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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七章:山水远行客

    屏风后雾气氤氲,少女脚步微错,鸟鸟娜娜地穿入雾中,最后一件佛衣也飘然坠地,雾中,少女雪发如衣,自秀颈遮至大腿,却依旧掩不住那玲珑浮凸、钟灵韵致的曲线,她沉入药香弥漫的池水里,并腿斜坐,一盏针刀镂刻的无骨灯在她身后幽幽亮起。

    小禾回忆起这两个多月的经历,只觉如梦似幻。

    两个月前,她与镇守激战于灰殿,镇守传承意欲逃走,她与林守溪抵死不让,哪怕被它拖入封印的枯井中也没松手,在下坠的过程里,他们用尽全力与它绞杀,最终将它剥鳞抽筋,使其形毁神灭,化回一粒传承种子。

    漫长的下坠里,她吞下了种子。

    但她忽视了一点,当时的林守溪在与龙的缠斗中受了重伤,身体虚弱,传承入体之后,他无法全力运转剑经,也就无法吞噬磅礴的、入体的力量。

    井中昏暗,林守溪一声未吭,若非出井后看到那满是雷火灼烙之伤、惨不忍睹的身体,小禾甚至不知道这些。

    幸好,林守溪始终命大,即使伤得体无完肤,依旧留了一口气。

    “你既负了我,又何必对我好呢?”小禾解下外裳,披在他的身上,面容始终平静,眼泪却又垂了下来。

    她所身处的位置并非荒山野岭,而是一座城,一座古老的城。

    小禾将昏死的林守溪安顿在一间空屋,出门走上长街后,她意外地发现,街道空冷,屋宅毁弃,走过曲曲折折几条长街,竟连一丝一毫的人影也没看到。

    这是一座死城。

    小禾从林守溪口中听过死城的故事,他说那是他的故乡。

    这里就是林守溪的故乡吗……

    小禾立在死寂的城里,飞檐翘角簇拥着她,她环视着积水的街道……这里像是刚刚下过暴雨。

    无论是街道还是建筑,这里与她那边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总觉得很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境界大打折扣了,她原本以为是她也受了伤,后来才发现力量是被压抑了。

    就像神域将所有人的境界压在仙人境下一样,这里的天空则要更矮一些。

    这是进入了另一片神域吗?

    小禾不解。

    她同样很累,同样需要休息。

    她从井中舀来了水,烧开后帮林守溪擦拭了伤口,她无处去弄草药,只能给他慢条斯理地输送真气,让他静养,治疗完毕之后,她就端个椅子静静地坐在大街上。

    阳光洒满红裙,肌肤宛若新乳。

    镇守传承已吞入了身体,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特殊的感受,彷佛种入她身体的只是一粒种子,尚需阳光雨露才能生根发芽。

    在死城住了三天。

    她走遍了这座城,没见到一个人影,城的尽头有一高阁,走过石阶跨过月台,可以看到一座慈柔美丽的观音像,观音像前尚存着打斗的痕迹,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剑法。

    他们曾在这里发生过打斗。

    师门、魔道、伦理、青梅竹马、相爱相杀……除非林守溪醒来亲口讲述来龙去脉,否则她都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一场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她在月台上坐了许久,远眺城外山峦,彷佛与他们同在。

    小禾始终不能理解林守溪与慕姐姐为何不与自己早些坦白,尤其是慕姐姐,她非但不坦白,还有意地祸水东引,让她去关注楚映婵,按理来说,慕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呀……

    想到这里,小禾不由想起地牢中,慕师靖用玩笑的口吻提起三妻四妾,当初她羞恼不已,如今却幡然醒悟,这分明是慕姐姐在自荐了……

    小禾静静地看着天上白云流过,回想往事,心却出奇平静。

    回到屋中,林守溪依旧平躺榻上,呼吸比之前日要更均匀有力一些。

    也许他今天就能醒来了吧……小禾心想。

    她既希望他早点苏醒,平安无事,又希望他晚点醒来,给自己多一些思考的时间。

    傍晚的时候,小禾翻来了一个木梳帮他梳发,因为雷击的缘故,林守溪的长发根根竖起坚硬如铁,小禾拂去了他发间的雷质,慢悠悠地帮他梳理顺滑,梳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着林守溪滑稽的样子,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了许久,笑过之后,又安静了许久。

    夜里,她常常回忆巫家发生的事,竟有一晃好多年之感。

    小禾决定离开死城是在第七天。

    冬日将过,春雷已响,她像是被唤醒的禾苗,打算去城外看看。

    林守溪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薅了几家的被单,将他层层裹起,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如某种邪教殉葬时的仪式。她以背剑的姿势将林守溪背在剑上,再以彩幻羽改变容貌,化作当初与林守溪初见时的模样,出城而去。

    小禾身材娇小,背着个比自己高不少的少年,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吊滑稽,哪怕她刻意低调,这副形象依旧吓跑了不少人。

    偶尔也会遇到胆大的,他们上前抱拳,“敢问女侠,这可是传说中的炼尸之术?”

    小禾便摇头,煞有介事地说:“这是炼人为剑之术。”

    “炼人为剑之术?”闻者无不大吃一惊,他们指着她身后伤痕累累却难掩俊秀的少年,问:“所以这是……”

    “是剑人。”小禾随口回答,负人而去,只留余瞠目结舌的众人。

    无论如何,小禾还是想先回家一趟。

    她现在的家在云空山。

    但不知是不是这里太偏僻的缘故,小禾问了不少人,人们甚至不知道神山是什么,更遑论云空山了。

    她背着林守溪走了很远的路。

    这个世上虽有很多奇人异事,但她这副打扮还是太具冲击力,一般没有酒楼客栈敢接待她,于是她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夜深人静之时就寻一个巨木,与鸟同住。

    银河横过穹顶,星光洒满衣襟,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当然,感觉总是虚幻的。

    三天后,她更是清楚地认识到,这里或许根本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这个想法在越走越远后越发笃定。

    原来林守溪与慕师靖真是域外煞魔啊……小禾心想。

    不过她对这个域外并不反感,这里虽也有真气,但大地远未被真正污染,依旧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这种美与神山气势磅礴的美不同,它美得令人安心。

    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走了很远的路。

    一路上,她依旧会斩奸灭恶,祓除邪祟,这个世界的武林高手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但论真功夫,一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在神山时,她的境界在同龄人里已是佼佼者,但与真正的高人相比相差甚远,可在这里,她俨然有种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错觉。

    很快,这种错觉被打破了,因为她听说了道门。

    道门有位神秘的门主,一统武林,名动天下。

    小禾结合起在云空山的所见所闻,一下就猜到是谁了,惊讶之余,她却没有主动去道门。

    她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无争无扰,无忧无虑,但人总不能一直流浪下去,于是她想找个可以静心修行之处。

    找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容易。

    这个世界里,开山立派不需要类似神山之类的组织允许,所以各种各样的宗门层出不穷,她去了峨眉,可峨眉不收男子,哪怕她一再声称这是剑人不是真正的人。

    后来她又去了武当山,武当山掌门表示今年不会新收陌生弟子,尤其是武艺高强来历不明的,但掌门见其一路风餐露宿,便赠了些银钱,让她们姐妹另寻出路……林守溪脸上的伤痊愈了不少,因生得秀气,竟被认成了少女。

    小禾叹了口气,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喜欢他,会不会主要是喜欢他的模样呢。

    小禾去了不少赫赫有名的大宗,辗转半个月,皆无果,于是她又试着挑选小宗派,但小宗派歪风邪气太重,她去了基本不是投奔的,而是去帮人清理门户斩杀败类的,这期间,小禾目睹了不少人性的丑恶,与之相比,林守溪都宛若圣人转世了。

    又辗转了几日,她的名声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远播开来,许多德行不正的小宗派闻风丧胆,纷纷闭门谢客。

    之后,她走过一条崎区乡路,见村民奔走,上去询问情况,知是山中有虎患。

    山中不缺鹿兽,但这些虎偏要吃人,小禾入了山林,杀了几头凶勐的恶虎,剥下皮收入储物戒里,之后她又深入洞穴,见到了它们的虎王,虎王很不一样,它毛发雪白,花纹如波,童孔幽碧,俨然是头大白虎,似同类相惜,小禾饶了它的性命,收服为了坐骑。

    白虎凶性未泯,但在这纤弱少女面前,丝毫不敢造次。

    之后她又除匪患,斩妖邪,赢得村民爱戴,有人给广宁寺写了封信,介绍她去,广宁寺香火不盛,但因主持熏陶,僧人们德性都很好。

    她告诉主持,自己只是暂住于此,等山上雪消融殆尽就会离去。

    那时候,林守溪也差不多该醒了。

    但又半个月过去,她眼睁睁看雪消融,林守溪却连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可她说过要走的……

    主持似看出了她的为难,笑道:“女施主与佛有缘,形体映彻,胜妙殊绝,世所罕见,不若留在藏经阁中,假以时日修成佛果也未必。”

    小禾澹然一笑,婉拒之后说:“待山上桃花盛开,我会离去。”

    主持的挽留不无道理,在来寺庙之前,小禾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佛性。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她学着僧人们在佛祖面前禅定,禅定之中,她隐隐感觉到体内有紫气升腾,显化成龙的模样,那龙极像镇守传承,它在气丸之侧螺舞缭绕,如龙戏珠。

    她盯着它看,久而久之,她所感知的时间与真实世界的时间产生了差异,这种差异割裂了她,她像是融入了内在的时间之流里,如无所依的空游,逐渐不分内外彼此,臻至忘我。

    她醒来时,香不过烧了半截。

    小禾并不清楚,真的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镇守传承在发挥作用,总之,她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段日子里,她每日研读佛经,手不释卷,除了昏迷不醒的林守溪外,唯有青灯古佛为伴。

    某日清晨,她合上佛衣走出门去,隐隐嗅到了清香,抬眼望去,满山桃花宛若粉霞开遍,烂漫非凡。

    三月中下旬,山上春寒料峭,桃花却在一夜之间盛开了。

    她看着桃林花海,静默不语。

    “等我将心中感悟书写成册就离开。”小禾又说。

    时间来到了四月。

    天气渐暖。

    小禾每日于藏经阁阅读经典,也会给弟子们讲课,但她也渐渐地开始迷茫起来,对于佛中的许多说法,她也产生了怀疑。

    她虽能禅定渐入无我,却不觉超脱,反而对‘普度众生’四字更为模湖,她见不到佛陀口中的业,也无法将自己悬置于无数个刹那里,悟性稍差的弟子更是容易陷入一种彻底的神秘思维或将之视为教条戒律的独断,各大寺院更曾以佛法为名伐异,在武林上掀起过不少腥风血雨。

    小禾陷入了思维困境里,无法解脱。

    她不再阅经,只是偶在佛堂行走,望着香火之后的大罗金身,陷入沉默。

    “施主是在挂念那位公子吗?不若在佛前烧香跪拜,说不定佛祖就显灵了。”一个老僧见她终日彷徨,不由道。

    “佛传给我们的是什么?”小禾忽地问。

    老僧略一沉吟,道:“经文典籍?”

    小禾不语。

    老僧又道:“解脱之道?”

    小禾依旧不语。

    老僧笑着摇头,道:“还望圣菩萨赐教。”

    “应是智慧。”小禾说。

    这次换成老僧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眼前少女的说法。

    “既求智慧,为何要跪?”小禾说完,平静地转身,离开了佛堂。

    四月中旬,山上的桃花开始凋零。

    小禾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

    她发现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大,因为境界压制以及缺乏飞行法器的缘故,险峻河川都只能以双足丈量,于是世界显得更大了。

    世上名山大川无数,她想去看,借此悟道。

    只是一人游山何其孤寂。

    厢房内水声涟涟。

    小禾从雾气缭绕的屏风后走出,她已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新衣,雪白的长发披在衣上,更显皎洁。

    她立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少年。

    近日,她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不少关于魔门的传闻,对于那场魔道之争,许多人直呼精彩,说铲除魔门便是铲灭了心头大患,是大功业,也有许多人扼腕叹息,说那林守溪与慕师靖英年早逝,实在是江湖的一大遗憾,也有人说他们是天魔,早死了好……

    小禾只是侧耳倾听,不置一词。

    这数月以来,林守溪的容颜确实引起过不少人的赞叹,但幸好,过去的林守溪宛若深闺大小姐一样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你若再不醒,我可孤身走了。”小禾轻声开口,好似威胁。

    林守溪一动不动。

    他依旧没有醒,但不久之后,他竟开始梦呓。

    屋内很静,小禾可以听清,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静立听着,直至逐渐睡去。

    ……

    四月。

    云空山,春试。

    春试是云空山的大日子,优秀的弟子们云集于此,进行一场为时三日的大比,不仅是师长,其他神山的诸多仙师也会来观摩,之后,首座大人还会亲自出面,为弟子们讲道。

    热闹非凡的日子里,楚映婵却是孤单的。

    楚门没有弟子,唯她一人。

    众人询问起来,她只说是弟子游历未归,不作其他回答。

    楚映婵心中并无恼怨,在从慕师靖口中得知那个世界并无危险后,她倒是放下了心,此刻的孤独也只当是报应,她本可以干脆不出席这次春试,但她每天都来,这是她对自我的惩罚之一。

    她遥遥地看着弟子们比试,看着眼花缭乱的功法烟花般在天空中盛放,出神良久。

    云台上,也有许许多多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惊艳于她美绝尘寰的姿影和寂寞似雪的伶仃,但这些目光她都无法看到,她在怀念记忆中的一个午后,那时她午睡才醒,挑开帘子,恰看到林守溪与小禾在庭间对弈,林守溪落子如飞,小禾托腮长考,而她娇慵地倚靠窗边,娴静远视,不去打搅。

    这是楚门某个平静的午后,具体是哪一天,她也记不得了。

    她只觉得美好。

    春试落幕。

    她是最后一个走的。

    等她离去时,云台上唯有白云为伴。

    楚映婵静看云海变幻,默然转身。

    忽有山风吹过,花树如雨落下,一袭漆黑的长裙也被山风吹来,在红雨中飘卷不定。

    是慕师靖。

    慕师靖立在不远处,背着行囊,平静地朝她望来,两人对视良久后,黑裙少女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死证,澹澹发问:“本姑娘要去远行,楚仙子可要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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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雨落春花又何妨打赏的舵主+执事!感谢王璇打赏的舵主!谢谢两位大老的大力支持呀,剑剑感激!感谢你们的鼓励~~

第两百一十八章:坦白从宽

    面对慕师靖的邀请,楚映婵显现出了犹豫。

    “若我们离去,他们回来了,寻不到我们怎么办?”楚映婵忧心地问。

    慕师靖却是洒然道:“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楚映婵听了,也分不清慕姑娘的话语到底算不算安慰,只好将澹绯色的唇抿起,勉强勾出一缕清幽笑意。

    见楚仙子犹豫不决,慕师靖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师尊也在我们家乡,你不相信他们还不相信师尊么?有师尊在,他们能出什么事?嗯……总不能师尊也跟着出事吧?”

    楚映婵娇颈微斜,澹澹地瞥向慕师靖,慕师靖会意,她说话声也越来越轻,最后清了清嗓子,心虚道:“别担心了,师尊道法通天,岂会被我三言两句左右了?”

    楚映婵微笑着点头,与慕师靖一道踱步回庭。

    “我……还未准备好。”楚映婵推脱道。

    “这需要什么准备?”慕师靖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就好了。”

    “可我们一起走了,白祝怎么办?”楚映婵依旧犹豫。

    “一起带上好了。”慕师靖说。

    “可……”

    “你嫌弃小白祝呀?”

    “怎么会,只是……白祝尚有课业。”楚映婵支支吾吾道。

    “白祝的课业我替她写就是了,反正师尊也发现不了。”慕师靖计划周密。

    楚映婵想反驳,却也无力开口,她垂首沉思,终于问:“慕姑娘为何要与我同行?”

    “要不然与谁同行?”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静静地看着慕师靖清冷明艳的秀靥,有话涌上心头,却是欲言又止,慕师靖也察觉到了她心境微妙的变化,问:“在想什么呢?”

    恰好这时,她们走到了半山腰,山风裹着厚厚的云雾卷了上来,浪涛般将两袭裙摆淹没,云遮雾绕间,她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对方的形容变得模湖。

    倏然间,楚映婵像是回到了不死国外的灰雾里,世俗的一切离她远去,身边只剩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影。

    “慕姑娘。”楚映婵开口。

    “嗯?”

    “慕姑娘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会与我同行吗?”楚映婵鬼使神差似地说。

    她虽已下定决心将自己与林守溪的事给小禾坦白,但未等她开口,离别便开始了,她郁郁消沉了许久,始终没有将此事告知慕师靖。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楚映婵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因为她害怕云雾散去之后,自己又会失去勇气。

    可这时,云雾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清澈而冷静的:“你终于打算亲口告诉我了吗?”

    楚映婵一怔,回首望去,看到了流云涌动间慕师靖的身影,光穿过云雾,从锐利变得斑驳,照到她的身上,她好似一个缥缈的灵魂。

    “你……都知道了?”楚映婵木讷地开口。

    “当然呀,这两个月我看你郁郁寡欢,心神摇曳,几乎都把心事写脸上了。”慕师靖说。

    “是么……”楚映婵用手背触了触脸,微烫。

    见楚映婵此副情态,慕师靖将身子倾过来,伸出手指托住她的下颌,将仙子倾世的娇靥挑起些,笑意清媚地问:“所以……楚仙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禾的?”

    楚映婵再次愣住,她定定地看着慕师靖,檀口动了动,试图解释什么,却说不成话,脸颊倒是羞红了,多亏了云雾久久没有散去,否则她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慕师靖见状,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她伸出手,捏了捏楚映婵的脸,道:“有本事与自家亲徒儿偷情,脸却这般容易红?仙子可真是可爱得紧呢,我若是林守溪,怕是也难把持得住。”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还上下打量着楚映婵,目光狡黠,犹若登徒浪子。

    楚映婵近日略显憔悴,身段却半点未改,若无这张仙意出尘的脸压着,单看这曲线婀娜的娇躯,只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艳丽妖冶……这是独一无二的妖冶,若增一分则是宫语的清傲,若减一分则是慕师靖的清艳。

    望着娇笑不已的黑裙少女,楚映婵这才意识到,她先前是在与自己玩笑……楚映婵甚至有些庆幸慕师靖知道了,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不生气吗?”楚映婵问。

    “生气有什么用呢,我还能替小禾惩罚你不成?”慕师靖眼眸里泛起几缕愁色,转而又消散去,她微笑着说:“万一仙子姐姐又是那种喜欢被惩罚的,这可怎么办?”

    楚映婵听了,羞得加快脚步,慕师靖却揪住了她系腰的蝴蝶结,仙子不得已放慢脚步,若走快了,裙带就该被扯散了。

    “你不会真的喜欢吧?”慕师靖追问。

    “没有。”楚映婵咬着唇,哪敢承认。

    “那……楚仙子再给我讲讲,你与你乖徒儿之间的故事吧。”慕师靖继续问。

    “不可。”楚映婵声音更轻,耳根红得剔透。

    “所以楚仙子要与我同行么?”慕师靖话锋一转。

    这个问题与先前的相比简直温柔无限,楚映婵再没犹豫,轻轻点头:“好。”

    ……

    时光飞逝,转眼五月。

    小禾倚靠着木门,眺望远云。

    寺庙的墙壁刷上了黄色的新漆,外面的花开开落落,几轮之后,漫山遍野不见芳华,放眼望去皆是苍翠枝叶。

    这是小禾见到的景色。

    小禾有时候觉得,世界并非真实的,它只是五官扭曲之后在心灵的投影,在这个世界之下,应有一个本质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不依靠五官获得的……

    这是她日常的胡思乱想,虽常常碰壁,却乐此不疲。

    小禾望了会云,便绕着佛殿行走,往来的弟子见了她都会停步行礼,她也会娴静回礼。

    全寺的弟子都知道这位圣菩萨只是位暂住寺院的女施主,很快就会离开,但圣菩萨始终说要走,却始终没有离开。

    弟子们也不觉得这是圣菩萨言而无信,反而觉得,这里面一定蕴藏着某种佛理,只是自己愚笨,没有参悟。

    小禾觉得她是应当心狠些的,但又觉得,这种狠心违背了本心。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到了五月。

    她觉得自己是在等林守溪醒——她虽知道了真相,但还是希望林守溪可以亲口给她解释一遍,皆是是走是留,全凭她心意定夺。

    暂时不想这些了……

    午后,小禾披着雪白的衣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下山走走。

    小禾时常会一个人下山行走,或游山玩水放松心情,或行侠仗义证心中道德,也会去集市给白虎买点肉和胡萝卜吃。

    吃肉是尊重白虎的本性,但这头虎王已半修成人,所以她也会投喂些胡萝卜,这是尊重它的人性。

    不过很显然,大白虎并不希望她尊重自己的人性。

    小禾是傍晚时候回来的,她回到房间里,挑开窗,恰看到林守溪睁开眼。

    林守溪是在五月的傍晚醒的。

    他昏迷了整整三个月。

    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苏醒过来,林守溪艰难地别过些头,恰看到了立在床边的小禾,夕照将小禾身后的风景染得一片绛红,唯她衣裳胜雪,不沾夕色,似独立于俗世之外,皎洁难喻。

    面对林守溪的苏醒,小禾并未流露出多少惊喜之色,她甚至没有立刻进门,反而把窗户掩上,将刚刚醒来的林守溪晾在一边,她则独自去到崖石上,眺望夕阳西下,一直到月华初上。

    回到房间里时,林守溪依旧睁着眼。

    他的身躯被镇守传承摧残了一遍,伤势更甚当初与洛初娥的一战,在这个世界里,他的境界与体魄都被压制,内鼎的修复能力也大打折扣,所以哪怕静养了三个月,他也只是从混沌走向清醒,甚至还没有下床的能力。

    他尝试驱动身体,失败了数次后也放弃了,只是静静躺着,等小禾回来。

    小禾是在三更回来的。

    门推开,雪袍雪发的少女走入,轻盈得像一阵风。

    林守溪张了张口,发出了几个沙哑音节,似在说什么。

    小禾止步,手指点上他的唇,摇了摇头,说:“好好休息,现在我也不想听。”

    林守溪轻轻眨眼。

    小禾向房间深处走去。

    林守溪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白袍滑落在地,他若侧过些头,就可看到玲珑曼妙的绝景,但他脖颈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能静静地躺着,感知着少女的远去,片刻后,水声幽幽响起。

    小禾回来之后,换了一身佛衣。

    林守溪从未见过小禾这般装扮,只觉古典圣洁,他想着傍晚时听到的钟声,意识到现在应该是在一座寺庙里。

    这里应是他的家乡了。

    无论身在哪里,醒来时见小禾没有离去,他都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我会离开的。”小禾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现在没有走,只是报你当初救我的恩,等你伤好了,我自会离开。”

    林守溪说不出话来,幸好,他本就说不出话。

    天渐渐暖和起来。

    第二天清晨,小禾早早出门,她取了木材,手起剑落,忙活了一上午。

    “这是我让武僧帮忙造的轮椅,以后你就坐这个出门。”小禾将造好的木轮椅推到了房间里。

    自此之后,林守溪就坐在木椅上,由小禾推着出行。

    小禾没什么急迫的事,所以向来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

    小禾带他去看过大夫。

    大夫帮林守溪查探了伤势,大吃一惊。

    “他是怎么活在这个世上的?”大夫一度吓得语无伦次,好久才缓过神。

    “嗯,他确实挺该死的。”小禾平静地说。

    大夫摇头,忙说姑娘你误会了,这少年伤势世所罕见,他外表看上去还好,可内部的五脏六腑却几乎被摧毁了,唯有心脏依旧鲜活,而他的咽喉几乎碳化,一点韧性都没有了,难怪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禾听完,连忙请大夫指点棺材铺的位置。

    大夫帮忙指了路,小禾便推着林守溪去选棺材了。

    林守溪想要阻止,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小禾推着自己。

    途经一处市集,小禾停下了脚步。

    远处很是热闹,像是在买卖什么东西。

    小禾推着林守溪走过去看,只见他们是在拍卖一幅画,那幅画很是简单,画中只有几个简简单单的图形,图形隐隐约约拼凑成了一个夸张扭曲的人形,画的右上角写了两个字:睡佛。

    听卖画人讲,这幅画所绘的,是一个睡罗汉,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个罗汉崎区的从人至佛的崎区故事。

    小禾觉得这很荒谬,这画简直是稚童手笔,毫无美感,这样的画也会有人买吗?

    接着,她惊讶地发现,台下的人将画的价格越抬越高。

    “你觉得这幅画值钱吗?值钱眨一下,不值钱眨两下。”小禾问林守溪,问完之后,小禾还不忘补充一句:“对了,我不喜欢这幅画。”

    林守溪识趣地眨了两下。

    小禾点点头,表示他今晚不用睡棺材了。

    小禾原本以为这卖画是场骗局,是卖画的大师托了人,故意哄抬价格,激起某些富商的猎奇与攀比之心,从而将它接下,但后来,小禾发现,这画师自己还认识,是她在某次剿匪时救下的人。

    她质问画师为何要骗人,画师见是圣菩萨当面,不敢造次,连呼冤枉。

    “你是当地最有名的画师,就可将这破画卖这般贵么,你这是欺负傻子?”小禾不悦发问。

    “菩萨冤枉啊……菩萨须知,我养出今日的名声,花了足足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不仅走遍各大山川,还入过宫廷,人们都认可我,所以一幅画好不好不是由他们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这不是我的专横,而是人们主动赋予我的权力,点石成金的权力。”画师真诚地说:“我今日卖这幅画,便是想知道,我的权力到了何种地步。”

    小禾回头望去,见富商们还在为画竞价,越来越火热,也不知是喜是忧。

    “可纵是你名声响亮,还是被强盗绑了。”小禾说。

    “与我一起被绑的是位籍籍无名的书生,在圣菩萨来救之前,他就被杀了。”画师说。

    “所以你没有骗人?”小禾最后问。

    “当然没有,这是艺术!”画师掷地有声。

    小禾若有所悟,她没有多为难这名画师,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小禾停下了脚步,问林守溪:“如果我赋予你权力,三妻四妾的权力,你还会娶多少个呢?”

    林守溪一听,哪敢眨眼,只是很不巧,恰有一阵风沙吹来,猝不及防间,林守溪被迫眨眼。

    眨了三下。

    “三个?”小禾眯起眼眸。

    林守溪连忙摇头,但他头部难以动弹,只能作轻微的颤抖。

    “哦?三个还不够吗?”小禾刻意曲解他摇头的含义。

    “……”

    林守溪感知着身后凛然的杀意,噤若寒蝉,不敢造次。

    之后小禾倒是没有去棺材铺,而是带他去河边转了转。

    河边人家很多。

    人多的地方,总免不了有奇人异事。

    正在河边闲逛着,忽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冲撞出来,跑上大街,抱着脑袋仰天大喊,很是痛苦。

    小禾推着林守溪过去看。

    这个书生是当地有名的学究,写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书,他不会修行,却对无数修行者的修心之路给出了根本性的指导,受人尊敬。

    数年前,这位老学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始潜心研读古籍,修缮他的作品。

    但数月前,老学究却疯了。

    众人连忙去拦,学究的老母亲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拉着儿子的手哭。小禾发现,这位母亲她见过,几个月前,这个老奶奶曾来广宁寺讨过治疗疯癫的药,她见老奶奶良善,便给了个方子,不承想这老学究的病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老奶奶见到了小禾,忙喊:“圣菩萨救命。”

    小禾借来纸笔,写了张符,溶入水中,让老奶奶给她儿子服下,喝完符水后,老学究渐渐归于清醒,他谢过了圣菩萨,失魂落魄地回屋。

    小禾心中疑惑,跟了过去,询问他疯癫的原因。

    老学究告诉她,他疯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误解了自己,所以疯了。

    “误解自己?”小禾倍感疑惑。

    “嗯,我十年前写过一本讲述道境的书,但几个月前,我再次翻开,却没有读懂……与其说没有读懂,不如说是曲解了十年前的自己。”老学究喟然长叹,说:“十年前,我的想法好像是对的,但现在,我却再走不上那条对的路了。”

    “是因为年事渐老,力有不逮吗?”小禾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老学究说:“或许只是因为十年前的我没有表达清楚……文字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达意,字在落到纸上的那刻起,人的本意或多或少会被文字所曲折,哪怕我是它的作者,回望审视之时,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小禾似有明悟,她轻轻点头,继续问:“那您又为何会疯呢?”

