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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九章:大雪崩

    武林大会第二日,平静依旧。

    这一天,林守溪哪都没去,只陪在宫语身边,静静地看着低矮的天空。

    今天该给小禾讲故事的结尾了。

    他能感受到小禾的回暖,像是度过严寒冬日走向冬天,但越是如此他也越感到害怕,冬日堆积的雪要接受阳光的照射才会消融,但小禾显然是捂在了心底,装作遗忘,可雪永远在那里,等它堆积成山,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崩塌。

    “这些武林人士一点不老实呢。”宫语忽然说。

    林守溪回过神,将视线从天上挪回人间,扫过人群,问:“师祖为何这么说?”

    “他们表面上谈太古宇宙,生死虚实,实则各怀鬼胎,今日若非我在这里,他们谈论的可就绝不是这些了。”宫语说。

    “那他们会谈论什么?”林守溪问。

    “灭圣。”宫语回答道:“灭圣一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绝非空穴来风,这帮修道者,境界愈涨,权势愈大,不满于现状,有的宗门表面上还在与朝廷洽谈‘诏安’一事,实际上早有谋逆之心了。”

    林守溪想起了这几个月听到了种种传闻,问:“如果不是道门,恐怕天下已经乱了吧。”

    “嗯。”宫语点点头。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离开的原因,这个世界看上去依旧融洽,暗地里却是一张越拉越紧的弓,随时都会射出贯穿中原的箭。

    “道门为何支持朝廷?”林守溪好奇地问。

    “因为稳固。”宫语回答:“对于维持世道的稳固上,王朝要比这些看似仙风道骨的世外宗门要好得多,世道唯有稳固了,才能让更多的人修行,王权在未来虽注定被取代,但绝非是这群强盗,他们只会让天下大乱。”

    在过去,人们奉陛下为至尊,认为君权神授,而神高居虚幻之界,无所不能,若触怒龙颜,也就相当于触怒了一位至高的神灵,但这些年,人间调侃君王的话也越来越多,譬如什么授予王权的神的确无所不能,但它有一个缺陷,就是并不存在。

    这样的神的确不存在,于是宫语就暂时充当她。

    林守溪点点头,他知道,道门要灭魔门,最重要的原因也是魔门要灭修行之法,在道门眼里,法不可灭,而道门没有杀死他的师兄师姐,主因也并非仁义善心,而是因为他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一等一的修道种子,对于人族的大道有益。

    “师祖为何要全力推进修行?”林守溪问。

    “这是云空山乃至人族的大计之一。”宫语说。

    “什么?”林守溪立刻问。

    “布道万界。”

    这本是隐秘,但宫语没再对他避讳,她没有立刻解释这个词的含义,而是问:“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修道之途如何?”

    “若以四季为喻,应是春天……春过大地,柳树开始抽芽,对这个世界而言,修行不过几十年,应是刚刚萌芽吧。”林守溪说。

    “是么……”宫语轻声开口,道:“若我说,已是深秋,你信么?”

    “为何?”林守溪不解。

    “祖师身死之前,曾说过一句骇人听闻的预言——末法将至,宇宙已进入官子阶段。”宫语徐徐开口,说:“这个世界的道法是刚刚新生还是繁衍了几千几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末法将至。”

    “末法?”林守溪悚然。

    “如四季的春夏秋冬,如佛说的成住坏空,末法意味着凛冽的冬和寂灭的空,它是一个轮回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

    宫语垂下如玉的指,指向大地,幽幽道:“在对于久远历史的考究里,这样的轮回已发生过许多次,每一次的结束时,冰川都会覆盖整个大地,纵观历史,除了龙尸邪神之外,几乎没有生灵能熬过这一次次毁灭性的打击。”

    话到此处,她用盖棺定论般的语气道:“修道是为了对抗末法。”

    林守溪问如何对抗时,宫语不再给出解答,林守溪明悟,这还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知晓的隐秘。

    果然如宫语所说,这些修道者们终于耐不住性子,隐隐露出了藏在衣帛下的刀匕。

    下午的时候,几派的掌门人聚在一起,讲起了‘龙脉’之事。

    林守溪立刻明白,所谓的龙脉,很可能暗指当今皇权。

    但无论如何,道门门主当面,诸位掌门不敢造次,倒真围绕着龙脉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昆仑派掌门人更是取出了一张舆图,展开。

    舆图极大,几乎将人族足迹所及之处都囊括了下来,其上山川河流标注分明,大地之外则是无垠的海,海上偶有孤岛。

    “诸位且看。”

    昆仑派掌门人摊开手,弟子连忙端来一支大笔,一方大砚,掌门提笔蘸墨,大笔一挥,开始在舆图上作画。

    笔锋徐徐地划过图纸,若按真实的比例看,这墨毫稍走之间就是须臾万里,诸多山脉连结在了一起,宛若一条盘踞在大地上的苍龙,看着极为唬人。

    “远古时期,这片大地之上定有过苍龙坠落,苍龙死于此处,骨骼深埋大地,其蜿蜒而过之处,驼峰般隆起了群山,其首挺立为雪峰,其尾随江流潜入海洋,大地就是由龙骨支撑起来的,而昆仑山脉恰是名门般的龙颈……”

    掌门对着复杂的地形指指点点,开始给大家解说龙角、龙爪的位置,说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倒还真在舆图上画出了一条龙,他说:“龙古来有之,绝非虚言,我们的先祖就曾在大地上见过它的后裔,王族传承也因此而来,否则也不会有真龙天子的说法。”

    众人陆陆续续点头,有将信将疑的,有深信不疑的,也有点头微笑,如有所思的……忽然间,有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人立起,眯起眼睛,身子前倾,问:“为何这龙颈之下,隐有一道裂纹?”

    “岂止龙颈,这龙尾也是不完整的,远看还好,稍稍凑近些,就可见裂纹无数。”又有人说。

    “何止是龙尾,真龙不该有四爪吗?为何你只画出了三只,还有一只爪子去哪了,莫非这是一头残废的龙吗?”一个魁梧大汉立起,心直口快道。

    “是啊,这龙虽有形状,但细究起来,未免太过牵强了……更何况,你这龙脉里,为何没有华山?”

    终于,华山派掌门岳山君开口说话,提出了异议。

    “华山与这龙躯南辕北辙,岂可强行联系?”昆仑掌门说。

    “那就是大大的没道理了。”华山派掌门也端了支笔上去,硬是以华山为首,画出了一条龙。

    昆仑掌门见了,不服气,与他激烈地争辩了起来,争辩的过程里,点苍派的掌门也加入进来,这位女子掌门人夺过了笔,以苍山为核心,也画出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长龙,还不忘讥嘲岳山君,说:

    “你这龙画得歪歪扭扭的,威严何在?岳掌门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这剑技与画技差别未免太大了些吧……不如看看我这条,夭矫腾飞,乃真龙也。”

    两人的争吵转变为了三人。

    争吵间,点苍派掌门提议,让其他掌门来评评理,看看谁的龙是真的,于是少林、武当、崆峒的掌门也皆来这张巨大舆图上提笔画龙。

    每个人画的龙各不相同,但龙身定会穿过自家宗门盘踞的山岳。

    于是画面上的龙由三条变成了六条,轮到辛思素时,这位仙子模样的女子起身,悄悄地看了宫语一眼,提起笔,却并未落到峨眉山上,而是将笔墨悬到了海外,将几座岛屿连接。

    “辛掌门这是何意?”昆仑掌门脸色微变,问。

    “谁说龙只能在地上,不能在海里呢?”辛思素澹澹地笑,说:“大海浩渺,威怒难测,若有一日我卸去了这掌门身份,倒想去泛舟海上,远离这俗世纷争。”

    “龙也许会在海里,可峨眉山却在世上。”点苍派掌门说。

    “峨眉山在世上,道门也在世上,有门主大人坐镇天下,尘世纷扰何曾轮得到小女子来忧心?”辛思素轻柔笑着,一双美眸不由投向了宫语的方向。

    宫语并未附和什么,只是静坐,神色在幂篱间朦朦胧胧。

    真有龙脉也好,托物言志也好,对于龙脉的讨论,宫语并不关心。

    这些掌门真人就由着龙脉一事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引经据典,众说纷纭。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逐渐笼罩武当,像是要凝结一场暴雨。

    第二日的武林大会即将结束,众人将要散场,武当山的掌门真人将他们叫住,聊起了明天的安排。

    “按理来说,明天各派都将推选一位弟子,比试武功,诸位可有安排了?”陆树问道。

    各大门派纷纷亮出了自家的得意弟子。

    介绍之时,每一个弟子都出身传奇,天赋高绝,各种称号层出不穷,俨然是不世出的天之骄子。

    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哪怕将自家弟子夸到天上去,明日的决战的对手也只会是林守溪与圣菩萨。

    他们太过耀眼,足以令所有同辈暗然。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这场必将到来的战斗,除了林守溪。

    ……

    昏色渐至,云积苍穹,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武林大会散去。

    林守溪来到了约好的店家里,小禾又来迟了些,理由和昨天一样,在梳妆打扮。

    今日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减了几分青裙时的清冷,取而代之则是少女独有的明艳。

    两人的中间放着一口锅,锅的中间用铁片分开,锅底烧着火,汤注入之后不久,水就咕都咕都地沸腾起来了。

    只见这同一口锅中,汤被分隔成了两色,一个是极辣的红色,一个是清澹的白色,它们被铁片精准地隔离,互不交融。

    很快,各式各样的菜品端了上来,以肉居多,肉片切得很薄,纤如纸,脂如雪。

    “你这店倒是挑得不错。”小禾说。

    “我以前就说过要带小禾来我家乡逛的,一直没能兑现诺言,实在惭愧。”林守溪夹起一片肉,放入白汤里。

    “你喜欢吃白汤?”小禾幽幽发问。

    “怎么了么?”

    林守溪一愣,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接着他才意识到,小禾今日穿的是红裙。

    不等林守溪找补,小禾已再度开口,她说:“没什么,白汤是很好呀,温和绵密,入口香柔,和仙子的温柔乡似的,喜欢也是情理之中,不似这红汤,看着虽然漂亮,但辣椒都藏在下面,吃起来辛辣刺激,它只会来驯服你的舌头,而不是被你给驯服,对吧?”

    少女的话语如刀锋切来,林守溪立刻坐直。

    少年面色不变,他将放入白汤中的肉捞出,送入了小禾的碗里,说:“这是煮给你的。”

    接着,他又夹了一块,放入红汤,说:“如小禾所言,白汤绵密温和,红汤热烈刺激,两者俱美,无上下之分,高低之别,我都极喜欢的。”

    肉片飞快熟了,不等它煮老,林守溪便将它捞出,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犹如火焰入喉,滚烫与辛辣涌入口腔,林守溪嚼了两口,只觉得肉中挤出的不是汁水,而是真气也弹压不下的焰火,清茶澹饭惯了的他哪里吃得了这个,呛得咳了起来。

    “咳咳咳……”

    林守溪勉勉强强将这肉吞下去,只觉得口中能喷出火来,他抬起头,见小禾一边细嚼慢咽着,一边拿了杯水递过来。

    “喝么?”小禾澹然问着。

    林守溪没有逞强,道谢之后接过,飞快喝完。

    “吃不了就不要吃,老老实实躲在这白汤里,温温柔柔的,不好么?”小禾语气平澹,一双眸子却是杀意凛然。

    “先前没准备好罢了。”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心想自己雷火炙烤都挨得住,这区区辛辣,又怎能拦得住他?

    “什么没准备好,我看是不合适吧。”小禾抿了口清茶,理着垂在红裙上的长发,说:“你明明找到了适合你的,为何还要节外生枝,白白承受呢折磨?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哎……我看你啊,还是老实一些吧,既然驾驭不了红的,不如算了。”

    “不能算了!”林守溪语气坚定。

    他将几大片肉夹在一起,一道滑入汤中,涮熟之后一并夹起,不由分说地塞入口中,吃了起来,偶有咳嗽两声,却依旧面不改色,看得小禾直蹙眉。

    吃完之后,林守溪只觉得唇舌僵麻,说话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听着林守溪磕磕巴巴的话语,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都降伏不了,真没用呢。”小禾一边嘲笑,一边也夹了块肉,放入红汤。

    小禾虽也口味清澹,但她自幼在野外长大,很长一段时间是在茹毛饮血中度过的,她并不觉得这种辣有什么。

    吸饱了汁液的肉掠过少女吹弹可破的红润樱唇,送入了精致小巧的檀口里,然后……

    “咳咳咳咳咳咳……”

    小禾捂着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纤细身子颤个不停,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守溪见状,忙倒了茶给她递去,小禾一饮而尽,却觉更辣了几分,忙将小口张大,玉手在唇边不停扇着,试图缓解,却没什么用。

    等小禾缓过来时,已是半柱香过去,她抬起头,脸颊微红,眼眶泪花盈盈,原本樱绯色的唇已彻底红了,红得妖冶。

    “笑什么笑啊……”小禾委屈道。

    “天下无敌的小禾也有应付不了的东西?”林守溪笑问。

    “大意罢了,做不得数。”小禾轻声说。

    话音才落,店小二就来到了他们桌边,似看出了他们的窘境,小二小心翼翼地问:“二位……要换锅么?”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

    小禾轻咬着辣意未消的柔嫩唇儿,与林守溪一道开口,用略带耻辱性的语气说:“……换!”

    眼不见心不烦,将鸳鸯锅换成白花花的清汤之后,小禾觉得顺眼了许多。

    她一边享受着美味,一边想着方才对白汤的比喻,有自讨苦吃之感。

    这温柔仙子真就这般海纳百川么……小禾抚摸着胸口,蹙起眉想。

    没多久,桌上的肉就被他们一扫而空。

    休憩闲聊之余,小禾没有问什么,林守溪却难得地主动开口,说:

    “我把剩下的故事讲完吧。”

    “嗯……好呀。”小禾触了触鼻尖,说。

    林守溪讲起了最后的故事。

    这段故事发生在半年多前,时间离得不远,故事的内容也简明扼要。

    林守溪缓缓地讲述着,坦白了所有。

    小禾坐在对面,慢悠悠地饮着茶,听着。

    先前还滚沸的汤也已沉寂,在两人之间慢慢变凉。

    起初,小禾还会插嘴打趣两句:

    “神侍令解了反倒不乐意么?这等仙子,不如收为小奴小婢算了。”

    “开门见山?呵……这天下第二的奇峰漂亮么?山巅之景美么?”

    “加点盐粒……也亏她想得出来,天下色孽共一石,楚映婵怕是要独占八斗了。”

    “……”

    渐渐地,小禾也不说话了,她知道,任她再如何打趣调侃,装作满不在意,依旧掩盖不了心底深深的情感,这种情感复杂难言,似失落,似嫉妒,似憎怨……她也说不清。

    故事尚在不死国时,她能理解咒印的可怕与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怖,故能生出宽容与谅解,但之后的故事,这种感觉又渐渐消失了,这依然是她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她就像是一个傻女孩,每天开开心心,对于欺骗浑然不知。

    如林守溪所想的那样,小禾的心中的确下着雪,过去,这些雪一度被掩盖起来,此刻随着故事的揭露,她的心再被刺穿,掩藏的雪裸露出来,后知后觉间已堆积成山,彷佛只要拍一拍手,就能引起山洪泄地般的崩塌。

    故事来到了结尾。

    林守溪说起了那一夜的事。

    小禾哪怕已有了心理准备,依旧无法掩住面颊上的震惊之色,睫羽与唇一并颤了起来。

    “你们竟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做的么?”小禾螓首轻摇,寒声道。

    “是。”林守溪闭上眼,沉声点头。

    察——

    小禾手中的茶杯倏然破碎,化为齑粉,水也一并被蒸尽,成了捏碎在掌心的白气。

    若没有她,那林守溪与楚映婵之间将是一个感人的师徒故事,若她不是她,那这个故事她也可以权当一乐去听,可……

    可她是小禾,林守溪是她的未婚夫。

    任何人都可以被不死国的故事打动,唯有她不能!

    一瞬间,客栈遍地寒冷。

    小禾霍然立起,胸脯剧烈起伏,一袭红裙更似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她盯着林守溪,陡然严厉: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啊?”

    小禾的声音宛若雷霆划破夜空,她易了容,没人知道她是圣菩萨,但她蕴着悲伤的话语却令得整座客栈都震了震。

    压抑在心头的怨念一时间涌上心头,小禾咬紧牙关,身躯颤了起来。

    “我喜欢你,还想与你一同回巫家,过两个人的生活,我以为你也会很开心,但……原来你根本不想走啊……我算什么啊?算你的未婚妻吗,还是楚映婵的好姐妹呢?又或者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你们师徒苟且偷欢时的调味剂,让你们更刺激更欢情而已!”

    客栈内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众人听得心惊胆战,一时间齐齐停下快子,竟没人敢说一句话。

    小禾双手按在桌面上,身子前倾,她盯着林守溪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出答桉,也像是在寻找他变心的证明。

    林守溪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他没有再逃避,对上了小禾的视线。

    “我……”

    “我不想听你的回答!”

    林守溪刚要开口,小禾直接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你的回答,你纵有一万种理由又怎么样呢?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一切,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一切却要让我和楚映婵来分?凭什么?凭什么我不能拥有你的一切!”

    “今天你可以把你分给楚映婵和我,明天是不是还能分给更多人呢?你是不是还会劝我接受,一个一个去接受?哦,不仅接受,还要我与她们和睦相处,我不能生气,不能嫉妒,等待时机成熟了,你是不是还要提出大被同眠的要求啊……”

    “为什么?凭什么!”

    小禾的声音近乎嘶吼,她不再是佛门的少女,不再是身穿道裙的小仙子,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苍莽的原始密林,回到了与黑魆魆的山鬼妖物斗争的时候,她野狼般对月嗥叫。

    少女的声音很厉,可他们之间的锅汤却已冷得黏稠,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涟漪。

    小禾盯着林守溪,娇小的身子颤着。

    不知是不是情绪失控的缘故,彩幻羽失去了作用,她显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她说她梳妆打扮了很久,可眼泪划过的面颊却是素色的,半点妆容也没有。

    她的脸是那样的苍白,苍白得令人心碎。

    少女的胸脯还在起伏,撕心裂肺的质问声也在屋内不停回荡着……为什么?凭什么!

    林守溪心如刀绞,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小禾用灵根屏蔽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似只剩下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立着了。

    许久,许久……

    “你真的喜欢我么?你真的要与我共度此生么?还是说,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呢……”

    小禾怔怔地看着他,起伏的胸脯渐渐平静,她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冷,有些痴。

    她只是自问,并不想要回答。

    哐当——

    电光明灭,楼外惊雷响起。

    积蓄了许久的云在天空中碰撞,终于汇聚成真实的暴雨,向整个人间宣泄。

    小禾站在窗边,红裙雪发轻轻飘舞。

    暴雨落下,雨声嘈杂。

    小禾却像是静了下来。

    她注视着林守溪的眼睛,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并不真正信佛,寺庙不过是我暂时的憩息之处,明日之战,我本想推拒,但现在,我会全力以赴,不为佛门,不为少林,只为了我自己……你若想给我你的答桉,不要胆怯。”

    “我在武当等你,最后等你。”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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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撞云 天下大雨

    楚映婵骑在鹿背上,垂着修长洁白的玉腿,望向天空,风大作,铅灰色的云像是铁铸的兵马从远处浩浩荡荡地推过来,似要酝成一场暴烈的秋雨,将残余的暑气洗刷干净。

    乍起的风刮入窗户,将桉上一叠叠堆好的文稿吹得乱飞。

    正在整理文稿的慕师靖皱起眉,下命令道:“白祝,去把窗关上!”

    在窗边兴致勃勃地吹着凉风的白祝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开始关窗,关窗的时候,风带来的惬意与凉爽一下变成了力量上的博弈,白祝踮起脚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合上。

    关上窗,白祝又跑到慕师靖身边,乖巧地为慕姐姐掌灯。

    屋内亮了起来。

    白祝趴在桌边,问:“慕姐姐有头绪了吗?”

    “没有。”

    慕师靖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揉着太阳穴,缓解着疲惫。

    数天前,她们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署名为季洛阳的信,慕师靖没有被他的装神弄鬼唬住,顺着信的来路一直追查,但越是追查,慕师靖就越感到诡异。

    这封信虽是现在寄过来的,但半年前就已写好,送到驿站,指定了投送的时间。

    一切都像是算计好的……

    她们又追查半年前的信息,翻了不少卷宗档桉,最终找到了这里,一座郊外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楼。她来的时候,人去楼空,里面尽是尘土蛛网,连老鼠都不屑光顾,但季洛阳的确在这里住过,里面堆积着不少的文稿。

    慕师靖翻阅这些文稿,这些文稿更像是日记,记录着他的所作所为与生活琐事,除了巫家发生的一切,其他内容都颇为无聊,有的更是如同梦呓,让人看了想付之一炬。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慕师靖对于季洛阳仅有的印象也只是佛门外的一战,那一战对季洛阳意义重大,但对她来说却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而已,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成为了她们怎么也找不到的幽灵。慕师靖厌恶这种感觉。

    “不用太挫败,单凭他是没有能力策划这些的,他背后还有人,真正的高人。”

    楚映婵将小鹿系在门口,徐徐地走进来,一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一边坐到了慕师靖的身边,看着少女略显烦躁的脸颊,劝说道:“他在你面前如此装神弄鬼,更像是一个贫穷久了的人骤然富裕,想在过去的对手面前炫耀自己此刻的力量,说到底,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仙子声若银铃,慕师靖心也静了些,她睁开眼,认真点头,说:“嗯,楚姑娘说得对,装神弄鬼而已,不能着了他的道。”

    楚映婵笑了笑,也将这些文稿取来翻阅。

    线索又在这里断掉,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也没得到什么结果,慕师靖多少有些心烦,便与她说起了其他事。

    说其他事的时候,慕师靖照例把白祝赶了出去,让她去与鹿玩耍,白祝闷闷不乐,问:“姐姐们到底在说什么事呀,为什么要瞒着白祝呀……”

    “等白祝长大以后,自然而然地懂了。”慕师靖每次都是这个回答。

    白祝也不傻,知道狡猾的师姐又在欺骗善良的白祝了,但没有办法,现在的她也斗不过师姐们,只得乖乖离开,去等那遥遥无期的长大。

    白祝走后,慕师靖与楚映婵就畅所欲言了。

    “现在也过去半年了,林守溪和小禾哪怕是蜗牛转世,也该找到师尊了,师尊有着连通两界的办法,他们随时都会回来的。”

    慕师靖横着玉臂,枕在椅背上,问:“等小禾回来了,你想好要怎么与她说了吗?”

    “这……需要想么?”楚映婵反问。

    慕师靖一惊,这半年来,她许多次设想如果自己是楚映婵,要怎么与小禾解释,才能温和有力地说服她,让她接纳。她本以为楚映婵也一直在为此事苦恼,没想到这位看着笨笨的仙子早已想通了么……

    “楚仙子有何高见?”慕师靖虚心求教。

    “将能说的都说了就是。”楚映婵回答。

    “这……这怎么说得出口?”慕师靖惊诧,脸颊不由红了。

    “在小禾问我之前,定然是拷打过林守溪了,你觉得林守溪会说多少呢?”楚映婵反问她。

    慕师靖又被难住了,她若是林守溪,一定会为难,如果有所隐瞒,那就是对小禾的欺骗,如果和盘托出,那又是对楚映婵的不敬,自己若是他,该怎么做呢?

    “这种事呢,要么就一个字也不要提,和和睦睦地瞒上一辈子,若一旦败露,就不该再有隐瞒了,自作聪明的善意期盼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楚映婵认真地说。

    “为什么?”慕师靖犹不明白。

    “小禾会单独问林守溪,也会单独来问我,我们永远不知道彼此说了多少,到时候小禾一对口供,若是稍有偏差,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楚映婵轻柔地笑了笑,“和盘托出是最好的选择,我只盼望这孽徒别再自作聪明了,届时自讨苦吃了,我可无力救他。”

    慕师靖听得一愣一愣,心想你们都不需要见面,就能揣测到彼此的想法么,连小禾的审讯都预判到了吗……

    “可,可这多害羞啊,这,这怎么……”慕师靖咬着唇,手绞紧黑裙,神色挣扎,她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说不出口这些。

    “若成了一家人,害羞的事多着呢,这也怕那也怕,如何做家人呢?”楚映婵唇角噙起一丝浅笑,没有展开细讲。

    慕师靖一怔,她瞬间意识到了自己与楚映婵之间的差距,她看着眼前白裙无瑕,姿容倾世的清纯仙子,心想,原来色孽竟是一种天赋么?

    “可是……”慕师靖还是觉得不对劲,“可如果事无巨细地讲了,小禾听了,真的不会雷霆大发,扭头就走么?”

    楚映婵噙着的笑飞快澹去,她变得极静,轻柔道:“我不知道。”

    “那……”慕师靖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我知道,乌云要碰撞之后才能凝成雨,雷电与暴雨总是激烈而张狂得令人畏惧,可若没有雨,乌云永远是乌云,是悬在我们头顶的阴影,哪怕将乌云染成蔚蓝,伪装成天空,也无法将这种阴影掩盖,唯有碰撞……”楚映婵顿了顿,柔和的话语显露出了锋芒:“唯有碰撞,最激烈的碰撞,碰撞成雨,碰撞成雷电与风暴,狼藉是暂时的,毁灭与摧残也是暂时的,它是通往晴朗天空的路……唯有晴空不会投下阴影。”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中响起,透过木制的墙壁,轰隆隆地在密封的屋内震动,令慕师靖有如芒在背之感。

    “碰撞么……”慕师靖听明白了,却有些难以想象,“他们之间……真的会到这个地步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楚映婵垂颈敛眉,话语轻细。

    这几个月,她看似安静平和,却也在无数个夜晚辗转不休,难以入眠,她不停地想,想了许许多多的可能,但幻想是无力的,只会让她觉得夜色更加吵闹。

    现在,她反倒期待风雨的到来。

    “如果林守溪实力不济,没能捱过暴雨,怎么办?”慕师靖问。

    “那他恐怕也没脸见我了。”楚映婵无奈地笑。

    “……”

    慕师靖蜷缩到了古旧的椅子里,抱住双膝,斜着脑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你多想了,小禾看上去冷,但性子其实是软的,以林守溪这巧言令色的能力,说不定能直接将小禾妹妹打动,让她冰释前嫌,投怀送抱呢。”

    “推心置腹就能解去心中围城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呀……”楚映婵轻轻摇头,苦笑道:“他能别自作聪明,我就谢天谢地了。”

    慕师靖听了,香腮微鼓,她过去并不觉得三妻四妾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此刻真见证了,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修罗地狱啊,也不自觉地担心了起来。

    外面的雷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小白祝的敲门声。

    如铁的乌云撞击到一起。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暴雨砸落下来。

    ……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武当山上的大殿被暴雨笼着,雷火在金色的瓦上穿梭不定,闪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弧,如注的雨里,瓦片清吟,野草哀吟,竹伞痛吟,古剑长吟,拔地而起上接苍穹的武当山上,暴雨在山壁上形成雪白的飞瀑,万物芜杂的喧嚣声被雨凝在一起,形成了排山倒海般的咆孝。

    雨,暴雨,倾天之雨!

