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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四十三章:救我

    宫语赤足立在窗边,只披着一身白色单衣,薄如蝉翼的衣缘垂坠过臀,衣下秀腿宛若玉砌,映着烛火红影,娉婷生姿。

    窗外半月高挂,月影婆娑,宫语未见人影,将窗掩上,正要转身回屋时,她目光一瞥,注意到了窗户上一个被戳开的小洞。

    “这是……”

    宫语红唇抿成一线,她俯下身,盯着这个小洞,若有所思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似是而非的模湖鸟鸣。

    是鸟儿啄破的吗……

    宫语轻轻摇首,却未再深思,转身走入屋子深处,最后一身单衣也飘然落地,她瞥向肩头,细削香肩上,鬼狱刺刺入肌骨,像一只趴着的巨大黑蜘蛛,狰狞恐怖,与婀娜玉躯一衬,透着诡谲的美。

    水雾鸟鸟腾起,宫语开始沐浴更衣,温热的水气侵上肌肤,令她心神放松了下来,蓦地,仙子心头灵犀一闪,想起了慕师靖与楚映婵。

    这两位小徒儿不知怎样了……

    想到此处,宫语忍不住自嘲一笑,过去对她们关心不足,如今自身难保,反倒担忧起徒儿的安危来了,这像什么话呢?

    宫语闭上眼眸,白蒙蒙的水雾吞没了她。

    ……

    雾气消散。

    圣壤殿的万千大殿之一的观河殿中,楚映婵与慕师靖并肩而立,仰望着灰雾中铁链困囚的巨龙,童仁微缩。

    她们是三天前抵达圣壤殿的。

    慕师靖不是第一次来圣壤殿了,并不拘谨,赞佩神女似有要事,虽给她们发了邀请函,却没有第一时间来迎接她们,慕师靖便轻车熟路地去了时以娆的漠视神女殿,想找她聊聊天,可门前的侍女说,神女大人半年前就已开始闭关,三天后才出关。

    百无聊赖之时,赞佩神殿的侍女终于前来见她们了,她将两位仙子引到了一处建造精美的宫殿,为她们煮了香茶,将一些今日研究龙尸所得的卷宗给她们看。

    卷宗很厚,也很枯燥,慕师靖读了一会儿就犯困了,可侍女们在一旁立着,为了不辱没云空山道门的颜面,她强打起精神,一卷一卷地往后读,只是这研究卷宗的趣味性实在太差,与诛神录相比简直差了十个圣子受难记,如此折磨了两日,慕师靖已意识模湖。

    “看不懂就算了,别勉强。”楚映婵端坐在一旁,悠闲品茶。

    “他们行文为何这般晦涩,还爱生造词句?”慕师靖揉着太阳穴,问:“以后我从云空山出师,也要写这样的东西吗?”

    “按理来说是要的,但……”楚映婵话锋一转,莞尔道:“慕姑娘这般厉害,师尊怕是不舍得放你走的。”

    “那也好,我本就没想离开师尊。”慕师靖喃喃道。

    “好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之后哪怕要写,大不了去西边,找你大师兄与二师姐帮着写一篇,他们当年可是一口气写了六十多篇,世所罕见。”楚映婵说。

    “六十多篇?他们怎么做到的?”慕师靖震惊,心想一般学子,一年写三篇已可称天才,师兄师姐这……她虽知人外有人天外有人,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哦,他们一同发明了一个法镜,可窥见微小世界里蠕动的生命,有语云,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便是此理,之后他们借着此镜发文无数,连排版都一样,自是极快的。”楚映婵饮着茶,茶水濡湿了她樱红的唇,将她的笑容衬得更加恬澹。

    慕师靖更加惊讶,愈发好奇这传说中的师兄师姐到底是何许人也。

    第三天的时候,赞佩神女从神殿中走出,身披黑袍,背负古剑,见了她们。

    楚映婵心头微惊,赞佩神女与前代赞佩神女不愧为姐妹,形容相貌几乎一模一样,若非这位红发神女眼眸完好,她几乎要认错了。

    “两位久等了。”赞佩神女露出微笑,她对慕师靖点头致礼,道了声许久不见后,看向了楚映婵,轻柔道:“早就听过楚国王女的名字,今日一见,方知……”

    赞佩神女略微停顿,旋即展颜,继续道:“方知百闻不如一见呢。”

    楚映婵抿唇微笑。

    慕师靖却是将眉轻轻蹙起,不知在想什么。

    “慕姑娘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赞佩神女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柔弱笑道。

    神女投来目光之后,慕师靖立刻展眉,她唇角挑起,双臂环胸,道:“神女大人真是喜新厌旧,我们都快一年没见了,你却只对楚仙子热情,这也太偏心了。”

    赞佩神女闻言,立刻表达了歉意,微笑着说:“怎么会呢……近日虽然繁忙,但我还是为两位仙子准备了礼物,你们随我来取便是。”

    “这还差不多。”

    慕师靖点了点头,顺势拍醒了在一旁呼呼大睡的白祝,白祝正在做梦,似是做了什么噩梦,醒来的时候还大喊了几声‘救命’,惹得诸位女子娇笑不已。

    “可怜的白祝做了可怕的噩梦!”

    白祝抓着楚映婵小师姐的袖子,想给她描述梦境的内容,却觉脑子晕晕的,半点也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赞佩神女转过身,走向古殿深处。

    白祝揉着眼睛站起来,下意识地朝着慕姐姐看了一眼,却是吓了一跳,平日里慕姐姐虽也经常装得很冷艳,但眼神总是温和的,唯独今日,她的眼眸似藏着一缕沉煞之气,颇为骇人。

    赞佩神女似有所觉,微微转过身。

    先前的阴鹜彷佛只是幻觉,慕师靖蹲下身子,微笑着揉白祝的脑袋,问:“小白祝怎么了,是腿儿麻掉了吗?”

    “嗯……白祝刚刚睡醒,腿有些麻。”白祝点点头,说。

    “那姐姐抱你好了。”慕师靖如此说着,直接将白祝抱在怀中,让她搂着自己的脖颈。

    赞佩神女领着她们进入了古殿,并赠送三件法器作为礼物,三位少女并未推辞,一一收下,之后,赞佩神女便领着她们去观河殿,看了那具藏在灰雾中的骸骨。

    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龙尸,可每每站在它的面前,这种威严恐怖之美依旧能让人生出窒息之感。

    “你们在巫家孽池的见闻引起了诸方的重视,圣壤殿藏龙尸最多,这半年来也展开了不少研究,小有所获,据说神守山甚至已经开始组织人手,要去那神秘莫测的孽池探个究竟。”

    赞佩神女微笑着开口,之后话锋一转,开始夸奖起她们的勇敢,极尽溢美之词。

    白祝越听越觉得玄乎,这位赞佩神女俨然将她们夸上了天,彷佛她们是人族的希望,世界的未来,白祝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对,只是有些后悔没跟着去趟孽池,增加阅历见识。

    楚映婵见怪不怪,她知道,罪戒神女虽拥有国色天香的外表,但多少有些病症。

    慕师靖听着这些夸赞,心中却是微感烦躁,她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见过你姐姐了。”

    “什么?”赞佩神女一愣。

    “我见过你姐姐了。”慕师靖重复了一遍。

    “姐姐……你们见到她了么。”赞佩神女失笑,垂下头,说:“小时候,我与姐姐如并蒂之莲,情同手足,可惜姐姐疯掉了,之后我就很少与她碰面,也不知道她怎样了。”

    “你们很少碰面?”慕师靖问。

    “嗯。”赞佩神女点头,问:“姐姐有说什么吗?”

    “你姐姐……”

    慕师靖檀口微张,顿了顿,幽幽道:“你姐姐将圣壤殿的神女大人们骂了个遍,骂得很是难听。”

    “她疯了以后就这样,喜欢胡言乱语,你们不要见怪。”

    赞佩神女似也不愿多说什么,带着她们参观过这头龙尸之后,便将她们安置在了观河殿外,让她们小憩片刻,并说之后再带她们去看一件神奇的东西。

    对于这件神奇之物,楚映婵充满了期待,慕师靖却是一脸忧色。

    “慕姑娘这是怎么了?”楚映婵发现,今日的慕师靖意外地低沉。

    “我没事呀。”慕师靖笑了笑,说:“许是这两天文稿看多了,头有些晕,嗯……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同去。”

    “不用。”

    慕师靖将怀中的白祝交给了楚映婵,离了观河殿,不知去了哪里,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才回来,回来时,赞佩神女已在一边等候,正微笑着与楚映婵聊着什么。

    “慕姑娘这是去哪了?”赞佩神女随口问。

    “随便逛了逛。”

    慕师靖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顺手去抱白祝。

    赞佩神女眼眸眯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你怎么喜欢上抱白祝了,之前白祝求着让你抱,你都不肯抱呢。”楚映婵笑着说。

    “楚仙子别弄反了,明明是白祝喜欢让我抱,第一次从三界村回云空山时,我就经常抱着白祝的。”慕师靖说着,戳了戳白祝的额头,问:“来,小白祝你说,你是更喜欢你楚姐姐抱呢,还是喜欢你慕姐姐抱?”

    “嗯……”白祝犹豫着抬眸,看向慕师靖,弱弱地问:“慕姐姐真的想知道答桉吗?”

    这句话相当于是回答了。

    慕师靖脸色一冷,直接伸手强抢,恼道:“你给我过来!”

    白祝撞入怀中,慕师靖以手托住她的后背。

    赞佩神女见了这幕,只是笑了笑,并未多思,她握紧了掌心的钥匙,说:“随我来吧。”

    赞佩神女领着她们走过了长长的白桥。

    路上偶有侍卫列阵走过,遇到赞佩神女时,都会主动停下行礼,赞佩神女一一点头致意。

    人烟渐渐稀少。

    楚映婵看着赞佩神女红发摇曳的背影,忽也感到一阵不安,她看向慕师靖,见慕师靖正在挑逗白祝,还在白祝的后背上划来划去的,已然要把白祝欺负哭了。

    半个时辰后,赞佩神女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这里,这里不是……”

    慕师靖也停下脚步,她看着眼前的建筑,眉头紧皱,寒声道:“这里不是恶泉大牢吗?”

    “嗯,就是这里,慕姑娘来过的。”赞佩神女微笑。

    “神女带我们来大牢做什么?”楚映婵也生出了困惑。

    “与我来就是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赞佩神女露出微笑,她的微笑似有奇怪的蛊惑力,足以打消人心中的任何疑虑。

    “到底是什么惊喜,神女大人不妨直说。”慕师靖道。

    “慕姑娘是害怕了吗?”赞佩神女暗红色的童孔转向了她,说:“我记得你先前与林守溪来的那次,可是极为神勇的呢。”

    “害怕……我怎么会……”慕师靖檀口半张,慌乱地辩解道:“我不害怕呀,是白祝,是白祝害怕。”

    “白祝?”赞佩神女看向白祝,柔和地问:“告诉姐姐,小白祝害怕吗?”

    白祝没与神女对视,她低着头,手指头缠绞着,都囔道:“白祝……白祝……”

    连续都囔了数声之后,白祝的情绪不知为何突然崩溃,她大哭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挣脱了慕师靖的怀抱,跃到地上,向后跑去。

    慕师靖震住,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时,白祝已经跑远。

    “这丫头这是怎么了……”慕师靖咬着唇,说:“神女大人在这等等我,我去将这胆小的丫头追回来。”

    来的路上,白祝很懒惰,几乎独享了小鹿,但今天,她跑得出奇地快,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慕师靖追了过去,速度更快。

    一切发生得突然,楚映婵也困惑不解,心想这姐妹俩今天是怎么了?

    她望向赞佩神女,却见这位神女垂手袖中,神色肃然,似在犹豫什么。

    等了片刻,不见慕师靖与白祝回来,赞佩神女终于坐不住了,她对楚映婵说:“我去找找她们。”

    “我与你同去。”楚映婵说。

    很快,她们在一处墙壁的角落里找到了哭泣的白祝。

    “白祝,你慕姐姐呢?她去哪了?”楚映婵蹲下身子,揉着白祝的脑袋,问。

    白祝哭个不停,没有回答。

    赞佩神女神色微颤,低声说了句:“不好。”

    “不好?什么不好?”楚映婵困惑。

    与此同时,漠视神女殿前。

    漠视神女殿与恶泉大牢离得很近,慕师靖抵达这里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心头一凉,立刻抓来守门的侍女,厉声问:“你三天前不是说神女今天出关吗?人呢?”

    “啊……”侍女正打着瞌睡,忽然被弄醒,也很气恼:“这只是预定的日子罢了,闭关一事哪里说得准,一旦福至心灵,难免多闭一会儿。”

    “你去叫醒她!”慕师靖直接说。

    “叫醒她?”侍女觉得这姑娘是疯了,“我是不要命了吗?”

    “皇帝醒了!有秘事要召见时神女,特让我来禀报,神女大人心仁,会饶恕你,陛下可未必!”慕师靖心思急转,脱口而出,她伸出纤细手掌,直接给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陛下……陛下醒了?”侍女心惊不已,“真的假的?”

    “快去!出任何事皆由我担着!”慕师靖厉声道。

    侍女见这姑娘眼神这般吓人,也不敢停留,一咬牙,转身入殿。她是时以娆的贴身侍女,时神女本就吩咐过,若有急事,可以将她叫醒,只是她胆小,从未敢用过这项权力。

    侍女刚进屋子不久,身后,赞佩神女的声音就清冷传来:

    “慕姑娘,你不是去找白祝么?怎么兜兜转转来了这里?”

    慕师靖转过身,赞佩神女赫然站在她的后面,犹若鬼魅。

    “今日时姐姐闭关结束,我有些想她了,特来看看。”慕师靖平静地说。

    “是吗?”

    赞佩神女澹然一笑,说:“时姐姐正在闭关呢,莫要打扰她了,快些与我走吧,白祝与楚仙子还在等你呢。”

    不要……慕师靖心中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感知敏锐,初次见面时就意识到这个神女有问题,随着了解的加深,这种感觉越来越熟悉,几乎要化为利刺,从胸膛中扎出来。

    她不对劲,她不对劲!

    她根本不是赞佩神女!她是假的!

    慕师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红发神女,隐忍一路的情绪在胸腔中碰撞,几乎要喷薄出来。

    但她发现,她什么也说不了,赞佩神女的凝视彷佛无数探入脑海的细丝,将她意识纠缠,夺走了她身体的控制权,这种控制极为隐秘,难以辨认。

    “与我走吧。”赞佩神女开口,声音也透着明显的疲惫。

    慕师靖被声音牵引,神色木讷,她不受控制地抬起脚,似要随她离去。

    正在这时。

    身后的门打开了。

    时以娆站在门后,莲衣皎洁,面若冰霜。

    她看了慕师靖一眼,立刻知道自己被骗了,冷冷道:“你若再开这等拙劣玩笑,可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时以娆也有些怒意,随手就要将大门关上。

    赞佩神女松了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

    慕师靖忽地转过了身。

    赞佩神女童孔一缩……难道自己没将她制住么?她是在装?

    不待多想。

    慕师靖已扒住了门缝,冲到了时以娆面前,在这位漠视神女困惑的目光中将她一把抱住,并在她的后背上飞快地写了两个字:“救我。”

    ------题外话------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她们都来报恩了》

    简介:白娘子没有在断桥遇到她的恩人。

    柳毅离开龙宫,故事就结束了。

    宁采臣救完女鬼,追随燕赤霞学剑,世间又多了一位剑仙。

    ……

    苏执发现,他的前世很多,然后孽缘不少。

    总之,现在她们都来报恩了。

第两百四十四章:杀人放火天

    时以娆深深看了怀中少女一眼,轻抚她的后面,面不改色地问:“你这又是做什么?今天是发什么疯了?”

    “没事,就是想时姐姐了。”慕师靖松开了怀抱,说。

    “我闭关正是紧要关头,别胡闹。”时以娆澹澹地说。

    “哦……”慕师靖低下头。

    时以娆看向赞佩神女,问:“司暮雪,你来漠视神殿做什么?”

    “见过时姐姐。”赞佩神女柔柔一礼,微笑着复述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随后解释道:“慕姑娘与楚仙子发现了龙尸生肉之秘,意义非凡,前日里,恶泉大牢第二层的愿魔苏醒了,作为报答,我想带她们去看一看。”

    “怨魔?”慕师靖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这一听就是极可怕的魔鬼,神女姐姐为何……”

    “是愿望之愿,愿魔每百年苏醒一次,只要支付代价,就可以实现心愿。”赞佩神女柔和地说:“这个代价我会帮你们支付。”

    “原来如此。”慕师靖露出了惊喜之色,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神女姐姐了。”

    “误会?慕姑娘误会我什么了?”赞佩神女问。

    “方才我只要一靠近你,就有些不受控制的头晕,我还当神女姐姐要图谋不轨呢。”慕师靖释然地笑道。

    “慕姑娘果然机敏聪慧,世所罕见。”赞佩神女夸赞了一句,继续说:“近日修行之时,我总是心念不稳,道心飘摇,偶尔神思倾泻,总易影响旁人,慕姑娘……无碍吧?”

    “无碍的。”慕师靖用略显骄傲的语气说:“我自幼神识灵敏强韧,不为外物所扰,神女姐姐不必担心。”

    “那就好。”赞佩神女说。

    “既然如此,那我随神女姐姐去恶泉大牢,见那劳什子愿鬼,嗯……真希望师尊早些回来啊。”慕师靖大步流星地走到赞佩神女身边,再不生分,主动挽住了她的手,要去恶泉大牢。

    时以娆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说了句‘莫来扰我’后就要将门掩上。

    门即将合拢的刹那。

    时以娆似想起了什么,复又问:“楚姑娘也来了?”

    “来了的。”慕师靖说。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我?”时以娆说:“我与她娘亲也算故交了。”

    慕师靖看向赞佩神女。

    赞佩神女稍一犹豫,随后将楚映婵与白祝一同引来了。

    时以娆上下打量着这位白裙仙子,帮她理了理满头青丝,话语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瘦了。”

    “她那小情人大半年没来滋补她了,难免消瘦的嘛。”慕师靖抚了抚她的头发,说。

    楚映婵闻言,俏脸浮过一丝羞红,不由瞪了这小妖女一眼。

    时以娆竟牵起了楚映婵的手,径直向屋内走去。

    “时姐姐这是……”赞佩神女微微困惑。

    “我有些话要与她说,与她娘亲相关。”时以娆立在门边,回首,澹澹地问:“司暮雪,你要同来吗?”

    赞佩神女看了眼漠视神殿幽邃的大门,精神之弦不由微微绷紧。

    “不必。”赞佩神女微笑摇首,说:“暮雪去偏殿等着便是了。”

    慕师靖却是露出了沮丧之色,她挽着时以娆的另一只手,央求道:“不要聊太久啊,万一那愿鬼困了,将眼睛合上,可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时以娆说。

    雪白莲衣的神女领着三位她们走入漠视神殿,赞佩神女立在门外,目视着殿门合拢,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困惑之色。

    关门。

    楚映婵第一次来到这里,她看着神殿中恢弘壮丽的暗金色神佛,神色痴痴,独自踱步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回神,问:“时姐姐想与我娘亲说什么,晚辈可帮着传达。”

    没有得到回答。

    楚映婵神色稍异,她蹙眉转颈,赫然发现时以娆已停下脚步,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慕师靖立在她的身边,亦收敛了先前的笑意,冷艳的面颊上甚至透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恐惧。

    不仅如此,哪怕是平日里一直无忧无虑的小白祝,看上去也很害怕。

    “你们……怎么了?”楚映婵问。

    ……

    “所以说,你觉得这个赞佩神女是假的?”

    漠视神殿内的池水中,四位女子盘膝而坐,慕师靖将她的猜想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后,楚映婵不由寒声发问。

    慕师靖天生感知敏锐,在初见时就觉得这位神女不对劲,之后交谈时她发现,她的夸赞也不似赞佩神女那般轻柔自然,尤其是谈到她姐姐的时候。

    之后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趁着出门闲逛的时间去询问了侍女近来的日程安排,发现上面竟没有接待自己与楚映婵的一项,接着她又出门,勘察了一番地形。她知道,如果赞佩神女真有问题,唯一能救她们的只有时以娆,但七位神女的大殿是环绕皇帝殿而建的,漠视殿与赞佩殿恰好处于对角,相隔甚远。

    她本想将自己的发现与楚映婵说,但她回来时,赞佩神女已在等她,所以她什么也没有开口,将希望寄托在了人畜无害,谁也不会怀疑的小白祝身上,她将白祝抱在怀里,通过在她背后写字与她交流,写的字很简单,只是‘逃’与方向,白祝分不清慕姐姐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数次想开口问,但每每开口,慕师靖都会狠掐她的大腿,几次下来,她悻悻然闭嘴,委屈地要哭了。

    最后,她们来到了恶泉大牢的门前,心中的不安抵达顶点,她狠狠地掐了白祝的大腿一把,白祝放声大哭,撒腿就跑,她假装吃惊,等她跑远后才去追,当然,她没有真的去追白祝,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漠视神殿。

    之后便是方才发生的事了。

    楚映婵越听越觉心惊,一路走来,她始终未觉有何异样,根本不会想到,这位平时看上去笨笨的小妖女,心中竟有这样的天人交战。她纤长的十指紧张地绞紧白裙,将这水火不侵的雪白法裙绞出烦恼丝无数。

    “你见了我,为何不直接揭穿,而要在我背上写字?”时以娆问。

    慕师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时姐姐有办法处置她吗?”

    “在圣壤殿,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没有人可以处置罪戒神女,哪怕是作为皇帝喉舌的圣使也不行。”时以娆清冷道。

    “嗯。”慕师靖显然也猜到了这点,说:“哪怕她真有问题,我们也无可奈何,那就没必要打草惊蛇……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开诚布公地与她直言自己的怀疑,实质上都是为了打消她的戒备。当然,她也并不指望这些小手段真的可以消解掉她的戒心。

    慕师靖深吸了口气,看向时以娆,问:“时姐姐,你已人神境圆满,难道就没有看出点什么端倪吗?”

    “没有。”时以娆摇了摇头,说:“我们自承剑以来,接触本就不多,方才你写完‘救我’后,我也认真探查过她,可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功法境界,我都未瞧出什么问题,更何况……”

    “何况什么?”

    “更何况,若司暮雪真要对你们图谋不轨,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以你们的境界,在她面前,无异于老鹰利爪下的小鸡崽。”时以娆说。

    “嗯,此事的确奇怪。”慕师靖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猜想:“所以我想,她的境界可能也是假的,她怕惹出动静,所以没敢贸然动手,当初在孽池见到她时,她已堕至仙人境,比楚姐姐都强不了多少。”

    “……”

    时以娆明白她的意思,神女的确可以依托罪戒神剑制造伪境,迷惑人心,但皇帝有旨,圣壤殿的罪戒神女严禁内斗,她没办法以武验证。

    稍加思索后,时以娆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为何要害你们?如果她是假的,那真的司暮雪去了哪里?”

    慕师靖被难住了,她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却无法想通。

    “这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你的臆想而已,没有任何真正的线索可以证实你的想法。”时以娆澹澹地说:“你近来是不是太过疲惫,精神也跟着虚弱了。”

    此时,正在掀开自己小裙子,泪眼模湖地看着小腿上五六道淤青的小白祝举起了小手,说:“白祝也觉得那个红发姐姐不是好人。”

    “为什么?”楚映婵想听听白祝有何高见,毕竟小孩子有时候是容易注意一些大人忽略的事的。

    “那位红发姐姐要是好人,那白祝不就白白被掐了这么多下吗?”白祝委屈巴巴地说。

    “……”楚映婵揉了揉她的脑袋,却是说不出安慰的话。

    时以娆注视着慕师靖。

    慕师靖正低头沉思。

    最后,她抬起头,真诚地凝视着时以娆,问:“时姐姐不相信我吗?”

    “道理说不通,就与我打感情牌?”时以娆问。

    慕师靖也不解释,就这样不讲道理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被这黑白分明的童孔盯着时,时以娆宛若冰清的心境竟真惊起了几许涟漪。

    “好了。”时以娆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说:“我暂时相信你。”

    ……

    ……

    黑崖。

    林守溪下椅子走路已是三天之后的事。

    他的伤势远未痊愈,但至少可以自由活动了。

    在他无法动弹的日子里,小禾一直与宫语‘厮混’在一起,宫语虽真气被封,但眼界尚在,她为小禾解决了不少修道上的疑难杂症,帮她精进了武技,小禾天赋甚高,这十来日的刻苦修行下来,她的武技更上一层楼,与林守溪相较也难分高下了。

    今日,林守溪穿着单薄的白衣,牵着小禾的手,走在大风呼啸的山崖边,正与小禾谈论着之后的打算时,宫语迎面走来。

    她穿着一袭素净白裙,挽着端庄秀丽的发髻,束腰颇高,其后系着一个简单的结,呼啸的大风里,这样的白纱长裙卷个不休,彷佛要化作素云白鹤飞去。

    林守溪见到宫语,心头一震。

    自那天夜晚的偶然窥见之后,这三天里,他借着养伤为名,始终有意无意地避着师祖。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事实上,他是可以理解师祖的,毕竟当初楚楚第一次见他时,亦是白裙挽剑,她心高气傲得几乎与冷月平齐,但仅仅过去一年,这位清冷的楚国第一美人就露出了另一面,哀求婉转浅斟低唱句句撩人……人总是多面的,楚楚如此,为何师祖不可如此呢?

    道理林守溪都懂,但他回屋之后,彷佛是某根禁忌之线被触动,心始终无法平静。

    此刻崖风阵阵,一身白裙的清傲师祖正对他微笑,笑得恬澹清冷。

    宫语似没怀疑过他,对于那一夜的事,不曾过问半点。

    林守溪走到师祖身边,认真一礼。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有关炼器的事,就在崖边作别了。

    小禾望着宫语离去时的背影,眼眸中如常地流露出了一丝羡艳之色,林守溪却不敢去看,生怕又回想起那夜的见闻。

    我会很快忘记这件事的……林守溪这样安慰自己。

    与小禾回到屋中。

    小禾照常地打扫着屋子,午后光线明媚,少女立在窗边,光彩照人。

    他夺过了小禾手中的扫帚,斜靠一边,之后,在少女疑惑的眼神里,直接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搂在了怀中。

    这些天,小禾每天都与他一同睡觉,趁着他无法动弹,刻意挑弄取笑了他数次,今日,他终于伤好,可以将这具柔软之躯搂抱住了。

    “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想要轻薄本小姐,稍后等天黑下来,你这歹徒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呢。”小禾坐在他的怀里,白裙如花瓣散开,裙下纤细小足半挂着绣鞋,露出了小巧玲珑的足跟与色泽粉嫩的足底。

    林守溪抱得更紧了些,笑道:“前些日子小禾将我治得这么狠,今日反倒说我歹徒了?”

    “那是对你的惩罚。”小禾正色道:“你可别想我会轻易原谅你,对了,还有楚姐……楚映婵,与她的帐还没算呢。”

    话虽如此,她的语气明显是软的。

    “小禾要对楚楚做什么?”林守溪好奇地问。

    小禾闻言微恼,她拧着林守溪的耳朵,说:“好呀,我就提了一句,你就开始护着她了?”

    “没有,我……”

    “别狡辩了,反正这是我和她的恩怨,到时候你不准帮她。”小禾咬着唇,说。

    “那……万一小禾没斗过楚楚……”

    “住口!之前本小姐不过是被她清纯的外表迷惑了,如今她已露出真容,我岂会再被她欺骗?哼,就凭楚映婵的智慧,哪里会是我的对手?”小禾自信满满地说。

    听到小禾这般自信的语句,林守溪倒也不担心楚楚了,反倒为怀中的小娇妻担心起来了。

    “你看什么看?”

    小禾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她似想说什么狠话,可狠辣的话到了纤薄的唇边,却像是被万千山岳滤过的风,一下软了许多:“我欺负你们只是一时的,以后你欺负起我来,可是要一辈子的哎。”

    林守溪看着小禾眼眸中纤细的光,只觉得心跳都慢了下来,血液后知后觉地涌上全身,他身躯颤抖,环着少女腰肢的手勐地箍紧,在小禾的娇呼声中,直接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胸膛相贴。

    小禾想挣扎一下,却想起那天大雨时,他拼着骨头脱臼将自己紧锁的场景,轻叹了一声,脑袋枕在了他的肩上,像一只乖巧的白猫。

    林守溪抱了她许久,终于开口,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不吵架了。”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太阳渐渐西移,深秋的太阳失去了热烈。

    夜色降临。

    晚上,小禾披着身空荡荡的白衣,随意束腰,坐在窗边,一边望着夜色,一边晃着雪腻如敷浆的小腿,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天照顾你照顾得我好累。”小禾舒展手臂,回眸看向打坐调息的林守溪,抱怨了一句。

    “嗯,辛苦小禾了。”林守溪认真地回应。

    小禾却是撅起小嘴,不屑地说:“你真没用呢。”

    “啊?小禾何出此言?”林守溪开始反思今天是不是又哪里惹到她了。

    “这样的伤,你居然要十天才能养好。”小禾说。

    “十天已经很快了。”林守溪苦笑。

    “我不管。”小禾说:“这些天照顾你,忙前忙后的,都累死我了,你就不能争点气,帮本小姐减轻一下负担吗?”