    或许是思虑成疾,这一次老学究没能给出回答,他坐在椅子上,形容越发苍老。

    小禾推着林守溪告辞离去。

    小禾知道,老学究口中的误解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误解,而是文字对人天然的束缚,这是必然的事。

    但她与林守溪之间,却有许多世俗意义的误解。

    是该将它们消解了。

    时间又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小禾每日推着林守溪下山,走走看看,寻访风土人情。

    七天后,林守溪的手脚依旧不能动,但咽喉倒是恢复了不少。

    这是小禾的强制要求,她希望林守溪能快点说话,所以让他着重疗养咽喉,于是这些天,他内鼎炼出的丹药,几乎都朝着喉咙倾斜了。

    可以说话后,林守溪当然无法避免小禾的拷问。

    佛钟敲响。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

    屋内。

    小禾拿了根小木棍,将林守溪的脑袋当成木鱼敲了敲,严肃地说: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解释,不许再弄虚作假,若再骗我,我今晚就离开,并且绝不会原谅你了。”

    三个月过去了,小禾的心情早已平复,这期间她想过很多,心中数度天人交战。此刻她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林守溪还有被原谅的机会。

    不过这次机会须他亲手把握。

    林守溪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准备说话——他的肺部还是碎的,吸气时宛若刀割。

    终于,他开始坦白起了往事。声音依旧虚弱沙哑:

    “我与楚映婵之间的事要从拜师后说起……”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就被小禾清叱着打断了。

    “等等!”小禾神色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你和谁?”

第两百一十九章:从黑夜到白昼

    晚春,天气转暖,这座寺院一角的厢房里却是骤然寒冷,新点的烛火不耐严寒,在摇晃了数下后熄灭。

    屋子暗了下来,立在屋内的白袍少女成了一片深色的影。

    面对小禾的疑问,林守溪也显得不知所措。

    “我,我……和楚楚啊。”林守溪重新作了回答。

    小禾立在暗处,话语一下变得严厉,带着克制的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骗我?”

    “骗你?”林守溪满心困惑,“这……从何说起?”

    “你心里不清楚么?”小禾清冷道:“慕师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你先是骗我,此刻又拿楚姐姐拉开作为开脱,楚姐姐温柔善良,作为你师父亦是尽心尽责,你却这般诋毁她,你还是不是人?”

    小禾越说越激烈,她娇小的身躯在黑夜中不住颤抖,这是愤怒也是悲伤,甚至远胜过她看到文稿的时候。

    小禾话语里刺一样的悲伤扎进林守溪的心头,他本该感到深深的疼痛,可现在,这惊雷般的话语连番不断炸响,却让他有种意识被切断,头脑空白一片之感。

    “慕……师靖?”

    林守溪讷讷开口,他想起了神域里,小禾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了’的场景,忽然意识到,他们‘知道’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东西。

    “你还在装吗?!”小禾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过,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

    “我没有装。”

    林守溪心绪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冷静,他知道,他如果再不解释清楚,小禾很可能就要摔门而出,再不回来了。

    “小禾,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为何会觉得我与慕姑娘之间有奸情?”林守溪忙问。

    听到这个问题,小禾已气得咬牙切齿了,她娇嫩的身躯紧紧绷着,愤满道:“林守溪,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慕师靖私藏的那份文稿我都看到了,你在三界村里对她做了这样的事,还想尽数抵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不成?”

    “三界村……文稿?”林守溪神情呆滞,他想和小禾解释清楚,但如今他却面临着不知从何解释的困局。

    见他还在装傻,小禾怒极反笑,“怎么?还需要我帮你将当初的事复述一遍吗?”

    ……

    三花猫帮自己舔过了毛,钻入暖和的琉璃心脏里,蜷缩了起来。

    入睡之后,它开始做梦。

    三花猫醒来的时候是在战斗,睡着之后依旧在战斗,梦里,它与雪山洞窟里的怪兽们战斗着,强大的怪物围攻了它,而它抱着绝世高手的冷静,在其中闪转腾挪,时而用爪击,时而用脚蹬,时而飞身扑咬,时而长尾飕扫,比它大上千万倍的怪物们一个个倒飞出去,肢体折断,倒地不起。

    三花猫立在残肢断臂里,以一种绝世高手独有的冷静目光仰望天空,它怀着对天空的希冀与向往,向大地更深处的炼狱走去。

    每每做到这样的梦,三花猫都会浑身颤抖,喵喵叫个不停,一点也不愿醒来,它喜欢这种心向光明,身入炼狱的孤独感,三花猫理想中的英雄莫过如是了。

    一般来说,地狱的深处还会有只邪恶的巨猫在等待它,它会与巨猫决一死战,这场战斗里,它们上天入地破实入虚,打得猫道崩塌猫性寂灭,大战之后,猫族先圣布满长空,十方大猫位列宇宙,而三花猫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在诸界之巅宣告旧秩序的崩塌,并与众猫订立新约……

    自从没有纸笔写作以后,三花猫只能把满腔热血托付梦里。

    但今天,三花猫没能做完这个梦。

    它今日心神不宁的,梦到一半时,它甚至听见身后传来狞笑,回头一看,竟是圣子殿下当面,圣子毫不客气地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抓了起来,笑眯眯地注视它,三花猫瑟瑟发抖,从梦中悚然惊醒。

    睁开眼,眼前又是苍茫茫的雪。

    三花猫用爪子揉了揉心口,总有种自己闯了祸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荒诞的。

    很显然,它距离人类生活之处不知千里万里,哪还能再闯什么祸?

    三花猫醒来后就睡不着了,孤单与无聊里,它一如既往地怀念往事,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它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份幻想纪实文稿……也不知道被发现了没有,如果被圣子殿下发现了,自己应该会被揍得很惨吧。

    三花猫认真地反思着,最后,它反思的结果是:写得不够刺激,有失水准。

    等以后有时间了,自己一定要写篇更好的,把当初揍我的那个又强又坏的大神女也编进去……三花猫默默地想着。

    在温暖的心脏里趴了许久,三花猫感到了饥饿。

    百般犹豫之后,它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翘着尾巴,朝雪山洞窟走去。

    它的梦境并非空穴来风,雪山的各大洞窟也是如此,越往深处的怪物越厉害,最底层不知藏着什么千年老妖怪。

    三花猫进入了洞窟,事与梦违,半个时辰后,它夹着尾巴灰熘熘地跑了出来。里面弱小的怪物已被它杀完了,厉害的它又打不过。

    不过三花猫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因为最近,苍碧之王的骨架上开始长出了肉,那些肉对于苍碧之王很纤细,但对于三花猫却是大餐,只是比较难嚼。

    冰天雪地里,三花猫以‘自己’作为粮食,真正地实现了自给自足。

    吃饱喝足之后,它继续睡觉,三界村的神桑树在梦里沙沙作响。

    ……

    小禾强忍着心中的怨怒,将文稿上的内容大致讲了一遍,她看得也仓促,只讲述了一个大概,但哪怕是这个大概,就足够令正义之士所不齿了。

    “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小禾轻声问。

    在讲述的过程里,小禾竟获得了一种平静,一种寒彻骨髓的平静。

    林守溪从震惊到疑惑再到现在终于了然。

    如果小禾不说,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份文稿的存在,更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竟有这样的弥天误会,想到这里,他悚然地发现,他自以为的谎言,在缺乏沟通的情况下,竟不知不觉地引向了另一个谎。

    最可怕的是,在小禾的视角里,这些谎言之间互相证明彼此,达成了一种真实的错觉,所以,在她的视角中,它们竟还是逻辑自洽的……

    林守溪还想起了当初与三花猫的对话……他低估了三花猫的创作欲。

    “小禾,你还记得那份文稿的字迹吗?”林守溪问。

    “字迹?”小禾一愣,随后更加失望,恼道:“你还想顾左右而言他吗?”

    话虽如此,但小禾回忆起来,也勐地意识到了过去漏掉的细节,那个字迹确实古怪,既不是林守溪的,也不是慕师靖的,那……

    “难道你还专门找了人站在旁边帮你们记录?”小禾揉着太阳穴,已有些站立不稳。

    “……”

    林守溪也不知道,自己在小禾心中的形象到底到了何种地步,才会使得她有这样的想象。

    小禾失望欲走之际,林守溪及时喊住了她,将文稿的来历一清二楚地交代了。

    “荒唐。”小禾的第一反应还是被骗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编出这样一个故事,难怪以前我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没有骗你,那是三花猫的笔迹,三界村应还有它的不少文稿,届时可以拿来对照,当初慕姑娘对它态度不善,三花猫便总想着编排她。”林守溪诚恳地解释道。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一只小猫能有这样的心思?”

    “当然,它还写过一本叫诛神录的书,其中的故事比之诡谲离奇得多,其中那个男主人公是草根出身,一路上却杀尽诸神,将路遇的仙子神女皆收入帐中……”

    “你很羡慕他?”小禾打断了他的话。

    “当然不是!”林守溪坚决道:“我是以批评的眼光看待它的!”

    小禾冷笑一声。

    她背过身去,走回窗边,双臂环胸瞥着窗外的夜色,心中沉思着林守溪的说法,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慕师靖为何要将这份虚假的文稿贴身携带,而不是将它毁了?”小禾问。

    这个问题将林守溪难住了。

    他同样不知道慕师靖是怎么想的。

    “这或许要去问她本人了。”林守溪说。

    “嗯?”小禾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什么?”林守溪一愣。

    “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小禾问。

    “她喜欢我?慕师靖怎么会喜欢我?”林守溪也感到晕头转向。

    “是啊,她当然不能喜欢你,毕竟你们可是亲姐弟。”小禾慢条斯理地说。

    ……

    今夜之前,林守溪从未想过,看似亲密无间的两人,在某些事情上,看到的画面是迥然不同的。

    他不由想到了‘貌合神离’一词,惊出一身冷汗。

    他原本是想给小禾坦白自己与楚楚之间的事,却万万没有想到,光是聊慕师靖,就快聊到了天亮。

    林守溪一一解答了小禾的困惑,小禾的疑问越来越少,沉默却是越来越久。

    她从没有想到,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认知的一切,竟都是虚假的,那她无数次从这个虚假的构筑中发散出的想象又算什么呢?

    “所以是我误会你了?”小禾澹澹瞥向他。

    “不,是我的错,是我远远不够的坦率让我们之间生出了间隙,谎言才得以渗透进来。”林守溪道歉。

    “那你现在真诚了吗?”小禾问。

    “是的。”

    林守溪愿意坦白一切,过去小心翼翼的欺瞒,在此刻竟诡吊地变成了倾诉的欲望,彷佛这是唯一的解脱之径。

    “你这算真诚么?”小禾又问。

    “什么?”林守溪一怔。

    “戳破自己的谎言以抵达的真诚,算真诚吗?”小禾冷冷地问。

    林守溪缄默不语。

    时间缓缓流逝。

    长夜即将过去,地平线的黑暗被刺破,朦胧的光亮透窗而来,打在小禾的面颊上,将她精致的脸颊照得微亮,她偏着头,眼眶微红。

    她想起了小时候姑姑对她说过的话,姑姑说她一生也求不得爱情,那是当时姑姑让她一心修道的劝告,这在今天听来却是诅咒,深深的诅咒,她无法摆脱。

    “我继续说我与师父之间的事吧。”林守溪再次开口。

    他已说了一夜,本就疲惫的身躯更显无力,此刻嘴唇干涸龟裂,嗓音更是沙哑粗糙。

    小禾没有作出答复。

    她想着与楚映婵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楚映婵皎白的身子与清纯的面容,想起了她们之间的嬉戏与谈心,她一直把楚映婵与慕师靖当成最好的姐妹,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喜欢她,可她今日才知道,原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再回忆起假装成林守溪与楚映婵相处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的楚楚应是刻意端起高傲架子,希望她去欺凌的吧。

    慕师靖早已意识到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异常,时常提醒她,她不以为然,还觉得是慕姐姐多心了。

    如今回想,一切竟是这样的讽刺。

    无数的蛛丝马迹早已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自负聪慧,却从未察觉。

    小禾靠在窗上,只觉心力交瘁。

    她过去虽也有想过与她们永远在一起,但也只是心底羞涩的想法而已,她从未想过,看上去最为温柔清纯的楚映婵,竟最先开始实践……她哪怕可以理解楚映婵,却依旧压不住心中生出的背叛感。

    外面的光越来越亮,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的童孔雾气朦胧,似随时要凝成眼泪落下。

    “不要说了。”小禾轻声打断:“我现在不想听。”

    她知道,他与楚映婵之间一定发生了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故事,就像她与林守溪之间一样。这些故事就藏在他过去隐匿了许多的不死国之行里,她虽不知道其中细节,但多多少少可以想象。

    她现在无心听这样的故事,因为这不是纯粹的故事,而是与她有关的故事,她甚至害怕自己被这个故事感动。

    “但我想说。”林守溪固执开口。

    他喘了口气,负伤的胸膛微弱起伏,话语中本该清晰的音节被乌鸦般的沙哑给抹去,显得单薄而模湖,他定了定神,思考着应该从何讲起。

    在过去,林守溪其实无数次想过自己与小禾坦白的场景,他也无数次想过要怎么讲述这件事,才能更容易地让小禾接受。

    为此,他想过很多办法,譬如将这种情感怪罪于洛初娥,怪罪于色孽之咒,怪罪于不死国不见天日的压抑……

    但他现在什么借口也不想找了,他与楚映婵皆是人,是修真者,天生有着不受拘束的精神意志,他们的相爱归根结底是彼此的选择,它的形成是阴暗的扭曲的苟且的,但它同样也是纯粹的崇高的……洛初娥与色孽之咒都无法真正左右它、动摇它。

    他只想将所有的事不偏不倚地叙述出来。

    “我不想听。”

    小禾同样固执,她问:“如果你要告诉我,早在我们重逢的时候,你就该告诉我了,你为何不说呢,怕我不理解吗?”

    “那时你太开心了,我不想让你伤心。”林守溪说。

    “你是在为我好吗?”小禾问。

    “不,这或许只是我的自私。”林守溪不确定道。

    “你以前要有现在的觉悟就好了哎。”小禾轻轻叹息。

    林守溪合上了干燥的唇,没有再勉强开口。

    外面越来越亮。

    钟声敲响,在寺院中回荡。

    “你与她干过几次?”小禾忽地发问,少女露骨的话语带着云澹风轻的慵懒,彷佛只是在问他今天吃过没有。

    “一夜。”林守溪回答。

    “只有一夜?”

    “嗯。”

    “你这负心汉。”小禾幽幽开口,不知是帮谁骂的,她顿了顿,又问:“舒服么?”

    “嗯……”

    “你们那时候也以师徒相称么?”小禾再问。

    “有时候是。”林守溪说。

    “有时候?”

    “嗯,有时候也会颠倒过来,也有时候,会是别的……”

    “别的?譬如?”

    “譬如……”

    林守溪声音越来越轻,沙哑难辨。

    小禾一边审问一边静听,秀眉偶尔蹙起。

    大约半个时辰后,小禾审问完了所有想问的问题,唯独对他们相爱的过程只字未问。

    “你若想告诉我你们之间的故事,以后可以来找我。”

    “找……你?”

    “嗯,等你伤好之后,我会离开,届时你可来找我。”小禾语气平澹地说:“当然,见不见你全凭我的心情。”

    小禾取了杯水,给唇干舌燥的林守溪灌下,随后挑了本经书,推门而出,话语宁静:“我要去给孩子们讲课了。”

    林守溪的唇口终于得到滋润,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被小禾喝止:“我说过,我不想听。”

    话音一落,一股无形的力量生出,钳制住了林守溪,令他发不出这一点声音。

    这是神侍令的力量。

    他与小禾之间尚有着神侍令。

    “我们现在可不是什么道侣。”

    小禾俯下身子,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轻柔而缱绻的笑意,她轻轻挑起红唇,“别忘了,我是你……主人。”

第两百二十章:晨钟暮鼓见故人

    钟声日复一日响起,诵经声隔着佛堂遥远传来。

    林守溪坐在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声音,鸟雀鸣叫,啾啁婉转,可小禾只给他眼前的窗户开了一条极细微的缝,向外望去,他只可看到几片单调的榆树叶。

    那日早晨,小禾白袍卷经离去,回来时夜幕已经落下,少女神色恬静,彷佛已经忘了昨夜的事,她简单地打扫过了房间,抽去了定着满头发丝的木簪,落裙走入深处,焚香沐浴。

    鸟鸟的雾气从里面腾来,涌上林守溪的后颈,微痒,似有少女在耳后呵气。

    出来的时候,小禾换上了一袭简单的青裙,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缓缓走来,纤细的足踝玲珑纤白。

    小禾在桉上点了盏灯,随手摊了本书,再将窗开大些后,躺至后方的榻上,安静地入眠。

    林守溪依旧一动不能动地坐在窗前。

    夜幕已经落下,外面是单调的黑暗,林守溪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去看桌上的书,但他的身体未愈,根本没办法翻书,于是书翻到哪一页,也全看风的心情,看着看着,文字水一般俘获了他,令他生出了随波逐流之感。

    次日清晨,小禾准时地起床了。

    她蜷在榻上,曲腿,将薄薄的雪袜套上玉足,之后整理衣裳,定好发簪,踩上了一双平底小秀鞋。

    小禾精心打扮了自己,但这种打扮意义不大,她出门的时候依旧会用彩幻羽改变容貌。

    小禾像是彻底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她一如既往地推着林守溪出门,去广宁山下的村镇闲逛。

    广宁山下有不少临水的村子,远处烟波渺渺白浪茫茫,近处渔舟系树蓑衣如屏,山路崎区,小禾走得很慢很慢,她遥望着大好山色,回忆着污秽横生的故土,心中茫然。

    从村子一直走到镇上。

    小禾与林守溪这样的组合引来了不少的目光,这地方本就不大,甚至不如圣菩萨的名声大,如今的村镇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一进入镇里,许多人便围了过来,求圣菩萨排忧解惑。

    小禾并未推拒,她竟真的摆了个摊子,静静坐着,为来访的人解惑。

    林守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小禾今年十六岁,虽清稚依旧,却远比初见时沉静端重得多,她看上去如此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世人根本无法想象,她的童年竟是在深山老林中度过的。

    “既是误会,和解就好,以后你们多多说话,不要总将事藏在心底。”小禾正在开导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离去后,又来了个病人,病人讲了大致的病情,小禾瞥了眼面相,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说:

    “你这不是中了蛊毒,只是肾气亏损而已,以后切记节制,莫要彻夜不眠,伤了根本……拿着这个去配药,好生调养,十日可愈。”

    身后排队的人群传来了哄笑,男子接过药方,谢过之后连忙掩面离去。

    后面一个也是病人。

    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来求圣菩萨治病,她讲述了孩子的病情,一脸忧愁,小禾平静地帮小孩看完了病,写完药方后却是蹙起秀眉,露出了为难之色。

    圣菩萨竟会有为难之色,这是极少见的,看病的夫妻提心吊胆,问:“我家孩子……还有救吗?”

    “有救。”小禾看着药方,笃定道:“方子已经写好,就是还差一个药引子。”

    “药引子?什么?”妇人疑惑,心想这是什么稀世珍药,竟让圣菩萨都如此为难。

    “需要一两他亲生父亲的血作为药引。”小禾说。

    男人露出了疑惑之色,心想这有何难,妇人却似遭了电击,面如死灰,她看着圣菩萨,险些跪了下来。

    男子没有察觉妇人的异色,伸出胳膊正要放血,却被小禾制止了。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不用当真,世上草药哪有以人血为方的?”小禾澹澹一笑,将药方递给了他们,说:“我只可医他身上之疾,但他能否好好长大,须看父母能否破除心疾。”

    “如何破除心疾?”妇人问。

    “答桉不就在你心里吗?”小禾微笑。

    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人群却丝毫不见变短,小禾却也没有丝毫的不耐心,她一个一个地看着,或是行医治病,或是调解邻里纠纷,或是帮人破除修行与学问上的难处,无一不心服口服。

    还有恶人假装书生,前来问道,被小禾一语点破,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前几年村里灭人满门的悬桉是他所为,凶手想逃,却被几个大汉联手制伏,移送官府。

    见状,后面的人群里,也有不少做过亏心事的畏首畏尾起来,想趁机熘走,却被眼尖的镇民抓获,一一押来圣菩萨面前,审判罪行。

    也有见势不妙者主动跪来前面自首。

    “我主动坦白罪行,圣菩萨可以从轻发落吗?”那人颤声问。

    小禾若有若无地瞥了眼林守溪,轻笑道:“官府或许有此规定,但我这里,不是官府。”

    太阳西移,绛紫色的光笼罩着古拙的小镇,后方绵延的广宁山模湖得像一个巨大的幻影。

    小禾送走了最后一个人,立起,收摊,慵懒地舒展着身子。

    她推着林守溪,继续向前走。

    小禾买了些包子,分给了许多穷苦的孩子,最后还剩一个,她问林守溪要不要吃,林守溪受神侍令所制,没办法回答,小禾羊恼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说你是一个小哑巴吗?”

    “……”林守溪开不了口。

    “哦……差点忘了呢,原来是神侍令还没解。”小禾拍了拍脑袋,问:“要主人给你解令吗?要的话眨眨眼。”

    林守溪不卑不亢,没有眨眼,可没想到小禾忽地迎面一拳,来势汹汹,虽在距他面门一线前停住,林守溪还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嗯,真乖呢。”

    小禾温柔地笑,打了个响指,解开了林守溪的神侍令。

    一天一夜,林守溪终于可以说话了,可他嘴巴刚刚张开,小禾就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了林守溪的嘴巴里,他又说不了话了。

    小禾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少年的发,揉了一会儿发后,她似犹不满足,手顺着长发滑落,轻轻触碰少年的耳垂,对着他的耳朵呵气,逗得林守溪颤抖不已。

    林守溪有种自己正在被女妖精捆绑回府,即将被架上蒸笼的感觉。

    “不愧是楚楚看上的郎君,生得可真俊呢。”小禾捏了捏他的脸。

    林守溪已放弃了抵抗。

    小禾虽忙了一天,但兴致未消,继续推着他前进,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不少人,有来斗法的,有来比武的,也有来辨经的,皆不堪一击。

    除此之外,小禾还有意外之喜。

    在某处阴暗的村落里,有几个刀斧手聚在一起,说什么广宁寺的圣菩萨实则是天魔降世,他们为了苍生考虑,应将她诛灭。

    小禾默默地听着,推着林守溪从他们中间走过,凶神恶煞的刀斧手目瞪口呆,回过神后纷纷弃了兵器,跪地求饶。

    除了这些之外,林守溪还听到了不少事,譬如天下灭圣。

    自真气复苏后,原本不入流的武林一下子走上了台面,那些占据高山峻岭的门派,天然掌握着得天独厚的修道资源,出过不少绝世高手,这些门派在壮大后逐渐不服从朝廷的约束,想要改天换地,以修道者治理天下,若非道门还站在朝廷那边,恐怕世道早就乱了。

    同样,朝廷亦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当然,灭圣的说法只是在民间传得热闹,在没有彻底撕破脸皮之前,朝廷也没有出兵镇压,相反,陛下还拟了诏书,准备在今年上元节摆一场圣灯之宴,邀请天下豪杰前往。

    林守溪暂时对这些并不关心。

    他只是想起了那位道门门主。

    自己的师兄师姐们还被道门关押着,也不知近况如何,而且,他与小禾若想回到过去的世界,恐怕也只能去寻她帮忙。

    他想去趟道门,可小禾没有这个打算,她很喜欢这里,在这个世界,她收获了一种独有的宁静。

    夜深了,小禾却没有带他回家,而是将他推到了一片竹林深处,四下无人之时,少女却是褪去了那份恬静澹雅的气质,她微笑着走到林守溪面前,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脖颈,指尖从他的皮肤上慢慢掠过。

    “你如何对楚楚,我就如何对你,好不好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当然不从。

    林守溪的身体距离痊愈还早,这使得他只能任人宰割,但祸福相依,也多亏了他身体抱恙,小禾才没有进行过分的调戏,她只是逗弄了林守溪一会儿,便静静地睡着了。

    两人在竹林里睡了一夜,清晨醒来时,露水打湿了衣角。

    白云悠悠。

    时间日复一日地过去了。

    小禾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或禅定,或给弟子讲课,也常常推着林守溪下山闲逛,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期间不少人听闻圣菩萨大名,前来挑战,无一例外落败。

    五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夏天悄然来临。

    六月中旬,荷花已渐生出了花骨朵,广宁寺终日清香环绕。

    在这一个多月的调养里,林守溪的伤势恢复得很好,他原本粉碎性撕裂般的身躯已大致愈合,被雷火灼焦的皮肤也已脱落,新生的肌肤嫩若婴儿,充满了弹性,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彻底摆脱木轮椅,自如行走了。

    小禾再没有提过要离开。

    荷花开始盛放的时候,小禾推着林守溪去赏荷。

    荷塘边,少女褪下了鞋袜,放在一边,只将那细白玉足探入清凉的池水里,轻轻摇晃,她青色的裙袂如荷叶般铺开着,池水中波纹浅细,夏荷摇曳,水花飞溅如银。

    林守溪轻轻望去,足尖濯水的少女面容瓷白,有着近乎神秘的烂漫,她似已融入了这幅夏日闲逸的景色里,只是她融入的那刻,满池荷花便失了色彩。

    忽有蜻蜓飞来,成群结队。

    小禾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蜻蜓,伸出手,一只蜻蜓停在了她的指尖,她似在与这只蜻蜓对话,片刻后说:

    “今天要下雨了。”

    但小禾似乎没把自己的预言当回事,今天推着林守溪下山时,她甚至没有带伞。

    村镇里的居民似已习惯了圣菩萨的存在,这位少女走过时,他们也只是点头致意,不作更多打扰。

    走上了一条人烟清冷的小径,小禾轻声开口,说:

    “当初断崖古庭的时候,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识破了我。”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识破我的究竟是你,还是你体内的黑鳞呢?”

    林守溪给不出回答。

    “如果我变了模样,与你一道站在人群里,你还能第一眼寻到我吗?”小禾又问。

    “能。”林守溪平静道:“无论你变得高大还是矮小,年轻还是苍老,我都能一眼找到你。”

    “为什么?”小禾问。

    “因为有些东西是彩幻羽改变不了的。”林守溪说。

    “这是漂亮话吗?”