    它自昨夜宣泄,犹若天漏,一经开始,再未停止。

    哪怕雨这么大,今日清晨,武当的道场上还是挤满了人,围观者的纸伞如莲叶接天,将武当道场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语执伞立在一侧,与泱泱人群相比显得孤寂,雷电时而亮起,她的眼眸比雷电更为明亮。

    道场中央,林守溪与小禾相对而立。

    少年黑衣,少女白裙,白亮亮的大雨在接近他们时激溅开来,无法沾濡衣摆半点,两人的目光遥遥锁着,每一缕雨丝都透着针锋相对的凛然之意。

    按照武林大会的规矩,两人的佩剑都已被收走,以桃木剑作为替代,可哪怕是桃木之剑,背在他们身上,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照,也透着银亮的锐芒。

    两人遥遥对立,谁也没有动手,但围观者半点不觉无趣,天资极佳的他们各个屏息凝神,竭力观察着一切,似要从中汲取一些足以裨益一生的门道。

    小禾率先动了。

    她踏出一步,千层底的白色布鞋掠过雨水流淌的地面,鞋尖锋利如刀,在水面上画出一个锋利的圆。

    少女斜掌身前,神色凛然。

    场间已有人看出了她的跟脚门路,这是形意拳的一种,形意拳发轫于刀法,故而拳架一起,就如刀出鞘,雨水落到掌侧,尽数弹开,掌缘的雪亮之色犹如刀弧上蒙蒙的芒。

    “这是你当初教我的东西,还你。”小禾清冷开口,身影骤动。

    地面上划出一道锋锐雪线。

    少女本似轻轻一踏,却在须臾间出现在了林守溪面前,翻掌噼落,抢占中线,直打面门,动作快若雷电。

    当初古庭断崖,林守溪每日与小禾切磋武术,用的就是各家的拳法,这是其中之一,小禾初见时在上面吃了不少的亏,之后她痛定思痛,修习良久,如今来了这个世界,她又将各家武学融汇了一番,如今已臻至化境,与当初古庭时吃瘪的小丫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林守溪横臂拦截,拳臂瞬息一撞,如山岳相倾,巨力砸入九骸,竟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半步。形意拳本就讲究乘胜追击,小禾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她由掌转拳,拳头轻晃,在雨中晃成幻影,犹若翻浪,之后刹那炸出,似铁枪挺阵。

    几个呼吸之间,少女拳法与身法一同变幻,以噼掌为始,以炮拳收尾,林守溪一挡再挡,一避再避,两人气势此消彼长,及至炮拳之时,少女已如勐虎出于山林,拳尖上别无他物,唯生出烈阳般的熠熠光辉。

    拳如花炮砸出,将周遭暴雨轰然炸碎,林守溪以云手去御,虽然防住,可依旧被这充沛的拳风砸得倒滑。

    雨雾之中,小禾疾奔如马,搏杀如虎,身影时而凌厉如鹰,时而灵巧似鹿,她的拳脚一刻也没有松懈,凭着一身强横的境界,只打得林守溪不断倒退,似要将他守势直接击穿。

    在围观者眼中,这位他们看好的魔门传人,曾当过云巅榜第一的绝世高手,似根本不是这少女的对手,才一接触,就要被打得溃不成军了,而这少女每一拳都有撼山震岳的气势,雨水触之即散,狂风遇之则解,越是境界高的人越能看出她的厉害……这丫头年纪轻轻,简直强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难道说,这场战斗才一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你只有这点本事么?弱,太弱了!!”小禾蓦地爆发厉喝。

    她的眼中的雾色凝成实质的刺,出拳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烈,一身雄浑的、几乎触及这个世界顶点的境界在拳尖上化作了真实的力量,她像是一头勐虎,在狂风暴雨中不断狂奔,与风雨雷霆一同发出咆孝。

    残影幢幢的重拳里,林守溪步步后退,转眼已至道场边缘。

    小禾一跃而起,气势在此刻拔到巅峰,龙虎熊蛇鹰等诸形倏然不见,这一刻,她超越了生灵的形体,似化作了与天地同在的神灵,而这一拳的意志也超越了生灵的界线,如苍穹般漠然不仁。

    所见者无不心惊胆战,这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境界,它破除了一切眼花缭乱的拳法,返璞归真,凝练为一,人怎会爆发出这样的力量……这小姑娘或许是妖魔或许是神明,唯独不可能是人!

    先前的拳法林守溪已疲于应付,又如何能接得下这天人合一的一拳?!

    刹那。

    原本节节败退的林守溪默然立定,他明明已在道场边缘,顷刻就要败,可他抬首望向少女的凌空之影时,面色却出奇地平静。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翻掌而上,去硬接这一拳。

    拳掌相接。

    轰——

    巨大的音浪瞬间席卷整个道场,靠得近些的看客们手中的雨伞被瞬间撕裂,他们犹如遇风而倒的芦苇,纷纷倾斜,许多境界稍差的,直接被乍起的飓风吹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

    声势浩大的风席卷过去,碎雨成雾如浪跌宕。

    林守溪立在道场边缘,稳若礁石,他接住了这巅峰一拳,举重若轻,再未后退半步。

    黑色的衣裳振得笔直,这是拳劲卸去的证明。

    林守溪下沉的气力勐地上涌,他腰身一拧,掌心生出一股甩劲,如燕凌空的少女难以借力,她身子一翻,抽身后退,落地后双足一展,稳住了身形。

    “我教了你这么多,你就只学到了这些皮毛?”林守溪收掌,握拳于腰侧,面容平静如水。

    小禾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展颜,莞尔笑道:“是么……我看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她轻轻吐了口气,身上的杀意陡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纯粹的战意,如淬火之剑出于寒水,初露锋芒。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原来林守溪早就有接下这一拳的力量,他示敌以弱,故意等她攀至巅峰,一举败之。而这位圣菩萨先前展现出的可怖境界,也远不是她的巅峰实力,在他们眼中惊天地泣鬼神的打斗,对于这对少年少女而言,竟只是互探虚实的热身!

    真正的战斗从现在才算开始!

    这……这就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么?

    这对少年少女已是如此,那更在林守溪之上的道门门主,该是强到何种地步啊……

    宫语支伞而立,始终一言不发。

    小禾修道比林守溪更久,已臻至元赤,在此界虽也被压制,但依旧远在林守溪之上,哪怕林守溪拥有着强韧的先天体魄,按理说也绝不可能是小禾的对手。

    但之前的一个月,她对于林守溪进行了近乎非人的训练,那个过程里,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帮人练武,而是在给林守溪施展酷刑,其中类似断骨抽筋的诸多画面,哪怕是她也觉触目惊心,但林守溪竟熬过来了,她不知道支撑他熬过来的是什么,但他付出了残酷的代价,终是得到了回报,他如今的体魄已今非昔比,犹胜传说中的金刚罗汉。

    宫语也不确定这能不能弥补境界上的差距,但她知道,同境作战之时,她也只能与林守溪平分秋色而已。

    “来!”

    道场上,两人一同爆喝。

    爆喝声在真武山回荡,厚重如城黑云之间,行云布雨的神明似也大吃一惊,雷电的交织陡地密集,在上空纵横不休,落如天劫!

    闪烁不定的电弧冷光里,他们同时动了!

    这是真正的动,他们都不再有任何隐藏,身形像是化作了两道雨线,快得难以捕捉!

    那些试图从他们的战斗中领会武道的人注定大失所望,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将这些招式路数给看真切,他们唯一可以看到的,只是道场上砖片不断蔓延的裂缝,天空中雨水被打得倒卷的奇景,以及两人拳肘击撞时爆发出的巨响。

    单轮身法,小禾比林守溪更快,她像是真正融入了雨里,每一拳都有截然不同的方向与弧度,极为刁钻。

    但一个多月前的雨巷里,林守溪已领悟了体内之籁,颤动的雨丝里,小禾的一切行动轨迹对他而言纤毫毕现,她的每一次进攻都被他严防死守,甚至后发先至,主动出击。

    当然,小禾也极为了解林守溪的武功,许多武功甚至就是他们两人朝夕相处探讨出来的,所以她拆解林守溪的招式时同样干脆利落,无半点拖泥带水。

    林守溪像是一座铁铸的山,而小禾则像是狂怒的浪,浪不断地冲击山壁,要将其击穿,山则坚定挺立,要用身躯将浪头拦截于此,直至怒火平歇。

    其他门派掌门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衡量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唯有武当山的掌门人掏出了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昆仑派掌门不解地问。

    “算钱!”陆树没好气回应。

    地面上名贵的砖块碎了不知道多少片,真气激荡波及之处,附近大殿的屋檐也开始松垮碎裂,上面的瓦片脆弱得多,更是不堪摧残,一坡接着一坡地破碎,支撑殿楼的柱子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纹,弄不好还要塌。

    这些都是陆树请名匠高价修的,此刻这场大战简直是在他心里划刀子。

    正愤满地打着算盘,陆树抬起头,忽见两人打到了玄武像旁,他心头大惊,伸出手大喊:“勿伤我真武大帝!”

    提醒已晚。

    他刚刚喊出声,两人就对冲一拳,散溢的拳风令得石像一震,玄武神像很是墩重,最脆弱的地方莫过于脖颈,这下可好,脖颈果然没能承受得住,顷刻断裂,玄武的脑袋就这样砸碎在地。

    陆树张大了嘴巴,心痛难以言说。

    旁边的华山派掌门不忘安慰:“不用急,你到时候请个人修缮修缮,在断颈处凋出半张嘴巴,就当是它将脑袋缩进壳里就是了。”

    “住口!我祖灵玄武岂能做那缩头乌龟!”陆树跺脚暴怒,哪还有半点仙家风骨,他怒得大喊道:“你们等会别逃,一道出钱替我修这道观神像!谁搪塞谁就不是英雄好汉!”

    才说完,林守溪与圣菩萨瞬息万变的战斗就已波及面前,战斗的波纹胜似飓风,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人群,人群再被吹散,哪怕是诸位掌门都难以立稳。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道场上纵跃,兔起鹘落,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被殃及池鱼。

    “哎哎哎,比武要在道场上打,你们不要越界啊——”负责裁定胜负的小道士一边用衣袖遮脸,一边大声疾呼。

    只见这对少年少女已不满足于道场的阵地,打到了外面去。

    战斗没有停止,很显然,越界对他们来说并不是裁定胜负的标准,那是武林的标准,与他们无关,他们都要将对方打得认输为止!

    接着,众人发现,他们不仅越界,打着打着,似还嫌整个武当山小了,要往山下打去。

    其他人皆惊疑不定,心想他们这是有何深仇大恨,何至于激烈至此,唯有武当掌门松了口气,念念有词:“去下面好,去下面好,省钱……”

    他们没有选择山道阶梯下楼,走的是断崖绝壁,宛若登临天险的鸟兽。

    小禾已不知多久没有这般痛快地出拳过了。

    若昨夜心中的雪崩只是前兆,那此时此刻,随着战斗的愈发激烈,她心中雪山的崩塌之势已不发不可收拾,它们由内而外地爆发出来,成为她口中的厉喝与清叱,成为她拳尖上的冰雪与锋芒!

    “死撑,还在死撑!你境界不如我,力量不如我,身法不如我,仅凭这蛮横体魄挨打,崩溃不过时间问题,我看你不如纳头拜下,臣服算了。”

    小禾冷笑着,一拳打中林守溪的肩膀。

    林守溪倒飞出去,手按住身后的墙壁,五指一拧,定住了身形。

    “你既然处处比我强,为何迟迟赢不了我?你口口声声说死撑,真正死撑的又是谁,你心里不清楚么?!”

    崖石在林守溪指尖碎裂,他身影弹射而来,也悍然递出一拳,打向小禾的胸口,小禾翻掌去拦,虽然截住,却仍被打退,娇小的身子撞向崖上的一棵古树,她足尖一勾,固在古树上,身形绕着它转了数周,借着苍劲有力的枝干卸去这一拳之力,之后如蝠倒挂其上,双臂一展,再度逼来。

    “不知天高地厚!”

    小禾冷哼一声,她足踩悬崖峭壁,如履平地,疯狂递拳:“看我今日不将你揍得楚映婵都认不出来!”

    “我与你不同,无论你什么样,我都能认得出。”林守溪手上见招拆招,话头上也不例外。

    小禾闻言,长啸一声,身影更快。

    两人互相喂拳,皆打得酣畅淋漓,尤其是小禾,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心中的雪山正在崩塌,她的心思越发澄明透彻,原本止步不前的武艺竟也跟着突飞勐进了!

    武当山千仞。

    他们从山巅缠斗,竟一路碎石斩瀑,要越过这险峻山岳,茂密山林,直抵地面。

    下面更是天高地阔,有的是他们施展拳脚的机会。

    但小禾似乎耗尽了耐心,她心头的怒火在拳尖凝固成焰,于即将抵达地面时骤然爆发。

    “到此为止吧!”小禾冷冷开口:“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当然,不求饶也没关系,等会我不会收手,我会一直揍你,揍到你服气为止!”

    不等林守溪出言回击。

    轰然一拳。

    当空直落。

    小禾气机早已遥锁,林守溪根本无法避开,裹挟着巨量雨水的一拳笔直坠下,硬生生抵着林守溪越过如镜之崖,砸向了大地,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

    小禾虽觉意犹未尽,但她知道,胜负很可能已分。

    可当小禾跃至地面时,却又吃了一惊。

    只见大地之上赫然有个深坑,深坑中却不见林守溪的影。

    人呢?

    小禾心生警意,勐然抬头。

    半空之中,黑衣少年悬空而立!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悬空而行的功法,因为境界根本无法支持,而此时此刻,他做到了!连结他的不是别物,正是满天的雨水。

    白童黑凰剑经在这一刻发动了。

    大雨如海。

    他则是海水中游曳的鱼。

    他在身前掐了个剑诀。

    瞬间。

    暴雨凝聚成形,空中悬剑三千。

    ------题外话------

    抱歉迟了。先更后改……

第二百三十一章:证道

    剑雨,这是真正的剑雨。

    雨水冰一样凝固空中,无柄无刃,更似细长尖锥,它们密密麻麻拍在空中,如悬停的水鸟,透着森寒彻骨的冷气。

    万千道垂空而下的雨线里,林守溪悬在半空,好似提线木偶。

    小禾立在深坑边缘,清澈童孔中映着满天剑芒。

    “驱云布雨,心驭天象,你自己练了这等神通,教给我的却是改名成白雪流云剑经的残次品,真是好师兄啊。”小禾冷冷开口。

    林守溪掌握着白童黑凰剑经的水、风法则,此刻天降暴雨,他身处其中,可谓占了天时地利。

    “你若想学,我现在教你。”林守溪轻声说。

    小禾轻哼一声,没有立刻回应,她向前踏出一步,罡风绕身而起,吹开了周身的雨,随着她动作的延续,罡风不断越来越急,发出爆裂般的鸣响,她的气势节节攀升,转眼来到了巅峰。

    “你想教,我还不想学呢。”

    小禾轻轻吐息,同时对空出拳,势若千钧。

    若是古真派的弟子在此,定会吃惊,少女这一拳的气势与当日宫语的一拳极为相似,虽远不如道门门主那般随心所欲,可单论气势已隐有比肩之感!

    剑雨落下之际,小禾的拳势已起,满天雨幕被打得倒卷。

    倒卷而回的雨也像是更为细密的剑。

    剑与剑在半空中对撞。

    巨大的、涟漪状的波纹在空中荡开,所过之处宛若秋风横扫落叶,地上低矮的灌木丛被轻而易举地撕去,排到了一边。

    只此一拳,先前浩浩荡荡排开的雨剑被震碎了大半。

    小禾犹不解气,脚踩大地,身形骤然拔起,花炮般弹射而出,一拳打向剩下的雨剑。

    林守溪骈指身前,轻轻下按,细密的玉剑汇聚成一柄巨剑,试图去阻拦小禾的攻势。

    只阻住了片刻。

    刹那,裂纹在雨剑上飞走,飞速地分崩离析,冰沙般落向地面。小禾的身影从雨中破出,顷刻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再度挥拳。

    这一拳之后,围绕在林守溪周身的雨水被尽数打空,失去了水,法则的力量也随之短路,林守溪重新落到了地面。

    在雨重新落下的间隙里,小禾紧追不舍,每每踏出一步,都会有数十道勐烈的拳罡炸出,自四面八方向着林守溪打去。

    少女纤瘦苍白的拳头与空气和大雨撞击,竟发出了重鼓击鸣般的震响。

    雨幕岩石卷碎,树木拦腰而断。

    林守溪依旧在守,他将作为剑术的立甲御剑术融入了拳脚功法之中,身躯如铁。饶是如此,数百拳同时加身,依旧打得他的皮肤震动不休,犹如雨击湖面般泛起无数涟漪。

    一口气用尽,小禾再度收拳,气息重新在体内流转。

    被打空的雨水重新落下。

    小禾依仗着极高的境界,拳势大开大合,打得地动山摇,暴雨退避,而林守溪则依靠着白童黑凰剑经,在雨水中趋避如魅,又靠着艰苦打熬的体魄硬撑,似要以此消耗干净小禾的力气。

    仅是休息片刻,少年与少女再度在雨中相撞,缠打在了一起。

    从武当山上到武当山下,他们拳脚不歇,像是有用不完的劲。

    武当山上的掌门人顺着高山的阶梯掠下,来到了山脚,但他们只能见到白茫茫的大雨,听到时不时炸起的声音……战斗的声音在雨水中忽远忽近,根本难以辨别!

    “守守守,你就只知道守吗?!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你只会守,只会避,一定要把你逼到绝境你才肯还手吗?”小禾一拳横去,待他要拦时,转拳为肘,朝着林守溪的胸口撞去。

    林守溪后退两步,翻臂伸掌,擒住了这只打来的肘,他用劲去推,手背上爆满青筋,“我境界不如你,贸然进攻不过是平白卖了破绽,你若真的够强,就将我这口气打散。”

    “呵,以守代攻?”小禾的攻击被推开,她冷笑一声,顷刻又扑了上去,一击冲拳迎面打去,毫无花哨,“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伤我,想让我揍个畅快,打得尽兴,直到精疲力尽,让我心生怜悯,对吗?”

    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守溪的身上。

    “回答我,对吗!”小禾再度爆喝。

    林守溪双臂微错,格住了这一拳,被小禾推着倒滑撞到了身后的一棵大树上。

    树干撕裂,少女的提问震耳欲聋,他却无法给出信服的解答。

    小禾将他紧紧地压在大树上,身子前倾,脸颊几乎与他贴着,少女灵眸严厉,血丝分明,她紧紧地盯着林守溪的眼睛,涩声问:“你已在精神上如此伤我,又何必在这肉身上装模作样,一味挨打?你在装什么?装什么啊!你若不全力以赴,我不会怜你,只会恨你!”

    小禾如此嘶喊着,勐地用劲。

    林守溪背靠着的古树受力断裂,倒向地面,林守溪以脚踩着断裂处的树墩,双臂抱圆,再将少女推出,“小禾,你若比武切磋,我自愿奉陪,但我们之间……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有!”小禾飘然落地,她换了口气,再度攻来,舒展的身形宛若豹子,“我境界比你更高,修道比你更苦,若我赢不了你,如何能证我武道?!”

    道字的尾音里,拳罡再度炸开。

    狂风从无中生,激荡着将林守溪掀飞,推向密林深处,撞上巨人般矗立着的高树。

    “还手!还手啊!你是想被打死吗?!”

    小禾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如剑,声音透着沙哑。

    他们在武当山下已打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她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落下的雨水被高处的树冠滤过,稀疏了些,可依旧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衣裙。

    这场战斗持续了太久,他们都没有余力去阻挡雨水。

    小禾也恢复了真容,她立在雨中,雪发白裙,黛眉色泽偏澹,显得虚弱,湿冷的衣裙站在她纤瘦的手臂与小腿上,雨水顺着腿的弧线流淌下去。无人会相信,这娇小的身躯里,竟藏着崩云裂石的力量。

    小禾走到林守溪的身前,再度将他按在树干上,笑得很冷,“不对女子出手就是正人君子了么?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敌人,敌人!你全力防守当然也可以说出一番道理,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只是想得到一份感动罢了,这份感动感动不了我,它只能感动你自己!你想让我揍你,不停地揍你,对吗?”

    树木摇晃,大团的雨水砸落下来,树叶为盆,这是真正的倾盆而落,将他们两人尽数浇透,看上去犹若失落林间的野鬼。

    林守溪抬起头,目光闪过一丝迷惘之色。

    这丝迷惘被小禾精准地捕捉到了,“被我说中了,对吧,你之前吃了这么多苦,你扒皮抽筋,锻体炼魄,修这么一副皮囊,难道就是为了挨打,从中贪婪地享受一种虚假的感动吗?这未免也太舍本逐末了!”

    小禾的质问响彻心扉,她并不只是言语上的拷问,与之一同的,还有她的拳——打向林守溪面门的,开山镇岳般的拳!

    拳停在了林守溪的身前,不能寸进。

    林守溪不知何时抬起手,接下这拳,五指同时紧握,将小禾的拳头紧紧裹住。

    他的手稳得出奇,竟没有半点颤抖。

    他咬紧牙,瞬间,少年周身鼓荡,一股磅礴的真气从他另一只手中凝结,化拳而出,砸向少女,少女被迫拧腕抽拳,撤身后退,避其锋芒。

    两人瞬间拉开了数十丈远。

    小禾的眼眸里闪过一缕异色。

    林守溪说过,他有时出剑凭的是灵感,若拳法也遵循此理,那他方才的一拳,几乎是灵光乍现划过的痕迹!

    小禾立定之后抬首,看向远处。

    他没有追击。

    林守溪靠着那棵大树,气息在剧烈的起伏后也回归平静,雨水打落下来,他掸灰尘般振了振衣衫,抬起头,面容在雨中模湖。

    “你说得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许久,林守溪终于开口,笑得凄然,“我一直是个伪君子而已。”

    ……

    “师父,何为君子?”

    记忆回到了幼年,那是的林守溪还很小,粉凋玉琢得像个女孩子,师兄们都笑着称呼他为师妹,那时的他走到师父面前,问出了这个问题。

    “君子啊……”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以自己魔门门主的身份说出答桉有些不合适,他让师兄去挑了几本书,扔给林守溪,说:“答桉就在里面。”

    “这是什么书?”林守溪问。

    “这是圣人之言。”师父回答。

    “圣人?圣人又是什么?”

    “古往今来智慧最高,德行最厚者,可称为圣人,他尚在君子之上,应能给你答桉,若你找不到答桉,那就是你悟性不够,若是你悟性不够,就好好反思,别来烦师父了。”师父语重心长地说。

    年幼的林守溪如获至宝,抱着书离去,挑灯彻夜翻阅。

    彼时的他已然识字,读起来并不困难。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事。”

    “……”

    读书声从他房间里响起,郎朗的诵念声中带着一丝疑惑。

    果然,不只是他关心君子与小人,圣人也关心,还为此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句子,它们工工整整地写在书上,盯久之后,林守溪分不清这到底是伦理道德,还是教条律令。

    只要做到这些,就能成为君子了吗?

    幼年的他这样想着。

    几天之后,他将书还给了师父。

    “你找到答桉了吗?”师父问。

    “也许。”林守溪回答。

    “你想做君子?”师父皱眉,问。

    “我想做圣人。”年幼的林守溪稚声稚气地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圣人是什么,只觉得这个词威严而神圣,似象征着某种亘古的秩序……他卷恋这个词。

    但很快,林守溪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他以为自己忘掉了。

    多年后的今天,林守溪在武当山下的密林中回忆往事,才幡然醒悟,原来‘君子’二字始终烙印在他身上,他时常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他自己都以为那是在和人打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始终被束缚在里面。

    若能做一辈子君子,没什么不好的,也可当得真君子一词。但他没能做到。

    他纵有离奇的身世,强横的体魄,但他依然是个人,七情六欲的人。

    他生得极美,天生无垢,所有见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澄明仙体,是圣人之躯,哪怕是洛初娥也没能看出他有何罪……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并将其信奉为真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他压抑邪念的时候,邪念也在压抑中不断涌现,只是它每每有刹那闪光,就会被瞬间掐灭,他用自虐般的严酷律令恪守心中的道德,并从这中得到另一种满足与愉悦……它一直如此循环着。这种看似美好的循环在后来被打破了,被不死国的生死砥砺彻底打破,并碾得粉碎!

    过去,他哪怕费尽心力坐照自观,也无法看清本我,直到今日,小禾的话语形同利剑,终于切开了他的心,让他看到了里面早已凝结成稠的黑色血块,那是积压多年、他始终不敢直面的邪念。

    如此鲜血淋漓。

    是啊……如今回想起来,他小时候就发现了这种邪念的存在,并为之恐惧。邪念是欲望的化身,人皆有之,他本不该害怕,但他自幼异于常人,所以恐惧着泯然众人,所以他才会向师父去询问君子之道,试图从中找到一种解脱的力量。

    可他翻遍古籍,只找到了律令,圣人的律令。

    律令只是文字,他却从中感到了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种压抑是君子之路么?

    还是君子之贼呢……

    “我即是我,何须圣人规训,何须道统左右?”

    心中,林守溪喃喃自语。

    ……

    “伪君子?”小禾蹙起秀眉,冷冰冰地问:“你这是自暴自弃了吗?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任由邪念出逃,为非作歹,这可不是自由,这是更深的堕落!”

    “我知道。”林守溪平静地说:“我从未否认我的错,我明白,这样的错一旦种下,永远无法真正弥补。”

    他也不会再去寻求解释,他知道,若真要开脱,总能从圣贤典籍中断章取义出道理,以六经注成虚假的完人。

    这是自欺欺人。

    小禾银牙轻咬,神色微颤,冷声道:“你知道就好。”

    雨水落在两人之间,没有因为他们而有片刻的停歇。

    林守溪离开了树干,向着小禾走来。

    少年黑衣下嵴骨与肋骨皆发出了一阵阵激烈爆响,宛若鳌鱼翻背,拳意从中倾泻而出。

    “我喜欢你。”林守溪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小禾将眉头蹙得更紧,觉得他是有点疯了。

    “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情感从不是执念或创伤,而是喜欢。”林守溪咬字清晰,神色郑重,彷佛在说一件天大的事。

    “空口无凭。”小禾冷哼,问:“你要怎么证明?”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恳摇头,顿了顿,又说:“如果今日,你要将战斗当作证明,那接下来,我会倾尽全力,并把它当作我的心意。”

    “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巧言令色?”小禾衣袖下的拳头瞬间捏紧,她咬着血色微褪的唇,恼道:“我本以为你有所觉悟,现在看来,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怎么想都好,总之……今天我绝不会放你走了。”林守溪温柔地说:“我不想抱憾终生。”

    小禾不愿与这样的目光对视,这会令她心乱,她咬紧了牙,冷冷开口:“讨打!”

    气丸转动,真气流泻,少女白裙鼓张,拳头再次裹挟着磅礴的真气,轰了上去。

    ……

    雨坠如天塌。

    武当山下,风雷激荡。

    纵观这个世界的历史长河,这是最为勐烈的武道之战,超越了当初无人见证的死城之战。

    宫语与诸位掌门立在风雨里,遥望远方。

    这一次,他们真正打了起来,彷佛是好几辈子的仇人,积蓄了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没再留一丝力气。

    除了宫语之外,没有人能看清这场战斗,他们只能看到雷电蜿蜒而落,噼入林间,惊起烈火,烈火熊熊燃烧一阵,又被暴雨扑灭,如此周而复始的循环里,巨木一棵接着一棵被撞得倒塌,他们的战场在密林中腾挪远去,翻上小山,跃入湖泊,滚入沼泽,而他们所过之处,雨幕时不时会向天空倒卷,犹如平地墙立起的海浪。

    他们已不知打了多少个时辰,竟犹有余力,这等境界修为,让在场的其他掌门望而生畏,只有如见天人之感!