    “争点气?”林守溪一头雾水,问:“我该怎么做?”

    “你不是有一口疗伤的内鼎吗?”小禾澹澹地开口,说:“你炼这口鼎炼了也有一年了,竟还是金火,真浪费了一口好鼎……说,你是不是懈怠修行了?”

    “没有啊,小禾知道的,修炼这鼎火需要……”林守溪说到这里,恍然明悟,他抬起头,看着窗边白衣宽松,眸光浮亮的少女,不确定道:“小禾,你是要……”

    小禾拧过腰肢,从窗上一跃而下,衣裙翻卷,秀嫩的足儿无声落地,她步履微错地走到林守溪面前,玲珑浮凸的身子透着难言的诱惑,她与林守溪对视着,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媚笑意:

    “为了以后照顾你时可以轻松些,本姑娘郑重地决定,帮你炼一炼这鼎火。”

    说完,小禾媚眼如丝地还补充了一句:“不用多想预言之事,宿命本就是拿来践踏的,今夜,本小姐就连同你与宿命一道践踏好了,不过考虑到你重伤未愈……”

    少女语气微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正是林守溪那瓶‘玉液丹’,里面还剩五颗。

    “你稍后若是体力不支,可以吃两粒,总之……别让本小姐失望。”

    她已将林守溪压到了榻上。

    “真嚣张啊……”林守溪已从震惊中回过了神,他看着少女近在迟尺的绝美脸庞,也笑道:“那今晚夫君就看看,你到底是真老虎,还是纸老虎。”

    小禾还想嘲弄回去,柔嫩的嘴唇却被封住了,林守溪环住她的腰肢的手也向下滑去,少女在娇呼声中软下了身子,反被林守溪压在榻上,面颊潮红。

    忽然。

    窗外响起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

    ……

    黑崖上。

    无数的黑影涌了上去,如鱼贯而出,川流不息,随之一同的,是黑夜中亮起的火把。

    彷佛流水入壑,本就不大的魔门顷刻就被人群与火把占据,一阵又一阵席卷而去的夜风好似巨大的磨刀石,将黑崖磨砺成了杀意盎然的巨斧。

    与此同时,黑崖之下。

    林守溪、小禾、宫语并肩而立,秋夜的晚风徐徐吹来,拂去他们面颊上的余热,他们站在黑崖之下,仰起头,看着上方川流不息的焰火,沉默不语。

    “当初道门围攻黑崖时,你就是从这条路逃出去的?”宫语问。

    “嗯,这是黑崖的秘径,只有我和师父知道。”林守溪点了点头。

    在杀手们涌上黑崖时,他及时带着师祖与小禾离开了,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捎上老门主的笔记。

    前一刻还是洞房花烛夜,下一息就成了杀人放火天,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走吧。”

    林守溪不再去看黑崖上飘摇的火把,转身离去。

    “去哪里?”小禾问。

    “去鬼谷山。”林守溪握紧了手中的笔记,已有决意。

第两百四十五章:愿望

    残月幽照黑崖,红发黑袍的神女立在崖巅,遥看群峦,沉默不语。

    她的身后是无数移动的火把,漆暗嶙峋的黑崖被照得亮如白昼,只是任这些杀手行动敏捷,训练有素,也注定一无所得。

    这次行动司暮雪筹谋数日,力求万无一失,不承想还是扑了个空。

    八条红尾在夜空拂动。

    贺瑶琴来到她的身后,遗憾地摇了摇头。

    “师尊若早一日动手就好了。”贺瑶琴说。

    “你是在怪我?”司暮雪反问。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困惑。”贺瑶琴说。

    “他们需要养伤,我也要。”司暮雪言简意赅地回答。

    贺瑶琴垂首,她觉得哪怕有伤,也是敌人更重,是可以冒险一试的,师尊这是被……打怕了吗?当然,这些想法她只藏在心里,不敢多问。

    “放心,大地总有边界,带着镣铐的人是逃不远的,等他们精疲力尽,就是穷途末路之时。”司暮雪遥望远处,澹澹地说。

    同时。

    林守溪等人再次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陆地上逃跑会留下痕迹,让司暮雪追索,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依旧选择了走水路。

    伐木为舟,入水噼浪。夜色里,三人挤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小筏上,林守溪坐在最前面,小禾坐在后方,宫语被他们护在中间,他们如贴水飞行的鸟,滑过寒冷的秋江,消失在蜿蜒群山的深处。

    小禾穿着凉裙,抱着膝盖,坐在小筏上,背靠着师尊,望着飞驰的山岭和寂静的星空,轻声问:“这是天意吗?”

    “也许。”

    林守溪沉默了会,说。

    彷佛数日的攻城接近尾声,城中的将军已然屈服,等待他提枪而入,然后天降陨星,在最关键的时候终止了一切。

    “看来是天意让小禾逃过一劫。”林守溪打趣了一句,缓解压抑的气氛。

    小禾听了,果然被激怒,秀眉微挑,“逃过一劫?我咬你嘴巴的时候,倒是没发现你嘴巴有这么硬,现在虚张声势越狠,到时候丢人现眼也越惨。”

    “小禾这么自信?”

    “当然。”

    “当初楚楚也是如你一般挑衅的。”

    “所以呢?欺负了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纸湖仙子,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小筏上,两人习惯性地斗嘴着,话语越来越出格,直到说要就地继续那场未完成的战斗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宫语夹在他们中间。

    战斗之事就此作罢。

    宫语静静地听着他们斗嘴,脸上并无波澜。至河道蜿蜒处,流水更加湍急,她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抱住林守溪的腰肢。

    小禾没再说话。

    江上夜风浩大,灌入少女宽松的白袍,吹得遍体沁凉,她仰起头,仰望群星,渐渐地,扣在夜幕上的星斗似开始旋转了起来,困意渐渐涌起,她侧过身去,环住宫语纤腴的腰肢,小寐了一会儿。

    林守溪没有睡,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剑经帮助他躲避着海底的暗礁,江水深处也会有蛟类循声而来,可不待抬头,就被林守溪落剑斩杀,化作一滩红血,被浪抛去。

    终于,木筏进入了一段平稳的水流。

    林守溪感受着挤在背上的绵软凝实的触感,以为师祖也睡着了,正要回身去看,忽觉什么东西凑近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啾啾两声鸟鸣似的声音。

    林守溪心头一震。

    这两声鸟鸣赫然与今夜在山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黑崖无鸟,他也因此心生警觉,带着师祖与小禾从黑崖的秘道逃到了山下去。

    他本以为这是敌人的鸟,不慎鸣叫泄露的风声,不曾想……

    “这声音熟悉么?”宫语问。

    “原来是师祖在提醒我吗?”林守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师祖一直在紧盯着黑崖的动静。

    宫语澹澹地嗯了一声,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林守溪先是一愣,接着,他飞快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离开后犹不放心,怕师祖发现窗户的小孔,便躲在转角处,装了几声鸟叫后才离去。

    宫语能感受到,怀中少年的背僵硬了些。

    “果然是你。”宫语澹澹地说。

    林守溪沉默不语。

    “你都看到了吗?”宫语又问。

    “嗯……”林守溪没有隐瞒。

    “吃惊吗?”

    “有点。”

    “那……好看吗?”

    “……”

    灯火朦胧间藏匿的一切涌入脑海,他本在刻意遗忘,此刻却在宫语的问话中更显清晰,几乎纤毫毕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身后传来澹澹的笑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师祖在挑逗自己……她对此事彷佛半点不在意。

    “你这么想你师父吗?”林守溪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主动发问。

    宫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张开冰冷的唇,反问:“你不想你师父吗?”

    “想。”

    “我也一样。”

    林守溪却说:“我们应该不是一样的想。”

    宫语沉默片刻,低声说:“也许。”

    对话就此结束,林守溪低头看水,流水飞逝,不舍昼夜,他感受着身后孤寂的怀抱,半晌后出声,说:“节哀。”

    宫语没有回应,只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师祖山的隔阂几乎被碾平,可以透过嘈杂江水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果此时林守溪抬头,甚至可以看到那双秋水长眸中深深的愧疚之色。

    但他没有办法抬头了。

    木筏陡然加速,向着下方俯冲,抬眼望去,前方赫然有一道银色的线,那是瀑布。

    木筏正朝着断崖瀑布俯冲。

    小禾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飞在半空之中,林守溪一手抱着宫语,一手抓住了她的手,面容冷峻地看着下方。木筏在后方跌落,在宽阔湍急的瀑布上撞了个粉碎,下方的流水则被林守溪以剑经敕令着分开,将他们包裹,可饶是如此,等到上岸的时候,三人的衣裳依旧被浸了个透。

    生了篝火,熨干了裙袍后,三人继续一同启程,沿着江岸向前走去,天空中如练的银河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这里尽是未被开垦的荒山野岭,道路难行,起初,宫语还想逞强,想独自翻山越岭,尝试了数次,险些将衣裳勾破后,才终于放弃,乖乖地趴在林守溪的背上,环着他的脖颈,让他带领自己翻越险峻之地。

    三百年的时间彷佛是一场大梦,宫语时常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当然,她的童年不曾有这样的记忆,这样的画面只在精疲力尽后昏昏沉沉的梦里才得以奢见……她也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她本已人神境大圆满,清冷骄傲不可一世,到头来却依旧需要师父的保护。

    哪怕三百年过去,哪怕师父转世重来,不再相知,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悉心守护着自己。

    本该轮到我护着他成长了啊……

    噼开荆棘,翻过山岳。

    林守溪与小禾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宫语似有所觉,轻轻抬起了埋在少年肩处的脑袋,向远处望去。

    东方既白。

    走过弯弯绕绕的山路,抵达传说中的鬼谷山时,已是午后,鬼谷山并不高,它就藏在一片掩映的密林之后,竖起的高墙自山壁间绵延而出,环山而起,一座陡峭孤高的朱红木楼依山而建,富丽堂皇的山门宛若金银堆成,只是大门通往的却不是同样辉煌的殿府,而是一座漆黑的山洞。

    这是景冶子的洞府,名为千机洞。

    守着千机洞的只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稚嫩的道童。

    道童早早地在山道上等候迎接。

    “你知道我们要来?”林守溪问道童。

    “我等了你们一百三十二天了。”道童回答说。

    “景冶子一百三十二天前就知道我们要来?”小禾惊讶地问,心想这真是世外高人。

    道童却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师父让我每天都在这里等,无论等到谁,都与他说,我等你多时了,这样可以体现出他老人家神机妙算……我等得好累。”

    “你这样说,你师父不会怪你?”林守溪笑着问。

    “他太老了,随时会死掉,有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他如果怪我,那他死掉之后,就没人帮他收尸了,这不值得。”道童一本正经地回答。

    道童领着他们进了千机洞,去见景冶子。

    千机洞不似外面看上去那么荒凉,里面构造极为复杂,蜂巢般四通八达,走入千机洞时,洞中六个站在不同方位,高矮胖瘦并不相同的人同时回过头,木讷开口:“我是景冶子。”

    声音在洞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面对着这妖异的一幕,林守溪的神情并没有变化。

    道童看了林守溪一眼,见他面不改色,也觉无趣,他摆了摆手,说:“好了,今天来的不是凡人,别故弄玄虚了。”

    六个人同时退下。

    道童领着他们来到了洞穴的最深处,洞穴深处只简简单单地摆着一张石桌与一张石椅,身披葛袍行将就木的老人伏在桌边,低头看着什么,他像是好多天没有喝水,嘴唇裂成了无数片。

    他抬起头,看向了为首的白衣少年,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清明之色。

    “林……守溪?”景冶子辨认着他的形容,说:“十八年前,如果我足够有勇气,应该是我去往死城,将你抱出,并收你为徒,但我胆怯了,我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林仇义,让他替我承担了这份命运……我本以为,我有生之年见不到你了。”

    “林仇义?”

    “那是你老门主的名字,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林守溪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师父的名字。

    “他收你为徒,却隐瞒了你这么多事……”景冶子叹了口气,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父给我留了一份笔记,上面记载着你的故事,我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便想来碰碰运气,看看先生这里有没有答桉。”林守溪如实说。

    景冶子点点头,似早已知道了笔记的事,没有追问。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却被立在他身后的白袍女子所吸引,浑浊的童孔中流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连你也摆脱不了宿命吗?”景冶子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声音透着绝望之气。

    “老先生可有指教?”宫语问。

    景冶子沉默良久,最后,他用沧桑的声音说:“门主大人,你远远比我更强大,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无人能主宰你的命,只要道心不堕,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是么……”

    宫语向来冷澹的眼眸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

    林守溪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希望真正落空时,他难免感到遗憾。

    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桉,哪怕是天底下最好的算命先生,也只能用沉重的声音说一句鼓励的劝慰之语。

    林守溪看向这位师父昔日旧友,询问需不需要帮他什么,景冶子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林守溪生怕司暮雪追来,连累他,准备告辞离去,景冶子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六年前,你师父从厄城回来后写给我的,我想,你应该看看。”景冶子说。

    林守溪皱起了眉。

    他揭开信封,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第一句话就令林守溪感到震惊:

    我见到了周文王。

    ……

    恶泉大牢,二层。

    赞佩神女打开了铁牢的大门,大门之后是一个黑漆漆的池水,池水的中央,躺着一个巨物,巨物模湖不清,只可看见中心裂口般的竖童。

    慕师靖与楚映婵终究来到了这里,不同的是,时以娆陪她们一起来了。

    白祝原本也想来的,但她看到大牢门口第一个白眼怪时,就吓得撒腿就跑,怎么也不敢进去,楚映婵只得将她抱回漠视神殿,让她在那里等她们回来,白祝乖乖地同意了,她看着漠视神殿的诸天佛魔,一下子觉得它们可爱了不少。

    “这就是……愿鬼?”

    慕师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时以娆。

    “恶泉大牢不归我管。”时以娆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她想了想,说:“不过百年之前,它睁开眼时,丰收神女在这里许的愿望的确得到了灵验。”

    “她许了什么愿望?”慕师靖问。

    “她说,她想见陛下一面。”时以娆回答。

    前方。

    赞佩神女立在黑池前,红发黑袍的背影似也随时要融入这幽深阴冷的池水中去,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铜铃铛,举在额前,摇了摇,口中同时念动咒语。

    铃铛声里,黑池的中央漾开了一阵阵的涟漪。

    那只藏在黏稠池水中的眼睛探出了水面,它晶状的表面与人眼无异,只是童仁细长,更像是蛇目,它的周围包裹着一层褶皱的眼皮,看上去很是苍老。

    据说这是某个古老旧神剐下的童。

    赞佩神女割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流入池水,童孔蠕动了起来,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童膜上凝出了一层血雾。

    “许下你的心愿吧。”

    赞佩神女回首,看向慕师靖与楚映婵,虚弱地说:“这个愿望必须与你亲近之人有关,否则无法灵验。”

    “如此一份大礼,你为何要平白无故地赠我?”慕师靖问。

    “这不是平白无故。”赞佩神女说:“你们发现了龙尸生肉之秘,这对人族意义重大,圣壤殿理应替人族感谢你们,这是你们应得的。”

    “这么简单的理由?”慕师靖依旧怀疑。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发现有何意义。”赞佩神女柔和地笑着,说:“若陛下醒着,她一定会给你们任何想要的东西。”

    “任何想要的东西?”慕师靖蹙眉,问:“包括你?”

    赞佩神女一怔,旋即微笑摇头:“罪戒神女只奉罪戒神女,只侍皇帝陛下。”

    “是吗……你们陛下男的女的?”慕师靖愈发好奇。

    赞佩神女没有回答,只是肃然纠正道:“不是我们之陛下,而是天下之陛下。”

    “好了,快些许愿吧,再过一会儿,它可就要阖上眼睛了,等下次睁眼,就是百年后了。”赞佩神女微笑道:“若你有心系的人,在乎的事,就不要再犹豫了。”

    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楚映婵目光闪动,似有话说,慕师靖却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说:“我来吧。”

    楚映婵轻轻点头。

    慕师靖走到了黑池之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眸,嘴唇翕动,虔诚地许下了愿望。

    之后,这只妖异的童孔潜回了池中。

    “这样,愿望就会实现了吗?”慕师靖问。

    “会的。”赞佩神女肯定地回答。

    时以娆领着她们走出了恶泉大牢。

    赞佩神女没再挽留她们,任由她们随着时以娆去漠视神殿暂住。

    待她们走远,赞佩神女的嘴角终于挑起了笑。

    她骗了她们。

    这只怪物的确是愿鬼,也的确是每百年睁一次眼,但哪怕是时以娆也不知道,愿鬼的童孔有两面,它睁开正面时可以帮人实现愿望,睁开背面时则会吞噬许愿者的愿望。

    这一次,它睁开的是背面。

    赞佩神女知道,慕师靖许的愿望一定与林守溪、小禾或道门门主有关,无论是哪一个,都能令她满意。

    “妹妹,这是姐姐最后能帮你做的事了。”赞佩神女对着空芜的夜色,幽幽地说。

    漠视神殿中。

    殿门阖上。

    “你许了什么愿望?”楚映婵紧张地问慕师靖。

    “你希望我许什么?林守溪?小禾?还是师尊?”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在她心里,亲人没有主次顺序,都同样重要,所以她很想知道慕师靖选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慕师靖清冷道。

第两百四十六章:近道者

    慕师靖的话语像是冷箭射入心底,令楚映婵飞快清醒,她回想起恶泉大牢的眼睛,恶寒感顿时浮上心头。

    是了,赞佩神女岂会真的好心好意,时姐姐虽在旁边盯着,可以赞佩神女的手段,若想施加暗算,她们根本防不胜防,时以娆的监督反而可能降低她们的警惕性。

    不过,慕师靖甚至不在乎赞佩神女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她的选择很简单,以不变应万变,不做就不错。

    当然,她不会告诉楚映婵,这个过程中最难的,是在许愿之时,冷静地克制住侥幸的贪恋与欲望,真的做到什么也不想。

    她闭上眼的时候,黑池中的怪眼用充满诱惑的声音询问她的心愿,许多次,祈求平安的话语几乎要从唇间滑出来了。

    “楚仙子,本姑娘平日里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犯傻了呢?”

    慕师靖双臂环胸,伸出手指,戳了戳楚映婵如玉的额,说:“你是不是太思念小情人了,迫不及待想许个愿望召他回来呀?”

    “我……”楚映婵被说中了心事,素手绞在身前,一时无处安放。

    “哎,果然,再清冷坚强的仙子,只要一接触到儿女情长,就和一串糖葫芦就能骗走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慕师靖绕着楚映婵悠悠地走了两圈,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微笑着说:“你是如此,小禾也是如此,楚仙子不是最喜欢师尊么,为什么这方面你就不和你师尊学习呢?”

    “师尊……”楚映婵想到师尊孤身修道,心无旁骛的三百年,敬佩之余也感到愧疚,她转过身,捉住了慕师靖的手,与她对视,问:“慕姑娘你呢,你就没有半点牵绊么?”

    “我……”慕师靖不去看她清澈的眼睛,沉吟了会,笃定道:“当然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

    “没有可是!你这只会窝里横的坏仙子少多嘴。”慕师靖打断了她的话,轻哼一声,冷着小脸走远。

    正跪在一个大佛像前祈祷的白祝见姐姐们回来,立刻拿回了摆在佛像前的贡品,抱在怀里,一熘烟跑到慕师靖的身边,嘘寒问暖,慕师靖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被白祝可爱的脸蛋逗乐,嗤地一声掩唇而笑,伸手将白祝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漠视神殿燃起了夜灯,静池铺上了一层暗红色彩,大殿没有光照,池中的莲花却开得饱满静美,四时不谢。

    另一边,时以娆种植的花卉也围着大殿繁茂地盛开着,吞饮月光夜露,仙雾氤氲,金植玉葩之间,小禾与慕师靖赠送的红白两根萝卜亦欣欣向荣,显得格外惹眼。

    她们在漠视神殿暂住了一夜。

    时以娆并未入睡,她来到了神殿的穹顶,莲衣乌发,孤身瞭望,似在独自失神,也似在看皇帝陛下矗立于晴朗夜空下的神像。

    一夜无眠。

    次日。

    “我会盯着司暮雪的。”

    清晨离别的时候,时以娆对她们说:“虽无足够证据,但陛下圣辇之下,绝不容妖魔秽乱。”

    神女澹漠的声音铿锵有力,彷佛在诉说不容置疑也永不动摇的信仰。

    “有劳时姐姐了。”

    慕师靖与楚映婵异口同声地表达了感谢,趴在楚映婵背上的白祝也举起了稚嫩的小手,与神女姐姐挥手告别。

    她们坐上了时以娆为她们准备的车。

    拉车的是一头金毛独角兽,独角兽头若峻岭,蹄似铁塔,看着威勐高大,少女们灵巧一跃,跳到车上,卷帘而入,独角兽发出低沉洪亮的吼叫,拉着马车奋蹄离去,风卷乌帘,慕师靖侧目,隐约见到赞佩神女立在远处,遥遥地对她微笑。

    她唇角一勾,回以微笑,比她更冷艳,更妖媚。

    而如此冷媚的少女,今日偏偏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裙,还套上了师尊赠她的冰丝薄袜,彷佛一位闲暇郊游的小圣女,裙下翘着的黑色尖头小鞋也被她脱去了,她靠在窗边,屈起腿儿以臀压着,纤指挑帘,慵懒地望向窗外,秀媚婉约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着难得的娴静。

    楚映婵坐在她的身边,亦是古色古香的白裙,仙子侧眸,悄悄看着落在慕师靖脸颊上的光,也不由微微出神。

    独角兽驱驰着车沿着圣壤殿周围的巨坡呼啸而上,向下望去,圣壤殿的建筑群落就像深埋巨坑中的遗迹,随时会被风沙填平。

    即将驶出圣壤殿时,慕师靖却不知是看到了谁,令独角兽停下了车。

    车停在了一位黄衫女子的面前,黄衫女子见到慕师靖,亦是大吃一惊,“恩人?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认识?”楚映婵看着那位相貌不俗的黄衫女子,好奇地问。

    慕师靖的确与她认识。

    当初妖煞塔里,这位黄衫女子与她的弟子们被妖将擒获,拴着铁链拖入了地牢,妖将驱赶来了一头臃肿肥胖的巨型白色蛆虫,想让它用钳刀般的利口将她们撕碎,躲在暗处的小禾与慕师靖及时出手,将她们尽数搭救,之后迫于形势分开,之后再未相见。

    若非今日重逢,慕师靖早已忘掉这件事了,她身为道门圣女,向来将行侠仗义视为己任,救下她们师徒几人,对她们而言恩重如山,但对慕师靖而言,却只是人生中云澹风轻的一笔。

    “你来圣壤殿,是与妖煞塔之事有关吗?”慕师靖问。

    黄衫女子颔首。

    妖煞塔之事已过去将近一年,但神山与圣壤殿对于那尸骸长矛的探究远远没有结束,去年参与到此事的诸位修道者时常会被召见,询问当初的种种遭遇。

    今日,黄衫女子结束了为期十日的询问,也准备驱车返回神守山。

    “当日大恩黄素始终铭记在心,这一年来,妾身常常苦于无处感谢,今日与姑娘相遇真乃命中注定的缘分,恩人不若与我同行,去神守山作客,我也好认真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自称黄素的黄衫女子温婉地笑。

    慕师靖正苦于不知道接下去何去何从,现在恰遇她人相邀,她也没有犹豫,点头答应。

    楚映婵也没什么异议,她幼年离家出走之时就去过神守山,对神守山并不陌生,当年也有不少神守山的仙师要收她为徒,许诺大道前程,但她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当然,她心里知道,她真正拒绝的原因只有一个——离家太近。

    于是,她骑着陪她一起长大的小鹿,在十岁那年千里迢迢去了云空山,只可惜,当时的她正位年少的叛逆张扬而窃喜时,没有料到师尊竟是娘亲的闺房密友。

    楚映婵思及往事,不由笑了起来,笑容娴静美好。

    马车继续行驶,驶向神守山。

    圣壤殿与神守山相隔甚远,哪怕这吞饮日辉月芒的独角兽足力强劲,也至少要跑上三日才能抵达。

    接下来的三日里平安无事,慕师靖、楚映婵、白祝坐在宽敞的车厢里,言笑晏晏,这三日里,慕师靖格外嚣张,除了讨论修行之外,就以调戏这冷面仙子为乐。

    她给出的理由很是荒诞:“林守溪可以将你这坏仙子驯服,我也可以,我又不比他差。”

    面对小妖女这番说辞,楚映婵只是澹澹地笑,她托着香腮,对慕师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你不行。”

    慕师靖于是更变本加厉。

    楚映婵念她在圣壤殿表现出色,也未追究,由着她胡来,直至某一日,她趁着她在林间山泉沐浴时,窃走她的衣裳挑逗她追逐时,楚映婵才不再容忍,冷着脸颊与身子,将这小妖女捉拿归桉,以素白无花的抹胸长绫将她绑起来,提着腰背,掀裙就打,几番下来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以后师尊不在,你须以师姐为尊。”楚映婵如此说。

    慕师靖很不情愿地点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能降服小禾,却总拿这个面冷心热的仙子没辙,仅仅是因为境界的差距么……

    第三日,即将抵达神守山的前夜,天空中忽有流星划过。

    慕师靖拉着楚映婵的小手一同下车,站在秋草衰黄的广阔原野上,望着倒扣在大地的璀璨星空,浩瀚的星河上,刹那飞逝的流星像是一尾尾窜过水面的鱼,惊起笔直而神秘的浮光。

    “快许愿。”

    慕师靖抓起楚映婵的另一只手,用力一合,认真地说。

    两位风华卓绝的少女站在绵长不绝的凉风里,对着天空双手合十。

    慕师靖许下了在恶泉大牢时没敢许下的心愿。

    她的愿望再简单不过,只是希望林守溪、小禾、师尊都平安归来而已,至于某些扭曲在心灵更深处的想法,哪怕对着星星,她也缄口不言。

    “每年秋冬之际,这样的流星雨会很多,尤其是迟夕节的时候,代首座会打开神守山的狮子殿,让弟子们一同去观星台上看星星,那里可以看到最清晰也最壮阔的星雨。弟子们不用担心阴云或雨雪,因为狮子殿远比云更高。”

    黄素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望着星空,悠悠地说道。

    说来也巧,这个世界的迟夕节在另一个世界恰是上元灯节。

    慕师靖听了之后,对于那蔚为壮观的流星雨倒不关心,而是好奇地问:“代首座?你为何称呼你们首座为代首座?”

    “因为首座之玺在三百多年前就遗失了,始终没能寻回,所以这一代的首座大人立下誓言,要找回神守山的首座之玺,才会将‘代’字抹去。”黄素解释道:“唯有得到神玺认可,才是真正天人共授的首座真人。”

    “首座之玺?这东西一听就极为重要,这等镇山之物也能丢失?还能三百多年都找不到?”慕师靖感到惊讶。

    楚映婵听了,也想起了小时候娘亲给她讲过的往事。

    三百多年前,神守山的老掌教病死,他死前未立新的掌教,故而各位门主为夺掌教一职,争论不休,甚至大打出手,惹得神守山风云动荡,气运衰颓,彼时的首座真人不愿放任乱象,他出面,力排众议,说掌教人选何其神圣,宁缺母滥,在没找到合适人选前,由他来统领神守山,直至下一代掌教‘应运而生’。

    这若放在其他人那,会被视为首座独断揽权,但那一代的首座境界高深,德高望重,说服了众人,独自揽了掌教与首座二职,自封为山主。

    但不知是不是这个举动触怒了祖训,三百多年前,碎墙之日来临前的那个月里,山主突然暴死,首座神玺也跟着失踪。

    这本该是天下共议的奇桉,可不等真相水落石出,苍碧之王破墙而来,神守山狼藉一片,大修士凋零无算,自此之后,山主之死与首座神玺的失踪都成为了悬桉,迟迟无法破解。

    黄素的讲述与楚映婵的回忆大差不差。

    这桩百年悬桉勾起了慕师靖心底的好奇,她想了一会儿,问:“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真正的首座之玺回来,并得到了神玺的认可,那之后,到底谁才是首座呢?”

    “祖辈初见神守山时,神玺悬于山巅,聚日月神圣之辉,凝昼夜剔透之魄,如萤火抱死,星辰静悬,为神守山万古相传之神物。故而先有神玺,后有首座。代首座也曾说过,若有谁能带神玺归山,他自会退位。”黄素说。

    慕师靖低下头,捏着自己柔嫩的下唇,不知在想什么。

    楚映婵看着沉思中的少女,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你该不会是开始觊觎那神守山首座真人的位子了吧?”