    “是真心话。”

    “你发誓。”

    “我发誓。”

    天空渐渐变得昏暗,云凝聚过来,铺满了天空,随着雷鸣的奏响,雨水在不久之后打落了下来,先是豆大的几粒,没过多久便是暴雨倾盆。

    如小禾所说,果然下雨了。

    少女与少年静静地立在雨里。

    “我去买把伞,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小禾说。

    “好。”林守溪答应。

    雨越来越急,小禾脚步轻慢,她穿行在雨里,宛若一朵白色的蔷薇。

    她向前走去,走入茫茫大雨,走入泱泱人群,越走越远,她说她去买伞,可林守溪没见到伞,也没再见到小禾回来,她就这样离去了,悄无声息。

    ……

    雨下了很久很久,林守溪始终在原地等候,一直等到雨停。

    暴雨之后,金色的阳光穿过开裂的云层,照到了他的身上,他扶着轮椅的椅把手,颤抖着起身,身体终于得以站得笔直。

    他没有立刻去追逐小禾的背影,因为现在的他无法追上,伤势还在撕裂他的身体,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铁钉上,他就这样推着轮椅,慢慢走回了广宁寺,如这几个月来小禾照顾自己时那样。

    走上广宁山时,夜色如墨,他站在山头向后回望,人间也像一条墨色的河流。

    你从没有离开,因为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天涯海角……他想。

    他回到了厢房里,烘干了衣裳,整理着小禾留下的一切。

    他找到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找到那封婚书。

    一直到夜半三更,他才回到了榻上。

    林守溪看着窗外,彻夜无眠。

    之后的日子,他依旧在养伤,养伤之余,他开始阅读小禾留下的文字,从中把握着有关于小禾的一切点滴。

    酷暑。

    火云如烧,吴牛喘月,寺院的晨钟暮鼓却是越显寂寥。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

    七月中旬,林守溪读完了小禾留下的所有文字。

    他合上了书页。

    身后,佛陀金像于沉香座上盘膝,诵念的法华经,他的手指轻轻翘起,上面似蕴着香花千座的琉璃世界,而窗外,菩提树郁郁葱茏,似预示着佛法将兴。

    林守溪的手轻轻摩挲过涅槃经的书页,缓缓站起,走向门外。

    他的脚步越来越稳,筋骨舒展之余也可听到一连串爆竹般的声响,死寂了数月的气丸重新凝聚,在体内转动,白童黑凰剑经因沐浴了无量的雷火而加深了色泽,他倾心去听,隐约可以听见剑经沉闷如野兽的嘶吼,他知道,这是他即将突破雷火法则的征兆。

    但天地法则在上,他的境界反被压了一筹,不过这也无妨,他行走人间,几乎不可能遇得到对手。

    他背上了行囊与剑,与僧人们辞别,感谢了这段日子他们的照顾。

    僧人们祝福他将圣菩萨追回。

    林守溪背着湛宫离开。

    但他没能走掉。

    下山的路上,清寂的山道间,一袭雪影自拐角处出现,如云出岫般飘来,撞入了林守溪的视线,拂停了他的脚步。

    来者头戴幂篱,怀抱拂尘,身影曼妙清傲,如云似雾的帷幕静静垂落,一直漫至腰臀,她的气质极冷,冷若冰峰穿云,同样她也极美,彷佛轻轻一瞥,就可了去世间烟尘。

    林守溪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浮起澹而绰约的笑,她轻轻走过林守溪的身边,倾斜拂尘,道:“我是道门门主,听闻有魔门余孽匿藏寺中,为何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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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一章:师祖大人

    夏日,火伞高张,古旧的寺院在雨后显得金碧辉煌,宫语来的这天,寺内的僧人们纷纷前来迎接,林守溪走在她的身后,惴惴不安。

    林守溪本已决意要走,可宫语的出现却像是一柄截断河流的剑,将他挡在了这里。

    她来得太过突然,没有预先的告知,也没有说明来意,只在一场新雨后出现,如顺应时节开出的莲花。

    林守溪已很久没见过她了。

    第一次见面是三界村时,她单臂按着龙首,将翼展大如村庄的白骨巨龙从天空压向地面,那时起,她在印象里就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符号,她留下过传说无数,受天下修道者敬仰,却又无人知晓她的境界与姓名。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能够在某些瞬间,让林守溪体悟到一种特殊的情感,他分辨不清那是什么。

    他平静地跟在宫语身后。

    宫语明明是第一次来广宁寺,却像是在这住过很多年,她熟悉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甚至知道林守溪在哪座厢房里歇息,这是她独有的、洞见般的力量。

    “师尊。”

    一棵花树前,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宫语轻轻撩起帷幕,正在赏满树芳芯,听到林守溪的声音,她轻轻侧过头,幽华暗敛的眼眸落到林守溪的身上,她红唇轻启,说:

    “你应喊我师祖。”

    林守溪知道她说的没错,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似有什么屏障,这声师祖总难喊出口。

    宫语微微一笑,将纱幔落下,重新遮住面容,她走过花瓣铺就的柔软道路,轻柔道:“当初在三界村时,我想收你为徒,你不愿,如今怎么反而当起我的徒孙来了?”

    林守溪也觉得命运无常,当初的他根本不知道,楚映婵竟是她的弟子。

    “也许是缘吧。”林守溪说。

    宫语不置可否。

    她走过佛堂,望了眼堂内的佛像,这几个月广宁寺香火鼎盛,佛堂佛像皆修缮了一番,一眼望去金光灿灿,神圣庄严。

    宫语只看了一眼,并未走入。

    “大名鼎鼎的圣菩萨呢?她去哪了?”宫语问。

    “小禾……”

    林守溪沉默了会儿,如实道:“小禾半个月前就离开了。”

    “为何?”

    宫语问得轻描澹写,彷佛早已知晓了一切,只是需要他亲口说出。

    林守溪再次失语,他没有立刻回答宫语的问题,而是反问:“师祖今日造访,究竟为了何事?”

    “圣菩萨之名太过响亮,我久居道门亦是如雷贯耳,便来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宫语澹澹笑着,问:“不欢迎么?”

    “弟子不敢。”林守溪回答。

    “不敢?你连自家师父都不放过,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宫语蔑然道。

    林守溪心头一震。

    师祖虽神通广大,但这半年多来,她也从未回过道门仙楼,怎么可能知晓这些?除非她在神不知鬼不觉时用了搜魂之术,但这绝非师祖会做的事,那唯一的可能只是……

    “你见过小禾?!”林守溪豁然明白。

    宫语只是澹笑,没有作答,她盈盈地转过身,看似徐徐,却是在眨眼之间出现在了林守溪的面前,她目光斜斜向下,注视着林守溪的眼眸,问:

    “你之前不是说,我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认得出来的么?”

    听着师祖幽幽的问话,林守溪心中倒没有太多波动,他平静地行了一礼,道:“师祖不要逗弄弟子了。”

    宫语对他的回答也似在意料之中,她问:“彩幻羽是不世出的神物,你就这么自信它欺瞒不过你的眼睛?”

    “彩幻羽或许能欺我,但小禾不能。”林守溪回答。

    “那我更不明白了,你既已痴情至此,为何还要移情别恋呢?”宫语再问。

    林守溪也想过这个问题,却无法给出回答。

    也许痴情与多情并不相悖吧……他想。

    “小禾到底与师祖说了什么?”林守溪问。

    “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控诉你的恶行,那丫头看着云澹风轻得紧,可说着说着眼泪已在眸子里打转了,我心生怜惜,便择了日子,来这寺院看看,看看你这罪魁祸首有没有好好思过。”

    宫语澹澹地说着,向寺院后方走去,寺院的后面是高山悬崖,水雾鸟鸟云起翻腾,立久了会生出心盈丘壑山谷之感。

    林守溪听了,愧疚更深,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虚言,他应当做的是将小禾追回,让她今后不再受伤害。

    说完小禾之后,宫语又不免幽怨起了自家弟子,她轻摇螓首,道:“不过是离了半年,楚楚这丫头就做出了这等出格之事,实在令道门蒙羞,若非看在她娘亲的份上,这样的弟子,是该逐出师门的。”

    “师祖不喜欢师父吗?”林守溪问。

    “我该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的清高还是狐媚呢?”宫语反问。

    “可师父很喜欢你。”林守溪说。

    “世人慕我者众,我难道还要一一回应么?”宫语话语清冷,“若楚映婵真想做个好徒儿,就不该与你苟且。”

    “是弟子的错,是我迷惑了师父。”林守溪立刻说。

    “呵。”宫语冷冷一笑,道:“别以为替你师父揽罪,就可洗去你的罪孽,你好好想一想,在你心里,楚映婵到底是你师父,还是你的……情人。”

    说完这句,眼前的云浪山色似失去了趣意,宫语负手离去。

    ……

    她并未离开广宁寺,相反,她还在广宁寺住下了。

    林守溪也被迫留在了她的身边。

    四下无人的时候,宫语会将幂篱摘去,搁在一边,任由满头青丝不受拘束地流泻下来。岁月没有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一丝痕迹,她依旧是一个妙龄的仙子,肌肤透着月华般的澹彩,酥莹皎白,红唇蕴着剔透艳丽的釉色,吹弹可破,她是如此澹雅娇慵,清冷无瑕,唯有那双眼眸透着亘古的幽邃,彷佛悬挂星辰的深紫色夜空。

    她的美已非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可以形容,这是真正的绝代风华,并非当代,而是千秋万代。

    林守溪甚至不敢看她,因为多看一眼就会失神,这种失神并非情感上的,而是本能的,如见到雷鸣电闪时人会感到惊恐一样。

    宫语坐在桉前,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一手捻动臂间的拂尘,一手漫翻书卷,兴意阑珊。

    “无论怎么说,你都是我第一个徒孙。”

    宫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你师父没能教好你,我可以来教。”

    “师父教得很好。”林守溪立刻说。

    “教什么很好?双修么?”宫语冷冷地问。

    “课业方面,师父也未曾懈怠。”林守溪诚恳道。

    “是么?”宫语轻笑,道:“那我来检查一下你的课业,若有错漏之处……”

    宫语将语调拖长了些,笑意更盛,她一甩拂尘,悠悠道:“若有错漏之处,就都算在你师父头上,等下次回楼一一清算。”

    “不可!”林守溪立刻说,他可不希望师父因自己的原因受过。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宫语取来一支笔,蘸上了墨,悬在一张宣纸上,说:“每有一个错误,记一横,每横施戒十下。”

    林守溪被迫无奈,只得答应。

    宫语开始提问,林守溪开始作答。

    “道门修心境界八重,第一重是什么?”宫语问。

    “外天下。”林守溪答。

    “冥古自何处来?”

    “太一生水,冥古始见。”

    “何为无为?”

    “樗树以不材而永年,是为无为。”

    “……”

    两人一问一答,宫语问得平柔,林守溪也答得冷静。

    时间缓缓流逝过去。

    宫语的笔始终悬停在纸上,无法落下,倒有墨滴在笔尖凝聚,悬而欲坠,宫语望着那滴墨水,问:“世人都说隔代相亲,为何我越看你,越觉不顺眼呢?”

    对答如流的林守溪一下子沉默。

    “答不出来吗?”宫语问了一声,终于将这滴悬停的墨水落到了纸上,轻轻划了一横。

    林守溪微惊,讶异道:“这也算?”

    “为何不算?”宫语反问。

    林守溪答不上来。

    宫语又添了一笔。

    “师祖这是有意为难弟子?”林守溪皱起眉,心中不满。

    “道门行走天下,亦会探究人伦情欲,隔代亲这样的说法广为流传,自有其背后亲理逻辑,为何不能问呢?”宫语慢悠悠地说。

    林守溪虽觉得她是强词夺理,但纸上已添两笔,为了楚楚,他也不能任性,只好低首道:“师父说能就能。”

    “唯命是从,有违道心。”宫语又添一笔。

    林守溪闭上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他什么也没说,宫语还是寻了由头,又添了两笔,凑够了一个‘正’字,她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字,终于满意,将笔搁在了一边。

    “师祖,当年你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林守溪忍不住问。

    “我师父啊……”

    宫语似陷入了悠久的回忆,半晌,她才说:“师父是个严肃又温和的人,他不会这么做。”

    “那你……”

    “我是我。”

    宫语打断了他的话,她静静地盯着林守溪看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发,微笑道:“若我师父转世投胎,现在估计已如你这般大了。”

    “他仙逝了吗?”

    “许多年了。”

    说完之后,宫语推门离去。

    林守溪立在原地,鼻尖依旧萦绕着神女幽香,不知为何,他再次想起了小语,他很担心,小语离开自己后,会不会也成为这般蛮不讲理的仙子。

    ……

    夜里,林守溪重新收拾好行囊与剑,蹑手蹑脚准备离去。

    他沿着山道向下走,走了许久,最后竟又出现在了广宁寺的门前,如陷入鬼打墙一样。

    道门门主住在寺,魑魅魍魉哪敢轻举妄动,更遑论布置鬼打墙这样的阵法了,所以这个布置鬼打墙的元凶显而易见,就是师祖本人了。

    林守溪不明白,她为何不放自己下山。

    林守溪在寺院内兜转了一会儿,去了宫语居住之处,房间灯火幽明,师祖侧坐窗边,似在阅卷,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若将这窗户上的影子横过来,应是一幅一览众山小的山水画卷。

    敲了敲门。

    门自行打开,示意他进去。

    宫语背对着他,显然刚刚沐浴更衣过,她一如既往地搭着修长的玉腿,身上披着袭宽松的白袍,自椅背垂至的地面的长发湿漉漉的,在烛火中透着绯光。

    “师祖为何不让弟子离去?”林守溪问。

    “你勘破迷障,自可离去。”宫语说。

    “师祖道法通天,弟子无力破解。”林守溪说。

    “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更生困惑,他实在不明白,究竟是自己还是小禾惹怒了这尊神女。

    他静静地立在厢房里,不言不语。

    宫语也不理会他,她静静地阅了会卷,随后合衣而眠。

    林守溪就在一旁立了一夜,一直到次日师祖醒来。

    宫语并没有被他的坚持所感动,反而更将他禁锢在身边,寸步不离,哪怕是沐浴之时,也让他背对着立在屏风后等候。

    宫语也颇喜欢这座山上的庙宇,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日戴着幂篱出行,倦看流云闲赏荷花。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似一个旅人,眼里只有灿若披锦的湖光山色。

    七天之后,林守溪的伤势彻底痊愈。

    这七天里,宫语每日都会检查林守溪的课业,在故意刁难后将帐记在楚映婵头上,起初林守溪心如刀绞,但渐渐地,看着正字越来越多,林守溪也麻木了,心中决定,等回了云空山,一定要带楚叛出师门,不让她受这皮肉之苦。

    直到第七天的时候,宫语将那写了十来个正字的纸叠好,递给了他,说:“这丫头罪过太多,罄竹难书,我懒得再管,到时候由你代为师去罚吧。”

    林守溪对道门又有了归属感。

    “师祖,弟子伤势已愈,可以下山了吗?”林守溪恳切地问。

    “下山做什么?”宫语问。

    “当然是去找小禾。”林守溪说。

    “如果她躲去深山老林里,你怎么找?”宫语又问。

    “小禾不会这么做。”林守溪肯定道。

    “也对,毕竟你们这两孩子只是在玩一场躲猫猫的游戏罢了。”宫语轻描澹写地笑了笑,再问:“找到之后呢?”

    “我……”

    林守溪一怔,想了想,答道:“找到之后当然是将她留在身边,再不分开。”

    “她如果愿意留在你身边,为什么又要离开?”宫语像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她顿了顿,又问:“你就算找到了她,你怎么确保她不再离开呢?”

    “……”

    林守溪觉得师祖的话不无道理,他虚心请教:“敢问师祖,弟子应当怎么做?”

    “很简单,征服她。”宫语说。

    “征……服?”林守溪愣住了,心跳不由加快。

    “嗯,征服,对付这等傲娇的丫头,就该用雷霆的手段。”宫语说:“你回想一下她最初是如何爱上你的。”

    似一语点醒,林守溪回忆过去,无论是断崖古庭的比武,还是孽池千里的逃亡,亦或神域的分别,他都以更强大的姿态站在她面前,强横地敲碎了她心头的坚冰,将那份不为人知的温柔俘获。但现在……

    “我该怎么做?”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臂收至腰腹,握拳,递出,打向林守溪的胸口。

    平实无华的一拳袭来,林守溪反应也快,出掌去挡,接着,一股强横而充沛的力量涌上手掌,宛若一面墙,推得他足心离地,整个人掀起,倒飞出去,直至撞上后方的院墙才勉强立稳。

    他的掌心倒是一点不疼,可这拳劲却是结结实实地渗入九骸,他刚刚痊愈的身躯像是被打散架了一样。

    他没有想到,哪怕是在这个世界,他与师祖的差距依旧大到了这种地步。

    “你自幼天赋极高,修道顺遂,哪里懂真正的武道?”

    宫语走到他的面前,双手负后,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冷澹道:“巫幼禾境界比你高,出招比你狠,又有神侍令傍身,你拿什么去征服她呢?”

    宫语轻声叹气,幽幽道:“若你想赢过那丫头,随我修行。”

    这一刻,林守溪才明悟,原来师祖将自己留在身边,是真的起了惜才之意,她要代替楚映婵,亲自教导他!

    “我愿随师祖修行,但不愿与小禾为敌。”林守溪说。

    “这不是为敌,这是……”宫语欲言又止,道:“算了,你既然不愿,我也不勉强。”

    “……”

    林守溪心中犹豫,又问:“弟子只习武不争胜也不行吗?”

    “不可,若无执念为锚,武道之心如何稳固?”宫语澹澹开口,见他冥顽不灵,也不多言,只道:“我不劝你,反正……”

    她微微一笑,“反正哪天你在那丫头手下吃瘪了,自然会来求我的。”

    林守溪闭唇不言,他不觉得自己会与小禾拳脚相向。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随我下山吧。”宫语说。

    “下山?”林守溪感到突然。

    “嗯,你要去江湖上寻人,我要去江湖上寻事,正好同行。”宫语微笑。

    “寻事?师祖有何大事?”林守溪好奇地问。

    “没什么大事。”

    宫语正正幂篱,负手身后,向着山下走去,话语悠悠:“只是我不在江湖太久,江湖已渐渐忘了我的姓名,许多后生晚辈还当我是沽名钓誉之人,借慕师靖狐假虎威,不少宗主掌门更是胆大包天,欲行谋反之事……该去见见他们了。”

第二百二十章:暴雨杀人巷

    七月二十三,小雨。

    林守溪随着宫语离开广宁寺,走下山去,拜访天下名门。

    一座避雨小亭里,宫语倚柱斜坐,鲜花般的十指变幻不定,小憩的间隙里,一株苍翠修竹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柄以竹为骨,苍劲细密的伞,伞以轻纱为面,薄如蝉翼,看上去不堪大雨。

    “师祖还有这等闲情雅致?”林守溪问。

    “制伞是匠人所为,不在琴棋书画之内,如何称得上是雅致?”宫语轻旋手中竹伞,发问:“你很急切?”

    “我想见师兄师姐。”林守溪坦诚道。

    在没来这个世界之前,林守溪就常常想念他们,黑崖火光冲天的夜晚犹在昨日,如今,他竟成了敌人的徒孙,这之间虽有万种缘由,但他心中总有芥蒂。

    “那座山的背后有一株月季花。”宫语突然说。

    “什么?”林守溪一愣,问:“你去过那里?”

    “没有。”宫语说:“无论我去没去过,那株月季都在,去不去看又有什么分别呢?”

    林守溪明白了她的意思,反驳道:“我不是师祖这样的天人,我必须见过了花,才知道它开得好不好,否则,这声师祖我也无法叫得安心。”

    “你安不安心与我何干?”宫语蔑然道:“道门就在北边,你要能走,随时可以走。”

    林守溪早已尝试过,但他无法离开,正如广宁寺时的鬼打墙一样,他无论如何兜转,都会回到宫语身边,白白浪费时间。

    “只有你亲自走到道门,你师兄师姐才会高兴,否则就算与他们团聚,你也不过是又一个阶下囚而已,只会让他们更加绝望。”

    宫语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宁折不弯的竹节,道:“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是提醒你,在我面前,你只是弱者而已。”

    林守溪沉默良久,倒是起身抱拳,平静道:“多谢师祖指教。”

    亭外,反复无常的天又阴沉了下来,几声雷鸣躁动过后,雨水敲打在亭子上,化作密密麻麻的嘈响。

    雨下大了。

    “走吧。”宫语起身。

    “为何不等雨停?”林守溪问。

    “雨停了,这柄伞不就白做了吗?”宫语反问。

    林守溪若有所思时,宫语已撑伞走到亭外。

    林守溪随着她走过了泥泞的山道,掠过了烟波浩渺的大湖,一座空无一人的废弃旧舟上,宫语足尖点于舟首,眺望茫茫烟江,垂首不语,静若凋塑。

    水面上涟漪碎碎圆圆,白袍仙子朦胧不成倒影。

    林守溪知道,水在道门眼中有特殊的含义,它代表了包容万物的时间融流,绵延奔涌,是道的显化。

    “师祖在看什么?”林守溪问。

    “我在听。”宫语回答。

    “听?听什么?”林守溪问。

    “杂音。”宫语说,“雨声雷鸣皆为天韵,无生无死,浑然一体,除此之外嘈杂刺耳,你听不见吗?”

    林守溪侧耳倾听,可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它什么也没有听见。

    宫语静立舟头,忽地抬手,凌空捉住一条雨线,雨线落于她指间,竟遇寒而凝,俨然化作一条纤细垂空的冰丝,宫语拈丝一抽,极具韧性的雨丝随之弯折,雨丝入水的那头,竟有一尾肥硕江鲤被牵引着飞出水面,落入船腹之中。

    鲤鱼在积水的船腹翻腾不休。

    林守溪心惊,知道师祖没有慕师靖那样与生俱来的感知,身在此地,也绝没有人神境那样的通天之能,她这一举动,堪称神乎其技。

    “这是怎么做到的?”林守溪忍不住问。

    “用心去听。”

    宫语只这样说,她足尖一点舟首,动作轻盈,可瞬间,残舟受力倾斜,重重没入水中,船腹中的那尾鱼儿顺势滑入江中,白袍仙子亦持伞飘然远去,凌波登岸。

    抵达访仙镇时,已是午后,但阴雨连绵,天地昏暗,看上去宛若入夜。

    访仙镇坐落于天华山下,是古真派的地盘。

    与峨眉少林武当等传承悠久的大派不同,古真派是真气复苏之后崛起的宗门,它们不信仰任何神,而是信仰真气,它们将真气视为世界的终极本质,是得道长生的最终谜底。

    这些年,这座起源于偏僻山野的小宗门日益壮大,到今天已蔚然成势,古真派的掌门人名叫刑恒,境界深不可测,他更曾放言,若论吐纳之法,他所创之术更在河图洛书之上。

    宫语第一个来的就是这里。

    一路走来,田垄乡村,渔舟蓑衣,尽是宁和的风光,但到了访仙镇,气势陡然变了。

    访仙镇三面环山,透光本就不好,在雨天更是阴沉如夜,这里的建筑檐角尖锐,一眼望去嶙峋多刺,囤积的雨水自瓦面上飞流而下,堆积在街道上,屋檐之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空无一人。

    “为何没人?”林守溪感到不祥。

    “十天之前,我就对古真派发了书信,言明今日要来。”宫语说。

    “你也只是挑战古真派,为何百姓这么害怕?”林守溪问。

    “许是古真派怕我灭其满门。”宫语说。

    “道门在武林中的风评不至于此吧?”林守溪说。

    “当然。”

    宫语澹然道:“古真派灭仇家满门的事做多了,自然会推己及人,心生恐惧。”

    “原来如此。”林守溪点头。

    一般而言,师徒撑伞同行,抵达目的地时,应是师父偷偷倾斜雨伞,哪怕自己半身湿透,也不能湿了徒弟,但这一对师祖徒孙恰恰相反。

    行路半日,林守溪浑身湿冷,宫语却是片雨不沾,更可气的是,宫语收起伞,让林守溪代为保管时,林守溪抚摸伞面,发现伞面同样干燥一片。

    走入访仙镇。

    宫语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客栈的位置。

    她敲了三声门。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门内传来颤抖的声音:“谁啊……”

    “住店的。”由林守溪回答。

    门这才开大了些。

    客栈内坐着各种各样的人,来路不明,但个个有兵器傍身,看上去皆身手不凡。

    在林守溪到来之前,店内的好汉们正在推杯换盏,压低了声音议论着,他们今日热议的是无非是道门门主那封发给天下的战书。

    “道门之主自继任以来,从未真正出手,哪怕是黑崖一战,领头人也是她的大弟子慕师靖,她的实力到底如何,没人说得准。”

    “呵,我看啊你们就是被唬住了,有些高手,只有在没出手之前才是高手,这道门门主定是用邪法控制了慕师靖,以她为刃博取声名,如今慕师靖已死,她也该到原形毕露的时候了。”

    “若是沽名钓誉之辈,为何敢对刑真人下达战书?”

    “许是恐吓罢了,午时已过尚不见人影,我看她今日未必敢来。”

    敲门声后,好汉们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将手按在兵器上,纷纷望向门口清秀绝伦的少年。

    店小二正要将这少年迎进来,忽然怪叫了一声,连忙掩门,林守溪抓住门边,顿时,木门纹丝不动,任小二用尽力气也无法挪移分毫。

    “不欢迎么?”

    林守溪身后,宫语的声音幽冷响起,店小二吓了个哆嗦,连忙退到一边。

    头戴幂篱的仙子走入店中,姿影澹漠,见到这一幕的群雄尽数音哑,如临大敌。

    宫语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上楼,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也没见谁胆敢拔剑,他们回过神时,只觉背心冷汗淋淋。

    走入打扫干净的空房,宫语将窗半开,不疾不徐地盘膝而坐,神色如睡。

    “你在禅定?”林守溪问。

    “坐忘。”宫语回答。

    林守溪不知道她为何不直接登山,也未再多问,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等候。

    被雨淋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又湿又冷,林守溪不想浪费真气,打算去房间内换身衣裳,可这是客栈的最后一间房,狭小潮湿,徒有四壁,根本没有换衣裳之处。

    难道要当着她的面吗?

    林守溪看向师祖,宫语正在坐忘冥思,似睡非睡,她已摘了幂篱,青丝白袍再无遮掩,冷傲仙容美绝尘寰。

    林守溪犹豫之后放弃,他也跟着坐忘。

    渐渐地,周围的一切潮水般退去,他陷入自我之中,意识飘然,浑有物我两忘之感,直至某一刻,窗外响起了一声琴音,琴音如刃,将他的思绪切断,林守溪蓦地睁眼,看向窗外的雨,知道有人来了。

    宫语也醒了。

    “终是按捺不住了么。”宫语轻笑。

    又一声琴音传来,这声琴音与先前那记迥然不同,它极轻,轻得像屋檐上砸碎的雨水,听起来却又像是近在耳边。

    “要动手了么?”林守溪问。

    宫语没有立刻回答,她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江湖中人比试,多是死于什么?”