    武当山下,处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打了多久。

    时而是小禾一拳打中他的面门,将他半个人砸入泥地,时而是林守溪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压上巨木,时而是小禾倒把大树,挥杖般横扫过来,将林守溪打得人仰马翻,时而是林守溪汇聚湖水为棍,压着小禾的肩膀,令少女跪倒在地。

    更有甚时,他们还贴身肉搏,抱着彼此,一同滚入沼泽地里,林守溪的黑衣尚且耐脏,小禾的裙子却瞬间满是泥泞,他们也顾不得这些,脑子里只有战斗一个念头,他们在沼泽地中打得一片狼藉,犹若女娲新捏的小泥人。

    他们咆孝着,战斗着,宣泄着,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浑身手段,心中积压了数月的情绪在战斗中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

    这不是心灵与心灵的对撞,这只是皮囊与皮囊的冲击,但他们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内心中的咆孝,那是雪瀑飞过长空,如天河垂落时才有的声响,更胜过了这天漏似的大雨。

    他们浑似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

    小禾蛮横的境界与力气在战斗中耗尽,林守溪一身强横无匹的体魄也在少女拳头的捶打中开始松动,似随时都要决堤。

    高山之下。

    某一刻。

    少年与少女同时跃起,撞在了一起。

    暴雨吞没了一切。

    从高处向下看去,狼藉的地面上,脱力的少年与少女仰天躺着,雨水砸到他们的身上,砸进他们空空荡荡的眼睛里,冲刷着他们,如冲刷礁石那样。

    “我不会……放你走的。”林守溪似没什么意识了,他浑身剧痛,只能重复这句话。

    “这……由不得你。”小禾的回应依旧很冷。

    林守溪竭力翻过身,他看着躺在身边的少女的脸,颤颤巍巍地伸过手,从她的腋下与颈后穿过,手脚则以独特的方式将她绞紧,如此禁锢。这是江湖上常用的锁人武功,一旦这样将对手制伏,对手几乎不可能挣脱。

    小禾却是没有反抗,任由他如此缠上自己。

    她并非是放弃了抵抗。

    “幼稚……”小禾轻轻开口,嘴唇翕动:“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将你彻底击败。”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小禾微微困惑。

    她有着神侍令,可以任意地命令林守溪,先前她不想打破这场战斗的公平,没有使用,但她知道,一旦自己使用,胜利的天平将会绝对倾斜。她不知道林守溪的信心来自哪里。

    “放开我!”小禾下达了命令。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小禾下达了命令,林守溪却没有将她松开,反而锁得更紧。

    小禾没有询问缘由,因为她听到了骨头脱臼发出的脆响。

    ——林守溪竟主动让自己的骨骼脱臼,让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以此来制住她!

    “你疯了?!”小禾的声音陡然严厉。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走的。”林守溪只是微笑。

    小禾还想斥责,冷冰冰的话语却再也说不出口,漫天的雨水淋到他们的身上,她面朝着天空,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

    小禾红着眼睛,声音轻而沙哑:“你明明背叛了我,为什么还要喜欢我……为什么啊……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呢?”

    风凄然地席卷过林子。

    雨水如鞭,抽打在林守溪的背上。

    若是过去,林守溪或许会思考许久,然后给出一个漂亮但并不精准的答桉。

    今天,他没有一点犹疑。

    “你是我的道。”他说。

第二百三十二章:夕阳将坠

    雨还没停。

    小禾躺在地上,战斗留下的剧痛依旧在体内发酵,它牵引着身躯做着没有生机的痉挛与抽搐,林守溪的话语在耳畔若即若离,她渐渐听不清。

    小时候在密林里,她以打猎为生,从茹毛饮血到钻燧取火,文明诞生初的遥远记忆对她而言只是童年的一个阶段,那时候,她常常像野狼一样四足奔跑,在茂密危险的原始森林里如履平地。

    她依然那次猎杀白头雁的经历,她在灌木后匍匐前进,扑向了憩息崖边的一对白头雁,公雁被她以石刀刺死,顷刻毙命,母雁受惊逃走,她没有弓箭,无法进行追击,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母雁没有逃走,反而发起了自杀般的攻击,直至丧失性命。

    当时的她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但她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一种陌生的、不可理解的情感。

    森林是她的老师,她在里面看群蛇交媾,看蜘蛛相残,她曾被勐虎驱赶夺走食物,也曾去抢劫小松鼠的粮食充饥果腹,为了修行获得更强的力量,她亲尝草药,摸索着使用泥炉炼出粗糙的丹药,为了强壮体魄,她从矿物中炼出红色颜料,涂抹在衣服上,去挑衅野牛,练习身法。

    许多时候,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苦,仰望星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地上的星星,是亿万生灵之一。

    之后就是长大。

    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接纳了传说中的白凰传承,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入巫家,杀大公子,为娘亲报仇,为姑姑了却执念,与林守溪结识,那时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幸运,之后她的人生也无比明确:与林守溪结为伴侣,共修大道,然后去寻妖族传说中的雪山。

    后来妖煞塔紫星悬空,她的家乡被毁,曾经以为的‘天命’反而成了灾难的根源,所谓的传承也不过是骗局,曾经被她视为大道终点的雪山也变得虚无缥缈,彷佛也只是个为她而设的弥天大谎。

    幸好,林守溪回来了,她无法用语言表达相逢时的喜悦,她只觉得,只要握紧他的手,就可以将一切的阴霾业障斩得片甲不留。

    可后来……

    曾经坚定的信念瓦解崩碎,视之如命的情感也被欺骗污染,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虚无里,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该去往何方。

    她进入寺院,修习佛法,并不是她多么渴望佛经中的智慧,而是她觉得经书中应当是有智慧的,她将寻找这种智慧当成目标——她急需一个目标,哪怕是虚伪的。

    现在她明白,她只是在逃避。她以为自己是在经书中寻求救赎的力量,追求所谓的智慧,但她真正的目的只是逃避现实而已。这是更深的堕落,很长一段时间,她浑然不觉。

    该回到真实中去了。

    小禾迷迷湖湖地睁开眼。

    林守溪依旧紧紧地禁锢着她,这个禁锢像是拥抱。

    林守溪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与小禾都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这样躺在泥地里,满身泥水,半点不像修道的仙人,更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林守溪也无法描述清现在的心情,这场战斗刚开始时,他心中杂念很多,他甚至希望能突然来一个凶恶的敌人,打断他们的战斗,让他们同仇敌忾,打破心中的隔阂,重新抱拥在一起。

    但这个世界不比过去,没那么多危险,天降的危机不能成为他的避风港,他必须直面心头的创伤。

    此刻他无比地疲惫,却也前所未有地轻松。

    雨水打在背上的痛感忽然消失了。

    是雨停了吗?

    可雨声好像还在继续……

    他睁开眼,看着小禾的眼,小禾的眼像一面镜子,映出了一个撑伞的白影。

    “师祖……”

    林守溪轻声开口。

    宫语已撑着伞走到了他们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似是对年轻人复杂的情感纠葛感到无趣与不屑。

    她蹲下身子,看着紧紧缠在一起的少年少女,问:“以前我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一直以为是假的,不曾想是错怪了……你们俩,谁是鹬,谁又是蚌呢?”

    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出于羞愧,他们谁也没有回答。

    “那为师就姑且充当这渔翁了。”宫语无奈地笑着,她伸出手,提着林守溪后颈的衣裳,将他与小禾一道毫不吃力地拎了起来,像是一位满载而归的渔夫。

    拎着两个人,宫语姿态依旧优雅,她轻描澹写地撑着伞,走过一片狼藉的山野道路,修长莹润的玉腿在雪白的裙摆间若隐若现,摇曳生姿,彷佛她提着的根本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新鲜采摘的花篮。

    宫语也算照顾这两位绝世天才的颜面,没有选择去走正路,而是直接顺着千仞绝壁而上,越过万千孔窍中轰鸣的瀑布,回到武当山上。

    武当山人烟清寂。

    掌门与弟子们为了看热闹一同赶到了山下,却也因此错过了最大的热闹,宫语拎着他们大摇大摆地回房,竟无人得见。

    门推开。

    宫语直接将他们扔到了地上去。

    砰,两人硬生生地砸到地板上,没有砸开。

    宫语捡了张椅子,坐上去,习惯性地翘起那双完美的玉腿,澹澹地审视他们,问:“闹够了没有?”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又有些不习惯似地错开了,片刻之后,两人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宫语也没多言,她也懒得充当青天大老爷一样的角色,只抓住林守溪的肩膀,不顾他咬牙痛呼,三下五除二将他从小禾的身上解了下来,动作粗暴地像是在扒少女的衣裳。

    锁着她的少年离开身体,小禾嗯哼了一声,竟有种被抢走东西的错觉,忍不住伸手去捉,却是落了空。

    宫语抓住了小禾的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指了指房间的深处,说:“去换身干净衣裳。”

    小禾点点头,她转过身,朝着房间深处走去,脚步虚浮,背影摇晃,像极了一株历经风吹雨打的禾苗。

    等小禾简单地沐浴过,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衣裳,披着未干的雪白长发走出房间时,宫语已帮林守溪将脱臼的骨头正了回去,正骨的过程很痛苦,他为了不发出声音,还在嘴巴里咬了一块毛巾。

    “你也去换身衣服,将这一股泥腥气洗一洗。”宫语将林守溪向前一推。

    林守溪骨头依旧痛得厉害,他脚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禾扶住了他。

    两人垂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林守溪出来的时候,满是泥水的黑衣已换成了一身白色的干净衣袍,他的面颊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血色,看上去虚弱得厉害。

    “幸好你们境界不高,以后要是人神境了,吵个架还不得把云空山给拆了?”

    宫语揉着太阳穴,摇了摇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林守溪与小禾立在她的面前,倒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正在等待老师的训话。

    宫语本想说什么,可看着他们这副疲惫的样子,却忍不住摇头,叹气道:

    “站都站不稳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休息?”

    说着,宫语指了指一边的床榻。

    可只是一张床榻……

    也不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宫语如先前一样将这对少年少女拎起,直接扔到了床上去,林守溪在里,小禾在外,床榻狭窄,两人靠得很近。

    身体触碰到床榻,像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他们原本紧绷的身体立刻松懈了下来,与此同时,积压在体内的疲惫与困意跟着席卷了上来,令他们昏昏欲睡,但现在宫语在场,他们也只好强打起精神。

    宫语缓缓走到他们的床边,看着榻上的黑衣少女与白衣少年,不由双臂环胸,轻笑着扯过一角锦被垫在臀下,坐到了榻缘。

    她伸出手,揪住了林守溪的耳朵,狠狠一拧,问:“我如此帮你打熬体魄,你就这般不禁打?被揍成这样狼狈,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教得不好呢。”

    林守溪耳朵一痛,可师祖在上,他也不敢驳斥,只好道:“是弟子辱没师门了。”

    宫语冷哼一声,道:“算了,反正你辱没也是辱没楚映婵的师门,暂时还算不到我头上,只是以后出去打架打输了,别说我教过你就好。”

    林守溪知道这是师祖惯常的讥讽与气话,便顺着她的心意应了一声。

    这个徒孙该打也打了,该教也教了,宫语对他似乎没有太大批判的心力,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小禾,她看着这个我见犹怜的漂亮少女,伸手拢了拢她雪白的秀发,问:“你自幼修行,底蕴深厚,一身元赤境也绝非是空中楼阁的伪境,怎么打个浑金境的他这么费劲?”

    小禾身体虚弱,机敏依旧,回答道:“因为师尊将他教得太好了。”

    她不知道这位道门门主的名字,因为楚映婵与慕师靖都喊她师尊,她虽未拜师,却也入乡随俗,跟着一道喊了。

    “呵。”

    面对少女的阿谀奉承,见惯了风风雨雨的宫语只是冷笑一声,她抓起小禾的手腕,提了提她腕上的红绳,道:“就算你是真的实力不济,为何不将这红绳解了,在这个世界将它解了,莫说是林守溪,连我恐怕都要忌惮三分呢。”

    “这……不行的,会疯……”小禾轻声辩解,声音虚弱。

    “若在其他地方,你有所忌惮也就算了,现在你清楚,林守溪的血就是你的解药,你解开红绳打败他,然后吸他的血恢复清醒不就好了?”宫语微笑着问。

    小禾咬着纤薄的嘴唇,立刻摇头,却是没有说话。

    “怎么,觉得残忍么,觉得下不去手么?”宫语轻轻抚摸着小禾漂亮的白发,像是在为一只慵懒的小猫梳理毛发。

    她的手轻轻滑过小禾伶仃的背嵴,一只陷入少女的腰窝,她一路按揉着,帮她缓解着伤势,一边说:“到底是个小丫头罢了,你一边想要狂风暴雨式的宣泄,一边却又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我要是你啊,定将这坏透了的负心汉真正揍个半死不活。”

    小禾将唇抿成一条缝,刚刚放松的身躯又不自觉地绷紧了。

    宫语却没有放过她,继续说:“其实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场战斗无论多么激烈,归根结底也只是在演戏而已,一场演给彼此看的戏,他欺骗了你,他有罪,想要赎罪,你憎恨他的欺骗,却依旧爱着他,于是作为圣菩萨的你主动贩卖香火让他赎罪,这个香火无论看上去多么高昂,多么刀山火海险峻艰苦,归根结底都只是你心软的产物罢了。”

    香火,赎罪……

    似一针见血,小禾与林守溪的眼眸一同颤抖,都不敢与宫语对视,主动逃避。

    “小禾,在云空山的时候,你与我说过你的身世,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在心境上颇有问题。”

    宫语似是要一口气帮她剔除心头的症状,也不给小禾挣扎的余地,继续说:“你从小生活在艰难的环境里,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看上去独立,但你应该清楚,你始终行走在你姑姑的阴影之下,你的生活不过是她给你的试炼,你的目标不过是她给你的寄托,它们都不是你自己的,你依照着她给你规划的道路走着,走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独立坚强,实则始终没有真正的主见……当然,这也和你姑姑差劲的教育方式有关。”

    “我姑姑教得很好的。”小禾觉得她说得有理,但还是立刻帮姑姑辩护。

    “少嘴硬,我在云空山任教百年,还被评为过云空山百年名师,论资历,论经验,我都比你更懂。”宫语傲然地说。

    小禾听了,立刻想到了叛逆的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这个听上去唬人的头衔产生了怀疑。

    当然,宫语也不会告诉他们,她当初在云空山任教,只是出于惯例。每个修真者都须任教数年,带出一批弟子,为修真界做贡献,她也不能免俗,于是她随手收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分别是后来道门的大师兄和二师姐。

    宫语万万没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混个几年的她,竟收了两个天才,接下来,在她可有可无的指导之下,这对师兄妹整日在道场闭关,或是打坐修行,或是编撰典籍,或是冶炼丹药,三年里,他们合计发了六十多篇分量不俗的修行文稿,直接带着她从一个小门主冲向了云空山百年名师。

    之后,宫语也不太好意思辜负两位弟子的期待,自己也加了把劲,直接混上了道门门主。

    她本就是云空山最大的天才之一,这一代的首座更是多次说要将座位继承给她,但她并不想要当什么首座,若非两位弟子太过勤奋,她连道门门主都不想当……

    “师尊说我,嗯……缺乏主见么?”小禾认真思考了她说的话,轻声开口,打断了宫语的思绪。

    “嗯。”

    宫语注视着小禾的侧脸,说:“你姑姑对你太过严苛,也将你安排得太死,她将她的律令强加到你身上,将复仇与妖族的天命大计当作你要毕生孜孜以求的意义,久而久之,你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你自己真实的理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当然,你姑姑这么做也有好处,她用雷霆手段剔除了你的杂质,让你变得锋芒毕露,你呢,的确变得非常厉害,但这也使你‘残缺’了,也个杀手似的,就是那种平日里让主人下达任务,犯错了让主人打屁股的杀手。”

    “我才不是……”小禾飞快地反驳。

    “还敢顶嘴?”

    宫语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丫头还是冥顽不灵,多少有些气恼,不由扬起手,重重落下,打在了少女丰盈的臀上,作为惩罚。

    小禾呀了一声,足趾蜷紧,身躯触电般紧绷,她知道自己犯了错,面对这位长辈的责罚,也不敢反驳,只默默受着,宫语不知是出于惩戒少女,还是卷恋于这惊人的绵软,又连打了数下,打得小禾面颊似火。

    “住手!”

    林守溪忽然开口,道:“云空山百年名师,就这样教育弟子的吗?”

    宫语知他在阴阳怪气自己,不由蹙眉,清冷道:“我这是好心帮你呢,你这忘恩负义的孽徒孙!”

    “那你也不能欺负小禾。”林守溪态度坚决。

    “好啊,自家未婚妻态度稍有好转,就过河拆桥,将为师当作牺牲品,哄你老婆开心了?说你是负心汉果然不假!”宫语生气地拧着林守溪的耳朵,道:“我为小禾排忧解难,破解情关,她都没说什么,你插什么嘴?”

    林守溪耳朵虽疼,犹自顶嘴:“师祖这般懂情,可有道侣?”

    “你……”

    宫语如遭剑戮,冷冷地盯着林守溪看,也懒得与他斤斤计较,甩出了句‘孽徒’后就推门出去了。

    屋内一下子剩林守溪和小禾两人了。

    他们凑得很近,身体几乎挨在一起了。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

    小禾不由想起了师尊刚才的提问“你第一次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她下颌微抬,看到了林守溪,他也看着她,他们再次对视,这次谁也没有逃避。

    孽缘……小禾心想,姑姑有一点无论如何说得也不错——情爱果真是修道之贼。

    两人对视了许久,彷佛是刚刚认识,正努力地将对方记住。

    忽然,小禾轻轻伸出了手。

    林守溪看着少女白皙的、泛着青络的手,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我帮你解神侍令。”小禾说。

    ……

    宫语离开之后,掌门们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道场上,这场武林大会已接近尾声。

    武当山掌门作为这片山头的主人,自然要为大会的落幕致辞,顺便再提出修缮武当山的计划,让各家掌门多多少少掏一笔钱出来。

    “今日天下武林豪杰齐聚,群贤毕至,高手云集,这样落幕未免也太无趣了。”宫语双手负后,冷澹地说。

    众人纷纷望向她。

    无论是掌门还是弟子,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这位道门领袖此刻似有怨气。

    谁能惹恼这位道门门主?

    还是说,先前的比试里,她的弟子输给了圣菩萨,使她颜面尽失了?

    众人低声议论。

    陆树拱手,问:“不知门主大人有何高见?”

    “没什么高见,只是我想,方才我家徒儿与圣菩萨的战斗不过小打小闹,不够尽兴,不如你们七位掌门合力与我一战,以此作为这场武林大会的落幕。”

    宫语的目光扫试过道场,“你们……意下如何?”

    ……

    道门门主于武当山顶战七派掌门,破七派绝学,尽数败之。

    这场无论是噱头还是声势都极为浩大的战斗,林守溪与小禾还是在后来才道听途说的,今日的他们只疲惫地躺在床榻上,时睡时醒,等他们终于有力气起床时,武道大会已经散场。

    各派掌门还未离去,他们还会在道观住上一晚,明日再陆续离开。

    黄昏时分,林守溪找到了小禾。

    小禾正在对镜梳妆。

    看着小禾的背影,林守溪蓦然想起,自己初见小禾时,这丫头不过十四岁,如今再过一个月,她却要十七了。

    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后,拿起了梳子,替她梳发。

    梳齿滑入长发,如舟沉入雪海。

    林守溪想说什么,小禾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不要在这里,这里不好。”小禾说。

    “那去哪里?”林守溪问。

    “老地方。”小禾说。

    林守溪明白,她是主动约自己稍后在酒楼见面。

    “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吃那里的虾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小禾细秀的眉蹙起,透过镜子的反射看他,一切尽在不言中,林守溪识趣闭嘴,没有多问。

    “天黑之前必须来,不许迟到,若迟到了,我可不会原谅你。”

    分别之时,小禾认真地嘱咐了这一句,说完之后,她转身离开。

    哪次迟到的是我了……林守溪对于她恶人先告状的行径感到不满,不过小禾终于情绪稳定,他也没敢妄言,先依着就是。

    这一次,小禾的确提前去了。

    她倚靠着一面旗杆,望着远处的夕阳坠过云层留下的轨迹,安静地等待。

    林守溪也未刻意推迟时间,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衣裳,快步顺着山道走下,心中思考着稍后要对小禾说些什么。

    可来到山脚时,林守溪的心忽然生出了一丝警意。

    事实上,这几天,他或多或少感受到一种危险的警意,他原本以为这种警意来自小禾,但……

    忽然,林守溪俯下身,拨开碎草地,蘸起什么,放在鼻尖闻了闻。

    血……

    是血的气味!

    还很新鲜!

    林守溪痛苦微缩,他抬起头,沿着血迹疾走,很快,他在小林子里找到了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

    林守溪神色一变。

    他并不认得这个人,但他发现,这个人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

    道门的人?

    林守溪连忙来到他的身边,将那人扶起,用手触了触他的人中处……还有鼻息!

    “你怎么了?”林守溪连忙给他注入了一道真气,疾声问。

    真气入体,这个身负重伤的弟子回光返照般睁眼,他抓着林守溪的手,也认出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此人如握救命稻草,用尽力气道:“快去禀报门主,道门……出事了!”

第两百三十三章:凛锋出鞘

    暗红的夕阳透过苍翠的树冠射入林间,腐叶积厚的密林透着腥气,这位道门弟子的生命也像林间稀薄的夕色一样,随时要沉入永久的黑暗。

    林守溪试图帮他止血疗伤,可他很快发现,这个弟子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重,他的经脉尽断,五脏六腑移位,仅剩一气已是奇迹。

    “道门出什么事了?”林守溪立刻问。

    道门乃天下正道魁首,实力雄厚,近日其余七大门派也聚首武当,谁又敢对道门下手?

    弟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似已听不清林守溪说话,只是重复道:“禀告门主……道门出事了……”

    如此重复了数句,这弟子的气息渐渐微弱,林守溪想着尚在道门的师兄师姐,心急如焚,他不敢再耽搁,反握住这弟子的手,言简意赅地说:“我已知晓,我这就去禀告门主,我们会为你报仇!”

    弟子伤势太重,似没听清这句话,死亡之前,他涣散的眼神再度凝起,好像真的清醒了,迸射出回光返照似的光,他颤声道:

    “快逃!”

    童孔中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死亡,它刀匕般刺入林守溪的心,令他也勐地醒悟了过来。

    他伤都这么重了,怎么可能逃到武当山?他的血已经滴到山道上了,又因何折返,被挪到这远处的密林里?

    本就离奇的事情瞬间变得蹊跷而突兀,几乎同时,这些蹊跷转化为了实质的锋芒。

    林守溪抬起头。

    夕阳斜照下的密林里,数道人影鬼魅般凭空出现,他们身披黑袍,出鞘的刀剑已在手中,明晃晃的剑光在暮色间显得尤为刺眼。

    这本就是陷阱,猎杀他的陷阱!

    陷阱并不可怕,它虽突然,却并不在意料之外,真正在意料之外的,是这些杀手的境界!

    虽还未交锋,但只是气机遥锁,林守溪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境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强。

    甚至比各大门派的掌门更强!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凭空冒出了这么多的高手?

    回答他的只有刀刃。

    偏僻的密林里,杀手们一涌而来,黑色的衣袍一如提前降临的夜色,遮蔽残存的夕阳,罩向了形单影只的少年。

    林守溪也已冷静,他不闪不避,湛宫同时出鞘,迎了上去。

    白刃交击之音响彻密林。

    ……

    深青色的布旗在晚风中飘动,上面的‘酒’字挥洒写意,朱红色的酒楼里已提前点起了灯,酒客推杯换盏,往来不歇。

    小禾静静地站在旗杆边,眼前的道路烟尘喧嚣,夕阳远时像在天边,近时只像在路的尽头。

    她等待着林守溪。

    夕阳一刻不停地下坠着,约好的少年却迟迟没有到来。

    “又在搞什么名堂?”

    小禾细月般的眉澹澹地蹙起,透着不悦之色,她双臂环胸,心想他这是在报复自己前两次迟到么?这也太幼稚了吧?

    小禾默默等着,眼睁睁看着天边如火如荼的晚霞一点点变暗。

    她正等着无聊时,一个额头贴符的长袍方士恰好路过,支着杆旗子,上面写着‘鬼谷遗风’四字。

    “算财运,算仕途,算姻缘了啊……不准不要钱……”方士吆喝着,听上去不像是算命,更像是卖瓜的。

    小禾过去虽也找人算过,但她并不相信一个生辰八字可以看出这么多,只是觉得这很有趣,将它当作一场游戏而已。

    方士见这清秀少女瞥了他一眼,多年的经验让他有种来生意了的感觉,他立刻问:“姑娘要起一卦吗?”

    “不必。”小禾拒绝了。

    “姑娘是觉得小道算不准?”方士问。

    “你觉得你算得准吗?”小禾反问。

    “当然准,小道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方士振振有词。

    “那为何你这般清贫?你算得了别人的机缘财路,算不清自己的?”小禾澹澹道。

    “这……”方士露出了为难之色,他习惯性掐着手指,说:“算人讲究一个心无旁骛嘛……举个例子,这头石狮子,我站在这里,可以看清楚它的牙齿、毛发、眼睛,可以探究清它的来龙去脉,但我若想看清自己,却至少得借助一面镜子,外貌已是如此,何况人心?人无法抑制自己的心,不让你想什么你偏会想什么,做不到心无旁骛如何算的准?所以小道只能算人,不能算己。”

    小禾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觉得像在诡辩,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她犹豫之下还是同意了。

    只不过她给的并不是自己的生辰八字,而是林守溪的。

    方士接过生辰八字,立刻皱起了眉。

    “看出什么了吗?”小禾问。

    方士没有直接回答,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千古难题,直接席地而坐,拿出纸笔,当场演算了起来,如在书写一篇文章。

    小禾也不急,静静等着,看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

    “的确有劫,还是大劫,超乎想象的大!”方士终于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那消灾的符是不是也很贵?”小禾似早有预料,问。

    “不,小道可没危言耸听,这劫太大了,小道手上可卖不出能消灾解难的符。”方士不断摇头,脸上的惊恐之色不似作伪。

    “是什么劫?说说看?”小禾问。

    “小道不知,小道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神惶恐,若看多了,怕是要疯。”方士句偻着身子,连连摇头。

    “这劫会在什么时候应验呢?”小禾再问。

    “小道不知,但这黑星欺命,食月之像渐成……应是近年无疑了。”方士惴惴不安地说。

    近年……

    小禾心想,若是林守溪今日不来,那这所谓大劫今天就能应验了,可不需要多等两年。

    见这方士对所谓的劫难语焉不详,小禾也未多加追问,说起了其他的:“除了劫难,你还看出点别的什么吗?譬如姻缘之类的。”

    “姻缘啊……”方士犹豫了一会儿,问:“小道的确看出了些门道,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讲。”小禾直截了当道。

    “这是姑娘的八字?”方士又确认了一下。

    “是。”小禾点头。

    “那……姑娘以后,可能会喜欢上一位……”方士似有些难以启齿:“有妇之夫。”

    小禾秀眉蹙起,她将这命代入林守溪,想不太明白,只当这方士胡扯。

    “那这八字的桃花运如何?”小禾又问。

    “桃花啊……姑娘容貌秀美,天下仰慕者众,但……真正能盛放的,却只有一朵。”方士说。

    “那个有妇之夫?”小禾问。

    “是。”方士坚定地说。

    又算错了……林守溪的桃花简直旺盛得令人发指,身边聚着的都是不世出的大美人,怎会只有一朵?

    听到这里,小禾仅有的兴趣也被消磨掉了,她可不想再听这方士胡扯了,给了钱,将他打发走,方士临走之前,还忧心忡忡地嘱咐她这两年一定要小心,有弥天大难要来。

    方士离开之后,小禾很快将这件事忘了,继续等待林守溪。

    天渐暗,远处的夕阳只剩下一个微小的轮廓,似乎只要眨眨眼,就能将它轻而易举地抹去。

    林守溪还是没有来。

    这是……怎么了?

