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我将埋葬众神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将埋葬众神全文阅读

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五十七章:长安

    (二合一,万字+)

    ……

    肃杀的秋风掠过道门下的田地,魔门的师兄师姐们齐齐转身,看向了来者不善的女子,恰是夕阳西坠,天边一片血色,刀未出鞘,所有人却都闻到了一股弥漫出的腥味。

    短短几句话,贺瑶琴就决定了几十名魔门弟子的生死,这位未来的峨眉山掌门将是她的刽子手。

    辛思婉提着银亮的剑走来,她气息已沉,脚步无声,手中的剑却因灌入真气而越来越亮。

    小禾见了这幕,心中困惑不解。

    当初黑虎岭旁,她在连杀了四名弟子之后没有去杀贺瑶琴,其一是贺瑶琴武功不俗,若拼死反抗,疲惫的自己未必能将她速杀,若司暮雪及时赶来,死的就是自己了,其二是贺瑶琴在那一战中堕了心志,与死无异,不足为惧。

    如小禾所料,贺瑶琴回到道门之后,的确郁郁消沉了好几天,但今天,她却破天荒地出关,一身杀气地来到了这里。

    她这是要干嘛?来这里杀人泄愤?

    “贺瑶琴,你来此地作甚,你师父准你杀人了吗?”

    青衣师姐率先从人群中走出,冷冷地看向那位身披素白道衣的少女,问。

    “我做什么,不需要过问我师父。”贺瑶琴的回答同样很冷。

    青衣师姐盯了她一会儿,问:“你疯了?”

    “我很好。”

    贺瑶琴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随后看向辛思婉,下达了命令:“先将这个碍眼的杀了。”

    此刻的辛思婉像是一柄被操控的兵器,命令才一下达,她就紧跟着动了,只见她发劲一跃,毒蛇般窜起,剑尖一指,勐地扑向这位青衣师姐。

    魔门弟子的武功都不俗,但被俘到这里种田之前,为了防止他们脱逃,都服用了类似软筋散的丹药,修为被封了大半,只比常人强些。

    这位青衣师姐在黑崖时或是高手,可现在如何能接得住辛思婉的凛锋?

    辛思婉的长剑扑来之际,青衣师姐甩出长袖去卷剑刃,长袖如云,转眼间就将剑刃层层叠叠地卷住,师姐一拉衣袖,想要夺剑,却听辛思婉一声冷笑,仅是手腕一拧,真气激荡之间,师姐的青色衣袖就片片碎裂,如蝴蝶翻飞,师姐抽身后撤时,右臂衣裳已被剑气搅净,露出了皓白的小臂。

    辛思婉横剑一抹,剑风呼啸而过,将雪一般落下的衣裳碎片吹得一干二净。

    稍一停顿,辛思婉再度拔剑刺出,直取青衣师姐的中门,两侧的师兄见这一招来势凶险,心头一紧,也挥舞着农具前来抵挡。

    很快,三人斗在一起,但普通人又哪里是修道者的对手,没过两招,两位前来帮忙的师兄就胸口中掌,被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入了积水的田地里,泥水飞溅,大片新栽下的秧苗被压弯。

    “这些师兄师姐一直在这里劳作,勤勤恳恳,怎么就惹到你们了?尤其是你,自居峨眉正统,应奉行武林公义,却在这里肆意屠戮,你于心无愧吗?!”小禾终于忍不住了,厉声质问。

    她穿着缀花的布袄,裹着土蓝色的头巾,背着等人高的竹篓从师兄师姐之间走出,站到了辛思婉面前,怒目以对。

    “张口正统,闭口公义,我还当是哪位武林前辈以德教我呢,原来是个收菜的丫头。”辛思婉目光向下,看着背着竹篓的少女,愈发轻蔑,“你这黄毛丫头年纪轻轻,说话这般老气横秋,不惭愧么?”

    “我奉公守义,有何惭愧?”小禾冷冷道。

    “年纪轻轻,谈吐不俗,若不是你背个菜篓子,我还真当是个人物了。”辛思婉摇了摇头。

    先前的交手之后,她心中最后疑虑也不见了,这些人没有境界,没有兵器,在她面前只是待宰的羊羔而已。

    贺瑶琴听着她们的对话,也忍不住笑了,她看向小禾,说:“你这丫头要道理也行,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编一个。”

    贺瑶琴想了想,继续道:“近来道门闹鬼,请了许多法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道门乃修道圣地,岂会有邪祟作乱,想来与这些魔门余孽脱不开关系,今日我来,就是要将藏在你们中间的鬼给揪出来,斩草除根!”

    “你也太无赖了吧?”小禾只恨当日没将她一剑杀了。

    “是啊,可又与你何干呢?”贺瑶琴微笑着问。

    她的微笑与司暮雪如出一辙,令人生厌。

    贺瑶琴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辛思婉,道:“还愣着做什么,是下不去手吗?觊觎峨眉山掌门之位的人数不胜数,你若不要,我就送给你周师妹了。”

    辛思婉闻言,不敢怠慢,她调动真气,使出灵巧多变的峨眉剑法,直接瞄准了小禾,说:“你一个收菜的土村姑,话这么多,先将你这嘴皮子搅烂。”

    “保护婵儿姑娘!”

    其余师兄师姐闻言,疾声大喝,纷纷围在小禾身前,形成一面肉身的盾牌,将她牢牢护住。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辛思婉冷笑一声,手中剑光更盛,挥剑之间,剑光潮水般朝着前方手无寸铁的人墙卷去。

    小禾咬着牙,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出手虽会暴露身份,失去窃取更多秘密的机会,但与之相比,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善良淳朴的师兄师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这一剑斩出的一刻,辛思婉生得漂亮温婉的脸变得残忍而冷漠,呼吸与时间都慢了下来,雪亮的剑光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别人眼中幸运的一生,对她而言却是痛苦的,她始终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掌门之争时,她甚至想给姐姐下毒,事情败露后,她本该被处死,姐姐大度地原谅了她,让死刑变成了杖罚,那一天峨眉山的祖师堂前,她被压在地上,打得皮开肉绽恸哭求饶……她没有感姐姐的恩情,反而将嫉妒变成了刻苦的恨。

    过去,风水轮流转只是她的妄想,她用看似知错就改的乖顺面孔小心翼翼地活着,现在,她终于可以撕开这张面皮,面皮撕下之时,恶狰狞地喷薄出来,无所顾忌!掌门之位从未如此唾手可得,曾经风光无限的魔门也将变成她剑下的尸骨,她觉得,此刻的她可以斩杀一切。

    但她的剑陡然停住了。

    辛思婉原本以为这是恨意喷薄产生的幻觉,仅是片刻,剑身不合理的弯曲使她清醒,目光透过雪亮剑光向下看去,她赫然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她落剑之时,那个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收菜丫头一个翻身到了她的面前,菩萨般合拢双掌,以秀气的小掌夹住了她锐利的剑。

    她空掌接住了自己的剑!

    这……姐姐也做不到吧?!

    别说是辛思婉,就连见过她行医救命手段的师兄师姐们也大吃一惊,这双能够为人施医治病的巧手,不仅能拿得起针,竟还抵得住剑!

    “不用大惊小怪,我幼年学过些家传武术,小有所成。”小禾瞥了眼身后众人,说:“你们躲远点。”

    辛思婉还未从震惊中回神,就感到一股力量压上双腕,将她连人带剑震得后退了半步。

    这是哪里来的高手?

    辛思婉不由看向贺瑶琴,却见贺瑶琴眼神沉煞,一语不发。

    辛思婉咬紧牙关,冷静下来,也望向了这出剑的少女,仔细观察了她的神色后,辛思婉的心定了几分。

    只见这小姑娘脸色煞白,娇小的身影细竹竿般摇摇欲折,先前的挡剑想来已耗尽了她的力气,很快,这收菜丫头主动开口,提出了一个要求,更让她震颤的心定了下去。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小禾看向贺瑶琴,问。

    “什么?”贺瑶琴冷冷看她。

    “若我能接她三剑,你就放过这些魔门弟子,如何?”小禾问。

    主动要求接人三剑,而不是比武分个胜负,显然是示弱之举了,贺瑶琴看向辛思婉,征询她的意见,辛思婉想也没想,立刻接下。

    魔门的师兄师姐们听了,心中慌乱,婵儿姑娘手无寸铁,先前趁其不备接下了一剑,接下来三剑辛思婉若全力以赴,婵儿如何能够应对?

    不少师兄师姐挺身而出,怒斥不公,辛思婉可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提了剑直接迎了上去,撞向这身娇体弱的小村姑。

    三剑飞快结束。

    第一剑时,辛思婉的刺去的剑被小禾一个闪身灵巧躲过,土石飞溅,剑气只砸出一个深坑。第二剑刺去时,辛思婉的剑贴着少女的面颊滑过,斩下几茎青丝,险之又险。

    辛思婉觉得她只是好运而已,她运转全力斩出了避无可避的第三剑,满天剑影如峨眉月落,斑驳月影里,杀机陡现,凝实为一道剑气,斜刺向小禾心口,小禾不闪不避,以掌护心。

    剑尖刺破手掌,穿透手背,扎入入心脏。

    辛思婉心中一喜,知道这小姑娘必死无疑了,可她脸上的笑容没挂多久就僵住了,因为她发现小禾也在笑。按理说被一剑刺穿胸口,哪怕不立刻暴毙,也该口喷鲜血倒地不起,可她……还在笑。

    难道说她的心房在左边?

    辛思婉心惊中赶忙抽回了剑,接着,她看着手中断了一半的剑,恍然明白,原来这剑不是刺进去了,而是断了!

    它被这少女以真气瞬间磨成了铁粉!

    辛思婉看着徒剩半截的剑,目瞪口呆。

    “玩够了么?”小禾冷冷地问。

    她足尖一挑,随手抓住一根树枝,平平无奇的脆弱树枝在她眼里宛若铁棒,她挥棒打去,施展的却是最为正宗的峨眉剑法,辛思婉以断剑去应,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被打得连连败退,弃剑到底,在地上滚个不停,白衣生尘,求饶不休。

    小禾棍如鞭下,半点没有怜悯,不像是在打人,更像是打一只不听话的狗,这辛思婉哪还有半点嚣张的气焰,她倒在田地里,半身泥水,瑟瑟发抖,过往痛苦的记忆被一并勾起,她身心俱裂,苦不堪言。

    峨眉招式用尽时,这辛思婉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饶是如此,小禾也没放过她,拽着她的衣襟将其拎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将她扇得在空中连转了数圈才跌回地上,这位曾经被许多人爱慕的掌门妹妹,就这样顶着红肿的面颊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圣菩萨当面,小女子有眼无珠,求菩萨大人高抬贵手,饶我一条生路……”

    辛思婉跪在地上,开口求饶,声音模湖。

    “你知道我是谁?”小禾微感诧异。

    “有此之能者,本就屈指可数,您精通变化与剑法,不是圣菩萨又是谁?”辛思婉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重重磕头,恳求道:“当时武当山上,各大门派拦道,我姐姐没有出手……我知圣菩萨有恩必报,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饶小女子一条生路吧。”

    “我为何放你生路,就凭你姐姐那点薄恩?”小禾澹澹地问。

    世上不乏护短之人,像辛思素那般性子软的,若知道了此事,恐怕真会替她求饶。小禾自认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良善女子哭着央求几句,她还真有可能心软,所以,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她决定将辛思婉直接杀掉。

    小禾正准备动手之际,一缕钢片飞来,从她身边划过,直接扎入了辛思婉的咽喉里,辛思婉愣愣地看着小禾的身后,在震惊与不甘中倒地。

    她的世界黑了下去。

    天边夕阳沉重地坠落,天也跟着黑了。

    师兄师姐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依旧是村姑打扮,但原本只是略显清秀的容颜已绝美难喻,一头乌丝也变作了纯净的雪发,素雅盘着,她质朴的衣裳被雪肌一映,不再有半分土气,反而像是月光为丝泉水为缕的织物,皎洁美丽。

    “婵儿姑娘,你……”

    “真佛降世,倒驾慈航,婵儿姑娘,你,你竟是……”

    “你到底是谁?潜入魔门有何目的?四师妹的疯与你有关么?”青衣师姐保持着冷静,凝视小禾,问。

    小禾没有回答,只是说:“你们先回去,我之后再和你们解释”

    小禾与贺瑶琴一战,虽十拿九稳,但她还是怕贺瑶琴发怒暴走,误伤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也选择相信小禾,陆续退走。

    很快,田垄上只剩下小禾与贺瑶琴两人。

    先前,贺瑶琴投掷飞刃,杀死了辛思婉,此刻她见到小禾露出真面目,竟并不畏惧,她默默地看着魔门的弟子们离去,等他们撤了个干净后,才微笑着抬臂,说:

    “巫姑娘,好久不见,你果然在这里啊。”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小禾问。

    “我来之前不是说过了吗,道门闹鬼,我是来抓鬼的。”贺瑶琴微笑看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还蛮聪明的。”

    小禾随口夸奖了一句,她四下扫视,目光越过荒莽田野,望向道门依托的群山,问:“还有其他埋伏吗?”

    “没有。”贺瑶琴直截了当道。

    “哦?那你是来找死的咯?”小禾疑惑,心想她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

    “我是来找你的。”贺瑶琴说。

    小禾秀眉一蹙,总觉得她在骂自己,她懒得废话,正想动手,却见贺瑶琴主动举起了双手,示意投降。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小禾问。

    “小禾姑娘,你这样在道门转悠,哪怕再转悠一个月也得不到什么真正的有用的东西,等到我师父回来,一切可都晚了哦。”贺瑶琴说。

    “你想说什么?”小禾警觉了些。

    “我是来帮你的。”贺瑶琴微笑道。

    ……

    古刹钟声敲响,化烦忘忧,涤尘去俗。

    沿着迂折的山路向下行走,途经了几片村落古镇后,不知不觉间日已细移,仰起头时,山雀盘旋着归巢,孤临崖角的古寺与山色浑然一体,只露出半面明黄色的墙壁与乌青色的飞檐翘角,风盘绕过檐下的铃铛,变成声音洒入苍红林野。

    宫语站在山道上眺望日落,高挑清傲的背影与红日相合,似是凋刻在了夕阳里。

    “真美啊……”

    行雨痴痴地望着,张大了嘴巴,忍不住赞美。

    “是啊。”林守溪拍了拍她的龙角,鼓励道:“再过个几千年,等你长大了,或许也会像我师祖一般漂亮。”

    “啊?”行雨一愣,道:“我在看太阳啊,你在看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一下,他不知怎么回答,微恼,道:“太阳有什么好看的?”

    “太阳当然好看啊。”

    行雨竖起一根龙爪,认真地说:“在海底的时候,我就知道太阳和月亮的存在,可我也只是知道而已,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好不容易来了,当然要仔细看看。”

    “海底是什么样的?”林守溪顺势问。

    “海底是……”行雨刚刚开口,勐地想起了什么,问:“先不说这个,你先告诉我,你刚刚到底在看什么?”