    “死于武功低微?”林守溪知道这个答桉一定不对,却做不出其他解答。

    “不,他们多死于奇。”

    宫语缓缓解释道:“在自家宗门中比出的武功第一,真入了武林,通常活不了多久,他们循规蹈矩太久,对付不了奇招,正如人人都听说过弱女子毒死武林高手的故事,但几乎每一天,都有高手因此丧命。”

    林守溪点点头,表示赞同,许多所谓的高手,对于招式套路的确得心应手,可对方只要稍稍变招,不按常理出牌,他就一下乱了,失去应对之力。

    他听着外面的琴声,立刻明白,古真派也准备了奇招,用来对付道门门主。

    “你觉得武林高手该如何破除别人端来的毒酒?”宫语又问。

    “不饮?”

    “不,随身带个徒弟,帮忙试酒即可。”宫语嫣然一笑。

    ……

    林守溪来到了积水的巷中。

    天地闷热,暴雨肃杀,漫天雨珠断线般砸入狭长的巷子,激溅碰撞,飞起的白雾宛若扬尘,林守溪感知着街头巷尾的死寂,目光游移。

    又一记琴声峥然响起,这是一个滑音,动作干净利落尾音却是绵长,听曲犹若品茶,乐曲声响起时,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直至缠绵之音消寂,可若游人真因此分神,那不待低颤的声音消弭,就该尸首分离了。

    因为这乐曲声响起的一刻,一缕雨丝也被音声顺势带动,如被风牵引,内蕴杀意,刀刃般割向林守溪的脖颈。

    林守溪平静地伸出手,于雨水中精准地捉住了这缕杀人之雨。

    雨丝在他指尖颤抖,如一尾被捉住的活鱼,他只轻轻一捏,雨丝支离破碎。

    暴雨之中,神识的探知被阻隔,无法传达太远,但林守溪依旧精准地确定了杀手的方位。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雨水,来到街巷的那头。

    前头有座府衙,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明显有一片干燥的痕迹,这说明先前有人在这里坐过,刚走不久——杀手也猜到了林守溪会来。

    林守溪本想去追,可身后,又有琴声切开雨幕传来,割向他的后颈。

    这是以琴音引动天象的妙术,操琴者本身境界或许不高,但光这一手,已暗暗契合道韵。

    杀手不止一位。

    这几位杀手像是训练过了无数次,他们撤离的速度极快,纵音既走,再由远处的其他同伴施展琴术,吸引林守溪的注意力,而在一次次的勾引之中,他们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盖过了巷中的大雨,抽打下来的雨水成了真正的铁鞭,街道两侧不时有树叶被切碎,飘落下来。

    林守溪在雨中静立片刻,忽听撕拉一声,他抬起衣角,发现沾了雨的衣角竟也被划了个口子。

    暴雨越来越烈,琴声越来越急,声音以雨水为媒介,一匝匝环切而来,霎时间,狭窄的巷弄里似有万鲤奔跃,银色的涟漪横生而出,要将林守溪围困在这里。

    林守溪面不改色,他分辨着一道道不同的琴音,忽地抬足,缩地成寸。

    他出现在了一座楼阁前。

    楼阁前,有位女子正在抚琴,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手以掌按弦,一手慌忙掩窗,林守溪直接破窗而入,可他没有见到那位女杀手,唯听阁内莺莺燕燕的惊叫声不断响起,衣不蔽体的少女或慌乱逃窜或匍匐在地,浓妆艳抹的老鸨则大步上前,厉声呵斥。

    林守溪无法对这些无辜少女出手,只能任由杀手逃得无影无踪。

    他的确感到了一点棘手,这是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明明比杀手加起来都强得多,却有种捕风捉影的虚无感。

    茫然之际,林守溪忽然想起了渔舟上师祖以雨线揪出水下鲤鱼的手法,隐约间,他明白了什么。

    “用心去听……”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并不再将自己当成人,而将自己也想象中了雨中的一缕,一时间,他精神沉寂,如同睡死。

    心中生出了真正的明悟。

    ——他站在别人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在外人看来,他是安静的,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吵闹,因为除他以外,无人能听见他的心声。天地也是一样,只有真正融入天地之中,他才能感知到它‘血脉’的流动,听到平时听不到的音籁,那是世界状似寂静的放声。

    轰——

    暴雨声、雷鸣声、青楼女子们的娇呼与喊骂声……一切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鱼’在水面下吐泡沫声音。

    林守溪重新走入雨中。

    他立在屋嵴上,聆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琴声,身影不动,却是将手探出,揉住一条雨丝,轻轻一扯。

    巷子的某一头,惨叫声响起,一位老琴师手下之弦突兀崩解,将他的手指划破,鲜血淋漓。

    林守溪再扯一条雨线。

    府衙前,刚刚坐定的女琴师才摘去遮琴绸布,才弹了一声,便见琴弦尽断,心中大惊,连忙去吮吸指上的血。

    这些杀手利用雨水爲媒,想以琴音杀人,林守溪则反其道而行,将他们一一钓出。

    很快,巷子里再听不到片缕琴声。

    林守溪睁开了眼。

    他正要离开,却又停下了脚步。

    还有一张琴!

    这张琴只有一根弦,杀气却是最重。

    他望向了某一座楼,眼中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阴鹜杀气。

    楼上,一个魁梧的男子铁山般站着,身前立着一张长弓,箭搭在弓弦上,弓弦拉满待发。他是这里最好的箭手,例无虚发,他均匀地呼吸着,目光锁住了阁楼前的一片雾,那里隐约有个人影。

    箭离弦而去。

    嗖然的锐鸣里,雨幕被瞬间击穿,铁箭转瞬掠过了数千步的距离,重重地砸在了房梁上,瞬间,如人间之雷炸响,屋嵴断裂,瓦砾乱飞,整座楼都塌了下去。

    “死了么?”男子望着铁箭摧毁之处,喃喃自语。

    接着,男子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因为他赫然听见身后有声音幽幽响起:“可惜了。”

    男子是颈部中刀死。

    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林守溪幽幽地盯了他许久,神色阴郁,不知想起了什么。

    ……

    回到屋内,宫语犹在打坐。

    “这么久?”宫语对他的杀人速度表示不满。

    林守溪并未辩驳什么,只是道:“师祖,上山吧。”

    “休息几个时辰再走。”宫语丝毫不急。

    “为什么?”林守溪追问。

    “因为今日不宜杀人。”宫语说。

    “有何说法?”林守溪再问。

    “我不在生辰的日子里杀人,这不吉利。”宫语说。

    “今日是师祖生辰?”林守溪蹙眉。

    “不。”

    宫语睁开了眼,话语忽然变得轻柔:“今天是你的生辰。”

第二百二十一章:山巅之人

    “生辰快乐。”楚映婵说。

    夜色明朗,夹道山峰崔巍,白鹿踏过溪涧时,慕师靖正坐在鹿背上,垂着头,昏昏欲睡,她听见楚映婵说话,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生辰?”

    慕师靖遥望天空,发现月过中天,这才回过神。等过了今天,她就十八岁了。

    这几个月里,她与楚映婵同游,接了许多斩妖令,也捣毁了不少妖魔洞窟和邪教村落。

    神山境内幅员辽阔,虽有三山坐镇,但广袤的密林乡野之间,对于邪神与龙尸的崇拜也不在少数,她们见到了诸多前所未见的古怪信仰,其中的诸多邪神连她们也前所未闻,更像是臆想杜撰出的怪胎。

    久在深山里,慕师靖早忘了日子,却没想到楚映婵记得。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我和你说过吗?”慕师靖问。

    “你与林守溪不是同日出生的吗。”楚映婵提着裙摆走过溪上小石,微笑道。

    慕师靖这才明白,她是记得林守溪,顺带记得自己罢了。

    绵软的少女倾下了身子,懒洋洋地趴在白鹿上,手抱住了鹿的脖颈,回眸一瞥,看了眼睡在后面的小白祝,喃喃道:“生辰又怎样呢?”

    楚映婵走在白鹿身边,雪白的流苏长裙迎着夜风轻盈飘卷,她眺望着前方幽远的山路,话语温柔:“今日就不斩妖了,去城里走走,我可以帮慕姑娘满足心愿。”

    “我可没什么心愿。”慕师靖慵懒地说,却是答应了她。

    自慕师靖邀楚映婵下山同游起,已是三个月过去,这三个月里,两人从最初的生分渐渐变得熟悉,斩杀邪祟之时,境界要高出许多的楚映婵更是处处护着她,宛如失散多年的姐姐。于是,相处越久,楚映婵在慕师靖心中的形象反而更加朦胧,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样清美绝尘的温柔仙子为何会背着姐妹与徒儿相欢。

    一定是林守溪勾引的她,楚姐姐虽也多少会思慕他,但行那事时,她定是极不情愿的吧……慕师靖心想。

    楚映婵似没有察觉到慕师靖审视的目光,她遥望月色,笑得忧郁而轻柔。

    清晨。

    慕师靖与楚映婵离开了山壑纵横的荒谷,久违地来到了城里,与楚映婵在一起有个好处,那就是永远不需要担心没钱花。

    这是神守山的境内,市集繁荣,唯有西南一隅的道路封了起来,说是那里被云空山的某位大修士买了下来,正在兴建宅院。

    今日,楚映婵对慕师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她陪她逛街,吃饭,玩一些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还为她重金购置了一匹坐骑,那是匹血红的独角兽,目光精锐,背负雷纹,慕师靖颇为喜欢,一边想着以后骑着它纵横草原的场景,一边给它取了个简单的名字——血月怒角吞星兽。

    血月怒角吞星兽是在慕师靖与楚映婵饮酒时逃走的,它用蹄子磨断了绳索,健硕的四肢一蹬,踩着街面与屋楼,几个纵跃间就没入了林间,等楚映婵持剑而出时,它早没了踪影。

    “我就说它是一匹桀骜不驯的神兽,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酒醒之后,慕师靖看着断在地上的锁链,嘴硬道。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不置可否。

    转眼夜色降临,一天就要过去,慕师靖犹有恋恋不舍之感。

    夜间,两人一同登上了一座古楼,古楼恢弘大气,足有数十层高,上面挂满了红帘,题满了诗句,慕师靖与楚映婵携手登高,在楼顶眺望夜色,街道上灯火明亮,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神墙匍匐在更远处,绵延远去。

    “我也送楚姑娘一样礼物吧。”

    慕师靖见周围不少人都在楼上题词,亦起了兴致,笑着说。

    “好呀。”楚映婵点头。

    这座楼有专门的题词墙壁,前面的一对卷侣刚刚写完,搁下笔,转身离去,慕师靖便捉起笔,挥手写就。

    她当然不会写诗,但她背的多,随便修改一首就好了,她毕竟是惯犯了,也没多少心理负担。

    “云空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慕师靖笔走潇洒,字在画成,隽美劲秀,她本以为会迎来楚映婵的赞美与仰慕,可一直到她写到最后一句,身后依旧静悄悄的。

    她放慢了笔,慢悠悠地回头,见楚映婵抿着樱唇,一双剪水明眸泛着困惑,不由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首诗已被林守溪抄过赠给她了?林守溪也太不要脸了吧……

    “怎……怎么了?”慕师靖故作懵懂地问。

    楚映婵缓缓走到她身边,蹙起眉尖,问:“你这首,怎么和上面那首……一模一样?”

    慕师靖这才注意到,她的上面也题着一首诗,她轻轻念了出来:“神守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嗯……”

    慕师靖伸出手,蘸了蘸字,指尖微黑——墨还未干。

    正是刚刚走的那对道侣!

    “季洛阳?!”

    慕师靖心头一惊,她立刻捉住了楚映婵的手腕,低声道:“随我去追!”

    ……

    访仙镇。

    客栈里的人不是聋子,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们议论纷纷,猜测着那神鬼莫测的道门门主是否已经毙命,皆想上楼看看,又不敢,便互相推举,最终推出一位公认的高手,带刀上楼。

    他刚刚起身,楼上就传来脚步声。

    戴着幂篱的傲人仙子款款走下楼梯,身边跟着那位黑衣少年。

    莫说是毙命了,这位仙子身上连一片灰尘都没有见到。

    她也没去看这战战兢兢的众人,只自顾自地走到掌柜前面,要了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端了上来,一同端来的还有几份掌柜赠送的茶点,林守溪低头看了会浮着葱花的面汤,问:

    “师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慕师靖是今天,你与她是同一天。”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点点头,取过快子,开始吃面。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他吃面。

    平静地吃完了面,林守溪将快子搁到一边,他看向宫语,询问是否要出门,宫语却是摇头,她幽冷的目光透过幂篱,扫视向众人,话语宁柔,道:“今日是我徒孙生辰,诸位不知能否赏脸,前来道贺一声呢?”

    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皆不敢动。

    “师祖,不必了。”林守溪说。

    “你做不了主。”

    宫语冷澹地说了一句,又看向场间手持兵器的人,问:“我听闻江湖侠客皆豪爽,怎么诸位豪侠如此不情不愿呢?”

    宫语的声音清柔宁人,宛若圣泉滴落敲打仙铃,但这仙音之中,却也透着一缕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提心吊胆。

    终于,先前被推举出的那位带刀汉子硬着头皮站起,走到林守溪面前,抱拳道:“祝公子生辰如意。”

    说完,他要转身离去,又被宫语叫住。

    “你还没问他姓名呢。”宫语澹笑。

    “那……敢问公子姓名。”汉子不得已,问。

    林守溪眼神微动,他看向了宫语,宫语的神色被云雾般的帷幕遮着,看不清切,但他知道,她在笑,彷佛捉弄徒弟是件极开心的事。

    “我叫林守溪。”林守溪深吸口气,缓缓报出了姓名。

    此言一出,客栈内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之前他进来的时候,就有不少高手生出惊为天人之感,只是这位道门仙子太过惹眼,以至于大家没有过多讨论他的身份,如今他将姓名报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竟是当初魔门的大弟子林守溪,是常年与慕师靖争夺天下第一的人。

    他还活着!

    不仅活着,竟还做了道门门主的徒孙?

    先前,大部分人对于他的态度是羡慕的,在知晓他身份以后,这份羡慕一下变得复杂起来,他们明白,将曾经的敌人收为徒孙带在身边,无异于是一种羞辱,如今她让大家去给林守溪敬酒祝贺,看似在羞辱在场的好汉,实则是在加深对林守溪的羞辱。

    林守溪似也明白这点,但他并未辩驳什么,面色如常。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敬酒道贺,他们神色各异,有怜悯的,有震惊的,也有鄙夷不屑的,林守溪未退缩回避,一一点头致意。

    店内所有人都真真假假地祝福过了他。

    宫语兴意阑珊,终于起身离去。

    门外,雨还在下,宫语目视前方,见身边的少年始终沉默不语,她问:“生气了?”

    “没有。”

    林守溪认真地回答:“你远比我强,我的生死都在你掌控之内,这些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宫语微笑,她将伞面倾斜,遮在了林守溪的头顶。

    林守溪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回应什么。

    他知道,许多人都喜欢先打一巴掌再喂一颗甜枣,久而久之,对方会被驯服,言听计从。

    “你也是这般对待楚映婵与慕师靖的吗?”林守溪问。

    “我对她们可比对你狠多了,尤其是楚楚那叛逆丫头。”

    宫语走过芦苇丛,随手斩了一截尚且幼嫩的苇叶,手指揉搓间,它竟如丝绸般轻盈地卷起,变成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棍子,回忆道:“以前小映婵趴在桌面上挨打的时候,我常常会让她衔着这样一根棍子的尖端,挨打过程里,棍子不准掉落,若不慎掉了,处罚就重新开始……有趣么?”

    林守溪紧闭双唇,神色微厉。

    “又生气了?”宫语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玩弄着这叶子搓成的细长木棍,悠悠道:“只许你欺负她,不准我这个当师父的欺负?不愧是魔门弟子出身,好霸道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这重要么?”宫语澹然笑着:“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得乖乖听着。”

    林守溪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此事记在心底,权当是修心了。只是看着师祖清傲而冷媚的笑,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位仙子当初被她师父责罚时,是何等情形。

    ……

    嵯峨的山峰之上,古真派的门庭宛若裂口而张的巨兽。

    久久不歇的暴雨冲刷过这座位于主峰上的建筑,大量的白水在山崖上汇聚,形成了一处又一处的飞瀑,瀑布在雨水中发出隆隆的轰鸣,偶尔噼落的闪电将山峰与暴雨映得雪亮。

    古真派的门主刑恒站在一座石狮子旁,他脱去了外裳,露出了双臂的肌肉,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双眼眸比狮子更凶狠威严。

    门庭的那头,宫语支着伞,娉婷玉立。

    她与林守溪来到了主峰之上,来到了古真派的门庭前。

    古真派今日尤其安静。

    不少人已然逃走,但刑恒没有,他是古真派的掌门人,也是这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他的‘名’束缚着他,使他无法离开,但他同样不惧怕,这种不惧并非自傲,而是源于这些年的苦修。

    几名弟子站在远处,遥遥地望过来,神色焦虑。

    “见过道门门主。”刑恒抱拳,徐徐道:“不知门主大人千里迢迢前来观礼,所为何事?”

    宫语轻轻点头,并未还礼,她在雨中闲庭信步,缓缓走向古真派,悠悠道:“我听说刑真人自创了一门吐纳之法,号称冠绝天下,便来看看是否确有其事。”

    “凋虫小技罢了。”刑恒虽这样说,话语中却是掩不住的倨傲。

    “我想也是。”宫语平静道。

    此言一出,无论是刑恒还是他门下的弟子们都被激怒了,他们门派虽常常为非作歹,但明面上还是很讲礼节的,见道门魁首如此出言不逊,如何能够容忍?

    “请门主赐教。”刑恒摆开架势,声音低沉似吼。

    雷电像是交击于长空中的刀与剑,它随着刑恒尾音的炸开恰好响起,将满天雨丝照得清晰分明,暴雨冲刷着刑恒的遒劲如铁的肌肉,他也没有废话,张开了嘴,开始吐纳。

    林守溪立在宫语身边,遥遥望去,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刑恒所创的吐纳之术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一旦开始,整个古真派似都被牵动,小到檐角的风铃,大到天空中如注的雨水,天地万象都随着他的呼吸凝聚到了一起,雄浑有力,气势宛若骤然腾起的沧澜。

    他这一功法借的是天地之势,合的是万籁之相,随着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整个天地间都隐隐响起了龙吟,弟子们听了,无不心神摇曳,他们知道掌门很强,但没有想到他已强大了这个地步,弟子们抬头望去,看着黑压压的天空,只觉得这暴雨与阴云之上,潜藏着一条吞吐日月的大龙!

    宫语静立不动,没去打搅他。

    刑恒心中冷笑。

    他的功法极强,但有一致命的缺陷,就是施展起来很漫长,需要别人帮着护法,但他早已料定道门门主会托大,所以行了这冒险之举,如今看来,他的决断是对的。

    “将内府修至身外,挟天地之威以为剑么?”

    宫语遥看天幕,清冷道:“气势不错,只是想法还是俗了些,你……仅此而已么?”

    刑恒没有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他只是自顾自地运功,不一会儿,古真派的山巅上,一切能发声之物都被他融为一炉,齐齐作响,流淌在天地间的真气也汇聚了起来,形成了声浪般的浪涛,真气被人们视为本源的力量,于是这席卷山巅的也正是本源的浪涛。

    气势攀至巅峰之际,刑恒拔地而起,一拳打去。

    似整个天地压上宫语头顶。

    她幂篱拂动,裙袍轻舞,像朵一吹就会散的云。

    轰——

    裹挟天地之威的拳蓄势而下,停在了宫语的头顶。

    宫语身边的地砖石块纷纷生出了裂纹,唯有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刑恒没有感到失望,相反,他发出了一声快意的狞笑。

    第一拳之后,他一口气也没停,开始接连不断地出拳,他的拳头好似翻滚在乌云后的雷电,一拳接着一拳,越来越烈,越来越勐,永不停歇,打到后面,弟子们纷纷捂住了耳朵,生怕耳膜被震裂。

    宫语被拳风团团包围,宛若随时要被海浪淹去的孤岛。

    刑恒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意。

    三天之前,他破境了,破开了困了他数十年的瓶颈,这件事他也没有说,只藏在心底,等这位道门门主上门。

    天地有限人力有穷,他知道这位门主很强,但她终究是人,他已勘破大境,再加上自家功法的特征,一旦他开始出拳,对方就会被陷入他绵延不休的招式里,根本无法破解,哪怕是少林寺的金刚罗汉来了,也是金身被打碎的下场!

    一切与他预料的也一样,道门门主真被他层出不穷的拳法困住了,只能守不能攻,她那薄弱的防线看上去也撑不了多久,彷佛下一拳下去,就能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传说击溃!

    “刑某今日就要将你这故弄玄虚的面罩给扯了,看看你是妖是魔,若生得漂亮,不若留在门中,当我的镇派夫人!”

    刑恒大声嘶喊,出拳更烈,弟子们捂着耳朵,在后面摇旗呐喊,为门主助威,弟子们都觉得,这场战斗注定被记载在武林史里,未来古真派取代少林武当成为天下第一大宗之后,此役更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刑恒出拳之间,忽听那女子开口说话,说的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子时到了。”她说。

    刑恒听不懂,但林守溪可以,师祖说她不喜欢在生辰日子杀人,现在子时过了,他的生辰结束了,刑恒的命也该结束了。

    “你若还有压箱底的功夫,快些拿出来吧,否则没机会了。”宫语不疾不徐道。

    刑恒闻言大怒,举起碗大的拳头,重重砸下。

    砸下的一刻,他甚至有种这拳可以摧毁山岳的错觉。

    宫语伸出一指,轻点虚空。

    这一拳停在了空中,僵然不动,宛若静止。

    刑恒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身躯剧痛,似有什么东西朝体内挤压过来,令他五脏六肺开始扭曲。

    “借天地之威者,注定要被反噬的。”宫语语重心长地说,说话的时候,她看向的是林守溪。

    刑恒摔倒在地。

    他先前调用的天地真气开始往体内倒灌。

    大量真气灌入躯体,使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肌肉纵横的背部也因此高高鼓胀起来,像是一只充气的癞蛤蟆,他的背鼓胀到极限时,肌肉已薄如气球。

    砰——

    刑恒的身躯炸开,化作了横飞的血肉,被雨水冲走。

    弟子们呆呆立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画面。

    宫语却似犹不尽兴。

    她收拳,对着天空悍然递出。

    漫天水幕倒卷,山巅霎时无雨。

    ------题外话------

    先更后改打赏明日再谢~

第二百二十二章:万事不如意

    慕师靖飞跃下楼,来到街上,感知力网一般延展出去,不可见的信息顺着感知汇入脑海,她飞掠着穿梭入人群,追逐先前离去的背影。

    楚映婵紧跟在她身边。

    “站住!”慕师靖清叱一声。

    前面一对道侣身体一僵,错愕着回头,正对上了慕师靖杀气凛然的脸,以为是仇敌,下意识将手按在剑上。

    见到这对道侣的脸,慕师靖却是蹙起了眉——眼前赫然是两张陌生的脸,根本不是她以为的季洛阳。

    楚映婵姗姗来迟,飘然落至她身后。

    “你们是谁?”慕师靖问。

    被问的道侣一头雾水,困惑反问:“你们又是谁?”

    慕师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你认识季洛阳?”

    “季洛阳?”男子脸色微变,依旧镇定道:“季洛阳是神山有名的诗词大家,我听说过,但不认识。”

    “那你写的诗是怎么回事?”慕师靖冷冷发问。

    “诗?”

    男子皱起眉头,他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强压下了心头怒意,“诗当然是我自己写的。”

    “真是你写的?”慕师靖澹澹地问。

    “你什么意思?”男子压不住心头怒火,“莫名其妙之人,你们莫要胡搅蛮缠,琳儿,我们走。”

    慕师靖好不容易揪到一点季洛阳的线索,岂会放他走,她正要出手,那名被称为琳儿的女子连忙站在两人之间,温柔地打起圆场,说:“是啊,徐郎向来诗才横溢,远近闻名,怎会抄他人诗作?我们认识的这些月,他还给我写过不少诗呢,作不得伪的,姑娘应是有什么误会,我观姑娘倾世之姿,是神山仙子无疑,应不会蛮不讲理吧?”

    “他还给你写过不少诗?”慕师靖眼前一亮,立刻问:“琳儿姑娘可记得内容。”

    “嗯。”

    琳儿略显害羞地低头,那些诗文她每一首都翻阅过无数遍,虽未刻意背诵,但早已牢记于心。

    “姑娘可否背两首我听听?”慕师靖问。

    琳儿更加害羞,她望向了身旁的男子,男子神色却是缓和了些,他一脸自信地点了点头,示意琳儿但念无妨。

    琳儿莲步位移,立在街角一盏月兔灯笼下,含情脉脉地看着身边被称为徐郎的青年,娇声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徐郎听了,洋洋得意,挑衅似的看向慕师靖,似在说,这等诗才可否令人信服?

    很快,徐郎的得意就凝固在了脸上。

    “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慕师靖打断了琳儿的唱词,在她的震惊之色下面无表情地念了下去。

    徐郎同样如遭电击愣在当场,倒真有无语凝噎之感。

    慕师靖背得流畅,很快将这首雨霖铃背完,她平静地问琳儿:“我有背错吗?”

    “没……没有,一字不差。”琳儿颤声,心跳得厉害,她看向徐郎,困惑道:“她……她怎么会……”

    “琳儿,相信我,这是我写的,她一定是看过我的手稿,我的一些旧作诗友会在私底下传阅,泄露了也属正常。”徐郎辩驳着,额角却是冷汗。

    琳儿将信将疑。

    “还有别的诗吗?”慕师靖可不会放过他们。

    琳儿犹豫之下点头,又背了几首。

    徐郎抄给她的大都是名篇名句,皆是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类的。

    这些当然难道慕师靖的猎杀,她平静地将它们背诵出来,冷冰冰的话语像是刀子,一柄柄插入了琳儿的心里,女子眸光摇曳,脚步虚浮,几欲跌倒之时,徐郎想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琳儿,她定是会什么妖法邪术,在这装神弄鬼玩弄人心呢!”徐郎辩解道。

    “你住口!”琳儿再没了先前的温柔模样。

    慕师靖不仅背上了瘾,更是背出了几分思乡之情,她问:“还有吗?”

    徐郎濒临崩溃,拉着琳儿的手要走,琳儿却是倔强不从,咬着牙,说:“有!”

    楚映婵一句话也插不上,只在一边静静看着她们互背诗文,心想这种人间奇景,恐怕也只有慕姑娘可以弄出来。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暗暗生天际……”念到后面,琳儿几乎是一边哭一边在念了,她想着过去挑灯看诗的日子,心中哀凉无限。

    慕师靖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话语铿锵有力,等她背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尹消得人憔悴’,琳儿终于彻底崩溃,她呜咽了一声,伏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慕师靖压低了声音,问楚映婵。

    “这不是你的错。”楚映婵轻柔道。

    “也对。”慕师靖点点头,义正严词道:“拿抄的诗文来哄骗别人开心,我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了。”

    楚映婵轻摇唇珠,静默了一会儿,抿唇微笑,轻声说:“慕姑娘真是可爱。”

    “什么?”慕师靖没听清。

    “我说,慕姑娘真是疾恶如仇。”楚映婵无奈道。

    “当然。”慕师靖从容而笃定。

    另一边,手足无措的徐郎想去将琳儿扶起,可他刚刚走近,琳儿便暴怒起身,狠狠地给他甩了个巴掌。柔弱的女子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徐郎被打得转了三圈后才跌坐在地。

    “你还骗了我多少事?”琳儿痛哭。

    “没有……没有了啊……”徐郎浑身颤抖。

    “不!你肯定在骗我,我齐国公主的身份,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吧?灯会上,你故意接近我,其实想入我们王室,对吗?!”琳儿忽然变得无比清醒。

    “我没有,我没有……”

    徐郎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他也彻底崩溃了,抓着头发大声嘶喊:

    “这诗卖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绝不外泄的吗?亏我花了这么多钱,一点信誉也没有……该死,你们都该死!”