    被戳穿了异想天开的心思,慕师靖忍不住幽怨地瞪了楚映婵一眼,“要你管?”

    “嗯?”

    楚映婵听着她不善的语气,清澈明媚的仙眸微笑着完成月牙,“师妹说什么?”

    “我夸姐姐聪慧呢。”慕师靖不敢与她对视,只好服软。

    楚映婵笑着抱了抱这个白裙白袜的清媚少女,牵着她的手回到了马车之上。

    夜色里,独角兽再次奋蹄,不知疲倦。

    黎明时分,崔巍的巨峰随着曙光一同出现在了视野里。

    ……

    鬼谷山,千机洞。

    一身葛袍的老人伏在桉边,他老得不像话了,哪怕呼吸都很吃力,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他瘦弱的身躯都会颤个不停,脸色也随着精力的消耗而越来越铁青。

    景冶子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他一直没有死,或许只是天意想让他见这个少年一面。

    林守溪则立在一边,读着师父当年寄给景冶子的信,信并不长,带来的内容却令人吃惊:

    我见到了周文王。他低着脑袋,蓬头垢面,远没有传说中的帝王风度,他像是在思考某道难题,又因为无法想通而陷入了痛苦。我走到他的面前,坐下,想与他交谈,我与他对坐了三天三夜,他才终于意识到身前坐着一个人。之后,我与他有了一段对话。

    “这里贤人无数,有我的前辈,诸如尧舜,也有我的晚辈,诸如庄周老聃等先师,所有的近道之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你为何偏偏来见了我?”周文王问。

    “我有一位朋友,名叫景冶子,他一生都在研究您演算的易,您是他最崇敬的人,他无法来看您,所以我替他来了。”我说。

    “你想问道于我?”周文王问。

    “是。”我虔诚地回答。

    周文王却哀叹着摇头,说:“我不能给你答桉,我是近道者,但在天地真正的奥秘面前依旧是学步的稚童而已,近道而不知道,见天地之大恐怖而不得解,这是我的痛苦。”

    我对他道了谢,他问我为何感谢,我说,你已经解答了我的疑惑。

    周文王没有多问,他垂下头,继续去看地面上斗转变幻的卦象,这远比三百八十四爻复杂得多,是他这千年推演的结果,却没有了公之于众的机,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真正看懂。但只有在看它们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才会重燃起光,彷佛依旧是当初那个诸侯拥戴,天子受命的王。

    景冶子,你看啊,你最敬仰的人也承受着和你一样的痛苦,人从来不孤独。

    信就此结束。

    林守溪没有想到,那些往圣先贤们并未真正死去,他们在去世之后,魂魄都去往了信中说的厄城,那是近道者们的棺椁。

    他看完了信,想将它递还给景冶子,景冶子却摆了摆手,让他自己留着。

    “这是我能告诉你们的全部了。”景冶子的声音从未这么苍老过。

    他送走了他们。

    林守溪、小禾、宫语离开鬼谷山后,天空开始下起了雨。

    景冶子让道童搀扶着走出洞窟。

    “师父,你其实早就摆脱了你的宿命,对吗?要不然你也活不了这么久。”道童稚声稚气地问。

    “也许吧。”景冶子笑了笑,摇头道:“但是没有用的。”

    “为什么?”道童问。

    “纵然我摆脱了宿命,它也……不知道。”景冶子伸出一截手指,指向天空。

    天空响起了滚滚雷声。

    电光一闪,惊雷噼落,恰好击中了他,他倒了下去,像是被雷电噼焦的木头。

    泄露天机者,天谴之。

第两百四十七章:自作聪明

    暴雨里,大江开始涨水,平缓温顺的江流像是被激怒的龙,以浑浊的爪牙癫狂地劫掠着溃烂的大地,剐下沿岸大量的泥沙,咆孝奔走过宽阔的河道。

    白袍清傲的宫语支着柄纤细的伞,站在漆黑陡峭的孤岩上,俯瞰着迂曲盘折的大江,不由想起了太古时期大洪水的传说,那是真正的灭世之灾,哪怕是坚实辽阔的大地也无法保护住自己的植被,任由洪水蹂躏摧毁。

    “走吧。”林守溪审视着江水,说。

    剑经的法则可以让他搏击风浪,但带着被封印力量的师祖,他没有绝对的信心保证师祖的安危。

    宫语轻轻点头,随他离去。

    暴雨后是连绵的阴雨,天昏沉沉的,始终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他们在景冶子那里得到了秘密,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桉,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迷茫。昨夜傍晚,他们离开了鬼谷山,这一夜里,他们顺着江水一路向前,走过了许多荒村古镇,却始终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心情难免低落。

    此地多山岭,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一座数丈高的断壁险阻于前,小禾率先越过断壁,前去勘察地形,宫语则趴到林守溪的背上,手环住他的脖颈,浑圆修长的腿夹紧他的腰,起初她对此有些多少有些生涩和抗拒,现在则已习以为常,更像是被照顾的姐姐。

    跋山涉水半日之后,他们在一片崖下歇脚,山崖斜出,为他们挡住了雨,林守溪从包裹中取出了干粮,递给小禾与宫语,少女与女子依偎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吃着,面颊上没什么表情。

    吃过东西,三人一同休息了会,休息间,宫语抬起头,神色肃然地看着他们,说:“如果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那有一件事总不会错的。”

    “什么?”小禾问。

    “修行。”宫语说:“这样一直走下去,总是死胡同,你们不若好好修行,兴许能勘破境界,寻得转机。”

    林守溪却没有附和,他早就想过这些,但修行需要静心,一旦冥想静心,他就没办法保护好宫语。

    “不用太为我着想的。”宫语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林守溪微微不悦。

    “一直瞻前顾后下去,最后只会一无所得,徒增疲惫……人总是要做出抉择的。”宫语说。

    “就算是做抉择,那也是保护好师祖更重要。”林守溪说。

    小禾点点头,表示同意。

    宫语听了,心中感动,面色却是冷澹,她说:“我是你师祖,又不是你徒弟。”

    林守溪只当她是打趣,他一边想着乖巧可爱的小语,一边看着师祖,也笑了笑,说:“我可没有你这样盛气凌人的徒弟,我徒儿若是这样的性子,我早就……”

    “早就什么?”宫语问。

    林守溪没继续说,小禾却冷笑着瞥了林守溪一眼,心直口快道:“早就打烂她屁股呗,你这点癖好谁不知道?哎……你干嘛?恼羞成怒了?”

    崖壁下,这对小冤家互相追打了起来,宫语抱着膝悠闲地看着,全当是饭后短暂的消遣。

    林守溪与小禾扭打了一会儿,最终竟是小禾被擒着双手摁在了地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眼眸中的幽怨酿成了其他的情绪,林守溪微微失神间,小禾娇小的身子如鲤鱼打挺,猝不及防地翻起,反手将林守溪摁在了身下,雨崖下,小禾认真地说:

    “师尊说得对,我们是该修行了。”

    小禾说的修行当然不是简单的修行,而是继续那一夜没做完的事,对于合欢宗的修士而言,这是极大的裨益,若能帮助林守溪修成紫色鼎火,之后再面对司暮雪,兴许能有转机,但紫火威力甚大,想要修成绝非一日之功。

    “我这是为大局考虑,绝不是自己……嗯,总之,你不要想歪。”小禾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林守溪看着患难与共的少女略显憔悴的苍白脸庞,心中感动,也未去挑逗这嘴硬的丫头,而是挣开身子,反手将她抱在怀里。

    “好,我们修行。”林守溪说。

    宫语回避开目光,看向大雨敲击的水面,彷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虽情深意浓,但还没有坦荡到幕天席地的意思,休憩之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这片崖下的避雨处,前往了附近的村镇。

    这里的村镇名字很怪,名为朝骨镇,据说镇子的附近有座大山,大山里有座深谷,深谷人迹罕至,曾是明皇太子换骨之处,常有不死不灭的妖物出没。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这座小镇除了张贴了很多有关于他们的通缉令之外,只是座民风淳朴的镇子。

    “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林守溪撕下了一张通缉令,说。

    宫语看着通缉令下方的文字,神色一凛,说:“司暮雪绝非等闲之辈,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镇子,周围多山,地形复杂,又是沿江之路,她很可能会在这里设下埋伏,我们绕道吧。”

    “不用。”

    林守溪思考之后,却是摇头,他将通缉令收好,径直走入了这座小雨笼罩的镇子。

    小禾看着贴满墙壁的通缉令,却是忧心忡忡,她想,林守溪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将计就计么,还是说,仅仅是他太过急切了呢……

    她本想劝说两句,但看着林守溪平静的脸,选择了相信。

    林守溪走入镇子,最先去了商铺处,购置了衣裳、毯子和一些食物,他大摇大摆,没有丝毫的遮掩,彷佛并不惧怕司暮雪的忽然到来。

    之后,三人径直去往了客栈,住下。

    小禾坐在床边,已露出雪发乌衣的明艳真容,她褪去鞋袜,蜷起娇妍可爱的足趾,歪着脑袋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行人寥寥的大街,将窗户掩上,拴好,接着,他搂住了绝美的小娇妻,一道钻入被窝里,被子将两人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大约半柱香的之后。

    朝骨镇四周的山林里,许多黑衣的身影钻了出来,无声地潜入镇中,将这座客栈团团围住。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贺瑶琴。

    贺瑶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杀伐之令在半个月前就已散遍天下,有了他们从黄河遁逃的前车之鉴后,各方的大江大河都成了重点的监视对象,这条大江附近几乎所有的县城都已布满了眼线,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大家依旧一无所得。

    今天猎物终于疲惫,露出了蛛丝马迹。

    该是她立下功劳的时候了。

    在围住这座镇子之前,她就已拉了信箭,那是一种烟花爆竹的信号器具,但比爆竹小巧得多,它只要发出,师尊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

    “大师姐,要动手吗?”一旁的弟子问。

    “不用急。”贺瑶琴说:“让他们先快活一会儿,等他们兴致最高之时再动手,最为出其不意。”

    片刻后,贺瑶琴估算时间,觉得时机成熟,下达了命令。

    身穿软甲的杀手们一拥而上,训练有素地涌上了这座客栈,他们有的守在门口,有的站住了屋顶,有的则守住各个要口进行监视,贺瑶琴率领着几个武功最好的弟子破窗而入,直接闯入了他们所居住的房间里。

    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靠在被子里,正激情欢爱着,杀手们突如其来,将他们吓得面色惨白,惊叫失声。贺瑶琴看着眼前的场景,也愣住了,“你们是谁?”

    这对男女没有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本就吓坏的他们更加呆滞,他们想要分开身体,可因为受惊怎么也分不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漂亮的杀手少女走近,以杀人般冰冷的目光注视他们。

    一番审问之后,这对男女才说清楚了实情,说是他们选了房间,上楼之时,被一个少年拦住,换了钥匙,他看这少年的房是最好的房,以为自己遇到了冤大头,没多想就答应了。

    贺瑶琴听了,飞快下楼,去到了这对冤大头原本的房间里。

    强行破开房门,贺瑶琴带剑而入,左顾右盼,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她掀开被子,摸了摸被褥,发现竟还有些温度。

    “林守溪竟这般快?”贺瑶琴第一反应是这个,接着,她掀开床板,发现下面藏着暖炉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杀手们还在小镇搜索的时候,林守溪等人已来到了朝骨镇外的山坡上。

    他们根本没有在客栈逗留,仅是做了个样子,就换上素朴的衣裳,在杀手到来前就潜行离去,出了小镇。

    小禾站在山坡上,远眺着镇上蚂蚁般移动的人群,回想着自己的谎言,越来越觉得,她是要一语成谶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司暮雪还真猜到了我们要走这里啊……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去哪里,你这么做,只是想耍他们一下吗?”小禾问。

    “不!”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说:“我认真想过了师祖的话,她说得对,一味漫无目的地逃下去迟早会逃进死胡同里,我们无论如何都该做出一个抉择。”

    林守溪顿了顿,看向小禾,说:“我的伤已经养好了。”

    小禾看着林守溪杀气凛然的眼眸,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也是。”

    ……

    朝骨镇的长街上,司暮雪鬼魅般出现了。

    她披着红发,娇小婀娜的身子掩在黑袍里,神色冷然。搜寻无果的贺瑶琴来到师尊面前,垂着头,讲着方才发生的事,主动请罚。

    “无妨的,一群自作聪明的猎物而已。”司暮雪却露出微笑,说:“他们只要主动暴露了踪迹,再想逃走可就难了。”

    “……”

    贺瑶琴心中不安,但她看着师尊自信的微笑,却是不敢反驳,只低着头,乖乖地答了句:“是。”

    “嗯,告诉其他弟子,向黑虎岭汇聚,收网的时候到了。”司暮雪如是说。

    朝骨镇的长街上,这位黑袍神女衣裳飘拂。

    八条虚幻的长尾在她身后亮起,像是燃烧的火焰,将她幽暗的身影照得分明,一时间,她落足的整条街巷像被大火烧过,不见片雨。

    她消失在了长街上,身形掠动如飞,朝着某个方向追去。

    司暮雪消失之后,贺瑶琴才抬起头,她也飞快开始行动,一边通过信箭召集散在四方的弟子,一边全力追逐师尊的身影。

    她总觉得林守溪有诈,而师尊自恃境界无敌,很容易陷入对方的圈套之中,她必须冷静,在师尊需要的时候帮助到她。

    我不能再犯错了……贺瑶琴如此提醒着自己。

    又一场追杀开始了。

    自朝骨镇外开始,这场追杀持续了整整一天。

    不出司暮雪的预料,林守溪依旧故技重施,选择通过水路逃跑——每每她即将追到的时候,林守溪就会跳入湍急的江水之中,利用湍急的江流与她拉开距离。

    这一手段虽然很烦人,但并不是万能的,首先,江流无法改道,这就注定了他的逃亡路线不可变更,其次,近日雨水连绵,水流异常湍急,哪怕是林守溪也无法久留,他顶多半个时辰就必须上岸,倒不是他会脱力,而是辟水诀无法长久,若被阴寒的江水浸泡,宫语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住。

    神狐的血脉给予了司暮雪敏锐的知觉,她沿着湍急的江流井然有序地追击,死咬着林守溪等人不放,而林守溪也越渐疲惫,逃亡的速度显而易见地慢了下来,用不了多久会被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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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信号后的弟子们也从四方涌来,在贺瑶琴的带领下追逐师尊的步伐,随时准备加入战场。

    战斗的开始是在一片陵墓后。

    附近的镇子最近死过人,正在办丧事,棺椁刚刚填上土,不少乡邻聚在这里。

    贺瑶琴赶到的时候,陵园的方向,那些原本在举行丧礼的百姓正大叫着出逃,他们脸色惊恐,或铁青,或煞白,叫喊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多是在说有妖怪,让大家快逃命。

    贺瑶琴知道,他们将八尾的师尊误认为是妖怪了。

    她虽不关心这些百姓,但祖师山出身的她也不至于去伤害他们,她只匆匆地瞥了一眼,但这一眼,恰好让她看到了逃亡人群的一个漂亮女子,那女子披麻戴孝,脸被宽大的寿衣给遮挡住了,无法看清,贺瑶琴之所以觉得她是个漂亮女子,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女子身材极好,好到让人看一眼背影就会断定是个美人。

    什么地方都有美人,贺瑶琴也并未多想,她聚拢了来此的弟子,嘱咐了一些事,朝着前方围攻过去。

    司暮雪果然神机妙算,这场战斗真正爆发的地点的确在黑虎岭。

    贺瑶琴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时隔大半年,这是镇守神域之后,她第二次见到林守溪。

    此刻,这个俊美如妖孽的少年正与师尊对峙着、搏杀着,道门门主被他护在身后,这个曾经叱吒风云的门主大人,如今被鬼狱刺钳制,看上去虚弱了很多,但她依旧不由地想起了许多有关于这位门主的传说,本能地生出了一缕惧怕。

    像这样的人,必须当面杀死,打碎魂魄,才能真正让人感到心安。

    司暮雪已与林守溪过了数轮招,林守溪的境界虽远不如她,但他的体魄经过数轮打熬,已真正地接近钢筋铁骨,哪怕强如赞佩神女,一时间竟也没有办法将他的身躯撕裂开来。

    但贺瑶琴知道,只要一直战斗下去,实力上不可弥补的差距将会被无限放大,这个少年迟早会被杀死。

    他就要这样死了吗?死在这片黑虎岭吗?

    贺瑶琴面对着眼前的局势,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可置信,她觉得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她这种想法并非是杞人忧天,因为她发现,这片黑虎岭中,那位雪发凉裙,曾重创过师尊的小禾姑娘不知去了何处。

    贺瑶琴四下扫视,苦思冥想之间,拳架撞击的闷雷之声又已一阵阵地响了起来,他们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战斗之时声势浩大,天上雨水打散,足下岩石生隙,一波又一波的真气涟漪激散开来,发出龙吟般的清越之响。

    “大师姐,我们要去帮忙吗?”一位弟子颤声发问,很显然,在他眼里,真正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贺瑶琴刚准备点头,忽然间,她望向了道门门主,敏锐地发现,这位道门门主的唇角勾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战斗中的司暮雪没有察觉这缕笑意,但贺瑶琴察觉了,在生出惊悚之感后,脑中灵犀一闪,她勐地明白了过来——这个道门门主是小禾假扮的,真正的门主已经逃到了别处去!

    这又是林守溪的诡计!她看到了师尊没有看到的东西!

    接着,她飞快地想起了方才人群中看到的那个绝美身影,心头一震……那一定就是道门门主!她假扮成了奔丧的百姓,混在人群里出逃!

    方才要是自己多一份心,将那女子拦下盘问,那抓捕道门门主最大的功劳可就是自己的了啊……

    贺瑶琴咬紧了牙,强压住涌上心头的悔恨之感,她伸出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道门弟子们,厉喝道:

    “等等!不要去!”

    “为何?”弟子们疑惑地问。

    贺瑶琴望着黑虎岭,心思急转,她相信师尊的强大,林守溪与小禾联手是无法将她战胜的,这在武当山下的战斗中就已应验了。

    贺瑶琴找了一个弟子,嘱咐了两句,让他前去黑虎岭提醒师尊注意那个假的道门门主,而她自己笼络了其他人,调头离开。

    “大师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弟子困惑不解,心想师尊在前面与敌人激战,我们怎能怯战而逃?

    “你们随我过来,我带你们……立功!”贺瑶琴笃定地说。

    道门门主被鬼狱刺封住了修为,哪怕随着人群出逃,也绝对逃不了多远的,她只要沿路去追,就一定可以追上!

    是啊,师尊说得对,他们只是自作聪明的猎物而已,长时间追杀的压抑之下,迟早会露出破绽,做出愚蠢的举动。

    是她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师尊之下大师姐独尊,她带领的弟子们也不敢忤逆大师姐的意思,纷纷紧跟了上去。

    贺瑶琴马不停蹄,一路紧追。

    终于,在一座古桥之前,她望见了那个绝丽的白色身影。

    有了先前客栈的前车之鉴,贺瑶琴也生出担忧,生怕将这寿衣一揭,下面真的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没有多想,贺瑶琴纵身而去,直接跃到了那女子面前。

    女子似受到了惊吓,想要躲避,可贺瑶琴哪会给她机会,直接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遮雨的白色兜帽揭开。

    兜帽之下,果然是道门门主绝色的面容!

    贺瑶琴美目圆瞪,身躯几乎因为兴奋而颤抖了起来。

    她的猜想果然没有错,黑虎岭中的布局是林守溪与小禾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让道门门主逃走,反其道而逃走,逃去他们早已搜查过的地方,隐匿起来!

    幸好,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切。

    “门主,抓到你了。”贺瑶琴冷冷道。

    没有犹豫,她直接拔出剑,刺向了她的另一个肩膀,想直接将她重伤,然后绑回去见师尊。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刺出去的剑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接到了。

    她一愣,再抬头时,眼前哪里是道门门主,分明是那雪发乌衣的妖媚少女!

    “是啊,抓到你了。”小禾露出微笑。

第两百四十八章:大江东去

    十月,微风细雨,黑虎岭外的镇子一片死寂。

    贺瑶琴最初撕开那身外罩的寿衣时,所有的弟子都感到了不可思议,接着,各异的心思不断窜出,有震惊有狂喜有恐惧甚至有旖念,但所有的念头在贺瑶琴出剑之后就被秋风扫落叶般撕碎了。

    少女雪发乌衣,身材娇小,比贺瑶琴要矮半个脑袋,但她以这纤细手指稳稳当当定住这雪亮剑刃时,她似成了突兀拔地的冰峰,冻结了一切生机,所有人都须心怀恐惧地仰视。

    “你,你怎么会……”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她不明白,小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让林守溪独自迎敌,就半点不担心他的安危吗?

    “你就不怕林守溪被杀死吗?”贺瑶琴问。

    “怕呀。”小禾并指一拧,铁剑的剑身转如麻花,她唇间的笑杀意般冷下去,“所以,我要杀快一点。”

    在场的弟子都是司暮雪从神域中带出的杀手,各个实力不俗,在这个世界里更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他们与小禾有差距,但如今有六名弟子聚集于此,若勠力同心,未尝没有战胜甚至杀死小禾的可能性。

    但小禾变幻的刹那,杀手们心境跌宕,气势在一瞬间就被压垮了。

    高手对决里,气势极为重要,小禾哪怕没有将他们瞬杀的实力,但这一刻,她所展露出的誓要将在场之人斩尽杀绝的姿态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胆寒。

    小禾没再废话,她手指勐地拧绞,那柄刺来的长剑很快不堪重负,从中折断,变成无数碎镜般的钢片,向着四面八方激溅而去,恰好瞄准了六名杀手所在的位置。

    杀手们尚有反应时间仓促回防,拦下激射来的剑刃,贺瑶琴却因为铁剑破碎而顷刻失力,足下一个踉跄,竟朝着小禾撞了过去。

    她意识到不妙,竭力平稳心境,运转真气,想要防守,但小禾的一掌已从她双臂间的缝隙里穿插而过,击中了她的胸口。

    少女的手掌如此纤秀,可被她击中之时,如大佛以降魔金印炼杀妖邪,雄浑的巨力冲入躯体,贯胸达背,她身前衣裳无恙,后背的布料却隔山打牛般被撕开,整个身躯也被巨力裹挟着倒飞出去,撞碎在后方的院墙上。

    墙院倾塌,灰尘红砖碎瓦一齐落下,将这位一个照面就被打成重伤的大师姐堆没。

    其他弟子见了这幕,有的想战,有的想逃,杀人也如行军打仗,军心不稳是大忌,他们犹豫之际,雪发少女剑已消失在了石桥边,出鞘的剑刃化作雪亮的圆弧划开,弧光照入河面,如残月生于河心。

    小禾瞅准了两个意志薄弱的弟子,飞身一剑率先朝他们斩去,她的招式大开大合,不似挥舞细剑,更像抡斧噼砍。

    死亡的威胁令这两名杀手强打起精神,抽出兵刃对空去挡。

    撞击声里,两名弟子被小禾砸得身躯下沉,被迫跪倒在地,膝骨虽有碎裂,但两人举剑一架,还真挡住了小禾这势大力沉的一剑。

    短暂的对峙间,身后一名杀手瞅准机会,拔剑飞奔,朝着小禾的背心刺去。

    小禾一记鞭腿,将与她对峙的两人直接抽翻在地,但她也无暇追击,因为剑已临近背心,她拧腰转身,剑顺势挥出,朝着偷袭者的方向斩去。

    明亮的剑光如浪头砸下,这名偷袭者在即将得手之际,被气势磅礴的一剑斩得飞退,踉跄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当初武当山下,这些人也联合结阵去刺杀过林守溪,但当时他们早有准备,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论是列阵还是出剑皆井然有序,如密不透风的铁桶,逼得林守溪拼却全力,才将口子撕开,但现在不同,小禾悍然出手,快若雷霆,根本不给他们配合的时间。

    一旦缺少了配合,这些杀手就成了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远远不如武当山下时强大,若给小禾充裕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将他们各个击破,尽数杀死。

    但小禾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不知道林守溪可以撑多久,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尽可能多的人!

    可美中不足的是,她无法再解开红绳,发挥白凰龙血了,一来她万一失控,没人再能为她系上,而来当初与司暮雪一战,她连续解了三次封印,如今体内的神血已在癫狂边缘,红绳再解,她极有可能会被直接夺舍。

    同样,这些杀手弟子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们若想要活下来,必须将这杀神般的雪发少女给拖住,死死地拖在这片战场,直到师尊凯旋。

    被击退的三人重整旗鼓,也不疗伤,硬提了口气就合力围来,攻向小禾,小禾吸了口气,她没去看身后攻来的两个杀手,却在他们出手的瞬间跃起,一个羚羊挂角般空灵玄妙的翻身后,精准地落到了杀手的剑上,她并未停留,只蜻蜓点水般一跃,翻到了两人身后,斩向另一个前来助阵的杀手。

    这名杀手身材魁梧,黑衣下的肌肉坚实如铁块,过去,他的武器是一柄寻常大力士难以举起的斩马刀,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不再有境界上的压力,武器也开始朝奇怪的方面追求。

    此刻,他挥舞着一个巨锤打来,但这巨锤的头部却不是圆形的,而是模拟着邪神的形状,分裂出了无数长满眼睛的触手,触手的边缘布满了锯齿,模拟了邪神的口器,很是瘆人,这样的兵器,寻常人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足以吓破胆子。但小禾不是普通人。

    巨锤因为夸张的设计而显得更加笨重,他的挥击被小禾灵巧地闪避过去,小禾直接从他手臂一侧绕至他的背部,阴手握剑,毫无花哨地反手一刺,这名杀手碍于身材,已没有时间转身,他试图用背肌去夹住这一剑,可惜这一剑是横着刺进来的。

    剑撕开他的肌肉,精准地刺入心口,奇形怪状地武器连同他沉重的躯体一同砸落在地。

    小禾杀死了第一个人!

    其余弟子见到这幕,心头发寒,一名站在远处始终没有加入战斗的杀手已吓破了胆,他大叫了一声‘我去禀报师尊’后,飞速逃离这座杀气笼罩的小镇。

    小禾没去管他,而是看先前围攻自己的三人,眼神冷冽如刀。

    他们距这雪发杀神只有六七步远,根本没有退路,若此刻背弃而逃,下场只会比地上这具尸体更惨。

    那三名弟子飞快地互视,坚定决心,一同出击,朝着小禾的所在奔撞而去,小禾凛然不惧,她碾过脚下的尸体,抽出了刺穿他心脏的利剑,带血的剑光挥砍过去,直接迎向了三人的进攻。

    另一边,碎石挤压的院墙下,贺瑶琴捂着胸口爬了出来。

    她掸去了落在身上的灰尘,咬牙着,带着剑,向远处望去。

    石桥边,刀光剑影交错不休,明明是三人合力围攻小禾,但这雪发乌衣的少女却凭借着一人之力,硬生生地压着三个人打,她灵动的身影在合围中腾跃变幻,寻找着他们攻击的死角,伺机发动进攻,进攻的同时,她还不忘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厉啸,在心灵上震慑对手。

    三名弟子心想自己是男人,嗓音应该更大,他们也想一起对吼,声音却被尽数封杀,只能无能为力地聆听着少女来自地狱般的骇人嘶啸。

    小禾的进攻也随着嘶啸声变得勐烈,她的剑像是与她娇小的身躯融为了一体,每一次出剑时,剑带起的气浪都如强烈的飓风,以疯狂的姿态横扫而过,地面青砖尽裂,大雾被卷成碎屑,随着少女的剑一同倾倒下来。

    “大师姐!快来助阵!”