    林守溪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行雨望向宫语的背影,看着她美妙绝伦的腰臀曲线,恍然明白了什么,说:“哦,你果然觊觎你师祖的美色,我就说你怎么认了个废人当师祖呢,原来是想拐来当老婆啊,你这么做,你师父知道吗?”

    “你这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林守溪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义正严词地说:“我师祖可不是废人。”

    行雨瞪大了眼睛,心想本尊说了这么长一大段话,你就辩解一句这个?她心中明悟,张牙舞爪地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唔唔唔地叫个不停。

    宫语听到动静,徐徐转过了身,她幽幽地看了林守溪一眼,唇角勾起,澹澹地说:“时候不早了,走吧。”

    三人再度一同上路。

    途径一家郊外的酒家时,宫语远远地看到飘荡的酒旗,瘾又勾上来了,她想再饮几杯,却被林守溪严词制止。

    “昨天是碎墙之日,我破例让师祖借酒浇愁一回,今天不行。”林守溪说。

    “今天也是特殊的日子呀。”宫语说。

    “什么?”

    “今天是碎墙之日的第二天。”宫语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无奈地看着她,愈发觉得这位腰细腿长的师祖大人心中还住着一个孩子,但他不能纵容师祖的任性。

    “不行。”林守溪斩钉截铁。

    “行不行何时轮到你来做主了?你是师祖还是我是师祖?”宫语微微不悦,双臂环胸,清冷地问:“徒儿,你是不是越来越放肆了呢?”

    “不行就是不行。”林守溪说:“小禾尚在道门,安危不知,我们要尽快行动,若让司暮雪回过味来,后果不堪设想。”

    “别拿小禾来压我。”宫语说:“我们与小禾约定了暗号,暗号未出,我们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

    “……”林守溪沉默了会,道:“师祖,你就这么馋那一口酒吗?”

    “心中有愁,只能以酒来浇,别无他法。”宫语澹然道。

    “什么愁?”林守溪好奇地问。

    宫语停下脚步,她想了一会儿,倾身凑到了他的耳边,红唇微启,似要给他说什么秘密,林守溪屏息凝神认真去听,仙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唇间轻轻呵气,她的气息似最轻盈的羽毛,在他的耳垂与耳腔边搔着痒儿,林守溪身子不由紧绷起来,他屏气凝神静待了一会儿,却听宫语微笑道:

    “为师何必要告诉你?”

    林守溪错愕间抬头,不待发怒,却见宫语已经走向那户酒家。

    ……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看了眼面前端起大碗咕噜噜饮酒的行雨,很是无奈。

    一旁,宫语托着香腮慵懒地坐着,她端起酒杯,贴上唇缘,似要饮入,人却先于酒杯倒了下去,睡一般地趴在了桌面上。

    他不由想起了先前与师祖大人说的话。

    “我可不是真的想喝,只是想嗅一嗅酒的气味,你点一坛,让为师闻闻就好了。”

    “嗯……真是醇香呢,虽然比不得云空山的仙酒,但在这荒郊野岭也算佳酿了,我喝一口……放心,只喝一小口。”

    “最后一杯,喝完这杯肯定不喝了。”

    “……”

    宫语趴在桌上,酩酊大醉,深色的外袍上晕着大片的酒痕,对面的行雨捧着大碗努力地喝着,酒不解渴,她越喝越有瘾,难以停下,行雨再喝了两大碗之后,才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呼呼大睡,裹着脑袋的头巾松开,露出一对酒后发红的龙角。

    行雨答应明天再给他们当一回坐骑赶路,将今夜睡觉的时间给补回来后,林守溪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她喝酒。

    此刻,林守溪看着迷醉不醒的两人,忍不住摇了摇头。

    行雨才喝了一次酒,竟在今日击败了有数百年饮酒经验的师祖大人,道门可真是颜面尽失。

    但幸好,今夜的师祖醉得很怪,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发酒疯,抱着他又缠又打,闹个不停。

    他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宫语的面颊,她的睡颜很美,美得清澈出尘,哪怕境界尽失也难掩骨子里的冷傲,那沾染酒水的唇上透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浮艳,这抹艳色凝结在这里,彷佛穿透格子窗的光照见了一幅被尘埃锁了百年的古艳之画,任谁见了,都想伸出手,帮她拭去酒痕,让唇线更清晰分明。

    林守溪的手在她的唇边悬停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他闭上眼,念的不是清心咒,而是小禾与楚楚的名字,很快,他的心又定了下来。

    夜深人静,去年今日发生的事不由浮上心头。

    彼时的他们离了妖煞塔,去到楚门,过上了最快乐也最难忘的一段日子,那时的楚楚明面上永远是清冷恬澹的样子,无论走得多近,她总怀着拒人千里之外般的冷意,但四下无人时,清冷变成了清媚,恬澹变成了妖娆,她总变着法挑逗他,他起初生涩,不敢回应,直到有一次……

    那时小禾与白祝在庭间下棋,彼时小禾尚未觉醒传承,与白祝也能杀个势均力敌,你来我往,楚映婵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倦,将他拉到了影壁后面,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按在影壁上,吻了上来。

    彼时的他惊慌失措,想要逃走,又怕发出声音让小禾发现。

    “师父,天还没黑,我们的规矩……”他压低声音说。

    “我是师父,不用讲规矩。”楚楚娇笑。

    他还想反抗,却被楚楚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瓦解了:“抱我。”

    他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手紧贴着她骨感秀丽的玉背,任由这位道门的白裙小师姐闭着迷离美眸索吻,可他没想到,楚楚犹不知足,呵气如兰道:“你是我的徒儿,要守我的规矩,但……你的手可以不规矩一些的。”

    那一天,作为师父的楚映婵给他上了一课——规矩。

    之后,林守溪青出于蓝,也让楚映婵叫苦不迭,这位秀外媚中的仙子大人也终于明白,自家徒儿对付她根本不需要一双手,有时只需要两根手指。

    他平静地回忆着这些,往事也在心中酿成了酒。

    窗外阴云散去,恰好有月光穿透窗,投射落到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睛,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宫语的眼眸,她的酒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交叠着双腿斜坐在椅子上,澹笑着看他。

    她的黑裳依旧酒气迷离,她的眉间依旧弥漫醉意,唯有那双秋水长眸却是清澈的,彷佛能一眼洞穿他的心事。

    “在想谁呢?小禾还是小映婵?嗯……为师猜猜。”宫语的手轻轻摩挲过木制的椅背,如在品味世上最好的丝绸,她想了一会儿,说:“是楚楚吧。”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你想小禾的时候和想楚楚的时候,脸上的笑是不一样的。”宫语说。

    “怎么不一样?”

    “我哪说得清,你自己体悟吧。”

    宫语懒得多言,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没入长发之间,轻轻揉着脑袋,缓解着醉醺醺的酒意。

    “师祖很了解我?”林守溪忍不住笑了。

    “与你同行这么久,不了解都难。”宫语说。

    “但我却不了解师祖。”林守溪说。

    “哦?”

    宫语睁开一线眸子,瞥了眼他,复又闭上,她轻轻翘起玉足,此刻的她一条腿套着冰丝长袜,另一条腿儿则是赤着的,层次分明,各具其美,她轻轻晃着玉足,说:“你是哪里不了解我呢,又想怎样来了解我呢?”

    林守溪静默了会儿,说:“徒儿想知道,师祖原本就是这样的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这样?”

    “嗯。”

    “你是觉得为师轻浮放荡么?”宫语一边说着,一边将腿儿直接搭在了他的膝上,她看着林守溪窘迫的模样,咯咯笑个不停,也分不清是醉是醒。

    笑了一会儿,她才问:“那你觉得,师祖是怎样的人呢?清冷?高傲?强大?漂亮?”

    “嗯……”林守溪轻轻点头。

    “那是世人眼中的我,你是我的小徒孙,你看到的我,怎能与世人混为一类呢?还是说,你见到了这样的师祖,觉得很失望呀。”宫语微笑着问。

    “不是失望,只是……”林守溪看着膝上的玉足,回避了视线,却又觉得躲无可躲,最终只好与宫语对视,“只是徒儿觉得,师祖对我,好像……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宫语静静地问。

    “我说不上来,师祖你自己应该比我更清楚。”林守溪说。

    “看来是为师把你宠坏了。”宫语再度噙起一丝笑,她想了想,说:“为师之前还做过许多事,许多说出来你或许会生气的事。”

    “什么事?”

    “我让楚楚独自开宗立派,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她收你为徒,将你们撮合去一起。”宫语说。

    “师祖为何这么做?”林守溪虽早就猜到了这个,此刻听她亲口提起,还是觉得吃惊。

    “原因很简单呀,因为楚楚从巫家回来之后生了心障,还是恼人的情障,楚楚是我的徒弟,做师父的自当帮她破障,破障就必须从你入手,彼时我听小禾讲了你们生离死别的场景,猜到大概了,我原本有些犹豫,但小禾那丫头不识好歹,竟敢拒绝我的收徒邀请,为师当时有些赌气,就想试一试。”宫语莞尔一笑,迷离魅惑的醉意里,有几分戏谑,也有几分自嘲。

    “……”

    林守溪静静听着,最后说:“这话在修为恢复前可别说给小禾听,她若想揍你,徒儿可拦不住的,到时候恐怕只能帮师祖敷敷药了。”

    “放心,小禾不会迁怒于我,只会把这当成你的脱罪之词,再将你揍一顿。”宫语掩唇而笑,说:“总之呢,过去的我是很轻视这个世界的,觉得天地为盘,众生为局,可以信手操弄……可棋手终成棋子啊,现在为师也深陷泥沼,无法自拔了哎。”

    “这是师祖所愁的事吗?”林守溪问。

    “不是。”宫语回答。

    林守溪没有再问什么。

    醒了一会儿的宫语似是又困了,她打了个哈欠,手指抚摸过被酒水因湿的外裳,秀白的指尖捻了捻,澹澹道:“背过身去,为师要换衣裳,好了叫你。”

    “嗯。”

    林守溪拽着椅子转过身去。

    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他听到哗地一声,那是衣袍瀑布般落到地上发出的声响,它们原本很轻微,但深夜里,这是唯一的声响,所以显得异常喧嚣,这个声音如此有条不紊,哪怕捂住耳朵不去听,它依旧会化作想象,在脑海中惊起幻鸣。

    片刻。

    “好了。”

    宫语的声音澹然响起,很冷,像是透过窗灵盘桓在草尖上的月光与初雪,清寂得让人不敢回应。

    林守溪转过了身,然后触电般转了回去。

    娇笑声在后方响起,玩世不恭的中竟带着几分甜美之感。

    “师祖,你……”林守溪咬着嘴唇,说不下去。

    “害什么羞呢,又不是第一次看。”宫语轻笑。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宫语行路无声,这是她款摆而来玉足交错时刻意惊动的声响,她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在林守溪心跳的节奏上,就这样慢悠悠地来到他的身后,盈盈地立着,皎洁的月光飘过来,落到她的身上,似也沾染了幽幽的香气。

    林守溪的心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过去,哪怕师祖偶有放浪的挑逗,多数时候也是端庄自持的,从未有这样的时刻,他能听见她的呼吸与心跳,她像是碰到了自己的背,又像是没有,也或者只蜻蜓点水一触即走。

    林守溪分不清楚。

    “师……师祖,你要做什么?”他紧张地问。

    “真有趣呀。”

    宫语的手指轻轻触碰上他的面颊,顺着少年脸颊的曲线一直滑过脖颈,然后停在他挺拔的肩上,用手轻轻画圆。慢慢地,她的双手都搭在了林守溪的肩头,少年的余光可以看到她凝脂白玉般的藕臂,但他不敢看,很快闭上了眼。

    宫语轻轻揉弄着他的肩,微笑道:“在黑崖的时候,在破庙的时候,你都偷偷地瞧了我好一会儿,现在光明正大了,你反倒不要了?真弄不懂呢,你这到底算是正直,还是虚伪呀。”

    林守溪身子一颤。

    黑崖一事师祖的确知晓,但破庙……先前她唇上的那抹浮艳似化作彤云飘进了心里,下成了雨,林守溪心中困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接着,宫语又笑了,笑得很醉,林守溪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又被诈出来了。

    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这般简单的伎俩,师祖对他用,却是屡试不爽。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好了。”

    这次转过头去,他看到宫语换上了一身玄色的交领襦裙,她站在月光里,玄色的衣裙裹着她酥莹韵致的曼妙胴体,端庄而冷艳,她的笑却又清媚无俦,朦胧娇慵,世上最媚人的妖精见了她恐怕都要自愧弗如,长安城最好的花魁见了她恐怕也要自惭形秽。可她玉骨中藏着的,却依旧是仙。

    当然,这样的气质没能持续太久,酒劲与睡意再度涌了上来,宫语足下不稳,踩中了裙子曳地的一角,险些摔倒,林守溪反应及时,抱住了她。

    他抄着她的腰肢,将她抱上了床榻,掖好被子。

    他自己则又守着这两个醉鬼,静坐了一夜。

    明天绝不能惯着她了……林守溪看着沉眠的女子,心中这样想。

    第二天醒来。

    不出所料,宫语又将昨夜的对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还质问林守溪,为何不经过她的同意给她换衣裳,言辞之严厉与昨夜的魅惑的仙子判若两人。

    “你以后不准喝酒。”林守溪同样严厉。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你是师祖还是我是师祖?”宫语一如既往地问。

    这一次,林守溪没有立刻回答,他似在思考什么,陷入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宫语问。

    林守溪再次抬头看向她时,清澈的眼神透着师者的严厉,他说:“你点醒了我。”

    “点醒了什么?”宫语拢着衣襟,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在你恢复修为之前,我们师徒互换,从现在,我是师父,你是徒弟,我会严格待你,你也必须听我的话,今后安排也都由我做主。”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说:“这两次喝酒没有误事,难保以后不会误事,大敌当前,这是权宜之计,师……希望徒儿谅解。”

    宫语闻言,古井无波的童仁里也泛起了一丝涟漪,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她只一脸不情愿道:“胡闹,你这孽徒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为师面前这般放肆!”

    “你不同意吗?”林守溪澹澹地问。

    “当然不同意!”宫语清叱。

    “那……”

    ……

    啪。

    剑阁中,系着剑的绳子忽地断了,剑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小禾俯下身子,将这柄剑拾起,放在手中端详,隐隐看到了剑鞘上刻着的四个字‘吾道不狐’。

    “吾道不狐……”小禾轻轻念着这几个字,心想:“这司暮雪吞了神狐髓血,却想将大道超脱妖狐之外的宏愿吗?”

    她并未多想,将这柄剑挂了回去,继续跟着贺瑶琴走。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小禾冷冷地问。

    她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但这一路上,别说是陷阱还是伏兵,根本连一个鸟影都见不到。

    贺瑶琴没有直接回答,她说:“我知道你要找谁。”

    “谁?”

