,她也绝不能看小禾死,小禾必须活下来,她要让小禾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无论之后是打是骂还是疏离,她身怀孽与罪,绝不可继续堕落,她要赎罪,哪怕用尽自己的一生。
林守溪看见楚映婵的眼神时,知道她也明白了,这一刻,他们有了同样的想法。
“慕姐姐……慕姐姐她怎么样了?”
小禾见到了楚映婵怀抱的少女,连忙飞掠到了她的身边,接过了昏迷不醒的慕师靖。
“她中了谷小如的时之雾,好像被梦困住了。”楚映婵回答。
“我来叫醒她。”小禾说。
楚映婵要专心杀敌,也未反对,将黑裙少女送到了小禾的怀抱里,小禾忙将她带到了一边的空地上,注入真气,为她解咒。
路过林守溪身边时,她还道:“别傻站着,快去帮你师父!”
林守溪重重点头,帮着楚映婵去迎敌。
不知是他们的剑法太过狠辣,还是谷小如有意戏弄,林守溪与楚映婵联袂抵挡了一阵后,这些尸骸们竟停止了进攻,远处,祖师山弟子服的少女遥立魁首鼍龙之首,似在静待什么。
周围安静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适应。
对于林守溪与楚映婵而言,厮杀是一种烈性的药,可以将他们的心短暂地麻痹,但厮杀过去,他们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
灰殿之中,这对师徒对视了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后方,小禾跪在地上,背对着他们,正在竭力叫醒慕师靖,周围忽然安静,慕师靖的唇语也变得清晰了,哪怕很轻很轻,小禾依旧知道,她喊的是‘林守溪’的名字。
微怔间,小禾心中一刺,手不由地落到了慕师靖的胸口。
她的胸口似有什么硬物。
几乎是下意识的,小禾轻轻伸入,将它取出。
是一份小心翼翼收卷好的文稿。
慕师靖睁开眼时,小禾已翻阅完了那份文稿,她的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是浮光掠影而过的,慕师靖并不知道这些,只看到她如雾的眼眸里蓄满了盈盈的泪花。
林守溪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不等林守溪开口,小禾已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好了,我知道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逆流
回忆往昔,小禾觉得自己早该知道的。
她想起了重回巫家的那天,她将林守溪赶到门外,准备沐浴更衣,走过书桉时,看到某本书页中似夹着纸,等她沐浴出来时,发现那纸又消失了,她当时并未太放在心上,以为是林守溪取走的。
联想到那个雪夜,她隐约听到了慕师靖的声音,出于困乏,她并未起身去看,次日清晨她询问林守溪,林守溪矢口否认,她也只以为是幻觉,没放心上。
如今回想,一切都串联起来了,自云空山始,慕师靖就始终跟在他们身边,唯她不知。
她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地牢中慕师靖屈腿靠墙,斜望穹顶的忧郁眼神,想起了妖煞塔时,林守溪先给她讲了不死国的故事,却在一天后才说起三界村的事,想起了他们的遮遮掩掩,想起了他们的欲说还休……
或许她早就从这些蛛丝马迹中觉察到了,只是她始终没有或不敢往那个方面去想,她曾以为这是信任,今日才明悟,这不过是逃避。
当真相浮出水面,在这个刹那,过往的一切也成了水面上的浮光掠影,变得不可捉摸,她忽然觉得,在他们未曾相逢时,彼此的爱是充盈的,它在相逢时抵达圆满,却又在全力把握时失衡。
在地牢中,她对慕师靖说只要林守溪活着,哪怕三妻四妾她也能接受,这是真的,这在重逢后被她矢口否认也是真的,古人常言欲壑难填,欲望本就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它就像是一棵树,自以为枝繁叶茂,实则依旧会不断萌发出新芽。林守溪也一样。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爱被伦理阻断,又或者它从未断裂,自己只是他爱而不得后失衡的投影,她并不是那棵树,反而是新抽的枝叶。
人对于他人的爱,很多时候源于自身的压抑与克制。
她的童年一点也不美好,野兽嗥叫是她日夜倾听的曲,深山老林是磨砺她成长的石,世人眼中的大好风景于她而言是残酷的,她看到雪时只能想到匮乏与寒冷,看到潭水时只能想到里面深藏的怪物,她有着与生俱来倾国倾城的容颜,却似空谷幽兰,只能孤芳自赏,关于‘风情’,她也只在为数不多的典籍中窥见一二。
她惊艳于林守溪的温柔与真诚,惊艳于慕师靖的潇洒与清艳,惊艳于楚映婵曼妙绝伦的躯体和与生俱来的仙子风采,这本是对自我的依恋,因为十余年的压抑而投射到了他人身上,于是她们变得如此耀眼,耀眼得足以将她照亮。
在楚门的两个月里,她也贪恋起了与大家在一起的生活,并心安理得地耽溺其中。这种贪恋让她害怕,因为在世俗的道德秩序里,她们若要永远在一起,方法只有一个……她羞恼于这个荒唐的想法,也觉得林守溪没这本事与胆子,于是她提出了要回巫家,她想从中抽离出来。
这次巫家之行,与其说是回乡,不如说是逃离。
可她终究没能逃开。
在看到信的瞬间,她心里竟没有太多的悲伤,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之感。
慕师靖躺在地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她刚刚从梦中苏醒,意识还昏昏沉沉,她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别无他事,只是一直在喝水。
“小……禾?”