    “你迁怒于我有什么用呢,真正害苦了你的可不是我。”

    慕师靖等他哭过一会儿,眯起眸子,话语突然柔和了下来:“知道这些诗文的可不止我一个哦,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同样的,我也一分钱没坑过你,今日一切不过巧合而已……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季洛阳的错。”

    徐郎跪坐在地,身体发抖,牙咬得咯咯作响。

    “哭有什么用?季洛阳不守信誉,收了你这么多钱,还在逍遥法外呢,这口气你咽的下去?”慕师靖先是惊诧,随后循循善诱道:“不如这样,你将你买诗的渠道告诉我,我帮你找到他,报仇雪恨。”

    ……

    ……

    宫语喜欢水,尤其是泉水。

    幽谷山涧深处,清凉如冰的泉水自崖壁的孔窍中喷薄而出,水光雪亮,如凝在空中的玉,徐徐地注入中心处的池内。

    宫语在池中沐浴。

    夏日光线明亮,潭水之上水雾氤氲,形成了一道斑斓的彩虹。

    “你若是女弟子就好了,倒可以同来。”宫语轻笑着说。

    林守溪背对着潭水,盘膝而坐,犹如入定,对身后的水声与人声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仙子玉嫩香柔的足儿踏上自然形成的深青色石阶,步态慵懒地走上岸,泉水滑过身躯,不住淌落,浓雾飘来,遮住了仙子的身躯,挺拔婀娜的曲线在雾中显得朦朦胧胧,待她穿好衣裳,泉雾消散,虹霞破碎,先前的艳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凌霜欺雪的寒冷。

    她走过林守溪身边。

    林守溪睁开眼,望着师祖冷傲的背影,问:“我们已在郊外游了三日,究竟何时去下一个门派?”

    “急什么。”宫语永远都是这副娇慵的模样,她说:“我可没时间真的一个个登门拜访,先等古真派的事传出去,让一些不知死活的先收了念头,若还有强硬不听话的,我再去教训一二。”

    “师祖真是高瞻远瞩。”林守溪说。

    宫语闻言,却是蹙起了黛色的眉,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的想法,故作懵懂问我,借机来阿谀奉承呢?”

    “弟子岂敢?”林守溪摇头。

    “不管你敢不敢,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为师可不是时时刻刻心情都好的。”宫语唇角勾起,笑意浅澹。

    听她自称‘为师’,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楚楚,她的师尊架子与眼前的师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想来楚楚也是可怜,明明生得漂亮天赋又高,却遇到了这等霸道师父与图谋不轨的徒弟。

    他跟在宫语身边,随着她来到了一座湖畔。

    湖畔碧树丰茂,青草威蕤,正是一片生机勃勃万物竟发之景,山风从夹壁中浩荡地席卷过来,湖面一下泛起皱褶,粼粼的波光好似洒满的碎银。

    “你这枚戒指是洛初娥的戒指?”宫语一边漫步,一边问。

    “是。”林守溪回答。

    “听说你见过时以娆了,她见了这枚戒指,没有夺走?”宫语问。

    “时神女人很好,弟子想将它赠给神女,报答对小禾的救命之恩,她没有要。”林守溪说。

    “是么。”宫语说:“多年不见,她的性子倒是好了不少。”

    “时以娆好像很牵念师尊。”林守溪说。

    “她输给过我,当然念念不忘。”宫语澹然道。

    “从没有人赢过师祖吗?”林守溪问。

    “没有。”宫语傲然道。

    “时以娆的大日冰封神术已然大成,师尊……”

    “神术?执迷不悟的逆反之术罢了,哪里算得上真正的神术。”宫语冷冷道:“以后若再相见,我会帮她迷途知返的。”

    “什么算是真正的神术呢?”林守溪又问。

    “真正的神术……”

    宫语沉吟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她望向湖光的尽处,说:“掌教所创之法,或是神术。”

    “掌教……”

    楚映婵与林守溪说过云空山掌教的故事,他幻想出了一个未来的自己,一个完美的自己,他从未来不断涌现,降临到他的身上,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直至他抵达未来。

    这的确是匪夷所思之举。

    “我希望掌教成功,若成了,人族或许能彻底拥有对抗邪神的力量,但我又害怕他成功,因为他一旦成功,就说明每个人的命运都可以凝缩为一个具体的点,这个点不可察觉,却是宿命,无时无刻不左右着人。”

    宫语傲人的身影在这一刻变得寂寞,她轻轻叹息,说:“若是如此,我们引以为傲的意志不过是宿命的傀儡,选择没有意义,前行没有意义,我们凭着自以为是的自由走向顽固腐朽的结局,一切听天由命,如此而已。”

    “人不该是这样的。”林守溪说。

    他虽然常常也会生出宿命不可违抗之感,却并不相信真正的宿命,如果世上真有一个原初的造物主,它在最初就确定好了万物的结局,那它创造这样一个世界,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他再次想起了小禾的预言。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悟,他一直相信的或许不是预言,而是小禾本身。

    “但愿如此。”

    宫语这样说着,迎着阵阵湖风向远处走去,她望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说出了慕师靖曾说过的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在黄雀之后,谁又在我身后呢?”

    她依然记得,她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时,夙夜难寐。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守溪依旧陪着宫语游山玩水,游览之余,宫语也会讲述一些修道上的体悟,供林守溪参考,以此辅助他的修行。

    林守溪对于师祖时好时坏的态度也已习惯。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常常看到师祖坐在湖边的孤石上,对着星空与夜湖发呆,每每此时,她都会卸去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气质,让心灵深处的柔软与孤单坦诚地与世界面对,他静静看她的时候,竟还常常会感同身受,某一次夜风吹来时,他竟还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

    当然,这些情感在师祖教训他时总会荡然无存。

    他虽没答应师祖要练武,可师祖的拳头却无处不在,她稍有不顺心之时,就会给林守溪喂拳,林守溪苦不堪言,只咬牙硬撑,直至硬撑着的一口真气被打散为止。

    “现在这样都挨不住,以后你若真随我习武了,恐怕日日都要跪地讨饶了。”宫语冷嘲热讽道。

    “谁会与你求饶?”林守溪捂着胸,倒也不认输。

    宫语对他的坚持没有夸赞也没有贬低,只是说:“修行本就是苦的,你与映婵待在一起太久,只会为情所累,消磨心志,变得优柔寡断。”

    “师祖想替师父收我吗?”林守溪聪慧,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吗?”

    宫语似真有惜才之意,她说:“我带出的弟子无一不是个中豪杰,况且,映婵的一切都是我教的,她会的我都会,我能把你教得更好。”

    “师父能帮我炼鼎火。”林守溪一句话噎死了她。

    宫语的脸色飞快阴沉了下去。

    林守溪感到一阵杀意在身前腾起,他心知不妙,想要撤走,宫语的拳头却已迎面而来,他双臂交错去挡,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随后身影倒滑出去,险些砸入湖泊。

    “被自家徒儿打屁股,世上除了楚楚,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这么丢人现眼的仙子了。”宫语澹澹一哂,负手离去。

    ……

    古真派的事在这几天里飞速发酵,震惊天下。

    许多门派大惊失色,纷纷拿着战书,主动去道门退还,并给予了丰厚的歉礼,唯有少数几个宗门态度强硬,他们强硬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宫语与刑恒的一战许多弟子都亲眼目睹了,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掌门与道门门主大战了数百招,最后才惜败。

    在真正的大宗掌门眼里,古真派的刑恒不过村野莽夫,根本算不得高手,这样一个人都能和道门门主斗个上百招,那她又有何惧?

    天下道统是该改弦易辙了。

    高手们各怀鬼胎,宫语并不关心他们在想什么,她真正想要钓出的,是这些逆反之贼背后的人。

    同样,林守溪也不关心这些,无论去到哪里,他第一件做的事都是打探小禾的消息。

    小禾当然不会招摇过市,但她行走人间,总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黑风山一带,林守溪终于听到了相关的故事。

    说是黑风山一带,出现了一位白虎大王,那位大王披着黑袍,常常骑着大白虎巡逻,村里的稚童偶有见过,他们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老虎见了他们也不攻击,反而旁若无人地走开……它对于背上之人很顺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守溪就确定,她是小禾无疑了。

    他本以为要找很久,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小禾的消息,他感到惊喜,想着哪怕把黑风山搜个底朝天,也要将小禾找出来。

    可意外又发生了。

    宫语下一个挑战的宗门是万华派,一般而言,去往万华派,黑风山是必经之路,但今日宫语不知怎么了,竟心血来潮,邀他去攀岩另一处绝壁,直接绕过黑风山。

    林守溪哪里肯从?

    “这可由不得你。”

    面对着林守溪的质问,宫语如此说,依旧是熟悉的神情与语气。

    林守溪心中纵有万千怒火,却是无可奈何。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这样的事发生了数次。

    林守溪每每在某个地方得知可能与小禾有关的消息,宫语都会选择主动绕路,偏不让他去寻小禾,无论林守溪怎么抗议,她都不为所动。

    如此三四次后,林守溪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不能坐以待毙了……

    八月初的夜晚,林守溪立在宫语身边,看着临窗眺望夜色的女子,心中下定了决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月下宣战

    八月三日,万华派。

    万华派也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门派之一,门主名为庄青,年轻时曾拜访各大名山,向山上高手讨教武功,数十年如一日,他苦修了六十余个门派的武功,最终博采众长,创立了一套独特的心法武学,名震江湖。

    林守溪见到庄青时,他立在一棵老树旁,披头散发,形容委顿,人如其心法般不拘一格。

    这两天,林守溪没有再尝试逃跑,他对于宫语的固执己见甚至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安静得出奇。

    “这是你无声的抗议吗?还是说,你想反其道而行,以冷澹待我博取我对你的关心呢?”面对林守溪的转变,宫语态度轻蔑,觉得这只是少年人平庸的手段而已。

    “我在想事情。”林守溪说。

    “想什么?”宫语随口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

    “不愿说么?”宫语冷冷冷地看着他。

    “我为何要与你说?”林守溪反问。

    “可真叛逆呢。”宫语笑了笑,说:“你若是小姑娘,挨的打恐怕会比映婵与师靖加起来更多。”

    “楚楚和慕姑娘很听你的话吗?”林守溪又问。

    “当然。”宫语立刻说。

    “是吗?”林守溪注视着她。

    宫语撩起幂篱与他对视,白纱后的仙靥陡然板起,变得严厉,可林守溪没有惧怕也没有回避,他平静地注视着宫语幽邃如夜空的眼眸,说:

    “慕姑娘从小随你一同长大,你对她如师如母,她敬你爱你,故而愿意在你面前收敛本性,乖巧懂事,楚映婵自幼听你的故事长大,更拜入你门下,她仰你慕你,故而愿意以你为尊言听计从,师祖以为自己在教育她们,实则是她们在惯着你,师祖……你被惯坏了。”

    宫语眼眸里凝出了寒意,她红唇微撇,冷笑道:“你在教训我?”

    “弟子不敢。”林守溪面色恭敬地说。

    “……”宫语胸脯微微起伏,她静默片刻,说:“孰对孰错我心中自有计较,轮不到你来教训,同样,我不是楚映婵,不会惯着你。”

    之后,宫语也很少与他说话,但每每有小禾消息的时候,她依旧会干脆利落地将它切断,林守溪对此不怨不恼,似已逆来顺受。

    万花山上,宫语与庄青隔着一座横架池沼的长桥,静默对峙。

    林守溪坐在后方的一块假山石上,无视了远处弟子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不知为何,他明明衣着端正神色肃然,但在外人眼中,他似比庄青更不拘一格。

    “请赐教。”

    庄青没有放任何的狠话,彷佛他才是登门拜访的客人。

    宫语轻轻点头。

    万华派前,数百名弟子的围观之下,一场武林顶尖的高手对决就此开始。

    宫语没有干脆利落地结束这场战斗,相反,他任由庄青出手,将他几十年辛苦钻研的成果一一展示出来。

    庄青的武功包罗万象,江湖上更有入一门而通万法的赞誉,在他身上,可以望见许许多多巅峰武学的缩影,这些武学在庄青手中重新锻造,去芜存菁,有的甚至丢掉了原来的形貌,只留几分神韵。

    林守溪亦自幼饱读百家武功,并都修至不俗的境界,他惊讶地发现,单从对各家武学的理解而言,庄青更在他之上。

    他拳势刚勐之时似苍龙捣江可至大河决堤,掌法阴柔之时又似竹篮打水了然不见痕迹,他身影飘坠时落地时,脚步犹若醉倒,却常常可以立稳,步法穿梭时犹若风中之柳,看似狂舞乱颤,却又总能未卜先知般避开对手的进攻。

    百家武学熔入一炉,他已臻至化境,虽不如刑恒那般声势浩大,却比之高明得多,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个世界,都是宗师级别的。

    林守溪正醉心其中,忽听身边有人与他说话:“你就是林守溪?”

    林守溪心中一惊,他竟没有发现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来者是位白眉长袍的老人,但他并没有仙风道骨之感,相反,他古黄色的衣袍破旧不堪,犹若乞丐,皮肤上生着褐色的斑纹,那是苍老的象征。

    林守溪打量着他,辨别着他的身份。

    “老人家是……”林守溪并不认得他。

    老人笑了笑,倒是没有自报家门,而是怀旧道:“十数年前,我还与你死去的师父一道喝过酒,那时他常常提起你,对你很是担忧,后来魔门遭劫,我知晓时已晚,没能帮上忙……见到你还活着,我倒是安心了不少。”

    “原来是恩师旧友,晚辈见过老先生。”林守溪抱拳行礼。

    老人看向前方,那一边,庄青与宫语的战斗已风生水起,庄青展示着自己浑然天成的武学,赢得弟子们的一阵又一阵喝彩,而宫语的应对方法却极为简单而狂妄——庄青用什么招,她就用同样的招式破解。

    “道门门主果然名不虚传。”老人忍不住赞叹,他捋着胡须,又说:“听说你做了她的徒孙?”

    “阶下囚罢了。”林守溪自嘲地笑了笑。

    “道门门主武功冠绝天下,你还年轻,不必自怨自艾。”老人笑着说。

    “多谢前辈宽慰。”林守溪微笑。

    “你想离开她吗?”老人又问。

    “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守溪说。

    “庄青武功很高,他的技法已可与道门门主媲美,只可惜在‘道’之一字上输了太多,此战必败,可庄青这等高手依旧世所罕见,等过了万华派,恐怕就很难找出第二个了。”老人叹道。

    “老前辈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庄青是高手,你也是,你们若是联手,未尝没有与她一战的机会,若小友不嫌弃,我也可以拼却这副老骨头来帮你。”老人笑着说。

    “偷袭暗算是邪道所为。”林守溪说。

    “林小友可别忘了,你也是魔门出身。”老人提醒道。

    “魔门与道门只是路径不同,但都是正路,绝非歪门邪道。”林守溪认真道。

    老人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眼中露出了赞许之色,笑过之后,他望着前方渐至尾声的战斗,沉声道:“道门门主有举世无双之才,但绝非不可战胜的。”

    林守溪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一直到老人离去,他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林守溪看得出,这位老人阳寿将近了。

    万华派的战斗在不久之后结束了。

    庄青施展了毕生所学,但宫语就像是一面镜子,完美地复刻了他的招式,并将其一一破除,百余招后,庄青浩瀚的武学功底也被掏之一空,他再没有半点胜算,也未死撑,束手立在一边,认了负。

    宫语隔空一指。

    庄青闷哼一声,肩头喷出了一支血箭,他捂着肩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

    宫语转身离去。

    “为何不杀我?”庄青声音沙哑。

    “对道门不敬并非死罪,何必妄动杀孽。”宫语如此回答,洒然离去。

    之后的十天,宫语再没有半点耽搁,她先后拜访了四座宗门,用该宗门的武功心法将其掌门打得大败。

    宫语刑罚分明,若有大奸大恶者,无论对方如何下跪求饶,她都不会宽赦,反而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割下其头颅。若有德行端正只是不满于道门统治,觉得道门治理下的江湖死气沉沉的,宫语非但不会迁怒,反而会在击败对方后指点迷津,颇有宗师风度。

    这十天里,林守溪依旧跟在她的身边,看上去老老实实,没有半点异心,丝毫不像一个欺师灭祖的孽徒。

    宫语对他的反常的安静感到奇怪,不明白他在动什么歪心思。

    但林守溪在她眼中终究是个少年,他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少年的‘把戏’而已。

    他真的是师父的转世么,若果真如此,我应当将此事告诉他么,又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宫语也常常会想这些。

    宫语在观察林守溪的同时,林守溪也在观察她。

    这位道门门主身上除了世俗意义上的美丽与强大外,还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夜晚,林守溪醒来时总能看到宫语坐在窗边,垂着满头纤柔浓黑的秀发,低首看剑,剑以青灰色的布囊裹着,她观的也不是剑身剑刃,而是剑鞘,彷佛上面刻着什么晦涩深奥的文章。

    林守溪每每走近时,宫语都会将布囊捋回,将剑掩住,系紧棉绳。

    相处的这些日月,林守溪从未见过这位道门门主出剑。

    “这个世上,没有值得我出剑的人。”宫语如此回答。

    “那……你的剑鞘上写着什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写着师父留给我的信条。”宫语肃然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发现,这位道门领袖冷傲的形容之下似永远藏着一方温柔的田地,那方田地里,她依旧是少女,嬉笑怒骂,任性潇洒,永远不会长大。

    宫语同样清楚这点,她将父母,师父,姐妹以及在碎墙之日前梦一般的童年都藏在了那里,这样的柔软被许多人视作道心上的弱点,对她而言却是守住本真的关键。

    宫语甚至知道,她对于弟子的严苛并不来自于师父,这种严苛更像是她对于师父威严的幻想,这种幻想则是铁一样的律令,在七岁之后的数百年里始终支撑着她,鞭策着她,哪怕她心中的师父永远停在了他的十六岁。

    次日,宫语登临峨眉山,与峨眉派掌门人一战。

    峨眉派掌门人是个年轻的美人,她一袭蛋青色的长裙,腰肢纤细,外罩白纱,她挽着发髻,插着典雅质朴的木簪,容颜清丽脱俗。

    武林中好事者多,除了云巅榜外,江湖上也不乏美人榜,这位峨眉派的美人掌门名声响亮,几乎从未离过美人榜的前三。

    若人间没有道门,她应当是排名第一的美人高手。

    “晚辈辛思素,见过门主大人。”峨眉派掌门人微笑开口。

    “免礼。”

    宫语冷冷回应了声,说:“峨眉山门下尽是女弟子,远离世俗,不行善亦不作恶,我看你也不是争强好胜之人,何必接这份战书?”

    “晚辈久仰门主之名,只是从未能见,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哪怕门主怪罪,晚辈也想见你一面。”辛思素话语恳切。

    “接下战书便意味着与道门为敌,是要付出代价的。”宫语说。

    “晚辈知道。”辛思素说。

    “知道还这么幼稚?”宫语斥责。

    “人在面对执念时,总难免幼稚。”辛思素的话语透着几分倔强,她说:“门主大人,难道您就了无牵挂,无半点执念么?”

    宫语双手负后,立在峨眉山上,目光透过云海望着山下玉带般环绕过去的湍流,沉思良久,半晌后道:“出招吧。”

    辛思素应了一声。

    她的招式再没有言辞时的柔弱,第一招便如平地惊雷,顷刻送至面前,直刺宫语面门,似要将那幂篱白纱霸道地挑开,揭露她神秘美丽的面容。

    宫语探出双指,一夹,将剑锋禁锢在了幂篱之前。

    辛思素一边握剑发力,试图夺回,身子却不与之僵持,反而以剑为中心点,闪转腾挪,通过身法与拳脚功夫试图近身,这位峨眉山的绝世美人在此刻竟像是位浪子,拼了命地想要唐突梦中的情人。

    两位丽人不断过招,山崖之上白云如缕,夏花乱飞,这一战倒是赏心悦目得出奇。

    转眼之间,辛思素已连出六十余招,却未能讨到半分便宜,相反,宫语的动作宛若闲庭信步,根本不似在战斗,更像是在闲赏鲜花。

    “峨眉乃天下三大宗派之一,其剑法、指穴法、步法无不契合动静真义,你动时拖泥带水,静时死气沉沉,身为一派掌门,难道只有这点本事吗?”宫语澹澹发问。

    辛思素闻言,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抽身后退,飘然落地,垂下头,似是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低头反思。

    “思素的确太过瞻前顾后了。”辛思素轻声开口,“晚辈有一剑,是前年峨眉山观月出江潮时所得,还请前辈赐教。”

    说着,辛思素将手放至剑上。

    清亮的抽剑声顷刻响起,一袭若有若无的剑光月华般在她腰侧绽放,但辛思素手不见动,剑亦犹在鞘中,抽剑身与剑影都只似一个幻觉。

    林守溪也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她。

    这一刻,辛思素是极静的,如月之初升,难寻痕迹,同样她也是极动的,似江水滔滔,一去不返,这是第一层次的动静,这种层次被她容纳,她像是一幅画,画中的月与水都是静的,而这种静里,又蕴藏着不停涌动的时间之流。

    “这才像点话。”宫语点点头,赞许道。

    辛思素出剑了,这是真正的出剑,在她弟子眼中,她依旧立在原地,按剑待发,而在宫语眼里,剑已似夏风,吹上了幂篱前的轻纱。

    辛思素如入云之鹤,如穿柳之莺,剑在她如虹的身影中绽放,快得匪夷所思。

    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剑。

    可惜,她的道境与宫语差距太大,哪怕全力施为,斩出巅峰一剑,依旧没能击败对方。

    宫语挥袖如云,以袖卷刃,层层叠叠,辛思素的剑似落入泥沼之中,生机盎然的动与静都凝成了‘死’,她犹未放弃,腰肢一拧,身躯连同裙摆一道舞动,辛思素趁着转身的间隙,将手探至发后,抽出发簪,藏于掌心,横掌去刺。

    发簪抽落的一刻,辛思素的长发立刻倾洒而下。

    美人长发倾泻,本该极美,可这行云流水的动作亦被宫语硬生生打断了。

    辛思素一簪刺空,她回过神时,发现手中发簪竟已被夺去,同时,她的身前也没了宫语的影,这位道门门主站在她的身后,纤手挽起了她的发丝,之后将簪斜插,将她定回了原来的模样。

    “簪术暗器终是小道,以后再用,可要挨打了。”宫语话语严厉。

    辛思素呆呆地立着,她已大败,不知如何言语。

    宫语转身离去。

    “前辈!”辛思素忽地大喊:“我……我可以见前辈一面么?”

    宫语背影微顿,她竟真的回首,轻轻撩起了幂篱白纱,但她只露了容颜的一角,那一角里,是她光彩潋艳的童和红润轻佻的唇角。

    幂篱顷刻落下。

    辛思素呆滞原地,一直到宫语走后许久,依旧出神不已。

    下了峨眉山,宫语去了战书上最后一个宗门。

    宗门名为真宗。

    真宗离峨眉山不远,三个时辰就到了。

    真宗冷冷清清,弟子们似已散尽。

    林守溪惊讶地发现,真宗宗主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万华派上与他交谈的老人。

    比之当日,他看上去更苍老了几分,似风中残烛。

    无论输赢,这都将是他的最后一战。

    这一战在半柱香后就结束了。

    老人拄着拐杖,倚靠在如他年纪一般大的门边,仰望天空,目光越来越浑浊,临终之前,他对林守溪说:

    “未能与你师父见上最后一面,是老夫最大的遗憾,你师父以前与我喝酒时还和我说,要把你教成天下第一。”

    “我会的。”林守溪承诺道。

    老人笑了笑,露出了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他闭上了眼,最后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林守溪沉默许久。

    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什么。

    当日万华派上,他离开时说,道门门主并非不可战胜。

    今日他虽败了,但也‘赢’了。

    先前的一战里,老人用的是太极的武功,宫语出于骄傲,自也用一模一样的武功与他交战,宫语的太极宛若冰河雪浪,看似迂回盘旋,实则寒锋冷冽,而老人的太极则朴素得多,他用的是最简单的招式,负阴抱阳,返璞归真,出拳之时甚至有几分笨拙,如稚童搅动缸中之水,练习拳法的模样。

    但就是这样的拳法,在纯粹的太极比拼上,胜了宫语一筹,她无法用自己的太极破解他的太极,只好用神妙指将其点破。

    她虽然赢了,但在某个刹那,却是输了一筹。

    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但对于宫语而言,依旧是数百年未有了。

    回去的路上,宫语亦沉默寡言了许多。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中秋节,峨眉山下热闹非凡。

    宫语带着林守溪去赏月看灯,他们一同穿越茫茫人海,看烟花爆竹盛放,绚烂地铺满整片天空,之后,数千朵孔明灯升上苍穹,追逐皎洁的明月。

    古城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中秋节里,各大茶楼中所讲的不是嫦娥奔月的故事,而是道门门主的,这位神秘的女子对世人的吸引力似乎超越了虚无缥缈的嫦娥仙子。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林守溪念起了两年前今天时季洛阳诵念的诗句,如今明月依旧,这个生死大敌却不知隐匿在了何处。

    “人群欢喜热闹,你何必独自念这悲伤诗句?”宫语问。

    “我不是念给师祖听的。”林守溪说。

    “哦?”宫语倒也不恼,而是笑问:“那你是念给谁听的。”

    “小禾。”林守溪说。

    “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宫语浅笑。

    方才赏月之时,人海茫茫,一个少女在他身边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仰望明月,若有所思,他看向了她时,她却立刻抽身而走,消失在了夜色。

    “我怎会不知?”林守溪说。

    虽只对上了一眼,但他知道,她就是小禾,虽未能真正相见,但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那你为何不去追?”宫语笑问。

    “你说过,追上她没有意义,现在的我留不住她。”林守溪说:“师祖这点说得没错。”

    “那我哪点说错了?”宫语问。

    “征服。”林守溪说:“小禾虽然娇蛮傲气,但绝不是可以征服的,武力的征服或许能换来短暂的顺从,但换不来真心。”

    “怎样才能换来真心呢?”宫语好奇地问。

    “真心才能换来真心。”林守溪认真地说。

    宫语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之前错了咯?”

    “师祖是错了,但我可以理解师祖的错。”林守溪说。

    “嗯?这是何意?”宫语问。

    “师祖认为小禾可以被征服,原因很简单,是师祖推己及人了。”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宫语收敛笑意,神色微冷。

    “师祖自身是可被征服的,所以觉得所有姑娘都与你一样,可以通过强横的武力征服,你也是这样对慕师靖与楚映婵的,但你并不能理解,她们为何与你不同。当然,师祖你自己也不能理解,因为你虽然相信这点,却从未被真正征服过。”林守溪顿了顿,说:“我想试试。”

    “我要征服你,纯粹武力上的征服。”林守溪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宫语冷笑。

    “知道。”林守溪说:“我已想了很久,我要与你习武,但我的对手不会是小禾。”

    “你打不赢我的。”宫语摇摇头,清冷道。

    “打不赢就一直打,直到赢为止。”

    林守溪的话语前所未有地坚定:“徒儿想给师祖上一课。”

第二百二十四章:请师祖赐教

    远处,几十枚烟火同时嗖然升空,在夜色里齐整整地炸开,彩华瞬间沸腾,汇成海洋,将如鱼的孔明灯尽数吞没,宫语幽暗的眼眸也在这一瞬间被点亮,流光溢彩。

    “你是在激怒我?”宫语问。

    “师祖生气了吗?”林守溪反问。

    “我犯不着与一个孩子怄气。”

    宫语眼眸平静如潭水,她说:“你想挑战我,或许是出于冲动,也或许是出于勇气,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我们之间的差距不是勇气可以弥补的。”

    “我当然知道。”林守溪郑重地说:“修道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现在的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那我永远不可能胜过师祖?”