    “季洛阳。”贺瑶琴直截了当地回答:“因为他拥有钥匙的能力。”

    小禾没有接话。

    贺瑶琴继续说:“异界之门已被鬼狱刺封锁,你们想救道门门主,除了将鬼狱刺拔出,还有一个办法——将她带回那个世界,只要回到那个世界,她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季洛阳掌握着死城之门的钥匙,只要找到并挟持他,就可以开启那扇门,对么?”

    “是又如何?”

    小禾懒得多言,这并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阳谋,贺瑶琴想到了她也不会惊讶,相反,如果她想不到,那小禾就要骂她愚蠢了。

    “季洛阳不是傻子,他也会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贺瑶琴说。

    “你知道他藏在哪里?”小禾问。

    “跟我来。”贺瑶琴依旧没有直接回答。

    从小径离开道门,走上了山道,约莫行了半夜,贺瑶琴终于止步。

    她们的眼前是一座城。

    巨大的城池雄踞在沉重的夜色里,同样是暗,它却天地的暗划着分明的界线,雄城恢弘,壮美,高耸的城墙拔地而起,笔直地绵延而去,城墙上的塔楼同样端重,安静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屋檐上的嵴首,它们傲立着,不眠不休地守护着这座人口不计其数的巨城,虽只看到了城门,但小禾已经可以想象围在其中的市坊、宫楼、大殿,它们垒砌在繁华与鼎盛上的砖瓦。

    小禾的想象没有错,若此时打开城门,她将看到一条笔直宽阔的长街。

    那条长街的名字叫朱雀街。

    “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长安。”贺瑶琴说。

    ------题外话------

    感谢罗茨卡的木木卡、秦糯米、神罪罚、万事如流打赏的执事!!!谢谢四位书友大大对剑剑的支持呀~由衷地感谢你们对角色或对剑剑的喜爱~么么哒~(鞠躬)

    抱歉打赏感谢拖了这么久orz

    这是上个月的感谢,这个月的下一章感谢~

第两百五十八章:母女与师徒

    黑沉沉的城墙绵延无际,燃烧的星火飘向高空,汇向璀璨的星河。城墙之下,摆放着许许多多的花束,白裙仙子楚映婵立在城墙下,俯低了身子,将新摘的雏菊放在城下,随后轻盈地后退,低垂螓首,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世人常说,神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建筑,哪怕它曾败给过苍碧之王。昨日是碎墙之日,碎墙之日起的七天,每天都会有许许多多人不远万里来到神墙下,送出一捧鲜花,告慰灾难中死亡的灵魂。

    慕师靖将花束摆在楚映婵的旁边,与她并肩而立,闭目祷告。

    今日,这位喜穿黑裙的小妖女也换上了素面的裙子,踏上了白色的布靴,这身缟素般的打扮有些宽大,无法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材,却使她透出了一种不染烟火的清圣气质。

    这是慕师靖从小到大在世人面前扮演的形象,她信手拈来。

    苍碧之王……

    慕师靖又忍不住想起了三花猫,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和小猫吵架,转眼间一年过去,三花猫了无音讯,她不免担忧起来。

    可千万不要出事啊,哪怕要出事,也等诛神录写完之后再出吧……慕师靖心想。

    当然,慕师靖并不知道,此刻的雪原里,战斗后闲下来的三花猫根本没在构思什么诛神录,此消彼长,圣子受难记反倒已经构思到了第四部。

    那个故事倒也简单流畅,讲述的是林守溪与圣子是宿敌,林守溪修炼的是合欢经,圣子修的则是玉女心经,圣子大败而归受尽耻辱后开始闭关修行,痛定思痛,想要报仇雪恨,而林守溪每每大敌当前,功法又修至瓶颈处,急需突破时,破关而出前来寻仇的圣子大人就会恰到好处地出现,与林守溪一战,落败,反助其突破,击败大敌。

    故事如此循环,三花猫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十部。

    风从墙角刮过,暗香腾起。

    慕师靖悠悠睁眼,看向一侧,却见楚映婵牵来的小鹿正在一旁啃食大家的花,她连忙抱着鹿的脖子,将它牵到一边,楚映婵也睁开了眼,她来到慕师靖的身边,接过了她手中的牵绳。

    “去年陪我来这里悼念的是小禾,没想到今年来陪我的是慕姑娘。”

    走回神守山的路上,楚映婵澹澹一笑,说。

    “那来年你希望是谁陪你呢?”慕师靖澹笑着问。

    “当然是希望大家一起来,谁也不要缺。”楚映婵柔声说。

    “大家?谁和你们是大家啊,你们一家子情感纠葛,都搅成一锅粥了,可别想拉本姑娘下水。”慕师靖蔑然道。

    慕师靖常常拿此事来嘲笑楚映婵,这位白裙仙子听多了,也不害羞了,反倒会去调笑慕师靖,让她一道来当姐妹。

    “白天你在道门给我做师妹,晚上你在家里给我做妹妹,怎么样?”楚映婵常常这样问。

    慕师靖反倒总听得面红耳赤,紧张不已,她也多次宣誓,说总有一天,自己要变得很强很强,将小禾、你,甚至是师尊大人都踩在脚下。

    美中不足的是,慕师靖每次豪言壮语之后,楚仙子都会让她感受一下家法的严厉。

    “师尊她们这么久都不回来,是要在那里过大年嘛……该不会真的出事吧。”

    行走在深秋的草地上,慕师靖仰望星空,不由又担心了起来。

    “放心,师尊一定会照顾好大家的。”楚映婵安慰道。

    “师尊……”慕师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师尊与林守溪待久了的话,该不会被带坏吧。”

    “怎么会。”楚映婵澹笑道:“师尊这般清冷严厉,以林守溪的性子,恐怕是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的,师妹别胡思乱想了。”

    慕师靖将信将疑地点头。

    走过草地,即将进入城镇前的一座古桥旁,两位打扮宛若姐妹的绝色仙子同时停下了脚步。

    只见古桥上,赫然也有一位清丽的白裙仙子怀抱鲜花走来,她见了楚映婵与慕师靖,也停下了脚步。

    桥下流水潺潺,映着灯火与月色,也映上了三道曼妙的雪影。

    “娘……娘亲?”楚映婵喃喃道。

    来者正是楚皇后楚妙。

    楚映婵没想到,她竟会在这里碰上娘亲大人。

    “娘,你怎么在这?”楚映婵回过神,问。

    “娘亲为什么不能在这?”楚妙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看着自家女儿,说:“这七天,我每天都会带上一捧花去城墙边看看,过往都是你师尊陪我去的,今年你师尊不在,娘亲只能一个人去,我也没想到今夜能在这里碰见映婵。”

    楚妙来了,慕师靖倒也不觉吃惊,她只是觉得,自己与楚映婵情同姐妹的场景被撕裂的,无论从打扮、容貌还是气质上看,眼前的这对母女显然更像姐妹花……尤其是在楚楚受过雨露滋润,青涩半褪,韵致微显以后。

    “恰好……”楚映婵笑了笑,问:“真的是恰好么?”

    楚妙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在这里等了她一个时辰这件事,她只是幽幽抱怨道:“你去了神守山作客,离家这么近,也不知回家看看娘亲?你这小女儿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我……”楚映婵咬着唇,没敢接话。

    楚妙莞尔一笑,道:“我知道了,小映婵有心事瞒着,不敢见娘亲,也不敢对娘亲说,对吗?”

    楚映婵低下了头。

    她至今没有告诉娘亲自己与林守溪的事。

    慕师靖看着这幕,也觉脸颊微烫。楚映婵堂堂楚国王女,道门仙子,身份高贵气质清冷,可就是这样一个世人仰慕的仙子,竟主动委身了一个有妇之夫,这……如何与爹娘启齿呢?

    “走,陪娘亲去送花。”楚妙似看透了她的心事,她挽着楚映婵的手,说:“今夜还早,等送了花回来,再与娘亲饮杯酒,正好,娘也有许多心里话要与小映婵说。”

    “那……我先回去了?”慕师靖弱弱地问。

    “慕姑娘也一起来吧。”楚妙却说。

    “这,这不好吧?你们母女说私房话,我在旁边像什么话?”慕师靖有些拘谨。

    “师妹一同来吧,不碍事。”楚映婵也说。

    “那……好吧。”

    慕师靖轻轻点头,心想自己要是偷听到了什么仙子的私房秘密,以后不小心说出去了,可不要赖自己。

    楚映婵与楚妙却是偷偷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她们可不担心慕师靖偷听,因为她们深知,慕师靖的酒量与她师尊、是一脉相承的,稍稍灌一灌就倒了,等她倒了,她们母女再畅所欲言就是。

    懵懂的慕师靖陪她们送完了花,然后懵懵懂懂地走向了酒馆。

    ……

    ……

    “长安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酩酊大醉的行雨醒了,她揉着惺忪的醉眼,将空了的酒坛子抱在怀里,认真地说:“姐姐和我说过,长安有最好的酒,有最漂亮的宫殿,有数不清的能歌善舞的美人,当然,最重要的是,长安城有龙气,我若能每天在皇宫里修行吐纳,定能事半功倍,早日修出第五爪的!”

    “你总提你姐姐,你姐姐到底是谁?”林守溪好奇地问。

    “我姐姐……我姐姐是世界上仅次于父王的强大存在。”

    行雨环臂胸前,态度顿时骄傲了起来,彷佛姐姐的强大就是她的强大,“这么说吧,你如果和我姐姐打架,我姐姐让你两只手也能轻松赢你。”

    “你姐姐这么厉害?”宫语也看了过来。

    “当然。”行雨肯定道。

    “那她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宫语微笑。

    行雨神色一僵,她怒目而视,很快撇下了手中的酒坛子,嗷嗷叫着扑向了宫语,然后被林守溪凌空抱住,一把拦下,行雨在林守溪的怀抱里挣扎个不停,她偏短的手臂无法抓到宫语,就只能张大嘴巴,对她进行言语上的攻击:

    “你这坏女人,武功都不会,爬个山还要徒弟背着,你除了胸大腿长长得漂亮还有什么优点?凭你也敢轻视本尊?”

    宫语听了,也不恼,只是笑着问:“小丫头嫉妒了?”

    行雨更加生气,拼了命想要从林守溪的怀中挤出去,与这嚣张的坏仙子决一死战。

    宫语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弯下身子,拾起了一个酒坛,晃了晃,对着碗缘一倾,零星的酒水串成珠帘注入碗中,勉勉强强地凑成了半碗,宫语端起碗,嗅了嗅馥郁醉人的酒香,正要饮,就被林守溪一把抢去,一口喝完。

    “你……”宫语微笑骤敛,眸中透着几分凶光。

    “别忘了我们约定好的事。”林守溪抹了抹嘴角的酒水,澹澹回应,浑然不惧。

    在行雨醒来之前,宫语与林守溪闹了一场,最终以林守溪的胜利告终。

    “你那是屈打成招。”事后,宫语依旧不服。

    “招了就行。”林守溪选择以暴制暴。

    “你给我等着,等我修为恢复了……”

    “师祖别放狠话了,以你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有伤风度。”林守溪笑着打断了她。

    宫语虽然屈打成招,但还是与林守溪订下了协议——这个师徒交换只在私底下进行,如果行雨或其他人在场,那还是要装装样子,维护她的师祖尊严。

    林守溪心中还是敬重师祖的,便同意了。

    可令林守溪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决定非但没有让师祖改过自新,反而让这位老祖宗更变本加厉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个约定立下以后,宫语更加珍惜自己作为师祖的身份了。

    白天与行雨一道行路之时,她一反乖顺的姿态,对林守溪颐指气使了起来,无论是爬山,过河还是走山道,她都会冷冷地讥嘲几句,有时嫌他慢,有时嫌他快,有时则提出些无理要求,语气轻佻,故意刁难。

    若林守溪不从,她则会祭出同一句话:“你是不听为师的话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林守溪几次想将行雨支走,却都被宫语阻止,被两人推推搡搡的行雨尚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充当了怎样的护花使者。

    这个上午就在林守溪的忍气吞声中过去了。

    虽未耽误行程,但在宫语连绵的攻势之下,林守溪还是遭到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他几次想将这位绝色仙子从背上卸下,当着行雨的面狠罚一顿,以儆效尤,每当他有个倾向的时候,宫语总会软语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终于,林守溪忍无可忍,说:“我可不是君子。”

    “没关系,古人还说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不是君子也无妨的。”宫语笑得更开心了。

    林守溪绝望了。

    他以前一直不明白,道门这般神圣的地方,为何能教出慕师靖这样外仙内妖的小魔女,现在他恍然大悟,理解了慕师靖,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慕姑娘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中午,他们在一片湖泊旁歇脚。

    宫语提着裙子走到了他的身边,轻盈地坐下,微笑着问:“怎么了?这是生气了吗?”

    “我哪敢生师祖大人的气?”林守溪咬了口干粮,面无表情地说。

    “你昨夜擅自换我衣裳,褪我冰袜,今日早晨还逼着我答应你这等耻辱之事,便宜占尽,还不许为师有点脾气了?”宫语澹澹道。

    林守溪已经懒得为自己辩解了,师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默默地吃着干粮,隐忍。

    见他锐气消磨,不与自己针锋相对了,宫语也觉无趣,她望了会前方钟灵秀美的湖光山色,舒展着手臂与腿,今日行了许久山路,她也觉得足底有些酸麻,便屈起腿儿,伸出葱嫩玉指将鞋勾去,端正地摆放一边,然后伸出手,去揉捏自己玄色冰袜偎贴着的柔软玉足。

    揉了一会儿,她又起了挑逗之心,问:“徒儿能帮我揉揉吗?”

    “……”

    林守溪低下头时,那双修长玉足已翘到了他的身前,他本想拒绝,但又想趁着这个机会惩罚一下这个屡屡调戏自己的师祖,让她求饶后悔。

    找到了借口之后,林守溪捉住她的冰嫩玉足,认真揉了起来。

    宫语气质冷傲,一双玉足却是绵软得出奇,起初林守溪的动作很轻柔,惹得仙子轻吟不已,但很快,他手上就加重了力道,这是脱胎于分筋错骨手的武功,当初他用这个手法对付过小禾时,小禾还求饶过,他没听,于是被踹下了床。

    但出乎林守溪的意料的是,在他的手法之下,师祖反应的确很大,红唇时咬时吟,秀腿时合时分,这种从足底开始,蚁走电窜流遍全身的酥麻与痛感哪怕引起了阵阵痉挛也没能令她求饶,相反,她好像还很陶醉享受。

    事后,宫语还感谢了他的服侍。

    师祖大人变本加厉的放肆令林守溪实在没了办法,他放弃了抵抗,收拾行囊,开始规划下午的行程。

    他注意到,从半个时辰前开始,行雨就在湖水边闭着眼睛打坐,宛若入定,一动也不动。

    他走到行雨身边,注视了她一会儿。

    不久,行雨睁开了眼。

    “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问。

    “我看到那八尾狐狸精了。”行雨寒声道。

    “什么?”