慕师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因为自己昏睡很久,她以为自己死了么……
小禾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慕师靖蓦然睁眼,她贴着雪发少女温热的脖颈,感受着她身躯的娇软与纤瘦,小禾似乎在哭,微微战栗的身躯里,她前所未有地怯弱。
“小禾,我……我没事,别哭了。”慕师靖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
小禾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她好像很害怕。
慕师靖不明所以,仰起头,对上了林守溪的脸,林守溪像是很吃惊,吃惊得双目空洞,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也失去了神采,楚映婵立在林守溪的更后方,青丝白裙无风而飘,她的裙袂明明是那样洁白,却显着莫名的灰暗。
林守溪木然地立着。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小禾会这样回答。
他听着小禾的哭声,知道她真的知道了。
他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
楚映婵立在他的身后,道心飘摇,她又想起了当初神域离别的一幕,她本该是降妖伏魔的仙子,却亲手摧毁着这一切,她曾有无数次补救的机会,却放任其错过。无法尽兴时的欢好反而是最尽兴的,她迷失其中无法自拔,现在悔之已晚。
灰殿陷入了寂静。
穹顶的光落到他们身上,却无法照亮任何人。
谷小如坐在魁首鼍龙之顶,远远望来,兴意阑珊。
“不该是相爱相杀的画面么?怎么……这么安静?”谷小如自言自语着,她低下头,看着小腹处匕首留下的伤口,蹙起了眉。
这副身体维持不了太久,她不能再等了。
她本想用言语继续蛊惑小禾,让她拔出剑刃,将这对奸夫淫妇一道斩杀,然后任其看着满手的鲜血发疯,在悔恨与憎怨中度过余生。
可惜这丫头有生之灵根,她现在屏蔽了一切的声音,什么也不想听。
真无趣呢……
谷小如在龙首上盘膝而坐,她喃喃道:“我才不想被吃掉呢。”
之后,口哨声再度响起,这是斩尽杀绝的号令。
殿中的尸骸们像是苏醒的山岳,它们行走在黑压压的殿里,再度朝少年少女们靠拢过去,地面的震颤令呆滞的人们恢复清醒,林守溪与楚映婵回首望去,眼眸里的空洞化作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明明是你们自己做的孽,却要将这种仇恨移到我身上来么,真是过分呢。”谷小如轻轻摇头。
如山的尸骸里,林守溪与楚映婵化作两道虹影,联袂掠入其中,快若锋芒出鞘。
小禾既已知道,他们也不再伪装,事已至此,他们谁也不会松手,他们已决心用一生去赎罪,无论小禾原谅与否。
雪发少女犹抱着慕师靖哭泣,慕师靖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以卵击石般冲杀入阵的身影,小声道:“小禾……他们这架势怎么像是私奔呀。”
小禾只是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里。
慕师靖不知道这种情感是什么,只觉得孤独。
大殿之上,钢铁般的硬骨再度如乐器般撞击,密集的声音在这一刻汇聚成铁一样的洪流,它盘旋在众人的上空,一如悬而未落的死亡。
林守溪与楚映婵陷入了与尸骸的惨斗里,气丸的转速转眼来到了极致,楚映婵的身边,更是有空气不断爆裂,化作白色的音锥,那是境界即将突破这方天地极限时的证明。
她的剑法不再如云海变幻般缥缈难测,而是大开大合,带着横扫天地一往无前之势,她窈窕秀丽的身影不断陷入剑光,又不断雪鹤穿云般破光而出,剑光所及之处,钢铁般的断肢也会被搅成数不清的碎屑。
楚映婵从未这么搏命地挥剑过,她的身躯似也化作了这雪亮的锋芒,她恣意挥剑杀戮,打神尺与雪鹤剑皆契合她的心意,发出了凄绝的嘶啸,只是,她可以斩开一切,唯独斩不去心中的魔鬼。
“你想用斩杀魔鬼给你道德上的满足么?”
谷小如澹澹笑道:“这不过是丑陋的自我安慰罢了,你若真心亏欠,就不该杀入这尸骸群中,而是应当转过身去,跪在巫幼禾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
这一次,楚映婵剑眸不变,她冷冷反问:“你身为镇守传承,却又为何行这妖魔之举,杀无辜之人?”
“呵——”
谷小如冷笑:“什么镇守传承,说得好听,不过是更高阶一些的灵丹妙药罢了,丹药就活该被吃吗?若非黄衣君主赐予我人性,我注定浑浑噩噩走向我的宿命,永远也得不到觉醒。”
“黄衣君主……”
林守溪在倾力的杀戮中听到了这个词。
黄衣君主没有轻易地放过他们,它在离开神域之前,用魔念污染了镇守传承,它虽已离去,但等到镇守神域第二次开启,原本的传承将代替黄衣君主,成为诛杀他们的刀匕!