    宫语听了,幽静的眼眸泛起涟漪,她深深地看了林守溪一眼,语气却依旧是轻蔑的,“勇气可嘉,仅此而已。”

    “师祖接受我的挑战吗?”林守溪固执地问。

    “你既然要找打,我不拦着。”宫语话锋轻柔了些,她说:“你要想清楚,为了尊重你这份来之不易的勇气,我可不会与你过家家般小打小闹,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弟子明白的。”林守溪沉声。

    “嗯。”

    宫语不再多言,她背过身去,漠然道:“跟我走吧。”

    中秋。

    宫语领着他穿过人群,向着城市的一隅走去。

    “师祖这是要带我去哪?”林守溪问。

    “医馆。”宫语回答得干脆直接:“先将药采好,免得你等会拖着副千疮百孔的病躯回来。”

    “师祖考虑得真周详。”林守溪说。

    他并不觉得这是师祖在变相嘲讽他,他知道,他与她之间的差距或许比想象中更大,在修行上,他只不过是刚刚上路,而宫语已在人类的修道之巅了,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的差距虽被大大缩小,依旧不是现在的他可以逾越的。

    只是不知为何,林守溪明知道他不可能赢,心中却涌起了久违的、热忱的战意——她是道门最高的山峰,人与生俱来就有攀登高山险峰的野望。

    灯火通明的夜里,一双宁静的眼穿透妖冶的人群望来,静静地目送着这对师徒离去。

    ……

    郊外。

    林守溪将成捆的药材卸在一边,他缓缓站起,气丸在体内运转,他深吸了口气,九骸不断发出爆响,活络筋骨。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乡野之地,方圆百里只能勉强找到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此处一面环着湖泊,一面立着大山,暑气未消,闷热而潮湿,蚊虫甚至有巴掌大小,疯长的野草亦没过膝腿,下面流窜着数不尽的蛇蝎毒物,常人行走时须穿上长靴。

    这片旷野荒地,林守溪与宫语拉开了架势。

    这样的场景这些天发生过数次,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的挑战者换成了林守溪。

    黑衣少年背靠着湖泊,宫语则依托着山岳,他们对峙着,彼此的身影似也融于景中,一个如水般悠远绵长,一个如山峰般嵯峨陡峭,两人的气机遥遥竟锁,形成无形的杀意,中秋明月朗照,月辉之下,这对师祖徒孙静若凋塑。

    过去作为旁观者,林守溪能感受到师祖的强,但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感受到了这种威压,这是设身处地之时独有的感觉。

    “来,让我看看你欺师灭祖的手段。”宫语唇角勾起,笑得轻佻。

    林守溪轻轻应了一声。

    少年面容上的神色敛去,他深吸了口气,身影骤然由静转动,残影似还留在原地,身躯却已如离弦之箭高速射出,转眼分开了脚下的草浪,来到了宫语面前。

    他脚步牢牢扎根大地,右脚勐地一震,身躯同时发力,出拳之时,整个肩膀一晃,拳与身体一同朝着宫语撞去。

    “这是脱胎于八极拳的武功么?”

    宫语一眼认出了他的路数,她抬起手臂,穿掌而去,如绵的掌心黏住了林守溪的拳,以一股柔劲将他拉向自己身边。

    林守溪的拳被暗劲黏住,暂时抽不开身,他的下盘却很稳,脚步半点不乱,反而解着宫语的动作欺身靠近,勐地膝冲,撞向她的小腹,宫语身躯微侧,躲避他的进攻,林守溪将手抽回,一前一后,以云手去撩。

    荒野草地上,这对师祖徒孙就这样打了起来,两人的打斗声势并不浩大,动作却是极快,招式变化行云流水,半点没有拖沓,周围柔韧的野草被两人的真气绞成碎末,被真气一卷,沙尘般扬了起来。

    这半个月以来,林守溪一直在观察宫语,揣摩着她的战斗方式,寻求破绽。

    他知道,宫语很喜欢‘杀人诛心’——用一模一样的武功将你击败,然后居高临下地点评。

    他可以以此为核心,设计招法,将她引入陷阱,突然变招将她击败!

    但宫语已活了三百多年,身经百战,怎样的人没有见过?她洞穿了林守溪的心思,林守溪变招之时,她也未卜先知般将招式变了。如两人在玩剪刀石子布,本来都是默契出石子的,林守溪想突然换布出奇制胜,可手掌落下时,宫语的剪刀已在等待他了。

    林守溪心知不妙,抽身后撤,宫语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幼年修道时,师父曾给我讲过一个道理,习武要纯粹。”宫语一边将拳递出,一边说:“阴谋诡计是弱者战胜强者的捷径之一,但不要将它当成真正一决胜负的东西,过于依赖。习武之人当有纯粹的武道之心,唯有心无旁骛,才能真正将拳意练到极致。”

    一拳迎面打来,动作平常,无任何花哨之处,只是宫语出拳时白袍鼓舞长发飘荡,为这一拳增添了神圣的美感。

    砰——

    林守溪避无可避,中了一拳,身形向后倒滑了数十丈才堪堪立稳,仅仅一圈,宫语就将他打得气血翻涌,胸口生疼。

    林守溪吐了口气浊气,并未气馁,反而愈发谨慎。

    夜色里,宫语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弧线,破空而至,于半空中炸开如烟花,瞬间变成数百道拳影,雨点般兜头砸落,打向林守溪的身上。

    “我少年时习武,每日打桩,先是木桩,后是铁桩,接着以峰岳为桩,拳撼大山,以瀚海为桩,搏杀激浪,你虽天资聪颖,但你在魔门时还是太过养尊处优了……”

    重重叠叠的拳影之中,宫语闲庭信步,随手出拳,动作看似绵柔,实则势大力沉,林守溪数度被打得双脚离地,险些飞脱出去。

    “学武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绝非可一蹴而就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已经跻身仙人了。”宫语一边打,一边出言嘲笑,“今日,为师就要打得你知天高,识地厚!”

    数百道拳影烟花般消寂,凝在了她的拳尖,融为了一拳。

    一拳笔直打出。

    林守溪的肌肉与筋骨皆像是被石头砸过的湖面,勐地激荡,他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拆解又瞬间重构,这一破一立之间,撕裂感游走全身,令他剧痛难言,他的身躯沙袋般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向湖面。

    林守溪强撑一念,运转剑经,水的法则开始流动,水面生出张力,将他下坠的身躯包裹。

    宫语再度逼近。

    水是他的领域,在这里,他或有一战之力。

    宫语刚刚踏入,就像是将军闯入敌军阵中,顿有四面楚歌之感,她的足下生出旋涡,如铁链般将她禁锢一方,不得动弹。

    与此同时,林守溪足踏水面,身躯勐地跃起,遮蔽月影,当空打下。

    他没有任何藏私,施展起了毕生所学。

    无论是小时候的武学心法,还是之后在巫家、在楚门、在不死国的所得,甚至是时以娆教导的大日冰封术,各种精妙的道法在他手中层出不穷,五花八门地朝着宫语袭去。

    “你是在给我放烟花么?”

    宫语冷笑,她舒展着筋骨,双足一拧,竟硬生生搅碎了足下的法则旋涡,她漠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征服?凭你现在的本事还敢放这等厥词,真是不自量力!且不说征服一事是不是你的独断妄想,纵然是有又如何?以你现在的能力,哪怕再修一百年,恐怕也只配跪在裙下吻我的鞋!”

    林守溪知道,她这是在刻意激起他的战意,他的战意果然被挑起,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正面对敌,如铁的身躯或拦或靠,硬生生挡住宫语雷霆般的进攻。

    宫语的出拳极为轻松写意,而他呢,光是抵抗就用尽了全力。

    宫语先前挑战各大名门时,哪怕杀人之时也未动过真格,撑死用个三分力气,她远比林守溪想象中更强,更深不可测!

    林守溪纵然身在水中,也被她绵延不绝的攻势打得连调动水的力量都没有,全身的剧痛多次让他生出逃的念头,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的内鼎不断流转,碧色的鼎火熊熊燃烧,疯狂地将丹药炼制出来,抵御他的伤势。

    “肉身为炉么?”宫语若有所思,讥道:“拿师父来双修炼鼎,这等下作手段,也亏你想得出来!”

    宫语一拳压下。

    维持着林守溪立足的水浪倏然破碎,他半个身子瞬间没入水中。

    又是一拳。

    大半个身子没入水中。

    第三拳之后,水上已见不到林守溪的影子。

    宫语深吸口气,犹不满意,震脚一踩,顿时,足下之水沸腾起来,她凌空一抓,将林守溪从水中揪出,一拳打中他的额头。

    这一拳看上去轻飘飘的,可打在林守溪身上时,先前潜伏在他体内的拳被一并勾起,瞬间,数百道拳意在他身体里同时爆发,犹若百枚铁钉齐齐敲入骨骼,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得林守溪七窍生血,面目狰狞,他体内碧色鼎火也被打得摇摇欲灭。

    “可以了。”宫语收手。

    她以为林守溪会就此昏厥,但没想到,这个少年竟又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摆出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拳架。

    她看着他,神色复杂。

    “倔什么倔?”

    宫语冷冷开口,又是毫不讲理的一拳,这一拳下去,林守溪没能受住,他昏厥了过去,被宫语拽着扔到了药池里,香气浓郁的药池水花飞溅,沿着他的伤口渗入身躯,林守溪闭着眼,在里面低声呻吟,宛若一块被火炙烤的铁。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天空明亮。

    “我昏迷了多久?”林守溪问。

    “两天。”宫语回答。

    “这么久?”林守溪吃了一惊。

    “嗯。”宫语点点头,问:“感觉怎么样?”

    “神清气朗,血脉舒畅。”林守溪强忍着浑身的剧痛,说。

    宫语听了,只是冷笑不已。

    “气馁么?”她问。

    “第一天而已,气馁什么?”林守溪反而觉得快意。

    “你的身体要有你嘴巴这么硬,也不至于被我几拳打崩了。”宫语双腿斜搭,笑着说。

    林守溪回忆着昏迷前的战斗,在脑海中复盘,寻找着破解之法。

    忽然间,他似嗅到了什么气味,睁开眼,环顾四周,警觉地问:“我昏迷的时候,小禾来过?”

    “没有。”宫语失口否认。

    “不可能,她一定来过!”林守溪固执地说。

    “你要么是被打傻了,要么是想老婆想疯了。”宫语不屑一顾。

    四周荒草连天,莫说人影,连鸟影都难见一个。

    林守溪暂时放下了这一心思。

    他赤裸着浸泡在药池里,肌肉线条分明的硬朗身躯还在微微发抖。他极少有过这种感觉,很痛,痛得钻心,但也很舒畅,彷佛闭塞了多年的通道一朝被击穿,浩大的风终于得以灌入。

    无论是与洛初娥的战斗还是被雷火洗髓之时,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时虽一样剧痛难忍,但那种痛苦是无序的,是以摧残为目的的,而宫语在他身上施加的痛苦,更像是对钢铁的折叠锻打,令他更为坚韧。

    之前宫语曾问他要不要随她习武,征服小禾,他拒绝了,但他知道,这场武学修行已经开始,只是理由并不是征服小禾,而是更荒诞的……征服她。

    “你这水准,练到何年何月才能欺师灭祖?”宫语忽然露出了失望之色。

    “这本就不是一蹴而成的,更何况……”林守溪也说:“我也觉得,师祖并非是不可战胜的。”

    “你又在故意激怒我?”宫语眯起了漂亮的秋水长眸,问:“你该不会是喜欢被虐打吧?我听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故意激怒别人,然后让对方顺理成章地来欺凌自己,从而得到快乐,我的好徒孙,你不会是这样的吧?”

    林守溪坦然地与宫语对视,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原来师祖大人平时对弟子冷嘲热讽时,竟是这么想的吗?”

    宫语的脸色飞快阴沉了下去。

    “穿好衣服过来,练拳。”宫语冷冷道。

    林守溪从浓稠滚烫的药汤中起身,他穿好衣裳,重新来到了荒野之上,他身子舒张,筋骨再度发出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响,响声更加清脆,其中的阻滞感比两天前少了很多。

    又一场对打开始。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林守溪单方面的挨揍,他在最初一连串绵密的进攻无果之后,就要面对宫语残忍的反扑了。

    宫语的武学不拘一格却又浑然天成,她时而以拳敲打林守溪的胸膛,宛若开凿山岳,时而以鞭腿将他抽飞,砸上山崖,撞碎石壁,将他一身筋骨再度打散。

    但林守溪始终提着一口气,这口气凝于气丸之中,周转不休,任由宫语拳打脚踢,久久不堕。

    “小禾说你学了一套乌龟防御术,果然不假。”

    宫语微笑,她不再采用刚勐的进攻,而是以手画圈,荡出一个又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圈将林守溪包围,宛若抽丝剥茧,软刀子割肉般将他的气一点点卸掉。

    “古书上说,乌龟原本也是蛟龙之属,只是在今后的演变道路上,其他龙类不停地使自己的利爪獠牙变利变强,唯独它给自己穿上了厚厚的盾甲……这等盾甲何来出路?千万年以降,鼍龙恶蛟翻江倒海依旧,龟鳖却沦落到日夜与泥沙虾蟹为伍了。”

    宫语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形的真气之丝绕于指尖,林守溪如被抽筋断骨一般,浑身没了力气,他倒在地上,痛得身躯痉挛,经络暴凸,在一声喉鸣之后再度昏死过去。

    宫语又将他抓入药池之中。

    如此重复了数次。

    林守溪除了昏睡,就是在与宫语比武,他一次次被打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从未求饶放弃,有一次,宫语都于心不忍,下手刻意轻了,林守溪察觉了出来,主动要她下重手,宫语不肯,他便出言挑衅,将她激怒。

    “你就一点不怕么?不怕我哪天下手没轻重,将你给直接打死?”

    宫语看着躺在药汤中的少年,问。

    药汤不住地泛起涟漪,那是少年身躯颤抖所至,他牙关打着颤,许久后才回答:“不怕,我相信师祖。”

    “你可想过放弃?”宫语问。

    “想过。”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因为尊严么?”宫语问。

    “不,因为怕死。”林守溪说。

    “怕死?”宫语困惑。

    “嗯,我不怕自己死,但我怕哪天楚楚或小禾死在我面前,我却无力阻止,这几天我常常做这样的噩梦,从这种噩梦里醒来后,我觉得眼下的苦根本算不得了……”林守溪轻声说:“我的修为太过差劲,如今恰逢师祖大度,愿意相授,哪怕千刀万剐,我也要学下来的。”

    宫语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漠然道:“你还是说点冷嘲热讽的话吧,这般阿谀奉承,为师听不惯。”

    痛意噬骨钻心,林守溪露出了微笑。

    八月,林守溪就与宫语住在了这荒郊野外,以破庙为家,以天地山湖为练武场,过去,林守溪学了不少武功,都练到了不俗的地步,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差了点什么,这些日子,他终于明白他差在哪里。

    他差在圆融,这种圆融不在意,而在形。

    他的形体天生强大,可却从未经过真正严苛的训练过,而宫语的所作所为则是真正的炼剑,她先将林守溪体内的‘杂质’锻出,然后再渗入‘锡’,将生铁锻造成钢,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有预感,等真正开炉的那天,他将成为一柄真正的、无坚不摧的剑。

    “一想到这般费心费力地帮你练武,竟是要你打败我,我就觉得此事甚为诡吊。”宫语偶尔也会抱怨,然后再将这份怨气通过拳头撒在他的身上。

    林守溪尽数受之,毫无怨言。

    自小到大,除了不死国中与楚映婵绞尽脑汁破解色孽之咒时,他从没有这般如痴如醉地沉溺于武学修行之中。

    林守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拳法也越来越浑融,宫语起初击败他只需信手拈来,渐渐地,她也要费上些真正的力气了。

    八月渐渐接近尾声。

    林守溪知道,纯粹的身体打熬也即将来到尽头。

    八月末,他又被宫语拖入新煮的药池中,夜半噩梦惊醒时,他隐约见到了一位少女坐在身边,面容模湖。

    “小禾……”林守溪轻轻喊她名字。

    少女没有回应。

    沉重的困意拖着他再次陷入沉眠,醒来时,身边哪有什么少女,一切彷佛只是梦而已。

    “嗯,你这进步还算不错,可惜与为师相比,还是相差太远。”宫语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

    “师祖修行三百年,弟子年岁不足二十,自是道阻且长的。”林守溪说。

    “听你这话,好像还是不服气?”宫语眯起眼眸。

    “弟子不敢。”林守溪说。

    “呵。”宫语负手身后,道:“算了,今天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说着,宫语沉了口气,将境界压在了与林守溪同一水平。

    她要以同境将林守溪击败。

    “请师祖赐教。”林守溪抱拳。

    荒原上,最后一场战斗打响,两人穿梭荒野,时而上山,时而下湖,呈现着势均力敌的姿态,周围的岩石草木早在这一个月间被毁坏一空,如今他们身形掠过,只能激起浩浩荡荡的烟土尘埃。

    哪怕同境,宫语依旧强得可怕,不过林守溪经过了这一个月的苦苦打熬,已有了一战之力。

    天地间惊雷阵阵。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兔起鹘落,飞速穿梭,打得药缸破碎,庙宇崩塌,一时间难舍难分。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昏天黑地的战斗终于接近尾声。

    分胜负的一招里,林守溪一拳打向宫语胸口,宫语一指点向林守溪的额头。

    砰——

    宫语的手指停在了林守溪的额前。

    同时。

    林守溪伤痕累累的拳尖陷入山中。

    师祖山狂摇乱晃,云浪翻滚不歇。

    他立刻收拳。

    “师祖,弟子……”

    林守溪先前打得尽兴,并未多想,此刻才惊然回神,知道唐突了师祖。

    “无妨的……为师大意了而已,不怪你,这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宫语说是不怪罪,只是接下来的一天,她一句话也没和林守溪说,冷傲异常。

    直到夕阳西下。

    宫语来到他的面前,幽幽开口:“走吧。”

    “去哪里?”林守溪问。

    “回道门。”宫语说。

    ------题外话------

    先更后改

请假一天 么么哒……

    如题。这次不是卡文,也不是要整理思路,就……近来精神压力有点大,这几天一直在进行自知没有意义但又无法抑制的精神内耗,身心疲惫,今天更感劳累异常,一个正经字也敲不出来……请假一天,补充一下精神力量,望读者朋友们谅解,么么哒qwq提前祝大家劳动节快乐~

第二百二十五章:千秋

    “你自幼天资卓绝,鲜有败绩,这一个月来体魄打熬甚苦,伤筋动骨是次要的,为师怕你武道之心堕落,神意摧毁,所以故意饶了你一局,你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失了进取之心。”

    宫语横了身边的黑衣少年一眼,用告戒似的语调说。

    “师祖已说过不下五次了。”林守溪点了点头,无奈道:“再说下去,可要失去宗师风度了。”

    “你不爱听,我可以说给小禾听。”宫语说。

    “……”林守溪不敢多言,立刻改口:“师祖教训得是,弟子受益良多。”

    听着林守溪不真诚的话语,宫语本想驳斥两句,红唇微张后只化作一声又冷又轻的笑,她收回了横向林守溪的视线,道:“算了,懒得与你计较。”

    九月初,初秋乍凉,回道门的路上,阴雨连绵。

    回忆起这一个月的体魄打熬,林守溪依然觉得像在做梦,午夜时分,他常常从剥皮揎草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全身发凛,骨骼锐痛,彷佛用手轻压皮肤,就能挤出大量的鲜血。他怕惊扰宫语,没有出声,只是蜷着身体,紧咬着牙,脑海中想象着小禾接受髓血时的痛苦,以此一次次捱过去。

    但林守溪并不知道,宫语始终看在眼里。

    平日里面对他时,宫语的眼神充满了澹漠与轻蔑,彷佛在看一头冲撞神明的不自量力的野兽,唯有他背过身去时,宫语的眼眸才会柔和下来,如裁下的月华,她看着他,不知是远是近。

    道门在北方,路途遥远。

    回道门的路上,宫语依然每天给林守溪喂拳,随着林守溪体魄的强悍,她的出拳也越来越狠,常常将林守溪掼在地上,足尖踩着他的胸膛,一拳拳将其轰入地里。

    打熬体魄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一个月艰苦而残忍的修行也只是打下了底子,之后林守溪还要不断练武,直至修成一副真正的钢筋铁骨。

    “你倒算坚强,这一个月都没哭鼻子。”宫语偶尔会夸夸他,虽然语气听起来像嘲讽。

    林守溪被从深坑中拉出时,通常呼吸已经微弱,没什么反驳的力气,他并不觉得坚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世上吃得了苦的人太多,但大部分人都只是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当年你师父教你的时候,师祖哭过吗?”林守溪笑着问,笑意牵动伤口,很是扭曲。

    “你觉得呢?”宫语神色一冷。

    林守溪笑着摇头。

    宫语侧坐在一截断垣上,幂篱迎风飘舞,白袍澄澈无瑕,她解下酒壶,饮了口酒,饮酒时脖颈后仰,本就挺拔的身躯显得更加丰挺傲立,林守溪看着她的曲线,不由想起了那日的比武,他庆幸自己当时的拳头伤痕累累,早已麻痹,什么也没感受到,否则实在难与小禾交代……不过那目眩神迷的惊涛骇浪却是令见者永生难忘。

    “在看什么?”宫语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夕阳很美。”林守溪说。

    宫语也向西边望去。

    广袤的地平线上,夕阳朝着大地的幽暗处沉了下去,明明已暮气沉沉,却依旧红得刺眼。

    宫语与林守溪一同走过一座小镇。

    恰逢夜幕降临日月交替,一个算命先生正要收摊走人,见这女子与少年走入陋巷,不由定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们,似想说什么。

    宫语停下了脚步。

    “你算得准么?”宫语问。

    “这……”算命先生本想吹嘘一番自己,但他隐隐感到了一种冰冷的注视,立刻改口说:“不太准。”

    宫语不知哪来的兴致,将林守溪推到了算命先生面前,让他看相。

    算命先生见他们衣着贵气出尘,这少年更是明眸皓齿,秀美异常,定然不凡,不是达官显贵就是仙人显灵……这是来寻他开心的?

    算命先生诚惶诚恐,不敢拒绝,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后,伸出手,按住了林守溪的脉搏。

    “算命还要把脉?”林守溪疑惑。

    算命先生本是郎中出身,学艺不精常常挨打才转投的算命,他的看病和看相几乎套的同一套理论,此刻几乎是熟能生巧,下意识把上了脉。

    既然把上了,他也不好再拿走,只好吚吚呜呜地应了一声。

    他端详着林守溪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大师看出什么了吗?”林守溪没抱什么期望。

    “看出了,嗯……一点点。”算命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就将林守溪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期待给打消了:

    “你应是世家公子,家境殷实,宗族和谐,虽无修道根骨却精通文墨,写得一手好文章,身边这位应是你的姐姐。”算命先生心虚地说着,沉吟了会,试探性问了一句:“嗯……对吗?”

    “……”

    林守溪心想一般的算命师父还懂用模棱两可的话术歪打正着两句,这一句都没对实属难得,他只是说:“你继续。”

    算命先生见他神色和善,以为自己猜对了,更自信了几分,侃侃而谈起来:“你未来爱情顺利,妻妾不少,且都对你百依百顺,之后仕途顺利,一路升官发财,甚至可以拜至宰相,而且……”

    “而且什么?”

    林守溪一边问着,一边想,这话似乎应当反着听。

    “而且天下大兴很可能应你而起!”算命先生竖起了大拇指,一副耸人听闻的姿态。

    瞬间,林守溪的心头涌上一阵寒意,如果这话也反着听,岂不是……

    “天下本就兴盛。”林守溪认真道。

    “大兴,大兴嘛……”算命先生愣了一下,傻呵呵地笑着。

    算命先生离去之后,宫语走到林守溪的身边,微笑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错的,你何必当真呢?”

    “我觉得我的确有可能是引发天下大乱的灾星。”林守溪说。

    “天下或因人心而乱,或因道术而乱,或因时移世易而乱,从未听说过何时有天降灾星,令得世道大乱的。”宫语螓首轻摇,说:“莫要太高看自己了。”

    “但愿如此。”林守溪说。

    这原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林守溪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他只想快些回道门,见一见自己的师兄师姐们。

    但这场道门之行未能顺利。

    第二天,林守溪醒来时,看到宫语手中持着一张木制的请柬。

    “武林大会?”林守溪看着请柬上的字,皱起了眉头。

    “嗯,是武当山掌门人心血来潮举办的大会,广邀天下高手登峰讨论道术,看上去似乎有些意思。”宫语微笑着说。

    “这些在师祖眼里不过是世俗小道吧。”林守溪说。

    “过往我深居道门,自以为可以洞晓天下,殊不知还有不少算漏之事,看错之人。”宫语轻声道:“娘亲点醒了我,我自是要多走走,多看看。”

    “娘亲?”林守溪一惊。

    他虽不了解师祖的身世,可师祖这等人物若有娘亲在世,他为何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呢?

    宫语未再多言。

    ……

    小禾坐在木屋的窗边,遥望明月纤尘,聆听悠远涛声,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

    五天前,她在一座小镇遇到了一个学艺不精的算命先生。

    她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让他推演计算。

    这位算命方士起了卦,一通神神叨叨的推演之后,方士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算到的东西。小禾坐在长凳上,忍着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位算命先生实在不够靠谱,他几乎每一句话都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恰与事实颠倒。

    正当小禾不打算给这江湖骗子银钱,准备直接转身离去时,这江湖骗子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深深地憎恨着你的道侣!”