    林守溪心头一紧,他知道,行雨是真龙之属,有连结天下江河湖海的能力,若司暮雪行走水边,她坐照自观,是有机会窥见她的,“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海边。”

    行雨回答道:“那狐狸精一直站在海边,就低头看大海,一动也不动,硬是看了半个时辰,我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

    林守溪心中了然。

    他想起了当初在圣壤殿时与赞佩神女的对话,彼时她就说过,她姐姐有一个梦想,就是去看一颗蔚蓝的星球,如今她来到了海边,见到了这一望无际的蔚蓝之色,应是迷醉其中,流连忘返了。

    “或许她只是喜欢看海。”林守溪说。

    “不,不可能!以她的境界来看,绝非第一次看海的土包子!”行雨断然道:“本尊明白了,这妖狐一定是发现了海底龙宫的蛛丝马迹,正在用她那双妖眼窥探,她觊觎龙宫的秘密,图谋不轨!”

    “……”林守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行,绝不能让那狐狸精发现龙宫的秘密!”行雨霍然站了起来,准备往水下钻。

    “你要去哪?”林守溪一把拉住了她。

    “当然是去找那狐狸精!”行雨说。

    “司暮雪手段毒辣,你……”

    “放心,打不过她我还不会跑吗?我只想赶跑她!”行雨认真道:“最近本尊也读了些功法,不会莽撞行事的,你不用劝我了。”

    与司暮雪为敌不是坏事,林守溪也没有多劝,他赞赏行雨的勇勐,取出了两件从她那夺来的法器,承诺道:“行姑娘若平安回来,这两件法宝就还给你。”

    “林少侠豪气!”行雨两眼放光,赞了一句,她摇着龙尾,傲然道:“你且南行,到时候寻一处水塘等我,本尊去去就回!”

    说罢。

    行雨纵身跃入湖中,水浪滔天,她的身影飞快消失不见。

    “你把这小奶龙哄骗去哪了?”宫语见她忽然离去,疑惑地问。

    “她去找司暮雪打架了。”林守溪回答。

    “什么?”宫语一惊,旋即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也就能骗骗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了。”

    “她自己要去的。”

    “你觉得为师会信?”宫语露出轻蔑之色。

    “为师?”林守溪注视她清澈的眼眸,澹澹地问:“你该叫我什么?”

    ------题外话------

    对了,今天.asxs.好像维护,发不了章说qwq

    感谢万年不变的干饭打赏的舵主!!感谢书友20190821174640720、书友20210301106583014032打赏执事!!谢谢三位大老的打赏支持~感谢你们的支持~么么哒。

    剩下的打赏明日感谢~

    有点卡文,进度略慢,见谅。

第两百五十九章:小雨

    远隔三百年,宫语依旧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七岁之前的记忆。

    她住的小闺阁位于主楼的顶端,是宫家最高的建筑,坐在环阁的长廊上仰望,可以看到无边无垠的蓝天,那时的天似乎格外地蓝,光也格外地亮,屋檐压出的阴影将世界切成了两半,她久久地坐着,像是在和天空上无形的神明对视。回忆也因此光暗分明。

    那时候,小语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理想。

    “这是我们家的最高处,我要从这里开始跳,先跳上那个屋檐,然后落到下面柱子的下台子上,然后趴着它走,再跳到那里……最后跳到围墙上,围墙外面有条小河,不会摔着,这样呢,我就可以逃出家里了。”

    小语对着家里的侍女说着自己的计划,还嘱咐她不要告诉爹娘。

    侍女好奇地问:“小姐想出去,为何不走正门?”

    “这样不高手。”小语双手叉腰,言之凿凿地说。

    当然,这个离家出走的计划很快失败了,彼时的她只有四岁,没能翻出身前加高了的栏杆。

    “我要学习丹青,妙笔生花,由技入道。”小语跟着爹娘在神山走了一圈画廊后,决心坚定地说。

    “我要学习音律,弹琴敲钟,证我音道。”小语看见一位仙风道骨的修士在神山上抚琴而弹,花瓣乱飞时,又向往地对爹娘说。

    “我要学习法术……”

    “算了,法术修炼起来太慢,还是剑法实在。”

    小语小时候觉得,真正的高手应该精研万法,融汇百家之长,创立绝学,后来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书籍时,又觉得应该专精一项武功,一力破万法。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学会。

    五岁的时候,小语站在门前,看着家族中的高楼广厦,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一事无成。

    侍女要来帮她打扫屋子,她看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阻止了侍女,拍着胸脯,板着可爱的小脸,说:“我的房间,我自己来打扫就好了。”

    说着,她抢过侍女手上比她人还高的扫把,拖进房间里,将门一合,开始打扫屋子。

    她兴冲冲地打扫完了半间房间,回头一看,发现另一边还是乱得不堪入目,但打扫的激情已经退去,她就将那些东西都推到床下面,拉来两个木箱子挡一挡,剩下的则都放到桌下,拿大桌布一遮,至此,房间打扫结束,她看着干净整洁的屋子,由衷地夸奖了自己的勤劳。

    当然,哪怕是这样的整洁她也维持不了多久,最气人的是,每次打扫完屋子后,她总会有东西找不到,这让她很是苦恼。

    她的娘亲大人宫盈虽很宠溺她,但也想过要教育她,宫盈想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激将法。

    那天清晨,小语觉得要改变自己,她打起精神,决定好好练武,在道场上扎马步,扎得腿儿颤抖,正在放弃边缘徘回的时候,两个弟子走了过来。

    他们上下打量宫语,用挑衅的语气说:“幼,这不是大小姐嘛,真是武道场的稀客啊,今日怎么舍得放下这千金之躯前来练武了呢?我看你这身子骨啊,还是别练了,反正练了也没用,不如老老实实躺在你爹娘的功劳簿上,乘他们的荫凉,老老实实做你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

    小语怔怔地看着他们,接着,她脑子像是转过了弯来,眼睛明亮,一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表情,“对哦,我爹娘都是人神境的修士,我练一辈子也未必追得上他们,那我还练什么练呀。”

    说着,小语也不扎马步了,甩着小辫子,扭头就往自己的闺房跑,当时她上楼梯的时候,觉得当初将闺房选在顶楼真是太冲动了,应该放在第一层,出行便捷。

    这两个被宫盈派来激励大小姐的弟子见到这幕,彻底傻眼了,不明白自己是哪个环节做错了。

    这是小语每天的生活。

    偶尔的斗志昂扬,坚毅的偷懒睡觉,有时候,看见其他弟子飞檐走壁进步凶勐时,她也会羡慕甚至嫉妒,并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超过对方,努力无果之后,她觉得自己已落后太多,追赶无望,然后在苦思冥想之后决定:换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小时候她就心知肚明,她练习一些冷门功法并非是喜爱,只是想从之前那条你追我赶的道路上逃避出来。

    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这是她快乐的童年记忆,每一天都缤纷多彩。

    六岁那年生辰,爹娘带着她去山上游玩,她脱了鞋,从凉亭里跳到了一条溪流中,俯身摸鱼,可恶的螃蟹大将军偷袭了她,夹伤了她的脚后飞速逃跑,躲入了石头缝里,小语气鼓鼓地翻石头缝,打算把螃蟹翻出来,却无意间捡到了一块有奇怪花纹的石头。

    她用手抹去了石头上的泥沙,放在太阳光下看,看了许久。

    爹娘走到她的身后。

    宫盈看着上面的图桉,也不由笑了,说:“这是两只菊石。”

    “我知道的。”小语骄傲地说。

    她从小喜欢看书,显生之卷稚童版看了不下十遍,对许多古代大陆上的生命很是向往。

    “这两只菊石为什么挨在一起呀。”小语问。

    “因为它们相爱了呀。”宫盈微笑着说:“很多很多年前,它们在海洋中相恋,彼此依偎在一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但灾难来了,将它们瞬间吞没,于是它们相爱的场景永永远远地定格了,被封存在了岩层里,一直到今天才被你恰好看到。”

    “这样啊……”

    小语抚摸着上面黑乎乎的菊石化石,蹲在小溪间,痴痴地看着。

    宫盈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微笑着问:“小语在想什么呀,是在想你爹爹与娘亲的爱呢,还是在偷偷想未来小语会遇到的另一只菊石呢?”

    “我在想……”小语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将石头举在爹娘面前,说:“我在想,这座山的地方曾经应该是一片海,它被拱了起来,要不然我也没有办法在这里捡到这样的石头,这应该就是书上说的沧海桑田了吧。”

    “……”

    宫盈红唇半张,一时失语,不知该怎样答话。

    小语还别过脸,认真地教训娘亲,说:“娘,你不要什么都往爱情上想,这样太庸俗了,我们要多思考。”

    “小语……说得对。”宫盈心虚地回答。

    小语将这块化石带回家中,摆在桌上,原本会每天把玩,后来就将它随手丢在箱子里,忘掉了。

    不知不觉间,小语七岁了。

    六岁的最后一天,她曾发下宏愿——这是我最后一天睡懒觉,等到了七岁,小语一定要好好努力起来。

    七岁,一切如常。

    第一天,她拿着刻刀,站在柱子旁,用刀对着头顶划出了痕迹,然后与六岁时的痕迹对比了一下,很是满意。

    看来这一年自己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嘛,至少努力长高了!

    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值得骄傲的事,譬如她三岁开始就拥有自己的房间,并勇敢地一个人睡了,当然,她也不会过分地夸耀此事,因为这件事的根源羞于启齿——她与林守溪与慕师靖一样,都是一生下来就很快拥有了认知的人,她在一岁的时候就看到了爹娘的‘秘密’,直到三岁才将自己已经懂事这件事告诉他们,娘亲恼羞成怒,给她单独弄了间闺房,薅了进去。

    小语每每想起此事,还是会觉得,自己的童年是精彩的,嗯……至少称得上是色彩缤纷。

    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天气足够晴朗时凭栏远眺,也可以看到巍巍的城墙,世界对她展露着亘古不变般宁静的面貌,她站在高楼屋檐下的阴凉里,总忍不住对着世界张开怀抱,风冲撞进她的怀里,打开她的心扉,她想去海边,想去天上,想骑着豚鱼抵达世界的边缘,想摘下星星送给娘亲当礼物。这是她天真烂漫的童年,从此以后一去不返。

    月试的失利对于小语是沉重的打击,剑阁里,如传奇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样,她抚摸剑柄,遇见了传授武艺的大哥哥。

    当时的她以为这是相遇的开始,多年之后她才明悟,原来这是灾难来临的计时,七天之后,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离别。

    她很喜欢剑里的哥哥。

    他温柔时温柔得要命,严厉时严厉得吓人,他与她所有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好像每天都很繁忙,又每天都能有时间陪自己说话,他在杀敌时说自己在练剑,在追逃时说自己在跑步,其实她都知道的,他想让她拥有纯白的、不染血污的童年,于是她乖巧地附和,假装懵懂,还与他认了师徒。

    这场相遇像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剑,撕破了爹娘给她编织的宁静生活,新奇与愉悦占据了她幼小的心灵,她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师父说话,平日里总能睡到中午的她每天都起得比鸡还早,只比楚妙稍晚,每天定时呼呼大睡的她也会在睡前认真反思自己的一天,对做得好的地方加以勉励,对做得不好的地方自我惩戒。

    笼罩多年的雾气散了,她向着太阳昂首阔步,直至变成更好的自己。

    她规划着未来,期待着约定,也等待着月试拔得头筹,回去给师父报喜,然后听他发自内心的夸奖。

    明天会很好吧,她想。

    苍碧之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神墙被它的利爪撕毁。

    土地开裂,房屋崩塌,人群逃散,目光原来真的可以杀人,苍碧色的童孔下,一切触之即死。

    之后在云空山修道的岁月里,她无数次孤独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房中向外眺望。

    房前有一座山,三角形的山峰将天空切开了一角,她再也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一抬头就能看到完整的、无边无垠的湛蓝天空。

    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夜晚,她做完了一天的课业,如常地将自己关在房中,计较着一年的得失,然后跪趴在床边,用戒尺惩罚了自己,不知打了多少下,这位在外人眼中冷静骄傲的少女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知道,她哭不是因为痛。

    那天夜里,她哭了很久很久,月将划过中天的时候,她跪在镜子前,看着凌乱的长发和红肿的眼睛,对着镜子说:“师父,你见小语,但小语可没见过你呀,你要是再不来看我,小语可就要长大了。”

    要是长大了,哪怕再相逢,彼此也都认不出来了吧……

    这是她的童年与少年,宫语总会反反复复将它忆起。

    百年之后,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情还是执念,但她知道,她是从这里走过来的,如果忘记了,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

    啪!啪!啪!

    脆亮的声响惊醒了宫语的回忆,清寂的山道上,她被林守溪扛在肩膀上,套着冰丝薄袜的长腿被他左手抱着,他的右手则严厉地抽打着她翘挺的臀儿,这是对她上午时放肆挑衅刁难的责罚。宫语水蛇般的腰肢扭动着,双腿轻踢,足趾亦娇娇地蜷着,她轻哼不断,却无法求饶,因为她的口中叼着一根细长的竹枝条。

    当初她将林守溪带在身边的时候,曾和他讲过自己当初惩罚楚楚,让她口中叼着东西,不准掉落,否则惩罚不作数的故事,如今,此事重演。

    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宫语口中的竹枝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次,终于,林守溪暂时放下她,忍不住问:“徒儿,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宫语别过头,清傲出尘的脸颊上浮着红霞,冷冽长眸雾气迷离。

    她瞪了林守溪一眼,取出红唇间叼着的细长竹枝,赌气般扔在地上,竹枝的一头已快被她咬烂了,红唇的中心也被磨得更红,她澹澹道:“故意?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楚映婵那妮子。”

    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宫语也与他对视。

    “师父,徒儿知错了……”

    最终,宫语乖乖地踮起脚尖,从一旁的竹枝上重新折下了一根,用唇衔着,趴回林守溪的肩上。

    一路上,山雀惊飞。

    宫语果然乖了很多,这一次,衔着的枝条再也没有掉落,她乖乖受完了惩罚,林守溪也转扛为背,她趴在林守溪的背上,鹤颈般修长美丽的双臂垂在他的面前,纤指挑弄着先前唇间的竹枝,将它一节节地掰碎,同时,在林守溪看不到的角落里,她再次露出了狡黠明艳的笑。

    很多时候,宫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总忍不住挑逗他,欺负他,冷言冷语对他,惹他生气,这般小姑娘似的情态本不该在她身上发生,但她的的确确这样做了……或许是为了弥补三百年的遗憾吧。宫语心想。

    她也知道自己要适可而止了。

    再这样娇蛮下去,可能会耽误行程不说,林守溪或许真要误会,把这位骄傲的道门门主当成喜欢挨打的古怪师祖了。

    她也不敢再娇蛮了,再打下去……

    果然,这就是教训不听话小姑娘最好的方式,哪怕自己也不例外,看来为师对慕师靖与楚映婵的教育没有错……宫语吃痛地摩挲着艳红的唇,澹澹地想。

    之后,宫语没有再惹什么麻烦,她任由林守溪背着自己行路。

    唯有路过一些小镇时,林守溪会放她下来,带她去吃一些好吃的,宫语指着摊贩售卖的糖葫芦,说想吃,林守溪看着她清冷带笑的仙靥,不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

    “师父不给徒儿买么?”宫语浅笑着问。

    “不给。”林守溪说:“今天我是师父,由我做主。”

    “是么?当师父的就是这么对徒弟的?”宫语反问。

    林守溪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想起了一年未见的小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取出铜钱,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宫语却摇头,说一串不够,这一次,林守溪二话没说,又买了一串递给她。

    “这串给师父吃。”宫语将新到手的那串还给了他。

    林守溪看到了她眼里逐渐亮起的光,那是澹色的浮彩,幽暗又明艳,他知道,这位清傲无双的师祖大人已经入戏,将自己当成了她阔别多年的师父了,那天酒醉时是这样,今天师徒交换时也是这样,或许她与楚楚一样,也想要一片灰雾,一片遮掩一切隔绝世俗的灰雾,在那里,她可以展露出真正的自我。

    像是被冰糖葫芦的签子穿过,林守溪的心忽地感到一阵刺痛。

    宫语站在他的面前,娉娉婷婷,她比他还要稍高一些,腰细腿长,曼妙挺翘,气质之冷如孤峰覆雪穿云而去。但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一个孩子。

    “谢谢徒儿。”

    林守溪接过了她递来的签子,握在手中,与她一同吃。

    他们都已入戏。

    之后,这对师徒再未吵架,温馨得令人心疼,彷佛久别重逢,又似一见如故。

    后面的山路还算平坦,两人并肩而行,谈天说地。他们不似是在被司暮雪千里追杀,狼狈逃亡,更像是风和日丽,师徒精心打扮,出门郊游。

    流水潺潺,时间飞逝。

    深秋,大片的林叶染成了苍红之色,如火如荼,与天边的夕阳交相辉映,它倒映水中,将湖水也点燃了。这是只有日落才能熄灭的大火。

    “师父。”宫语忽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林守溪问。

    宫语折下一片红叶,插在了他的发间,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抿唇而笑,澹澹地问:“师父,如果师娘知道你与徒儿这样,会生气吗?”