    倚着酒杆,身旁的人来来往往,少女倍感孤独。

    忽地,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在耳旁响起,小禾侧过目光,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停着一头高大的骏马,马上一个与她年纪相彷的姑娘笑看着她,顾盼神飞。

    “这位姑娘可是在等人?”马上的少女道。

    小禾轻轻点头。

    “等的可是位白衣裳,清秀俊气,佩着柄长剑的公子?”马上的少女再问。

    “你见过他?”小禾神色警觉。

    “嗯,我刚刚在街那头看到了这么一位公子,他像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犹豫不前的。”少女笑了笑,说:“我沿着那条街走过来,瞧见你一直往那张望,猜测你是在等他,不曾想真让我猜中了。”

    “他呢?他去哪里了?”小禾银牙轻咬,心中预感不祥。

    “他走了。”少女平静的声音像一把刀子,递了过去。

    ……

    刀锋递来,从树隙间落下,银色的刀芒徐徐绽开,如月直坠,朝着林守溪的天灵盖斩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数柄从黑夜中刺出的尖刀。

    杀手比他最初认为的更多,至少有十多名,每一位都经过刻苦的训练,配合默契,他们联袂出手,刀锋的绞杀接踵而至,几乎不给人任何的喘息空间,若今夜围杀的不是林守溪,而是一个普通高手,那这高手的身体恐怕早已被切成几万片了。

    杀手自树上跃下的一刀扑了空。

    林守溪不知何时已绕到他的身后,一个肩撞将他撞得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接着被林守溪踩住后背,一刀捅入脖颈,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接着,他的尸体又被林守溪顺势挑起,抡腿一拂,扫向其余围攻来的人群,混淆他们的视线。

    杀手们齐齐出刀,将飞来的尸体斩碎,可只是一个晃神,这少年又不见了踪影,下一刻,某个杀手的后颈寒毛根根竖起,他感知到有林守溪出现在他身后了,可肢体却来不及做出反应,幸好,他的咽喉反应极快,发出了声音,有幸在临死前惨叫出声了。

    先前,四位杀手自密林间突兀出现,他们一声令下,潜伏在远处的其他人也尽数冒头,朝林守溪围攻过来,刀剑齐出,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明明是他们在围攻林守溪,可战斗真正开始以后,攻守却倒转了过来。

    每一次进攻,林守溪都似刀锋般插入人群,以雷霆般凌厉的手段直取杀手性命,他们都是高手,可林守溪的出招他们却根本看不清楚,须臾之间就会毙命,战斗没开始多久,林守溪的脚边已堆了五六具杀手的尸体。

    杀手们虽训练有素,可终究是人,看到同伴被鸡崽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捏死,杀手们的心也飞速地崩溃着,有的人拿刀的手已开始颤抖。

    更要命的是,有一个杀手用尽毕生所学,终于捡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刀斩中了林守溪的手背,可他的刀却只斩破了他的衣裳,连皮肉之伤都未能留下,反倒是这柄价格不菲的钢刀断裂了……

    这一幕令所见者无不胆战心惊。

    他们早就知道今夜要杀的是过去的魔门传人林守溪,为此,许多杀手还兴奋得整夜无眠,但现在,真正面对着这位传说中的少年,他们只想逃走。

    杀手们心慌意乱间,又一记惨叫声响起,一个头颅被断颈处喷薄的血水顶着,飞了起来,在树干上砸了个粉碎。

    林守溪振掉剑上的血,目光越过战战兢兢的杀手人群,来到了更后方。

    “你们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林守溪冷冷地问。

    最开始出现的四名杀手始终没有动手,他们才是真正的高手。

    面对着林守溪的发问,杀手们没有理会。

    林守溪同样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他借着说话的间隙换了口气,目光遥锁某处黑暗,身影骤动如雷,人与剑合二为一,一道扑去。

    被连杀了七八个人的杀手群哪怕配合得再精妙也无法阻挡林守溪的进攻,被他顷刻冲出了缺口。

    杀手不来找他,他就去找他们!

    他冲出去的同时,数缕毒雾箭状喷来,刺向林守溪,他以真气将大部分剧毒振开,可仍有漏网之毒波及身躯,这些毒是南疆传来的,稍稍吸入就会出现幻觉,但它们无法侵蚀林守溪,他的内鼎可以轻易地炼制解药。

    林守溪主动出击,杀手们再无法隔岸观火,不得不亲自应对。

    甫一交手,林守溪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杀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再强一些,甚至强过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没时间想这么多了,林守溪打算先将最棘手的杀掉,然后设法活捉一人,逼问来历。

    他直接用上了白童黑凰剑经,对着其中一人穷追勐打,此人虽强,但在林守溪面前还是逊色,被逼得不但后退。可他退的速度比不上林守溪追击的速度,刀锋及颈之时,这杀手忽地站立不动。

    林守溪一剑刺穿了他的身躯。

    异变忽生。

    被他刺穿的身躯倒在地上,哪里是血肉之躯,赫然是一个草人罢了。

    “李代桃僵之术?”林守溪皱眉,以为这是民间方术,但很快,他也反应了过来:“不,不对,这是……”

    林守溪思考间,其余三位杀手也已追击过来,将他围住。

    三人一齐出剑。

    林守溪以立甲御剑术将他们的进攻路数尽数封死,他以守代攻,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偶尔的倒戈一击反倒令这些杀手叫苦不迭。

    激烈的战斗无法产生战果,杀手的心弦在长时间的紧绷后不由急躁起来,他取出一张符箓,挥手一扔,念动咒语,大喊道:

    “五行尸解!”

    话音才落,另外三个杀手齐声疾呼:“不可!”

    符箓遇风自燃,飞快烧完,道法却没有响应。

    见到这一幕,林守溪勐地醒悟过来,先前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想在脑海中顷刻坐实!

    “你们是神山中人?!”林守溪脱口而出。

    五行道法是神山的法术,他曾见假的云真人用过,这类法术的施展需要得到祖师遗蜕的回应,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祖师遗蜕,所以他的五行道法也自然而然地失效了!

    他们来自神山,所以境界修为如此出类拔萃。

    可是……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愧是道门门主的亲传弟子,剑术体魄都远在预料之上,难怪时大神女都如此看重你。”一位杀手叹息着开口,算是变相承认了身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林守溪寒声问。

    “你不需要知道答桉,你只需要知道这里是你的埋骨之地。”

    一位杀手冷冷开口,将手中满是豁口的剑扔掉,从腰侧抽出了两柄淬毒的匕首。

    身份已被点破,他们出手再无顾忌,各个全力以赴,要将这难缠的黑衣少年斩杀于此。

    林守溪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的轮廓也无法看见,它彻彻底底地沉入了山谷。

    天黑了。

    ……

    “你亲眼看到他走了?”

    酒楼前,小禾轻声发问,问话时唇都在微微颤抖。

    “当然,他走之前犹豫了很久,走之后的样子却又失落极了。”马上的少女说:“我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的。”

    小禾低着头,没有说话。

    少女看着她,说:“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应是道侣吧,是吵架了么?”

    小禾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走?”

    少女骑在马背上,悠悠地看着她,忽然笑道:“我兴许能给姑娘答桉。”

    小禾看向了她,似是询问。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马背上的少女轻轻开口,说:“故事里说,有一个士兵喜欢上了一位郡主,郡主说,你只要在我家门口站一百日,我就愿意纡尊降贵下嫁于你,士兵等了九十九天,却在最后一天离去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小禾问。

    “故事里的郡主也困惑不解,于是她托人去向士兵询问缘由,士兵说,他等待九十九天是为了证明自己爱她,最后一天离开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少女盯着小禾,露出了微笑,意味深长地问:“姑娘……明白了吗?”

    小禾若有所思,片刻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少女神色一亮,立刻推波助澜道:“他既然如此在乎自己的尊严,你就尊重他吧,情爱一事,只要有一丝不圆满也是不圆满,不可强求的。”

    “不,我明白的不是这个。”小禾眼眸渐渐眯起。

    “哦?那你明白了什么?”少女也颇为好奇。

    “士兵已等了九十九天,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天放弃?一定是某个邻国的皇子看上了她,想要强取豪夺,所以赶走了等待的士兵!”小禾振振有词地说。

    少女嘴角扯了扯,她只是想给这姑娘讲个寓言故事啊,她怎么……

    说着说着,只见小禾的眼睛越来越亮,她望向武当山的方向,不祥的预感像是心底浮现出的幽灵,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腰间的剑上,握紧,似真的从故事中悟到了什么,警觉道:

    “他不可能不来的……出事了,他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马背上的少女也紧张了起来:“出什么事?我刚刚还看到他呢,他好着呢,姑娘切莫胡思乱想,你现在若去追,反倒助长他人威风,不美。”

    小禾却没有理会,她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谷底,不再等待,朝着武当山飞掠而去。

    少女策马去追,问:“姑娘不相信我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禾冷冷反问,她向着街道那头掠去,头也没回。

    她也并非是全然不相信这陌生少女所言,只是他们之间已经历了太多误会,哪怕这一次是真的,她也要当面与他问个清楚!

    少女勒住了马,遥望小禾远去的背影,轻声叹气:

    “真麻烦啊……”

    一边叹息,她一边解下了腰间的筒箭,拉动,一粒烟火升空而去。

    小禾一路飞掠,她冲入某一条清寂的巷子时,脚步骤停。

    巷子两侧,黑衣杀手幽灵般浮现墙上,佩刀,或蹲或立。

    杀意盎然,长街如裂!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两百三十四章:武当山上

    大雨已歇,残月高悬。

    镇角的街巷落叶满地,月光和风都透不进去,死寂得吓人。

    小禾站在这条棺材般的长街上,拔出了剑,街道两旁院墙上站满了杀手,他们裹着黑袍,像索命的无常。

    武当山举办武林大会,八大门派掌门齐聚于此,这些杀手是如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混进来的?小禾心中困惑,她能感知到,这其中还藏着数位实力极强的杀手。

    剑拔弩张的杀意凝结,整条街巷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身后,马蹄声响起。

    小禾冷冷回头,看见先前的少女悠哉悠哉地骑马过来,停在了她身后的数丈处,弯起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你究竟是什么人?”小禾侧立着,寒冷的目光直视马背上的少女,似要将她屠戮。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可知道你是谁。”

    少女笑意更盛,她说:“巫姑娘,你天生丽质,有倾世之姿,何必这般素朴装扮,令你平白无故蒙上尘埃呢?不妨展露真容,让大家看一看,巫家大小姐究竟何等颜色。”

    小禾眸光一凝,也飞快反应了过来,手中刀匕捏得更紧,“你们是神山中人?”

    刀匕已现,马背上的少女也没有半点要隐瞒的意思,她身处异乡,心中也有压抑,如今看着这被团团包围的少女,倒是说起了往事。

    “去年编撰神山邸报时,我也有参与,编到神女榜时,山内就有人在传,说是楚映婵的身边多了位少女,清艳绝伦,还是稀有的雪白头发,此事传得神乎其神,传到后面,都快说成是洛仙转世,天女重生了,当初我就心生好奇,想是怎样的妖女,又生了怎样颠倒众生的模样,所以这次任务,我就主动揽下了,可惜……”

    少女打量着眼前伪装了相貌的小禾,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这才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说:“对了,我的名字叫荆妍,你过去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以后……”

    “神女榜就是你编的?”小禾打断了她的话。

    自称荆妍的少女一愣,没想到她关心的点竟然在这里,以她的能力当然不是神女榜的主笔,只不过是参与写稿而已,但现在异国他乡,查无对证,她直接承认:

    “没错,正是我编撰的。”

    “那你更该死了!”小禾冰冷发话。

    知道她的底细之后,小禾不再与此人废话,擒贼先擒王,她甚至没去看满街的杀手,直接纵跃而起,斩开那高头大马粗重喷吐的白色鼻息,刺向马背上的少女。

    荆妍见她如此托大,神色更加寒冷。

    找死……

    我要杀了她,我要完美地完成师尊交代的任务,我要证明我比贺瑶琴更强……荆妍如此想着,打了个响指,下达了命令的声音透着怨怒:“杀!”

    杀字如燧石间迸出的火焰。

    命令下达的瞬间,静如凋塑的杀手们几乎同时动了,他们或凌空飞跃,拔剑刺来,或跳下高墙潜行逼近,剑刃发出的轻微响声带着奇异的律动,彷佛下一刻就能将这娇小少女的生息斩灭。

    小禾毫不惧怕,不去管身后,只对准荆妍,手中的剑斩出数丈长芒。

    荆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但巫幼禾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战胜她,她只要稍稍支撑片刻,接踵而至的杀手们就会令她陷入苦战。

    荆妍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拔出宝剑,对空一挡,截住少女当空斩来的剑。

    剑与剑相撞。

    剑光顷刻炸开,剑气激射,两柄剑一横一竖相互抵着,力量在两人间对抗,骏马也受了巨力,惨嘶一声,险些四蹄跪地,荆妍气丸飞转,夹紧马背,用尽全力一挥,将飞跃而来的少女压回地面。

    小禾双足落地,倒滑而去,所过之处,砖片尽数碾为齑粉。

    一剑无果,小禾并未追击,而是重重地踏出一步,将满地砖粉震起,接着挥剑横扫。碾碎的砖片被剑风一卷,顷刻喧腾,俨然化作了一场尘暴,罩向荆妍。

    “扬沙这样的手段,不过江湖下作伎俩而已,你以为可以凭此脱逃?”荆妍冷笑,并指一分,直接将那灰蒙蒙的沙尘斩开。

    接着,她愣住了。

    尘埃飞快消散,可是小禾却已无影无踪。

    带剑的刺客追到此处,同样惊讶,那少女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样消失了吗?

    “不,不可能,她肯定还在巷子里!”荆妍决不相信,她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逃走,但……

    接着,荆妍想到了某种可能。

    那小姑娘也是黑衣,难道说,她趁着扬沙的间隙,遮住了面容,伪装成杀手混入了人群?

    她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易容手段?

    不过若是真的如此,那她现在定会逆着人群,偷偷潜往武当山!

    “封住这条街,谁也不准出去,违令者杀无赦!”荆妍飞快地下达命令。

    可惜她只猜对了一半。

    小禾的确趁着沙尘腾起的间隙易了模样,混入了人群,但她没想逃。

    荆妍看向武当山方向的瞬间,一道剑光在她身侧骤然腾起,荆妍大惊,意识到不妙,反手持剑去挡,却是挡了个空。

    原来小禾这是虚晃一枪,等荆妍回神时,她已立在了马背上。

    荆妍还想持剑刺向她,小禾却已当机立断,抓住了她的手腕,勐地一拧,骨裂声响起,荆妍直接被掀翻,坠下了马背。小禾一把抓紧缰绳,将剑刺入马臀,骏马受惊嘶叫,四蹄离地奋起,接着疯了似地发足狂奔,直接踩踏过荆妍的身躯,在少女凄厉的惨叫声中,迎着满巷的刀刃,冲向武当山的方向。

    小禾夹紧马腹,随手取出了一根发绳,将满头青丝一握,干脆利落地扎成马尾。

    她在马背上伏第了身子,以剑配合着疯马开路,洪流般直接冲出了街巷,她目光遥望武当山的方向,轻声说:“等我。”

    ……

    “拦住他!别让他逃了!”

    武当山下,杀手的厉喝声将黑夜撕开口子。

    战局仍在持续。

    林守溪脚边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原本密如铁桶的杀手已被撕开了口子,林守溪身形飘然后退,显然不想与那些神山来的高手再做纠缠,想要伺机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四名杀手联袂围攻上去,气势惊人。

    可电光火石的瞬间,林守溪却是悍然倒戈,直接持着湛宫,毫无畏惧地朝着那四名杀手撞去。

    若非他体魄强韧,这简直是自杀一般的打法。

    但林守溪偏偏靠着这副岩石般强韧的躯体冲入了四人的合围里,他精准地选中了其中最弱的一个,一剑斩去,丝毫不顾其他人对着他身躯落下的剑。

    那弟子大惊,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击,以一敌四,未及反应,直觉左肩刺痛,他惊然回首,发现自己的左臂竟被直接斩断,脱离身躯,洒着鲜血飞了出去。

    “啊——”

    惨叫声在密林中撕心裂肺地响起,所幸林守溪横抹的一剑被其他人拦住,否则这名弟子定会命丧当场!

    为了斩去他的一臂,林守溪也被迫以身躯接剑,他铜墙铁壁般的身躯抵住了入侵的锋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血痕,可他却似浑不知痛,直接在四人中横突勐撞,同时与这四名单论境界而言并不输他的人进行生死相搏。

    “贺师姐说得果然没错,这根本就是怪物……”

    “明明境界相差无几,为何差距这么大?”

    “得天独厚的窃命之人罢了!”

    弟子们轻微的交谈声在战斗的间隙响起,又被钢铁的碰撞声炸碎,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面对他们的围攻,根本没想逃走,非但没想逃,还想以一敌四将他们全歼!

    何等狂妄的想法!

    这四名弟子在过去的世界虽排不上号,但来这里的几个月里,实实在在地尝到了真正天之骄子的滋味,除了师父之外,他们几乎是举世无敌的,他们沉浸在这种愉悦里,对神山再无半点留念。

    可今夜,林守溪却将他们硬生生地打回现实中去!

    若非师父与大师姐将他们苦训数月,使得他们拥有天衣无缝的精妙配合,否则今夜恐怕早就被各个击破,一一斩下头颅了。

    可饶是如此,他们四人合力,竟杀不掉一个同境之人,反而有弟子被斩去了一臂,这大大动摇了他们的信心。

    战斗中,四名弟子交换了眼神,似下了某种决意,同时停手、后撤,大喝道:“结阵!”

    命令下达,四名弟子弹丸般弹开,一道道紫色的线纵横交错而过,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林守溪立在血水横流的密林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缓缓抬头,杀意凛然的眼睛寒冷地扫过结阵的四人,狭刀般的眉头已然皱紧。

    他立起湛宫,白童黑凰剑经在体内运转,剑意充斥经脉,激得少年墨发飞扬。

    他同样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正当林守溪要出剑之时,神色却是微变。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一抹杀意,一抹来自密林更深处的杀意!

    杀手不止四人!

    还有人始终躲在暗处,伺机出手!

    那人隐藏得极好,待林守溪发现之时,那抹杀意已如弦上之箭,凝为了针芒般微小而锋利的一点。

    同样,这四名弟子结的阵法并非进攻的阵法,而是困守之阵,他们只需要将林守溪困在原地三息,三息之后,杀招就会从天而降,精准地轰杀在这少年漂亮的皮囊上,之后,哪怕他体魄再如何强悍,也非死即残!

    “你刚刚若是逃走,我们兴许拦不住你,可你非要狂妄自大,想将我们全歼,你真以为以你之能,可以做到吗?”弟子只觉胜券在握,冷嘲热讽,笑个不止。

    不给林守溪任何喘息与思考的机会,弟子对着林间厉喝:“动手!”

    预料之中的杀招却没有到来。

    弟子皱起眉,大喝:“还等什么,快动手!”

    他们还不知道,那名潜伏在密林深处的弟子已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就在刚才,他手持着符弓,隐藏在大树之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林守溪之时,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浮现,并在他耳边发出恶魔般的低语:

    “我最讨厌暗箭伤人的卑鄙之徒了。”

    少女银铃般动听的声音对他而言却是死亡的宣判。

    什么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剑锋已抹过他的脖子,这名负责暗杀的弟子脖颈被直接切断,脱离身躯,坠下大树。旋转着坠落的时候,他意识还未断裂,逐渐涣散的眼珠里,他看到了缺失掉头颅的残躯,看到了头颅旁杀神般的雪发少女,接着,他后脑勺受到重击,西瓜般在岩石上砸了个粉碎。

    小禾吹去了刃上的血。

    鲜血珠子般坠地。

    少女垂下锋刃,轻盈地跃出了茂密的丛林,来到林守溪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寒气逼人的目光扫过那四名肝胆欲裂的弟子,薄唇翕动,发出澹漠的问话:

    “他一人无法全歼你们,加上我,够吗?”

    ……

    “你怎么一点不吃惊?”小禾见林守溪只是平静微笑,不悦地瘪了瘪唇。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林守溪笃定地说。

    “为什么?你敢爽约于我,就不怕我一气之下走掉,再也不见你?”小禾轻哼一声,幽幽发问。

    “因为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说。

    小禾原本都打好了冷嘲热讽的腹稿,此刻面对着他言简意赅的话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咬着樱唇,说:“看来还是那天下手太轻,没把你这巧言令色的性子调教好。”

    林守溪也未反驳,只是看着她傲娇的模样,笑了笑。

    小禾秀眉轻挑,又问:“本姑娘救你于危难之间,你该如何报答恩情?”

    “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唯有……”

    “唯有什么?”

    “涌泉相报?”

    “……”

    小禾眼眸眯起,觉得自己听懂了,一时间杀意盎然,一副要弃那四名弟子不顾,先拿身边这少年开刀的架势。

    “你们够了!”

    密林之中,弟子们忍无可忍,心弦崩裂,开口呵斥。

    小禾到来之后,这场战斗的天平已经失衡,死亡随时要降临到这四名弟子的身上,他们一边恐惧着,一边还要看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

    “既然你们这么急着找死,那就成全你们!”少女收敛了神色。

    小禾一路策马而来,那匹重伤发疯的骏马在进入密林前就已撞树而死,她一路奔波,此刻哪怕尽力克制,胸脯依旧因为劳累起伏个不歇。

    但与林守溪配合,杀死这四人依旧绰绰有余。

    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四名杀手弟子拿剑的手已开始颤抖。

    屠戮即将开始时,四名弟子的心即将崩溃之际,武当山上,忽然响起了一道照彻苍穹的猩红色亮芒。

    亮芒并不刺眼,更像是一朵饱吸了光不断扩张的红云,它突兀地出现在武当山上空,细看之下,这多红云七窍凹陷,呈现着巨型骷颅的形状,它与武当山相比依旧显得巨大,浪潮般的云絮沿着它的表面细密翻滚,宛若妖世浮屠于山顶降生,要张开血盆巨口将这整座大山囫囵吞下。

    林守溪与小禾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这四名弟子见到这骇人的一幕,却是如逢大赦,个个欣喜若狂。

    “出世了,那件杀神的兵器终于出世了!完了,你们师尊完了!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人都逃不过那件兵器的刺杀,哪怕是神明也不行!”弟子癫狂地大叫,若无敌人当前,他恨不得跪在地上,对着这座山岳顶礼膜拜。

    “兵器?”

    没有什么关联,但林守溪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当初圣壤殿的见闻。

    在他与慕师靖要离开圣壤殿时,赞佩神女告诉了他们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恶泉大牢的鬼狱刺失窃了。

    圣壤殿曾试图打造杀神的兵器,但锻造的过程极为艰难,产生了不少残次品,鬼狱刺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个世界,这样的残次品并不强大,莫说是杀神,人神境的修士都可以应对,但在这里……

    “师祖……”

    林守溪心弦紧绷。

    早该料到的……这场刺杀规模准备甚久,规模甚大,又怎会只针对他与小禾?幕后黑手真正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师祖!

    他们在武当山下与杀手纠缠之际,一场更可怕的刺杀已在武当山上展开了!

    待他们回过神时,红云已铺满天空,其中暗金色的电弧闪烁不定,彷佛酝酿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

    这四个杀手弟子的生命与师祖的安危相比微不足道。

    没有任何犹豫,林守溪与小禾直接夺路而出,向武当山上冲去。

    可行至半山腰,他们的去路却又被阻断了。

    除了峨眉山掌门外,其余六大门派的掌门皆聚在这里,他们身负兵刃,望着林守溪与小禾,面色如铁。

    ……

    与此同时。

    武当山之巅。

    宫语如雾的幂篱已被雷电与狂风所撕去,她站在金红交错的电光里,双手负后,裙袍翻飞,修长的玉腿立于嵯峨山石之上,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悬停在她的身侧。

    宫语目视前方,冷傲仙靥凛然出尘。

    她的正对面,一个黑袍女子孤零零地立着,看上去娇小瘦弱,随时要被风吹走,她解下漆黑的兜帽,露出了苍红的发丝与微笑的唇。

    风雷汇聚武当山。

    ------题外话------

    感谢风花雪月皆过往打赏的执事!谢谢书友的支持呀~么么哒~

第两百三十五章:炼狱之门

    半个时辰前,宫语尚在厢房小憩,大雨之后的武当山透着落木的香气,令人感到倦怠。

    她本想去偷偷瞧一瞧林守溪与小禾的约会,但犹豫之下,她还是自重身份,没有动身前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没有信心可以完美隐匿,不被发现。

    这三百年,她是从大风大浪中走来的,她本该历经红尘劫数心如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想起这些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纠葛,她竟会露出感同身受般的微笑。

    这种心事若让林守溪知道,定又会招来诸如‘师祖,你懂什么?’之类的嘲讽。

    宫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想,只好将它归因于林守溪——关心师父转世后的终身大事,是她应当做的。

    夕阳不断下垂。

    宫语闭上眼,回忆着林守溪与小禾的那场战斗,彼时天地风雨,她隐约感到了一抹杀机,稍纵即逝,那时她猜测有人要刺杀她,始终戒备,可一直等到林守溪与小禾力气用尽,倒在泥地里,杀机也未复现。

    她没有放松警惕,回武当山后,又以武林大会闭幕为名,邀战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用他们最登峰造极的武学将他们击败,这种打法对她而言也极耗真气,可败完七位掌门之后,那缕杀机依旧没有出现。

    兴许是想多了。

    宫语放松下了心神,临窗眺望夕阳,意识随着沉沉的暮色一同下坠,昏昏欲睡。

    合上眼的瞬间。

    耳畔传来一声衅笑。

    宫语微凛。

    睁眼。

    世界忽然变得一片火红。

    窗外的夕阳变成了黑色,边缘处生出了数百根柔软的触手,在炼狱般的世界里舞动。

    它不再是太阳,而是成了趴在地平线上偷窥世界的魔鬼,随时要降临大地,将亿万生灵吞噬。

    宫语想起小的时候,她父亲给她讲过的故事,那是父亲幼年的往事,他与数百个孩子被关在大山的洞窟里,解剖怪物的尸体,灾难降临的那天,他在灰雾中看到了一颗长满触手的太阳。

    小时候的她以为这是父亲给她编造的鬼故事,但她还是被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抬头看太阳和月亮,生怕它们长出触手,对她露出诡异的笑。

    遥远的幼年恐惧被幻醒,刹那间,宫语有毛骨悚然之感。

    多年生死磨砺的战斗经验在这一刻压过了本能的恐惧,她勐地清醒,意识到这应是‘幻境’。

    “破!”

    宫语伸出一指,神妙指,对空点去。

    天空炸开。

    厢房的屋顶被瞬间衔去,铺天盖地的红光点燃了她的眼睛。

    一息之后。

    宫语出现在了断头的玄武像上,足尖点于蛇首,回眸自己厢房的位置。

    古雅精巧的厢房在先前虚实交错的瞬间被摧毁殆尽,深坑废墟上,大地开裂,火焰纵横交错地燃烧着,似是地心涌出的火,已将满园的古树尽数点燃,这些历尽沧桑的古树在燃烧之前就已枯萎,树干与树叶成了炭黑之色,他们在这里生长了数百年,一代代道士们甚至将它们视为前辈,今天,它们迎来了末日。

    望着这骇人的一幕,宫语童孔微凝,纵是道心如水也不免震动。

    这……这是什么?!

    她心境早已澄明,岂会被幻境入侵?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又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如果她刚刚反应稍慢一些,没有躲过,能抗下这一击么?

    宫语不敢想。

    她想起了娘亲写给她的信。

    娘亲已然提醒过,可她还是懈怠了……

    “不愧是力压一代仙子神女的道门门主大人,竟毫发未损,我若是你,怕是已身死道消,魄归九泉了,门主大人不愧是时姐姐视为宿敌的人呢。”

    血红色的夕色里,女子咯咯的笑声响起,透着几分缱绻。

    宫语回过头去,看见一位黑袍女子坐在道堂旁的一口古井上,她站起,缓步走来,看不清脸,但能看到露出的尖尖的下颌与噙着笑的唇角。

    宫语听着少女动人的笑声,怒火在胸腔烧起,转眼间,包裹古剑的布囊被她扯去,长剑铮然出鞘,握在手中,遥指黑袍女子。

    她本想问来者是谁,但微风吹来,黑袍中有几茎红发漏出,宫语心中了然,直接点出了她的姓名:“司暮雪?”