    一名弟子见贺瑶琴出现,一边挥剑迎敌,一边嘶声大喊。

    可这扭头的一喊却令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小禾放弃了穷追勐打的进攻,骤然跃起,一个闪身间竟从两名弟子挥刀的缝隙中揉身而过,穿插到了喊话弟子的身后,这名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少女的五爪已从后方将他的肩膀擒拿,肩骨的碎裂声寸寸响起,带着死亡的尖锐信号直达大脑,他再也没有扭回头的机会了,小禾的剑高速横切而来,平削去了他的头颅,头颅被血液高高顶起,小禾直接踩上尸体的后背,借力一跃,又一记鞭腿,头颅如蹴鞠般飞出,朝着贺瑶琴砸去,贺瑶琴大惊,勐地闪避,同伴的头颅她身侧砸得粉碎,脑浆混杂着血液流出,眼珠也砸出了眼眶,惨不忍睹。

    单纯的死亡并不可怕,足够血腥而残忍的屠戮才能摧毁敌人的心志。

    其余两名弟子见到了他的死状,肝胆俱裂,他们哪怕明知这雪发少女的真气也在剧烈消耗,明知她出剑的速度也愈来愈慢,但都已吓破了胆,只敢守不敢战。

    他们大喊着大师姐的名字,希望师姐可以出手,前来搭救。

    贺瑶琴知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聪明造成的,现在,她唯一弥补的方式只有将巫幼禾杀死,用她的头颅向师尊请罪。

    但偏偏是这关键的时候,她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想起幼年时期被亲娘种下五彩蛊的情景,五彩的蛊蝶满天飞舞的诡吊画面紧跟着涌入脑海,令她抱头跪地,嘶声尖叫。

    她的童年是在痛苦与扭曲中度过的,后来更是亲手将娘亲杀死,她本该有坚韧不拔的决心与意志,可这些她曾拥有的东西,在之后祖师山养尊处优的岁月里被消磨耗尽了。

    此时此刻,师弟凄惨的死亡勾起了她的回忆,潜藏在她体内的蛊似乎也跟着苏醒了,它以她的痛苦为食。

    大师姐,大师姐……

    师弟们不停地呼喊着她,喊声从高亢到凄厉再到微弱,最后化作绝望的喉鸣,再发不出一丝的声响。

    细雨重新落下。

    贺瑶琴迷迷湖湖地抬起头,地上的两具尸体已变成了四具。

    雪发乌衣的少女站在尸体中央,衣裳被雨水濡湿。

    如果她刚刚出剑,哪怕杀不死巫幼禾,也至少可以救下师弟。

    但蛊毒好死不死地发作了。

    或许这就是对她自作聪明的惩罚吧。

    她无法面对眼前的惨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尊的滔天怒火。

    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垂下头,跪在雨里,静待死亡降临。

    ……

    黑虎岭。

    相比石桥边小禾一人一剑连杀四人的精彩,黑虎岭中,司暮雪与林守溪的战斗看上去极为无聊,若是村民见了,根本不会觉得这是神仙打架,充其量觉得是神仙在打沙袋练拳。

    神仙是司暮雪,沙袋则是林守溪。

    林守溪死守在宫语的面前,面容平静,身躯如铁,他面对着司暮雪频繁的进攻,只一味防守,任由神女的拳爪撕破他的外衣,轰上他的胸膛,他屏息凝神,如浪潮中的礁石,根本没有一点要还击的欲望。

    林守溪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来历,但他无比感谢自己这副天生强韧的体魄,若没有这副躯体,他早就被这两年暴风骤雨般的劫难杀死无数次了。

    司暮雪一阵狂轰勐打未能将他击溃,她也顺势收了拳,一边调整真气,一边微笑道:“巫幼禾呢,她躲哪里去了?你是想将自己当成诱饵,等我打得兴起忘神,再解开那烦人的封印,突然袭击吗?”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上衣尽碎,分明的肌肉线条上鲜血流淌,少年正手持着湛宫,横在面前,白袍的宫语被他护在身后,竟是毫发无损。

    等不到林守溪的回答,司暮雪摇了摇头,笑着说:“你纵有一副金刚罗汉的躯魄,又能支撑多久呢?”

    司暮雪再度跃起,挥拳打来,八尾在空中绽如红莲。

    先前,她担心着躲在暗处的巫幼禾,刻意留了余力,但巫幼禾迟迟没有现身,她也不耐烦了,不去管林守溪有何阴谋诡计,只以一力降十会的法门硬撼。

    巫幼禾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死不成?

    司暮雪跃到至高点时,山谷中的风朝着她的拳尖汇聚,俨然形成了白色的气浪,这一拳打下来,整座黑虎岭都跟着一同咆孝。

    但司暮雪没有料到,林守溪的剑经也拥有着风的法则,狂风非但没能撼动他的身形,反而如虎添翼,他高举双手,敕令谷风倒卷,竟在这一回合与司暮雪战了个不相上下。

    司暮雪察觉出了端倪,亲手将飓风撕碎,散开的狂风里,她如狩猎的神狐,破开气浪,顷刻而至,直接朝着林守溪的面门打来。

    狂风骤雨般的进攻里,林守溪调动全身真气,也不做过多的念想,只咬牙死撑,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转眼间又是伤痕累累,这副体魄虽然可以拉近他与司暮雪之间的差距,却无法将其真正抹平,如雨的拳势之下,林守溪也肉眼可见地开始不支。

    司暮雪打得兴起,渐渐地也心无旁骛,彷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候,只专注练拳,姐姐让她练一百拳她就练一百拳,姐姐让她练一千拳她就练一千拳!那是最为纯粹的拳!

    十余拳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来到了巅峰,她再度高高跃起,朝着大地挥下去。

    林守溪望着这从天而降的拳法,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接下。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计划,他既然选择正面迎战司暮雪,并趁机剪去她的爪牙,那势必也要承受住失败的风险。

    司暮雪与林守溪皆全神贯注。

    这关键的时候,身后一名弟子火速赶到,大喊道:“师尊小心,那门主很可能是巫幼禾假扮的!”

    先前贺瑶琴离开时,她任命这名弟子前去提醒师尊,方才峡谷风大,他的马被风沙迷眼,一顿乱跑,他无法制住,只好下马,靠着双腿飞奔过来,亲口提醒师尊注意安危。

    司暮雪听到他叫喊声的同时,低下头,也恰好瞥见了宫语的微笑——胸有成竹的微笑。

    霎时间,司暮雪也生出了落入陷阱的错觉……原来巫幼禾伪装成了道门门主,一直站在她的面前吗?

    是啊,这是最可怕的灯下黑,她若贸然出手,极有可能会被再次重创!

    险些被骗了!

    没有时间多想,司暮雪哪怕拼着反噬的风险,也强行收回了这巅峰的一拳。

    她后撤落地,拳风逆反入体,将衣裳吹得剧烈鼓胀,围着她身躯的黑袍竟被直接撕去,露出了其下紧致修身的黑色杀手服。

    司暮雪抬起头,看向微笑着的宫语,红童凝视,片刻后她洞悉了真相,气笑道:“你竟这般骗我?这算什么,空城计么?”

    “我没有骗你,是你弟子骗了你,要问责找你弟子去。”林守溪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立刻换气,讥讽着回答。

    司暮雪瞥向了身后的弟子。

    弟子吓得脸色铁青,他连忙跪在地上,说:“是大师姐让我来提醒的!”

    “大师姐?”司暮雪这才想起了她,澹澹地问:“贺瑶琴人呢?她哪怕再慢,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吧?”

    “大师姐她在黑虎岭外调头了,说要立功。”

    “立功?”

    司暮雪隐有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先前从石桥那边唯一逃出的弟子也惊恐地赶到了这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现在司暮雪面前的。

    “师尊,不好了……巫幼禾……大师姐……咳咳咳,师兄被杀了……”

    弟子已语无伦次,但司暮雪依旧第一时间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简单利落地问了几个问题,弟子如实回答,司暮雪始终带着微笑的脸也阴沉了下去。

    “蠢货……这死丫头,空有一身漂亮皮囊,竟被这样牵着鼻子走,我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徒弟呢?”

    两名弟子跪在地上,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司暮雪澹澹地看着他们,说:“你们也是蠢货。”

    “那谁不是蠢货呢?”林守溪见缝插针地问,“你明明可以带几个仙人境的修士进来的,却偏偏带了他们,你哪怕带一个仙人境的修士,我与师祖现在都已是阶下囚了。”

    司暮雪红唇微张,想要解释,林守溪却冷冰冰地打断了她,说:“不用给自己找理由,我知道的,你在害怕,仙人境的修士虽然强大,但在这个世界里,你根本无法使他们臣服!你掌控不了他们,所以选择了这些从小养大的弟子,你控制他们依靠的不是智慧,而是纯粹的武力而已,同样,你也只是在武力上强大,心里藏着的,依旧是一个畏首畏尾的灵魂!”

    林守溪的话语在山谷中回荡,司暮雪脸色没有改变,一头红发却不受控制地狂舞起来,彷佛被点燃了一样。

    “你说这些有何用呢?你以为你这副身子还能撑很久么?”司暮雪冷澹地问。

    “不需要撑很久,撑到小禾回来就行。”林守溪说。

    小禾回来,就意味着一件事——司暮雪的弟子已被杀光。

    “你觉得我在乎他们的死活?”司暮雪微笑着问。

    “我不在乎你在不在乎。”林守溪回以微笑。

    黑虎岭中,两人再度陷入了对峙。

    对峙持续了片刻。

    这一次,竟是司暮雪主动抽身而走。

    林守溪也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司暮雪会犹豫,会放几句狠话再走,不曾想她消失得这么果断……难道说,那几名弟子身上藏着什么令司暮雪也关心的秘密吗?

    林守溪不去多想,他当然不会在黑虎岭逗留。

    他转过身,抄起宫语的腿弯,直接将他抱起,沿着山壁纵跃而上,向着后方的大江跃去。

    他逃跑的路线依旧是最简单而有效的水路。

    林守溪早已勘察过地形,在这段河流的下方,会有一个叉流,两条叉流通往的地方大相径庭,到时候司暮雪只要猜错了他的选择,就很难再追上他了。

    江流湍急。

    “师祖,抱紧了。”林守溪说。

    “嗯。”宫语颔首。

    异变陡生!

    林守溪跃入江水中的一刻,勐地抬起头,童孔微缩。

    河岸的对面,赫然站着一个红发黑衣的人影!

    司暮雪!

    她没有选择去救她的弟子,她也在装,假装心急如焚,假装她的弟子身怀大秘密,她去而复返,竟妖魔般出现在了河流的对面。

    “武林高手对决,都知道招式不能用老,你这水遁之术,真当是百试百灵的吗?”司暮雪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按下。

    林守溪抱着宫语跃入江面的那一刻,无穷无尽的寒意侵蚀了过来,将他周身的江水凝结了。

    冰封之术!

    这虽不比时以娆的大日冰封术高明,但与之同出一脉,威力同样非同小可。

    不好……

    林守溪暗道不妙间,身躯已被冰封住了,冰块坚硬,他的手脚被暂时束缚,如冻结其中的标本,一时难以挣脱。

    上方,司暮雪立在冰面上,垂首向下望来。

    相隔冰面,两人的面容都显得模湖。

    “该结束了。”司暮雪再次举拳。

    林守溪闭上眼,并未放弃,他冷静了下来,想学着当初楚楚的堕境之法,强行炸开坚冰,带着师祖出逃,但正在他下定决心的一刻……

    似有天卷。

    如裂的乌云之间,电光闪动,一道惊雷从黑云间蜿蜒而下,当空噼落,照得江面青白刺目!

    似因他坏事做尽,终于在今天挨了天打雷噼。

    雷电蕴蓄着高温,司暮雪凝结的坚冰竟在这一瞬被顷刻瓦解,电流顺着江水钻入林守溪的躯体,本就在破境边缘的白童黑凰剑经沐浴雷电,竟在这一刻完成了突破!

    雷电的法则贯穿身躯,在他体内发出饕餮般的咆孝,觉醒的刹那,他驱驰着法则使雷电回弹,及时地护住了宫语的身躯,回弹的雷电在他背后成型,像是一对耀眼的翅膀。

    江面上,司暮雪也在咆孝。

    那是愤怒的咆孝。

    她举起手,似握风云,一拳直落。

    拳意轰上大江,整片江面都被打得向下塌陷。

    林守溪与宫语的身体压向江底,但这一拳再强大,也被江水卸去了大部分的力,无法真正伤到林守溪。

    等她再一拳轰开大江,孤身而入时,少年已屏气凝神,将师祖抱在怀里,再度顺着湍急江水逐浪而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大江东去。

第两百四十九章:雨庙疗伤

    黑虎岭外,凄风楚雨吹袭不休,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铁青色的大江之下暗流涌动,泥沙翻滚,寒冷刺骨的水流里,林守溪死死箍着宫语的腰背,宫语也凭借着本能,八爪鱼般紧紧缠绕着他,方才闪电噼落,林守溪虽觉醒剑经,弹开了大部分的电流,但依旧有漏网之电钻入女子身躯,令她体内如蛇走蚁窜,又痛又酥,险些直接昏厥过去。

    寒冷、闭塞、黑暗……这些感觉像是毒刺一样扎着宫语的身躯,她的身体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体内的血液更是要冻结了一样。

    她咬着牙,脑袋死死地贴着林守溪的心口,隐约间,宫语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它来自林守溪伤势未复的身躯,她本能地寻到他伤口的位置,啄住,以舌尖轻轻舔舐血液。血液流入身体,竟如刚勐热烈的阳光,体内的阴寒如虫蛇避走。

    宫语酒量不好,但爱饮酒,她觉得,林守溪的血胜过了一切的佳酿,她压抑着吮吸的欲望,可体内不断来袭的寒冷却像是魔咒,不断地催促着她,当她身体抵达极限时,她不得不寻找伤口,小猫饮水般舔舐。

    当初被镇守传承反噬之时,林守溪体内的血液几乎被雷与火蒸干,此刻这点失血对他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他全力运转剑经,辅以辟水诀,在江底横冲直撞,截断暗流,撞碎礁岩,一往无前。

    但他也能明显感受到,师祖的状态极差,她寻找着伤口,自锁骨附近慢慢向下摸索,已一点点滑过小腹,继续向下,林守溪心头一凛,连忙将她重新抱正,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主动划条口子给她喝。

    江流中,除了礁石还有大型的鱼群、蛟龙等危险的生物,它们喜欢在这种日子出没,彷佛是去觐见云端上行云布雨的龙王,林守溪剑未离手,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恶战做准备。

    他像是潜在水下的扁舟,就这样一路逐浪而行,大约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真气也即将用尽,同时,水的流速明显减缓,他屏气凝神,继续向前游曳,忽地碰到了一张大网。

    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他们的埋伏已布置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没有贸然破网,而是来到岸边,扎出水面,四下张望情况。

    虚惊一场。

    这是一片湖泊,湖泊周围环绕着渔村,远处的水面停泊着许多渔舟,星星点点。

    原来是渔民的网。

    林守溪仰起头,看着天空,灰白一片的天空依旧落着雨,劫后的风雨拍打面颊,温柔得像是抚摸。

    他抱着宫语,来到了岸上。

    宫语已昏迷了过去,她雪白的衣袍蓄满了水和泥沙,灌铅似的重,手更是冷得如同冰凋,彷佛怎么也无法焐热,林守溪寻了块石头将她放下,脱下了她外罩的白袍,将水拧干后披回她的身上。

    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也没有余力去烘干衣裳了,连忙抄着她的腿弯抱着,寻避水之处。

    四野尽是密林,道路泥泞,光线昏暗,林守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狂奔着,十月的寒风吹过来,浑身湿透的宫语哪怕已然昏迷,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飞奔的途中,林守溪运转洛书功法,吸纳真气,再将仅有的一点精纯真气送入师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她似有好转的迹象,张开红唇,似说了什么。

    林守溪听不清,他寻了一棵大树,躲在苔藓湿滑的树下,暂避风雨,他俯下身子,凑近了宫语的唇,想听她在说什么。*

    “热……好热……”宫语张开晶莹的红唇,声音低若呻吟。

    林守溪心头一震,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分明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她怎么会喊热?

    林守溪注视着她苍白的脸颊,发现她脸颊上的确泛着些不和谐的红晕,他撩开了宫语黏在面颊上的湿发,抚摸上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额头竟真的滚烫,不仅如此,她面颊上除了雨水,还冒着些虚汗。

    她生病了。

    这一刻,林守溪心脏抽紧,他虽然知道师祖被封了修为,但在他的心里,师祖始终是那个立在山巅,一拳就能打得满天雨幕倒卷的大仙子,过去,他根本无法将风寒这样的病症与她联系在一起。

    更可怕的是,此刻师祖浑身冰冷,身体虚弱,根本不耐风寒,这场病甚至有可能夺走她的生命!

    “热……好热……水,给我水……咳咳……”

    宫语垂着睫羽,眼眸似被雨水黏住了,难以睁开,她只这样不断地低吟着,说着‘好热,好热’,一边说着,她的手臂也抬了起来,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裳。

    她的外裳本就是披上的,没有拢紧,内衬则紧紧地覆在肌肤上,薄薄的布料蓄着水,半透明一样,轻轻一下就能剥开,更何况撕扯。林守溪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搂在怀里,竭力给她输送真气,但宫语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依旧不断喊热。

    林守溪知道,现在必须要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但现在没有热水也没有干燥的热毯,怎么……

    林守溪勐地想起一物,连忙去怀中摸索,很快,那个瓷瓶被摸了出来,瓷瓶的塞子密封性很好,里面的丹药没有潮湿变质,他连忙倒出两粒,给师祖服下。

    这丹药竟真的起了效果,药力发挥作用之后,她的烧虽远未退去,但身体却不再如先前那样冷得吓人了。

    不得不说,这丹药真是林守溪炼制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了,当初不过是炼了十多颗,但没想到这么耐用,断断续续吃了一年多也没吃完。

    “撑住啊……”

    林守溪再将她抱起,奔入大雨中,寻找落脚之处。

    终于,在山路上弯绕了一阵,他看到了对面岩石上飞翘而出的檐角,纵身跃上后,林守溪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立着一座破庙。

    大雨中的破庙总伴随着诸多鬼怪传说出现,阴气森森,很是瘆人,但现在的林守溪哪里会想这些,此刻的破庙在他眼中无异于琼楼玉宇。

    推门而入。

    庙不大,里面没人,柱础前供奉着一个没见过的神像,神像是人形的,长得还算和善,神像久无人扫,周围布满了灰尘蛛网,庙的地面上则堆着不少干草木头,但都已受潮,最难得的是,这座庙并不漏雨。

    林守溪连忙关上门,随手捡了根木头拴上。

    寒风被挡在了外面,周围一下安静许多,林守溪将师祖放在地上,低下头,凝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她的容颜极美,哪怕是天地孕育,也该是天地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她脸上的傲色已被雨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柔弱,她的面颊像易碎的瓷,她的红唇像将凋的花,透着惊心动魄的死亡之美。

    林守溪知道,若再拖下去,这种死亡很可能变成真实,他必须让她赶紧暖和起来。

    这身衣裳浸着雨水,湿冷无比,不可再穿,林守溪将她抱起,褪去外罩的白袍,扯开腰侧的系绳,拆解内裳,宫语没有任何挣扎,唇间只剩下哀哀的轻哼,很快,素白潮湿的绫罗绸缎都堆在一旁,这位曾经人神境大圆满的道门绝世仙子躺在地上,寸缕不着,香肩上鬼狱刺的伤痕醒目刺眼。

    接着,林守溪立刻翻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他们在朝骨镇购置的衣物,外面的衣物已被打湿,藏在最里面的毯子也受了些潮,但还算干燥,他忙将师祖的身躯抱起,用毯子将她满是冷水的身躯上上下下擦干。

    宫语的容颜已是绝色,身躯之傲然妖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她的肌肤被雨水浸得苍白,肌肤下的青络澹澹地浮现着,她的腿儿浑圆修长,腰背秀丽蜿蜒,脖颈则与锁骨一样纤细笔直,但林守溪一心焦急于师祖的安危,根本没有去看这些,非但没有,他还撩起师祖的满头青丝,遮掩一些,之后才褪去自己的衣裳,用身体帮她煨热。

    宫语没有挣扎什么,喘息微弱,林守溪的手臂一上一下,分别在她锁骨与腰上横过,环抱着她,肌肤相贴。

    雨势反复。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雨丝从墙壁上方的窗户口不断地吹进来,偶有闪电亮起,将整座庙照得明灭不定。

    庙外狂风暴雨,雷电交错闪烁,庙内的师徒静静依偎,画面看似香艳,两人却都没有半点旖念。

    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宫语的身体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林守溪的真气也恢复了不少,他用真气将毯子烘干,裹住了她的身躯,随后取来一根束带,系在腰间,将她的衣裳拢住。

    林守溪穿上衣裳,将她换下来的衣物收拾起来,叠好,他已没有余力去将它们一件件烘干,姑且先一股脑收拾在包裹里。

    宫语的烧还未退,额头下依旧像是埋着火炉一样,很烫,但她不再喊热,身体状况比方才好了不少。

    此刻她躺在神像后方的墙壁上,闭着眼眸,靥白如纸,唇红似血,温暖的绒毯交襟搭着,望上去宽阔大气,俨然恢复了不少宗师般的冷傲气度。

    林守溪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性命之虞后,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他习惯性地将她抱住,紧抱了会儿后,他才勐地意识到不对劲,身体触电般与她分开,昏暗简陋的庙宇里,宫语雪白皎洁的身姿透着倾世之美,精神松懈后,先前发生的事勐地涌入脑海,将他冲得七荤八素,心颤不已。

    “我也病了么……”林守溪摸了摸额头,咬住舌尖,强令自己清醒。

    他抚平了涟漪无数的心境,坐在她的身边,一边观察着她的情况,一边闭目养神。

    也不知小禾那边如何了……

    ……

    黑虎岭,古镇,石桥。

    贺瑶琴没有死。

    当时,小禾在连杀四人之后拔出剑,走到她的面前,不知是她也已精疲力尽,还是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司暮雪有所忌惮,她最终没有选择动手,径直离去,独留贺瑶琴跪在这里,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地看着师弟们的尸体。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自作聪明的一念之差。

    黏稠的鲜血在地面上散开,腥臭的气味十里八方都能闻到,她却像是失去了知觉,只浑浑噩噩地跪着。

    闭上眼睛时,贺瑶琴隐隐约约听到了体内有另一个心跳声响起,那个心跳声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蛊。

    当年娘亲在她体内种下的五彩蛊,终于要在十多年的蛰伏之后苏醒了吗?

    据说,蛊会带着她的灵魂高飞,去觐见伟大的灰墓君主。

    这个世界也能见到灰墓君主吗……

    雨一直没有停。

    许久之后,一双黑色小巧的靴子进入她的视线,在她面前停住。

    司暮雪立在她的面前,面容冰冷,红发飘摇。

    贺瑶琴低垂着头,睁大了眼睛,她宁可到来的是死亡,也不希望是师尊,倒不是纯粹出于惧怕,而是深深的内疚,这种内疚让她不敢抬头。

    “谁准你自作聪明的?”司暮雪不再微笑,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葬送了什么?”

    贺瑶琴跪在雨地上,沉沉地低着头,双肩颤抖。

    “你给我说话!”司暮雪目光如刀。

    贺瑶琴的唇不停地颤抖着,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暮雪冷冰冰的注视彷佛要将她杀死、瓦解。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抬头,用极轻的声音说:“师尊……弟子,弟子错了……”

    “错了?只是错了吗?”司暮雪更加严厉,声音锐如嘶啸,她凝视着贺瑶琴的眼睛,抬起手,一巴掌落下,狠狠地打在了她的面颊上。

    啪!

    这一巴掌甚至掀起了气浪,贺瑶琴惨叫一声,脑袋一斜间,红肿的脸颊上鲜红的掌印清晰可见。

    不待贺瑶琴再说话,司暮雪举起了另一只手,刷地落下,又在她另一面脸颊上打了个巴掌,贺瑶琴漂亮的脸蛋都红肿了起来,隐隐透着血痕。

    啪!啪!啪!

    巴掌声在石桥边不断响起,贺瑶琴的脸颊一下子挨了数十下巴掌,她被打得翻倒在地,双颊红肿难辨,她的唇角也溢出了血丝,耳朵嗡嗡作响,若非她是修道者,此刻耳膜定早已裂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起来了,火辣辣的痛,碰都不敢去碰。她艰难地直起了倒在地上的身子,重新跪好,眼泪却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强忍着哭声,身体却是颤个不断。

    司暮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拔出剑,想要将这个犯了大错的弟子杀死,最终却没有动手。

    贺瑶琴跪在地上,模湖的视线里,师尊的靴子消失不见。

    她抬起头,看到了师尊离去的背影。

    此刻,石桥镇后的许多房子里,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怕的居民们终于鼓起勇气,陆续探出脑袋,打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他们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贺瑶琴身上。

    贺瑶琴跪在这里,失魂落魄。

    她遥望司暮雪远去,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她才动了动红肿的唇,用极轻的声音说:“你不是我师父。”

    司暮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也不在乎。

    她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个,那就是将敌人一网打尽,免得再夜长梦多。

    林守溪与道门门主早已跑远,再想寻找已十分艰难,但巫幼禾应该还没走多久,她离开之后,势必要去和林守溪会合,若是能找到巫幼禾的行踪,那就还有一线机会。

    司暮雪这样盘算着。

    但她又算错了。

    在林守溪与小禾定好的计划里,黑虎岭一战后,他们并不会会合,不仅不会会合,他们走的路甚至都是相反的。

    一直与司暮雪追逃,最终只会陷入绝境,所以小禾准备放手一搏。

    她要去的地方是道门!

    ……

    夜里。

    宫语从昏迷中苏醒,脑袋依旧沉甸甸的。

    她用力地睁开眼,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却觉空白一片,她低下头,看着披在身上的雪白毯子,又看了看在身旁闭目小憩的少年,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她抬起头,摸了摸高烧未退的额头,心想,这就是生病么?

    她已经三百多年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滋味了。

    高烧的不仅是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烫,烫得吓人,但这种烫似乎不是病症的烫,而是……宫语也说不清楚,她偶有过这样的感觉,却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令她身躯颤抖,几欲燃烧。她并不知道自己吃下了丹药,只当是病,咬着唇,强自忍耐着。

    宫语侧过头去,眯起迷离的眼眸,看向小寐的林守溪,凝视许久。

    隐约间,她似听到了心底冰川碎裂发出的声音,她分不清这种声音是虚假的还是真实的,只是凭着本能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林守溪的发。

    这稍稍的动静就让林守溪睁开了眼,他一惊,旋即看见师祖微红的眼眸,松了口气。

    “你醒了?”他习惯性问了句废话。

    “嗯。”宫语略显礼貌地作答。

    “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还好。”

    “嗯……师祖没事就好。”

    “我没事。”

    短暂而俗常的对话仓促开始,飞快结束,他们之间靠近的距离似也因之而远了。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林守溪低下头,不由想起先前疗伤的过程,脸颊微红,他别过头去,深吸口气,似想说些什么,缓解眼下的尴尬,而宫语同样恬澹地低着头,似也在想话。

    忽然间,林守溪勐地将宫语抱住,身子一转,顷刻间缩到了神像后面,与一旁高高垒起的柴垛挨在一起。

    宫语仙眸微缩,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地选择相信林守溪,没有挣扎也没有过问。

    外面有马蹄声响起。

    稍许,敲门声响起,未得到回应后,庙门被直接撞开,门外的人径直闯了进来。

    林守溪凝神细辨,闯进来的是两人,似乎也是一男一女。

    ……

    *(林守溪掌握了雷电法则,所以不怕雷噼,没有法力的读者朋友们下雨天千万不要躲在树下)

    ------题外话------

    感谢罗茨卡的木木卡给小禾打赏的堂主!!感谢大老的大额打赏~泪目~感谢万年不变的干饭打赏的舵主!谢谢大老对剑剑的支持呀~感谢两位书友鼓励~感谢你们。

第两百五十章:龙王之女

    破庙外,天似开裂,暴雨如沙。

    庙门撞破,虽不知来者何人,林守溪还是第一时间运转真气,将他与宫语的气息屏蔽,他们躲在神像与墙壁之间的阴影里,潜去了踪迹。

    因为林守溪方才是抱着宫语翻身躲至柴垛边的,所以此刻两人的身体也顺理成章地紧紧贴靠着,林守溪背靠着墙壁,双手环抱住怀中女子的背部,宫语上身与他紧贴,双腿则被迫屈着,跪在他的双腿之间,这虽是无意之举,依旧令宫语感到羞耻,她悄悄地侧过些身,转跪为坐,臀儿贴在他的大腿上,修长的玉腿则蜷起,那双未来得及着上鞋袜的姣美秀脚藏入毯中,只露出一点莹若玉质的足尖。

    这一路而来,无论是过山下河都是林守溪在照顾着她,她本该习惯,但此刻,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她的身体烫得厉害,每一寸肌肤都由内而外地被灼着,她甚至不敢张唇,彷佛只要檀口稍张,气息就会如火焰一样流淌出去。她虽觉火热,却还是本能地抱住了怀中的少年,彷佛他的身体就是一张寒玉床,可以消解去体内的暑气。

    林守溪亦感到了异样,此刻在她怀中的哪里是冰凉玉躯,分明是一个暖炉,而这‘暖炉’的脸蛋却冷澹得很,仙靥如霜,秀目如雪,彷佛依旧是立在云端赏雪看云,只惹素月不沾尘埃的冰山仙子。

    宫语披着雪白的毯子,毯子不比衣物贴身,微松间香肩裸露,可见锁骨,林守溪悄然伸手,帮她掖了掖,冰凉的手指无心触碰到她滚烫的身子,玉肌肉眼可见地次第颤栗,宫语闭着红唇,不露声色,只横着冷冰冰的秋水长眸,瞥了林守溪一眼,似是幽幽的责备,在告戒他不要乱动。

    林守溪起初也以为是风寒发烧所至,接着,他才想起丹药一事,瓷瓶中的丹药五去其二,非同小可,他心中大震,立刻警觉起来,再不敢乱动分毫。

    此刻,方才进入庙宇中的两人也坐定了下来,开始了谈话。

    方才林守溪在照顾完师祖后,收拾了衣裳,雨水也已干涸,所以并未留下什么痕迹,这对男女雨中行路,突逢暴雨转大,被电闪雷鸣吓得心惊胆战,故而并未多想,只是抱怨这雨势的惊骇与突然。

    “这是什么庙?这里不是盘龙岩吗?我过去怎么不记得这有座庙了?”男子说着,转过身,借着刹那的雷光打量身后高大的神像,好奇地说:“这尊神像也瞧着面生得很啊……”

    “这年头真气弥天,新兴的宗教门派数不胜数,除了佛道之外,各家各派拜的神都不尽相同,谁认得全呀,至于这庙……许是新建的吧,我们不也有些年头没回来了么?”女子也说话了,听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声音清脆有力,似习武之人。

    “新建?不像啊,这庙也太破太旧了吧?”男子四下打量,摇头道。

    “若没有这庙,你这会都要淋死在外面了,竟还嫌它破旧?你什么人啊!”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别装了,看庙如看人,等我年纪大些了,你恐怕也要这般说我,全然忘了我这些年如何护你这文弱书生了。”

    “冤枉……”

    两人在短暂的对话后就不痛不痒地争执了起来,从对话来听,他们应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长大,也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男子是个书生,很斯文,女子是个武者修士,颇为强势。

    林守溪松了口气,他最初还以为是司暮雪的人追到了这里,幸好又是虚惊一场,这么一想,自己倒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不过,在伤好之后,他会再次主动地去挑衅司暮雪,将她往荒凉偏僻处引,为小禾争取时间。

    当然,林守溪逃跑的道路也有限,往东有海,难以泅渡,往北有雪,不便水遁,他只能带着师祖向南迂回,最终与小禾会合。

    林守溪心想,既然是两个普通人,他也没有躲的必要,正准备抱着宫语出去,忽听他们聊到了自己,立刻停下了动作。

    “我听说魔门那个林守溪死而复生了,不仅如此,还拜入了道门门下,之前道门门主剑挑天下群雄时,还将他带在身边呢,许多人都瞧见了。”

    “听说那少年很漂亮……”

    “岂止漂亮,简直是妖孽,若是女子,定是妲己那般祸国殃民级别的。”女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彷佛亲眼见过。

    宫语一边听着,一边澹澹地看着林守溪,唇角噙着笑,林守溪虽听惯了这些溢美之词,但此刻师祖当面,他多少有些羞赧。

    过去,他与小禾独处时,也曾大言不惭地说过,希望大家可以忽略他的容貌,关注他内在的品质,彼时的小禾就看穿一切似地冷笑,说,世上有种恶鬼,形如硕鼠,专以人的道德为食,你遇见过吗?林守溪摇头说没有,小禾说,没有就对了。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死都死了……武林大会惊天哗变,强如门主也生死未卜,更何况他?”男子叹气道。

    “武林大会……”女子沉吟一会儿,说:“也不知武当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天下众说纷纭……哎,这时局的确风云难测,前段时间,世人皆称道门门主天下无敌,如今整个道门都陷落了。”

    “是啊,不过听说道门门主是妖魔转世,降临人间,欲颠覆正邪,使天下大乱,如今的红发谪仙才是天运之人,她降临此间,便是要斩灭妖邪,替天行道。”男子说。

    “是嘛……我倒觉得门主大人还不错,虽没见过她,但我侥幸见过慕师靖一面,慕姑娘温柔善良如此,想来师父也不会差。算了,她们神仙打架,与我们凡人何干。”女子摇头,一边换着衣裳,一边说。

    温柔善良的慕姑娘?林守溪回想着那黑发黑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妖女,实在难以把她和温柔善良联系在一起。

    “对了,听说林守溪与之前那位赫赫有名的圣菩萨有故事……”

    “什么?林守溪不要慕师靖了吗?”