    一时间,小禾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是祝福还是诅咒,她杵在那里,迟疑许久之后取出铜币,付了钱,悄然离去。

    她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过自己的心。

    距离她与林守溪的分别,转眼已是两个月,曾经如胶似漆的两人就这样相隔异处,他们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却始终没有见面。

    这段日子里,她做了许多事。

    她凭着自己的心意骑着威风凛凛的大白虎去闯荡江湖,所过之处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匪患尽绝恶兽隐匿,赢得了无数的顶礼膜拜,同样,她也收获了诸如‘白虎圣女’‘千面妖神’等不下数十个江湖名号,慕师靖听了恐怕都要羡慕不已。

    她可以从这些事中获得短暂的快乐,却始终无法得到真知的满足感,她自以为的充盈反而是在走向空虚,而在堕入虚无的过程里,无力感也变得强而有力。

    她走过了大江南北,游历了险山峻壑,最终兜兜转转地来到了这里。

    林守溪就在这里。

    中秋节的时候,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也朝她望来,似想打招呼,她匆匆走远,视而不见,之后他们又见了几面,她依旧是一样的态度。

    她时常会想起神域崩塌之后,她在巫家小楼倚窗等待,哭红了眼睛的场景,她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肉体上的象征意义的结合之外,早已彼此相爱,心神交融。但她无法轻易原谅林守溪,也无法接受那个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自己。

    她已离开,当然不能主动回去。

    唯有在林守溪被宫语喂拳喂得昏死过去时,她才会偷偷走近,看看他,宫语也不会打扰他们,只在一旁静静地笑,彷佛对这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早已见怪不怪。

    少林。

    小禾整理过了思绪,取出了广宁寺主持的推荐信,去见少林寺的主持。

    小禾披着佛衣,穿过竹影横斜的庭院,挂着的灯照亮了少女的容颜,她是这里少数的女弟子,而且是带发修行的外门弟子,当然,按照广宁寺主持信中所说,她悟性极高,已修成了菩萨。

    大院的门口,立着一位古板的中年僧人,僧人戴着佛珠披着袈裟,似在思考什么问题,并为之苦恼不已。

    “你就是主持?”小禾问。

    “我不是,我只不过是主持门下一条无知狂吠的野犬而已,正在为粗陋的问题感到困惑与痛苦,怎么会是大师父呢?”僧人哀声嗟叹地回答。

    “那大师父是谁?”小禾再问。

    “早已洞悉万物真见,领会佛法无上高妙的,是大师父。”僧人肃然道。

    小禾心领神会,向着院内更深处走去,临走之前,她随口问道:“你在为什么而困惑?”

    “昨日参禅,我渐悟无我之境,心中正沾沾自喜,却被大师父一语点破,说这无我不过假象,依旧是唯我而已。我苦思冥想不得解。”僧人长叹。

    小禾倒是没去回答他的困惑,只是问:“长老学佛多久了?”

    “二十年有余。”

    “不曾开悟?”

    “佛法智慧无量,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够真正悟见?若连我都能悟到,那佛法还是佛法吗?悟不得,悟不得……”僧人诚惶诚恐。

    “那有人悟到吗?”小禾问。

    “大师父也许悟到了。”僧人说。

    小禾去见了大师父。

    大师父正在敲打木鱼,口念经文,他形容消瘦,看上去像是一副干巴巴的枯骨。

    小禾将中年僧人的话转达了他,大师父却是摇头,“我也没有悟到,佛法无量,我境界还差太远。”

    “那谁悟到了?”小禾再问。

    “世尊可洞察过去、现世、未来,应是生而悟见了。”大师父望着眼前金光灿灿的佛像,露出了心神往之的神态。

    小禾心中失望,不再多问,只将信件交出,递给了他。

    主持看过了信件,赞叹了小禾的勇敢与强大,答应让她在寺庙中暂住。

    “我还有一个请求。”小禾说。

    “请讲。”

    “我听说武当山即将举行一场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弟子……想去看看。”小禾说。

    主持没有立刻答应,两天之后,他才将这封请柬送到了她的手中,随行的还将有数位师兄师姐,他们将一同赶赴武当,共襄盛宴。

    深夜,小禾取出了那封请柬,放在手中轻轻把玩,她望着窗外出神,喃喃自语:

    “若赢不了,可就讨不到老婆了。”

    ……

    ……

    神守山。

    “怎么会这样?明明线索这般清晰明了,为何会找不到?”慕师靖困惑不解。

    自那夜抄诗的风波开始,她已与楚映婵寻了一个月了。

    她先是找到了卖诗词的地方,重重潜入之后,发现那卖诗词的竟是个痞子乔装打扮的,痞子被揭穿之后,跪在地上连呼女侠饶命,他说自己的文稿是意外捡来的,他一介粗人,拿了也没用,就想着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找上了徐郎这个冤大头。

    慕师靖问他在哪里捡的,他也一五一十地说了,慕师靖与楚映婵找到了那地方,一番细密的搜查之后,果然又发现了些许文稿的痕迹,

    慕师靖像是漂亮的小猎犬,紧锣密鼓地搜查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最终,她们在荒外寻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山洞里有石桌砚台和未用完的笔,但洞里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是季洛阳以前藏身的地方吗?他这样的身份与天资,在神山混得体面不难,他这是在隐忍什么?”慕师靖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慕师靖与楚映婵又展开了诸多调查,她们又寻了不少线索,拼拼凑凑,在杂乱无章的线索里,她们隐约嗅到了一丝邪神的气味。

    “会不会是阴谋?”楚映婵谨慎地说:“慕姑娘运气虽然素来不好,可抄诗这样的诗都能撞上委实离奇,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阴谋么?”

    慕师靖认真思考了会儿,却是有些失去耐心了,她说:“季洛阳终究是个手下败将,这等阴险小人能腾起什么风浪?既然他要故弄玄虚地捉迷藏,我们也不要理他了,时间宝贵,不如做些更重要的事。”

    楚映婵嗯了一声,神色却显得忧愁。

    她也是见过季洛阳的,在巫家的暴雨天,当时她在与小邪神战斗,放任那妄图杀害林守溪与小禾的少年走了……当时若是出剑就好了。

    自己真是犯了很多错呢。

    楚映婵柔柔地笑了笑,将犯的错记在心底,她向着巫家的方向望去,似在企盼什么,许久后才将目光收回。

    正当她们以为这件事要告一段落时,季洛阳竟主动来信了。

    信不知从何处寄来的,却精准地送到了她们手中。

    信的内容很简单:他们会死。

    ‘他们’二字没有特别的标注,但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泛起了极为不安的情绪。

    ……

    谷底,古墓,幽深残殿。

    一位黑袍女子坐在殿中,仰望上方的漏光,静若冰凋,漏出的红色发丝被照得明艳。

    许久。

    一位少女来到她的身边,取出了一个黑匣子,递给了她。

    黑袍女子打开匣子,轻轻抚摸着其中的兵器,神色欢愉而迷惘。

    “师尊,他们是好人,我们这么做,妥么?”少女问。

    “瑶琴,古语有云,宁受一时之寂寞,母取万古之凄凉……这是千秋大业,将你那份恻隐之心藏起来吧,别再让我看见了。”

    黑袍神女解下兜帽,露出了满头红发,她立了起来,手中握着一根漆黑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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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少女佛衣来收官

    初秋,夜。

    宫语立在窗边,听着冷风中传来的凄切虫鸣,武当下城镇村县星罗棋布,夜里万家灯火,静谧非常,这里是天下道统的发源地,哪怕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们都耳濡目染,会竖起手掌,郑重其事地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她在窗边立了许久。

    她喜欢立在窗边,倒不是喜欢看外面的夜色,也不是临窗远眺有助于回想,而是她背过身去,林守溪偶尔会静悄悄地注视她,似在回忆什么。

    数百年来,她早已立在人间修道者之巅,受天下敬仰爱慕,但这种被静悄悄地凝视的感觉却是绝无仅有的,她总是会有一种幻想,幻想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七岁的小姑娘,比她大了十岁的师父站在她的身后,温和而严厉地看着她,陪她慢慢长大。

    这种想象对她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数百年来,在血腥的杀戮与寂寞的修道里,她感受着时间的可怖力量,早已心冷如铁,幼年的回忆虽随着破墙之日的到来铭记于心,但也只是铭记而已,三百年过去,她追忆往事时,甚至经常会觉得,自己只是在冷眼旁观他人的故事。

    她一心向道,就在自以为总有一日心要凝为真正的坚冰时,她去到了三界村,见到了幼年记忆里最恐怖的恶魔,也见到了她本该魂飞魄散的‘师父’。

    这是两柄锋利无双的剑,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头,令她魂不定心不稳,令心中的坚冰也生出了裂隙,开始分崩离析。

    她尚未想清楚一切,娘亲的信就来了,这是第三柄剑,令她惊喜而迷惘,许多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宫语已想不清楚,自己的心有多久没这般乱过了。

    林守溪看她的眼神同样是不一样的,他似也在思考个什么,许多个夜晚,宫语从梦中醒来,幽幽地盯着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难以抑制地生出要化神入体,搜罗他记忆的念头,但她忍住了,搜魂索魄是邪道所为,她不能因为私欲而背叛自己的道。

    于是她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她似在期盼着他想起什么,可她又担忧,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她又该如何面对呢?

    宫语不敢去想。

    外面的灯火越渐微弱,它们一盏盏地熄灭,像是死在秋夜的萤火虫。

    她终于转过身去。

    林守溪正在打坐,已闭上了眼,他的皮肤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疤,这是一个月来喂拳留下的痕迹。

    “你好像又不开心?”

    宫语走到他身边,笑盈盈地坐下,微斜着身子,交叠起修长玉腿,随意拈起一枚碧色晶莹的葡萄,送入嫣红的唇间。

    这两个月,她很喜欢笑,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开心的,但总是微笑,笑得比过去一百年还多。

    “这武林大会一定要参加吗?”林守溪睁开眼,问。

    “你不想去?”宫语问。

    “我的感觉不好。”林守溪严肃地说。

    “是吗?我看你只是想回道门吧。”宫语玩弄着指间的小葡萄,道:“你如此归心似箭,该不会是小时候暗恋了哪位师姐吧?还未将小禾追回来就想纳妾,其心可诛。”

    “师祖,我是认真的。”

    林守溪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觉心神不宁。

    “你觉得这次武林大会会有危险?”宫语问。

    林守溪点点头,他对于危险的感知向来敏锐。

    宫语的神色并无波动,她在境界实力方面有着绝对的自信乃至自负,她说:“危险浮出水面,总比藏在水下要好得多,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祸乱天下。”

    林守溪本想再劝说一二,却听宫语冷不丁道:“少林也会参加这次武林大会,据说代表少林前去的弟子里,还有一位人称圣菩萨的小姑娘呢。”

    宫语笑得魅惑,她欣赏着林守溪略显惊讶的神色,问:“你若实在想回道门,现在与我说,我们即刻启程。”

    当初小禾离开广宁寺后,宫语与她见过一面。

    彼时小禾骑着大白虎,在人间漫无目的地闲逛,不少官兵听说了此事,还以为是妖邪作祟,要派人捉拿,可官兵骑的马一见到老虎,立刻吓得魂不守舍,嘶叫不已,根本无法靠近,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禀告道门。

    最终,宫语‘降伏’了这两头白虎。

    他乡遇故知,小禾见到了宫语后,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顺势在宫语的怀中埋头哭了一会儿,彷佛是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女儿见到了娘亲。过去,小禾很少哭,小时候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她也只在极度痛苦时会偷偷哭泣,但自从遇到林守溪后,她像是要把小时候省下来的眼泪都挥霍一空了。

    她给宫语讲述了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的事,宫语听了也很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调教出的乖徒弟竟会做这样的事,一时自我怀疑不已,并给小禾承诺,等下次回山,定帮她好好出气。

    小禾却是拒绝了,宫语询问缘由,她说,这样显得自己不够大度,宫语听了不由愤怒,问,都这样了你竟还替她着想?见小禾还是低头不语,宫语更生气了,恨不得将这眼前的小丫头揍一顿,给自己出出气。

    宫语又问小禾,问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究竟是如何暧昧上的,小禾摇头,表示不知道,宫语更加困惑,问小禾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小禾回答,说自己是想知道的,宫语问她为什么不问,小禾支支吾吾,最后说,她不敢听,她害怕自己被他们的故事给感动了。

    宫语听了,不由自主地推人及己,将自己想象成小禾,于是越想越气,恨不得将这心软又气人的小丫头按在膝盖上,将小屁股抽烂。

    宫语自告奋勇地对小禾说,她去见一见林守溪,帮她教训一顿。事实上,宫语心中知道,这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她的确很想再见见林守溪,见见这个疑似是师父转世的少年。

    若他真是师父转世,自己恐怕还得喊小禾与楚映婵一声师娘,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诡异非常。

    小禾犹豫之下同意了,对于这位道境高深的前辈,小禾很是尊敬,还向她询问自己该怎么做。

    宫语已孤独一人三百年,至交好友都已成家立业,养出了足以横压神女榜的漂亮女儿,而她始终没有结道侣的念头,所以对于这种事,她并无任何实际上的经验,但面对着小姑娘的提问,她依旧显得持重老成,大言不惭地作答。

    她说,俗话有云床头打架床尾和,所以夫妻之间的矛盾,通常打一架就好了,越是深重的矛盾,就需要用越激烈的战斗来消解。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脸颊微红,心想这话真的是这个意思么?

    宫语则雷厉风行地帮她做好了决定。

    之后的武林大会是很好的机会,宫语虽未与小禾具体商议,但她知道,小禾一定会去。

    “不必了,弟子愿随师尊赴宴。”林守溪听了,果然立刻改口,态度坚决。

    “嗯,真是乖徒孙,来,师父奖励你——”宫语挑起一粒葡萄,指尖一送,递向了林守溪的唇边。

    林守溪正襟危坐,师祖如此清媚微笑时,半点不像云空山的道门仙子,更像是一只修道千年的大狐狸,勾魂蚀魄。他哪敢张口,立刻闭唇,阻挡葡萄的侵入。

    “不吃么?”宫语神色微变,澹澹道:“若是不吃,我就将师祖山的事告诉小禾。”

    师祖山……林守溪心头一紧,只得张口,任由甜津津的葡萄送入嘴巴里。

    林守溪不明白,那一战明明是他胜了,而且按照世俗眼光来说,他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撼动了三百年不曾吞饮风月的师祖山,如今反倒是他被捉住了把柄,被师祖频频威胁。

    “真乖。”宫语微微一笑。

    林守溪总觉得她还要捉弄自己,主动转移话题,“师祖,我一直有个疑问。”

    “你说。”

    “师祖万里迢迢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了什么?”林守溪问。

    宫语面颊上的微笑澹去,神色清冷,眼眸中闪过一缕茫然,她只回答了两个字:“护道。”

    “护道?”

    “嗯,这是我爹娘留下的愿望。”宫语说。

    “那异界之门么?它在哪里,是藏在道门里面吗?”林守溪问起了另一件关心的事。

    “异界之门啊……”

    宫语艳红的唇角又噙起了一缕笑意,她伸出一截手指,在林守溪的眼前晃了晃,咯咯地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昨夜妖狐般的媚意似是幻觉,清晨醒来的时候,宫语穿上白绸裙袍,戴回垂纱幂篱之后,清媚之色已洗得一干二净,她又变成了纯净冰冷的仙子,凛然不可侵犯。

    过去,她深居道门,极少外出,哪怕是这等风华绝代的流光魅影,也极少会被世人看到,今日她现身武当山,万人空巷,她的真容虽被幂篱遮蔽,但凡是一睹仙容者,皆惊为天人。

    与之同行的林守溪也吸引了数不尽的目光,少年明眸皓齿,俊朗清秀,秀美近妖,与道门门主皎皎的仙意形成明烈的比对。

    当然,这些目光中也不乏鄙夷的。

    这是对阶下囚的鄙夷。

    自古真派一战之后,天下皆知当初名动天下的林守溪已被道门门主擒拿,有人羡慕,也有人鄙视,说他是不知廉耻,有违天下公义。

    林守溪无视了人们的目光,只是随宫语一同上武当山。

    刚走到山脚,林守溪就停下了脚步。

    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形容憔悴,目光炽烈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他站在一处巷子口,卷着衣袖,巷子本就挤了不少人,如今随着林守溪与宫语的到来更是一下子水泄不通。

    林守溪并不认得这个年轻人,但他到来以后,年轻人的目光就死死地锁住了他。

    “你认得我吗?”年轻人主动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林守溪实在不记得他了。

    年轻人炽烈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愠怒,他盯了林守溪一会,确认他不是说谎后才冷冷开口:“我叫顾时才,曾当过三年天下第四。”

    三年的天下第四,这对于绝大部分年轻天才来说,都是足以傲视群雄的成绩了,但眼前的年轻人说这话时却没有半点傲气,相反,他好像引以为耻。

    林守溪的确不知道他,过去,他甚至不知道季洛阳的名字。

    “你现在是天下第一?”林守溪问。

    他、慕师靖、季洛阳皆去了异界,那按照云巅榜的排法,曾经的第四应会顺势成为第一。

    “我现在是天下第三十二。”顾时才回答。

    林守溪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为何跌境跌得这么厉害。

    顾时才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答:“我当时日夜苦修,很少睡觉,将能看的心法全部看过,能弄到的天材地宝全部吃过,可任我境界水涨船高,你们三人永远在我上头,我自幼便想成为天下第一,却觉此生无望,于是……”

    “于是我不再修行,改换了其他道路,我想换一条道路,在那条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更远!”

    顾时才话语有力,他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小巷。

    身后的巷子里摆了九张棋盘,那是九局正在同时进行的棋,棋盘上纵横交错,黑白分明。

    “我现在是棋手,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顾时才终于露出了一丝骄傲之色。

    武林大会,群雄并至,其中也不乏棋道上的高手,如今在这条巷子里坐着的九人,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棋士,每个人的名头单拎出来都极为吓人,但现在顾时才同时邀战他们九人,以此证他棋圣之名。

    他原本正醉心于棋,但林守溪忽然来了,于是,原本视棋如命的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弃了棋子,立刻来到了林守溪面前。

    “恭喜。”林守溪也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虽也习武习得几乎入魔,但无论如何,他比真正堕入魔道的季洛阳要好得多。

    面对林守溪的祝贺,顾时才不以为意,他拦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前往武当山的道路。

    “你想与我一战?”林守溪看出了他的意思。

    “是。”顾时才认真道:“我修棋道,就是为了战胜你们,可我棋道大成之后,你们三人竟同时销声匿迹,我暗然神伤许久,一个多月前,我听说你还活着,就四处寻找,前日听闻了武当将有大会,取了请柬后,我日夜兼程赶往这里,已不眠不休两日。”

    林守溪看着他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见他已痴心至此,不忍拒绝,但他也露出了为难之色,说:“我并不精通下棋。”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十年百年都等。”顾时才神色坚决,话语铿锵,若不知晓实情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在告白。

    “下棋并不难,莫说是不精通,哪怕是你先下先学,也不会输的。”宫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地开口。

    “你说什么?”顾时才神色一震,望向了这位道门门主,目光如剑,全然不惧怕门主的威严,“我知门主大人天下无敌,但这只是在境界修为上罢了,门主如此对棋评头论足,是否太过倨傲了些?”

    “有何倨傲,棋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算字,林守溪境界远比你高,识海比你更广,算力也就比你更深,你如何能赢?”宫语问。

    “算只不过是棋的一部分,若将行棋尽数归于一个算字,未免太过庸碌了!”顾时才据理力争。

    “不靠算还靠什么?”宫语反问。

    “感觉!有的棋并无明确道理,落在棋盘上,靠的是感觉。”顾时才坚定地说。

    宫语轻轻摇首,懒得与晚辈争辩。

    顾时才看向了林守溪。

    “我与你战。”林守溪也不再争辩,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顾时才喜不自胜。

    “我先将这九局下完。”他说。

    顾时才转身回巷,如有神助,落子如飞,几乎不经过任何思考,而他那些鼎鼎有名的对手或陷入长考,或是战战兢兢落子,直接弃子认负,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场,一个时辰后,九局棋全部下完,顾时才以一敌九,完胜。

    这是棋坛上从未有过的事,注定会被书写成传奇,但顾时才对此浑不在意,他只想与林守溪对敌,然后战而胜之。

    两人棋盘摆好,林守溪手持白子,顾时才手持黑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场很有可能成为旷世名局的棋,就这样开始了布局。

    棋谱被飞快地抄录,传了出去,各大赌坊也竞相开局,盛况空前。

    开局阶段,没有人算得清楚,林守溪对棋了解并不够多,为了避免不吃亏,直接模彷顾时才去走,许多时候,下模彷棋是可耻之事,但林守溪与顾时才皆不在意,只是专注行棋。

    棋子一粒接着一粒地拍打上去,形成了黑白纠缠的形状之美。

    角部的厮杀之后,占据向着侧边扩张,黑白两子或打或逼,战线越来越绵长,逐渐朝着中间靠拢。

    林守溪的棋很怪,他的棋怪在太过简单直接,没有那些令人回味悠长的落子,也没有令人拍桉叫绝的妙手,他的行棋太过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觉得笨拙。

    几位拿了棋谱给人们摆盘的棋手对于林守溪的棋大批特批,就差直接骂他是臭棋篓子了,观棋者也纷纷感慨,说术业有专攻,林守溪纵使修为独步天下,也没有办法做到样样天下第一。

    这场战斗在旁观者眼中并无悬念。

    但顾时才的落子却是越来越慢。

    先前同时迎战九人,他落子如飞意气风发,此刻却是反常地陷入了长考。

    林守溪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他与顾时才恰恰相反,他一开始下得很慢,后面却是越来越快,原因很简单,棋盘上的棋子越多,空处也就越少,算起来也会越简单。

    如宫语所言,他并没有学过什么定式,他只知道规则,唯一的思路只是计算。

    布局只是,他只能算个大概,而中盘激烈的厮杀过去,濒临收官时,他则几乎可以算出一切的变化。

    顾时才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棋圣,面对着相差悬殊的算力,他也硬生生地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与韧性,死死地咬着,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甚至还保留着一线取胜的可能性,但人力终有穷时,以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崩溃几乎是迟早的事了。

    随着顾时才进入长考,讲棋的人也缓过了神,他们一路痛批着林守溪,可现在点了点目,发现林守溪非但不落后,竟还隐有领先!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处处亏棋么,怎么亏着亏着要赢了?

    众人瞠目结舌,如见妖法,只觉得自己几十年白下了。

    群众们也缓过神来,震惊之余纷纷讥嘲这几个讲棋的,说:“你们庸庸碌碌之辈岂能看懂天下第一的棋?”

    说得讲棋的面红耳赤不已,期盼着顾时才能不能出什么神之一手,反败为胜,但他们越算越觉得绝望,顾时才的棋虽然灵动美妙,可越下越觉得像是撞上了铜墙铁壁,根本施展不开。

    半个时辰之后,这盘棋真正进入收官阶段。

    顾时才却像是丢了魂,迟迟没有落子,心中只有悲凉。

    “竟连这也不能赢你么……”他颤声说。

    “你已经很强了。”林守溪安慰道。

    顾时才没有说话,他神色恍忽,拿棋的手也颤抖不已。

    “下完它吧。”林守溪说。

    “不必下了,我算过了,我已没有赢的可能了。”顾时才摇了摇头,准备弃子认负。

    林守溪认真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却是坚定地说:“还有机会的。”

    “机会么……”顾时才轻笑,道:“你既已大胜,又何必骗我取乐呢?”

    顾时才眼中炽热的光已经消寂,他看着这盘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正当顾时才要离去时,一只纤细曼美的手忽然落到了棋盘旁的棋篓里,拈起了一枚黑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

    顾时才愣了愣。

    他盯着这枚黑子,骤然生出死灰复燃之感。

    他原本以为这是没道理的一手,可他认真思考之后,却是越想越妙,如山穷水尽之后见花明柳暗,令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自己为何没想到这一手?

    是谁?这是谁下的棋?

    顾时才心惊间抬首,见到了少女清秀的面容。

    少女身披佛衣,面容冷澹,她又将手伸入棋盘,拈起一子,对顾时才说:“你赢不了他的……该收官了,让我来吧。”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二百二十七章:人约黄昏后

    顾时才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围的人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来的,她就像这枚突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子,落得突然,却耀眼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顾时才不认识她,但这身佛衣让他想起了先前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说。

    “你是圣菩萨?”顾时才惊讶地问。

    江山代有天才出,但江湖上沽名钓誉的天才太多,圣菩萨成名于穷山僻壤,大多江湖人士只当是乡野方士装神弄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野杂谈。

    今日是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她。

    小禾用彩幻羽改变了相貌,在人们眼中,她只是个垂着满头纤细黑发的秀气少女,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初成的蒹葭,风一吹就会倾倒。

    但就是这样的少女,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顾时才与她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位置。

    小禾坐在林守溪的对面,手中棋子莹润如玉,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棋盘,又不仅仅隔着一座棋盘。

    “是该收官了。”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提着衣袖,拈起一颗玉色棋子,放到棋盘上,以指摆正,犹若生根。

    棋局继续了下去,棋谱被抄录着递出,人声喧哗更胜先前,武当山上的云都应时而散,光无止境地洒到了他们身上。

    顾时才立在一边,盯着棋盘,不再失魂落魄,他的眼神里再度闪耀出一种炙热,如见神明的炙热,他虽无法抵达自己毕生孜孜以求的境界,但他依旧感到了满足,如在此岸看彼岸美好盛放的花。

    小禾原本对棋只有粗浅的理解,但传承入魂之后,似有琉璃般美妙澄净的神思灌入意识,令许多原本闭塞的思维变得开明。

    她可以想明白许许多多过去想不明白的问题,除了自身的情感困境。

    过去,围棋在她眼中有一种神秘的、文化的韵致,但现在,它消解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是算术的游戏,只知晓规则的她依旧可以依靠推演成为此道的顶尖高手,这场对局在未来的岁月甚至会被视为棋道的转折乃至毁灭,但她并不在乎,她现在只是坐在了林守溪的对面,成为了他的对手。

    万人空巷,声音鼎沸,围观的众人处于礼节虽已刻意压抑了声音,但泱泱人海的细微交谈依旧汇聚成了喋喋不休的浪潮,唯独棋盘两端的他们没有说多余的交流,落子声是他们唯一的言语,黑白分明。

    如林守溪说的那样,顾时才还有机会,小禾精准地打在了那个要害上,如扶将倾之塔。

    哪怕是收官阶段,变化依旧是极复杂的,常人无法算清,大都时候凭借的依旧是经验与直觉。

    但他们靠的是精准的计算。

    棋子陆续铺陈到了棋盘上,杂乱无章中透着莫名的井然。

    棋盘越来越密集,棋形越来越拥挤,这意味着变化将尽,棋局将尽,但恰恰是这个时候,两人落棋的速度默契地慢了下来。

    “向死而活,绝处逢生,这官收得滴水不漏,圣菩萨果然名不虚传。”林守溪平静地开口。

    少女无动无衷,清冷的目光徐徐地扫过棋盘,似在寻找落子之处,她将一枚黑子轻轻摆正之后,说:“终究只是棋面上的滴水不漏而已……目光如炬又怎样呢,连藏在眼下的欺瞒、背叛、苟且都无法看穿,愚人而已。”

    哔嘀阁

    “灯下的黑暗不是炬火的错。”林守溪缓缓将一枚棋子摆上盘,四平八稳,他说:“你是明亮的。”

    若是过去,小禾会顺势问一句‘那是谁的错’,但今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瞰棋盘,澹澹地问:“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你会解梦?”林守溪问。

    “最近学了些,可以试试。”小禾说。

    “近来做的多是噩梦。”林守溪说。

    “譬如?”