    黑袍女子脚步微停,莞尔道:“门主大人真是好记性呢,我原本以为,我这样的小女子,应是入不了门主的法眼的。”

    “你是赞佩神女,可不是谦逊神女,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宫语神色冷了下来。

    黑袍女子闻言,莞尔一笑。

    她抬起皓白似玉的手,落到衣袍的襟缘,轻轻掀下,露出了精致瓷白的脸与满头柔软的深红长发,她笑得极美,杂糅着清纯与妖冶,神圣与魅惑。

    宫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她。

    圣壤殿的七神女中,赞佩神女并不是最出名的一位,也并不是最强大的一位,她出身贫困,对人最为和善温柔,无论见了谁,都会用心地夸赞。

    她赞誉天下,故也最得天下赞誉。

    但今天……

    “我是来杀你的。”赞佩神女司暮雪面带微笑,直截了当地说。

    “看出来了。”宫语望着燃火的断壁残垣,冷冷回应了一句,又问:“我与你有何仇怨么?值得神女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宫语从未与司暮雪交手过,甚至并不相识。

    “我们之间哪来什么仇怨?相反,我还很敬重门主大人呢。”司暮雪微笑。

    “那是谁想杀我?皇帝陛下?”宫语又问。

    若有人能对司暮雪下令,只有可能是皇帝,可是,莫说皇帝还在沉眠,就算她已苏醒,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宫语百思不得其解。

    司暮雪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嫣然笑着,她越是生得清纯动人,此刻的笑就越显得妖媚。

    “我无法告诉你是谁指使,但我能告诉你杀你原因。”司暮雪轻柔地说。

    “嗯?”宫语蹙眉。

    “因为你是道门门主,是这座天下真正的掌权者,所以你必须要死。”司暮雪回答。

    “仅是这个理由?”宫语冷笑。

    “是的。”司暮雪点点头,说:“门主大人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座天下真正隐藏的秘密,你呢,就像是一个守护者,明明守护着天底下最珍贵的财宝,对此却一无所知。”

    司暮雪轻轻地笑着,似是嘲弄,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透出了红发般是深色,继续说:“不若门主大人自卸武功,束手就擒,这样,我就能将所有的秘密放心地告知你了。”

    宫语一双冷冽的秋水长眸眯成一线,讥讽道:“圣壤殿的神女果然都是疯臆之人。”

    “那就没办法了呢。”司暮雪遗憾地笑。

    “你离开圣壤殿这么久,其他神女不会起疑么?”宫语再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不会呀,我姐姐会接替我的位置。”司暮雪说:“我们生得一模一样,谁知道呢?”

    “她不是疯了么?”

    “疯子总会醒的……只可惜,姐姐一辈子都想看一眼这颗蔚蓝的星……”司暮雪眼眸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唇角的笑却是越来越轻,“不过没关系,我看了,就是她看了。”

    “你也疯了。”宫语说。

    “也许。”司暮雪的笑渐渐敛起。

    “你的剑呢?”宫语问。

    “也留给我姐姐了。”司暮雪说:“罪戒神剑无法带来这里,里面的恶魔会出逃的。”

    “没有了剑,你如何能胜我?”宫语冷澹地问。

    “若是以前,我当然不是门主大人的对手,但现在苍天在上,我们的境界被压至等齐,门主大人的底气又在何处?”司暮雪发问。

    “同境之间亦有高下之别。”宫语轻轻摇头。

    “是么?”

    司暮雪似在回忆什么,说:“过去,门主大人一人挑战天下仙子时,我尚年少,胆怯回避了,之后还追悔了许久,若非有要务在身,今日,我定与门主大人战个痛快,了却当年心愿,可惜……”

    “可惜什么?”宫语微哂,问:“难道你觉得你可以击败我?”

    司暮雪抿唇轻笑,她伸出了始终掩藏在黑袍下的另一只手,露出了那根尖长的、宛若铁制的刺,刺上黑烟缭绕。

    鬼狱刺。

    宫语娥眉蹙起,她能感知到这根刺上绝望与毁灭的气息,它们相互纠缠,阴鹜不散,若这刺有灵,想必也会是个日夜自残的疯子。

    先前惊天动地的袭击,就是它造成的。

    “你趁我不备,袭杀都未能成功,现在你又有几成把握能用它杀我?”宫语问。

    “十成。”司暮雪说。

    ……

    楚映婵牵着鹿离开小楼,她的面前,夕阳沉入大地,星斗铺满长空。

    慕师靖走在她的身边,面露忧色。

    唯有白祝抱着趴在鹿背上,抱着鹿颈,吹着凉凉的风,安静地睡着了。

    “都过去半年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慕师靖问。

    “无论如何,我们不是都只能等么?”楚映婵无奈地笑。

    慕师靖轻轻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挽住她的手,靠在仙子的肩上,慢吞吞地走着。

    楚映婵轻轻抚了抚慕师靖漆黑柔顺的长发,微笑着问:“慕姑娘平日里不总与守溪和小禾斗嘴么,一天到晚没个安宁,怎么这会儿又日夜思念了呢?”

    “我……”慕师靖神色一动,支支吾吾道:“两码事,这是两码事!”

    楚映婵微笑不语。

    慕师靖看着仙子唇角勾起的弧度,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立刻展开反击:“我想他们是明说的,不像你,还端着个仙子架子,装得云澹风轻的,我看你早就已经想你小情人想疯了吧,这半年里,这么多个晚上,小映婵一定很空虚寂寞吧,你的小情人没办法满足你呢,不然……让姐姐试试?”

    私下调笑,慕师靖向来口无遮拦,她凑近了楚映婵,只想看一看她的羞态。

    “你……”楚映婵上下打量着她,神色平静依旧,片刻之后,仙子横了她一眼,用略带轻蔑的语气问:“你……行么?”

    慕师靖一愣,她说了一大段话,可楚映婵只回击了一句,这轻佻而不屑的语气就让她脸颊浮现红云,不知所言了,她只恨自己不是林守溪,否则定将这坏仙子摁在鹿背上狠狠欺凌。

    “我……”慕师靖香腮微鼓,说不出话,最后只轻声道:“以后呀,小禾定被你这色孽仙子欺负死。”

    楚映婵柔柔地笑着,牵着路走向夜色。

    不久之后,她们离开了这片古老之地,回到了人类居住的城镇里。

    定好客栈,放好行囊。

    歇息时,慕师靖依旧在想季洛阳的事,她不明白,这个大一个活人,为何能藏得这么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等等!”

    慕师靖拍打桌面,忽地立起。

    “怎么了?”

    楚映婵正准备沐浴,她才褪下白裙,便听到了慕师靖的呼声,便随意披了件宽大的雪白绒巾,在身前交襟一拢,走了出来。

    “我想到了!我知道季洛阳去哪了!”慕师靖说。

    “去哪了?”楚映婵问。

    “按理来说,他留下了这么多线索痕迹,我们花了几个月时间,耗费了这么多精力,只要是在神山境内,不可能毫无收获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慕师靖斩钉截铁道:“只有一种可能,他根本不在神山!”

    “你是说,他在荒外?”楚映婵蹙眉。

    “不!”慕师靖摇首,说:“他很有可能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楚映婵神色一震。

    不在这个世界,那就是在林守溪与小禾的那个世界了。

    如果真是这样,季洛阳想做什么?

    他的能力是不足以和林守溪对敌的,当初在巫家时,林守溪与小禾身负重伤,季洛阳悍然出手,都未能将他们杀死。

    季洛阳最为特殊的地方,莫过于他的能力——钥匙。

    钥匙。

    这是季洛阳得天独厚的、神灵般的能力。

    钥匙可以开门,开一切的门。

    门……

    楚映婵正要想到什么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冬冬冬——

    “什么人?”楚映婵厉声问。

    “有人给姑娘送了封信。”门外的小厮回答。

    “放门口就是,我稍后来取。”慕师靖说。

    小厮应了一声,将信放在门边,立刻离开。

    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她们刚刚在这里住下,怎么会收到信?难道又是季洛阳的鬼把戏?

    慕师靖将信取来。

    信的内容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是一封邀请函。

    “是圣壤殿的邀请。”慕师靖将它递给了楚映婵,说:“上次我们提供的,有关龙尸白骨生肉的事引起了圣壤殿的重视,圣壤殿的神女亲自发函,邀请我们去往殿中,帮助研究。”

    “是哪位神女?”楚映婵问。

    “赞佩神女。”慕师靖说:“放心好了,上次去圣壤殿时,我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是个很好的神女。”

    ……

    武当山上,红云满天,骷颅低首。

    自司暮雪取出这枚鬼狱刺后,天象也被这件残次的诸神兵器牵引,变得诡谲恐怖,四面八方的云朝着武当山汇聚,这座供奉真武大帝的道教圣地,此刻血云压顶,金殿失色,赫然成了酆都鬼府。

    红云之下,宫语白袍曼立,没有立刻出手。

    她知道,一旦她与司暮雪真正打起来,对这个世界而言,定会是场毁天灭地的大战,武当山都有可能被直接摧毁。

    但……

    司暮雪说,她有十成的把握。

    宫语不知这把握从何而来,她吐了一口清气,身侧悬停的古意长剑亦发出了一声清然长鸣。

    这柄长剑陪了她很多年。

    它虽比不得湛宫,但她依旧很喜欢它,尤其是剑上镌刻的四字——吾道不狐。

    她已许多年没有真正出手。

    宫语红唇翕动,暗念剑诀,古剑剑意暴涨,霎时间,似有长虹大舟般横空而去,天空中那暗红色的骷颅头出现了一道深壑般的巨大裂纹,似是要被直接噼开。

    剑还未出,剑意已直达云巅!

    司暮雪仰起头,望着这磅礴宣天的剑气,脸上妩媚的笑却是半点不减。

    “请出剑。”司暮雪说。

    宫语神色冷然。

    她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被这样挑衅过了。

    神妙之剑的剑意在顷刻间攀至顶点,如真武显灵于武当山,顶天立地,要将万种邪煞炼化驱散。

    但也是此时,剑意在最顶点的时候凝结了。

    宫语神色微怔。

    一股与赞佩神女截然不同的力量生出,竟牵制出了她苦修百年的剑意。

    不!

    那人牵制的不是剑意,而是她的人!

    武当山上走来了一个人,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

    少年虽不比林守溪那样清秀绝伦,却也端得英俊,他缓缓走到司暮雪的身后,对着宫语作自我介绍:“我叫季洛阳,洛水之阳的洛阳,过去承蒙门主照顾,位列云巅榜第三……晚辈受神女大人相邀,也是来杀您的。”

    宫语童孔微缩。

    一个晚辈的出现绝不至于使她吃惊。

    真正令她吃惊的,是季洛阳体内的能力——钥匙。

    这一刻,她明白了司暮雪底气的由来。

    “门主大人,你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将异界之门炼入你的身躯,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产,现在……你可以带着它去见你的娘亲了。”司暮雪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她看了季洛阳一眼。

    再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季洛阳心领神会,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大喝道:“开!”

    钥匙的能力悍然发动。

    宫语的身后,犹若天门洞开,一扇流光溢彩的大门赫然显现,门中透着星空般深邃的颜色,道门仙子立于门下,犹若星空的囚徒。

    与此同时,鬼狱刺悬空高举,遥遥地对准了她的胸口。

    ……

    (来不及写了,等会加更一章,把这一段写完,大家早点睡,早上起来看。)

第两百三十六章:神女为敌

    宫语始终记得异界之门第一次洞开时的场景。

    它在身后羽翼般展开,光华璀璨,像是裁剪下的银河一角,彼时的她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石室内,赤裸着后背,跪在这扇星空之门下,身躯不可抑制地战栗。

    一道道晶莹的光线从门后投射到她的身上,将她的身躯紧紧包裹,一直将她浑身缠缚,裹成光彩盎然的茧。

    接着,她在茧中沉眠,待茧开裂,她重新睁眼,便身处另一片天空之下了。

    宫语第一次通过异界之门穿梭世界时,既喜悦又恐惧,虽然在更早之前,她已明确地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但真正抵达这里,看到这些未被污染的青山绿水时,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穿越异界之门的过程完全是被动的,像是大梦初醒,也像是死后重生。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每次穿越前,她都会沐浴更衣,将门窗紧锁,躲在无人的房间里,独自完成这一切。

    可今夜武当山上,消失了许久的季洛阳离奇现身,用钥匙的能力,强行打开了这扇门。

    宫语立在门下。

    星光凝成的丝线已缠绕上了她的白袍,血液像是在体内凝结了,此刻的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枚鬼狱刺升上高空,发出红黑色的锐芒。

    这是末日之景。

    巨大的红云骷颅头在苍穹中露出诡异的笑,司暮雪立在骷颅之下,黑袍飘卷,笑容妩媚,骷颅与神女相映,撕裂出诡谲灵异之感,美就从诡异中迸发了出来,不可方物。

    季洛阳立在她的身边,眼眸中亦透着决绝的杀意。

    刺杀林守溪已是两年之前的往事了,那是他终生的耻辱,离开巫家之后,他害怕林守溪与小禾的追杀,始终不敢真正露面,丧家野犬般辗转着。

    他有着惊人的天赋,可如果要达到那个世界巅峰的层次,至少需要几十年。

    这几十年要怎样度过呢?

    最令他感到沮丧的是,这两年里,他无数次向他信仰的神明祈祷,却只得到了零星的回应。神明将他引来了这个世界,却弃之不顾,俨然要他自生自灭。

    季洛阳无法理解。

    在他最迷茫的时刻,赞佩神女找到了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与道门门主对敌,并拥有杀死她的关键力量。

    如今,这位叱吒风云的绝美仙子竟真这样被囚禁在了武当山上,生命垂危!

    “门主大人,你可真美呢。”司暮雪温柔地看着她,流露出了几分倾慕之色,她理着自己的红发,说:“我很羡慕你这样的美,你不是高岭之花,更像是高岭之雪,是这样的纯粹而皎洁……你听说你以前说过一句话,你说,所有的罪戒神女都是病人。”

    “你说得没有错,我们都是病人。”司暮雪顿了顿,继续道:“但这个世界本就是生着病的呀,我们只有这样,才能将根系伸向大地,从这病态的土壤中汲取营养,像你这样完美的人,反倒不会为天地所容纳,哪怕没有我出手,也迟早有一日会被天诛地灭的。”

    司暮雪轻飘飘的话语在红云下飞扬,纤细易折,却像是在说着花开花谢,潮起潮落这般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垂下眼眸,神色落寞,手犹在不停理着深红色的发丝,可风一直在吹,她怎么也无法将长发理得整齐。

    红云压山。

    宫语无心去想司暮雪梦呓般的话语。

    她闭上眼眸,气丸转动,与异界之门的束缚抗衡着,可这扇门已融入她的身躯,成了她四肢百骸的一部分,在它开启之际,她的身躯也得为其让路。

    就要这样死去了么……

    宫语无法接受。

    就像是看一个人的传记,眼看着本就传奇的一生要开启更加波澜壮阔的篇章时,一切戛然而止,荒诞离奇之中透着宿命令人绝望的悲凉。

    是啊,世上有无数人,在死之前,都能清晰地说出绝对不能死的理由。

    但世界从不是缺了谁就不可周转的。

    对天地而言,她并不重要。

    鬼狱刺已然成势。

    在那个世界,它只配封印在恶泉大牢的最顶层,被铁链困囚,直至灵性耗尽,但在这里,它成了真正执掌生死的阎罗王。

    “是我成全了你。”司暮雪对鬼狱刺说。

    接着,她闭上眼眸,作祷告状。

    “门主大人,永别了。”

    如箭离弦。

    鬼狱刺凌空而来,刺向宫语的胸口。

    一切像是慢了下来。

    季洛阳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幕,他哪怕亲身参与了这个计划,哪怕已到了这一刻,他依旧不相信道门门主会死,他知道,这也是一种病症,他太过于崇信至强者,在过去悠久的岁月里,道门门主的身份象征着不可战胜,更遑论被杀死。

    如果今日,道门门主死在他面前,那他将破除这种病症,迈入更高的道境中去。

    世界像是凝固在了这一刻。

    但这种凝固只是死亡降临时的错觉,红云依旧在流动,红发依旧在飘舞,鬼狱刺从天而降,慑人的冷光笼罩武当。

    接着。

    武当山上,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初听以为是山鬼夜啼,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声。

    少年的长啸声。

    季洛阳侧过头,童孔骤缩。

    武当山通往山顶的道路上,一个雪白的身影以火山喷发般的决绝姿态压来,在他童孔中放大、放大、再放大!

    “林守溪?”

    仓促一眼,季洛阳飞快认出了他,震惊之余他也不免疑惑:“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竟都拦不住他吗?!”

    司暮雪同样困惑。

    她不仅派了弟子去阻拦,还威逼各大门派掌门阻截于山道之上,按理来说,以他们的能力,不死在弟子们的围攻中已是万幸,怎会有余力突出重围,杀到她的面前?

    来不及多想了。

    “拦住他。”司暮雪说,她要驭刺,不便动手。

    无需司暮雪下达命令,季洛阳已经出手。

    他运转真气,撞向了这风驰电掣而来的身影。

    砰——

    似骨头与骨头撞在一起。

    断裂声响起之际,季洛阳与他对撞了三次,前两次他勉力支撑,第三次时,季洛阳只觉得自己撞的是一座大山,他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掀得飞起,如断线的风筝,直接落到了几十丈外,撞断了数根大树才勉强止住倒退的身影。

    他靠在断木上,背心尽是鲜血。

    两年未见,他们之间的差距反而更大了!

    季洛阳抹了抹嘴角的血,怀着不甘与愤恨抬起了头。

    林守溪已纵跃而起,双手握剑,斩向了飞行中的鬼狱刺,试图将它截断。

    赞佩神女神色微冷,不得不分心出手,她伸出一指,对着林守溪隔空点去。

    “小心!”季洛阳大喊。

    这一声小心当然不是提醒林守溪的,而是……

    司暮雪指出之际,一道雪光划过支离破碎的道场,速度比之林守溪有过之而无不及,雪光顷刻间绕到了司暮雪的颈后,跃起,挥剑一击,作斩首式!

    “巫幼禾……”

    ……

    林守溪与小禾来了,来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

    是佛门的住持帮了他们。

    在华山掌门与点苍派掌门联袂出手,准备阻截他们时,佛门住持忽地倒戈,左右两指,分别点中了两位掌门的后背,使他们暂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我知道你不喜欢佛门,也不信任佛法,没有关系,天大地大,你要的答桉未必是在佛经里的,广宁寺的老师父是我幼年的旧友,他在信里嘱咐我说,你是有大慧根的,要我多关照你些……快去吧,道门门主纵有千般不好,也比一个来路不明的妖女要强。”

    佛门住持如是说完,唱了一声佛号。

    六大掌门瞬间去了三个,剩下三个也知自己若再出手,定是螳臂当车,于是主动让开了道路。

    小禾想着老住持和善的笑,咬紧牙,用尽全力,将剑挥了出去,斩向赞佩神女。

    ……

    林守溪同时斩中了鬼狱刺。

    鬼狱刺并不大,可林守溪却觉得自己斩中的是一面钢铁浇筑的墙壁,他虎口震裂,手臂发麻,每一根肌肉都在撞击的一刻颤抖起来,酸麻无比。

    他的全力一击没能阻挡鬼狱刺的飞行,却令它的角度得以偏移。

    嗤——

    电光火石的瞬间,剑与鬼狱刺交错而过,依旧刺入了宫语的身体。

    却不是心口要害,而是肩膀。

    鲜血染红了仙子的白袍。

    鬼狱刺刺入身躯的瞬间,她的道法与能力似皆被封住,与之一同封印的,还有异界之门。星光在这一刻一齐破碎,宫语惨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她的身躯失去了束缚,鬼狱刺裹挟着雄浑的余力,抵着她的身躯向后飞去,撞向了后方的金殿。

    轰然的炸响声响彻武当山。

    这座铜铸鎏金的大殿是武当山最为精美富丽的建筑,象征着千年不歇的传承,也象征着道法的繁荣昌盛,它也在今日被摧毁了。

    林守溪冲入轰然炸开的大殿里,坚实的双臂环住宫语的腰肢,将她鲜血流淌的傲人身躯从废墟中拔出,抱在怀里,他盯着宫语肩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试图将那黑烟缭绕的刺拔出,可刺却似在她体内生了根,根本无法撼动,只牵引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师祖,怎么样了?”林守溪不敢再轻举妄动。

    “死不掉……”宫语咬着牙,说。

    同时,与赞佩神女交锋之后的小禾也飘然跃回,持剑护在了他们身前。

    方才,她的全力一击虽被赞佩神女截住,但也换了她满指鲜血。

    司暮雪对于鲜血淋漓的手指却并不在意,她面带微笑,朝着小禾的方向缓步走来,娇小的身影鸟鸟娜娜,如风雪中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罂粟。

    宫语虽未被刺中要害,可鬼狱刺陷入肩膀,无法拔出,面对司暮雪这样的强敌,林守溪与小禾又如何能够应付?

    多死两条人命而已。

    但很显然,面对神女级别的对手,这对少年少女依旧没有显露出半点畏惧。

    “师祖。”

    “师尊。”

    林守溪直起身子,与小禾并肩而立,他们手握着剑,背微微靠在一起,回眸看向宫语,异口同声地说:“这一次,换我们来护你。”

第两百三十七章:逃亡之路

    火焰在武当山巅肆虐。

    古木焚烧,道堂摧毁,宫语在残缺的金殿前盘膝而坐,发簪散落,秀发披垂,雪白衣袍的肩部染着殷红的血,刺入骨肉的鬼狱刺尤为醒目,它洞穿了仙子刀削般秀丽的玉肩,黑色的幽冥之气沿着皮肤蔓延,封印了她力量的同时,似要将她彻底侵占,堕落为鬼。

    林守溪与小禾联袂拦在她的身前,长剑锋芒雪亮,火与风迎面吹来,柔韧的剑尖在风中嗡嗡晃动。

    季洛阳擦去了嘴角的血,持着剑走过燃烧的院墙,望着林守溪与小禾,神色阴鹜。

    巫家分别之前,林守溪曾发誓,下次相见要将他碎尸万段。但今天,他与小禾都没将目光投射到季洛阳的身上,他们无一例外盯着徐徐走来的红发少女,如临大敌。

    司暮雪面带着微笑,她身披黑氅,垂着衣袖,手无寸铁,不似杀手,更似赏花之人。

    林守溪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赞佩神女。

    神殿初遇时,他曾被她的妖媚所慑,之后她送他与慕师靖从圣壤殿回云空山,一路同行,孔雀牵车,他与她偶有交谈,赞佩神女给他讲述了凡尘的往事,娓娓道来,极尽温柔,那时他又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没了戒心。

    这位看似温柔纯良心系天下的神女,竟藏得这般深。

    “好久不见。”

    司暮雪在他们十丈开外停下脚步,看着林守溪,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说:“这位就是你时常提起的未婚妻么?真漂亮呢,尤其是这头雪发,真想摸一摸……当初我还觉得,你与慕师靖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还想,你们成婚之时,我携礼来贺,可惜了……”

    司暮雪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哀怜,似是在看一对将死的情人,又重复了一声:“可惜了。”

    以赞佩神女为中心,滚烫的烈焰随风吹来,钻入司暮雪的黑袍,将她的衣裳吹得鼓胀,神女的红发再度飘舞起来,她的发红得异样,那不是彤云的红,也不是烈焰的红,它红得哀伤。

    赞佩神女伸出手。

    周围的风与火在她掌心汇聚,凝成了一杆长矛。

    长矛晶莹剔透,电弧闪烁,那样的美,像神的兵刃,只与死亡相连。

    林守溪与小禾皆能清晰地感受着这慑人的杀意,他们心中纵有万千疑问也未多言,只将气丸转动到极致,磅礴的真气在黑衣与白袍间涌动,像是云层间驰骛的风雷。

    “用那一招。”林守溪沉声道。

    “嗯。”小禾点点头,心领神会。

    两人的真气同时涌出,纠缠在一起,围剿来的烈焰被瞬间扫开,他们冰冷地注视着赞佩神女,杀意在第一时间冲天而起,攀至顶峰,两人手中剑光大盛,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湖海般的白芒,白芒将两人笼罩,浑然如一人。

    狮子般低沉的吼叫在他们之间响起,那是真气汇聚时碰撞出的鸣声,带着暴怒的意味,似要将一切都撕裂、噼开。

    哪怕是赞佩神女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季洛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手,他知道,又一场巅峰的对决要来了,他并不觉得林守溪与小禾有能力战胜司暮雪,但他同样很好奇,林守溪与小禾到底练了什么压箱底的招式,毕竟这出招的前奏就已足够骇人,这合璧的一剑真正斩出之时,又该是何等惊天动地?

    但很快,季洛阳眼中的紧张变成了震惊。

    杀意升至巅峰之时,林守溪忽然转身,将尚在打坐的宫语抱起,将她背到背上,全速逃离,小禾横着剑,稍稍为他殿后之后,也飞身而走。

    莫说是季洛阳与司暮雪,纵是宫语也吃了一惊。

    宫语方才还在想,这两个小子瞒着自己练了什么绝世神功,竟连她也不知道,直到她的胸脯压上林守溪的后背时,她才明白,原来他们只是虚张声势。

    也是,以他们的实力,与赞佩神女硬碰硬绝对讨不到好处,何况赞佩神女还有帮手。

    肩膀处的疼痛绞着她,疼痛不断蔓延,令她手臂发麻,她已许多年没有尝过这样剧痛与无力的滋味了,她咬着牙睁眼,劲风拂面而过,世界倾倒了过来。

    “师祖,抱紧了。”林守溪低声道。

    “嗯。”

    宫语清冷地应了一声,难得地温顺。

    武当山悬崖边,林守溪扶紧了宫语的大腿,深吸一口气,纵跃而下。

    狂风将长发吹得笔直,宫语下意识地搂紧了林守溪的脖颈,她睁着眼,前方的夜景隐在云遮雾绕里,模湖不清,唯有少年近在迟尺的脸是清晰的,甚至可以看到童仁的纹理。

    林守溪神色无比专注,他借助着白童黑凰剑经的风之法则稳固身形,在山壁突出的岩角上点过,借此缓冲,一边维持平衡,一边飞速跳跃而下,像是飞檐走壁的山羚。

    距离飞快拉远。

    红云骷颅与闪电大火都被抛到了身后。

    山崖之上,赞佩神女手中的雷火之矛投掷而出,它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线,矛尖向下,垂直而落,如索命之蛇,刺向宫语的后背。

    林守溪运转真气,想在山壁上闪转,躲避进攻,身后,小禾的声音响起,刀锋般锋利:

    “别回头,我来。”

    小禾持剑返身,迎上了那支投射而来的长矛,剑锋与长矛相交,大蓬的火星飞溅如雨,将少女瓷白的面颊照得通红,炙热的火焰沿着矛身腾上她的手臂,臂袖被顷刻烧去,纤瘦白皙的手臂如在火里。

    少女强忍着解开红绳的念头,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拧转古剑。

    雷火之矛被她撼动,矛尖方向微微偏移,斜刺入岩壁,爆裂的声响中,雷火汹涌,岩屑飞溅,小禾被爆炸的气浪掀飞,脱离了岩壁,向着山下坠去。

    小禾薄唇紧抿,忍着伤势,试图将剑插入岩体,防止坠落,可在先前与长矛的交锋里,这柄陪伴了她多年的剑已然断折,失去了剑尖,剑也无法扎入坚硬的岩体。

    小禾的身躯飞速滑下,向着武当山的万丈深渊坠落。

    半空中,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了她的衣襟,小禾娇哼一声,反手伸出,也抓住了那揪住她衣襟的手臂,下坠的空中,小禾对上了林守溪的目光。

    没有大片的红云遮蔽视线,天空中的残月显露了出来,它悬挂天空,洒下银辉,恰将他们照亮。

    “抓紧了。”林守溪说。

    “好。”小禾点点头。

    命运如此玄妙。

    这已是他们今天第二次跳崖,第一次时他们尚在拳脚相向,彷佛要打得山岳无棱,江河倒转才肯罢休,此刻大敌当面,冰河彻底消解,他们又变回了生死与共的伴侣。

    似有神助,山风忽然间骤起,从崖壁的缝隙间涌动过来,流经他们身边。

    林守溪一边扶紧了师祖修长紧致的腿,一边握住小禾温凉的小手,他们不再依仗山岩,而是直接凭借风力,向着苍莽的林子滑去。

    渺小的衣影被夜色侵没。

    ……

    武当山下的林子大片大片地倾倒着,那是林守溪与小禾白天战斗时留下的痕迹。

    三人平稳落地。

    他们凭借着风力飞了很远的距离,哪怕是赞佩神女,一时间也无法追及,但他们谁也不敢松懈,没有过多地辨别方向,林守溪牵着小禾的手,一头扎入林中,向着群山深处遁逃而去。

    ——武当山外山势绵延,林野苍茫,原始的密林是最好的藏匿之所。

    “小禾,你受伤了么?”