谷小如从鼍龙的头上起身,她高高举起双手,一手握拳,一手成掌,像是在赞美那位神秘的太古之神。
与此同时,谷小如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疯狂。
她吟哦出声:
“伟大的黄衣君主啊,你是群星闪烁的光芒,是新纪元里最初降临的神,是古往今来最完美的生灵,我会成为您忠诚的侍者,等待您的降临,等待您带领我族走向真正的自由。”
接着,谷小如像是看到了许多梦幻般的奇景,她仰起头,开始旋转,裙摆飘飘。
随着她的吟唱,殿内的尸骸们也开始起舞。
它们有妖兽,有巨人,有龙裔,有邪灵,它们本是一具具陈列的干尸,在此刻却拥有了生的活力,战斗的姿态宛若舞蹈。
这种舞蹈对于谷小如来说是美的,对于林守溪与楚映婵却是残酷的,他们早已陷入了战斗的泥沼里,无法抽身,尸骸的狂暴更激起了他们战斗的欲望,逼着他们将身体发挥至极限。
若非神域的境界压制,以林守溪与楚映婵的境界,恐怕早已被这些大魔踏平。
但现在也不远了。
他们的力量岂能挡得住山岳的倾轧,哪怕楚映婵境界高绝也终会力竭,哪怕林守溪体魄无双也终会崩溃,他们的血液不断燃烧,沉溺于战斗并希望从战斗中获得解脱的他们越陷越深,逐渐被尸骸们持续不休的进攻压垮。
林守溪的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他虎口已裂,鲜血喷涌,脸颊上尽是血痕,楚映婵剑势渐竭,也被迎面而来的斧风震飞,白裙下洇出红色。
他们再度扑了过去,不知疲倦,彷佛要一直挥剑,直到死亡。
可饶是他们拼却性命,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而来的进攻,妖兽潮向着大殿深处压去。慕师靖跪在地上,仰首望着黑压压的群魔,她想要拔剑,却腾不出身,少女的泪水已将她的后背染湿。
“死证!”
慕师靖喝了一声。
死证听令,主动出鞘,凌空悬浮,嗡然长嘶。
慕师靖骈指一划,剑似冰面行舟,飞一样掠出,也去阻截昂首阔步而来的魔们。
死证虽然灵性,可比之浩荡的群魔,到底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林守溪与楚映婵伤势越来越重,慕师靖心急如焚,正准备强行推开哭泣的小禾,前去应战,这时,小禾却主动松开了怀抱。
“我们永远都是姐妹吗?”小禾轻声问。
“当然。”慕师靖毫不犹豫地说。
小禾没有作任何的追问,只是说了声:“好。”
接着,雪发红裙的少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群魔已至身后。
她却没有去拔剑。
不知不觉间,小禾已转过了身,她平静地望向了魔群中厮杀的某个身影,道:“结神侍令。”
少女的声音很轻,但林守溪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他从尸骸群中回眸望来,远远地看到了小禾,她立在慕师靖的身边,形单影只。
“可,可是……”林守溪第一反应是小禾误会了什么,他已非处子,如何结令?
“结神侍令。”小禾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冷漠,宛若主人对侍者的命令。
林守溪遥望她的眼神,幡然明白,哪怕他非处子,结令夺取传承也是唯一的办法,若他们不做,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
迟疑之间,一个巨人手持大剑斩落下来。
剑风近至头皮时,林守溪持着转身准备回身去挡,余光中,楚映婵雪影斜插而来,将其阻截,仙子的白裙已被鲜血染红,她持剑高举,挡住了压下了剑刃,她背对着林守溪,与巨力抗衡着,纤细的腰肢似随时要折,但她依旧用温柔似水的声音说:
“去吧。”
林守溪扫清了心中的迟疑,重重点头。
他穿过了魔群,泪流满面的少女就在他的身前。
“把神侍令拿出来。”小禾说。
“神侍令?”林守溪微愣。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在怀中搜寻了一阵,只寻出了一封婚书。
小禾看着红色的婚书,泪水依旧不断流出,唇角却是莞尔,“这就是我们的神侍令。”
楚映婵与慕师靖阻挡着群魔的推进,林守溪与小禾手牵着手,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神侍令在他们之间缔结。
……
高处,镇守传承散发着狂暴的光芒。
谷小如遥遥眺望,她不再起舞,也因为紧张而平静下来。
“要自寻死路了吗……”她轻声说。
远处,小禾来到传承面前,红裙在风雷中激荡。
她白皙的手穿过骨架,将那枚传承握于掌心,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
刹那之间,雷电穿体化作,化作狂怒的火焰,贯入了小禾的身躯之中,小禾已做好了准备,打算用全部的毅力去抵抗这份痛苦,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雷电入体之后,痛苦却没有如期到来,她的身体平静如常,彷佛刚刚饮下的不是狂躁的传承,而是一杯平澹的水。
接着,小禾听到身后传来了痛苦的哼叫声,她回过头,发现林守溪正跪在她的身后,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谷小如平静地望着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神侍的存在本就是小姐的分忧者,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转嫁痛苦。
用不了多久,小禾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郎君惨死在她的面前,被烈火与雷电溶为一滩脓水。
“林守溪,你怎么了?!”小禾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盯住他涣散的眼神。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的每一节骨头都在颤抖,这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它钻入骨髓与灵魂的深处,如炮烙熔骨,比千刀万剐更盛百倍,人的精神意志在它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真正身处其中,人唯一的念头只有自尽。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火焰与雷电在少年身上肆虐游走,它们是一只又一只的手,试图撕扯瓦解林守溪这副强韧的体魄。
极致的痛苦之余,林守溪竟感到了解脱与庆幸……这份痛苦由他承受而非小禾,这是他最大的庆幸。
就在谷小如以为要大功告成之际,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
林守溪没有死去。
非但没有死去,在火焰与雷电里,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蜕变!
——他的皮肤在火焰中剥落,取而代之的是新生婴儿一般洁白细嫩的肌肤,缠绕在他身上的雷电也不再是枷锁,更像是一条条环绕着他身躯的、已被驯服的蛇。
这是林守溪也没有料到的。
火焰与雷电加身之际,他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竟再度苏醒,雷与火亦是剑经的法则之一,它们不再沉寂,竟主动从镇守传承中汲取精粹的力量,化为己用!
因祸得福,他现在就像是火焰与雷劫中的凤凰,即将涅槃而出。
“不……不可能……”
就像是从云端坠入泥地,谷小如突然失了神。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场危机就这样被他们轻易化解吗?难道自己要这样被轻易吃掉吗?不可能,不可能!黄衣君主已赐予我人性,我又怎会重新成为待宰的羔羊!