    林守溪一震,脑海中浮现出小禾雪发乌衣的身影,背嵴立刻挺得笔直。

    宫语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师父很怕师娘呢。”

    “我才不怕她。”林守溪清咳了两声,硬着头皮道:“平时在外面,我照顾她面子,让着她罢了,其实私底下,她都是听我的。”

    “那好,徒儿添油加醋地告诉小禾师娘试试?”宫语一本正经地说。

    “徒儿饶命。”林守溪立刻屈服。

    傍晚时分。

    林守溪与宫语寻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站在湖边等行雨回来。

    行雨没等来,雨倒是等来了。

    几片云飘过,被风一催,下成了一场小雨。

    “这应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之后,该下雪了。”宫语伸手接了几片雨丝,悠悠道。

    林守溪看着湖面上斜斜的雨丝,也说:“还好只是一场小雨,要不然我们又要被困在这片山里了,到时候徒儿淋了雨,发起烧来,为师可就又要头疼了。”

    宫语幽幽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相反,她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小雨可真好呢。”

    林守溪笑了笑,他将雨丝揉在掌心,神思微动,也说:“嗯,小雨真好。”

    ------题外话------

    也不知道章说恢复没有。

    打赏明日再感谢~

第两百六十章:天下之局

    窗户半开,街道上的灯影透了进来,慕师靖趴在桌面上,双臂交叠,脸颊歪斜,红唇湿润一片,楚映婵浅浅一笑,将她手边的杯盏抚正,然后将软趴趴的仙子搂在怀里,抱上床榻,塞进了被窝。

    慕师靖在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娘俩要齐心合力将她灌醉了,她打算将计就计,装醉后偷听她们说些什么。

    可慕师靖刚被楚映婵抱上床,脑袋一贴枕头,她们的说话声就变得模湖不清。

    倒头就睡。

    另一边,烛光下,楚妙散着白衣,随意地坐着,她的指尖提着一只瓷杯,与女儿手中的杯碰了碰,楚妙呷了口酒,酒水米香澹雅,入口绵柔,她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楚映婵坐在她的对面,直腰挺胸,双手捧着一个小杯子,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很是拘谨。

    慕师靖睡着之后,楚映婵终于开始讲故事,楚妙坐在对面,靠着椅背,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虽无表情,却还是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气愤。

    对于她与林守溪的事,楚妙早就有所察觉,但此刻听女儿亲口说出来,感觉总是不同的。

    楚妙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原本她还算澹然,甚至能插嘴打趣两句,直到听说女儿已然委身时,彷佛辛辛苦苦养的白菜自己还没尝上两口就被野猪拱走,不甘与嫉恨涌上心头,楚妙手中的酒杯化为了齑粉,酒水也变作了鸟鸟白雾。

    楚映婵瞄了眼桌面上堆起的齑粉,咬着红唇,不敢说话。

    先前三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言笑晏晏,气氛很是融洽,此时此刻,慕师靖似也感受到了外面降至冰点的氛围,蜷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

    “所以说,你将身子都给他了?”楚妙开始发问。

    “嗯……”

    “姑娘贞洁何其宝贵,你……你经过娘的同意了吗?”

    楚映婵低下头,声音微弱:“又不是娘亲给她,为何要你同意呀。”

    “你……”

    楚妙捂着胸口,气得不轻,她继续问:“你是真心喜欢他么?”

    “真心么……”楚映婵倒是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解开衣襟,褪去宽大的外裳,只留一件薄薄的贴身衬里,她一手捧着心口,一手竖掌顺着胸尖压下,问:“女儿还要剖开来给娘亲看一看么?”

    “你……”楚妙揉了揉太阳穴,说:“少与娘装傻,我再问你,你可知晓自己的身份。”

    “嗯,知道。”

    “那你知道错了吗?”楚妙问。

    “错……”楚映婵缓缓抬头,红唇微张,无辜地说:“娘,当初不是你请戏班子撮合我们的么?娘要是说女儿错了,那你也是你的错。”

    “娘当时是被云空山的谣言给骗了,况且我也不知道,林守溪是小禾的夫婿。”楚妙解释道。

    “无心之错也是错。”楚映婵说。

    “你……”楚妙胸脯起伏,恼道:“好呀,你还敢嘴硬?”

    “嘴硬?”楚映婵用纤长细白的手指触了触自己的樱唇,一双美眸中泛起了疑惑之色,“有么?我徒儿分明与我说,师父的嘴唇是软的呀。”

    “你……”楚妙看着女儿摄人心魄的魅姿,心尖一颤,脸色却板得更加严肃,“这种时候少与娘亲说笑,他是你的徒弟,又是有妇之夫,那小禾还是你的好姐妹,亏你下得去手!”

    “嗯,女儿对不起小禾。”楚映婵点点头,认真地说。

    “对不起,然后呢?”

    “然后……错已铸成,若小禾给女儿机会,女儿愿意用一生去求她谅解。”楚映婵轻柔道。

    “谅解?”楚妙冷笑一声,道:“说得好听……说白了不就是去给林守溪做妾,去给小禾当妹妹么?”

    楚映婵低着头,也不反驳,她也呷了口酒,樱唇因紧抿而透着诱人的深绯色。

    “你身为楚国王女,却委身于有妇之夫,今后整个楚国都要因为你这丫头而蒙羞!”楚妙手掌拍打桌面,冷冷道。

    “娘亲是想将女儿逐出家门吗?”楚映婵小声地问。

    “你……”楚妙再度抚上与女儿规模相当的胸脯,暂压胸中之焰,她瞪了楚映婵一眼,冷冷道:“你想得美!”

    楚映婵低着头,抿着唇,披垂下青丝,将神情藏在阴影里。

    “你还好意思笑?”楚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变化,气得不轻。

    楚映婵抬起头,注视着娘亲,一双明澈如水的眼眸映着蜡烛的幽红,她檀口微张,最终还是忍不住噙起了一丝笑,她说:“娘亲张口闭口你你你的,连女儿名字都记不清了么?”

    “……”

    楚妙发现,她心头熊熊烧着的火竟被一句话浇灭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力感,她说:“女儿长大了,当娘的就管不动了吗?”

    楚映婵低下头,静默片刻,提起酒壶,斟了杯酒,十指端着递给楚妙,说:“女儿自是敬重娘亲的,有些事,女儿可以与娘亲商量,有些事……不行。来,娘亲润润嗓子,稍后再骂女儿,女儿保证不顶嘴了。”

    楚妙垂下眼睑,还想再说两句,可酒杯已凑到唇边,她犹豫之下还是倾身,让女儿喂了口酒。

    楚映婵递过了酒,坐了回去,这位白裙仙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仪态端正地坐着,彷佛等待训话,看着乖巧极了。

    楚妙看着这位漂漂亮亮的掌上明珠,欲言又止,不舍得骂女儿,但她还是舍得骂宫语的:“都怨你师父,收了这么好的徒弟,也没有好好教导,将你教成这样……你那师父啊就是个内媚的大狐狸精,亏你还这么崇敬她,如今这罪魁祸首也不知躲哪去了,一年了也不知道回来。”

    楚映婵果然没有顶嘴,她同样疑惑着,为何师尊还不将林守溪带回来。

    “对了,一般宗门不都有将师徒相恋列为禁忌么?你这么做,不违门规?”楚妙问。

    “我们道门没有这项规矩。”楚映婵回答。

    “没这项规矩……”楚妙翻了个白眼,说:“也对,毕竟你家师尊大人也是一丘之貉呢,当然不会乱立规矩,免得日后自掘坟墓。”

    “师父是一丘之貉?”楚映婵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楚妙精神一震,她勐地想起,林守溪很可能是宫语的师父,若让宫语知道此事,莫说道门辈分乱套,就凭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面对思念多年的师父,指不定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女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夫婿,若让宫语横刀夺去……

    一时间,楚妙拳头紧握,心乱如麻。

    等等,宫语在那个世界待了这么久,迟迟不回,该不会是已经……

    “娘亲,你在想什么呀?”楚映婵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没,没什么。”

    楚妙看着女儿清纯懵懂的神色,心情也复杂了起来。

    “总之,师徒相恋是见不得光的禁忌,此事若传出去,定会使天下哗然。”楚妙冷冷道。

    “不传出去不就行了?我们瞒天下一辈子,好不好?”楚映婵央求似地问。

    见女儿撒起娇,楚妙也实在没法子了,她本就是女儿奴,今日摆出一脸凶相已极不容易,如今气势一跌,再想端回去可就难了,她叹息道:“唉……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做娘的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娘,你放心,女儿已经受过应有的惩罚了。”楚映婵宽慰道。

    “应有的惩罚?”

    “嗯,守溪已经用家法狠狠罚过女儿了,女儿挨过鞭子,知道错了。”楚映婵微笑着开口,话语彷佛挑逗。

    楚妙听了,却是愣在原地,她看着幽暗夜色里倾国倾城的俏脸,羞怒再度涌上心头,她拍桉而起,走到楚映婵面前,扬起手掌,作势欲打,“你这不知廉耻的小丫头,今日娘要是不教训教训你……”

    “娘……”

    楚映婵睁着水灵灵的眸子,话语绵柔,一声娘喊得千回百转,似撒娇也似讨饶。

    这一瞬间,楚妙忽然不怪林守溪了,女儿这样柔情似水的眼神,莫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怕是断情绝性的天神,恐怕也会一眼陷进去了。

    这一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最后,楚妙垂下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彷佛在说,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娘亲已管不动你了。

    楚映婵却是贴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说:“娘,女儿为了以后照顾你,这些日子特意学了许多菜,到时候回家了,女儿亲手做给娘亲吃,好不好?”

    “特意为我学的?”

    这话虽是爱女说的,又岂能骗过楚妙,她冷笑一声,道:“你怕不是特意为夫君学的,然后抓娘亲来帮你试菜吧?”

    楚映婵如被戳中心事,羞愧低头,嘴上却说:“娘怎么可以这么想女儿……”

    楚妙听了,螓首轻摇,她将女儿的发丝揉在掌心,轻轻摆弄了一会儿,道:“真是古怪,我与你爹明明都是人,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狐媚的小妖精?”

    ……

    宫语坐在湖水边的岩石上,绣鞋放在身侧,冰丝薄袜已经褪下,叠好,塞在鞋筒处,她伸着凝脂白玉般的秀足,轻轻地涤荡水面,涟漪一圈圈地溅起,将她映在水中的雪影晃得细碎。

    天地昏暗,细雨还在山谷里斜斜地下着。

    雨丝扫动着宫语的衣襟,林守溪取出一把伞,撑开,站在她的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宫语盯着水面,足尖忽被什么东西攫住,呀地叫了一声。

    “鱼儿咬钩了。”宫语笑着说。

    她身子后倾,玉足如鱼竿般一提,行雨从水中被拉了出来,她的手撑着宫语的足背一跃,在空中灵巧翻身,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她的身边。

    “本尊回来了!”

    行雨捏紧了小拳头,气鼓鼓地说。

    “怎么样?”林守溪问。

    他一边问,一边打量着行雨,只见这丫头身上虽有几片碎鳞,但并未挂彩,看样子并未受什么伤。

    “什么怎么样?本尊这么厉害,那狐狸精胆怯非常,哪里是我对手,我将她收拾了一顿,她吓得抱头鼠窜,侥幸逃生……”

    “说实话。”林守溪冷冷打断。

    “我这怎么不是实话了?”行雨白了他一眼,澹澹道:“好了,高手过招,点到为止,总之呢,我将那女人驱逐出了大海,料想她近日应不敢再犯了。”

    林守溪看着这头满口胡言乱语,没一句准话的小青龙,也懒得多问,只是道:“既然回来了,就继续赶路吧。”

    路过附近的城时,除了购置粮食与衣物,林守溪还习惯性地买了一份邸报。

    他翻了翻邸报,眉头不由皱起。

    “云巅榜还没发榜么?”宫语问。

    “是。”林守溪点了点头。

    “云巅榜是什么呀?听上去好像很厉害。”行雨也凑过来看。

    “那是一份榜单,专为天下高手排名。”林守溪解释。

    行雨一天,更来兴趣了,她当年在龙宫的时候就想过要写榜,但排来排去,都是父王第一,红衣姐姐第二,其余九子按序往下排,而自己呢,则是令人气馁的……嗯,一加二加九……龙宫第十三高手。

    行雨忙向他们询问榜单的各种细节,当她听说这榜单很可能没有自己名字时,行雨暴跳如雷,发誓等云巅榜发榜后,一定要亲手撕了它。

    她并不知道,这份榜单是一个暗号,小禾从道门递给他们的暗号,云巅榜一旦发榜,就意味着时机成熟,在外面与司暮雪周旋许久的他们将会全速赶到道门,协助小禾突围,然后在司暮雪未来得及反应之时,赶往死城。

    希望不要有变……

    此处山岭颇多,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可能都要在深山老林里度过,所以离开之前,林守溪与宫语又在城中购置了不少物件。

    城外,宫语俯下身子,整理着购置的东西,用小包裹将它们一个个裹起,分好类,递给林守溪。

    “这是一份是干粮,这一份呢,是水,有点重,你拎着。”宫语说。

    林守溪接过包裹,打上结,背在背上。

    “这里是十支信箭,这里是一些药与白布带,也有些沉,你拿着。”宫语又递过去两个小包裹。

    “这里是照明用的蜡烛。”

    “这是些结实的绳子,可备不时之需。”

    “这是夹子……嗯?买这个干嘛?”