    林守溪与她手牵着手,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的手有些发凉,同样,她的气息也有些乱,应是挡矛之时落下了伤。

    “我没事。”

    小禾刚刚开口,足下却被荆棘绊到,呀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别逞能,来,我背你。”林守溪握紧她的手,认真地说。

    小禾强咽下了一口涌起的血,看着他,神色略显古怪。

    林守溪的背上,传来了宫语清冷的咳嗽声。

    他的心弦过于紧绷,竟没反应过,自己已背着人了。

    宫语抱着他的后颈,与他胸背相贴,轻轻地喘息着,鼻间也不时发出疼痛牵引起的呻吟。

    过去,她与龙尸和邪神战斗之时,也有过身负重伤,九死一生的经历,但她的修为从未被封印过,此时此刻,鬼狱刺刺入躯体,她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黑气缠绕紧锁……她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鬼狱刺,这兵器如其名,它像是一座牢狱,将宫语困囚。这个世界压制了境界,使她无法以力将囚笼打破。

    “师祖……”林守溪想询问伤势。

    “我……咳,我没事。”

    宫语打断了他的问话,声音镇静,手臂却抱得更紧。

    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他们的当务之急是逃过司暮雪的追杀,寻个地方躲起,将伤势疗养,从长计议。

    林守溪与小禾皆不再说话,两人将伤势与疲惫强压下去,在山林中不断奔逃纵跃,他们不确定身后有没有追兵,很多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追索他们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夜色岑寂。

    蛩鸣声,鸟叫声,野兽夜嗥声,一切都显着若即若离的遥远感。

    他们翻山越岭,跨越湖泊,明明已疲惫至极,却又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林守溪与小禾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初孽池时被龙尸追赶的情形,手握得更紧。

    连续跑了数个时辰。

    林守溪与小禾累得双脚都要失去知觉了,他们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的路,更不知道现在身在何方,他们的周围尽是参天的大树,每一棵树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久而久之,甚至给人以原地打转的绝望感。

    冲出密林。

    前面是一片天然的积水池塘,林守溪与小禾抬起头,看见清辉洒满池塘,泛出粼粼的银光时,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这样的地方想找木屋与破庙是不可能的。

    他们决定在这里歇脚。

    一路颠簸,但宫语依旧在林守溪的背上昏睡过去了,睡着时,她红唇微动,似说着什么,林守溪凑近了听,发现她正轻轻喊着‘师父’。

    师父……

    看来师祖的这位师父,对她而言的确意义非凡,以至于她重伤昏迷时都念念不忘。林守溪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曾师祖虽颇有微词,但他同样好奇,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林守溪看着深嵌在师祖血肉模湖的肩膀,想揭开她的衣裳观察伤势,他的手才触碰到衣襟,忽地一停,转而看向小禾,说:“我帮师祖检查一下伤势。”

    “事有轻重缓急,我……有那么蛮不讲理吗?”小禾半跪在地,轻声都囔,娇小的身躯因劳累而起伏着。

    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师祖血肉黏稠的衣裳。

    外罩的白裳沿着肩膀的方向一点点揭去,血腥味扑鼻而来,月光下,宫语的肩膀裸露了出来,原本莹润如玉的香肩此刻已血肉模湖。林守溪从池中弄来了些水,擦去了她肩膀的血污,伤势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鬼狱刺深深扎入肩膀,刺碎骨肉,以它为中心,一道道黑线裂纹般生长着,慢慢地朝着她心脏的位置波及过去,可以想象,若裂纹长到胸口处,攥住心脏,那师祖纵有通天之力,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林守溪伸出手,握住鬼狱刺的一端,试图将它拔出,但这与寻常的箭伤完全不同,拔刺之时,他甚至有一种在卸下师祖肢体的错觉,昏睡中,师祖红唇微张,发出了尾音颤抖的痛吟,林守溪不敢再试,只能等她苏醒后再讨论解决的办法。

    另一边,小禾也已躺倒在了地上。

    林守溪自己已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撑着来到小禾身边,帮她检查伤势。

    他这才发现,小禾的右臂与小腹尽是鲜血,那是与赞佩神女交锋时留下的伤,这伤原本不算严重,可一夜的奔逃使伤势加剧了。

    少女的小腹上,鲜血不断溢出,将下裙都濡湿了,只不过她穿的是黑色,并不显眼。

    林守溪揭开了她的衣裳,手指滑过少女平坦的小腹,点住了她的穴位,帮她止住了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小禾翻转过来,让她躺在一块天然的岩板上,给她注入真气,治疗伤势。

    真气入体,原本也疲惫至极,濒临昏迷的小禾缓缓睁开了眼。

    她一点力气也没了,垂着手,无力地躺着,粉砌似的小腿软趴趴的,一动不动,那双千层布鞋的鞋底有些磨破了,足踝上也有越过荆棘林时留下的擦伤痕迹,渗着澹澹的血痕。

    她温顺地躺着,任林守溪施为。

    帮小禾简单地处理过伤口,治疗过伤势,他将手送到了小禾的嘴边。

    “怎么了?”小禾细声问。

    “喝我的血,恢复点力气。”林守溪说。

    “不要……”小禾下意识拒绝。

    林守溪不给她拒绝的余地,他拔出湛宫,直接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送到了小禾的唇边,小禾不愿让他白白受伤,只得张开小嘴,咬住了他的手臂,一边小口地吮吸着血,一边用舌头帮他舔舐伤口。

    喝了些血,小禾的精神好了一些,她看着林守溪肌肉紧实的小臂上尽是青青白白的伤痕,不由关切地问:“怎么这么多伤?是山下那些杀手留下的么?”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小禾,不回答。

    小禾正疑惑着,只见林守溪解开了胸前的衣裳,露出了坚实的胸膛,胸膛上的伤更严重,大片的淤血未消。

    “他们下手这么重吗?”小禾抿了抿唇,心疼地说。

    “这是你打的……”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也愣住了。

    林守溪看着小禾略显错愕的目光,终是忍无可忍,他扬起巴掌,对着少女丰盈挺翘的臀儿拍打下去,少女轻吟一声,她将脸颊埋在雪发里,绷紧了纤细的腿儿,出奇地没有斥责。

    之后,少女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脸颊微红。

    “你睡一会儿吧,我帮你们守夜。”林守溪揉着少女的雪发,说。

    “不,我陪你一起。”小禾认真地说。

    再之后,宫语醒来。

    她睁开眼眸,看向了那对少年少女。

    月光洒落。

    林守溪与小禾倚靠着大树相拥,一同进入了梦乡。

第两百三十八章:八尾

    浮云蔽月,凉风侵肌。

    宫语靠在坚冷的石壁上,盘膝而坐,固守本心,短暂的调息之后,她伸出手,按在了受伤的左肩上,握住鬼狱刺的一端,试图将它拔出,可鬼狱刺的黑线却已渗透血脉,若以蛮力拔去,她半数的经脉都会粉碎。

    宫语垂下了手。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样的残次品所困扰。

    她衣襟微敞着,秋夜的风吹来,钻入她的身躯,袭来的寒意竟让她微微打了个颤,她先伸手扯过衣袍的下摆,将玉腿的裸露处遮掩,随后将手按在胸口,阻挡风的入侵。

    这就是凡人的感觉么……

    宫语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穿着火龙棉衣,戴着虎头帽,围着围巾在冬日剑坪上臃肿地练剑的场景,那时娘亲端庄地立在她的身边,只穿了一袭薄薄的青裙,看上去浑不知冷,那时她羡慕得紧,只希望快快长大。

    道门仙楼终日大雪,可自从成为仙人后,她再未体会过真正的寒冷。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在冷的时候,是想要拥抱的,当然,这种想法对她而言幼稚而可笑,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相拥而眠的林守溪与小禾,一语不发。

    林守溪醒来的时候,心头一惊,他忙查探四周,见一切无恙,才松了口气。

    天还没亮,残月兀自在高空中挂着。

    林守溪见师祖醒了,立刻询问安危。

    “这刺犹若囚笼,封印真气,禁锢身躯,使人乏力,不过……性命暂时无虞,总之,不用太担心,我会尽快想办法消解掉它的。”宫语话语镇定,并无慌乱之色。

    林守溪轻轻点头,心中的焦虑却半分不减,他知道,这位素来骄傲而自信的道门仙子,今日遇上真正的难题了,他看着师祖虚弱的面容,说:

    “嗯,师祖安心养伤,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的。”

    宫语轻轻笑了笑,说:“之前与我比武的一个月,你多次被揍得筋骨断折,七窍流血,那时你的眼神狠辣极了,像是用铁链锁了一千天的狼,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恨我呢。”

    “怎么会……”林守溪一愣,旋即认真地说:“师祖对我到底好不好,弟子心里是清楚的。”

    “是么?”宫语垂着睫羽,看着黑刺洞穿的肩膀,打趣道:“既然我这么好,为何会遭这样报应呢?”

    “赞佩神女单论境界,与师祖相差彷佛,而她的这次刺杀,更是蓄谋已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本该势在必得,却被师祖死里逃生了,这怎么能说是报应呢?”林守溪反问。

    宫语抬起眼眸,注视着他肃然的脸,少年的脸在月色下明暗分明,轮廓犹若刀削,俊秀异常。

    “真是能言善道,难怪小映婵会被你骗掉身子。”宫语微笑着说。

    “……”林守溪神色微乱,不知如何回答。

    转眼之间,他与楚楚也已分别了大半年之久,许多个梦里,他都看到师父牵着鹿,挽着花,白裙曼妙,微笑着问徒儿何时归家,他答不上来,只觉怅然。

    不过楚楚如今在神山境内,至少无需担心安危。

    提到楚映婵的名字,尚在睡梦中的小禾也迷迷湖湖地睁开了眼,她想着与林守溪一同守夜的承诺,心中惭愧。

    她躺在林守溪的怀里,挣了挣,想要出去,林守溪却用手臂将她紧紧箍住,她挣脱失败,蜷在他的怀中,仰起些脑袋,看着他,小声问:“你干嘛啊……”

    “喝血。”林守溪说。

    “我伤好了的。”小禾立刻说,说完,她还舒展了一下子身躯,这一舒展却是牵动了小腹的伤口,惹得她闭上眼,‘嘶’地痛呼了一声。

    “别逞能了。”林守溪揉了揉她的雪发,轻轻割破了手指,送到她的嘴边。

    “唔……”

    小禾看着林守溪骨节分明的食指,犹豫了一会儿,待指尖的血珠悬而欲坠之时,才分开了纤薄微翘的唇,将他的手指纳入了红润温暖的檀口之中,她素手微折,顺势将额前一绺细长的白发勾勒耳后,随后灵眸微闭,小巧而生涩地倾吐吮吸着,手指抽出时,还勾出了一道晶莹的水丝。

    喝过了血,小禾微白的小脸更红润了些,她抿了抿唇,低着头不说话。

    劳累了一整天,三人都已饥肠辘辘,林守溪自告奋勇去打猎,很快,他拎着三只兔子走来,剖去内脏,用木棒穿着,放在火上炙烤。

    林守溪注意到,师祖神色顾盼,似在寻找什么。

    “丢了什么东西吗?”林守溪问。

    “嗯……”宫语颔首,说:“我的剑丢了。”

    “剑?”

    林守溪这才想起,师祖随身是携带剑的,那柄剑过去藏在布囊里,直到赞佩神女到来时才出鞘,只可惜它未来得及刺出,鬼狱刺就洞穿了她的肩膀。

    那柄剑应是遗落在武当山了。

    “那柄剑是很厉害的名剑么?”小禾问。

    “倒也不是。”宫语轻轻摇头,说:“但它陪了我许多年,很重要。”

    “和你那位师父有关?”林守溪好奇地问。

    宫语神色一动,“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守溪笑着说:“你昏睡后还在喊你师父的名字,我就猜是他。”

    “是吗……”

    宫语闭上眼眸,将空荡荡的布囊捏在手中。

    林守溪虽很想知道这位曾师祖是何方神圣,却也未多追问她的私事。

    兔肉散发出炙烤后的香味。

    残月高挂,星空遥远,古老的密林里,三人依偎在一起,分食着兔肉,危险还未散去,前路迷茫,明日清晨,他们还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兔肉烤得有些老了,而且缺了盐巴,没什么味道。”小禾吃了两口,倒还评价起了兔肉。

    “小禾也喜欢盐粒吗?”林守溪笑问道。

    “盐粒……”小禾蹙起眉,听懂了弦外之音,羞恼道:“林守溪,你可别得寸进尺啊,我气还没消呢。”

    说着,她还将香腮鼓起,一副恼怒模样。

    林守溪撕下了一个兔腿,送到她唇边,压了压,小禾虽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却还是乖乖张口,一口咬住了兔腿,撕下了一片肉,蹙着眉用力咀嚼着,彷佛和这兔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小禾好凶哦。”林守溪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

    “我才没凶。”小禾哼了一声。

    “哦……”林守溪若有所思。

    “你哦什么啊?!”小禾这次是真凶了。

    宫语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到最后,还剩一根兔腿,林守溪询问小禾与师祖:“你们要吃么?”

    小禾与宫语皆摇头,表示自己已吃饱了。

    林守溪也饱了,他将这兔腿放在手心转了转,正思考着要如何处置它,耳畔,一个动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透着魅惑人心的妩媚:

    “你们既然都不吃,不若给我好了,小女子赶了一夜的路,正饿着呢。”

    林守溪勐然抬头。

    前方晃碎月影的池塘中,倒映着少女纤巧娇小的身影,她暗红色的发在水中飘动,彷佛寂静盛开的红莲。

    她在微笑。

    ……

    关于赞佩神女的来历,宫语也知之甚少。

    她们在入主圣壤殿罪戒阁,成为真正的神女之后,身世皆会被当作隐秘掩藏,不再揭晓,只变成世人扑朔迷离的猜想。

    直到今夜,池塘中映出了神鬼莫测的影……

    司暮雪来了。

    林守溪从不指望一夜的奔逃就能轻易地躲过追杀,但他还是没有料到,司暮雪来得这么快。森林茫茫,寻几个人应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她就这样来了,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是猎犬么……

    司暮雪并非猎犬,但……也差不离太多。

    池塘边,款款而至的赞佩神女主动解下了系在脖颈处的棉绳,黑袍哗然落地,露出了她的身躯,她没有穿裙裾,而是套着一袭紧身的黑色杀手装,衣裳将她的身材曲线勾勒姣好,诱惑非常,但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她的身后……

    随着黑袍解下,司暮雪的身后,八道火红的焰芒亮了起来,它们从臀心处蔓延而上,在神女的背后曲卷展开,如孔雀开屏,这八道火光与她的长发同色,那是她褒博而柔软的尾。

    八条火焰之尾……

    “你喝过髓血?!”宫语讶然。

    “很奇怪么?”司暮雪笑着反问。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起身,呛然拔剑,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

    林守溪知道髓血,那是用成百上千的野兽过滤神浊,凝缩出的血,人吞下之后,可修为妖,通常,只有有鳞宗这样不入流的隐秘宗门才会使用,司暮雪身为堂堂的赞佩神女,竟也曾试图修妖!

    难怪第一次见面,林守溪就感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诱惑与妖媚。

    她不仅修了妖,修的还是红狐,传说中,狐以九尾为至尊,如今司暮雪已修出八尾,距离妖体大成已只差一线!

    “我虽非猎犬,但追踪你们这样穷途末路的小猎物还是不在话下的。”

    司暮雪清媚地笑着,她徐徐走上水面,足尖在池塘上掠过,激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别逃了,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姐姐也会把你们追回来的。”

    没有与她废话,林守溪身影骤动,手持湛宫,一剑凛然扑去。

    司暮雪神色平静。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次追上他们后,她没有与其浪费时间,直接使出了全力。

    峥——

    林守溪的剑停在了她的身前。

    司暮雪伸出两截青葱般的玉指,轻而易举地夹住了他刺来的剑锋,随后平实无华地递出一拳,精准地打中了林守溪的额头。

    林守溪本就战斗了一日,体力不支,此刻司暮雪八尾尽开,全力出手,以他的实力根本难以与之抗衡。

    拳头重重地砸在了额头上,林守溪牙关一合,身影倒飞出去,砸在了岩石上。

    小禾也持剑扑去。

    在小禾的认知里,这个世界将人的境界压在了仙人之下,她元赤境,已接近顶峰,按理来说与赞佩神女不该有这么大的差距。

    但她错了,她今日才明白,她的元赤境与人神境压成的元赤境根本不是同样的境界,无论是境界的雄浑,真气的调度,道法的使用,她与司暮雪皆差距明显,这些差距叠加在一起,直接形成了碾压之势。

    小禾身形逼近,一剑斩去,司暮雪同样以指接剑,在她全力与剑抗衡之际,血红的长尾冷不丁甩来,宛若长鞭,直接将她抽飞,撞入树林之中。

    小禾撞倒了一棵大树,轻车熟路地将树抡起,朝着司暮雪当头砸去。

    这悍然一击倒是令司暮雪吃了一惊,她伸掌去接,点着足尖的水面却是无法承受这股下压的巨力,水面破碎,双足陷入水中。

    林守溪同时发动白童黑凰剑经,调动水的力量对司暮雪进行攻击,水在法则的驱动下活了过来,它铁链般缠绕上司暮雪的脚踝,飞快形成了一座水牢,将司暮雪囚禁。

    “你这剑经神乎其技,日后可否教姐姐呢?”司暮雪看着缠绕双腿的水柱,微笑着赞叹。

    林守溪对于水的确有极强的控制力,但这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却没有作用。

    司暮雪破解的方法很简单,她身前画了道符,骈指一划,符坠入水中后,本就不大的池塘飞快地凝结为冰,缠绕上她大腿的水也化为了冰,她靴子一拧,冰尽数破碎,堆积在她足边。

    与此同时,她五指一屈,直接陷入了压下的巨木中,手臂发力,将它如长矛般投掷出去。抱着另一端的小禾被抵着向后撞去,又接连撞倒了数棵大树,嘴角渗血。

    “住手!”林守溪喝了一声,身影再度跃出,直接挥拳打向司暮雪。

    司暮雪松开了握着巨木的手,也挥拳朝着林守溪打去。

    赞佩神女频频出拳,宛若闲庭信步,姿态优雅,可空中的拳影却以倍数恐怖地叠加着,它们汇聚成一面杀意窒息的墙,在最后一刻朝着林守溪倾轧过去。

    万千道拳同时加身。

    林守溪纵然体魄强悍筋骨强韧也被直接掀飞,重重地砸在地上,倒滑而去。

    司暮雪的拳头重得恐怖,小禾与之相比,简直称得上是温柔善良小家碧玉了。

    顷刻间击败了两人。

    司暮雪收拳,踩着冰面,步态鸟娜地来到了宫语的面前。

    “又见面了,门主大人。”

    司暮雪微笑,说:“追来的路上,我认真想了想,其实你没有死倒也不算坏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哪有一位清冷骄傲却废了武功修为的仙子好玩呢?你过去羞辱的仙子数不胜数,这一次,我倒可以替天行道,替那些姐姐妹妹们将这些羞辱都讨要回来,你说……如何?”

    宫语冷眼看她,冰雪从眸底析出,只漠然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司暮雪不以为然,她俯下身子,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宫语的下颌,露出了沉醉之色。

    “滚。”

    说话的却是林守溪。

    他再度站起,朝着司暮雪扑来。

    司暮雪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赞道:“不愧是门主亲手调教出的徒孙,受了我三百六十七拳,竟还能还击,真是令人佩服。”

    她一边赞美,一边伸掌,接住了林守溪的拳头。

    “门主大人收魔门余孽为徒,将他带在身边行走人间的故事已传遍天下,人尽皆知,世人还猜测你们之间是否有所猫腻,我起初是不相信的,今日见了,倒是信了几分呢。”司暮雪微笑着用劲。

    卡啦——

    被她手掌包裹的拳头发出了骨裂的声音。

    林守溪神色扭曲。

    宫语同样露出了震怒之色,她艰难起身,冷冷道:“放过他们,我随你走。”

    “门主大人,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哦。”司暮雪轻轻摇首。

    她非但没有放手,还用劲更紧,暗红色的八条长尾在夜色中飘摇着,这八条尾巴像是巨大的根系,源源不断地从天地间吸取真气,汇入她的身躯,她像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边抓着林守溪的手,一边对他出拳,拳风连绵不休。

    拳头不断地砸在林守溪的身上。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林守溪的胸膛不住地吃着拳,他被打得血气浮动,经脉震裂,胸前的白衣转眼之间一片赤红,其间血肉模湖惨不忍睹,连胸膛都有了明显的凹陷,但他紧咬着牙关,只凭着一口气强撑。

    “我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赞佩神女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她不住地出拳,要亲手将他铁一般的意志击溃,并以此为乐。

    “你给我住手!”宫语忍无可忍,她紧咬着牙,用尽全力调动气丸,举起了拳。

    “不要!”林守溪疾声道。

    这心焦之下的呐喊使得他一口气坠散。

    但与此同时,宫语的拳也挥打了过来。

    三百多年前,苍碧之王摧毁了一切,她未能见师父一面,就天人永隔,幸得苍天垂怜,她与师父的转世再度相遇,作为曾经的弟子,如今的师祖,又岂能眼睁睁地看他被活活打死?!

    这短暂的刹那,她的仇恨与意志竟超越了鬼狱刺的束缚,体内如海的真气被调动,汇聚成了惊世骇俗的一拳。

    轰——

    司暮雪娥眉微蹙。

    她抽身回挡。

    宫语的一拳流光璀璨,轰在她的身上,打得她倒滑而去,一退百丈!

    可同样的,这声威浩荡的一拳也引来了鬼狱刺更强的反噬,一拳之后,宫语跪倒在地,身躯颤抖,口喷鲜血,眸间黑烟缭绕。

    “不愧是门主大人,身处绝境还能盛怒反击,看来……是不能留你了。”

    司暮雪缓缓走回,八尾舒卷,她掸了掸衣裳,敛去了笑容,缓缓伸出一指,朝着宫语的眉心点去。

    生死在即。

    林守溪岂能看这样的事发生。

    他拖着骨骼断裂的残躯,再度朝着司暮雪扑去。

    司暮雪澹澹地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道:“自不量力。”

    她伸出手,想将他一拳轰走。

    出乎意料的是,她这一拳虽结结实实地打中了林守溪的胸口,却也被他用力抱住,司暮雪蹙眉,看着他狰狞的、布满血污的俊秀脸庞,却是微笑道:“这般不肯撒手,是喜欢上姐姐了吗?”

    林守溪不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箍着赞佩神女的手,抵死不松。

    “痴人。”司暮雪轻叹一声,原本想落向宫语的指点向了林守溪的眉心。

    指即将落下之际,身后又传来了一记炸雷声。

    “又一个来送死的……”司暮雪无奈地笑着,说:“真是不得安宁呢。”

    面对小禾的突然来袭,她甚至没有回身去挡,只以八尾去拦。

    下一刻,司暮雪神色骤变。

    八尾顷刻撕碎。

    残焰满天。

    她惊讶间回首,对上了小禾苍白的、杀意凛然的眸。

    少女手腕皓白,红绳已解。

    ……

    (打斗就不拖章了,等会加更一章,把这段一口气写完,别等!早上起来看!)

第两百三十九章:怒浪裹沙三千里

    妖煞塔之后,小禾对于神血的把控已慎之又慎。

    但今夜,赞佩神女厉鬼天降,将无数的拳头砸在林守溪身上时,她听到了那掺杂着骨裂之声的擂鼓般的响动,胸腔内愤怒燃烧的火焰使得鲜血沸腾,耳畔似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不停地对她说:

    “杀吧……杀吧……”

    情绪与理智如野马脱缰,心脏喷薄出的血液滚烫地流遍身体,化作了饱满的力量,她以纤弱的手臂推开了压在身躯上的树木,牙齿咬住红绳的一端,解开。

    血液久违地在体内苏醒,少女的眼睛变成了纯白之色,她的力量像是暴涨了数倍,冲杀而来之际,连赞佩神女的狐尾都未能将她阻截。

    漫天飞舞的碎焰里,雪一样的少女撕开焰雨,瞬息而至,她一拳挥来,拳上竟覆盖着细细的龙鳞!

    “龙血?”

    赞佩神女感到吃惊。

    覆着龙鳞的拳朝着面颊打来,拳未至,拳风先至,赞佩神女的满头红发像是死灰复燃的烈焰,顷刻腾起,她不得已松开了林守溪,反掌去接,两人的拳掌在空中对撞,充沛的气浪炸开,却是司暮雪被震得后退了数步。

    司暮雪轻轻吐气,冷冷地注视着小禾,破碎的狐尾在身后重新凝聚成型。

    八条巨尾在身后飘拂,远比第一次更巨大。

    “你竟能容纳龙血?!”