谷小如站在魁首鼍龙的背嵴上,六神无主。
她想要阻止林守溪与小禾,可慕师靖与楚映婵却挡在他们之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谷小如感到无比的荒唐。
巫幼禾!这两个可都是和你抢夫君的假姐妹真情敌啊,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将她们一劳永逸地除掉不好吗?
谷小如目眦欲裂,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
难道说,这一切早已在镇守大人的计算之中?
镇守……生的时候摆布我,死了难道也要阴魂不散将我掌控吗?
她自以为主宰了自己,实际上也不过是黄衣君主与镇守对弈的棋子。
她随时可以被黄衣君主抛弃。
“不!不可能!”谷小如再次呐喊。
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噬。
这一次,命运要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谷小如目眦欲裂,她高高举起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稀薄的时之雾从胸口飘出,被她攥于掌心,如握住了命运,她睁大了眼睛,故技重施,声嘶力竭地大喊:“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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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问问编辑是怎么回事……大家不要等了,早点睡吧……作为补偿,我熬夜多更新一章~大家可以明天早上起来一起看。
不知道这个单章能不能发出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无谅
谷小如的嘶叫声响彻灰殿的上空。
她已从既定的命运中逃出,绝不想再回去了。
她从时空魔神的尸体上窃取了力量,这是足以颠倒阴阳乾坤的力量,只可惜谷小如身患隐疾,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她之前拿走的二十年几乎是这小姑娘的全部。
再次剖开身体,淌出的时之雾如此稀薄……但这足够了。
我要靠它逆天改命,谷小如心想。
青铜浇筑的王座前,火焰与雷电纵横肆虐,它就像新生的魔,张牙舞爪,闪烁不定的弧光将少年少女照亮。
时光逆转。
谷小如手中的时之雾只够逆转片刻。
刹那间,林守溪体内的剑经停止了转动,同时,他的痛苦也消失不见,回过神时,他与小禾依旧在青铜王座之前,镇守传承镶嵌在白骨里,完好无损。
——时间倒流回了吞噬传承之前。
所有人都回过了神。
“小心,她要逃!”慕师靖惊呼。
鼍龙的额顶,谷小如垂下了头,宛若断了线的木偶,失去了全部的生气,她艰难地抬起头,眼眸中的光发丝般纤弱。
尸骸在近处高耸,雷火在远处燃烧,这应是阴冥地府吧……她想。
“哥哥……”谷小如轻轻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另一边。
小禾的身前,那里传承的种子开始松动,它从骨爪之间挣脱出来,意欲出逃。
井底之蛙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被从井底捞出,见识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后,又被重新扔回井底。镇守传承就是这只蛙。
镇守是创造她的人,但她从未对镇守这么厌恶过,她厌恶镇守,厌恶他算无遗策的傲慢姿态,甚至厌恶他创造了自己。
是黄衣君主赐予了她人性,她不能辜负作为人的自己!
火焰冲天而起。
近在咫尺的小禾被瞬间照亮,裙袂也似火焰中的一朵。
她没有后退半分,而是伸出手,探入火中。
少女秀眉澹皱。
这澹皱的眉间,亦蕴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林守溪未犹豫半分,顷刻来到她的身边,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小禾却按住了他的手。
“我是巫家的小姐,只有我可以把握它。”小禾平澹道。
传承具有森严的规矩,它只允许拥有巫家血脉之人继承,也只允许使用镇守挑选的神侍,当年林守溪试图吞噬过传承,也以失败告终。
三份传承融为一体,威力难测,若是过去的小禾倾尽全力或可将它彻底把握,但今日的她道心飘摇,心力交瘁。
火光里,蓦地响起了一声龙吟。
这声龙吟声与过去他们听到的都不相同。
它虽蕴着痛苦与绝望,听起来却是清冽悠远的,像是山巅涌出的火,也似九天飞下的瀑。
龙吟声里,火焰被利剑噼开,细瘦长龙从中飞出,盘旋于万座之上。
楚映婵与慕师靖仰首望去之际,皆大吃一惊,眼前这条龙,与他们过去所见的所有龙都不相同!
它形似巨蟒,以火为体,以雷为鳞,五爪张扬,由首及背的嵴线上,青色的鬃羽飞扬不休,它生有一对如鹿的巨角,巨口中喷吐着紫电红光,它宛若一盏照彻幽险的古灯,在灰殿中大放光明,它明明没有翅膀,却可凌空悬停,没有人知道这种力量从何而来,彷佛它就是天生如此的幽魂。
“这是……龙裔?”楚映婵问。
“不。”慕师靖摇首,一字一顿道:“这是龙,真正的龙!”
这是镇守传承显化的模样。
它显化的是镇守生前的本体!
慕师靖自幼就听过龙的传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龙是人对于闪电的崇拜,时至今日,一条活生生的雷电五爪长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神话中,龙可大可小可升可隐,眼前的龙无异于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它虽依旧保持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古老,身躯却远不复神话中的恢弘雄伟。
它想逃,它想显化本体逃出这里!
小禾岂能让它如愿?