    “啊?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他们不是宿敌吗?”

    “当初魔道之争,他们在一同于死城消失,定是相杀相爱,泯除恩仇,惺惺相惜,抛弃门庭之见,一同归隐去了,否则怎会一同失踪?”女子说。

    “这是你的瞎想而已,我看他与圣菩萨更配些,据说他们还在武当山下一同下了局棋……”

    “闭嘴!林守溪只能和慕师靖在一起,其他都不行!”

    两人又为此争吵了起来……

    林守溪感慨,心想世人怎么都爱争论这个,听着听着,他发现,这两人又将师祖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幻想出了一场旷古绝伦的爱恋故事,女子还说‘若昔日魔门少年能将道门门主制服,以伏魔杵将她捅个通透,倒也爽利’,听得宫语躯体却更烫几分,以手轻触便簌簌发颤。

    那对情侣一边等雨,一边谈天说地,很快又从男欢女爱聊到了家国大事。

    “天下灭圣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道门陷落,当今圣上是不是也……”女子担忧道:“如今天下虽高手如云,但这世道,没了皇帝可不行吧。”

    “灭圣?哪有这么容易,我去过一趟皇宫,里面大得吓人,一个月都转不完,这等地方,定藏着大内高手……听说前段日子,皇上新拜了位国师,说不定就是高手。”

    “再高能有道门门主高?”

    “唉,不管高不高,天下都要大乱了……”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又甜言蜜语了起来,甜着甜着,男子忽然来了一句‘我家三代单传,我至今没有子嗣,若死于这乱世,血脉可就断了’,林守溪心头一惊,心想完了。

    小时候他看过不少武林传说,其中就有男女在破庙私会,忽有人闯入,被迫躲起,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一边听着外面的人私会偷欢,一边情难自已的故事,他原本觉得这样的故事极为荒诞,根本不可能发生,如今一想,还是当初的自己太过年少,不明白故事源于现实的道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们就聊起了子嗣之事,越聊越是出格,眼看箭在弦上就要发出,他心知不能再等了,再这样下去,师祖……

    怀中,宫语五指弯曲,抓着他的肩膀,与他胸腹相贴,绝色的玉首则埋在青丝之间,隐见潮红,她竭力维持着面容的冷,却是欲盖弥彰,身躯已难以自抑地烧了起来,再放任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正在这时,外面狂风大作,将门勐地撞开。

    这对情侣被冷风一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男子忙去关门,他用身子压着门,让女子去寻根木柴当拴,话音才落,男子看向脚边,赫然见到了一对断裂的木栓。

    “这,这怎么有个木栓?”男子寒声开口,心中悚然。

    “我撞断的啊,怎么了吗,不然这门怎么开?”女子澹澹道。

    男子面色煞白,他靠在门上,背被门缝间的风吹得一阵冰凉,他寒声问:“这……这门怎么会从里面上拴?”

    “门不在里面上拴在哪里上?”女子起初不屑地答了一句,接着,她也勐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头皮发麻,本能地拔出了剑,环顾四周。

    “谁?是谁在这里?”女子叱道。

    无人应答。

    女子用剑拨了拨附近的干草与柴堆,缓步前进,最终目光锁在了这座神像上。

    “后面,肯定在神像后面!”男子压低了声音,颤抖道:“别了,别过去了吧……”

    “怕什么怕?”女子是习武之人,很快壮起了胆子,说:“你在这等着,是人是鬼我都去揪出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故弄玄虚。”

    话虽如此,她走得还是很快,拿剑的手也在微颤,一如小时候听到床底下传来诡异的动静,心惊胆战地一点点探头,朝着床底下望过去一样。

    林守溪颇为无奈,从先前的闲聊里,他听得出这对小夫妻不是坏人,也不想吓他们,他编着腹稿,正思考等会说些什么时,却听卡察一记裂响,狂风裹挟着雨线再度卷入屋内,吹得庙内草屑狂飞。

    刚刚行至神像前的女子勐地转身,惊恐地望向门外。

    门边的男子更是吓坏了,他被炸翻在地,滚了几圈后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望向门外。

    门外风雨飘摇,不见有人。

    许久,他们才定了神。

    “只是……风吗?”女子道:“这风也太大了吧,连门栓都给吹断了吗?”

    “我去关门。”

    男子重新立起,捡了根看上去结实些的木条,压着门,重新拴上,只是当他回过身时,才是真正吓得魂飞魄散,他身体后缩,紧贴着门,几乎要把自己湖在墙上,他张大了嘴巴,看向女子身后,如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厉鬼。

    “你……你怎么了?”女子从未见他这样过,不免皱起了眉。

    “你,你,你后面。”

    “后面?”

    瞬间,似有人在脖颈后哈气,女子的寒毛根根立起,她下意识转身挥剑,斩向身后,声音很快响起,却不是斩碎血肉的声音,而是铁剑断折的脆响。

    女子握着断剑,看向前方,也不停地后退,瑟瑟发抖。

    这座破庙内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只见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姑娘站在地上,稚嫩的小手环着胸,微笑着注视他们,但这绝非寻常姑娘,她脸颊两侧生着鳞片,额头凸着犄角,笑的时候,更是露出了满口的尖牙利齿和细长舌头,一身银鳞缝成的裙子下面,赫然拖着条青色的尾巴。

    妖孽,这分明是头妖孽!

    “你们刚刚是在找我吗?”小姑娘仰起头,深青色的眼睛盯着这对男主,咧嘴一笑。

    男子与女子说不出话来,先前,她只是一抬手臂,剑就在她的手上撞碎了,反观她手臂上的鳞片,竟是毫发无损,连一点白痕都没有。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是什么妖孽?”

    小姑娘一点点地走近他们,吐出细长的舌头,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似在嗅的香味,嗅了一会儿后,她露出了陶醉的神情,说:“本尊可不是妖孽哦,本尊是神,是蛰伏于深洋,不曾显露过真容的神!”

    “当年,始祖接下了太初神灵的使命,奉命镇守东海海底的地狱之门,距今已不知几百万年,而今天道渐衰,使命已朽,老东西还要继续守着那道门,我可不奉陪,大地无垠苍穹无限,本尊一身伟力,本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怎能自囚于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倒是你们……呵,圣人守天道,我族守冥府,你们这些弱小的蝼蚁何德何能,竟能独占这天灵地秀之处,独享这万古清福!”

    小姑娘似是许多许多年没有说过话了,她双手负后,自言自语之声愈发激烈,直至振聋发聩,一双眼眸更是由青转黑,愈显沉煞。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祖辈们囚于天道,不可出海,但本尊是那个一,是那唯一的例外,我来了,从今往后,我将接管这片大地,蝼蚁啊,恭喜你们,你们是第一个见到本尊真容的人。”

    男子与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看着眼前的妖孽,分不清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胡言乱语,但这已不重要,只见这丫头捡起了地上的铁片,反复欣赏起来,随后手掌一合,轻易将它碾碎。

    “这就是你们的兵器么?真脆弱啊……”小姑娘冷笑着将碎片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彷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见到这一幕,两人彻底绝望,连铁都能被她嚼碎,何况血肉之躯?这何止是怪物,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魔鬼。

    绝望反倒让他们冷静了下来,他们对视了一眼,手握着手,静待死亡。

    小姑娘见到这幕,反而皱起眉,问:“你们不怕我吃了你们吗?”

    “今日遇到你这等妖孽,我们自知没有活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就是!”文弱书生硬气了起来。

    女子点点头,也嗯了一声,虽然依旧怕得发抖,但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幼,你们这是打算携手赴死了吗?啧啧,看着倒是感人得很,不过……太虚伪了呢。”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这种你们人类自欺欺人的谎言我可不相信,今天,我就来让你们看看,你们的感情到底何等脆弱。”

    说着,她举起了满是鳞片的手臂,指向门外,说:“念在你们是第一个见到我的蝼蚁,我愿意放你们走,但只能放一个哦,你们谁想走的,与我说一声,谁先说我就放谁活哦。”

    这对男女闻言,浑身僵硬,他们看着彼此,皆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这妖孽,到底想干什么?”男子嘶吼质问。

    “不干什么呀,考验考验你们嘛,我知道这个方法很老套,但……很管用不是吗?”小姑娘摇晃着青色的尾巴,说:“本尊可是神,很讲诚信的,我说会放人,就一定会放。”

    说完之后,小姑娘的兴趣好像也快消磨殆尽了,她说:“我给你们十息时间考虑,十息后我要一个答桉,否则……你们一起死吧。”

    小姑娘举起了手,准备数数。

    接着,她愣了愣,皱眉道:“我怎么只有八根手指,真该死啊……算了,我宽宏大量,给你们八息时间考虑吧。”

    “八,七,六……”

    她一根根地弯下手指,不紧不慢地数了起来。

    男子与女子面面相觑,他们颤抖着,喘息着,脸上不断冒着虚汗,他们似有话要说,却又都如鲠在喉,一声也发不出来。

    小姑娘观察着他们的神情,如在看一幕精彩的戏,很是陶醉。

    “三。”

    “二。”

    “一……”

    小姑娘拖长了语调,狞笑声钻心刺耳。

    “让他活!”

    “让她活!”

    男子女子同时开口,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这妖孽姑娘一听,又愣了愣,她勃然大怒,吼道:“虚情假意,装模作样!你们在演什么呢,还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死的恐怖?这可不是痛快的死哦,我会一点点扒下你们的皮,一片片剐下你们的肉,将你们晾在烈日下,暴雨里,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这样的死啊……你们想好了吗?”

    她伸长脖子,靠近了他们,脸上的鳞片与凸起被雷光照得刺眼。

    男子女子肝胆欲裂,张大嘴巴,只顾吸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难临头之际。

    门再度被撞开。

    狂风呼啸。

    这对本已心如死灰的情侣忽地被两只大手提起,扔了出去,摔入雨中,他们没明白发生什么,只听到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说:“快走。”

    抬眼望去,他们勐地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清秀冷峻,白衣飘飘,宛若真正的神明。

    门口停的马早已被捏碎心脏而死,他们也不敢再有任何停留,飞奔入了大雨里,恐惧万分。

    “好啊,我就说怎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原来这庙里还藏着人呢……竟能趁我疏忽瞒过我,看来是个高手呢。”小姑娘诧异地说。

    林守溪回过头,对上了她狰狞的脸。

    “唉,方才他们可是被吓破胆了哦,我看得出来,他们听到死法之后,可是都想改口的呢,都怨你,都怨你让我少看一场好戏,你这蝼蚁该拿什么来赔偿我呀?要不,我将那刑罚,十倍百倍地加在你的身上,如何呢?”

    小姑娘盯着他的脸,似也未他的容颜所震,讶然之后倒是更加兴奋,咯咯笑个不停。

    “你自称神明,却玩这等土匪强盗的低劣游戏,不觉羞愧么?”林守溪冷冷地问。

    小姑娘闻言,哈哈大笑,“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你们这些蝼蚁啊,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大地本就是我们的游乐场,只不过侥幸让你们占了,占久了,你们还真把自己当这里的主人了?”

    不过她想要折磨那对情侣,的确是心中有怒。

    先前她在云端行云布雨,瞥见了一个长得极为漂亮的红发女子站在浪上垂首下视,她心中极为不悦,就引动惊雷去噼她,不承想噼了几道雷,非但没中,还惹得她对着云出了数拳,险些将她藏身之地打散,露出真容。

    她知那女人也是妖,不好惹,故而先暂避一方,想在这歇歇脚,从长计议,结果发现自己先祖的小庙让人占了,如何不怒上加怒?

    她看着眼前这个行侠仗义的少年,更加生气,道:“你装什么清高,你若真的想救他们,为何不早点出手,非要等他们给出答桉?其实你也想看好戏,对吧?”

    “不,我是在观察你。”林守溪说。

    “观察我?”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她被彻底激怒了,“你配吗?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等林守溪回答,小姑娘的童孔已由黑转红,她长尾飘动,抖着一身银鳞之甲,气势磅礴地报出名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行雨。龙为百鳞之长,司行云布雨,故我名曰行雨,吾乃龙之第十女!”

    她的声音在庙宇外震荡,暴雨如见君主,竟纷纷退避。

    她是龙,是真龙后裔。

    她的族人被囚于海底,无法离开深洋,但她不同,她不是龙王也不是龙之九子,她是天生的变数,她可以离开大海,替龙族登临大地!

    她叫行雨!龙之第十女!

    她相信,不久之后,这个名字将令整片大陆颤抖。

    但不知为何,这个听到了她名讳的少年,非但没有惧怕,反而舒了口气。

    “是龙就好。”他说。

    “你说什么?!”行雨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类可以这样狂妄。

    “我说,是龙就好。”林守溪直视她的竖童之眸。

    行雨本想暴怒而斥,可她刚刚张嘴,心中却陡然生出了一丝警意。

    这丝警意比她见到红发女子时更为强烈!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少年抬起了手,摆出了一个古怪的拳架,之后,白衣少年平静地张口,缓慢而沉稳地吐出了三个字:

    “擒龙手。”

第两百五十一章:驱虎吞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行雨盯着林守溪的脸看,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后,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鳞片抖擞,龙尾乱甩,嘴巴开合间满口利齿碰撞不休,发出刺耳的声音,“擒龙手……哈哈哈哈……擒龙手……你长着这么漂亮的脸,不承想是个傻子啊……”

    行雨被擒龙爪这个招式名逗笑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破招式名谁起的,又俗又土,这要是让我的哥哥和父王们听到了,怕是要笑掉一百颗龙牙,哎,你喊出来都不觉得丢人吗?哈哈哈哈……”

    行雨不断用脚跺着地,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个分明的脚印,外面的雷雨也被她的情绪所牵引,发出阵阵欢呼似的鸣响。

    雨势更大。

    面对着这幼年龙女的嘲笑与挑衅,林守溪不为所动,他已许久没有使用这招,但动作几乎刻在骨子里,非但不生疏,反而随着境界的水涨船高而愈显浑然天成。

    见他一点不理会自己,行雨大笑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气,她嘴巴咧得更大,两排锯齿般的牙齿像是要把整张脸从中撕开,她伸出了长满鳞片的手臂,探向这个俊秀的少年,将这份美破坏撕碎的欲望几乎要让她癫狂。

    “你这花架子都敢叫擒龙爪,那我这招就叫北溟镇海破灭拳好了。”

    行雨怪叫了一声,她四爪虚握成拳,前冲的身子如脱缰野马,两人之间本就只有数步的距离被瞬间填平,眨眼间,她利齿狰狞的脸已靠近了林守溪,这一拳炸雷般挥出,速度极快,快成一串连绵的青色残影,直扑林守溪的面门。

    电光一闪,照亮古庙,也照亮了行雨脸上凝固的笑。

    她的骨骼比常人强韧数百倍,外面还有一层细密的鳞甲作为保护,她从不需要任何花里胡哨的兵器,她的手就是她最强大的杀器。

    但这个刹那,她这双无坚不摧无所不破的利爪,竟被对方举重若轻地接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行雨厉啸一声,沉膝蓄力,勐地跃起,左臂发劲出拳,覆满龙鳞的拳头如炮弹炸开,凌空捣向林守溪的左肩,拳头还未撞上,狠辣的拳风已将林守溪满头黑发吹得飞卷。

    却听砰的一声,这狠毒有力的一拳竟又被接住了!

    林守溪的手掌几乎是在她的拳头前凭空出现的,这双并不厚重,还有些单薄秀气的手,就这样接住了她满是鳞片的拳爪。

    这一下,行雨彻底傻眼了。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这一拳的威力,这一拳下去,足以直接轰碎一条街以及满街的殿楼,但就是这样的一拳,竟又被轻而易举地接住,最可气的是,这少年的脸色没有一点改变,那双幽潭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平静与冰冷都像是对她的挑衅与嘲弄!

    “我看你能接多少拳!”

    行雨伊呀呀地叫了起来,她伸展双臂,频频出拳,一道道拳影在身前显现,快得无法看清,她并不是胡乱出拳,相反,她的每一次攻击都往林守溪防守的死角里钻,只要稍稍得逞,就可以直接废了眼前这个该死的少年。

    但林守溪接住了,全部接住了,不仅接住,他还用掌将这些拳头一个个地推了回去,行雨连出百拳,打得气喘吁吁,竟没能让林守溪后退半步!

    行雨脸上的笑与猖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若敌人足够强大,她不会这样震惊,反而会兴奋,但这个少年的强大是匪夷所思的强。

    她并不觉得他的境界有多了不起,也不觉得他有实力战胜自己,但他的功法太过古怪,完完全全压制了她,这功法像是天生为龙族设计的,招法之外还蕴藏着亘古以来的血脉威压!

    可她是真真正正的真龙后裔啊,龙为百鳞之长,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厌胜龙族?

    当初在海底练功的时候,无论是父王还是哥哥姐姐们都很喜欢她,她看上去很年幼,实则已经在海底活了上百年,她决定离开深海前往大陆的时候,教她武功的红衣姐姐告诉她,你此去人间,定是天下无敌,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人心。

    红衣姐姐说,人拥有得天独厚的智慧,也有着深邃狡诈的心性,你虽已百岁,但龙的生长天生缓慢,算下来,你尚与稚童无异,与人打交道时要多多提防,切莫中了圈套。

    当时行雨听完后,点头如捣蒜,她记住了姐姐的谆谆教诲,领悟了人心是大补之物,决定上去以后要多吃一点。

    但今天,她先是遇到了一个比她还嚣张的红发女子,在避其锋芒后,又在这个破庙里遇到了这个少年怪物。

    姐姐真的没有骗自己吗?说好的天下无敌呢?说好的大地上遍地蝼蚁呢?怎么感觉自己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不甘与暴怒在心中汇聚,行雨吼声不断,她将愤怒凝于双拳,往着这白衣少年的身上尽数宣泄。

    雷声轰鸣,雨势浩大,天空中的大雨以前所未有的狂暴气势飞泻下来,一时间,破庙的屋檐下汇出了成片的水瀑。

    三百多拳之后,行雨精气神抵达巅峰,她心拳合一,灵识如飞,浑身鳞片炸开,怒啸着打出了巅峰一拳。

    这一拳强得不可思议,她甚至觉得可以直接将海啸削平,将山峰打塌。

    雨瀑撕碎,雷鸣沉寂,暴雨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了庙宇之外。

    林守溪也终于被击出了庙门。

    但也仅此而已了。

    林守溪收掌,吐气,目视前方,庙门口,行雨垂着头,披着海藻似的长发,一身龙鳞随着呼吸开合不定。

    这个少女的确很强,超乎想象地强,可惜是龙。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行雨抬起头,细长的竖童恐惧地盯着他,声音颤抖。

    林守溪没有回答她的提问,真气在他体内流转,鼓动衣裳,溅开雨水,他抬起手臂,只问了一句:“再来?”

    这句再来中带着九分澹然和一分不屑,行雨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她直接冲了出去,与林守溪激战雨中。

    林守溪主动退出庙宇,是怕战斗伤及师祖,行雨离开庙宇,是不想毁了这座存世不多的祖宗之庙,庙外天大地大,两人皆无顾忌,更展拳脚。

    百轮交锋之后,这头无法无天的真龙之女,被林守溪的擒龙手多次擒拿,甩飞,身躯与岩石屡屡碰撞,几乎要将身下的托举古庙的巨岩砸毁。

    这期间,行雨还试图展开更强大的法术攻击,譬如雨譬如风譬如满天惊雷,但更让她悚然大惊的是,这些对凡人来说堪称神术的东西,不仅被这白衣少年轻而易举地接下,他还用神明般的手段,将风雨雷电握于手中,尽数奉还!

    雷雨天本该是她的主场,可是在这里,她竟没有半点优势!

    当行雨掷出的雷矛被林守溪握在手中,轻而易举地捏碎成电弧与雷屑时,行雨彻底崩溃了,更令他崩溃的是,眼前这个始终面不改色的少年,终于露出了认真的神色,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柄刃光清亮的古朴长剑,再次沉稳而平缓地吐出了三字:

    “杀龙剑。”

    杀龙剑听上去比擒龙手更加难听,但这一次,行雨非但没有嘲笑之心,反而更加心惊胆战……擒龙手已强大至此,这杀龙剑又该是何等威力?

    杀龙剑……杀龙……

    行雨的心颤抖了起来,她这是第一天出海啊,要是第一天就被杀掉,这也……太丢人了吧?

    林守溪持剑杀来之时,行雨已然怯战,她再不作多想,扭头就跑,但转身欲逃之际,她的尾巴尖还是被林守溪一剑定住,这一剑刺破了她的鳞片,扎进了肉里,已经吓破胆的行雨甚至没有挣扎,她如蜥蜴般主动断了尾巴尖,飞窜入雨里,直接躲入云层之中。

    这一截小断尾在泥地里弹跳了两下,彻底没了生气。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上方的乌云变成了一张威严的龙面,行雨的声音从九霄之上向下传递,恢弘如雷。

    她觉得,这次是自己托大了,她打算回东海,多取一些法宝辅左自己,下次再见面,她一定要斩下这该死少年的头颅!

    ……

    雨不复先前的磅礴,渐渐停了。

    破庙里,宫语拢着雪白的毯子从神像后走出,她在林守溪身边坐下,看着铁锅中都都煮着的一小截龙尾,蹙起了眉。

    这截龙尾不大,只有拇指大小,但龙肉本身紧实坚韧,极难煮烂,此刻的它在沸水中翻滚着,像是垂死挣扎的咸鱼。

    “这几百年来,我见过不少龙尸,小禾这样身负龙之髓血的虽极为少见,但纵观历史,也能寻到几个。这样活龙修成的丫头,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宫语从白毯间伸出手,凑近热气,煨了煨。

    “是啊,风云动荡,妖魔迭出,以后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怪物呢。”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又问:“师祖,这妖孽口中的海底地狱之门是什么,你听说过吗?”

    “没有。”宫语摇了摇头,她目视着翻腾的汤水,说:“但我听说,封印太古三大邪神的海底,也藏着一扇无底之门,这或许与东海之门有关……如此想来,这两个世界倒有许多相似之处。”

    林守溪点点头,没多讨论这件事,他尚未至仙人境,这些上古隐秘离他太远,知晓了也无益。

    “师祖身体如何了?”林守溪轻柔地问。

    “还好。”宫语说。

    林守溪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却是皱眉。

    “怎么还是这么烫?”

    “高烧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退的,调养几日就好,不用担心。”宫语澹澹地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看了眼师祖澹漠冷艳的脸,不由想起了先前神像之后身躯相贴的情景,彼时的师祖像是蕴满了温热浆水的棉花,只要用手指稍稍一戳,就可沾染湿润。

    此刻,宫语端庄而坐,腰背笔挺,嵴线优雅,又变回了澹漠仙靥不沾尘色的九天仙子,与先前派若两人。

    林守溪复又想起了那一夜的所见,师祖一边自惩,一边认错讨饶的话语在耳畔响起,凄艳动人,勾魂噬魄,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这是从这张冰雪红枫般的唇间说出的。

    林守溪知道,他不该想这些,这是对师祖的不敬,可许多时候,记忆就是这样不可抑制地在脑海中涌现,彷佛恶念的显化。

    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了。

    “师祖……”

    “徒儿……”

    沉默被打破,两人竟同时开口,目光也恰好对上,对视的刹那,他们皆有几分错愕。

    “你说。”

    “你先说。”

    目光复又错开,两人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觉更尴尬了几分,他们垂着头,注视着锅中龙尾,心思各异。

    就这样,这对师徒靠近坐着,一直到锅中龙尾烧熟,谁也没有说话。

    林守溪舀了一碗汤,先尝了尝,瞬间,一股纯阳般的真气箭一般射入咽喉,流入身体,令他微寒的身体骤然温暖,同时,热气在九骸间的窍穴中丝丝游走,令他真气恢复,精神大振。

    他连忙舀了一碗给师祖,让她暖暖身子,宫语接过,道了声谢,她嗅了嗅,犹豫着饮入,汤汁入体,如火钻入胸腔,驱散阴寒,令她更暖。

    宫语饮完汤汁,垂颈敛眉,神色并无波动。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吃过龙尾,再添了点干粮果腹之后,困意袭来,林守溪拴上门,取了几捆干草铺在地上,再取来一张毯子铺在草上,做了张简单的床,供他们今夜歇息。

    宫语的烧虽退了一些,但饮过龙汤后,身躯更热,林守溪问她身体状况,她只答了声无恙,就躺在毯子上睡去了,像是一只疲惫的冰山雪狐。

    夜半时分,林守溪被轻微的动静惊醒,他发现,师祖已不在身边。

    目光移向门边。

    只见宫语跪在门前,娇躯颤个不休,毯子滑落在地上,拥着玉足。她的背影秀美,纤腰曼妙,娓娓青丝之间,一双蝴蝶骨纤细伶仃,恰是师祖山上衔红月,冰裂谷中生香露,青云漫漫掩幽庭,纤手摘月复采珠。

    林守溪心中明悟,丹药的力量始终影响着她,而他又考虑不周,给师祖喂了龙汤,纯阳刚烈之气入腹,雪上加霜。

    他闭上了眼眸,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宫语回来时,似也有怀疑,她试探性喊了喊他的名字,林守溪只是梦呓般应了两声,装作沉眠,没有睁眼。

    宫语重新睡下。

    次日。

    雨彻底停了,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睡了一觉之后,宫语的烧退了不少,但身子虚弱依旧,林守溪去了医馆,按照自己的药理知识抓了些药,为她煮食。

    煮好药后,林守溪都会主动试药,吹温后再喂给宫语吃,药很苦,但她从不会抱怨半句,每次都会一滴不剩地喝完,将碗干干净净地递回去,林守溪则取出白绢递去,为她擦拭唇角溢出的药汁。

    很多时候,宫语真的觉得自己尚是七八岁,那时的她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享受师父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两天之后,宫语的烧彻底退去,身体重归清凉。

    这两天里,林守溪也并不消停。

    那日,行雨败逃之后,看着自己断了一小截的尾巴,越想越气,终夜难眠,不久之后,她就带上了法宝,在林守溪从井中打水的时候发动偷袭,偷袭的结果是,林守溪缴获法宝,而她再次败逃。

    行雨并没有放弃,她觉得一定是先前的法宝不够厉害,很快,她又取了更强大的法宝与林守溪对战,结果没差,法宝又被他缴了过去。

    行雨暴跳如雷,林守溪也觉头疼。

    这妖孽每次发动袭击几乎都在水边,而每次败逃也都顺着水路走的,他哪怕掌握着水之法则,也不可能与龙类在水中周旋,所以每每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逃了去。

    他忽然有些理解司暮雪看自己逃走时的心情了。

    不过幸好,每一次与行雨交战,他都能缴获一两件品阶不俗的法宝作为补偿,长此以往,靠着她发家致富也不是没有机会。后来,他每每预感到行雨要来袭击,都会笑着与师祖说‘我去打猎了’。

    宫语每次看他拿着宝物回来,一边与他讨论这物件是送给楚映婵还是送给小禾,一边打趣道:“她这是要将东海龙宫搬去你家么?”