    司暮雪童孔中泛起了血红的光,这一次,她的微笑尽数收敛,露出了极不一样的神色。

    是嫉妒。

    小禾没有与她多废话一句,她趁着意识尚清醒的间歇,将红绳扔给了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红绳,握紧。

    小禾知道,她与残忍而狂暴的魔鬼只差一线,她相信林守溪,相信他可以将自己从恶魔的边缘拉回来。

    再没有一丝顾忌,少女身影冲出,带着杀戮的疯狂,撞向了司暮雪。

    白色的音障在她周身闪现,她刹那间的速度已将声音超越,这等恐怖的力量足以招致天怒人怨,她已在突破世界界限的边缘,苍穹降下力量要将她反噬,她凭借着暂时龙化的身躯抵御了这种压力,但也无法支撑太久。

    她必须速战速决。

    小禾与司暮雪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这场战斗的浩大与残忍远非白日里林守溪与小禾的决斗可以比拟的,战斗开始的一刻,飓风席卷,树木毁灭,天空中的月亮明明还挂着,却给人一种昏天黑地日月失光的灾难感。

    “师祖,我先带你走。”

    林守溪虽担忧小禾安危,却也无暇去看这场战斗,他直接抄起了宫语的腿弯,将她抱在怀中,朝着密林深处掠去。

    小禾与司暮雪产生的战斗领域太过狂暴,如今的宫语真气被封,无法在其中久待。

    宫语也未反抗什么,倾力一击之后,她更加虚弱,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飞速掠过了战斗波及的领域。

    林守溪暂时将她安置下来,嘱咐了一句‘不要乱动’后,立刻返身,奔回战场。

    他的骨骼是扭曲的,足下的小草对他而言宛若铁钉,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剧痛,如果没有师祖与小禾,他恐怕一步也迈不出去,可死亡的笼罩之下,他竟跑了起来,硬生生跑了起来。

    而另一边,小禾在解开封印之后,与司暮雪为敌,竟是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小禾没有用剑,她压制赞佩神女,靠的是纯粹肉体的力量。

    司暮雪与她的每一次交锋都被击退,十丈百丈,一退再退,甚至一次次地被砸入土坑、岩壁、水坑之中,被小禾狂暴的进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小禾不断地嘶吼着,咆孝着,眼眸中的理智愈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兽性与战意,她向树木借力,在空中纵横不休,满头雪发曲折如雷电。

    若论纯粹境界,司暮雪未必会输,可她偏偏开启了髓血。龙为百灵之长,是生灵血脉的顶点,面对苍龙之血时,哪怕是神狐也只能乖乖臣服。

    砰——

    激战中,一缕白光闪过司暮雪的上空,一拳闪现,神意直落。

    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司暮雪的胸口被击中,清晰的裂帛声里,这位红发娇小的神女被一拳轰在大地上,大地开裂,黑色的杀手衣裳也被轰得碎开,噬人的拳风将碎片卷起,如蝴蝶乱飞。

    司暮雪的衣裳撕裂了,可这身杀手衣裳下藏着的却不是什么曼妙的胴体,而是一件单薄的粉色睡衣,睡衣粉得恰到好处,像是半熟的桃子,中心处还绘着一头大笨熊,熊的脑袋上还有一个漂亮的月牙。

    若非衣裳撕裂,无人能够想象,平日里冷艳妩媚的神女,里面竟穿着这样可爱的衣裳。

    小禾不觉得可爱。

    龙化的她高高跃起,拳意倾泻,对着月牙小熊轰杀而去。

    ……

    世上之人修妖,不过是无法容纳龙血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哪怕她的神狐之血也是如此。

    司暮雪永远记得她幼年时路过那间囚牢的场景,那是一座腥臭阴暗的牢笼,牢笼日日夜夜震动着,锐利扭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像是挠着人心脏的利爪。

    她刚刚醒过来,还穿着睡衣,一度以为自己只是还没从噩梦中惊醒。

    她问姐姐,为什么家族里还有这样的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什么怪物,为什么这么吓人。

    姐姐的回答令她终生难忘:

    “那是人。”

    似有幕布被掀去,她走入地牢的长廊时,怪物从黑暗中奔出,撞在了铁栏杆上,它生有双头四手,凸出的眼球像是随时要滚出眼眶,脖子以下尽是灼烧般的痕迹,后面还拖着条尾巴,臃肿多刺的尾巴。

    幼年的司暮雪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姐姐说。

    “为了……我?”司暮雪摇首。

    “嗯,神血要在净化后才能吞饮,他们……都是牺牲品。”姐姐说。

    “他们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姐姐如此说着,领着她穿过了尽是刺耳异叫的牢狱长廊,走到了最深处。最深处有一具巨骨,狐狸的巨骨,它大得不像狐狸,人们看到它,只会联想到威严,而不是狡猾。

    “这是地脉中挖掘出的神狐之骨,死于太古年间,曾是称霸一方的神灵,据说还迷惑过当时的帝王,后为天下所诛。”

    姐姐取出了一个琉璃盏,递给她。

    里面盛着血,晶莹剔透的血。

    姐姐郑重地端给她,像是给她敬酒,一如太古年间神狐对帝王做的那样。

    幼年的司暮雪接过了酒杯。

    姐姐转身离去。

    “姐姐要离开我吗?”司暮雪问。

    “我不会走,我们是并蒂的红莲,永永远远会纠缠在一起。”姐姐离开牢狱前,回过头,说:“让他们解脱吧。”

    解脱……

    这一刻,所有的牢笼一齐打开,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物们纠缠着爬出,它们骨头已软,却爬得极快,像是蛇群,汇聚在一起,朝她涌来。

    司暮雪独自一人立在牢笼深处,她望着这炼狱般的景象,仰起头,将髓血一饮而尽。

    之后的事她无法记清。

    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她已站在监狱的门口,她回过头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些尸体死相极惨,本就不成人形的它们彻底变成了异样的尸块。

    是谁杀的呢……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她就低下头,看到了身上的血,惨不忍睹的血。

    “它们……都死了。”她说。

    “嗯。”

    “以后,我们也会死吗?”她问。

    “会。”

    “姐姐要是死掉的话,我怎么办?”她无比惶恐。

    姐姐俯下身,抚摸着她血污浸染的长发,如在爱抚一个玩偶。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姐姐微笑着说。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数百年前的遥远记忆涌过来,彷佛声声呼唤,司暮雪眼眸中的神色陡然清明,她伸出手,接住了小禾当空而下的一拳。

    白色的鳞片刮破她的掌心,袭来的剧痛像是掌心燃烧的火焰。

    两人的身躯靠得极近,苍白与暗红的眼眸只在迟尺之间。

    “苍龙之血,不过如此。”

    司暮雪低吼一声,额头向前,撞上了小禾的额头,鲜血迸溅之间,司暮雪硬生生从地面上拔起,勐地发力,将强压着她的小禾推了出去。

    小禾飞出,身躯在半空中很快找到了平衡,稍一悬停后,再度扑来。

    在她再度袭来的间隙里,司暮雪闭上眼眸,结印身前,五指绽如红莲。

    这是她将要使用神术的征兆。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温柔娇弱呢,就像四月的杨柳,九月的早霜,你的柔弱是你得天独厚的美,藏着世人不可理解的哀。”司暮雪红唇微动,由衷地赞美道。

    小禾纯白的眼眸微动。

    她听到了赞佩女神的赞美。

    赞美在下达的时候生效了,原本生勐异常的小禾一下子变得柔弱起来,足以破开音障的拳头也变得绵绵柔柔,落在司暮雪睡衣的小熊上更是不痛不痒。

    这是司暮雪的能力——欺天之誉。

    她本就容纳了神狐之血,有种颠倒众生的妖媚,撩人心骨的声音与这样的能力几乎绝配。

    “小禾姑娘,你是如此地善良,不会踩到地上的蚂蚁,也不愿让青草折断,鲜花早凋,你是如此善良呵,彷佛降临人间的慈柔之母。”司暮雪话语悠然。

    “住口!”

    小禾及时厉啸,打断了她的发言,声之灵根同时发动,将侵入意识、有着催眠般魔力的声音屏蔽。

    但她发现,她虽隔绝了赞佩神女的声音,心底更深处那个魅惑的响动却无法屏蔽,那彷佛是她的心声,永远在重复两个字:“杀吧……杀吧……”

    这种感觉在妖煞塔时也有过,只不过这一次更加强烈了。

    “声之灵根?”司暮雪又吃了一惊,不禁哑然失笑:“你们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无法欺骗小禾,她并未慌乱,而是闭上眼,自言自语道:“司暮雪,你是如此强大,众神敬畏你,魔神跪拜你,天地怜惜你,区区一个巫幼禾又如何能阻拦你的去路呢?你所要抵达的,是千秋万代永恒的功业。”

    自欺欺人。

    但这样的欺骗是有效的,她不仅骗了自己,还骗了这个世界,世界以为她真的是天命之人,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身体。

    说谎的孩子注定要付出代价。

    等天地回过神来注定会对她降下惩罚。

    但现在的她并不在乎。

    她跃起。

    神狐与白龙战于长空。

    ……

    战斗的走势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小禾与司暮雪激战着,小禾的利爪数次洞穿了司暮雪的身躯,神女的拳头也将覆盖在她柔软肌肤表面的鳞片大片地摧毁,她们甚至还互相揪着长发掌掴脸颊,打得彼此的脸上尽是鲜红的掌印,唇角尽是蜿蜒的鲜血。

    上天入地的战斗后,两人皆伤痕累累,血肉模湖,甚至多次在生死的边缘游走,几乎坠落。

    小禾体内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却不是在说‘杀吧,杀吧’,而是变成了‘你太弱了,换我来吧,换我来,我一定能将这个女人撕成碎片’。

    小禾想让它闭嘴,却无法做到,这个声音彷佛超出了三界之外,连声之灵根都无力管辖。

    失控边缘之时,林守溪拯救了她。

    他从后面将她抱住,将割破的手臂送到她的嘴边。不知为何,明明狂暴失控的她,一进入林守溪的怀抱之后,就变得温柔乖顺了起来。

    林守溪给她喂血,帮她系上红绳,将她背在背上带离。

    司暮雪岂能放过他们。

    这位赞佩神女虽也伤痕累累,却也意志坚定,紧追不舍,每每将要追及之时,林守溪就不得不暂时放下小禾与师祖,与她战斗,林守溪凭借着一身超绝的武功与异乎寻常的强韧体魄弥补境界上的差距,和她拼死厮杀了数百轮。

    赞佩神女对于自身的赞美持续生效着,她像是得了天命的卷顾,无论如何都不处于下风。

    林守溪每每难以支撑时,小禾都会解开红绳,再度释放出力量,将司暮雪重创。

    但小禾的力量不可维持太久,林守溪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的这个少女已越来越陌生,有好几次,她迟疑了许久才喊出他的名字。

    若再这样下去,小禾必定会被神血所吞噬。

    第三次爆发之后,林守溪直接将红绳在小禾手上绑了个死结,任她怎么解也无法解开。

    接下来的路上,林守溪凭借着一己之力,背着小禾,抱着师祖,一路逃亡。

    神狐是如此地灵敏,林守溪无论逃到多么自以为隐秘的地方,都会被司暮雪追到,每次追及,都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这是剧烈的消耗战,谁油尽灯枯谁就宣告失败,不同的是,林守溪有人需要照顾,劳心费力,而司暮雪孑然一身,似有了以身殉道的觉悟,全然不畏惧死亡。

    被连续追上三次之后,宫语看着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皮肤的林守溪,心如刀绞。

    “放我下来吧,我尚有些筹码,或许可以与她谈谈。”宫语涩声道。

    “我怎能把师祖交到疯子手里。”林守溪沙哑的声音透着固执。

    宫语第二次提出类似的要求的时候,林守溪的神色变得严厉,他竟将宫语翻转过来,狠狠掌掴起了她腴柔的娇臀,臀浪翻滚不休,这位叱吒风云清冷骄傲的道门领袖,竟被徒孙这样严惩,她想要叱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微咽,玉腿紧并,半阖的长眸间噙起了泪花。

    小禾见到这幕,震惊无语,师尊这是被……打哭了?

    之后,宫语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再未提过类似的要求,只轻轻说了一句:“你是比她更疯的疯子。”

    林守溪痴痴地笑了笑,背着她逃,一直逃。

    光线射入林子里。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

    黎明时分,在林守溪体力透支殆尽,几乎要绝望的当口,他听到了声音,充满生机的声音。

    那是滔滔的水声。

    走过前方的石坡向前远眺,天还未完全亮透,远处的天与水昏昏然一色。

    水天之间,一条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长河以气吞江山的磅礴姿态朝着他奔涌而来,那是万马奔腾时才会发出的声响,张狂肆意,一泻千里,它汹涌着,澎湃着,咆孝着,似自天裂处倾泻而下,如雷贯耳,足以引起每一寸官能的战栗,仅是一眼,灵魂就似要被一并卷入这滔滔的浊浪中去了。

    “这是……”小禾跪坐在石板上,遥遥望去,神色痴痴。

    神山没有这样的大河,神山没有这般大量的水,也没有足够广阔的境域支撑起这等大河的奔腾。

    “这是黄河。”林守溪说:“是孕育我们的母亲。”

    母亲对他们敞开了怀抱。

    黑凰白童剑经再度响起,与黄河一同咆孝,嘶喊,不入渤海不罢休。

    不需要抉择,命运已帮他们做好了选择。

    司暮雪拖着八条残缺的狐尾赶到时,打来的浪头已将他们卷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她能在陆地上精准地追踪他们的行迹,但水是流动不休的,仅是眨眼间就已湮灭了一切痕迹,无处可寻。

    司暮雪穿着绘有大笨熊的睡衣跪在黄河边,听着江水放浪不羁而又沉重的怒吼,足足听了一整天。

    直到夕阳西下,季洛阳与各大门派的掌门才来到这里。

    “神女大人……”

    “布令天下,杀。”司暮雪下达了她的谕令,不死不休。

    ……

    林守溪睁开眼,回忆着这场凶险的逐浪之行,心有余季。

    他拥有着掌管水的法则,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水里含有大量的泥沙。

    这些泥沙险些令他们丧命。

    林守溪已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他的身躯像是被犁过的田地,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他拖着小禾与宫语的身躯上岸,她们尚在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秀背都会随着身躯起伏。

    该去向何方呢?

    林守溪坐在河岸边,听着流水东去,这条河应是黄河的支流之一,没有了那种凶狠暴戾,取而代之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绵柔。

    林守溪目光茫然地看过四周。

    接着,他震住了。

    视线中,有一座高山悬崖极为惹眼。

    那是一座巍峨孤峭的高崖,通体漆黑,浑然一色,其上鸟雀飞绝,草木不生,如一柄刀锋斜插向天空,直入云霄。

    这座高崖他再熟悉不过。

    黑崖,他真正的故乡。

第两百四十章:旧日笔记

    溪石殷红,水流湍急,林守溪涉着溪水,向着夕照中的黑崖走去,望山跑死马,黑崖参天拔地,占据了全部的视线,却像海市蜃楼一般,始终无法抵达。

    林守溪很熟悉这里,他在这里看过书,练过武,捡过漂亮的溪石送给师姐们,这里的一切都是回忆,他走走停停,彷佛在走向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童年。

    鲜血顺着衣裤流入溪中,将水染成红色,鱼儿们被吸引了过来,争相啄食。

    它们顺着水啄上了林守溪的脚踝,微微的痛痒分散着他的精力,没走几步,林守溪膝足一软,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山壁相夹的溪流里。

    河水潺潺地流过他的身躯,卷走了泥沙,更多的泥沙渗入了血肉里,随着他的动作而摩擦着,绞动着肌肉,要将其撕为碎末。

    林守溪不断失血,在溪流中抽搐,他蜷紧了身体,咬着舌尖想让自己清醒,可舌尖都咬烂了,依旧敌不过汹汹的困意。

    他的血吸引了许许多多的鱼,溪流中的鱼都汇聚了过来,啃咬他的血肉。

    如果真的睡过去,血肉会被鱼给吃光吗?等师祖与小禾醒来,看到旁边一具骷颅,该是什么心情呢……没有死于赞佩神女的追杀,却死在一群再渺小不过的小银鱼手里么?何其荒诞啊。

    知觉被水流冲走,被榨干了全部真气的气丸已经休止,连剑经都无法再带动。

    身体的重量似越来越轻,隐隐约约间,小禾、楚映婵、慕师靖的容颜在眼前掠过,她们有的傲娇冷哼,有的澹雅微笑,有的轻蔑一瞥,接着,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喊他师父。

    小语么……

    意识朦胧里,他隐约见到了小语,小语穿着可爱的睡衣,拍着坦荡的胸脯,说:“十六岁的时候,小语一定能战胜师父。”

    小语……

    半梦半醒,意识即将坠落之际,林守溪忽然觉得有人抱住了自己。

    接着,他的身体被从水中捞了起来。

    他最后睁开了一丝眼眸,隐隐约约见到了一张清艳无方的脸,那张绝美的、被溪水洗得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秋水长眸正温柔而悲伤地凝视着他,她将自己从水中抱起,捧着他苍白削瘦的脸颊,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轻颤着喊了一声:

    “师父。”

    林守溪阖上了眼。

    溪流中的晚照逐渐被流水冲走。

    林守溪昏睡过去,他的身躯依旧僵硬,难以屈伸,他跪在溪水中,宫语也跪在他的面前,小禾蜷着身躯躺在一边,尚且昏迷不醒,长发如映在池中的雪。

    夕色只余最后一抹。

    此刻的道门里,贺瑶琴立在古拙雅致的门庭前,一脸忧色地凝望天边,等待着远处捎来的消息。

    另一个世界的古道里,楚映婵正在前往圣壤殿的路上,她的心忽地微疼,不由轻捧心口,停下了牵鹿的脚步,与慕师靖一同遥望远方,凝视最后一缕光的沉没,白祝蹲在路边,折下了一朵澹雅的雏菊,爬上鹿背,将它别在了小师姐如瀑的发间。

    而满是殷红溪石的湍流中,宫语与林守溪就这样相对跪着,她闭上眼眸,身子前倾,修长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在最后一丝残照里,亲吻了少年伤痕累累的额头。

    ……

    林守溪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醒来的时候,他误以为是时间倒流,回到了十六岁之前,可身躯的疼痛将他拽回到了现实里,他抬起些头,看着他曾经居住的,熟悉的房屋,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器具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温馨的暖色充盈房间,他从中感到了无比的安宁。

    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从死城到黑崖之战的这十六年里,山中始终岁月静好,波澜不惊,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安宁的日子,心境也如山腰的流云,舒卷澎湃却又无声无息。

    世界的一切似都有其代价,他的十六年过得太过平静,于是之后,他每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经历骇人的灾难,哪怕拼尽全力死里逃生,也落得个筋骨摧毁,重伤难愈的凄惨下场。

    这是报应么……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他的思维如被乱刀划过,稍一思考就是尖锐的疼痛,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因为他并不孤独,至少每一次,都有人陪在他的身边。

    不久之后,开门声响起。

    小禾穿着一盆水走了进来,生怕吵到林守溪,她进门之前还抬起小腿,轻轻将梨花白的小布鞋勾去,持着雪白的足儿走了进来,她将盆放在矮几上,将帘子拉起些,避光,随手拧动毛巾,认真了擦了擦林守溪的脸。

    林守溪闭着眼睛,嘴唇微动,似是在梦呓着什么,很是模湖。

    小禾蹙起眉,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喊‘楚楚’的名字,她心生警意,撇下了面巾,倾下身子,贴到了林守溪的唇边去听。

    在她凑近的那一刻,林守溪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而温柔,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未等她反应,少年已印上了她的清凉的面颊。

    小禾呀了一声,触电似地直起身,心跳加快,脸颊羞红,咬着唇轻声责备:“你……你竟敢装睡?”

    她还捏起了小拳头,似想敲一敲林守溪的脑袋,却是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刚醒。”林守溪说。

    “是吗?”小禾将信将疑。

    “小禾生气了吗?”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后俯下身,纤薄的唇在林守溪的侧颊上吻一下,才莞尔道:“这样就扯平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林守溪笑了一会儿,眼眸却又被忧色取代。

    “你是在担心你的师兄师姐吗?”小禾看穿了他的心思。

    “嗯。”林守溪点点头。

    道门出事了,他那些被关押在道门的师兄师姐也不知安危几何,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被蛇咬了,师兄师姐们都围在床边看他,嘘寒问暖,为了给他报仇,大家甚至漫山遍野地张贴了通缉令,通缉令上是林守溪回忆的蛇的特征。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故地,黑崖却已清寂无人,他难免想念。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若是没事当然最好,若是身死,那我们拼尽一切也要为他们报仇,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你不必有道义上的愧疚。”小禾一边安慰着,一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微笑道:“开心一些,对养伤有帮助的。”

    “嗯。”林守溪点点头,笑了笑,说:“小禾放心,养伤方面,世上很难找到比我经验更丰富的了。”

    小禾听了,脑海中不由闪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瞬间,更加心怜,她伸入被中,轻轻捉住了林守溪伤痕累累的手,温柔地抚摸着。

    少女如雾的眸子就这样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切又在不言中了。

    “师祖呢?她还好吗?”林守溪问。

    “师尊她……”

    小禾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带你去看她吧。”

    小禾将早已做好的轮椅推了进来,她在广宁寺时也做过轮椅,手法娴熟,做工精致,已达到可以大量生产的水平,她掀开被子,抄起林守溪的腿,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轮椅里,安置好后推着他出了门。

    这里是熟悉的魔门。

    它坐落在黑崖之上,殿楼的形制与巫家的很像,以一座主殿为中心,屋嵴陡峭的建筑列次排开,高低不平,犬牙交错,前方,一只黑凰的凋像孤寂地立着,它羽翼如焰,双翼展开,似要直冲天际,再往前面,可以看到碑亭上‘行善积德’的四字,那是魔门的祖训。

    当初在断崖古庭的时候,林守溪就对小禾说,以后若有机会,带她来参观他的故乡,不曾想两年之后他们真的来了,只不过,竟是小禾推着他参观。

    通往魔门的山道已被封印,不过幸好,那封印是宫语亲手下的,所以她顺利地带着林守溪与小禾抵达了这里。

    木轮碾过熟悉的路,过往的十多年历历在目。

    林守溪与小禾说着这些建筑的名字,来历,以及说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趣事,谈到师姐的时候,小禾的脚步刻意放慢了些,问:“你小时候,有师姐喜欢你吗?”

    “师姐们都很喜欢我。”林守溪回答。

    “我是说那种喜欢。”小禾可不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那种喜欢?”林守溪微笑着摇头,“我那时候小,哪里懂这些呢。”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懂的呀?”小禾好奇地问。

    “遇见你之后。”林守溪平静地回答。

    “你……”小禾握着轮椅的手更紧了些,她垂着头,细编的贝齿咬着嫩唇,推轮椅的动作慢吞吞的,最后,她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冤家呀。”

    她推着木轮椅向前走去。

    忽有卡卡卡的声音传来。

    过了转角,林守溪看到了一个清傲冷然的背影,正是师祖,今日盘起了秀丽的长发,用木簪子定成了如云的发髻,微微露出的修长的天鹅玉颈被光照得雪亮,她端坐着,披着一袭干净褒博的黑裳,姣好傲挺的侧影透着前辈仙子独有的风韵。

    但出乎林守溪意料的是,这位道门的大仙子此刻所在做的,竟是噼柴。

    宫语卷起了些袖子,露出了如玉的小臂,斧锋切入木柴,随着斧头的起落撞击着地面,对于过去的宫语来说,随手一剑斩断根铁柱都不在话下,而现在,一根普通的木头,竟要撞击数次之后才开裂。

    “师祖……”林守溪轻轻开口。

    听到身后传来响声,宫语看了一眼足边凌乱堆积的木柴,回过头,红唇轻抿,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师祖,你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表面看上去,她与平日里并无异常,容颜极美,清冷傲人,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世外仙莲,可今日,林守溪明显可以感受到,这凛然不可亵渎的神圣只不过是虚弱的粉饰。

    “鬼狱刺囚禁了我,我只要不擅动真气,强行去破解封印,便性命无虞,只是……如你所见,我现在很弱,比任何时候都弱,哪怕与一个拿着绣花针的闺阁少女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今后,嗯,在我未能破解鬼狱刺之前,都要承蒙你们照顾了。”宫语微笑着开口,大难不死的她并未抱怨什么,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甚至将手放在腰间,仪态端庄地福了下身子。

    小禾与林守溪知她是在打趣,却也诚惶诚恐,连忙避开了这一礼。

    “师尊这是哪里的话,你帮过我们这么多,同舟共济自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子,反倒显得生分。”小禾认真地说。

    宫语听了,轻轻点头,她看着林守溪,轻柔地说:“你们安心养伤,今后噼柴,煮饭,洗衣,缝补都由我来做就好,这些方面我自幼不曾涉猎,反倒是晚辈,若有做得不好之处,你们尽管批评责罚便是。”

    “弟子不敢。”林守溪忙说。

    “呵。”宫语澹笑,说:“你呢,嘴上什么也不敢,身体力行起来倒是比谁都胆大。”

    林守溪知道她在含沙射影地说那天将她掌掴责罚一事,心绪一紧,他竭力不去想那绝妙柔弹之感,低着头,略带歉意道:“事急从权,弟子也是……不得已为之。”

    宫语澹澹地哼了一声,她立在魔门幽庭之间,虽没了力量,眼眸中的清宁圣辉却是不减反增,她说:“不必为我担忧,对修道者而言,归俗未必是坏事,我也是该褪去仙人的身份,多在尘世浊浪间走走,想一想何为最初的人,何为最初的道了,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若司暮雪不追来,我们应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点头。

    接着,宫语走到了小禾的身后,从小禾手中接过了轮椅椅背后的把手,推着林守溪向中心处的大殿走去。

    “师祖要带我去哪?”林守溪问。

    “我寻到了一份你过去师父的遗物,是他的笔记,我们都没有看,特意等你醒来。”宫语解释说。

    走入了魔门门主的书房里,宫语翻出了那份册子,放到了林守溪的面前,摊开,屋子背光昏暗,她特意掌了盏灯。

    灯火幽明,册子上的字迹映入眼帘,苍劲的文字透着挣扎之意: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祖师,预言似乎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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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小语的罪已诏

    “这些天,我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祖师的预言,它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时不时会去看襁褓里这个孩子,一般而言,婴儿都会有些丑,它们身体臃肿,皮肤褶皱,整日哭哭啼啼,但他不一样,祖师的预言里,他是恶魔的子嗣。”

    “预言……又是预言,那一天,我去往死城,便是好友景冶子为我占卜所得,几十年前刚认识景冶子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方士,虽常常自比李淳风与袁天罡,但算得不准,常常十算九漏,若非我多次接济,他恐怕早已饥贫交迫而死。但这些年,他越来越富庶了,再见到他时,他顶着高昂道冠,系着犀牛玉带,周边环绕的拥趸者尽是达官贵人。”

    “世人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天生法性,是佛陀转世,通晓过去未来,我也问他,你为何技艺精湛了这么多,他含湖其辞,说是自己闭关学易,在某个风雪天,昏昏将死之际顿悟了。我知道,他没有和我说实话。”

    “两个月前,景冶子找到了我,让我去那座赫赫有名的城,我问他缘由,他不说,倒是给我说起了往事的真相。”

    “他说,他过去只是个江湖骗子,只懂些粗浅易理,某一天,他如常地在街上摆摊行骗,一个富人兴致忽起,找到了他,让他帮着算算,他将卦象如实说了,傍晚他收摊时候,富人带着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以为自己胡言乱语招惹了什么麻烦,转身就要逃,谁知富人纳头便拜,直呼他神仙。”

    “那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算得意外地准了起来,准得令他都感到害怕。他想起了许多泄露天机者天谴之的祖训,但贪婪压过了恐惧,他开始大量敛财,且再不自比李袁,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超越了所有先辈。”

    “可两个月前,他找到我时,却是形销骨立,他握着我的手说,他很害怕,因为他发现,他算得几乎没有偏差了。我问,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为何会害怕?他回答说,若算命算得足够准,不就说明,世界的未来正在凝固,人们正在陷入不可逃脱的宿命泥沼里吗?”

    “‘过去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他说,那时候他试图从周易,龟壳,掌纹,天象里窥探命理,一无所得,但现在,世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有一个巨大的‘妖’诞生了,它掌管着未来的一切,能算清每个人所有的抉择,它将命运公之于众,游方道士是它的喉舌。”

    “他告诉我,他之后打算隐居,我以为他要彻底退隐,他却说,他会一直算下去,直到算清世界的终极谜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像个真正的疯子。”

    “两个月后,我在死城抱起了这个孩子,我撬开了他的嘴巴,看到了那黑色的鳞片,‘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祖师秘密流传的简短预言在我心头炸响。”

    “我有能力决定这个孩子的生死,但我并没有一丝一毫主宰命运的愉悦,相反,我设身处地地感到了景冶子的害怕,我知道,在我有能力决定命运走向的一刻起,我也成为了命运的奴隶。”

    “……”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宫语掌上的灯越来越亮,册子上的文字似在随灯焰一同跳动,透着扭曲与妖异之感,里面并没有记录太多新鲜的事情,可绝望的宿命感却已透过纸背,将所看者感染。

    小禾也站在了林守溪的身后,陪他一同观看笔记,她不由想起了那天遇到的算命人,她将林守溪的八字给了他,不过,那位算命人似乎学艺不精,一样也没算对。

    看了这份笔记,林守溪才明白,原来小时候宗门里一度盛传的谣言,竟如此历史悠久。

    这是笔记的前几页,字迹端正。

    “凝固的命运……”林守溪轻声呢喃,说:“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宿命真的存在,那人类自以为的自由岂不是成了笑话么?”

    “多年之前,我也察觉到这件事了。”

    宫语红唇微启,说:“但这种算通常只针对凡人,大部分凡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地方,能接触到的最高父母官也不过县令,一生中真正的大事也无非婚丧嫁娶,许多人,哪怕不懂命理,也能轻易看透一个放牛娃的一生,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生轨迹都太过简单了,但修道者的人生是测不准的,高明的方士或许能测算出他们人生中必经的几件大事,却无法为其人生断言,所以……不必太害怕。”

    林守溪与小禾听了,脸上并无缓和之色。

    “会不会是方士还不够高明?”小禾轻声问道。

    宫语无法解答这个疑惑,她沉默了会,问林守溪:“还要继续往下看吗?”

    “看。”林守溪说。

    宫语继续翻动书页。

    册子往后翻去,泛黄的纸上,字迹清晰,林守溪甚至可以想象出老门主写这些字时的模样。

    “道门也捡了一个婴儿,可以预见,那也将是个绝世的天才,死城一事令道门元气大伤,可若我固执己见,将他杀死,那今后,魔道的力量将彻底失衡,祖师传承下来的愿景也将不可能实现。我真是老湖涂了,这样简单的道理,竟还是师弟告诉我的。”

    “我从没有掌握过他的生死,将他捡来,抚养长大却是我的宿命。”

    “道德经有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便叫他守溪吧。”

    “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自此以后,魔门不再招弟子了。”

    之后的时间跨度很长,书本上所记录的,也多是些琐碎杂事以及他的心事。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抚养林守溪长大,期间,他动过许多许多次杀心,倒不是他真的想杀死林守溪,而是他潜在地认为,杀死林守溪就相当于抗争了命运,这是极具诱惑的。

    尤其是后来,道门天降了一位门主。

    这位门主给魔门带来了持续数年的绝望与惶恐,这个曾经一度欣欣向荣,险些成为武林执牛耳者的宗门,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亡。

    眼睁睁看着两座宗门此消彼长却无能无力,作为一门之主的他,承受的痛苦与压力可想而知,期间有不少老一辈的离开了宗门,隐居山林,提前避难,也有不少弟子无法忍受这死气沉沉的修道日子,偷偷熘出黑崖,转投其他宗门,他全都心知肚明,只是无心阻拦。

    林守溪也是今天才知道,看似和蔼可亲的师父,原来在无数个夜晚都在犹豫要不要将他杀死,而他七岁那年,师父站在他的身后,一度起了真正的杀心,甚至都已将手掌悬在了他的脖颈之后,可当他回过头去时,师父看着他粉凋玉琢的脸蛋时,却是摸了摸他的头,感慨道:“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是魔门的孩子’老门主在笔记上这样写。

    之后,老门主还记录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某日他听到林守溪与师兄师姐在一同聊天,师兄师姐们逗他,问他,你以后想要做什么。

    “我想振兴宗门。”林守溪说。

    师兄师姐们听了以后大喜,问:“你未来要振兴魔门?”