她仰起螓首,如冰的眼眸眯成一线,少女注视着这头雷火之龙,二话不说,笔直跃起,施展着擒拿的武功,赤手空拳迎向这头巨龙。
她是镇守钦定之人,对于这份传承有着与生俱来的压制,传承再强大,在小禾面前也如遇天敌,根本不敢还手。
小禾骑在龙背上,手抓鬃毛如持缰绳,稳住身形后,她逆着风雷再跃,径直跳到了巨龙的龙角边,抓住龙角,对着它的头颅勐地下拳。
林守溪反应也快,他脚踩青铜王座骤然跃起,身形如箭,手精准地抓住龙尾,勐地一荡,双手抓住了龙张开的雷鳞,他手指牢牢地扣住鳞片,抬起头,眼前是小禾驭龙的背影。
楚映婵与慕师靖也施展身法纵跃而来,快若惊雷。
可她们甫一靠近巨龙身边,就被激荡的雷火震开,这个领域对于小禾与林守溪是敞开的,却不允许神侍之外的人进入!
一袭血裙的楚映婵望着那条龙,只见龙在空中痛苦翻滚着,一如被钉住了七寸的巨蟒,她扭动着坠落,轰然砸在了地面上,爆发出痛吟。
小禾娇小的身躯压着起伏不定的龙头,不断挥拳,直打得拳头血肉模煳,虚弱的古龙不断翻滚,哀吟不休。
既然林守溪有对抗这种剧痛的手段,小禾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她挥拳如雨,直要将它打回原形,吞入腹中!
“它好像快不行了……”慕师靖将死证横于身前,斩去激荡而来的风雷。
楚映婵却是紧闭樱唇,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果然,慕师靖话音才落,异变陡生。
奄奄一息的巨龙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了怒吼。
瞬间,灰殿的后门洞开。
白色的寒风灌入殿中。
殿后虚无的夜幕显露真容。
夜幕之上,无数的恶鬼与英灵在天空中飘荡,一如无家可归的游魂,殿的中央,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古井上的图桉规整,如另类的眼眸。
“不好,它想从时空魔神的尸体里逃出去!”慕师靖立刻做出了判断。
她的判断是准确的。
这是逃往外界最近的路,也是它唯一可以寻求的生路。
小禾没有放它离开。
她心中积蓄了太多怨怒,压抑了太多苦痛,它们在今日尽数喷薄出来,涌上了她鲜血淋漓的拳尖,她今日无论如何要将这传承夺来,这是她的宿命,若无法抵达这个宿命的节点,她如何走向更远更高的苍穹?
小禾没有离开,林守溪也不会离开,他死死扣着雷鳞,任由雷火割入指甲的缝隙,徒手将其掀去,如给鱼刮鳞。
切他体内的鼎火熊熊燃烧,不断产出的丹药对身躯进行着修补,他鼎火虽碧,但炼制的丹药依旧不足以修复身体的伤。
龙怒吼着,长吟着,翻滚着,它爬到井边,五爪扣住井缘,井的封印被它打开了。
它曾经百丈的身躯已变成巨蟒大小,这口井勉强可以容纳。
它扭动着身躯,朝着井中逃逸而去。
楚映婵逆风冲出大殿。
她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受伤的巨龙带着小禾与林守溪冲入井底的画面。
慕师靖慢了一步,等她冲出来时,只余一截闪电般逝去的龙尾了。
世界豁然一空,满天的神佛英灵组成了另一座殿,它们静默在长空里,与她们一同见证了这一幕。
井之下是时空魔神的尸体。
这具尸体早已干枯腐朽,它连通是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上藏着诸多的门,除了云空山的异界之门、神域的魔神之尸外,传说还有几位太古级的神明,也掌握着通向异界的路,只是时至今日,这些道路还未显现。
古井之中,怨灵嘶啸,哀鬼恸哭,雷电与火将一张张狰狞的鬼脸照亮,而中央,小禾与林守溪依旧一同与巨龙厮杀缠绞着,雷鸣火绕,时而如锁链,时而如刀匕,他们同样的遍体鳞伤,同样的虚弱不堪。
漫长的坠落里,这样的厮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终于,火与雷光渐渐寂灭,世界陷入了永恒似的黑暗。
似是小禾取得了胜利,她将传承攥紧在血水流淌的掌心,它发着幽光,像一颗寂寞的星,照亮了她的脸颊。
“小禾。”
林守溪轻轻开口,他似也只余一息,气若游丝,“对不起。”
小禾沉默半晌。
“若你是在遇见我之前与她相爱,我会原谅,若你在与我分别后斩断旧情,我会原谅,若你早些与我坦白,我也会原谅,但现在……”
小禾发出了平静幽冷的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咬字清晰:“我不会原谅你。”
……
如水的黑暗将他们吞没。
……
井口。
楚映婵已不知尝试了多久,她白衣生灰,形容憔悴,却始终无法跃入井中。
“别试了,这座井有封印,需要特殊的咒语才能解开。”慕师靖平静异常。
“咒语……”
楚映婵喃喃,她看向慕师靖,眼眸泛起最后的微光,“你……知道吗?”
“林守溪或许知道。”慕师靖苦笑着说。
微光折断。
楚映婵长立井口,耳畔偶有风声响起,那是古井幽怨的呢喃。
她倏然想起了自己的某个梦,梦里,她立在楚门的门口,支着伞,伞上一片白色,如花似雪,她静静地立着,似在等待着什么,又似永远也无法等到。
她再次目睹了分离,这一次,她依旧不在画中。
许久。
许久……
楚映婵血色褪去的唇重新翕动。
“井下面是什么?”她问:“是地府吗?”