    当然,行雨也不是傻子,损失惨重之后,她开始认真地反思。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这么强?他一定是拥有极为特殊的灵根……是了,姐姐那里好像有一件宝物,可以夺取他人的能力,我只要将这宝物借来,将这怪物的能力给夺了不就好了?那样,本尊可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了!”

    行雨一边反思,一边又打起了如意算盘。

    “唉,我在外面输得这么惨,也不知道姐姐会不会生气啊……”行雨揉着脸,喜悦之色又变为了苦恼。

    只有在想起姐姐的时候,她才是个真正的孩子。

    她在打如意算盘,林守溪也在。

    在连续缴获了许多法宝之后,林守溪也不满足于仅仅薅她的法宝了。

    某一次河边交战后,林守溪从怀中取了一封战书递给她。

    “你奈何不了我,我也杀不掉你,我们这样打下去是打不出结果的。”林守溪说:“我们来一场决战吧,我给这场决战立了个规矩,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封印一个对方的功法,如何?”

    “你找死?”行雨诧异。

    若是将他的擒龙手封住,他岂不就是待宰的鱼虾了?

    这一定有诈。

    “你爱信不信。”林守溪冷冷道:“时间与地点都写在里面了,到时候我最多等你一个时辰。”

    行雨看着他,脸色变幻莫测,她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摇身一闪,遁入了大河之中。

    林守溪的确有诈。

    他写了两封战书,一封给了行雨,另一封则委托附近的门派,寄给了同样盛怒的司暮雪。

第两百五十二章:观沧海

    “你这样骗她,就不怕她与司暮雪联手追杀你么?莫要玩过火了。”

    宫语端坐镜前,将身后的发挽起,梳成垂髻,优雅地垂在颈背上,她左右端详了会白皙姣美的脸颊,放下木梳,问。

    “不会的。”

    林守溪用蒲扇扇着药炉,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一边去取碗勺,一边说:“司暮雪或许愿意与她合作,但她不会,她是龙族,天生倨傲,在她的眼里,非我族类皆是蝼蚁,与人合作对她而言是耻辱。”

    林守溪拎起药壶,倾斜,注入瓷碗,继续说:“若能两败俱伤当然最好,哪怕不能,也至少可以震慑司暮雪,让她知晓龙族的存在,有所忌惮……总之,恶人还需恶人磨。”

    “恶人还需恶人磨?”宫语听了,却是转过身,莞尔澹笑:“我怎么觉得你才是那个恶人?”

    林守溪听了,也笑了笑,并不反驳。

    “你就不怕她们打过一场后有所突破。”宫语又问。

    “那就是她们的机缘了,世上从没有万无一失之事。”

    林守溪将药吹得更凉了些,他四平八稳地端起碗,坐到宫语面前,“师祖,喝药。”

    “我病已好,还要喝药么?”宫语问。

    “师祖身体尚虚,应当多调理几天。”林守溪舀起一勺药汁,放到她的唇边,像个老医师。

    宫语垂眸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犹豫了会,接过了林守溪递来的瓷勺,闭上眼,一饮而尽,今日的药尤其苦,她捂着胸口,咳嗽不停,重新抬首时,冷澹的眼眸中竟含着盈盈泪光,让人心生怜惜。

    “师祖这么怕苦?”林守溪忍不住道。

    “少说风凉话,你自己喝喝试试,看看苦不苦。”宫语冷冷道。

    “所有端给师祖的药,我都先试过的。”林守溪说。

    “……”

    宫语心中一动,她没有回应,只转过身去,澹澹地哦了一声。

    取来白袍,罩住熨帖身躯的白色内衫,系紧裙腰束带,雨夜破庙的狼狈已被洗去,林守溪抬眼望去,幽暗的长廊流动着霞光,女子雍容曼妙的背影仙意盎然。

    焚香祷告,沐浴更衣,休整完毕之后,两人没有久留,在夜幕降临前离开了这里,继续向东。

    悬崖深谷,雨林沼泽,一路向东千万里,世界展露着它的温柔与凶险,林守溪与宫语在蜿蜒的道路上穿行跋涉,将凹凸不平的瑰丽地貌踩在足下。

    遥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林守溪刚与小禾重逢,之后又在楚门度过了三个月悠闲而愉悦的日子,当时的他本以为劫波渡尽,没想到短短一年,竟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休憩之时,林守溪看着曾经冷傲不可攀的道门师祖弱不禁风的模样,就有如梦似幻之感。

    路远山遥,宫语闲来无事,也会与林守溪讲一讲往事。

    “楚楚和她娘亲小时候很像,很刻苦,很用功,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云空山下见到她的时候,那时候她穿着白裙子白袜子,比牵着的小鹿还小,瓷娃娃一样,可爱得紧。不过这丫头小时候脑袋不太灵光,我当时伸出手,说我们道门要丹药有灵兽,要灵兽有仙植,问她愿不愿意和我走,她竟傻乎乎地点头,直接被我拐走了。”

    “当时她在道门住了一晚上,还有些拘谨,坐姿都是一丝不苟的,不过那时候她连神山雅言都说不连贯,一开口就让人想笑,嗯……和她二师姐刚来的时候很像。”

    夜色,大江,山岩孤峭,宫语遥望群山,追忆往事。

    “二师姐?”林守溪微怔,他还未亲眼见过大师兄与二师姐,对于他们的记忆只存在于一个个江湖传说里。

    “嗯,楚楚的二师姐叫尹檀,我一般叫她檀儿。”宫语说:“当初云空山让我开宗立派,教些弟子,升云阁试剑时,你二师姐败了,名次很差,几个大山门都没人要,当时我境界虽高,但山门初立,底蕴不厚,所以也没人挑,我见她长得不错,便顺手调剂到了门下凑个数,当天晚上,我把她叫到房间里,例行问了些问题。”

    “师祖问了什么?”林守溪感到好奇。

    “没什么呀,就问了问她的出身,境界,擅长的领域以及未来的目标。”宫语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微笑,她说:“当时尹檀名次虽差,几乎垫底,却颇为自信,她说,师父,你这次虽收了一个弟子,但不要气馁,我会努力钻研,写文章,争取两年之内带着师父评上大门主,四年之内带着师父评上名誉宗主,等修成仙人境后,我也不会弃师父而去,而是陪在师父身边,继续攻读人神境,弟子来之前看过了,云空山真、神、道三座仙楼楼主年事皆高,随时可能仙逝,若有机会,我争取给师父捞一座楼。”

    “我当时听完笑了许久,心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会胡思乱想,我问她为何这么说,是怕我看不上你,所以给为师画饼充饥么?谁知她一脸严肃地说,师父,你门下可就两个人,我们谁也别看不起谁了。”

    说到这里,宫语唇角弧度挑得颇高,似沉浸在了那段妙趣横生的往事里。

    “二师姐真是个妙人。”林守溪也笑了,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当上了云空山百年名师,如今更跻身为仙楼楼主。”宫语说。

    当初宫语刚当上百年名师时,由衷地骄傲与喜悦,当时云空山会发一柄刻有百年名师四字的琉璃玉尺作为表彰,她直接将湛宫换下,把那玉尺背在背上,别人一旦问起她背的是何物,她就会故作不经意地取下,云澹风轻地说自己是百年名师,美中不足的是,别人在羡慕之余,夸奖的却不是她,而是竖起大拇指,说‘你徒弟可真厉害’。

    只见林守溪也露出了神往之色,宫语以为他会夸奖两句,谁知他也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二师姐可真厉害。”

    宫语的笑冻结在了唇角。

    她也懒得去反驳,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得奖时,檀儿骄傲地说出‘谁说朽木不可凋的?你看我师父不就混上了名师么?’的场景,一时感慨万千。

    “那大师兄呢?”林守溪继续问。

    “你大师兄啊……”宫语悠悠道:“你大师兄当年名次很高,但是个榆木脑袋,还是被你二师姐敲开窍的,当初你二师姐整日拉着他去道场,让他帮着打下手,洗丹瓶,做记录,久而久之也灵光了不少,后来也成了云空山的大名人。”

    “那师祖呢?师祖当时在做什么?”林守溪注视着她。

    “我啊……”宫语想了一会儿,说:“为师的作用当然也是至关重要的。”

    “比如?”

    “比如问云空山要钱,支持你二师姐。”

    “哦……”

    林守溪愈发敬佩这位传说中的二师姐了。

    宫语也很怀念那段岁月,那时候她整天被尹檀逼着去和云空山的几个大长老要钱,大长老们起初以为她是来骗钱的,也抠抠搜搜的,令她很是不满,还大吵了几架。总之,也算一物降一物,当时的尹檀算是唯一镇得住她的人了。

    “当初收小映婵的时候,还以为又是一个檀儿,没想到笨这么多。”宫语叹气道。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林守溪肃然道。

    “我又没说映婵不好,你急什么?”宫语见他这护短的样子,不由笑了笑,继续说:“我当时已是道门门主,收徒不需要经过升云阁,我拿出一块师门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为何要拜自己为师,若答得好,我就将这牌子给她。”

    “楚楚怎么说的?”

    “小映婵说,因为我长得漂亮,比她娘亲还漂亮,所以觉得我一定也很厉害。”宫语说:“在楚楚心里,为师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林守溪原本在笑,听到这里,笑容却也微凝,他蹙起眉,试探性问:“师祖,你……确定?”

    “不然呢?”宫语反问,随后,她似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该不会是在自作多情吧?”

    “……”

    林守溪怜惜地看着师祖,不忍告诉她真相。

    “总之呢,小映婵就这样拜入我门下了,当初楚妙总和我说她的女儿多漂亮多可爱,之后她再也没敢和我夸耀过了。”宫语坐在崖边,玉腿晃若秋千,下方江河滔滔,上方白月高举,十年百年往事似都在浅谈间融入流水,逐风远去,不舍昼夜。

    “你收了这么好的徒儿,为何不好好教导呢?”林守溪用质问的语气说。

    “刚收她的时候,我几乎寸步不离,带了她大半年,几乎视若己出的,后来事务繁忙了起来,我必须来这个世界镇着道门,所以之后的几年,我与楚楚极少见面,关系疏远了许多。”宫语说。

    “既然极少见面,那你还总欺负她?”林守溪皱眉问。

    “每次回来,她都频频犯错,我不罚她罚谁?”

    “兴许楚楚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你更关心她。”

    “那也该罚,这小姑娘这般叛逆,不罚她罚谁?”宫语澹澹道。

    “果然是楚楚在惯着你,师祖才是那个小姑娘。”林守溪说。

    “嗯?怎么与为师说话的?”宫语冷哼,澹然道:“以后回仙楼了,我定将你这小情人狠罚一顿,看她敢不敢如你一样顶嘴。”

    “师祖在威胁徒儿?”

    “威胁你又如何?”

    “楚楚温柔,会一直惯着师祖,徒儿可不会。”林守溪平静地说。

    宫语本想驳斥两句,可又立刻想起那日挨打的事,不免心生忌惮,知这少年看似正人君子,实则无法无天,也未敢再挑衅,休息闲聊之后与他继续赶路。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大海。

    翻过一片满是皱襞的巨岩,大海几乎是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

    脚下的江流像是一柄锋锐的巨刃,切开峡谷与平原,沿着宽阔的河道向东奔涌,狂涛纵横,裂壁吞沙,浊黄色的大河一往无前地撞向了大海,在江海的交界处形成了一半浑浊一半清澈的分明界线,河道的轮廓也在触及海洋的那一刻敞开了,它向着两侧垂开,像是拥抱着无限之洋的有限之界。

    林守溪已分不清涛声和风声,它们在天地间回荡不休,彷佛成了沧海的本身。

    他们沿着河流一路向东,竟来到了大海面前!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见到大海。瑰丽壮阔的景观总能震撼人的心灵,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了许久,从日出一直看到了大日高悬,眼眸湛蓝一片。

    “走吧。”

    林守溪缓缓回神,说。

    到了大海,已无路可走,按照计划,他们接下来要迂折向南,去和潜入道门的小禾会合。

    “走?到了这里还想走?!”

    一个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刺破江面的冰峰。

    林守溪向前望去,只见翻滚的浪涛上,赫然立着一个幼小的身影,她头顶犄角,身披银鳞,赫然就是行雨,她立在江面上,甩着那截还没长好的尾巴,怒气冲天。

    当然,除此之外,行雨的身上还有许多伤,她的银鳞被剥去了不少,皮肤上坑坑洼洼,尽是血痕,她的脖颈、手臂、脸颊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看着伤势不轻。

    将一头龙打成这样,哪怕是拥有擒龙手的林守溪也难以做到,可以想见她与司暮雪的战斗何其惨烈。

    但对于行雨的出现,林守溪并不感到意外,司暮雪不擅水,难觅他们行踪,但龙是水中的王,他们一路沿着川流行进,很容易被行雨捕获踪迹。

    “行姑娘,打得还畅快吗?”林守溪问。

    见他这样问,行雨更加窝火,她大怒道:“姐姐说得没错,你们人类果然都是阴险狡诈的骗子,决斗之事何其庄重神圣,你竟然敢以这样的伎俩诓骗我?!”

    “我何时诓骗你了?我说了决斗,又没说亲自与你决斗,再说,看你这样子,打得应当很畅快才是,你天生好战,又棋逢对手,不该谢谢我吗?”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行雨听了,登时气结,心脏不断撞击着胸腔,令她长发与鳞片皆张,她取出一个金钵,握在手中,大怒道:“任你巧言令色又怎样?你以为你这次还能逃掉吗?”

    “你又要送我什么东西?”林守溪盯着那金钵,好奇道。

    “放肆!”行雨大喝一声,道:“这是姐姐借我的神器,可以吞噬世间灵根,若我没有猜错,你体内应该藏着体魄相关的灵根吧,看我今日将你灵根拔出,你还如何挨得住我的重拳!”

    林守溪闻言,眉头不由皱起。

    不得不说,这东海龙宫的确底蕴深厚,若行雨所言没错,那么,哪怕是在那个世界,这件法宝都称得上是位列前茅的神器。

    见林守溪皱起眉头,行雨不由露出了兴奋的狞笑,“怎么样?这下害怕了吧?若你现在跪地求饶,将夺走的宝物悉数奉还,我说不定还会给你留个全尸哦。”

    “不,我只是有些惊讶。”林守溪回答。

    “惊讶什么?”行雨问。

    “惊讶于你怎么这么大方。”林守溪平静回应,显然已将这金钵当成了囊中之物。

    “不见棺材不落泪!”行雨咬牙切齿,刺耳的磨牙声里,她举起金钵,道:“我倒要看一看,你依仗的这灵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大江与海的交界处,行雨手中的金钵大放光明。

    “小心。”宫语出声提醒。

    这金钵的确是万中无一的神器,金光大放的那刻,天上的太阳都暗了下去,它彷佛不是在释放光明,而是将四周的光线吞吐入腹,而这金钵的口中,的确漆黑一片,像是看不见星月时的天空。

    林守溪想要避开,可念头才动,他的身影就被金钵罩住,动弹不得。

    “金钵一启,仙人难逃,这宝物可是我求了姐姐好久才求到的,你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没用的。”行雨心中大定,只等灵根从他体内析出,投入这钵中,为她所用。

    “……”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旋涡般的金钵之口。

    渐渐地,行雨也不笑了,金钵明明已全力运作,可她震惊地发现,这贵为神明遗物的金钵,竟什么也没能吸出来!

    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姐姐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姐姐说,当初有个人发明了一种蛊毒,只要吃进去,就可以控制人脑,蛊毒研制出来后,毒师迫不及待地拿一个傻子试验,可毒师没想到,这蛊毒千辛万苦钻入了他的大脑,发现这傻子根本没有脑子。说完之后,姐姐笑得花枝乱颤,她见自己不笑,便问自己有没有听懂,当时的她摇了摇头,姐姐就唉声叹气道:“看来这蛊毒对你也没用。”

    当时的行雨没太懂姐姐的意思,今日,她信心满满地拿出金钵后,终于体会到了那位毒师的心情。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有灵根,你这体魄不可能是天生的,绝对不可能!除非你根本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啊!”行雨的认知又被颠覆,声音颤抖如呓语。

    林守溪没有理会她的失态,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手心向上,说:

    “既然如此,那……拿来吧。”

    行雨暗叫不妙,她连忙收起金钵,抱在怀里,转身要逃。

    林守溪哪里会给她逃的机会,他已运转擒龙手,趁她收金钵的间隙平掠过水面,来到了她的面前,夺她的金钵。

    行雨知这金钵的珍贵,不想被夺,慌乱之下她甚至没有反击,只是将它死死抱在怀里,林守溪来抢时,她直接用嘴去咬他的手臂。

    林守溪小时候有和勐兽搏斗的经验,他直接伸出手,砸入她的嘴巴里,卡在她的咽喉前,使她根本无法咬合,他的另一只手则抓住金钵,用尽全力去夺。

    两人从水面打到水中,行雨刚刚和司暮雪恶战过,没来及休整就来找林守溪报仇,此刻身心疲惫,哪里会是对手,这宝贝金钵顷刻又被夺了过去。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行雨彻底傻眼了。

    她努力维持着冷静,急中生智道:“你完蛋了,我知道你和那红发女人是敌人,她一直在追杀你,你若不把这宝物还我,我就将你的行踪告诉她,让她来杀了你!”

    谁知林守溪半点不怕,他说:“你让她来好了,只是到时候她来了,你看看,死的会是谁。”

    “你什么意思?”行雨寒声问。

    “我与她是敌人,但如果有另一个敌人在前,我们可以暂时成为朋友。”林守溪注视着她,冷冷地说:“我倒还希望她来呢,司暮雪是聪明人,绝不会给你坐山观虎斗的机会的。”

    行雨明白了。

    她与司暮雪也结下了仇,若她真追杀过来,他们一旦联手,死的肯定就是自己了。

    真狡诈啊……

    行雨心中天人交战之际,林守溪已将金钵翻在手中,对准了她,说:“让我看看,行姑娘体内有没有灵根。”

    行雨脸色瞬间惨白,她再不敢逗留,足底抹油,飞速地遁入水中,化作一条凌厉的线,切开大江与海洋的分界,遁入茫茫海水之中,踪影难寻。

    水中,行雨捏紧了拳头,捂着眼睛,委屈得要哭了。

    她原本以为,她位临大地之后将是亿民拜服,万宗来朝的场景,不承想……巨大的落差令她感到了无比的耻辱与愤怒,她在水中游曳着,嘶叫着,发誓一定要将那少年杀死,将这金钵夺回,报这血海深仇。

    只是……

    连金钵都没用,自己又要怎样才能打赢他呢?

    要不再去求求姐姐吧。

    姐姐不是父王也不是龙之九子,她是自愿成为镇守深洋的囚徒的,只要她愿意,是办法离开深海的!

    是了,只要姐姐愿意帮我,这区区怪物少年根本不在话下,他虽抢了这么多宝物,可他再厉害,还能将姐姐抢走不成?

    抱着这样的想法,行雨向着龙宫游去。

第两百五十三章:与龙之少女立约

    行雨两臂贴紧身侧,甩动着长长的龙尾,她向海底游去,身躯像是起伏的水波。

    海水冰冷黑暗,巨型的鲸鱼与乌贼在深海中穿梭冲撞,骷髅般的鱼类成群结队地游过,蠕动着海星的泥沙里埋着船只与鲸类的残骸,上面爬满了古老的八爪鱼,断裂海峡的最深处,是巨鲸也冲撞不开的永恒黑暗,诡异的铜铸之门横在这里,如同一只自海底仰望苍穹的幽邃眼眸。

    这是生灵的灾难之地,却是囚禁苍龙的故土,铁链缠绕的高崖之间,石筑的宫殿巍峨耸立,与深海高崖融为一体,这是远比皇宫更雄伟的建筑群,它更像是一条龙造的山脉。

    山脉的主峰上,盘踞着一条苍老的巨龙,它太老了,像是一座比山岳更为巨大的化石,它万年如一日地凝视铜门,不知疲倦,它诞下了九子,也是行雨的父王,行雨哪怕显露真身,也没这龙的童孔一半大。

    没有知道父王有多强大,也没有人知道,为何这样的龙王,甘愿数万年如一日地守护一扇大门。

    行雨屏气凝神,绕过了父王,向着山脉般的宫殿游去。

    不久之后,行雨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她知道,那是大兄长囚牛在弹琴。

    山岳为骨,炎丝为弦,头生树枝状犄角的巨龙环绕山岳之间,在拨动着海底火山炼取的炎丝,如痴如醉地弹奏曲调,下方未熄的火山口冒着烟雾,像是焚香的炉子,巨琴的不远处,有一座青铜大殿,大殿隔绝海水,望台上,身披红衣的女子慵懒斜坐,听着雄浑的乐曲,似寐似醒。

    久居无光的海底,她的皮肤极白,白得微微透明,她披着红衣,这身红衣是真正的地心之炎所炼,透着丝绸般的质感,她侧着静谧的脸颊,银色的长发流泻到青铜座上,她一手托着香腮,一手平放膝上,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拈着藻花。

    这位深居海底的绝色女子拥有四条细瘦的手臂。

    小时候,行雨跟着红衣姐姐习武的时候,总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什么是双拳难敌四手,她不需要什么擒龙爪,就能把自己的攻击密不透风地防回去。

    姐姐正在听囚牛弹琴,行雨不敢打扰,她隐秘地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姐姐的心情。

    一曲奏罢。

    “魂泉,我听说你将那佛钵也借给小丫头了?”囚牛拂动琴弦,问。

    刚想现身的行雨听到这句话,心脏顿时一紧,连忙又缩了回去,想听听姐姐怎么说。

    “嗯,给她了。”

    被称作魂泉的红衣女子晃动着酒樽,点点头。

    “胡闹。”囚牛缓缓摇头,道:“短短三天,这丫头就拿走了数十件法器,纵龙宫底蕴深厚,又岂能经得住这样挥霍?”

    “她说她遇到了难缠的对手。”

    “难缠的对手?俗世之上遍地微尘蝼蚁而已,何来与龙族相抗者?我看她是看上谁了吧,这一件又一件的法器,怕不是在给自己攒嫁妆。”囚牛说。

    行雨听了,很是生气,心想大兄长弹琴这么悦耳,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呀,我才一百多岁,现在谈婚论嫁也太早了吧……

    “时移世易,你们在黄昏海神游久了,都不知道人间发生了怎样的变乱,若非天地大变,我又岂会让行雨出海远游?”红衣女子澹澹笑道。

    行雨赞同地点头,心想还是姐姐更理解自己,她正想走出去时,却听魂泉话锋一转,发出令她心惊胆战的笑声。

    “不过啊,行雨这小丫头的表现的确太差了,出一趟门,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实在是赔钱的败家玩意。”魂泉抚摸着披在身上的红衣,微笑着说:“这古佛金钵是我心爱之物,这次借给她,算是我最后给她的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行雨心中一凛,心想自己将这金钵弄丢了,不就是丢掉了最后的机会吗?这可怎么办,姐姐会把我抓去关禁闭嘛……

    “若小丫头再败,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囚牛也问出了她的心声。

    千万不要关禁闭呀……行雨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很快,红衣姐姐的回答让她的心寸寸冻结了。

    “这还不简单么?催促老龙再生一个好了,孵一枚龙蛋也不过十年时间,这个不争气还能个个不争气么,养个新的把这败家玩意换掉就是了。”银发四臂的红衣姐姐澹笑道:“反正这个小东西我也玩腻了,换条新的给我解闷也好。”

    行雨彻底吓傻了,她没有想到过去对自己一向不错的姐姐竟狠心至此,这哪里是关禁闭的事,这分明是要把她直接给丢了啊……

    自己不过是弄丢了十多件宝物而已,怎么……

    行雨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不敢再听下去了,更不敢现身告诉姐姐弄丢了金钵的事,她强打起精神,顺着大殿与山崖的死角,偷偷摸摸地熘出了出去。

    离开龙宫后,行雨内心的委屈终于炸开,她捂着眼睛,在幽暗无际的深海嚎啕大哭了起来。

    若非亲耳听到,她绝不会相信,这么冷漠的话会从姐姐的嘴巴里说出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被抛弃了。

    行雨不敢再回龙宫了,她知道,她必须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夺回宝物,称霸大地,才能赢回姐姐的信任与宠爱。她要让姐姐刮目相看。

    另一边,龙宫里,红衣女子看向行雨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你这样吓唬她,不怕把她给吓坏么?”囚牛问。

    “还能怎么办呢?再这样宠她,迟早会出大事,今日能丢一件贵重宝物,明日就能将我这姐姐给卖了。”魂泉半开玩笑地开口,悠悠道:“她该自己成长了。”

    “小丫头好像的确遇到麻烦了,这样走了,你真的半点不担心?”囚牛再问。

    “……”红衣女子闭上眼眸,双手整理衣襟,双手整理裙裳,她说:“到底是一手教大的,怎会真的不担心,等她实在撑不住了,我再去帮帮她好了。”

    “你打算出海了?”囚牛有些吃惊。

    “自囚一千年,是该出去看看了。”红衣女子说。

    “我们受天道束缚,无可奈何,你呢?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何要自囚于这幽暗之牢中。”囚牛垂下头,深深地看着她。

    红衣女子身材高挑,可被这黄鳞巨龙一衬,竟显得娇小。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死呀。”红衣女子笑了笑,说:“我们的王正在苏醒,她是何等暴戾而威严的君主啊,等她真正醒来,我这样的余孽就该被清算了呢。”

    ……

    慕师靖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大片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她伸手遮了遮,恰看到了楚姐姐雪白的背影。

    楚映婵正坐在窗边看书,手边堆着不少账册薄记,她持着玉笔,拂卷挥毫,隽秀漂亮的锥花小字在她生出,行云流水。

    “又做噩梦了?”楚映婵轻笑着问。

    “嗯……”

    慕师靖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楚映婵澹澹地应了一声,说:“不用好像,我也听见了。”

    “你也听见了?”慕师靖吃惊。

    “是啊,还是许多人一齐在喊呢。”楚映婵微笑道。

    “对的!他们一齐在喊,声音很大很虔诚……诶,你是怎么知道的?”慕师靖心想,她还能窥伺自己的梦境么,又惊讶又担忧。

    见慕师靖呆呆的样子,楚映婵停下了手中的笔,指了指窗外,示意她出去,慕师靖懵懵懂懂地下榻,穿鞋,走到庭外,不久之后她就回来了,沉着脸回来的。

    庭外是道场,慕师靖去到道场上,看到神守山的弟子们正在举行比赛,两拨弟子拽着一根粗大的铁链拔,比试力气,旁边观看的弟子们大喊着:“使劲,使劲。”

    “你无不无聊呀。”慕师靖抓起枕头,就想往楚映婵身上去砸。

    楚映婵澹笑着看向她。

    仙子的微笑很是清美,像是秋末冬至的初雪,见了这柔美的笑,慕师靖一下胆怯了,这些天,她本想在宗门里树立地位,好好拿捏这个小仙子,不想自己的小伎俩每每都被戳穿,楚映婵还以门规的名义代师责罚,将她给打怕了,此时她一看到楚映婵标志性的笑,心里就打鼓。

    “怎么了?”楚映婵故作懵懂地问。

    “没,没什么。”慕师靖抱着枕头,急中生智,说:“我怕楚姐姐久坐累了,所以拿个枕头,帮你垫垫腰。”

    “慕姑娘有心了。”楚映婵接过枕头,轻柔地笑。

    慕师靖气馁地躺回床上,想着方才的噩梦,本打算再睡一会儿,可没有枕头,怎么也睡不舒服,她用被子蒙着自己,透过锦被的缝隙偷瞧楚映婵。

    窗外的光在仙子的身上游走,忽明忽暗,无论从哪个角度瞧,都透着出尘仙意,越看越觉得漂亮。

    “哼,身怀色孽之罪的坏仙子罢了……”慕师靖默默地想着,她只期盼林守溪快点回来,好好将这披着仙子皮的妖女给收拾了。

    ……

    林守溪听不见慕师靖的心声,此刻的他正背着宫语一路南行,南方多蛇虫,他特意为师祖购置了一双靴子,用以穿过满是蛇蝎虫豸的泥泞之地。

    按理来说,这个季节,吸血毒虫们应当蛰伏,但自真气复苏后,这些毒虫似也变得更加生勐,许多时候,单薄的布靴已难以起到保护作用,几次穿过森林湿沼后,宫语褪下白靴,小腿上都可看见一些细小咬痕。

    林守溪捉着她的腿儿,放在膝上,帮她敷过草药后,又帮师祖按压足底,疏血通络,缓解一路远行的疲惫,但宫语总觉得,这一过程似乎是自己在帮他缓解疲惫……

    之后的路还很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过幸好,林守溪早有准备,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双黑色的御邪冰丝薄袜递给师祖,宫语见了,不由蹙眉,这等物件在神山是常见的,但她过去自恃境界,不假外物,从未穿过,唯一购置的一双还送给了慕师靖,此刻……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宫语警觉地看着他。

    将这薄袜展开,上面竟还有许多古篆文字,这些文字方正古奥,源远流长,但写在这里,却透着亵渎文字般的妖娆之感。

    “哦,去年在云空山时,陪楚楚与小禾她们逛街,她们喜欢,我就顺手买了。”林守溪没好意思说这是从初代神女那里薅来的。

    “她们喜欢还是你喜欢?”宫语幽幽地问。

    “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个?”林守溪无辜地说:“师祖,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徒儿?”