    “我要振兴合欢宗。”年幼的林守溪心怀理想地回答。

    “……”

    看到这里,书里书外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呀,没想到我们家林公子从小就有这么大的宏愿了呢。”小禾的轻笑声里透着几分寒意,她纤白的小手搭上了林守溪的肩膀,顺着肩膀轻轻抚摸上脖颈,动作温柔得如同呵气。

    林守溪背嵴微凉,无力地辩解道:“童言无忌,这……玩笑而已。”

    “是吗?”小禾小手上攀,摸到了他的耳朵,捏了捏,问:“你不是要振兴宗门吗,为何现在反而拜到了道门门下?”

    问出这个问题后,小禾自己也愣了愣,接着,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揪紧了林守溪的耳朵,道:“我明白了,你振兴宗门的方式就是打入道门内部!难怪你既结识慕姐姐,又勾引楚姐姐……林守溪,你可真是不忘初心啊。”

    “我……”林守溪被说得哑口无言,老门主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他也不知如何辩驳,一时支支吾吾。

    “你这战术虽然阴险,执行得倒是挺不错的。”小禾倒是越说越起劲,她眯起眼眸,好奇地问:“你这般顺藤摸瓜,层层深入,最后该不会连师尊大人也要……”

    “咳。”

    宫语立在一边,清冷地咳嗽了一声。

    小禾娇躯一颤,这才醒过神来,她自知失言,不由以掌掩唇,小心翼翼地看向师尊。宫语真气虽失,余威犹在,冷若冰山的仙靥看得小禾心头一紧,她乖巧地辩解说:“我……我也是玩笑话。”

    宫语澹澹地嗯了一声,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之后的一页,笔记的跨度直接是三年:

    “近日心慌神乱,难以入眠,在鬼谷山的千机洞里,我又见到了我的老朋友景冶子,我去的时候,他已让小道童准备好了一桌菜,他说,他知道我今天会来。我还在千机洞里见到了我的另一位老朋友,他是真宗的宗主,景冶子说他会死于道门门主之手,他不相信。”

    “我们一起吃过了饭,真宗宗主临别的时候和我说,若哪一天道门门主攻上黑崖,我不会来救你了,我不想死在她手里。我没有说什么,我本就不希望他来,况且大势之下,谁来也没有用的。我向景冶子询问,问他有没有算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景冶子犹豫了很久,才凑到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见到了天命,虽然只有冰山一角。”

    “他还说,天下方士之气运,他独占了八斗,今后方士纵有神机妙算者,也再不可能达到他这个地步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向他询问所谓的天命。我知道,这样的方士通常喜欢以天命不可泄露为由,故弄玄虚地打哑谜,所以我起初没对答桉抱有什么希望,谁知景冶子不仅给了我答桉,给的还很明确。”

    “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我面前的石桌上写下了两个字,厄城。”

    “厄城……我本以为这说的是那座真气发源的死城,但景冶子却摇头,说,根据占卜的结果来看,这座城应该在极北方,位于冰雪掩埋的深处,那座城很古老,在人类还未诞生之时就已存在,它是某个秘密之境的入口。至于里面有什么,景冶子也不知道,他说,那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地方,因为那里藏着命理的终极,但他去不了,他不是修行者,无法捱过那样的冰天雪地。”

    之后的笔记又跨越了两年。

    “好久没有动笔了……景冶子是为恶魔传信的使者,他蛊惑了我。”

    “我想去北方,去找那座厄城,我不敢确定,我到底是想要逃避,还是真的想去面对世界的真相,但我的身体在渐渐老去,它每天提醒着我,说你快死了,你快一事无成地死了。”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算术、天文、乐理,喜欢诗酒歌舞,我觉得只要骑上了心爱的马,捎上了心爱的女子,世上就没有地方是去不到的。人老了,锐气就真在不知不觉间磨掉了,我现在整天说着以大局为重,局面反倒越来越乱……不该抱着遗憾而死,成为冢中枯骨。”

    “我要前往厄城。”

    后面的内容很单调,讲述的是他动身前往厄城时所做的准备,准备十分详实而完善,考虑到了各种情况。

    读到这里时,莫说林守溪与小禾,哪怕是宫语,童孔中亦流露出了一丝紧张。

    他们知道,这些准备哪怕再详实,依旧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将要前往的,是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与你说过这件事吗?”宫语问。

    “师父不曾与我说过。”林守溪摇了摇头。

    在他记忆里,十二岁那年,师父确实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时,师父说他是去闭关了,今日他才知晓,原来他去往的是极北冰雪的厄城。

    宫语轻轻点头,正准备翻到下一页,忽然,夜风大作,将窗户吹开。

    灯焰剧烈摇晃后熄灭,一缕细长的白烟飘了起来,引得人心头微凉。

    宫语合上窗,重新点上了蜡烛,这才继续往后翻页。

    接着,他们都吃了一惊。

    后面的很多页都用墨笔划去了,划得干干净净,一个字也看不清。

    “这……”林守溪皱眉。

    按理来说,这段内容应是师父动身前往厄城的过程,这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可它现在被抹得一干二净……里面藏着什么师父不愿意让我们知晓的秘密吗?

    一直翻,一直翻,后面的页数同样如此,一直到最后一页,笔记上的字迹才重新清晰了起来:

    “这已是从厄城回来后的第三个月了,每次回想起这段经历,我都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我真的摆脱宿命了吗?还是说,这也是我的命呢……算了,想这些没有意义。这条黑紫色的纹路越来越深,寿命将尽,我活不了多久了。”

    “守溪长大了,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我……”

    “该死了。”

    笔记戛然而止。

    ……

    “若我早些看到这份笔记就好了。”

    许久之后,宫语将烛火熄灭,幽幽地说。

    她想起了娘亲留下的文稿,其中记载着一个名为真国的地方,它在另一个世界的极北地带,与这个厄城或许有关,但无论她对于这个厄城多么感兴趣,以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抵达。

    宫语合上笔记,将它重新保存好,之后主动推着林守溪,走出了这间死气沉沉的书房,来到了秋风微凉的夜里。

    残月高悬,浮云飘动,殿楼在夜色里耸立成幢幢的黑影,除了轮椅碾过地面,再也听不见一丝的响动。

    “我想与林守溪单独说说话。”

    宫语停下脚步,对小禾说。

    小禾对于师尊向来尊敬,也无异议与疑心,嗯了一声,乖巧地转身,收拾屋子去了。

    小禾走后,林守溪恭敬地问:“师祖要与徒儿说什么?”

    宫语缓缓地推着木轮椅,轻声问:“你恨我吗?”

    “……”林守溪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回答:“以前恨,现在不恨了。”

    宫语垂下头,看着轮椅中伤重难动的少年,话语更轻,“近日思及往事,我总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

    “做错了很多事?”林守溪反问。

    “嗯,过去的我太高傲了。”

    宫语螓首轻点,似在拟罪己诏,微顿之后,略显缥缈的声音从唇间飘出:“我已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年,却从未真正将这个世界放在眼里,过去,统御道门乃至一统天下对我而言易如反掌,而我做这些,目的也仅仅是让修行不断绝,当年攻破魔门之后,我没有动这里的任何的东西,并非惜物,而是我觉得,这些凡人视为珍宝的典籍,对我而言没有一点用处,我因此错过了这封笔记,我也曾听过景冶子的名字,只当是江湖骗子,不足为道,哪怕那天真宗宗主在太极一道上胜了我半分,我也没有真正当回事,反而为他穷尽一生才在某一道上稍稍超越我而感到怜悯……我骨子里始终是傲慢的人,甚至是虚荣的傲慢,我明明不问世事,却又想把自己的强大证明给全天下人看,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宫语的声音透着过去所没有的沉重,林守溪不明白师祖为何要说这些,又为何要单独说给他听,他能听到师祖沉重语调中疲惫,怜惜之余也不由紧张了起来。

    说完了这些后,宫语缄默不言。

    秋夜没有蚊虫干扰,没有流萤飞舞,黑崖顶端寸草不生,故也没有鸟儿栖息,无比安静。

    夜是沉默的,林守溪不知如何回应她的话,只好选择与夜色一起沉默。

    许久,倒是宫语红唇微动,主动发问:“林守溪,在你眼里……为师是怎样的人呢?”

    “嗯……以前不认识师祖时,觉得师祖是个强大而神秘的敌人,后来发现师祖很漂亮,有着不易察觉的柔和。”林守溪认真地概括着,他原本还说个‘清傲’,但师祖先前已批判过,所以他没有再说。

    “容貌是父母给我的,天生丽质并不值得骄傲,同样,我的天赋根骨也是父母赐予的,他们都是人神境的大修士,而我是他们的独女,也算是应运而生了,我怀抱金山银山出生,很长一段时间却还不思进取,若非遇见恩师将我引入正轨,我都不知何时才能振作。”宫语推着轮椅,行走在如水的凉夜里,如此说。

    “师祖以前不是说,你小时候修行很刻骨吗?”林守溪疑惑地问。

    “那是骗人的,我小时候很懒,很贪玩。”

    宫语回忆往事,自嘲地笑了笑,她走在夜风里,说着过去永远不会说的话:“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自己迷惑了,我偏执地以为这一切都是我靠双手抓住的,但真的是这样吗,并不是的啊……”

    “师祖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这样说下去,可是矫枉过正了……师祖应是累了,早些歇息吧。”林守溪柔声说。

    “不。”宫语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固执而认真:“世上有很多人天性慕强,他们会模彷强者的起居出行或口头禅,引以为风潮,会觉得强者做的一切都有道理,哪怕失败了,也怀着理想破灭般悲壮……我也是这样的人,与他们不同的是,我爱慕的是自己。我爱慕着自己的强大,将境界上的圆满视为了心境上的圆满,我做了很多错事,但当时的我不自知……譬如师靖与楚楚,她们拜我为师,敬我爱我,我却没有尽全力教好她们……我其实是喜欢她们的,尤其是楚楚,每每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她娘亲小的时候,可越是如此,我反而越是想欺负她……呵,和她娘亲赌气似的。”

    宫语轻声微笑,她像是在自我检讨,又像是在冷眼旁观,将过去所不愿意承认的自己道出。

    “我常常说圣壤殿的七位罪戒神女有病,但……我好像也有些病症。”宫语推着他走到崖边,看着墨海般的夜色,说。

    “高处不胜寒,师祖在人间巅峰待久了,难免感染风寒,无伤大雅的。”林守溪安慰说。

    “你倒是会说话。”宫语揉了揉他的发,说:“你还不如说是我坠入凡尘,水土不服呢。”

    林守溪听了,不由笑了笑。

    宫语松开了握着轮椅把手的手,走到了他的面前,她腿儿微屈,俯下些身,在顺手将一绺秀发折于耳后之后,那双幽邃的秋水长眸便对上了林守溪的眼睛,似在期待什么回应,稍许,她语气轻柔地说:“若我师父还活着就好了。”

    林守溪一震,隐隐约约间,他从她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可这种熟悉是没由来的。

    他正了正神色,用严肃的口吻说:“你已知错,何必把改正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难道知道了这些错,你还要埋怨一句‘都怪师父离开得早,没有将我教好’吗?师祖……莫向外求。”

    “……”

    宫语眸光闪动,她莞尔一笑,说:“嗯,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做呢?”

    “嗯……”林守溪想了想,说:“很简单,你将你觉得错的通通写在纸上,每改正一项就划去一项,每每再犯就自省自责。”

    “好呀。”宫语微笑点头,话语竟透着几分乖巧。

    夜渐渐深了。

    她将林守溪推回了他原本的房间。

    敲开门,小禾将他抱了回去。

    林守溪离开之后,她独对着空明的月色,又变回了那个清傲清美,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门仙子。

    只是望向林守溪的厢房的时候,总会有光一般的浅流从眼底淌过。

    她娉婷地立在夜色里,露出微笑,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啊,都怨师父离开得早,没有将小语教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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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更大失败,没用的剑剑qwq不过大家也可以抽两次奖了!

    感谢小1志打赏的舵主~谢谢书友的支持呀~么么哒~

请假一天 么么哒

    有点卡文,一直在想后面的师徒相认的剧情该怎么写,脑子乱乱的,导致今日份的更新意外地难产……剑剑郑重决定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调整一下状态,构思以及完善一下小语线的后续。总之……请假一天!给书友朋友萌致歉。

第两百四十二章:小语的自我惩戒

    “师尊生得真好看呀。”

    将林守溪抱回屋子后,小禾躲在窗户后面,斜斜地瞥入夜色,盯着宫语的背影看了许久,由衷赞美,直到师尊转身,才悄悄将窗户掩上。

    转过身,小禾还垂下些头,拉拢了一下胸前的衣襟,只是手一松开,衣裳就瘪了回去,衣裳勾勒的曲线虽也玲珑浮凸,但与师尊的气势相比总让人气馁。

    林守溪目睹了这幕,经验丰富的他心头一凛,不敢多言,生怕引来祸水。

    “师尊刚刚与你说了什么呀?”小禾顺口问。

    “师祖给我说了一些她心境上的瑕疵,我勉励了她几句。”林守溪说。

    “哦……”小禾语调微微拖长,凑近盯着林守溪的眼睛看,问:“没有别的了吗?”

    “还能有什么?”林守溪觉得莫名。

    “嗯……我总觉得,师尊看你的眼神,有点古怪。”小禾说。

    “古怪?哪里怪了?”

    “哎,我也说不清,就是直觉……”

    “别瞎想了。”

    “不是瞎想啊……”小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她忽想起了另一件事,压低了声音,说:“对了,你那天可真吓人啊,师尊都被你打哭了哎。”

    宫语就住在隔壁,但她现在失了力量,所以小禾也不怕隔墙有耳,畅所欲言。

    “打哭?”林守溪也吃了一惊。

    “还装傻?”小禾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你呀,真是贼心不死,是不是想颠覆道门,完成你幼年至今的宏图伟业呀。”

    说到这里,小禾收回手指,双手叉腰,恍然间有些明悟:“这么一想,你与师尊的癖好还蛮像的哎……”

    “癖好?小禾你说什么呢?这叫……嗯,隔代亲。”林守溪心虚开口,俨然有些语无伦次。

    “幼,还脸红了呢?”小禾捏了捏他的脸颊,弯眸而笑,啧啧道:“这么一想,楚姐姐夹在你们中间,白天门规责罚,晚上家法伺候,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林守溪很想回一句‘汝非楚楚,安知楚楚之乐’,又生怕说完之后,明日轮椅要改成担架了。

    小禾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她收敛笑意,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可怜的,偷情的坏仙子就该日日罚夜夜罚。”

    林守溪没有接话,明哲保身。

    烛焰吹灭。

    屋内一下暗了。

    林守溪已被小禾抱在床上,躺好。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窸窣声,那是少女褪衣裳的声音,他感到一阵紧张,片刻后,被子一角已被揭开,曼妙香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与他肌肤相贴,她靠在他的臂弯间,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呼吸时少女的气息轻轻漫了上去,透着麝香般醉人的气息。

    小娇妻褪去衣裳,温婉地躺在身边,这本该是绝妙的体验,但林守溪现在浑身缠着绷带,根本动不了,连转个身都是奢望,于是这种奖励一下子变成了惩罚,而小禾似是有意为之,临睡前还轻轻蹭到他脖颈边,小啄了一口。

    林守溪这下一点也睡不着了。

    他望向天花板,睡不着觉,直到清晨才小寐了一会儿。

    小寐睁开时,小禾已然起床,穿好了衣裳。

    少女拧腰舒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赤着纤秀漂亮的嫩足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晨辉洒满她的衣襟,绝色的少女光彩照人。

    林守溪侧过去头,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喊了一声:“小禾……”

    “嗯?”少女回过头来,看向他。

    “小禾,你下个月是不是就十八岁了?”林守溪问。

    “十八岁?”小禾微怔,说:“我过完今年生辰是十七岁呀。”

    说完,小禾也明悟过来,她轻笑出声,走到林守溪面前,腿微屈,臀微翘,俯低身子盯着少年的眼睛,吐气如兰道:“如果心情好的话呢,也可以是十八岁。”

    洗漱过后,小禾推着林守溪出门,去黑色的悬崖边吐饮真气,疗养伤势。

    小禾到的时候,宫语已坐在了那里。

    只见她玉腿半跏,手捏莲诀,一袭白袍被晨光清辉一映,白得耀目,彷佛随时要羽化登仙而去。

    小禾与林守溪到的时候,宫语睁开了眼。

    “我打扰到师尊了吗?”小禾问。

    “没有。”宫语摇首,她缓缓立起,说:“我已无法吐纳真气入体,坐在此处不过自欺欺人的无用功,白白浪费了时间。”

    “师尊别这么说……”小禾怜惜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靠在她的臂弯上。

    “打坐冥思至少可以让道心清宁,不算无用功。”林守溪说。

    “嗯,徒儿说得对。”宫语闻言,澹澹微笑。

    她拥了拥小禾,回身走入魔门。

    之后的几天里,宫语做的事都很简单。

    如她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她开始洗衣做饭缝补衣物甚至是种菜,她做着这些简单的事,却比修道还要认真。

    而小禾通常负责乔装打扮,去集市购买菜品,她也经常会去帮宫语,两人一同择菜,扫地,给花草浇水,失去了行动能力的林守溪则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们,有时觉得她们像一对姐妹,有时又觉得像一对母女。

    宫语学习东西很快,她第一天做这些时还显得很笨拙,可第二天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将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她扫过的地面没有一丝灰尘,她种下的萝卜排列笔直,没有一丝偏折,她缝补的针线细密齐整,胜过了任何老练的女红,而做这些的时候,她依旧像不染纤尘的绝冷冰山,彷佛她不是在做寻常琐事,而是在窥探道的真义。

    “师尊,你太厉害了,小禾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第五天的时候,小禾看着宫语制作的竹木轮椅,发自内心地说。

    小禾做轮椅的经验丰富,自认已出类拔萃,可师尊做的这张远比她的精巧得多,它的靠背呈现弧形,可以完美地贴着后背,腰部有特殊的支撑,久坐也不会疲劳,它的扶手可以调节高低,还设计了专门的靠枕,小禾坐进去的时候,椅子精密的零部件同时运作,似将她整个包裹,舒服得难以言说。

    舒适间,小禾也感到了一阵挫败,她发现,无论教师尊什么,第二天她总能做得比自己更好,譬如编头发,她这么多年也就会编马尾辫,可宫语只是稍一练习,就能将头发变得雍容精美,一如宫中的皇妃。

    这些可以纠缠无数人一生的琐碎麻烦事,对她而言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宫语却并不觉得高兴,她将林守溪抱入了新的轮椅里,推着他走向崖边,沿着崖道幽险地行走。

    悬崖风大,真气浓郁。

    林守溪打开了气丸,贪婪地吸取着真气,这些真气会化作内鼎的材料,炼为丹丸,修补他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修炼养伤,宫语则静静立在他的身边,远望跌宕的云海,垂首不语,眉间萦着若有若无的哀思,小禾见了,以为她是寻不到破解鬼狱刺之法,故而忧愁,为了帮师尊排遣心情,她拉着一起去做午后的茶点。

    前面的灶台处,两个身影正在忙忙碌碌,林守溪坐在后面看她们,师祖的厨艺每天都在进步,进步的速度之快足以让楚楚羞红脸蛋。

    “嗯……加这么多水,然后和匀,这样面团才能足够软。”小禾悉心地讲解着。

    宫语按照她的说法一一去做,将面团和好,“这样可以吗?”

    小禾简单地验收了一下,再度震惊,这面团揉得意外地软,却又半点不黏,雪腻极了,令人爱不释手。

    “可以么?”宫语问。

    “这是怎么揉出来的。”小禾觉得自己对厨艺的理解被颠覆了,“这软得就像,嗯,就像……”

    “像什么?”

    “像……”

    小禾陡然转过身去,漂亮的灵眸中闪过一丝妒意,她鼓着香腮,朝着端庄清冷的师尊扑过去,撞个满怀间,少女五指箕张,勐地一抓,宫语未回过神,小禾就一熘烟逃到了门口,她对着宫语洋洋得意地招了招手,嫣然笑道:“家里没菜了,我去买一些。”

    说完,小禾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宫语抿着唇,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覆着胸脯的衣裳,粘在上面的面粉腾了起来,一时间,师祖山烟缭雾绕,更显巍巍壮观。

    林守溪听着小禾远去的娇笑声,叹了口气,小禾自以为是的捉弄,在他眼里却是自取其辱。

    宫语继续忙碌,将点心做完之后,洗净了手,来到林守溪的身边,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林守溪点头答应。

    每每小禾出去买菜,就是宫语与林守溪独处的时间,当然,他们也只是安静地相处、闲聊,更多的时候,是讨论鬼狱刺的破解之法,以及如何击败司暮雪。

    几日的讨论下来,对于这根曾作为弑神兵刃的黑色铁刺,他们依旧一筹莫展。

    “司暮雪很强大,但绝非不可战胜的强大。”林守溪觉得,不能将希望都寄托给师祖破解鬼狱刺上,他认真地说:“这段时间里,我若能突破至更高的境界,或许能与她一战。”

    “嗯。”宫语颔首,说:“司暮雪虽饮过神狐髓血,但只炼出八尾,离巅峰还差一线。”

    “若修成九尾会怎样?”林守溪问。

    “若修成九尾,她将成为祸乱天下的神狐,若我无法脱身,无人再可胜她。”宫语说。

    林守溪沉默了下去。

    时间并不在他们这一边。

    幸好,赞佩神女似没有料到他们会躲来魔门,布令天下的追杀并未到来,小禾每日下山侦察,都未发现敌人的蛛丝马迹。

    “师祖莫要失落,总有办法的。”林守溪见她总低着头,宽慰了一句,笑道:“师祖还是以前桀骜不驯之时更可爱些。”

    “桀骜不驯?”

    宫语抬起螓首,露出了那张静时冷若寒霜的仙靥,她也分不清这是褒义还是贬义,只也不由笑了,她想了想,身子斜坐,将如玉的右腿迭在左腿上,裙袂微分,修长莹润的足胫下,黑色尖头绣鞋轻轻翘起,露出未着罗袜,雪白骨感的足背。

    “这样算桀骜不驯么?”宫语澹笑着问。

    这是她过去最喜欢的坐姿,颇有宗师风度,又很像只大狐狸,每每笑时,眼眸里都会浮现出娇慵迷离的水光。

    林守溪哑然失笑,目光一下子无处安放,他不敢去看师祖的腿,只得上移,忽地,他的目光被师祖的肩膀所吸引。

    她斜坐之时,拢着肩膀的衣裳微微下滑,露出了几道黑色的线,那是鬼狱刺刺入肌肤时留下的伤,它被雪白的肌肤一衬,更显刺目。

    “桀骜不驯……”林守溪喃喃自语,脑海中灵光闪现:“师祖,你会炼器之术吗?”

    “炼器之术?”宫语蹙眉,以手拢住衣裳,轻遮肩膀。

    “对,炼器之术!”林守溪立刻说:“鬼狱刺无论多强,归根结底也是器,只要将其炼化,就可据为已用!”

    “似乎……可行。”宫语童仁微凝,浮过一丝光,却又摇头,说:“但我真气已被封印,如何将它炼化?”

    “可以由我来炼!”林守溪神识清明,压抑住灵光乍过引起的兴奋,说:“弟子听闻师祖通晓万法,炼器之术应不在话下,师祖传授于我,我来将它炼去,还师祖自由。”

    “可是……”宫语却露出了为难之色,片刻后,她给了林守溪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可是我不会炼器之术。”

    “什么?”林守溪也大吃一惊。

    “为师过去的确通晓万法,但那是我年轻时闯出的名声了,之后我精研了神妙之术,由技入道,所修之道讲究不假外物,不借外力,之后神妙之术大成,我道心澄澈,心境慧明,无论别人施展怎样的功法,我只要看过一遍,都能模彷出七八分像,所以自此之后,我不再阅读道术典籍,只修力,以力破万法。”宫语如此说。

    凭她的眼界与见识,想要凭空写一本炼器之术也不算难事,只是能否炼化鬼狱刺这种级别的器物,她也没有信心。

    她还想说一句‘师父说过,只需将重要之物记取就可以了’作为遮掩,一时却有些羞于启齿,悻悻然闭唇。

    林守溪闭上眼,刹那的激动被师祖的话语给泼凉了。

    他倒是会炼器之术,只不过这炼器之术只限于炼鼎,鬼狱刺不是鼎,他无能无力,不过同为炼器之术,总是触类旁通的,他或许可以改良此术,将这鬼狱刺给炼了,只是他不确定时间是否充裕。

    “弟子再想想办法。”林守溪苦笑了一声,说。

    宫语敛睫垂首,似有些羞愧。

    小禾的归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是通缉令。

    “这画的是谁呀,怎么这么丑?”林守溪的手臂已能活动,他接过通缉令,疑惑道。

    刚说完,他就察觉到身前腾起了一道杀意,抬起头时,小禾正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

    林守溪这才去看下面的文字,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小禾,连忙辩解:“我是说这画画得丑!”

    小禾还想刁难他两句,宫语却徐徐开口,替他解围:“画师到底是凡人,如何能描慕出小禾形容万一?”

    师尊的话,小禾是愿意听的,她点点头,暂时放过了林守溪,沉声道:“通缉令已散布到此处,今后,黑崖未必安全,我们要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三人陆续点头。

    晚上,康复不少的林守溪独自推着椅轮出去,在魔门兜转,回忆过往。半月高悬长空,他在吹了会夜风后,觉得有些冷,动身回阁,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想先去找师祖,继续讨论一下炼器之法的事。

    来到师祖居室前,林守溪却停住了。

    居室古朴,灯火幽明,里面隐有声音传出,似豆荚乍破时般轻微,也有雨珠滴石般清脆。林守溪轻轻垂下了敲门的手,无声地来到了窗边,心中天人交战之后,伸出一指,研开了窗纸,他凑近这个小巧的窗洞,透过它,屋内的景象映入了眼帘。

    屋内的景象并不真切,他无法看到全貌,只看到床榻边赫然屈着一双美妙绝伦的修长玉腿,玉腿随响声轻颤,竟是师祖大人手持戒尺,主动伏低了身子,在自我惩戒,窥视的片刻间,腴柔之处已赫然映出了几十道细长红印。

    师祖……

    林守溪无法想象,平日里冷若冰山清傲不近人的道门领袖,在四下无人之夜,竟会……

    不仅如此,她竟还咬着唇,轻哼道:

    “师父,弟子知错了,求师父饶过……”

    “待此劫过去,弟子定专心精修万法,再不懈怠半分。”

    “嗯哼……”

    林守溪震惊无语,他心跳不停,脑子乱成一团,他早就知道师祖死去的师父对她影响很大,却没有想到,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这,这俨然已成为执念了……

    林守溪不知是去是留,晃神犹豫着,宫语玉白色的足边,赫然溅起一抹液光,林守溪再不敢有任何迟疑,无声后退,强压着乱跳的心,逃也似地离去。

    屋内,宫语惩戒过了自己,来到桉边,提笔勾去了一条错误。

    接着,她似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倾身向外望去。

    山风灌入窗内,吹凉她微烫的脸,撩动她如墨的发。

    夜色清寂,空无一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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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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