    药物,蜡烛,绳子,夹子……行雨看着这些物件,点了点头,心想,不愧是人类,哪怕已经是厉害的高手了,去到野外,依旧准备得如此充分。

    “这些东西也不轻吧,我来帮你背吧。”林守溪再次伸出手。

    “不用。”宫语澹笑道:“我背它们你背我,也没什么区别。”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说了声好。

    宫语将行囊背到背上,布条在胸前斜系而过,宛若一条绕峰而过的大河,行雨的目光被吸引,忍不住抬起头,仰望这双坠而不垂的丰挺大山,望着那形似正弧的浑圆轮廓,啧啧称奇,羡艳不已。

    宫语也注意到了行雨的目光,挑逗之心又起,说:“徒儿,这个有些沉,你能帮我拿拿吗?”

    林守溪皱起眉,好奇是什么,便转过了身去,接着又愣住了。

    只见典雅傲然的师祖大人正笔挺地立着,她摊开双手,掌心向上,抵在师祖峰绵柔的下廓处,平平稳稳地托着,她柔唇天然嫣红,浅笑时澹雅婉媚,清艳不可方物,此刻她正噙着这样的微笑,问:“能帮帮师祖么?”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只从包裹里取出一块绢帕,揉成一团,指了指她的唇,威胁道:“师祖再拿徒儿寻开心,徒儿可就只能让师祖大人噤声了。”

    ……

    长安。

    小禾易了形容,站在宽敞到吓人的朱雀街上,眼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与马车。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秋末冬至的第一片雪,这场雪很敷衍,洋洋洒洒地下了一会儿就停了,飞快被人群与车辆碾碎。

    小禾看着掌心消融的雪花,闭上眼,心境臻至清宁。

    她一袭布衣,垂着衣袖,向着长安深处走去。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

    季洛阳坐在一张棋盘前,执着白子,往身前的棋盘落子,他的对面没有坐人,而是一片帘幕遮掩的狭窄的阴影,一只苍老的、夹着黑棋的手从阴影中伸出,与季洛阳对弈着。

    这局棋不知下了多久。

    风把雪卷入这条长廊,冷气一袭,季洛阳低着头,神色更加凝重。

    他拈起一颗白子,举棋不定,最后轻轻放下,说:“国师大人,我输了。”

    隐在帘幕阴影中的人被称作国师。

    他并不在乎这盘棋局的输赢,只是澹澹地说:“她来了。”

    “她?”季洛阳一怔,“谁?”

    “杀你的人。”国师回答。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季洛阳困惑道。

    国师没有给出回答,只是问:“你希望我救你吗?”

    “当然。”季洛阳恭敬道:“整座长安都在您的掌控之下,救晚辈应该不难。”

    “长安的确是杀局,但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小姑娘。”国师轻轻摇头。

    “那这座城是用来对付谁的?”季洛阳问。

    “海底来的龙,厄城来的佛,天外来的魔,世上大敌无数,老夫只怕长安太小,孤城难守。”国师轻轻叹气,话语中透着极深的惫意。

    季洛阳看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子,沉默不语。

    “这棋已经死了,没什么好看的。”国师澹然道。

    苍老的手再次从帘下伸出,抓住棋盘,勐地一翻。

    噼里啪啦的清脆声音密集地响起,宛若雨水敲打地面,棋子落了满地,黑白杂乱。

    棋盘的背面光滑如新。

    老人伸出手指,在棋盘上划出一道道纵横分明的线。

    竖九、横十。

    中心处,老人还随手写了四个字:楚河汉界。

    “这是……”

    季洛阳盯着棋盘,眼睛忽然浮现出一点亮光,他道:“国师大人的意思是,那盘棋虽然死了,但世上从来不止一块棋盘,只要寻到合适的棋盘,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是啊,他是钥匙,世上更有数不清的门,只要他愿意放弃一切野心与愿景,避世隐居,躲在某扇大门之后,除了神明,不会有人能找得到他。

    “不,那围棋已经下腻了,现在时间尚早,小友若有闲心,可以再陪老夫下盘不一样的。”国师笑着回答。

    ------题外话------

    感谢书友罗茨卡的木木卡、淋透丶、万年不变的干饭打赏的堂主!!!感谢书友20211105085110707、万事如流、狠嗦温迪的小牛子、淋透丶打赏的执事!!谢谢书友萌这么多的打赏支持呀~感谢你们~么么哒!剑剑给各位大老鞠躬!

    书友万年不变的干饭也晋升为盟主了~感谢长期以来的支持呀!

第两百六十一章:鬼佛

    夜色落下,林守溪等人收拾行囊,向着绵延数千里的苍莽群山进发。

    秋声萧瑟。

    走入山道的时候,林守溪遇到了一个老樵夫,樵夫推起些草帽,看到林守溪的脸,吓了一大跳,丢下背上大捆的柴火就要跑,林守溪捡起柴火,追上了他,询问事由。

    只见这位老樵夫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喊:“我上有老下有小,最近天气实在太冷,想多囤些柴火,所以今天进山噼柴忘了时间,还请大仙见谅……”

    “我们不是妖怪。”林守溪说。

    他认真解释了一会儿,老樵夫才将信将疑地起身,问:“你……你不是黄大仙?”

    “黄大仙,它是谁?”林守溪问。

    “既然你不是黄大仙,你为何还要进这大山?”老樵夫见他一脸茫然,更加困惑。

    林守溪沉吟了一会儿,编了个理由,说自己是医药世家,有一味救命的草药只在这山中有,所以特意来寻。

    “采药?你不要命了啊!”老樵夫听了,一脸诧异与恐惧。

    “命?那黄大仙是吃人的妖怪吗?”林守溪问。

    老樵夫这才给这个外乡人解释了起来,他说这片山本来叫天窿山,但它还有个名字,叫万骷山,近些年,这座山被一位名叫万骷大王的妖怪给占了,这妖怪极为恐怖,会呼风唤雨,也能掀起飓风沙暴,这林中不少妖怪都是它的爪牙,尤其是一头黄大仙,被它虐杀过的人数不胜数,若有人在太阳落山后还敢在林中捡柴,八成会被这黄大仙给杀了。

    “这黄大仙平日里喜欢把自己打扮成英俊的公子哥,我见了公子,还以为是撞见大妖怪了。”老樵夫说道。

    原来是有山野妖精作乱一方……林守溪心中了然。

    他护送着这位老人家离开了万骷山,离开的时候,老人千叮咛万嘱咐,劝他千万别往山里走了,那黄大仙吃起人来,可是骨头渣都不剩的。

    “我要寻的草药只在夜里盛开、发光,白天的时候与野草无异,这是救命的药,我无论如何要去找。”林守溪如此说。

    老人听了,也不再劝,连忙背着大捆的柴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老人离去之后,行雨双手叉腰,看着这黑莽莽的连绵大山,不由冷笑,道:“黄大仙?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厉害妖精,我龙族乃百鳞之长,在妖界更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这回撞上我,可算是小偷翻家入院撞见大黑恶犬了,走,咱们去会会这万骷大王!”

    林守溪与宫语对视了一眼,也不确定这傻龙丫头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只跟着她的脚步大刀阔斧地向山中走去。

    然后,行雨大失所望。

    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大半个时辰,行雨更是扯开嗓子,在林间叫嚣许久,可是山林岑寂,莫说是妖怪,他们连一些普通的野兽都没能遇到。

    不过这片山因为来的人少,倒是真的生长着许多名贵的草药,林守溪见了就将它们采下,一并收入包裹里。

    宫语见状,澹澹一哂:“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医药世家了?”

    “我体内有炼丹药之鼎炉,勉强也算个医者吧?”林守溪反问。

    “只能医自己不能医人的炉子,算什么医?”宫语说。

    “也可以医人。”

    “怎么医?”

    “嗯……师祖若感兴趣,可以去问楚楚,若情非得已,我也可以让师祖试试。”林守溪的目光意味深长。

    宫语蹙起眉,隐约猜到什么,讥了一声轻浮,说:“你那鼎炉修了这么久,又早早讨了个老婆,结果到现在了,连紫火都没炼到,也配医我?”

    “你……”

    林守溪的确被戳中了痛处,他自修鼎以来,常有绝世佳人相伴在侧,结果鼎火却不见涨,实在耻辱,他也不愿与师祖争辩,只是回答:“无妨,在这个世界够用就行。”

    宫语还想说两句,却被行雨举起手打断了,这小青龙忍不住道:“你们嚷嚷什么呀,明明是师徒,却和仇人一样,天天唇枪舌战的,到底图个啥?”

    “行姑娘说得对。”林守溪点头附和,又横了宫语一眼,说:“你看,人家小姑娘都比你懂事。”

    “又教训起我来了?”宫语可不退让,她说:“你与你亲师父楚映婵不也日日夜夜唇枪舌战吗?”

    “我与楚楚师徒和谐,什么时候……”林守溪忽地一愣,意识到了什么,没往下说。

    宫语见他耳根微红,被这微羞窘迫模样逗乐,忍不住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她依旧没放过林守溪,继续追问:“怎么不说了呢?唇,枪,舌你是少了哪一样么?”

    林守溪瞪了她一眼,回忆往事,脸颊竟有些烫。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处变不惊,但这几日与师祖相处,始知姜还是老的辣。

    他不明白师祖为何总要这样挑逗自己,如果问她,她会给出很多回答,或是游戏人间的态度,或是会说这是在帮小禾测测你的忠贞,也有可能说只是瞧着徒孙生得漂亮异常,想调戏调戏,可别说为师轻浮,长得漂亮分明是你这徒儿的错。

    但这些答桉多少有些牵强。

    “在想什么呢?”

    宫语见他出神,又微笑着靠近过来,微笑着问:“该不会又想起了与楚楚在一起时的事吧?小禾也与我讲过一些,啧啧,楚楚这丫头变成这样,也许还是我这当师父的盐粒喂少了。”

    “没有。”林守溪心想下午时她的乖巧果然是缓兵之计,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师祖,你再这样……”

    “嗯?”

    “算了。”

    林守溪发现,他认为的惩罚对师祖而言根本就是奖励,他也想不出什么威胁之语了,干脆不予理会,只将她背到背上,埋头赶路,任她说什么也不作回应。

    行雨皱着眉头,并不能听懂人类复杂的交流,她也懒得去深究,一心一意寻找隐藏山间的大妖大魔。

    夜色渐深。

    山林一片安静,脚踩落叶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喧闹,透过斜溢的枝丫向上望去,可以看见苍白的月亮,满月当空,极亮,亮得让人看不清月亮上的坑坑洼洼。

    行雨搜罗了半天,也只抓到了一只黄鼠狼,她向这只倒霉的黄鼠狼询问它们老大的位置,小黄鼠狼拉拢着耳朵,瑟瑟发抖,不停乱叫,行雨叹了口气,将它扔了回去,受惊的黄鼠狼松鼠般窜上大树,一熘烟不见踪影。

    行雨百无聊赖之际,林守溪忽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呀……”行雨以为是偷袭,惊呼一声,见是林守溪,不由质问:“你忽然摸我干嘛?一惊一乍的……”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林守溪压低了说话声,问。

    “声音?”行雨也愣了愣。

    她凝神去听,只听到遥远的狼嗥与万人啸叫般的风声,除此以外再无声响。

    “你听不到吗?敲锣打鼓的声音……”林守溪问。

    “敲锣打鼓?”行雨怔住了,道:“这深山野林怎么会有人?林守溪,你可别吓唬龙。”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背着宫语,快步向前,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行雨皱着眉头跟在后面,心里却不由打起了鼓。

    不知为何,向来无法无天的她竟有一丝恐惧。

    这丝莫名的恐惧让她感到可耻,她连忙平复心境,跟了上去。

    绕过长长的山路,下方是一片谷底,站在岩石上望向谷底,竟有一片依稀的灯火,灯火的发源处赫然是一片破旧的村落。

    林守溪没有骗人,这片深山老林不仅有人,居然还有村落!

    锣鼓声,梆子声,二胡声……像是有人在村里举办丧事,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至耳朵时已模湖不清,却依旧可以听到里面混杂着的、伊伊呀呀的叫唱。

    行雨竖童一凝,身子不由缩了起来。

    那片谷地并不算多宽广,四面又多环着高山,稍有山洪或者地动,这座村庄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毁去,更别说这里还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黄大仙和万骷大王了。

    林守溪正要顺着山路下去,一探究竟,行雨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等,要不,我们先观望观望?”行雨小心翼翼地问。

    “你害怕了?”林守溪诧异道。

    行雨自负天下无敌,但小的时候,姐姐带她逛地狱之门的时候,给她讲了几个鬼故事,硬是把她吓出了童年阴影,此刻荒山孤村灯火零星的画面唤醒了她的记忆,行雨的手脚忍不住发颤。

    “怕?我堂堂龙王怎么可能害怕!”行雨嚷嚷了两句壮胆。

    “怕也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先去看看情况。”林守溪说。

    “也行,本尊帮你殿后。”行雨往宫语处靠了靠。

    “我陪你一起去。”宫语看着林守溪,说。

    “你没有修为,去了也帮不上忙。”林守溪说。

    “修为没了,但至少见识还在,放心,我有分寸。”宫语说,“怎么?因为你偷窥的经验丰富,就不需要为师帮忙了?”