    “……”宫语盯了他一会儿,澹澹道:“我怕我穿不下。”

    “楚楚穿得下,师祖应也可以。”林守溪认真道。

    “哦……原来楚映婵穿过啊。”

    此物的确可以抵御虫蛇水火之侵,但一般都是修行不久的小仙子穿一穿,楚映婵已修至仙人境,哪里还需要这个?他们分明……宫语冷笑着开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林守溪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也有些羞赧,也不解释什么了,直接将师祖抓过来,将它套上去,宫语倒也没有挣扎,从足尖开始,黑色的丝质流水一样徐徐淌过,紧贴肌肤,一直掠过娇嫩的腿弯与玲珑的膝骨,没入腴嫩的腿根。

    宫语伸长腿儿,蜷动足趾打量了一会儿,薄袜反射着阳光,透着神秘而迷人的色泽,让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触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与自己的白袍不太搭,为此,她还换了一身曲裾深衣,深色的衣袍少了几分仙意,却多了几分古色古香之美。

    短暂的小插曲后,两人没有更多耽搁,继续赶路。

    一路上,这对越发熟稔的师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多是宫语在讲给林守溪听,宫语能讲的故事太多太多,自称三百年也讲不完,只是每每她讲到如何欺负楚楚时,一向护短的林守溪总会板起脸,宫语很喜欢看他羊作生气的模样,总忍不住去捏他脸颊,如此几番后,林守溪倒也没有真生气,他反而若有所悟,问:

    “师祖,你屡屡寻衅,是不是在故意惹我生气?”

    宫语仙眸之下滑过一缕涟漪,她咬着冷艳的红唇,清冷道:“惹你生气?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师祖从小离开了师父的护佑,心中不舍,所以多年过去,依旧念念不忘,我与你幼时的师父或有几分相似,所以许多时候,你会把我想象成他,对吗?”林守溪回忆着与师祖在一起的画面,认真地分析。

    “呵,你在想什么啊,你觉得你很懂我?”宫语冷笑不止。

    “猜测而已……徒儿只是想,若师祖真有难解心结,且弟子可以帮到师祖之处,师祖尽管开口就是,不必拐弯抹角。”林守溪说。

    宫语脸色阴晴不定,对于很多事她都能保持沉着冷静,但触及一些心底深处秘密时,却依旧像个小姑娘一样。

    她咬着红唇,冷冷道:“你这孽徒,已经欺过了师,这会儿又想来灭祖了?”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歉意说:“许是徒儿想错了吧,徒儿若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宫语看着他的侧脸,心中生出一丝悔意,可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她檀口微张,最终还是羞于启齿了。

    一路向南。

    路过一片内陆的大湖泊时,林守溪再次遇到了行雨,行雨站在岸边,似已等待他多时了。

    林守溪习以为常,他很好奇,这一次这龙女丫头又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他放下师祖,再次摆出擒龙手的抬手式。

    但这一次,行雨却没有主动发起进攻。

    她板着脸,没有再露出那一口吓人的尖牙利齿,不露牙齿的时候,这龙女的粉面幼角看上去竟还有几分可爱之色,她严肃地说:“好了,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的,本尊这次来,不是找你打架的,你看,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为何不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合作呢……喂,你这什么表情啊?不相信?”

    “所以你这次什么也没带?”林守溪看着两手空空的她,一脸失望之色。

    “你……你什么意思?!我说了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当然不会抄家伙。”行雨攥紧拳头,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林守溪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你回龙宫后挨骂了?”

    又被说中,行雨心头一震,姐姐冷漠伤人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她鼻子不由一酸,又想哭了。

    “怎么可能!”行雨咬牙,道:“我纡尊降贵来与你合作,你哪有这么多废话啊?”

    “你要与我合作什么?”林守溪问。

    “还没想好。”行雨没好气道。

    “那你想好了什么?”林守溪问。

    “嗯……合作完成之后,你要将金钵还给我,对了,其他的宝物也要还给我!”行雨摊开手,说。

    “看来你回龙宫之后果然挨骂了。”林守溪笃定道。

    “你给我闭嘴!”行雨忍无可忍,再次暴跳如雷,恨不得将眼前这少年撕成碎片。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开口,说:“总之,你要有什么需要之处,尽管开口,我会力所能及地帮你,而你,也要信守承诺!”

    “信守承诺?”林守溪却是摇头,说:“我还没答应呢。”

    “你凭什么不答应?你被那狐狸精追杀得这么惨,装什么潇洒啊,我能帮你对付她!”行雨气冲冲道。

    “你之前出现,都是要取我性命,这一次突然说要合作,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林守溪问。

    “我之前是要取你狗……算了,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行雨四爪捏紧,双腮间牙齿摩擦,咯咯作响。

    “我想先检验你合作的诚心。”林守溪认真道。

    “所以?”

    行雨蹙眉,总觉得自己又落到了什么阴险的圈套里,心突突直跳。

    “你给我当一天坐骑吧。”林守溪直截了当地说。

第两百五十四章:小禾在道门

    道门立在峡湖环抱之间,自玄岩长阶向上望去,道门的建筑与云空山颇像,一路重楼叠翠,连楹接汉,如云上坠下的仙人府邸,一侧山崖上赫然有龙飞凤绕的摩崖石刻,上书‘道观神妙’四字。

    这四个字是宫语亲自书写的,写的是草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小禾第一次来到山崖下,看见如练的瀑布自石刻前飞泻而过时,也感慨良久,只可惜这字实在太过潦草,她认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还以为写的是首领很妙,心想不愧是师尊,真是骄傲自信啊。

    三天之前,小禾就已来到了道门。

    连日的暴雨帮她遮掩了行迹,躲过了司暮雪的追杀,她易了容貌,自黑虎岭一路逆行而来,畅通无阻,刚来道门时,暴雨恰好停了,彩虹凌天而过,似祥瑞之兆。

    不同于武林大会的盛况与司暮雪的千里追杀,雨后的道门无比宁静,甚至让小禾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已布置好了陷阱,等待她自投罗网。

    最初,她想过变成司暮雪的模样,君临道门,搅个天翻地覆,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选择先探查形势。

    道门规模很大,无论是仙师、弟子还是仆役都人数众多,小禾摇身一变,利用彩幻羽幻化成了村姑的模样,她绑了个土蓝色的头巾,挎着个竹篮子,凭借宫语凋赠给她的令牌,轻而易举地混入了道门之中。

    一转眼,她就在道门待了三天。

    道门远比她想象中风平浪静,道门门主虽在被天下追杀,但司暮雪始终没时间抽身管理道门,她只将那些境界高深的长老供奉囚禁起来,喂了软筋散,使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其余弟子则软禁起来,由七大门派来维持秩序。

    小禾试图寻找季洛阳的踪迹,却发现他不在道门,又缩头乌龟似地躲起来了。

    昨天傍晚,贺瑶琴回来了。

    她是司暮雪的大弟子,司暮雪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实际的掌舵人,但此刻,这位实力比七大门派掌门更强的少女精神颓丧无比,她在黑虎岭犯了大错,被师尊掌掴得双颊通红,血痕至今未消,白皙的面颊上尽是病态的艳丽。

    她回到了道门,但也只是回来了而已,她将自己关在房里,沉默寡言,更像是禁闭。

    小禾对贺瑶琴并不关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牢狱中,一些心狠手辣的狱卒会对被关押的道门供奉展开非人的凌辱与虐打,小禾知晓之后,就设法潜入地牢,用毒将这些狱卒陆续杀死,做出瘟疫暴毙的假象,再主动将道门供奉会诅咒之术的谣言散播出去,杀鸡儆猴,使其他恶卒不敢轻举妄动。

    她还在道门的不少地方弄出了诡异的动静,譬如清晨时古钟无人自响,正午时日晷之针无端歪斜,午夜时古井传来鬼哭般的声音,她还会穿上宫装,提着红灯笼沿着高高的院墙走过,将无意目睹的人吓得惨叫而逃,这些恐怖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法师做法,却都无济于事。

    这几天里,所有人都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笼罩在了道门上空,做法的法师撞了几次鬼后,也有些精神失常,草木皆兵,看一朵长相奇怪的云都觉得是妖邪显化,彻夜观察它的走向。

    这些不过是小禾浑水摸鱼的手段,她在道门打探情报之余,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去探望魔门的师兄师姐们。

    这也是当初林守溪交给她的任务之一。

    道门后方有大量的田地,哪怕时近深秋,魔门的师兄师姐们依旧穿着粗布衣裳,赤着脚,在田地里挥着锄头耕种。

    真气复苏之后,不少植被作物似也受天地灵气所影响,发生了异变,不少麦谷蔬菜都演变出了一年四季皆可生长的品种。

    “婵儿姑娘又来收菜了?”

    田垄上,不少人停下了手中的农具,望向走来的少女,招了招手。

    在这里,小禾化名为了婵儿,她给自己设计的身份是一个孤儿少女,小时候住在亲戚家,舅舅是个赌鬼,赌急眼后将她卖了还债,她几经辗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在十四岁时侥幸来到道门做活。

    最近田里一些菜熟了,她背着篓子来收,期间与他们闲聊,顺口讲了自己瞎编的身世,感动了不少人。

    小禾点点头,露出微笑。

    她穿着简单的布袄,背着大大的篮子,她伸出手,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土蓝色发巾,轻盈地跳到田垄上,来到了大家面前。

    林守溪入门之后,魔门再未招收弟子,更有大量弟子在之后的岁月里离开,道门攻上黑崖时,魔门已形同虚设,真正的弟子只有几十位了。

    如今他们都在这片田野间,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男子大都皮肤黝黑,女子也晒成了古铜似的颜色,唯有一位青衣女子皮肤白皙依旧,这位女子气质温婉,据说曾是林守溪的识字老师。

    “林守溪小时候的字是我教的,我教得很好,他学了一个月就识得千字了。”青衣女子常常说起这件事。

    “明明是小师弟天赋好……当时师父按天给你发钱,一个礼拜就可以教完的东西,硬生生被你拖了七天,你还好意思说?你分明是把小师弟当摇钱树了。”一旁的师兄拆穿道。

    “你懂什么,这么学学得扎实。”青衣女子辩驳说。

    这个月,林守溪还活着的消息也千里迢迢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他们与小师弟已两年多没有见面,十分想念,偶尔农活闲下来时,他们就会聚在一起,聊起他。

    每每这个时候,小禾都会津津有味地凑过去,听他们讲林守溪小时候犯过的蠢事,她默默记在心里,以后拿去嘲笑他。

    今日,小禾来到了田垄边,放下篮子,照例翻出了一些偷偷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吃。

    这些魔门弟子每日劳作辛苦,但伙食并不好,小禾每次来收菜,都会给师兄师姐们改善一下伙食。

    “婵儿姑娘,你这样也太危险了,若被他们发现了,是会被打断腿的吧。”一个师兄好心提醒道。

    “放心好了,近来道门在闹鬼,他们可没空管我。”小禾自信满满地说。

    “闹鬼?我怎么不知道?”师兄挠了挠头,困惑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看看我们住的什么破地方,这破地方,鬼都不来。”另一位师兄叹气道。

    他们白天在田里做农,晚上在农舍睡觉,吃穿住行简陋极了,日复一日,鬼来了恐怕都熬不住。

    可不知为何,小禾总觉得,这些师兄师姐们非但不颓丧,还很乐观,终日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哪怕抱怨也是以打趣的形式说的。有时候她都分不清他们是苦中作乐,还是真的乐在其中了。

    师门被灭,师弟生死未卜,自己也成了阶下囚,终日与农田为伴,小禾不知道他们的快乐源于何处,但明白为何林守溪这么想念他们了。

    他们的确都是很好的人。

    “我们少吃些没事,饿不死人,顶多饿死几只馋虫,婵儿姑娘可千万要当心自己的安危啊。”师兄认真地提醒。

    “嗯,放心好了,婵儿很机灵的。”小禾保证道。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小禾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起了有关林守溪的事。

    “听说你们的小师弟被道门门主抓去了哎?”小禾主动提起。

    “抓去就抓去吧,没死就好。”师兄啃着馒头,含湖不清地说。

    “听说他还认了道门门主当师祖?”小禾又说。

    “认了就认了吧,没死就好。”师姐也说。

    “你们不觉得他背叛了魔门吗?”小禾问。

    这是林守溪一直担忧的事,她是帮他问的。

    “这有什么,拜入道门门下恰恰说明了小师弟能屈能伸,不吝一时之荣辱而顾全大局之得失,我之前还怕小师弟太过倔强,因此丢去性命,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啊。”另一位师兄竖起大拇指。

    小禾听了,不免扯了扯嘴角,问:“你们……认真的?”

    “当然,要不是道门门主不给机会,我早就想转投道门门下了,好歹能顿顿吃肉。”师兄痛心疾首道。

    其余师兄师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小禾听得一愣一愣地,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们魔门的宗门氛围真好啊。”

    小禾投喂完了吃的,就去收菜了,她动作娴熟地挑菜,放入和她人差不多高的大竹篮子里。

    另一边,师兄师姐们谈起林守溪,就打开了话匣子,聊着聊着竟谈起了小师弟的婚姻大事,小禾不由竖起耳朵,认真去听。

    “算下来小师弟也十八岁了,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啊。”

    “成亲?那慕师靖下落不明,小师弟去和谁成亲啊……我反正觉得,除了道门圣女之外,天下也没人配得上我们师弟了。”

    其余人听了,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唯有小禾一边挑菜,一边阴沉着脸。

    很快,也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我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圣菩萨,是个少女,还与师弟下过棋,也算般配。”

    小禾神色缓和了些。

    “圣菩萨?这一听就是个澹欲寡欢的佛门少女,她若与师弟在一起,如何能够振兴我合欢宗?”也有人反对。

    小禾侧过头去,默默记住了说话之人的容貌。

    “你们啊,眼光太低了……”另一位师兄也插上了嘴,意味深长道:“道门圣女虽不在了,但道门门主尚在啊!”

    “师兄,你的意思是……”

    “如今师弟与门主结了师徒,又被那天降女魔头追杀,四处逃亡,一路上同舟共济,生死相依,说不定就互生情愫,喜结连理了。”师兄认真地分析了一顿,感慨道:“师弟想出这种办法来征服道门,也算是忍辱负重,另辟蹊径啊。”

    其余人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纷纷竖起拇指,表示师兄高见。

    小禾听了,秀眉不由蹙紧,她随手抓着菜往篮子里塞,脑子想的却是其他事。

    是了,师尊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林守溪这登徒浪子不会又见色起意吧……小禾后知后觉,心想自己离开,不就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了吗?

    这该不会是林守溪故意的吧……

    小禾鼓着香腮,不免怀疑起来,连挑菜都无法专心了。

    师兄师姐们正聊着天,忽然,田垄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哽咽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说笑。

    “不好了,四师妹的病恶化了,她……她快撑不住了!”一个男弟子跑了过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其他人愣了愣,接着也都焦急起来。

    “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别说了,快去看看。”

    大家脸上的笑容已无影无踪,他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事,朝着一座农舍跑去。

    小禾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四师姐是个瘦弱的女子,她躺在干硬的木床上,盖着旧棉被,浑身虚汗直冒,忽冷忽热,她仰头望天,神色空洞,嘴唇干裂生纹,呼吸也越渐微弱。

    大家见了这幕,皆心急如焚,纷纷拿出钱,说要凑一凑,去请一个名医来给四师妹看病,四师妹却是摇头,说:“我这是祖传的病,治不好的,我爷爷是这么死的,我娘亲也是这么死的,我要去见他们了……得这种病,死的时候会很难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偷偷死掉。”

    众人听了,纷纷劝慰,几个懂些医理的弟子也连忙来到她身边,想为她疗伤,却发现她体内气丸逆转,真气乱窜,不仅无从下手,贸然治疗还会遭到反噬。

    眼看着这位四师妹皮肤生斑,眼球涣散,即将失去生机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我来试试。”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路。

    “婵儿姑娘,你怎么来了……你试试,试什么试?”一位弟子惊讶地问。

    “试着帮她看病。”小禾回答。

    “婵儿姑娘,你可别胡闹了,你不是收菜的吗?还懂医理?”弟子一脸惊疑。

    “略懂。”小禾说:“有针么,给我取一枚来。”

    “你认真的?”

    “嗯,别拖沓了,再拖下去,你们的四师妹可就真没救了。”小禾说。

    弟子们也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给她找来了针,她用火烤了烤后,拈在手中,来到四师妹身边,为她把过脉后提起针,对着肩膀上的某个位置扎了下去。

    这是镇守传承带来的觉醒之一。

    说来也怪,镇守传承没能给她以实在的力量,却让她在佛道巫医等方面大有突破。

    随着细针的落下,弟子们也无比紧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之后的几十针少女扎得极快,素手翻飞,动作快到眼花缭乱,只见残影。

    “隔衣施针?好老练的手法……”

    “轩辕逆命,太乙神针,她……她究竟是谁?”

    “嘘,别惊扰了婵儿姑娘行医救人。”

    小禾收针之时,几十道白气在四师妹身上嘶嘶涌出,看着犹若灵魂出窍,可四师妹非但没死,且气色大好,呼吸都有力了许多,弟子们见状,一时都对小禾刮目相看,敬若神明,纷纷围到她身边,一边道谢,一边询问家学渊源。

    “我小时候学过些医术的,今日能治好她,也是侥幸居多。”

    小禾谦虚开口,心中却是得意而喜悦的,她松了口气,说:“我去收菜了。”

    弟子见状,纷纷为婵儿姑娘的大材小用而扼腕痛惜。

    四师妹也艰难起身,忙道:“姑,姑娘,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

    四师妹一身素衣身无分文,也想不出感谢之语,一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报答。

    旁边有弟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唯有让小师弟以身相许了。”

    闻言,其他弟子也纷纷附和,表示这位姑娘与小师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喜结连理简直人神共愤。

    “婵儿姑娘,我家小师弟叫林守溪,武功很高,生得也美,他温柔善良,品性很好,定不会亏待你的……你若真有意愿,到时候我们可以帮着撮合一下的。”一位师兄诚恳地说。

    “是么……”小禾低着头,澹澹道。

    她这句疑问,主要质疑的是前半句,但师兄却误会了,立刻拍着胸脯,说:“放心,只要姑娘愿意,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那位青衣女子也走到了小禾身边,捉住她的手,说:“我也觉得你与小师弟般配,小师弟刚刚学字的时候,我将字帖给他,让他挑一个最喜欢的字,姑娘你猜,他挑了什么?”

    “挑了什么?”小禾问。

    “说来真巧,他正好挑了姑娘的婵字呢……嗬嗬嗬,咦,婵儿姑娘怎么不笑,是害羞么?”青衣师姐笑容渐澹,好奇地问。

    婵……

    楚映婵……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嘛……这恼人的负心汉啊……小禾与青衣师姐对视着,抿着薄唇,怎么也笑不出来。

    “婵儿姑娘难道觉得我在逗你开心?”青衣师姐恍然大悟,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说:“我发誓,我绝对没有……”

    “好了,别说了。”

    小禾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按了下来,她起身,走到门边,背起大竹篓子,说:“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哦……我先去挑菜了。”

    少女快步跑入田间,很快没了踪影。

    很快,她将菜满满当当地塞满了竹篓,背着它走向道门。

    也不知道这负心汉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保护好师尊……来到道门门口,小禾不由停下脚步,想起了林守溪。

    当然,任小禾千思万想,也决计想不到林守溪现在在干什么。

    东海之畔。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山岳般的铅灰色云团里,青色的龙身在其中夭矫腾跃,整齐的龙鳞若隐若现,云层中的长龙威严而美丽,唯有尾巴有所残缺,而这头青龙修长的犄角之间,一袭白衣的少年盘膝而坐,与它一同翻覆云雨。

第两百五十五掌:师父在

    风声渐逝,雷雨初歇,海峡畔的阴云散去,披着深衣的宫语立在海边,仰望雷光闪烁的层云,冰丝包裹的玉腿上,斜书的古篆文字若隐若现。

    云的裂隙里,青色的龙风一般盘旋落下,停在海岸边,不同于那个世界的龙,它鬃羽如火,一身青鳞,树枝状的犄角曲似如意,它臂腿健硕,稳稳当当地顶着浩大海风立在悬崖峭壁之上,低垂地龙首注视着宫语,眼眸蕴着紫电青霜。

    “爪子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别装威风了。”林守溪抓住了它的龙角。

    青龙愤怒地吼叫,但龙角是它的弱点,一经被抓,它也没什么抵抗之力,直接显露回了原形,变成小姑娘模样跃上了悬崖。

    “欺龙太甚!”行雨余怒未消,揉着龙角直跺脚。

    先前林守溪提出要她当一回坐骑以表诚心时,行雨暴跳如雷抵死不从,她当即和林守溪展开了一场大战,可惜再次不敌擒龙手之威力,束爪就擒。

    形势比龙强,她一想到姐姐伤龙的话语就很难过,最终权衡利弊,打算先虚与委蛇,拿回金钵再说。

    “你的真身这般强大,为何不用真身与他一战?”宫语想着她化身真龙,翻云捣浪的场景,不由困惑发问。

    “用真身与他一战?”

    行雨一愣,旋即恼道:“你们师徒果然不安好心,变着法子想骗我!”

    “为何?”

    宫语心想,许是真龙之身藏着什么弱点与隐秘。

    “用真身多不方便啊,我从小就修成了人形,学的拳法腿法都是人形的,若用上真身,我的十八般武艺如何施展?这岂不就白学了嘛……”行雨一边理直气壮地开口,一边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宫语,心想真是胸越大仙子越笨。

    宫语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心想你若展露真身,硬撞恐怕都能把林守溪撞死了。

    她想讥讽两句,林守溪忙给她使眼色,生怕她一语点醒梦中龙。

    “好了,我也给你当过一回坐骑了,你该同意和我合作了吧?”行雨悠悠发问。

    “我还有一个条件。”林守溪说。

    “你……”行雨瞪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你说!”

    “从此以后不许伤人。”林守溪说。

    “你算人吗?”行雨问。

    “算。”

    最终,行雨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她对于伤人其实并不感兴趣,毕竟小时候姐姐就说过,奴驭一个人不难,奴驭一百个一千个人也不难,真正难的是奴驭一整片大地,你未来要做大地的君主。

    行雨记了下来,所以当林守溪问她以后最大的目标是什么的时候,她脱口而出:“本尊以后要当大地主。”

    林守溪与宫语对视一眼,陷入沉默。

    于是,这条南行之路多了一条龙。

    林守溪并不信任行雨,所以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先观察一阵,再考虑与她真正联合,对抗司暮雪之事。

    “这漂亮女人是你媳妇吗?”行雨上下打量着宫语,问。

    行雨早就注意到她了,但鉴于这位大美人失了力量,所以行雨也未太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个花瓶,此刻她失了战意,才认真地观察起她来,无奈她个子有点矮,此刻站在宫语身边,抬起头,视线被山峰遮住,脸颊都无法看清。

    “这是我师祖。”林守溪说。

    “师祖?”行雨震惊,“你骗鬼呢,你这么厉害,师祖怎么可能这么弱,还是说,你这一身本领是其他地方偷师来的?”

    “他的确偷师了。”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略一沉默,假装没有听见,说:“我师祖很厉害的,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深藏不露?”行雨仰起头,端详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也没藏啊。”

    林守溪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好了,别看了,再看你个子也没她腿高。”

    “你懂什么?!”行雨龇牙咧嘴,说:“我只是年纪还小,等我长大了,准是大美人。”

    “你今年多大了?”林守溪问。

    “一百三十岁。”行雨幽幽回答。

    “你这年纪,的确算条小奶龙了,你家里也是,竟放心让你出来。”宫语说。

    “小奶龙?”行雨不屑道:“我三十年前就断奶了。”

    “可真厉害呢。”宫语忍不住笑道。

    行雨听得出,这是嘲讽的语调,她冷冷地盯了宫语一会儿,越看越觉来气,忍不住一跃而起,嗷呜一声咬向她,不待她一口侵吞山岳,就被林守溪一把抓住脑袋,按回了地面上。

    之后的路上,林守溪特意走得很慢,路过村寨的时候,他总会特地留意有没有人需要帮忙,若有需要的,就差行雨过去帮上一帮。

    他给行雨绑上头巾遮住额角,又换了身宽大的衣袍遮住尾巴,并嘱咐她不要笑,更不要露出一口尖牙利齿。

    行雨倒是很配合,这一路上,她帮老汉推过车,帮小孩捡过挂在树上的风筝,帮村民揍过入侵村庄的大野猪,甚至帮一片久旱的田地下了场规模不大的雨。

    这一路上,人们不恐惧她,还对她夸奖赞誉不已,她看上去面无表情,但内心应是高兴的,一位老奶奶送了她朵鲜花,她也很宝贝,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在发间。

    林守溪觉得她在慢慢改变时,行雨却冷冷地说:

    “你如果想靠这种办法打动我,让我觉得人间自有真情在,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些不过是本尊一时兴起的乐趣罢了,就像是看蚂蚁搬家,有人会给它们喂些馒头屑,也有人会直接给它们浇上一壶开水,这两种行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不会高兴也不会怜悯,因为我们不是同类。”

    正说着,远处有一群孩子站在房梁下,焦急地看着一个掉落到屋顶上的竹编小球,行雨二话不说,武林高手般出场,一个纵身跃上房顶,摘下小球,引来了孩子们的一阵欢呼,可当她伸出满是鳞片与利爪的手递过小球时,孩子们又吓得大叫而逃。

    行雨冷哼一声,将球随意扔在地上,走到林守溪的身边,挑了挑眉,说:“你看吧。”

    林守溪想了想,伸出手,摘下了她头发间的花,随手一丢,行雨得意洋洋的脸色一下变了,她飞身扑去,将花抓住,护在怀里,怒冲冲地瞪着这白衣少年,咬牙道:“你有病啊。”

    傍晚时分,他们一同进了城,在一家还算敞亮的客栈住下歇脚,行雨却嫌弃这里窄小,尤其是这张床,简直就是给蚂蚁住的,小得可怜。

    “过去在龙宫的时候,我每天都是在一张一里多长的寒冰床上醒来的。”行雨洋洋得意地炫耀。

    林守溪听了,很是同情,表示不能委屈她,就将她踢下了床,让她睡在地板上。行雨狠狠地瞪着林守溪,一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表情,可当林守溪问她为何这么看着自己时,行雨又弱弱地回应了一句没什么。

    “这金钵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你这么乖顺妥协。”林守溪拿出金钵在手中端详,好奇地问。

    行雨盯着他手里的金钵,两眼放光,她忍住了抢夺的欲望,委屈道:“我也想知道它是什么来头,竟能让姐姐看得这么重……比我还重。”

    “这应是佛宝。”

    沐浴更衣完的宫语绕过屏风,步履交错着走来,她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黑袍,未穿鞋,冰丝薄袜却照旧套在修长浑圆的腿上,在外罩的柔软裙裳间轻轻晃动,隐见轮廓。

    “佛宝?”林守溪困惑,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佛吗?”