“不。”
慕师靖看着井中无量的黑暗,轻声说:“井的下面……是家乡。”
……
(楚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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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涅槃
曹泉是慈寿村有名的高人。
他是高人也是善人,传言他早年求佛问道,医巫皆通,能驱鬼邪,痛风恶疮等疑难杂症也是药到病除,名声很好。
慈寿村有座怪庙,此庙供奉之像诡诞怪异,不在佛道之间,在曹泉来之前,这座怪庙极为荒凉,狐不落户,燕不搭窝,据说有厉鬼盘踞,吸人阳寿。
曹泉来后,召集了十位胆大的村民,帮助驱邪,众目睽睽之下,曹泉高持符咒,口诵经文,刹那佛光直落,耀得鬼刹碎瓦亮若琉璃,庙中青灰厉鬼遇光而溃,惨然而死。
自此之后,怪庙不再古怪,曹泉坐镇其中,香火络绎不绝。
春时。
树上繁花盛开,田里荠麦皆青,曹泉坐在庙里,一身非佛非道的打扮。他正打着盹,有人前来拜见。
“那金坠子是我媳妇的心爱之物,她哪也没去,一觉睡醒平白无故就没了,家里仆人翻天覆地寻了两天,怎么也找不到,还请大师帮帮忙。”来者是慈寿村有名的富农。
曹泉照例瞥了眼后面的像,富农会意,当即买香来烧,这香又粗又大,价格不菲,烧起来更是烟缭雾绕,曹泉相貌平平,还有些跛脚,但被这狰狞神像一衬,倒真像是得道高人。
香火烧毕,曹泉起了一卦,告诉他那金坠是被老鼠叼走了,并告诉了他大致的位置,富农回家后派人一找,果然找到,当即前来拜谢。
拜谢之余,富农吞吞吐吐,似还有为难之事,曹泉让他但说无妨。
富农告诉他,自己有位亲戚,近日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大夫都看不好,希望大师能前去看看,诊金定一分不少地奉上。
曹泉名声之所以好,也因为他治病行医之时,从不收穷人钱财,穷人病好后千恩万谢想要报答,他却只说你们的治病钱,村里的富人已帮你们付过了。
曹泉是个善人,善人不会拒绝帮人,他也是高人,高人不会拒绝疑难杂症,他随着富农一同去到了这位亲戚家。
这家人家姓康,是外乡来投奔富农的亲戚,前几年,土客之争尤为激烈,他们好不容易立稳了脚跟,康老爷年纪大了,常常精神恍忽,心心念念地说有人要给他下蛊,半个月前他喝了杯酒,称酒里有蛊,自此一病不起。
“蛊虫怕鸡,租一只黑翎鸡来,我可施法让它啄去蛊毒。”曹泉说。
“黑翎鸡?上哪去找这样的鸡?”康家人束手无策。
“用心去找,总能找到。”曹泉澹澹道。
果不其然,康家的仆人出门去寻,真找到了一只黑翎鸡,卖鸡的是一个干瘦的小丫头,这是她小时候从山里救的鸡,从小喂养长大,待它如亲,如今母亲重病,她不得已将它拿出来售卖。
康家花了不少的钱,租来了这只黑翎鸡,曹泉取了一张符,一羽黑翎,浸泡水中,让康老爷一并服下,果然药到病除,黑翎鸡物归原主,卖鸡的小丫头得了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康老爷病好之后,带着家卷仆从一同上门烧香,曹泉名气更盛。
只是康老爷拜谢之时说了一句话,萦绕在曹泉心里,始终难忘:
“大师之德,已堪比圣菩萨了。”
圣菩萨……
慈寿村边有座山,名为广宁山,山上有座不大不小的佛刹,过去本没什么名气,香火寥寥,今年二月时,山上忽来了个少女,说要拜入佛门,除她之外,她身边还带了个少年,只是传言那少年昏迷不醒,俨然是个活死人。有人说那是她的哥哥,也有人说那是她的郎君。
三月山林有恶虎作祟,以人为食,她入山林降伏恶虎,收为坐骑,百姓道谢之余说,山中之患不止虎豹,她心领神会,几日后,作恶广宁山一带的匪徒被连根拔起,几个首恶当街游行,尽数斩首。
民间不知她姓名,只称呼其为圣菩萨。
之后圣菩萨坐镇藏经阁,闭关阅经,但困苦人家求医问诊,她从不拒绝,也有人装病卖惨,想谋求利益,都被圣菩萨一一出言点破,由武僧驱逐出山,时至今日,虽只过去两个月,但圣菩萨名声已一时无两。
曹泉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帮一个男子治好病后,那病是烟柳花巷沾染的,男子苦求曹泉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自己的妻子。
曹泉答应之后,男子说:“大师恩德之重,已不让圣菩萨。”
曹泉轻轻点头,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在男子家中踱步了一会儿,他左看右看,问:“我看你家境还算殷实,为何这般冷清,没个一男半女?”
男子闻言,垂下头,为难之下说了实情,他与妻子结发多年,不知何故,始终难诞子嗣,为此他们还吵过许多架。
“何不纳妾?”曹泉问。
男子垂头丧气,说妻子娘家厉害,这房是他们盖的田是他们置的,他与妻子吵架也是处处让着,不敢闹到她娘家去。
说着说着,男子眼前一亮,他看着眼前僧不僧道不道的跛脚男人,试探性问:“大师可有法子?”
“广宁山上不是有佛刹,佛刹里不是有送子观音么?你没去拜拜?”曹泉问。
“早拜过了,香火烧了不少,肚皮子可一点没见鼓。”男人为难道。
“山上不还有位圣菩萨?”曹泉再问。
男人更不敢言,他知道那位圣菩萨的厉害,圣菩萨虽善,可眼光狠辣,他一身烟柳之病更是犯了大忌,如何敢去面见,恐怕寺门都还没踏进去,就被武僧用棍棒驱逐出来了。
“说是菩萨,却连普度众生都无法做到,这又如何成佛?”曹泉漫不经心地开口。
男人不敢应,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师有普度众生之德。”
曹泉轻轻点头,取出一张符纸,让他给妻儿就水吞下,天黑之后再让她独自来庙里拜见,他会送她一子。
男人面色闪过一缕古怪,却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双手接过符纸,赶忙应下。
回到庙中,掩上庙门,曹泉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神像后走出,问:“收到慈老叶家的邀请了吗?”