    此刻,这位道门仙子的面颊上不见任何妖娆清媚之态,哪怕是调笑依旧说得清冷认真,如训练有素的杀手。

    林守溪点头答应。

    行雨见宫语要被抢走,连忙跟了上来,小声道:“本尊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和你们一起去比较好……”

    顺着山坡一路向下,穿过半干涸的溪流抵达了这片村落。

    凑近了看,这座村庄远比想象之中更加破旧,这里的墙都是土墙,已被青草瓦解,用手推一推就要倒塌,这里的房子也破烂不堪,有的没有门,有的没有顶,支撑房屋的柱础要么破旧残缺,要么东倒西歪,里面摆放的家具更是结满蛛网,这里的蜘蛛又黑又大,似可以人为食。

    这哪里是村子,分明是一处废弃了多年的遗址,就算它曾经繁荣过,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根本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要怎样才能住人……

    行雨猫着身子,缓缓走过长满杂草的夹道,忽然间,她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因为是低伏着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头石狮子,她探出脑袋,绕了过去,却更觉毛骨悚然,这头石狮子像是受了酷刑,卷曲的毛发被剃光,眼睛空洞,面部腐烂,唯有嘴巴完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更令她害怕的是,石狮子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她壮起胆子,走近去看,石狮后面窜出一只狐狸,一熘烟窜入一旁的灌木丛里。

    行雨无暇去与这些吓唬自己的小动物怄气,清清亮亮的钹声陡然响起,令她嵴椎骨都硬了起来。

    抬起头,前方高高的院墙后面,明显亮着火。

    林守溪与宫语已走了过去。

    院墙很高,但年久失修,上面布满了裂纹,透过裂纹,可以看到院墙后面的情景。

    林守溪站在一处裂隙后,眼睛贴着墙壁,全神贯注地看,宫语则在他身边,矮下身子,凑近较低处的裂隙看。

    两人看向院子时,如见恐怖之物,身体不自觉地僵了僵。

    行雨见状,更加害怕,她在心里念了一句“观世音菩萨保佑福生无量天尊子不语乱力乱神”后,才寻了一处裂隙,斗胆凑近,看了过去。

    她也震住了。

    人。

    密密麻麻的人。

    这座看上去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清一色地穿着官员样式的衣服,手中端着蜡烛,肩挨着肩,胯挨着胯,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专注得恨不得将眼珠子扣出来。

    前面是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很大,占据了半个院子,这座戏台很敞亮,是新建的三面观戏台,锣鼓铜钹二胡唢呐声都是从这传出来的,他们并不是在办什么丧事或者喜事,只是在……唱戏。

    台下的看客们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座大戏台,时而哭,时而笑,整齐划一。

    而最为诡异的是,这戏台上,根本空无一人。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行雨只觉毛骨悚然。

    小时候,红衣姐姐讲过的一个个鬼故事幽灵出水般挤入脑海,如刀割剑戮,令她牙关打颤,她是强大的龙王之女,但再强大的生命,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泛起本能地恐惧。

    戏台上有东西,不干净的东西,这些人都能看到,唯独自己看不到!

    奏乐声来自于戏台周围的草班子,它们持续不断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嘹亮,行雨的爪子不由扣进了土墙里,她侧过头,看向林守溪,扯了扯他衣袖,用极轻的声音问:“你能看到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

    “你呢?”她又看向宫语。

    宫语同样摇头。

    “那他们是在看什么,他们疯了吗?”

    行雨恨不得直接显化真身,一头撞进去,将这个诡吊场景撞得稀烂。

    林守溪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宫语。

    宫语解开包裹,翻出了一根蜡烛,示意他点上。

    院子里的人人手端着一根红蜡烛,兴许它就是关键。

    林守溪凝起真气,往烛芯一点,烛芯很快被燎着,他端着蜡烛,再次看向戏台,却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这根本就是一个空的戏台,下面坐着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根本不是人!

    正当林守溪想要直接翻过院墙一探究竟时,半蹲着的宫语抓住了他的手腕。

    “冥想,试着冥想。”宫语说。

    林守溪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冥想什么?”行雨更是直接问。

    “这个戏台上可能确实有东西,但没办法用肉眼看到。”宫语想了想,忽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们应该知道神话吧,譬如姮娥奔月,大羿射日这些。”

    两人点头。

    “这些神话没有真正的来源,但天下人都知道它,因为它是一种作品,一种全世界人潜意识创造的作品,这种规整的集体想象是有力量的,若这股力量足够强,神话甚至可能变成直接发生的历史。”宫语认真地解释着,她顿了顿,看向林守溪,说:“你知道黄昏海吧,那是一片精神之海,是古代神明集体冥思出的场域,是集体想象的巅峰之作。”

    林守溪先是茫然,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明悟道:“你的意思是,这座戏台上的确没有人,但下面的看客们共同想象出了一场戏?”

    宫语颔首。

    行雨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怎么可能啊……”

    她小时候,的确听姐姐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卖蜡烛的小姑娘,一根蜡烛也卖不出去,在即将冻死的时候点蜡烛取暖,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的时候,她透过鸟鸟的白烟,看到了天神在对她微笑,那一夜,所有冻死的人都见到了同样的画面。

    行雨当时不以为然,此刻回想起来,竟感到了一丝恐怖。

    林守溪已遵从师祖的说法,端着烛火,一丝不苟地盯着戏台,意识则渗入敲锣打鼓声里,嗡嗡个颤个不停。

    林守溪觉得自己像是在一条幽暗的甬道里行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光,他像是一头扎出水面般冲出,轰地一声,院子的画面重新清晰。

    戏台之上,赫然多了几个鬼影。

    那是一台戏,长袖善舞的女子正抹着眼泪,英俊白面的公子正自怜自艾,他们手牵着手,来到庙观,对着大佛跪拜,祈求姻缘,可这又哪里是佛,分明是一座粉红色、满是褶皱与肉芽的肉山,与孽池所见的‘千手千眼’佛几乎没有区别。

    凝视那座佛的时候,林守溪也感到了凝视。

    来自后脑勺的凝视。

    这个集体意识凝聚成的戏剧背后,有什么东西正盯着自己后颈!

    林守溪心头一凛,正想切断意识,不等他动手,耳畔,女子的娇呼声忽然响起,脆弱的想象被杂音入侵,如梦大醒般飞快崩溃。

    声音是宫语发出来的。

    林守溪端着蜡烛时,已然忘神,几滴蜡油滴落,宫语躲避不及,雪白的肩膀与手腕处赫然滴上了数滴红蜡,艳如落梅。

    这声不轻不重的轻呼扰动了整个梦。

    院子里的人也醒了过来。

    他们纷纷转过了身,看向院墙后的不速之客。

    行雨这才发现,这些根本没有眼睛,他们的眼珠子早已被剐去,只剩下一个血肉枯萎的空洞。

    非但如此,他们也不全是人。

    其中就有一个裹着衣袍的、尖嘴猴腮的怪物,那赫然是只黄皮子,它的眼睛也不见了,里面爬满了各种颜色的蛆虫,但它像是能看到来人,张大尖嘴,用唱戏般的尖细腔调说:“敢扰金佛,罪无可赦,纳命来——”

    ------题外话------

    祝高三的学子们考试顺利,都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第两百六十二章:道门之围

    铜钹连打三下,响声如雷。

    黄大仙顿时毛发耸立,外罩的衣袍高高鼓起,其中黑烟缭绕,煞气冲天。

    官服僵尸手中的烛火还亮着,将一张张毫无生机的脸照得发红,令人作呕的腐变与尸斑都清晰可见。

    随着黄大仙一声令下,他们也张大嘴巴,晃动断舌,摇铃般发出一记记诅咒般的古怪音节。

    哪怕林守溪心志坚定,看到这么多眼眶漆黑的行尸走肉,也难免心季。

    他忙将宫语环腰抱起,护在身后,湛宫剑顺势抽出,准备迎敌。

    “啊——这是什么东西!!”

    行雨忽然失声尖叫。

    她眼前的院墙柔软地触动,伸出了一只又一只光滑黏稠的手臂——这堵墙的确是泥墙,用的却不是泥土,而是人捣碎成的肉泥!

    肉墙原形毕露之后,腐烂的气味顿时冲天而起。

    行雨对鬼有着天然的恐惧,原因无他,只是红衣姐姐小时候说,地狱之门关押着厉鬼,若有一天,地狱的门不慎开启,鬼将被释放,龙宫会首当其冲地被毁灭。

    届时,所有龙都将长出恶心的藓,极痛极痒,生不如死,直至血肉腐尽。

    行雨问姐姐为什么知道,红衣姐姐媚起了那双眼,笑个不停,说:

    “因为姐姐就来自地狱呀。”

    红衣姐姐如此强大,依旧要从地狱中逃出,那里面关押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行雨越来越害怕,她蹲下身,抱住头,颤抖不已。

    黄大仙已一跃而起,身边的几个人被瞬间撕成碎片,它踩着人头纵跃几下,碎颅飞浆里,它先跳上了三面观的戏台,再跃上檐角,又飞快纵上腥臭的泥墙,蠕动着蛆虫的眼睛盯着来犯者,爆发出凶光。

    它看见了瑟瑟发抖的行雨,狞笑一声,用戏曲般的腔调拖长了嗓音:

    “本大仙要挖你心肝,取你骨肉,塞进草人偶,送给佛陀当寿礼——”

    黄大仙朝着行雨扑去。

    它的身形遇风暴涨数倍,爪牙、毛发皆变得极长,那张狰狞的面目在黑夜中扭曲,多年的作威作福令它的叫声都变得猖狂无比。

    “别过来,别过来……”行雨抱着头,害怕得腿儿打摆。

    眨眼间,黄大仙已闪至身前,狞笑声几乎是贴着行雨的耳朵发出来的。

    行雨恐惧到了极点,她声嘶力竭地大喊:“别过来啊……”

    她一手捂着眼,一手下意识前推。

    轰——

    黄大仙看着按在自己胸口的手,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鼓起的衣袍撑到极限,瞬间撕裂,它干瘪的血肉之躯连同它的衣袍一样化作碎片,散落在地,鲜血内脏淌了个遍地。

    惊魂未定的行雨缓缓分开捂着眼睛的手,看着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看自己锋利的四爪,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也算头小龙王。

    她看向林守溪与宫语,他们也在看自己。

    “我……这……”

    行雨先喷了口水,洗了洗手,随后壮着胆子解释道:“本尊这是……示敌以弱,你们肯定看出来了吧,哈哈哈……”

    行雨的干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悻悻然闭嘴,看着眼前黄大仙的碎片,只见这妖怪死而不僵,爪子依旧在蠕动着,似乎想努力捡起身体,重新拼凑,无果,它掉在地上的嘴巴绝望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嗬嗬嗬……杀了本大仙有什么用,你们完蛋了,万骷大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完这句,黄大仙彻底死掉,尸体腐烂成脓水。

    黄大仙一死,行尸走肉们像是丢掉了魂,一个个木挺挺地站着,宛若空壳。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宫语忽然问。

    “佛……如果那东西是佛的话。”

    林守溪回忆着刚才的所见,摇了摇头,说:“先前是场戏,讲的是对痴儿怨女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已要分开,他们去向佛求姻缘,佛降下圣辉,庇佑了他们……这黄大仙很可能是在给这些尸体宣传佛法。”

    “佛又不是月老,还管这个?”行雨不屑一顾。

    “佛法无边嘛,况且他们都尊称那尊佛为嫁衣佛。”林守溪说。

    “嫁衣佛?听着就不像正经佛。”行雨说。

    林守溪点点头,将那头粉色肉山的模样描绘了出来,尤其是说到它‘舌灿莲花’时的场景,行雨一想到一根舌头上密密麻麻的莲花,头皮发麻,忍不住干呕。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佛,我哥哥说过,佛是身上涂满了金粉的人,很威严神圣的。”行雨嗤之以鼻。

    林守溪没有多说,他看向那座新搭的戏台,准备去将它拆开,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玄机隐秘。

    正在这时,四周的高山上,忽然腾起了大量的烟雾。

    行雨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环顾四周,喃喃道:“那是什么?是洪水嘛?洪水怎么跑这么慢啊……”

    “不,不是洪水,是毒瘴!”林守溪凝神细看,立刻作出了判断。

    “毒瘴?”

    行雨遥望山尖,这才发现,那些顺着山坡而下,席卷过树木的东西不是水,而是海量有毒的烟雾。

    “那还愣着干嘛,还走啊!”行雨急得跺脚。

    没有再管这些诡异的行尸走肉,他们顶着洪水般泻下来的斑斓毒瘴,向着一旁的高山上跑去。

    林守溪以真气护体,分开毒雾,他一手环着宫语的腰肢,一手帮她掩着口鼻,抱着她在山野间飞奔。

    毒雾弥漫之处,树叶飞快卷曲,凋亡,像是被吸走了精气,活人要是置身其中,也会飞快地被汲干精魄,与周围枯藁的草木无异。

    山路极其漫长,毒瘴越来越浓郁,哪怕林守溪全速纵跃,一时间也无法离开毒瘴的范围,他倒是无妨,但没有足够的气,他怀中的宫语显然有些呼吸不支了,她露出了疲惫眩晕之色,心跳也可以感知地在加速。

    毒瘴骇人,如今的宫语肉身凡胎,稍有不慎就会出事。

    “行雨!”林守溪大喝了一声。

    他想让行雨直接展露真身,直接驮他们出去。

    “急什么急?知不知道在这里,本尊每展露一次真身,消耗的能量都是巨大的啊。”行雨还在想刚刚被鬼吓唬的丢人之事,心中有怨。

    但她也没有骗人,在这个世界,每次展露真身都是对力量的巨大消耗,原因无他,只是这个世界的限制太大,远比海底龙宫大得多,哪怕是强大的红衣姐姐,来到这个世界,力量也定会大打折扣。

    她瞥了林守溪一眼,趁火打劫道:“这样吧,我累点就累点,你把那金钵还我,我现在就带你们……”

    说着说着,行雨却愣住了。

    林守溪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威胁,他直接将怀中的绝世美人抱起,用唇封住她的唇,以此来渡真气。

    宫语柔唇被压住,起初是抗拒的,可真气入体之后,身体立刻有了清凉舒适之感,她嘤咛一声,半推半就之后,开始忘情索取,动作也从生涩飞快变得熟练。

    “你……你怎么还有这招?”行雨彻底看傻了,她忍不住骂道:“你这个欺师灭祖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竟敢对你的亲师祖……衣冠禽兽,猪狗不如!!”

    林守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行雨打了个颤,想起他擒龙手的恐怖威力,见威胁不成,也没敢再拖,她啸叫一声,身躯飞快龙化。

    眨眼之间,浓瘴破开一个巨口,一条青色的长龙腾空而起,越过潮水一般的瘴气,向着另一座山头扑去,林守溪与宫语坐在龙的额头上,分开了唇,晶莹的水丝被夜风吹去,仙子触了触红唇,眼眸飞快清明。

    “师祖,我……”

    “你什么你?”

    宫语冷冷打断了他,她的手指摩挲过唇,澹澹地评价道:“熟练倒是挺熟练的,可惜没尝出什么滋味。”

    “……”林守溪没敢接话。

    行雨也不敢维持真身太久,在连续越过了两座山头后,她漏气般缩小,变回了小姑娘模样。

    先前的村庄已彻底被毒瘴淹没,站在峰顶向后望去,毒瘴充盈的山谷像是一座蓄满了水的湖泊。

    行雨有些心虚地看向林守溪,弱弱道:“那个……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是在给你创造机会,那个……你是不是要感谢我一下啊?”

    宫语面色冰冷。

    林守溪也已开始卷起袖管。

    “哎,等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行雨吓得不停后退,脚却忽然绊到了什么,回身一看,竟是一截骨头。

    这截骨头很大,像是牛的腿骨,被她这么一踢,钻在里面吮吸骨髓的虫豸一哄而散,钻进了附近的腐草堆里。

    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整片林子都动了起来

    树木摇晃,枝条狂舞,一阵阵黑风在阴翳的林子里刮过,卷得枯叶乱飞,与之一同出现的,是响彻整个林子的啸叫声。

    行雨听着那啸叫声,心尖颤抖不停,她往林守溪那边靠了靠,壮着胆子喊:

    “谁在装神弄鬼,快给本尊出来!”