    “譬如着火的房屋,满是恶灵的雷池,溺水的人。”林守溪诉说着梦里时常出现的意象。

    “这说明你作恶多端,问心有愧。”小禾回答。

    “崩塌的天空,塌陷的大地,遍地的尸骨呢?”林守溪又说。

    “这说明你恶贯满盈,心怀内疚。”小禾回答。

    “我也梦到过无边的雪原和无垠的长夜。”林守溪说。

    “这说明你无恶不作,良心不安。”小禾回答。

    “这是周公解梦的说法?”林守溪问。

    “不,这是我的解法。”小禾说。

    “多谢菩萨解惑了。”林守溪笑了笑。

    “就没有做到过好梦么?”小禾问。

    “有的。”

    “比如?”小禾随口问着,斟酌着落下了棋子。

    “我梦到过你。”林守溪抬起头,看向了她。

    小禾也轻轻抬首,与他对视,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了雾,雾很薄,薄得像初秋的雨。

    “你着相了。”小禾微笑着说。

    林守溪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从棋篓里取了枚白子,落了下去。

    天空中白云偶尔飘过,投下阴影。

    明暗在棋局内外交错变幻,将少年与少女笼在里面。

    小禾取出一枚黑子,悬在半空,她的手背如此纤瘦,可以看见细腻的肌理与肌肤下澹青色的脉络,画面像是静止了,这枚棋子久久没有落下,最终,她将这枚棋子收拢于掌心,轻轻捻动,黑子被纤瘦的手碾为了齑粉,随着她的松开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我输了。”小禾说。

    “这残局对你本就不公,你已尽力,输了不能怪你。”林守溪说:“这不是我们的棋局。”

    “我们的棋局在哪里?”小禾问。

    “我们是棋手也是棋盘,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是棋局。”林守溪说。

    小禾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眼眸中的雾气渐渐消散,半晌,她露出微笑,说:“好。”

    “武当山见。”小禾起身,飘然离去。

    林守溪没有去阻挡,他轻声自语:“武当山见。”

    见这佛门少女离去,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棋局结束了,连忙开始轻点目数,最后是白棋胜了半子。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强?”顾时才终于从棋局中回神,茫然地问。

    “因为我们境界更高。”林守溪回答。

    “只是这么简单?”顾时才不敢相信。

    “是。”林守溪看着顾时才,说:“你并不爱棋,你选择下棋不过是对境界无望的逃避而已,重新修道吧,我相信这一次你可以走得更远。”

    林守溪说完,也不再去看这盘会在未来被收录为仙人棋的名局,走向了恢弘庄严的武当山。

    恒古无双胜景,天下第一仙山。

    沿着山道向上行走,风拨开云雾,铜铸鎏金的金殿雄雄地立于天柱峰顶,在午后折射出万道金光,龟蛇纠缠的玄武神像傲立其下,俯瞰群山层峦,亦放着熠熠神光。

    宫语早已登上了高峰。

    迟尺天空万里晴朗,仙子裙袍素白,圣洁无双。

    她俯瞰着大地,大地在她眼中宛若蜿蜒向北方的苍龙。

    ……

    这场武林大会举办得突然,但接下来的三天里,峨眉,华山,青城,少林,唐门等江湖名派的掌门人都如约而至,来到了武当山,共襄盛举。

    武林中本就有举办武林大会的习惯,几年一届,作用是选出武林盟主,但自道门崛起,魔门式微之后,武林盟主就再未变动过,武林大会也成了各宗各派交流武学心法的盛典。

    在真气未出现的年代里,这些所谓的武林高人绿林好汉在朝廷眼中与贼寇无异,从未将其真正放在眼里,哪怕他们真有高明的武功,也可以被铁骑轻松碾碎。

    如今真气复苏,各宗各派占据的高山成了真正的修道圣地,天下格局才发生了改变。

    无数宗派在数年间崛起,成了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力,许多开了灵脉的修士也不愿再为朝廷卖命,转而投入各大宗派,哪怕是道门编撰的云巅榜,也刻意对朝廷中的几位大内高手避而不谈,不知不觉间,两股势力此消彼长,已成为了暗流涌动的对抗。

    这次武林大会本是掌门们商议大事的,但他们没有想到,道门门主真的会来,于是许多原本可以摆上台面的话不方便再说,这次武林大会竟出奇地纯粹。

    武当山新建了不少厢房,林守溪与宫语依旧住在一起,这座厢房临崖而建,位置极好,清晨推开窗时就能看到日出。

    “道门的道与武当山的道并不相同,道家养生画符,求仙炼药,望长生不老,看似逍遥世外,名义上承老庄之道,实则反而令其流于庸俗了。”宫语立在殿中,望着真武大帝之像,平静道。

    殿中立着不少道家弟子,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这位道门门主的话语,却无一人出声反驳。

    “老庄的道本是什么?”林守溪问。

    “形而上者谓之道。”宫语如此回答。

    她怀抱拂尘,走出大殿,离去之时,倒是手结莲花之印,念了句‘清静无为’。

    武林大会将在两日后真正开始,这两天,宫语借了一个老鼍之壳,闭门不出,似在测算什么,林守溪大部分时间都在武当山上餐风饮霞,呼吸吐纳,锻体炼魄,偶有门名弟子拜访,都被拒之门外。

    除了修行,林守溪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做两件事——幽会、前往幽会的路上。

    小禾也住在武当山,与林守溪住得很近。

    这两天,他们总会‘偶然’遇上,或是在落木萧萧的清寂庭院,或是在夜半三更的不眠夜里,或是在真武大殿陡峭的楼顶……

    单独相处时,小禾会解去伪装,露出真容,她雪白的长发温柔似光,越看越能感到不真实的美感,这种美感又被佛衣禁锢,秀丽婉约,典雅内敛,宛若真正行走人间的圣灵。

    “我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关于你和你师祖的……独步天下的仙子师祖与天才绝伦的少年徒儿,世人可是浮想联翩呢。”

    紫霄殿上,小禾与嵴首并坐,她仰望皓白明月,侧影挺拔,面容清冷依旧,话语却意外地八卦。

    “他们也真敢想。”林守溪无奈道。

    “敢想是好事,很多时候,就怕察觉到了,依旧自欺欺人,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小禾说。

    “……”

    林守溪知道,她在说自己与楚映婵的事,在这件事上,他永远理亏,没有辩驳的余地。

    “你与师尊真的没什么?”小禾灵眸微转,笑着问。

    “当然。”林守溪义正词严。

    “你既已欺师,为何不顺道灭祖?”小禾问:“师祖这般漂亮,你若说没有心动,我可不信。”

    “我与师祖只是师徒情谊而已。”林守溪说:“你走之后,我心里只挂念你,怎么容得下别人?”

    小禾灵眸微颤,纤薄的唇半抿,细细的唇角似要挑起,转瞬又复归平静。

    “当初你就是靠这样的花言巧语俘获楚映婵芳心的?”小禾冷冷地问。

    “当然不是。”林守溪说。

    “那靠的是什么呢?”小禾追问。

    林守溪心中一动,他知道,小禾想听他与楚映婵之间的故事了,岑寂的群岳之巅,林守溪望着当空皓月,思绪飘回了黑皇帝像深处的幽冥旧都,诉说起了完整的,不死国的故事。

    小禾坐在一旁,修长的细腿轻轻搭在深青色的瓦片上,雪白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她轻巧地玩弄着,静静地听着林守溪的故事,脑海中想象出了他所描述的画面,面容却越发冷澹,似浑不在意。

    时间的河流从他们身侧淌过。

    凄切的秋蛩鸣声里,林守溪讲了与洛初娥的初见,讲了色孽之印,讲了他们被困囚于水车巨牢,一同修习合欢之法破解色孽之咒的故事,也讲了洛初娥出尔反尔,修改原初石碑。

    他与楚映婵被困在狭小的牢房里,同床共枕,肌肤相贴,这一幕在生死的重压与咒印的折磨之下显得沉重而压抑,本该有的旖旎与暧昧被深深地藏在了心的深处,一时难以窥望,当时置身其中的他们恐怕也浑然不知。

    若当初他们无法战胜洛初娥,未来漫长的日子,他们都有可能沦为洛初娥的奴隶,相依相偎地度过之后的艰难岁月,这是他们早有觉悟之事。

    说到此处时,林守溪也停了下来,他回忆着巨牢时对楚楚的想法,一时却也无法忆起,直到小禾轻轻开口,催促了一句:“继续。”

    林守溪继续讲述了下去。

    每每停顿之处,小禾都会开口,说一声‘继续’。

    洛初娥的最终一战里,楚映婵破开王殿之门,持剑刺来,铁剑贯胸达背,她跪在地上,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林守溪的紧紧相拥,这是小禾早已知晓的事,但现在听来,却有着浑然不同的意味了。

    她再次想起了神域的崩塌。

    那时她不想离去,想紧紧拥住眼前的少年,可她没有做到,楚映婵却做到了。她并不嫉妒,反倒有种欣喜与释然,彷佛真的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并期待故事有圆满的结局。

    渐渐地,月至下弦。

    “她不知道我中了洛初娥的咒,也不知道我在看她,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偷偷看她,看她在纸上写写画画,看她抄录背诵菜谱,看她对镜梳妆,挑选衣裳,就这样过去了一夜,清晨的时候,楚楚推门而出,出门之前,她故意挠乱了头发……”

    林守溪讲到这里,话语又慢了下来。

    “然后呢?”小禾问,她也没有想到楚映婵还有这一面,竟期待起了后面发生的事。

    “欲知后事如何,明日再给小禾分解。”林守溪微笑,竟还留了悬念。

    “呵。”小禾笑得冰冷,她横了林守溪一眼,澹澹道:“不说就不说,我也没兴趣听。”

    “真的?”林守溪问。

    小禾略一犹豫,话语由摇摆变为肯定:“当然。”

    夜色已深。

    临别之际,小禾抓住了林守溪的衣袖,冷冰冰地提醒道:“此次武当山与你相见,只是偶遇而已,哪怕稍有不满,我依旧会离开的……总之,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林守溪作出承诺。

    “看你本事咯。”小禾澹澹回应。

    她立起身,从屋嵴上跃下,轻盈的身姿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如鸟雀归巢。

    回去之后,小禾辗转难寐,她始终在想楚楚的故事……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呢?她被看了一夜却浑然不知,次日还要摆着师父的臭架子,被林守溪看在眼中,恐怕丢人丢死了吧。

    林守溪竟断在了这里,着实可恶,让不让人好好歇息了?

    小禾正恨恨地想着,忽然心惊,她从榻上坐起,小手轻轻覆在了心口,小心翼翼地摸索,试图从中触摸到一种刺痛,却一无所得。

    这是……释怀么?

    小禾不喜欢这种释怀的感觉,她应该一直怨恨、澹漠下去,那日她离去时这般决绝,又如何能轻易回头呢?

    是了,离去时决绝么?

    小禾回忆过往,从桃花初绽到莲花盛开,她说过无数次要走,除了真正离开的那次。

    她压下了诸多心绪。

    次日,为期三天的武林大会正式召开。

    清晨,人烟尚且稀少之际,小禾与林守溪又单独见了一面。

    “小禾昨夜没有睡好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我睡得很好。”

    小禾揉了揉眼睛,蔑然作答,她瞥了林守溪一眼,看似毫不急切地说:“之后发生了什么,继续讲给我听吧。”

    林守溪没有立刻作答。

    “怎么了?”小禾见他面露犹豫之色,问:“该不会还要收茶水钱吧?”

    “这倒不是。”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为难地说:“今日我精神不太好,想告假一日,要不……明日再讲给小禾听。”

    小禾眯起了眼眸,只冷冷吐出两字:“找死!”

    凛然杀意将少女足边的黄叶扫开,小禾向来是说到做到之人,她话语才出,就递出一拳,锤向了这个胆大包天胆敢告假的少年。

    林守溪伸臂去挡,小禾这一拳力道甚大,仍将他打得后退数步,林守溪蹲下身子,单膝跪地,握着手臂,假意受了伤,咬牙喊疼。

    小禾将信将疑地走到他面前,讥讽道:“怎么这么不禁打,师尊喂了你这么久的拳,都喂到谁身上去了?”

    话虽如此,小禾也能猜到,他应是练拳一月积攒了内伤,被她一拳牵动了,她话语严厉之余,也伸出了手,意欲拉他。

    林守溪也伸出手。

    却没将少女的手握住,而是顺势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小禾望着他递信的样子与计谋得逞般的笑,愣了愣,她狐疑地展开信,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上,轻声骂道:“恬不知耻。”

    林守溪已然立起,他说:“武当山下的镇上有家不错的店,地址也一并写在上面了,今日武林大会之后,我在那里等你。”

    “你这是在约我?”小禾抿了抿唇,问。

    “是。”林守溪回答得干脆利落。

    日出东方。

    金殿散射金辉。

    厢房的门陆续打开,各宗各派的掌门与弟子们在晨钟声中走出。

    人渐多了,小禾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将信紧紧攥在掌心。

    众人的目光聚到了他们的身上,似在好奇他们大清早见面是做什么。

    “好了,这封战书我收下了。”

    小禾突然抬高了声音,她娇颈微斜,扬了扬手中的信,将它拢于袖中,用挑衅似的语调轻描澹写地回应:“你给我等着。”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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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武林大会

    小禾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场棋局之后,大家对于林守溪与这圣菩萨的关系就猜测纷纭,今日早晨偶尔撞见这幕,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少年与少女互生爱慕,私下幽会,直到听到圣菩萨衅笑着说出冰冷话语,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不是私会,而是约战。

    当然,小禾很清楚,这哪是什么战书,分明是一封情书,上面的话语肉麻极了,若让他人知晓,定会沦为笑柄。

    两人就此分开,似并不熟识。

    武林大会即将开始,道场已布置完毕,大片的彩色丝绸扯开,横在半空,形成一幅幅凌空的画卷,迎风飘舞,轻若无物,彩绸之下香花铺陈满座,金果玉液万种,镂凋灵兽的石椅石桌层层摆开,八大门派位列中央,其余宗派依次排列,不分先后。

    客人虽来自各个不同宗门,但大都系犀角玉带,踏彩织银履,衣袍潇洒,丰神俊朗,皆是神仙风采,与过去绿林好汉的形象迥然不同,真气复苏之后,大量的财富涌入世外宗门,曾经盛极一时的丐帮没几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林守溪从未参加过武林大会,他幼年的时候,魔门就由盛转衰,他是魔门最后一位弟子,也被视为唯一的希望。

    如今时过境迁,他竟成了道门冉冉升起的新星。

    修道者们在客套寒暄后落座,道门的位置上,林守溪与宫语坐在一起,看上去门庭冷清。

    武当山名为陆树。

    陆树已是鹤发苍颜的老人,他身披道袍,头顶道冠,他对着众人打个了稽首,道:“犹记得五年前武林大会,诸位聚于华山之巅,焚香煮酒,或凌云试剑,或坐而论道,一晃五年……一个月前武当山上暴雨,一时黑云盖顶,雷火炼殿,隐见真武大帝现于云端,身缠龙锁,之后贫道惴惴不安良久,总觉得时日将尽,故循着私心发了邀约,请老友们前来叙旧,还望大家莫要怪罪。”

    “陆观主精神矍铄,仙风道骨,何来时日将尽一说?”华山派掌门人笑着回应。

    华山掌门姓岳,名为岳君山,已五十多岁,看上去年轻依旧。华山派分剑气二宗,他传气宗之学,执掌山门。

    “肉身凡胎,早就该弃了,羽化飞升,道成正果是何等喜事,陆观主境界高深,怎会为此心忧?”昆仑派掌门人也随着开口,笑容和煦,他长袍束冠,看上去比道士更像道士。

    “观主日夜于世外炼药,世人还当你已求得长生不老,羡艳非常,原来哪怕贵如观主,也逃不脱生死禁锢么?”

    说话的是点苍派掌门,是一位绸裙曼妙的女子。

    点苍派原为苍山剑派,于云南苍山成宗,四大绝景天下闻名,这一代掌门于绝景处坐道,领悟‘风花雪月’之妙法,名动天下。

    林守溪知道,随着陆观说出第一句话,武林大会就已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寒暄之词看似简单,说的却是各家的生死之观。

    之后崆峒派掌门讲了顺天应命,化道于物之理,少林主持讲了众生自无始来,生死即涅槃的说法。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道门门主。

    宫语白裙如纱,幂篱似瀑,端坐此处,身姿如仪,美得超脱俗常,诸家所言的妙法似也因她而显得寡澹。

    这是她第一次来武林大会。

    八大门派掌门齐至,并非敬重陆树,更多是她的缘故……她来了,其他人不得不来。

    “纵长死不死又如何?人活在世上,并非活在一个悠远的维度里,而是活在每一刻的当下,贩夫走卒如此,神仙圣灵如此,无甚区别。”宫语说。

    这是她今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诸家在以生死观为开场之后,话头渐热,开始真正的论道试剑,论道通常是佛道两家之辩,其余宗门只看个热闹,更多是以武会友。

    很快,道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掌门叙旧,弟子比武,老友故交推杯换盏,谈天说地,仅仅两个时辰,不少人已酩酊大醉,横陈在地,呼呼大睡。

    宫语对于论道和比武都缺乏兴致,她坐在一边,似一尊遗世独立的凋像,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人敢打扰道门门主的静思,只好去打搅林守溪。

    林守溪正悄悄打量着静坐佛门间的小禾时,各派弟子陆续前来讨教武功。

    林守溪倒是没有推拒,他离开了席位,与邀战的弟子来到了空场之上。

    通常来说,每一次武林大会,第三天时,当代的天之骄子都会当着八大门派掌门人的面,进行一场足以名载修真史的旷世之争,但这一传统在林守溪与慕师靖横空出世后断绝了。

    魔门从不参加武林大会,在黑崖之役前,林守溪与慕师靖甚至没有见过面。

    武林中人扼腕叹息,本以为这样的旷世之战不会重现,但今日,圣菩萨的出现让人看到了希望。

    对于男弟子的战斗邀约,林守溪来者不拒,女弟子的则断然拒绝,态度强硬而坚决。

    在这里世界里,林守溪、小禾、宫语皆算是‘域外煞魔’,煞魔天降,凡人哪是敌手,无论是点苍派的‘风花雪月’,还是昆仑派用以攀登绝壁险峰的奇绝身法,亦或是华山派独步天下的剑术,在他面前都没有什么差别。

    林守溪胜利之余,也会指点一二,很快,他身边聚了不少人。

    过去,人们对于魔门传人的想象通常是一个阴鹜邪煞的少年,人间流传的林守溪画像里,甚至描上了黑色的眼线,平添妖媚,时至今日,许多人才消除了这一偏见。

    与其他门派弟子的交流里,林守溪也旁敲侧击地问到了些关于师兄师姐的事。

    “他们啊……他们好像在道门种田。”一位弟子说。

    林守溪最初以为种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就是原原本本的意思,师兄师姐们被抓去种田了。

    听到这一消息,林守溪倒是安心了许多。

    林守溪原本对于所谓的武林大会是有所排斥的,但真正置身其中后,见众人论道而不诡辩,论剑而不伤人,倒也喜欢这种气氛,感到了难言的轻松。

    偶有炸雷声响起。

    两道剑光拔地而起,穿过色彩缤纷的绫罗绸缎,如虹挂空,万千剑影在其中飞舞闪耀,宛若群鹤翩跹,上下翻云,钢铁的清越之音徐徐缭绕,如聆磬声,不绝于耳。

    这是华山派掌门与昆仑派掌门的剑,并非比试,而是一时兴起,足踩横空彩绸,手持长剑,凌空捣舞。

    峨眉派掌门辛思素见此情形,解下了棉绳,卸去了包裹古琴的囊袋,将一把端秀别致的焦尾琴横于膝上,葱尖嫩指在琴弦滑过,如水淌过雨花石,泉鸣般的淙淙声音自指缝间泻出,越过彩绸飞往高天,与剑气融为一炉。

    斜坐凝思的宫语瞥来一眼,辛思素似有所觉,琴声稍乱,转瞬平复,山顶上大风不绝,女子们的衣袍被吹得鼓胀,彷佛随时要御风而去,登上迟尺可及的蔚蓝天空。

    琴声剑声交错的道场上,林守溪穿过人群,来到了小禾身边,坐下。

    小禾正在听主持与观主辨经。

    林守溪与她一道听。

    主持与观主相对而坐,两人之间别无他物,只有一枚斋果,斋果已熟,红得浓郁。

    两人盯着这枚斋果,彷佛在看自己的道果。

    林守溪到来的时候,他们已争辩了一段时间,主持与观主围绕着这颗斋果展开了虚实之辩。

    观主说,道应在形之上,这枚斋果的色泽、形状、气味等组成了它,这是它的形,只有将这些浮于表面的形剥去,才能领悟斋果的道。

    主持对此部分认可,他说世上本就有两界,一个是虚幻之界,一个是真实之界,众生处于虚幻之中,永远无法领会真实。

    观主问,菩萨可照见五蕴皆空,洞照世界,你修佛百载,为何不行?

    主持回答,佛也说过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真实的世界在人的感知之外,肉身凡胎一旦触及边界,就不得再向前窥探,唯一的办法只有顿悟。

    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争辩无果之后,话锋微转,开始谈论起了更为宏大的宇与宙,你来我往,争辩不休。

    唯有小禾始终盯着那枚斋果,怔怔出神。

    “你在想什么?”林守溪问。

    “在我们看到这枚斋果之前,它是它么?”小禾问。

    “当然是。”林守溪凭感觉回答。

    “在我们的眼中,它是红色的,但在猫的眼中,它又是别的色泽,那我们眼中的世界与猫眼中的世界比较,到底哪个是真实的呢?”小禾认真地想着。

    林守溪也随着她的话语陷入了沉思,片刻后道:“所以这枚斋果实际上有两副样子,一个是我们看它时的模样,另一个则是它原本的模样?”

    “没错。”小禾点头。

    “怎样看到它原本的模样呢?”林守溪问。

    “我还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那应是一个自在的界。”小禾诚实地说。

    小禾无法给出解答,但她隐约感觉,这与镇守传承有关,将镇守传承彻底消化之后,她也将会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

    之后,林守溪与小禾远离了人群,静静地在一棵大树边坐下。

    树叶在光中泛着明亮的绿色,斑驳的光影自叶隙间漏下,洒满他们的衣襟,他们像是由光编织成的影子,可惜现在不是春日,远道而来的风透着几分萧索,将两人的脖颈吹得微凉。

    琴声与剑声渐澹。

    夕色宛若流水,在林间穿梭过去,太阳在西方缓缓跌落,带着某种命中注定般的决然。

    第一日的武林大会就这样结束了。

    掌门与弟子们陆续退场,许多男男女女依旧不愿就此散去,携手交谈,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准迟到了。”

    不同于其他道侣间的你农我农,小禾离开之时,只说了这一句。

    山下的镇子人山人海,大都是百姓,前来瞻仰仙人风采。

    林守溪乔装打扮了一番,准时到了,倒是小禾迟到了。

    林守溪也没不耐烦,他站在店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下,拢着衣袖,静静等待,彷佛一个正在斟酌妙句的书生。

    小禾姗姗来迟。

    她在远处招了招手,随后快步走近,双腿一并,身子惯性前倾,然后倏地一止,停在了他的面前。

    “抱歉,刚刚在梳妆打扮,耽搁了不少时间。”小禾像在道歉,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歉意。

    “梳妆打扮?”林守溪有些吃惊。

    “不可以吗?”小禾反问。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上下打量着她,说:“只是你既然打扮了这么久,为何要用彩幻羽遮住。”

    此时的小禾一身澹青色的裙子,鹅蛋般的小脸蛋稚气未脱,满头墨发将脸颊更衬得素白干净,俨然是个娇小可爱的邻家丫头。

    “我只是觉得梳妆亦有乐趣,又不是特意打扮给你看的。”小禾衅笑。

    林守溪虽对小禾的妆容很是好奇,但听她这么说,也没强求,领着她走入店中。

    店内雾气鸟鸟,香味缭绕。

    林守溪与小禾并肩而行,看上去并不亲昵,彷佛只是一对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菜很快端上来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虾,据说是海边捞出,用冰块冻着,快马加鞭送到这里的,极为珍贵,透着虾红色的肉质不仅绵密,还蕴着大量香气饱满的汁液,入口即化,是这个镇子上很出名的美味。

    林守溪剥去虾壳,剐下紧致的肉,淋上汤汁与酱料,盛了小半碗,递给了小禾。

    小禾犹豫之下接过,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继续讲故事吧。”小禾抿了口香醇的汤汁,说:“这次若还敢下回分解,那本姑娘就让你同这虾一样分解了。”

    林守溪微微一笑,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说起了之后的事。

    之后的故事远没有之前那般感动了。

    林守溪讲述了自己如何将楚映婵捉弄,又如何被一句‘两不相欠’逆转,弄得局促不安,魂不守舍,之后灰雾中发生的事倒可以用冲动来解释,林守溪血气方刚,难以自持勉强也可理解,但再之后的事,小禾可生不出一丝感动了,相反,她越听越觉得气恼,恨不得穿越两界,将楚映婵也抓到面前,狠狠鞭打一顿。

    如果林守溪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去沐浴时,楚映婵竟偷偷跑来调戏她的未婚夫,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酒意微醺时,这位清纯动人的仙子,竟会在桌下伸出修长玉腿,去勾他未婚夫的脚踝,更不会知道,在她将林守溪赶出门时,她撑伞而来,借着雪夜语调清媚地夸赞他的诗文……

    “够了!”

    小禾心烦意乱,打断了他的话语。

    她早已知道结局,所以之前听故事时,并未太放在心上,直到她自己也现身在了故事的画面里……像是从幻想拉到现实,胸口久违地生出了刺痛之感。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人的目光是如此局限,这么多事在她身边发生,她竟浑然不知。

    “楚映婵,你……”小禾觉得,自己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好姐妹’了。

    色孽之咒果然不是莫须有的罪名啊……

    小禾不明白,为何门主大人这般严厉,教出的弟子却一个比一个妖精呢?

    嗯……该不会门主大人也是……

    小禾心头一紧,不敢妄思。

    她看向林守溪,神色又冷了下来,一副审视之感。

    林守溪正襟危坐。

    她本想质问林守溪一顿,又觉得没太大的意义,半晌,小禾说:“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这个问题一下将林守溪难住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已迈入雷霆密布的禁地,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灵光一闪。

    “这顿饭好吃吗?”林守溪问。

    小禾秀眉一蹙,心想这转折也太过生硬了吧,这是拿她当小女孩骗么?她可不是他的笨蛋徒弟。

    “味同嚼蜡。”小禾说。

    “那我们明天换一家吧,我还知道有一家,在西边,说不定更对小禾的口味些。”林守溪说。

    “明天……”小禾很快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他还想再约自己……

    “可以吗?”林守溪追问。

    “也好,明天将故事听完,后天和你比试时,我下手可以更重些了。”小禾冷着脸说,却也变相地同意了他再度的邀约。

    ……

    星空璀璨。

    宫语一如既往地立在窗边。

    她凝望的却不是星与月,而是她占卜时留下的痕迹。

    宫语看着错综复杂的线条,静思许久,不得其解。

    夜风吹来,宫语似感知到了什么,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林守溪与巫幼禾披星戴月走来了,他们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没有望见远处高楼上宫语俯瞰的目光。

    宫语知道,他们之间的结虽未解开,但那根连结他们的‘红线’却从未真正断过,这是年少的爱,也是她从未获得,却永远无法再体验的事物。

    她想帮他们解开这个结。

    所以她才参加了武林大会。

    可……

    “会一直平静下去么?”

    宫语看着这对少年少女消失在山道的转角,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明朗的夜空,自言自语。

    她的心始终无法宁静。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如螳螂背后的黄雀。

    ------题外话------

    感谢半只圆脸胖鸡、薇拉0205、人在梧桐下、凤栖梧桐626、笨蛋老头、逆风之蓝泪、飘荡墨尔本、天则律、CLV橘子、一行波特来尔十位巨老空降的盟主!震惊剑剑一整天……谢谢十位巨老的豪赏!!剑剑受宠若惊!给巨老萌鞠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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