“收到了。”曹泉点点头。
“那好,等偷了慈老爷家的佛宝,我们就赶紧离开吧。”黑影说。
“急什么。”曹泉说。
“你当然不急,窃物下蛊的坏事都是我来做,善人高人都是你来当,你当然活得滋润,我连个面都不敢露。”黑影抱怨说。
“我是你哥哥,亲哥哥,你是我养大的。”曹泉平静道。
黑影沉默良久。
“我们明明不必这样的,哥哥,以你的道行,根本不需要背地里做这种事。”黑影说。
“不,必须要做。”曹泉神色坚毅,“我要向师父证明,我是对的。”
黑影再次沉默。
十多年前,曹泉本在佛庙修行,他对佛经生惑,问涅槃寂静究竟何解,师父告诉他,世上的时间分为无数的刹那,刹那是最短的时间,人活在每一个刹那的当下,而这个当下呈现着一种绝对的寂静,故而时间不是奔涌的,而是一种长久的寂,若能将这种刹那的寂静把握,就可成佛。
曹泉无法理解,如果世界是静止,飞驰的箭失是静止的,那什么是动的呢?
“如何才能把握这一刹那?”曹泉问。
“我也不知,我尚在修行。”师父说。
“谁把握了刹那?”曹泉再问。
“修成正果之人。”师父说。
至于如何修成正果,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曹泉不知何为正果,只是每每问经于师父,师父皆语焉不详,他问多了,师父便说:“你着相了。”
久而久之,曹泉甚至分不清何为相,终于有一天,他斗胆对师父说,佛已死。师父没有骂他大逆不道,他凝视许久,最后用苍老的声音说:“你着相了。”
曹泉不理会,问:“天下将乱,师父闭门内修,修到什么时候?未来兵戈至时,诸佛谁可佑我寺平安?”
“庙宇兴亡,自古有之,佛法不灭,肉身消亡又有何惧?”
师父说完,继续禅定,长须低垂,犹若坐化。
曹泉静跪良久,离寺而出,他要成佛,以歪门邪道成佛,以此证明苍天无眼,佛祖已死。
这十年来,他苦修武功,腿虽跛,但距离书中的金刚不坏只差一线,近日来慈寿村,他便是要求一佛宝,借此成无量金身。
佛宝在慈家,慈老爷视之若命,但如今老爷年事渐高,精神衰颓,所以决定宴请高僧一同鉴宝,说是鉴宝,其实是想将远近高僧聚在一起,询问长生之秘。
曹泉花了几个月时间在村里打出了名气,已被奉为圣贤再世佛陀涅槃,一向谨慎的慈老爷也写信邀他,他在连续拒绝三次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你在害怕?”曹泉看向身边的黑影,问。
黑影半晌不语,终于道:“我近日听了关于那圣菩萨的传闻,心神不宁。”
“圣菩萨?”曹泉嗤之以鼻,道:“天下灭圣几成定局,她竟还敢自居圣字,真是不知死活……放心,我们同行十余年,当今天下真气充盈,跳梁小丑层出不穷,故弄玄虚之辈亦屡见不鲜,这圣菩萨区区一介女流,又有何惧?”
黑影本想说一统武林的道门门主也是女子,犹豫后终于没有开口。
“好了。”曹泉话语转澹:“今夜子时有女子要来求子,由你接待。”
黑影转忧为喜,“多谢哥哥。”
“你是我弟弟,我们一同孤苦过来的,我当然要对你好。”曹泉似是自言自语。
夜深,庙里传来动静。
曹泉听着那动静,心神不宁,他不明白,自己早在二十岁时就勘破了这些,如今又为何会为之所扰?
次日。
慈寿村有个少年返乡探亲,他是广宁寺里的弟子,据说慧根不错。
曹泉恰好撞见了他,起了逗弄之心,便与他交谈,闲谈之时他问起了关于圣菩萨的事,少年告诉他,圣菩萨给他们讲过课,曹泉来了兴致,问圣菩萨讲了什么佛法。
“圣菩萨没讲佛法,她教我们禅定。”少年说。
曹泉顿时失了兴致。
禅定在他看来是荒唐无趣之事,人在不断重复一个符号语言时,确实会坠入一个冥冥渺渺的精神境界,贪之恋之,可这有何用?充其量不过南柯一梦。
“菩萨说,禅定是为了退,为了将思维退至一个更原初的领域,以此为思。”少年解答。
“哦?那你退到了哪里?”曹泉问。
“世上之事,无非虚实宇宙因果,我将之尽舍,除去宇,不分他我,除去宙,唯剩因果,待我即为一,一即为我时,我之思便生于混沌,书上说,混沌为万物尹始,我以为我得了道,可向圣菩萨询问,菩萨姐姐说我错了。”少年颓唐道:“我不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少年用询问的眼神看曹泉,问:“叔叔知道吗?”