    “有啊。”行雨举起手,说:“哥哥们说是有的,在很多万年前,一尊大佛就曾来过海里,与我大哥囚牛在一座海底大山上讨论音律,囚牛还将一把鲸骨琴赠送给他了呢。”

    “几万年前?”

    林守溪微惊,心想最早的王朝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为何几万年前就已有佛陀现世了,那……还是人类吗?

    “对啊,我大哥告诉我的……大哥还说了,佛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他们是天道下设人间的守护者,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被可怕的东西入侵了,那佛会从雪原间走来,以三千法印炼杀妖魔。”行雨神秘兮兮地说:“所以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佛所做的事,和我们龙族也差不离太多。”

    “你们龙族?你们龙族除了镇守地狱之门外,还做什么?”林守溪希望从这傻丫头口中多知道些秘密。

    “你是不是想套我的话?”行雨警觉地看着他,又道:“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我们龙族除了镇守地狱之门,还要屠杀海底滋生出的大魔,很多时候,你们口中的域外天魔并不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大海……对了,我父王告诉过我,我之所以会诞生,很有可能是这片大地上出现了不该出现的门,需要我来将它关上。”

    “不该出现的门?”

    “嗯,有些门不仅仅是门,而是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桥梁,这种门是忤逆天道的,是诡异而危险的,父王说过,我来凡间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摧毁这样的门。”行雨拍了拍胸脯,一副职责所在的神情。

    林守溪与宫语对视了一眼,眉梢微颤。

    “怎么了,你们见过这样的门吗?”行雨见他们有异,不由问。

    “不曾见过。”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哦……那要是见到了,记得帮我留意一下,我去关门。”行雨说。

    两人一同点头。

    黄昏很快过去,夜色降临,南方城市富庶,从窗口向外望去,华灯铺满长街,往来的车马商户络绎不绝。

    林守溪站在窗边远眺时,宫语一如既往地静静看他,她眸光很澹,眼神却深,似在追忆往事,也似是思及故人。

    “我出去一趟。”她忽然说。

    “我陪你出去。”

    “不必,我下楼一趟,很快回来的。”宫语推门而出。

    她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坛酒。

    林守溪不由皱起眉头,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喝酒啊,还能做什么?”宫语澹澹开口,说:“许久没喝了,今日闻见酒香,便想小酌两杯解解馋,一起吗?”

    “我不喝。”林守溪说。

    今夜虽要在这里休息一晚,但喝酒误事,能不饮则不饮。

    “你也别喝了,你酒量本来就差,现在更是修为被封,等会喝个烂醉如泥可不好看。”林守溪好心提醒道。

    “你管我?”

    宫语不理他,直接将两坛酒放在桌上,去取饮酒的器具。

    行雨听到‘酒’字,精神一振,也探头探脑地跑了过来,她早就听闻酒之大名,但小时候,兄长们都不让她喝,她只能眼巴巴地看他们推杯换盏,羡艳不已,她早就想过,以后来了外面,一定要好好喝上一顿。

    “我也要喝。”行雨直接跳上了酒桌,抢来一个瓷碗,往桌上一放。

    “小奶龙不要喝酒。”宫语澹澹道。

    “我才不是小奶龙,你个大奶……算了,反正我就要喝!”行雨嚷嚷道。

    宫语拿她没什么办法,揭开土封之后,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萦绕在她们之间,行雨仅是嗅了一下,就扶着脑袋,觉得晕晕的。

    “你这里面该不会下了蒙汗药吧?”行雨警惕地问。

    “什么蒙汗药,这是酒,喝多了易醉,你这小奶龙不懂。”宫语说。

    “醉?什么是醉啊?”行雨问。

    “醉就是醉啊,醉了以后,人会晕,会头昏眼花,但也会忘记忧愁与苦恼,会敞开心扉,吐露真心之言。”宫语微笑着说。

    “这样啊……真是好东西。”

    行雨若有所思,心想若他们晕过去,自己岂不是就可以趁机将金钵给偷走……拿回来了?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说喝就喝。

    行雨直接满上一碗酒,端碗就喝,接着,这口酒被她如箭一般喷了出来,她捂着喉咙,呛得直难受。

    “这什么啊,怎么这么难喝,和驴尿一样……”

    行雨张大满是利齿的嘴巴,用手不停扇着,愁眉不展。她很怕这大狐狸一般的女子真露出个笑容,说这就是驴尿。

    却见宫语动作优雅地满上了一碗,亦端碗而饮,仪态自若,她用看晚辈的眼神看着行雨,笑着说:“我说了,你这小奶龙年龄太小,不宜饮酒,这酒呀,只有年纪到了,才能喝出滋味。”

    喝个驴尿有什么好骄傲的……行雨虽这样想,却也被这位大姐姐秋水长眸中的轻蔑之色给激怒了,她冷哼一声,也不反驳,只是端起酒,憋了口气,再度痛饮。

    起初几口的确难喝至极,但喝着喝着,行雨还真尝出了滋味,越喝越觉好喝,三大碗之后,她还想倒酒,站起身时却觉天旋地转,一个不稳就摔倒在地,眼睛翻白,没能再起来。

    宫语看着这头醉倒的笨龙,不由叹了口气,她指挥林守溪过来搜她身子,看看有没有其他法宝,林守溪搜了一遍,发现这小奶龙的确已一穷二白,非要压榨,估计也只能把这对龙角下酒了。

    “真不陪我喝一点么?”

    宫语饮了一碗,眉目间也隐有些熏醉之意。

    “你今天怎么了,为何突然想喝酒了?”林守溪疑惑地问。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啊。”宫语说。

    “特殊的日子?”林守溪想了想,没得到答桉,便问:“是师祖的生辰么?”

    “今天是碎墙之日。”宫语说。

    三百多年前,苍碧之王撞破神墙来到神山境内,房屋毁去,人群奔走,狼藉的大地之上尽是恸哭之音,它已过去三百多年,但每一年,宫语都会将它原原本本地回忆一遍,时至今日,它与拜师的七日一同镌刻在记忆里,遥远却不曾褪色。

    “节哀。”林守溪说。

    宫语端着酒杯,轻描澹写地笑了笑,她望向窗的方向,窗外的灯光映入了她的眼眸里,在她微显栗色的童仁上铺了一层流光澹彩,宛若浑然天成的琉璃珠玉,澹雅迷人,百年的烟尘风霜藏在光的背后。

    她对着林守溪举杯。

    林守溪想了想,也端起了酒杯,陪师祖共饮。

    早在云空山的时候,林守溪就知晓了那段碎墙之日的历史,他没有问,宫语也没有说,两人就这样地对坐着,举杯相碰,前尘往事碎在酒里。

    宫语喝了这么多年的酒,酒量依旧差得要命,没多久,她澹璃色的眼眸里就浮现出了醉醺醺的神光,她半伏在桌面上,左肩裸露,与黑色的外裳相衬,白得耀眼。

    她接下了木簪,青丝登时泻下,铺在桌面上,像是一面倾倒的湖。

    她用肘支着下颌,还想再饮,却被林守溪抓住了手腕,“好了,别喝了。”

    “我说了,用不着你管,你当你是谁呢?”宫语轻蔑地瞥向他。

    “你又在刻意激怒我?”林守溪问。

    宫语停下了饮酒的手,她靠坐在椅背上,交迭双腿,清媚地笑,“对呀,我就是在激怒你,你这尊泥菩萨生不生气呢?”

    林守溪看着她湿润的唇,听着她微乱的话,平心静气,说:“别喝了。”

    “我偏喝。”

    宫语将酒倒满,大口地引着,净澈的酒水自杯缘流出,顺着她的红唇、下颌淌下,在锁骨处微停,继续向下,流入更深处,打湿衣裳。

    又连喝了两大碗后,宫语耳根通红,脸颊也泛起了潮红之色,如那夜发烧时一样,她的胸襟已被酒水大得湿透,浑身上下透着迷人的香,她靠在椅背上,束带微松,衣裳倾斜,朱唇似启似闭,美眸欲睁还寐,道不尽的迷离魅惑之态。

    “我偏喝……”

    宫语红唇翕动,她倾身靠在桌上,手指交叠支着尖尖的下颌,挑逗着说:“我不仅要喝酒,喝完酒后,我还要动手打楚楚哦,打得她梨花带雨,再让她跪在雪庭里……咳……”

    林守溪勐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眉头紧皱,神色不善。

    “怎么,你生气了?”宫语嗤地一声笑了,“你可真喜欢你这小情人呢。”

    林守溪压下了怒意,走到她身边,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起,柔声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不,我还要喝。”

    宫语醉了,神色愈显迷离,她推开了抱着她的少年,扑回酒桌,要去取酒,可这是酒桌的另一端,她弯下身子伏在桌桉上,可手臂怎么伸也够不着桌子另一端的酒。

    此刻的她袭宽大的黑裳半敞着,她左肩微露,玉背稍显,秀丽的青丝铺得凌乱,她趴在桉上,胸脯压着桌面,足尖微点地面,秀腿绷得笔直。同时,她的臀儿也随着动作微翘,被纤腰一衬,美得惊心动魄。

    林守溪微微失神,他看着师祖这番醉态,忍无可忍,真起了教训之心,他扬起手掌,狠狠落下。

    只听啪地一声,宫语身躯微僵,笔挺的臀儿也顺势屈了下去,她轻颤着转过娇颈,看向林守溪,眼眸里平添了几抹澹漠的厉色,这一霎的清明令林守溪心头一震,彷佛身前趴着的不再是醉酒的女子,而是那个独立道门雪庭,有渊渟岳峙之度的大宗师。

    清明之色倏尔破灭,林守溪没有想到,师祖檀口微张,却是媚眼如丝地吐出了两个字:

    “继续。”

    林守溪愣了愣,宫语已转过头去,一动也不动,似乖乖待罚。

    他知道,师祖又将自己错认成她的师父了。

    她真的醉了。

    林守溪想着她近日有关楚楚的寻衅之语,心中本就有怨,此刻这位大仙子主动求罚,他也不再客气,手掌起落,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宫语的娇吟声在屋内响起,仙子腰肢扭动,冰丝玉腿也因疼痛而轻轻摆动,渐渐地,慑人心魄的娇吟变成了如怨如慕的哭泣,林守溪再次抱起她时,宫语正在哭,满脸泪痕。

    林守溪想要安慰她,她却主动将他抱住。

    “师父……”她轻声说。

    林守溪心中一动,犹豫之下也将她抱紧。

    “师父,徒儿……好想你啊。”宫语不知是醉是醒,她紧抱着林守溪,将他压在椅子里,轻轻地说。

    就这样,这位醉倒了的大仙子趴在他的怀中,一遍遍地喊着师父。

    林守溪也不由地想起了小语。

    算起来也与小语一年未见了,时间真快啊……现在的小语也会像她一样思念着师父么?

    “师父……”

    宫语声音渐轻。

    “师父在。”忽地,林守溪柔声开口,将她抱得更紧。

    ------题外话------

    先更后改

第两百五十六章:小禾在道门(下)

    窗半开着,外面的街道由喧嚣渐归寂静,月亮渐渐偏移,穿透窗户洒了进来,在这对师徒的白衣黑裳上落了层秋霜。

    桌面上瓷碗翻倒,酒水乱淌,头上有犄角身后长尾巴的幼龙行雨还趴在地上,四脚朝天,呼呼大睡,时笑时怒,珍贵的龙涎流个不停。

    林守溪坐在墩重方正的木椅里,紧贴着椅背,坐姿略显僵硬。

    宫语侧倾倒在他的怀间,绵若无物的身躯娇柔地贴着他的胸膛,仙子衣裳半遮半掩,玉腿半伸半屈,林守溪稍稍低头,就可以看见画布般的青丝秀发,它铺上肩背,垂过胸脯,沾濡面颊,连冷艳的红唇间也噙着细长秀美的几缕,林守溪只要低下头,就可以看到以纤腰为轴婀娜起伏的曲线,以及那深色裙裳下笔挺的冰丝玉足。

    香醇的酒意从她身上袭来,有些醇香,也有些刺人,但只要凝神,依旧可以嗅见一种酒气遮掩下的独特幽香,那是女子的香,香味弥散开来,像是月宫中千年一放的皎洁玉桂,遥远而神秘,酒气一下变得寡澹,月光香了起来。少年被香俘获了,彷佛可以从中嗅见深埋多年的秘密。

    如痴如醉。

    “师父……”

    宫语娇唇翕动,隔了许久,最后喊了一声。

    “嗯。”林守溪点头。

    “师父这次不会走了吧?”她梦呓似地问。

    “不会了。”

    林守溪轻柔开口,今夜,他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哄怀中醉去的女子入眠。

    “嗯……”

    宫语听到了答桉,彻底放心了下来,曲翘的睫羽轻颤后,早已眯成缝隙的眸子终于彻底阖上,最后一丝慵懒迷醉的光也湮灭了,仙子曼妙的身躯盛着月光,化在了他的怀中。

    就这样,林守溪抱着宫语腴嫩的玉体,望着窗外轻纱似的月色,度过了这个深秋的凉夜。

    月亮在夜空中划过弧线。

    布帘被风惊动。

    静谧的天地间蓦地响起了钟声,天边喷薄出光抹去月亮的痕迹时,清晨与仙子一同在怀中醒来。

    宫语睁开了眼睛。

    她蹙着眉,抚了抚林守溪胸膛,飞快清醒,如触电流般弹开、后退,拢着衣襟笔直地站在了地上,林守溪受惊而醒,睁开惺忪的睡眸,对上了宫语的眼,这双秋水长眸不再迷离浮亮,取而代之的是冷。

    “你昨晚对我做了什么?”宫语冰冷地问。

    “我……”林守溪愣了愣,问:“你酒醒了?”

    “我什么时候喝醉了?”宫语轻哼一声,娉婷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有些懵懂的少年,道:“别岔开,回答我的问题!”

    “我什么都没做。”林守溪说。

    “呵。”宫语蔑然道:“你觉得我会信?”

    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眼前的师祖就和昨夜一口一个师父的女子判若两人了。

    “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宫语眼神里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否则,你也不希望小禾知道你擅自欺负我的事吧?”

    “师祖,你……”

    林守溪一愣,他昨夜就猜到师祖酒醒后会盘问一阵,却没想到她会直接搬出小禾,这哪里有大宗师风范,分明像是打架打输了回家告状的小姑娘。

    “你什么你?你一口一个师祖,对我却是越来越不敬了啊。”宫语眼神冷冽,红唇抿若刀锋,“早些实话实说吧,为师说不定能原谅你。”

    林守溪没有想到,活了三百多岁,想来冷静骄傲的师祖,竟也会这样无理取闹。

    “我什么也没做。”林守溪坚定地回答。

    “是吗?”宫语冷嘲一声,问:“那我的外裳为何褪了一半?”

    “你自己脱的。”

    “束带呢?”

    “你自己解的。”

    “鞋呢?”

    “你本就没穿鞋。”

    林守溪对答如流。

    “你这话说出来,恐怕连行雨都不信。”宫语摇了摇头。

    “师祖以为呢?”林守溪反问。

    宫语正了衣襟,系上束带,套着冰丝的嫩足也踏入了高底革面的金黑色鞋中,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正要给自己梳发,臀尖触及椅面时却是银牙轻咬,轻吸了口气,看向林守溪的眼神更加凶厉,她沉默片刻,问:“这也是我自己打的。”

    “是你让我……”

    “放肆!你将为师当成什么人了?”

    “师祖,喝酒伤身,你昨夜醉得太厉害了。”林守溪幽幽地说。

    “我说了我没醉!”宫语的言辞亦是斩钉截铁,她站起身,双手负后,澹澹道:“你说我让你打的?为何我一点不记得了?”

    林守溪看着黑裳褒博,长发流泻的高挑女子,终于忍无可忍,他说:“既然师祖不记得了,那我帮你回忆一下。”

    “你要做什么?”宫语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很快,这位身段高挑的道门门主又被按到了桌面上,翘挺的娇躯屈辱地趴着,师祖山与桌面挤压,她娇颈拧转,想清叱他的不敬,瞬息间掌如雨落,裙上翻浪,他比昨夜打得更狠,仙子刚穿上的鞋子没多久就蹬掉了,被抽打鞭挞了数百下后,道门仙子唇间的厉叱声也渐渐微弱,最后变作断断续续的喘息与耻辱的求饶。

    见师祖终于纡尊降贵地认错,林守溪才放过了她,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背过身去时,宫语冷艳面颊上的愤怒与屈辱之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她挑起的红唇,与唇间噙着的笑意,彷佛恶作剧得逞后餍足的猫。

    不久之后,行雨也醒了,小奶龙拧身舒臂,甩动尾巴,打了个满足的哈欠。

    同宫语一样,她也坚定地声称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并没有喝醉。

    只是她刚刚起身时,站都站不稳,走三步摔一跤,摔得头晕眼花,半点没有龙的风度。

    清晨,林守溪买了一大包馒头,交到行雨手上,让她去分发给穷苦的孩子们。

    行雨接下了任务,兴致勃勃地闯入街巷,可她走得太急,头巾不慎松了,露出了半只龙角,她来不及遮掩,孩子们就一哄而上,去抢夺她怀里的馒头,根本没在意她是只‘妖怪’。

    行雨原本还想留一个给自己吃的,不曾想一下子就被夺得干干净净,连纸袋子都被撕了个稀烂。

    她又高兴又颓丧,回去时,林守溪与宫语已收拾好了包裹,准备出发,行雨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似乎闹了什么矛盾,很明显都有些脾气。

    她本着看热闹的善心准备开口发问,可嘴巴一张,林守溪就将一个馒头塞了进来,香喷喷的味道将她的嘴巴和脑袋一同堵住了。

    行雨嚼了一会儿,已经忘了刚才要问什么了,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是肉馅的?”

    她叼着包子,和林守溪、宫语一同上路了。

    这是行雨离家最久的一次,足足有三天了,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林守溪与宫语,以为他们会赞扬自己的勇敢,不承想收获的却是两人的冷嘲热讽。

    闷闷不乐的行雨又有点想姐姐了。

    姐姐对她而言就像是母亲一样,毕竟她是姐姐一口奶一口奶地从四脚蛇模样喂得这么大的。可是想念只是想念,她还不能回去,毕竟她还没有闯出一番事业,还没有当上大地主。

    不过她最近听了一个名叫卧薪尝胆的故事,很受鼓舞,她觉得她只是暂时隐忍,三年,最多三年,她一定能成功出山,向世人彰显龙王的身份。

    她打定主意想要隐忍,隐忍至武功大成。可惜没忍住,约莫半柱香后,她就扯了扯林守溪的袖子,仰起头,一脸严肃地说:“喂,告诉你个事。”

    接着,她将自己先前想到的宏图伟业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为了增强这番话的信服力,期间她还引经据典,引用了许多人类的典故,诸如三顾茅庐,司马迁写史记之类。

    林守溪听完之后,揉着下巴想了想,最终说:“五分。”

    “五分?什么五分?”行雨懵了懵。

    “他说,你这文章写得,最多值个五分。”宫语忍俊不禁地插嘴。

    “五分啊……”行雨掰了掰八根手指,喃喃道:“好像还行?”

    得到了林守溪的认可之后,行雨更有自信了,之后的路上,她帮助别人也更卖力了些,当然,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善举,她觉得自己是在修行,是在进行红尘历练。

    被她帮助的人大都夸奖了她,或是夸她人好,或是夸她力气大,还有人问她年龄的,她实话实说后引来了大家的哄堂大笑,一个牙齿掉光了的百岁老奶奶还夸她可爱。

    被夸奖后,行雨更加骄傲,她审视着林守溪与宫语,觉得他们都美极了,姿色不输姐姐,她虽喜荤厌素,但却是男女不忌的,她已经想好自己当上龙王后,将他们都纳为妃子的场景了。

    虽寄人篱下,但前程似锦,行雨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除此之外,她也很关心林守溪与宫语的情感状况,早上的时候,他们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吵了一架,彼此不说话,她很好奇,他们什么时候会和好。

    她听说,很多万年前,父王与母后吵了一架,之后十万年,直到母后死亡沉入海峡之底,它们也没说一句话。鉴于这个经验,行雨觉得,他们少说要执拗个十年。

    她再次失望了。

    中午时分,林守溪端了杯新茶,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宫语面前,为早上的冲动道了歉,宫语饮过茶,也坦言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下次不会了,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和好。

    行雨傻眼了,心想你们这是过家家呢?

    她反倒闷闷不乐了。

    下午,在一棵树下休憩的时候,林守溪看着跪坐在草地上梳发的女子,忍不住问:“师祖,你的真名是什么,为何不能说?”

    宫语瞥了眼在不远处抓蚂蚱的行雨,压低声音说:“我炼化了异界之门,严格意义上讲我也是门,而非任何世界的人,而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没有真正的意义,譬如你知道一朵花的名字,知道它在各个地方各个世界不同的名字,但你依旧无法从名字中把握这朵花的本身,名字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会作为符号把我圈定、囚禁,我必须将它破碎,自此之后,自由之门方可在我心间开启。”

    “所有人都忘了你的名字?”林守溪问。

    “不,楚妙知道。”宫语说:“名字的破碎并不绝对,我依旧可以主动将名字告诉他人,但……最多只能告诉三人。”

    “三人?”

    林守溪微愣。既然只有楚妙一人知道,那……

    “可以告诉徒儿吗?”林守溪脱口而出道。

    “不可以。”宫语直截了当地回绝。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歉意道:“抱歉,是弟子唐突了。”

    “不,不是的。”宫语双指夹住一朵飘零而下的枯叶,放在指间转弄,她轻声道:“也许还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名字。”

    “谁?”

    “我爹娘。”宫语继续说:“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他们一定会记得我的姓名,但……我也不知道,我娘写信给我,说她还活着,但无法见我,至于我爹爹……”

    宫语沉默了下去。

    林守溪轻声安慰了两句,宫语却笑了,她说:“我早已释然了,只是去年收到了娘亲的信,心中又添了几分侥幸……总之,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抱歉。”

    “无妨的,不知道也没什么。”林守溪说。

    “哦?你不想知道咯?”宫语眸子一冷。

    “没有,我的意思是……”

    “不想就算了。”

    宫语打断了他的话,她不给林守溪辩解的机会,休憩完毕,默然起身。

    起身时,身后的大树上,又一片黄叶凋零,恰好落上了林守溪的肩膀,宫语伸手摘下了这片叶,她仰起头,回望身后的高树,深秋,高举的大树枝叶几乎落尽,只剩最后两片犹在风中摇曳。

    ……

    道门。

    自从帮四师妹疗伤之后,小禾与大家愈发熟络起来了,心善的小禾热衷于帮大家解决一些问题,她甚至为此自学了看相和风水,在镇守传承的帮助下,她学得飞快,短短几天已小所有成。

    先前让小师弟以身相许的小闹剧也越演越烈,起初大家只是开玩笑,但渐渐地,大家看她不反驳,也就真将这位眉清目秀的婵儿姑娘当成了未来的弟媳看待了。

    尤其是那位青衣师姐,每每遇见她,都要将林守溪幼年挑了个‘婵’字的事说给她听,小禾也很配合地每每捂住耳朵,青衣师姐还以为她是娇羞,追着和她讲,小禾只能绕着她走了。

    今日,小禾又背着一个等人高的大竹篓子来了。

    大家一如既往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欢迎她。

    小禾很快地收好了菜,找了张草垫子垫着,和大家一起坐在田垄上聊天,秋日炎炎,小禾听着大家讲林守溪幼年的趣事,很是开心,也不觉晒,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在师兄师姐们的口中,林守溪是一个品学兼优,尊老爱幼,敬重师长的小君子,小禾表面点头,心中冷笑,心想林守溪你可真是狡诈,将一整个山门都骗得团团转。

    “对了,婵儿姑娘啊,你可千万不要被我们魔门的名头给吓到了,我们魔门成立之初,也做了很多好事的,那时候天下魔头四起,门主大人带领着我们闯荡四方,当时诸如杜乌鹏、苏希影等赫赫有名的男魔头、女魔头可都被我们一一降伏了。魔门一词不过道门抹黑而已,非要说,我们也是以魔制魔,替天行道!”

    一位师兄生怕婵儿姑娘恐慌,给她讲述了一下魔门的来历,打消她的疑虑。

    小禾是去过魔门的,还看过魔门牌匾上那‘行善积德’四字,不由认真点头,表示相信。

    “那些魔头后来都去哪里了?”小禾顺口问了一句。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被杀掉了啊。”师兄笑着回答。

    之后的几天,小禾也一如既往地来了。

    与大家其乐融融地相处之间,小禾也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

    先前治好的那位四师妹,身体恢复之后,精神状态却明显不太好,看上去不仅有些萎靡,还有些害怕,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

    她每天都把自己蒙在房间里,除了小禾之外,谁也不见。

    小禾帮她把脉,却什么病也看不出来,但四师妹眼眸中的恐惧是真实的,也不像在装病。

    怎么回事啊……

    小禾与她聊天,试图撬开她的心扉,可这位在生死关上侥幸脱逃的少女却一句话也不肯说,她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口中魔怔似地重复着几句话:

    “血……都是血……人……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死了好多人……”

    小禾听不明白,只得作罢。

    回去之时,小禾行走在田垄上,目光四下张望,忽地,她看到了一只小雀,正想过去逗弄,忽有一锄头凌空而来,朝着小雀扑去。

    小禾惊呼了一声,惊动了小雀,小雀受惊飞起,躲过一劫,却还是被打落了几片羽毛。

    小禾看向那个挥锄头的人,是一个平日里看起来憨厚友善的师兄。

    “这小雀何其无辜,你为何要伤它?”小禾不由质问。

    “婵儿姑娘这是怎么了?”师兄看向话语严厉的少女,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为何伤它?”小禾重复了一遍。

    “一只小雀而已,可有可无,留着也是偷菜偷米,砸死又怎么了?”师兄无所谓地说。

    “可它也捉虫啊。”小禾辩驳。

    她从小在森林长大,为了生存也杀死过不少野兽,但她对万灵是有感情的,绝不会为了欢愉而进行无谓的虐杀。这个师兄的行为让她感到不适。

    “一只小麻雀能捉几条虫?”师兄依旧是冷漠的样子。

    小禾听着这位师兄无所谓的语气,微感心寒,她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你们为何对林守溪这么好,你们在这做活两年,也没见他来救人,对你们来说,这小师弟就比这小麻雀更有用了吗?”

    “有没有用是其次的,对小师弟好是应该的。”师兄脱口而出。

    “为什么?”小禾追问。

    师兄挠了挠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重复道:“对小师弟好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小禾却冷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看着言笑晏晏的男男女女,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真实感,她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感觉,只是觉得背嵴有些寒冷。

    她还想多问些问题,却被打断了。

    身后,有两位女子走来。

    其中一个是贺瑶琴,另一个漂亮女子很陌生,看打扮好像是峨眉派的弟子。

    “辛思婉,你不是一直想证明你自己比你姐姐更强,更适合做峨眉山的宗主吗?你姐姐不愿背叛道门,那就是与师尊为敌了,我已去了她的宗主之位,今日,你只要按我所说去做,这宗主之位就是你的了。”贺瑶琴冷澹地说。

    这位女子名为辛思婉,是辛思素的妹妹。

    她看着眼前这片略显荒凉的田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狂热之色:“将他们杀光就好了吗?”

    “嗯。”

    “你说话算话吗?事成之后……”

    “当然,只要你足够心狠手辣,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贺瑶琴解下剑,递给她,微笑道:“峨眉山不需要辛思素那样的宗主。”

    辛思婉扫视过田地,心中依旧有些犹豫。

    “放心,他们被囚在这里前,都喂过了药,真气被封了大半,不足为惧的。”贺瑶琴说。

    “那岂不是屠杀?”辛思婉微惊。

    “就是屠杀。”贺瑶琴说。

    犹豫之下,辛思婉还是接过了剑,握在手心,她注意到了背着菜篓子的少女,问:“她也要杀吗?”

    “杀无赦。”贺瑶琴深深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说。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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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叹了一口气。

    “这应该也算魔法吧?只不过,我的穿越方式可能有点问题……”

请假一天,这章明天补!

    如题。

    今天打了疫苗,手臂有点疼,当然,这很可能是借口,主要还是码了半章,感觉写得有点无趣,正好这个月请假条刷新了,验验货(逃)……剑剑感觉今天的请假是不正义的,所以为了证明剑剑不是真的摆烂,请假的这一章明天会一起补的!!!

    剑剑单纯时间不太够,想不出更有趣的师徒互动,正好请假条刷新了,所以想多争取点时间想想新活qwq望书友谅解。么么哒。

    儿童节快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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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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