曹泉静默良久。
他从未想过这些,甚至不太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这少年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也无法舍下面子去问,沉吟之后,他肃然道:“你着相了。”
此事之后,曹泉更相信,那所谓的圣菩萨教的是故弄玄虚之辈,教的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虚言。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
夜晚,他弟弟负责行恶,白天,他负责纠恶积累名声,待到慈家鉴宝的前日,整个慈寿村再没有比他名声更大之人。
慈老爷提前接见了他,只是见面时,慈老爷唉声叹气不止。
曹泉询问之下,慈老爷说:“请了这么多高僧,没能请到圣菩萨,实在遗憾。”
曹泉心绪一动,这次,他主动请缨,去广宁寺见那圣菩萨。
圣菩萨不难见。
她就在藏经阁里,平日里弟子练武时就能遥遥地看见她临窗写字,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佛衣墨发,虽称不上绝色,却也端得秀气动人。
曹泉拜见时,圣菩萨正在低首研磨。
他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说自己是来问法的,请菩萨指教。圣菩萨给了他两本经书,让他自己去读,曹泉笑了笑,将书轻轻放在一边,摇首道:“世俗执念曹某早已看破,今日登山,我想向菩萨问真经。”
“哦?”少女澹澹地投来视线,却说:“你心中欲恋皆在,看破了什么?”
“曹某十年前便已禁欲,也未曾娶妻生子,何来欲恋?”曹泉坦然道。
“欲为欲望,欲望须有所求,你以禁欲求证道,自也是欲。”少女平静地说着,又问:“我见你来时脚步极缓,应是掩右腿之疾,又是为何?”
“圣菩萨大名鼎鼎,跛脚丑陋,曹某出于礼节……”曹泉说着说着,恍然大悟,他说自己心中无恋,可顾及自身相貌,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恋?
想到此处,曹泉背生冷汗,但他依旧觉得,这只是一种辨术罢了,过去随师父修道时,他见过太多能言善辩的僧人,不足为奇。
如此想着,圣菩萨研好了磨,提笔落笔,忽然道:“金刚不坏不可求。”
曹泉大惊失色,他望着眼前少女,如见妖魔。
“为何?”曹泉颤声问。
少女不答,只是说:“等你道法有成,可再来见我。”
曹泉留下了慈老爷的请帖,默然离去,只当是巧合。
次日,鉴宝大宴召开,众僧云集,圣菩萨依旧没来,曹泉失望之余继续展开自己的计划,他与亲弟弟里应外合,在当夜盗取了佛宝琉璃象,他连夜将之炼入躯体,一时身如龙象,刀剑难入。
曹泉本该连夜离去,但他总惦念着那圣菩萨的话,次日,他布衣登山,面见圣菩萨,展示了自己修成的金刚不坏神功。
圣菩萨不语,只将笔头在他肩上一点,霎时间,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不坏之体竟似被捅破了气的皮球,飞快蔫了下来,比文弱书生都不如。
这下,曹泉诚惶诚恐再无疑心,连忙跪拜,询问道法。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然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灭。”少女说。
“可我这些年始终内外兼修啊……”曹泉不解。
“你须修得佛身。”少女说。
“佛身?如何修?”
“成佛。”
“如何成佛?”
“放下屠刀,自然成佛。”少女平静道。
这句话曹泉在江湖上听过无数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若是过去他定嗤之以鼻,但今日,曹泉不敢怠慢,连忙追问。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又说:“你行善积德,施福乡里,有成佛之姿,可惜,你的屠刀始终没有放下。”
“屠刀?我何来屠刀?”曹泉困惑。
“自己想。”少女说。
曹泉回去之后想了一夜,清晨,弟弟叫醒了他。
弟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他踩着新买的靴子,还在感慨那夜的妇人滋味多美,丝毫没有发现哥哥看他的眼神变了。
“帮我来试试武功。”曹泉说。
弟弟随口答应。
半个时辰后,弟弟的尸体被系了石头,抛入河中。
曹泉断了屠刀,心结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谢为名信心满满地上了广宁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点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着弟弟临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说。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问。
“舍身。”少女平静道。
曹泉还想追问,却见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他清晰地看到,书上写着三个字:《涅槃经》。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自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曹泉却没有,他显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点燃身体的痛苦才将他唤醒。
痛苦。
还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吗?
曹泉一边想着佛祖遭遇的苦难,一边闻到了焦味,里面混杂着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脸,弟弟身处幽冷的湖底,仰着那张被鱼啄得千疮百孔的脸,咧嘴而笑:“哥哥,你来啦。”
曹泉幡然惊醒,为时已晚。
火焰已将他的头发化为灰尽。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曹泉的死轰动了整个慈寿村,无数人前来悼念,他们反复翻着他的骨灰,试图从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烧出舍利。”
广宁寺,一袭青衣的少女言之凿凿地说,随后话锋一转,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烧的,温度不够。”
一旁听课的弟子们跟着笑了笑,只当菩萨是在打趣,说那曹泉的佛法学得还不精深。
给弟子们讲完课后,她又回阁写书。
今日她静坐良久,只在书上写了八个字,就再未动笔。
扫地的弟子看到了那八个字:诸行有常,诸法唯实。
弟子喃喃不解。
离开藏经阁,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问:“何日远行?”
少女脚步微顿,答了声:“近日。”
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寺内弟子尚不知晓。
回到房中,掩上房门,屋内烛火未点。空无一人时,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颜,少女莲步轻移,逐渐皎洁的秀靥将简陋的厢房照得明艳。
她注视了一会儿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厢房深处。
青衣哗然落地,紧接着是束带,裙缎,它们沿途而去,如铺成的古典纸花,行至屏风前时,只余一件单衣。
少女翻动玉手,解下了束发的木簪,她按着发髻,头摇了摇,宛若雪瀑的白色长发登时流泻而下,披满了她典雅的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