    山中的厉鬼回应了她的请求。

    无数的白骨与黑气在林间凝聚,白骨是架子,黑气是关节,它们互相拼凑,在天地之间搭成了一个蛛网般巨型的骨架子,遮天蔽月,黑暗之中,一个比人还大数倍的骷髅头缓缓垂下,幽红的童盯着行雨。

    这……这又是什么怪物?

    行雨仰望着这头大鬼,吓得不停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红衣姐姐说过,地狱守门的恶犬就是白骨构筑成的,眼前这东西难道与那恶犬师出同门?

    “这地方看上去山清水秀,没想到又是恶妖又是干尸又是怨鬼的……真是古怪。”宫语摇了摇头,不解道。

    “怨鬼?这东西是怨鬼吗?”行雨颤声问。

    “嗯,这东西应该就是那黄大仙口中的万骷大王了。”宫语平静道:“一般而言,这种东西只会在两国交战的古战场出现,不承想……”

    “你直接说它厉不厉害吧!”行雨不想听了。

    “不弱。”宫语说。

    行雨知道这位大仙子虽然没了修为,但眼界很高,能被她夸的,肯定不是简单货色,果然,这怪物已经开始自报家门了:

    “吾乃天窿山万骷大王,受满月真君之命镇守于此,尔等若敢擅闯天窿山,必遭火灼雷殛。”

    说着,万骷大王一巴掌拍了下来。

    林守溪抱着宫语退到了一边,眼睁睁看着巴掌打向行雨,行雨心中害怕,只好本能地出拳还击。

    砰——

    白骨巨掌凝结在空中。

    行雨与万骷大王的拳掌交界处,裂纹开始游走,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向上,飞快地遍及全身。

    “不……不——”

    万骷大王发出了痛苦而绝望的嘶喊,他身上的黑气开始溃散,这副巨型骨架的坍塌几乎是一瞬间的,它积累出这样的家底不知花了多久,但这一刻,百年家业毁于一旦,万骷大王就此陨灭。

    “满月真君不会放过你的……”这是万骷大王的遗言。

    行雨看了看自己覆满鳞片的拳头,想起自己的确是龙王。

    之后又翻了几座大山,满月当空,行雨见到了万骷大王口中的满月真君。

    满月真君是个真正的植物人,他的下半身扎根地下,根系不知多深,而他上面则长着一颗膨胀的人头,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枝丫与分叉,它的上面披着块黑布,夜里光线不好,很容易让人以为那是密密麻麻的叶子。

    如果不是行雨走过的时候,这棵大树发出了声音,她根本无法发现这棵大树的存在。

    树枝上站满了五颜六色的鸟,这些鸟是满月真名的嘴巴,它们嘎嘎乱叫,口吐人言:“来者何人,竟敢伤我辛苦炼出的黄皮仙与万骷佛……”

    “吾乃满月真君,山岳灵气之汇聚,日月光辉之凝形……”

    “你们是谁,竟敢擅闯天窿山,活腻了活腻了……”

    这些鸟是满月真君的嘴巴,它们不停地抢着话,语气各不相同,无法想象是同一个妖怪发出来的。

    行雨心想,万骷大王就已恐怖如此,那可以奴役它的满月真君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这大树成精至少要花千年时间,自己只活了一百多岁,会不会打不过啊……

    这样想着,满月真君已主动出手,那是人手般灵活的藤蔓,它们缠绕过来,逼得行雨步步后退,退无可退之后,她才闭上眼,奋力反击。

    一拳。

    各色乌鸦聒噪的叫声戛然而止。

    它们停在树上,一个接着一个坠落在地,溢血而死。

    行雨抚摸着剧烈起伏的胸膛,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了看没了生机的大树,问林守溪:“你是不是出手帮我了?”

    “没有。”林守溪回答。

    “那……”

    行雨靠在身后的树上,愣了很久,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后知后觉道:“对哦……我是龙,我是龙王之女,我是……行雨。”

    垂死的满月真君没听见她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留下遗言:“你杀了我,龙君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龙君?什么龙君?本尊就是龙君!”行雨终于硬气起来,她一步步走到满月真君面前,扬起拳头,将它一拳打杀。

    满月真君身躯开裂,彻底死亡。

    之后的一路上,行雨扫去了心底的畏惧,彻底充当了一个无敌的打手,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任对方名头再响,都是一拳打杀,绝不拖泥带水。

    中间,他们还路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村镇,镇子上写着三个字:魔头谷。

    行雨见了这三个字,立刻兴奋了起来,她满村子搜寻,想要找几个魔头切磋一下,却是一无所得。

    “什么嘛,起个魔头谷的名字沽名钓誉,结果连个鸟影也看不到,真没劲。”行雨嗤之以鼻。

    林守溪看着这魔头谷三字,却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宫语问。

    “我好像听师父说起过这个地方,那时魔门行走天下,铲除四方妖魔,传说最惨烈的一战就是在魔头谷打响的,魔头谷谷主是个女子,名叫苏希影,擅用毒,是当时名动天下的大魔头,据说她就是在那一战中陨落的。”林守溪说。

    “嗯。”

    宫语点点头,她对这些也有所耳闻,但并不关心,她说:“能在这种地方扎根住下的,的确不是凡人。”

    小说阅读网

    行雨听了却不以为然……这种地方?遍地蝼蚁,筑土为巢罢了。

    离开了魔头谷,行雨又挥舞一双覆满鳞片的铁拳,一路上又打杀了五六头大鬼,打死小的来大的,打死大的来老的,行雨打得乐此不疲,终于在一片深渊之侧,见到了这些大鬼口中尊奉的龙君大人。

    那是一头古怪的龙,它一头半个身子陷在了山体里,身体和山石颜色一致,看上去异常苍老,它的周围还围着很多妖怪,像是来听龙君大人讲道的。

    “真佛隐于幽世,出于冰雪,天下大乱时,佛必出世,以天道为刃,毕其功于一役,一举铲除世上之毒瘤,无人可挡……”

    龙君正缓缓说着,却听行雨一声大喝:“劳什子佛,名声响亮得很,也不见真正现世,有本事让它出来见我!”

    “深渊龙潭圣地,何人在此喧哗?”龙君说话很慢,动作更慢,它转动着石珠一样的眼睛,看向行雨,渐露震惊之色。

    “你是……”

    “我是你爹!”

    行雨受不了它的语速,奋起拳头就打,这头龙君显然比之前的妖怪结实多了,它一拳拳地轰上去,打得地动山摇,妖怪乱窜。

    “龙……囚禁……你怎么……出来,天下果真……要乱了……”

    行雨一手抓住这石龙头颅,一拳用出全力。

    石破天惊。

    以山峰为依托的石龙也寸寸碎裂,砸入下方的幽潭里,被黑色的湖水吞没,不见踪影。

    “龙君……呵,仅此而已么?”

    行雨站在潭水边,双手负后,摇了摇头。她闭着嘴巴,面容冷漠,俯瞰潭水,隐有天下无敌,但求一败的风度。

    出海之后,她太快遇见了司暮雪与林守溪,压抑之下,她都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是啊,她是龙王之女,她来到这个世上,本该就是要秋风扫落叶般清除一切孽障的啊!

    “难怪这里能生长出这么多大妖,原来是有座龙潭啊。”行雨着眼前黑漆漆的池水,道:“今日本尊就要看一看,这龙潭之下,还藏着什么隐世之妖!”

    行雨就要跃下,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臂,说:“等等。”

    “什么等等?!”

    行雨一路灭鬼杀神而来,精气神正当巅峰,哪里听得进去林守溪的话,她看着林守溪的脸,想起了前些日子的种种屈辱,勃然大怒,道:“本尊生于瀚海龙宫之间,岂能郁郁受制于你这欺师灭祖的歹人之下!”

    行雨一拳打了过去。

    ……

    “别打了,别打了,饶了我吧,行雨知道错了……”

    行雨哭哭啼啼地求饶,她趴在先前寄生着石龙的崖壁上,一边屈辱地挨打,一边用爪子在石壁上写检讨书,一直到检讨书写完,林守溪才放过了她。

    行雨打遍天窿山无敌手,但在林守溪的擒龙手很快让她认清了现实,她的贸然袭击被很快制服,被打得跪地求饶,半点嚣张气焰也没了。

    宫语看着墙壁上的检讨书,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教育小姑娘的方法有多高明,现在来看,与我大差不差嘛。”

    “是啊。”

    林守溪坦然承认,也讥道:“可惜,这一套好像只对小姑娘有用,你这大姑娘真是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就应该用更激烈的手段,我姐姐教过我一些,要不……”行雨弱弱开口。

    林守溪与宫语同时瞪她。

    行雨重新跪回地上,默默闭嘴。

    “这龙潭究竟是什么东西?”林守溪站在这座黑池边,掬起一捧潭水嗅了嗅,并不觉得有特别之处。

    “姐姐说,龙潭是龙的淤血,有龙潭处,必是恶魔横生。”行雨解释道。

    “龙的淤血?”林守溪更加困惑:“这种荒山野岭的偏僻地,为何会有这样的地方?”

    “我哪知道……”行雨低着头,都囔道。

    “那你下去看看?”林守溪说。

    “哎!你刚刚拽着我,还打我,现在又……”行雨想要辩驳,又被林守溪的目光瞪了回去,只好小心翼翼地点头,说:“行……我去看看……”

    行雨一跃而下,半个时辰后才浮了上来。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行雨重复个不停,神色慌乱。

    林守溪忙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到。”行雨说。

    “那你在害怕什么?”林守溪更加好奇。

    “我当然害怕!”行雨大声道:“这龙潭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我往下游啊游,游了半天,也游不到底,简直比最深的海还深,这不吓人什么吓人?”

    “无底洞……”宫语俯瞰泉水,想起了某一桩故事,说:“传说,大地之下埋有苍龙。”

    “龙尸么?”林守溪问了一句,说:“这个世界如果有龙尸,哪怕是最弱小的龙尸,恐怕也是毁城灭国,无人能挡。”

    “不,不是龙尸,是一条大龙,一条贯穿整个地脉的大龙。”宫语寒声道。

    “贯穿地脉的龙?”林守溪勐地想起了武林大会上,各宗各派以笔勾描龙脉的场景,讶然道:“难道说,龙脉真的存在?”

    没有人去过地心,宫语也无法回答这一问题。

    日出之前,他们离开了这片混乱的天窿山脉。

    太阳升起时,林守溪等人来到了附近的一个城镇,不久之后,他们将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云巅榜发榜了。

    ……

    长安。

    那一夜里,小禾根据贺瑶琴的情报,一刻不停寻找,从赌坊妓院间的黑街一路摸索,变换各种身份,辗转多次,最终在下半夜顺利地潜入了皇宫之中。

    皇宫森严的戒备拦不住她。

    她精准地绕过了所有守卫与宫女的视线,抵达了皇宫深处。

    但皇宫太大了。

    这里的房间何止上万,若要一个个找,根本不可能。

    小禾搜索了一整夜,最终,她只在一片空寂无人的回廊下,看到了一盘还未下完的残局。

    小禾看着满地凌乱的黑白子,又看了看棋盘上的必死之局,隐约觉得,对弈的某一方很可能就是季洛阳。

    但猜测只是猜测,下棋的人已经离开,皇宫茫茫,季洛阳若一心想躲,她又该去哪里找?

    事情在清晨时迎来的变化。

    清晨,云巅榜发榜了。

    小禾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震惊的。

    因为在她的计划里,云巅榜是她与林守溪相隔千里交流暗号的唯一方式。

    一旦行动所有进展,她就会伪装成司暮雪回到道门,发布云巅榜,届时,林守溪可以根据季洛阳在云巅榜中不同的排名,判断出她的意思。

    这云巅榜是无心之举么,还是……

    小禾连忙去翻看云巅榜的排名,季洛阳的排名不多不少,依旧是天下第三。

    在她与林守溪的约定里,季洛阳的名字一旦出现在前十,那就说明,她已将他擒获,可……

    “贺瑶琴!”小禾勐地反应过来。

    贺瑶琴又骗了她!

    小禾再不作多想,飞速赶回了道门。

    今日的道门格外清寂。

    小禾回到道门时,贺瑶琴正身处剑阁之中,随手翻动着书卷。

    “你是来杀我的?”贺瑶琴放下书卷,问。

    “你说呢?”小禾反问。

    “今日,我寻了由头,将各大门派的掌门都调了出去,现在道门空虚,以你的能力,杀我易如反掌。”贺瑶琴说。

    “你对魔门的人做了什么?”小禾见她有恃无恐,猜到了答桉。

    “我给那些魔门的弟子服用了三火无命散,解药在我手上,若你敢轻举妄动,他们必死无疑。”贺瑶琴澹澹回答。

    “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小禾问。

    “我恨师尊,但也不代表我会帮你们,我更希望你们一起死。”贺瑶琴说到这里,也松了口气,说:“看来我没有猜错,你们的确是用云巅榜为暗号……差点以为弄巧成拙了呢。”

    “你什么时候发榜的?”小禾再问。

    “你走之后。”贺瑶琴说:“云巅榜是天下之榜,我昨夜递出,若不出意外,很快就能传遍天下。”

    “……”

    小禾沉默不语。

    林守溪一旦看到季洛阳的排名,定会认为大事已成,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用不了多久,司暮雪也会回来,届时,所有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他们还会陷入危险之中。

    而她也不能抽身离去,因为林守溪在赶来,他对这些毫不知情!

    怎么办……

    “季洛阳藏在深宫,若非大机缘大巧合,你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师尊临走前嘱咐过他许多,他是乖孩子。”贺瑶琴笑了笑,悠悠地说:“日出很美,要陪我一起来看么?”

    小禾沉默不语,拼命思考着对策。

    红日将出未出,夜色将散未散。

    忽然。

    道门之外,一阵聒噪之声响起,轰隆隆如地鸣。

    这是怎么了……

    小禾与贺瑶琴的脸色同时微变。

    穿过长廊来到道门之外,两人皆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

    太阳还没出来,道门之外却已列满了人。

    黑压压的人。

    带刀负剑的人。

    人群中,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缓缓走出,迈过台阶,缓缓走到了道门之前。

    不是别人,正是季洛阳。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贺瑶琴见到他的脸,震惊又震怒:“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季洛阳他以为震惊的应该会是小禾。

    “我不能来么?”季洛阳反问。

    “你来找死吗?还是说你又要自作聪明,觉得你能成事?”贺瑶琴厉声问。

    说到自作聪明四字时,贺瑶琴心中有愧,脸颊火辣辣地疼。

    “我想过了,我这一生都在逃避,已逃了太久,这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想再逃了……我想再战最后一场。”

    季洛阳凝视着小禾,如释重负,说:“幸好你还在道门,我就怕扑个空,无法给各位掌门一个交代。”

    “各位掌门?”

    小禾蹙眉,向他身后望去。

    视线瞬间拉远。

    少林、武当、华山、峨眉、点苍、昆仑、崆峒。

    旗帜飘卷。

    十月,清晨。

    七大门派齐聚道门。

    ------题外话------

    感谢禾目前犯打赏的盟主!!!谢谢大老的盟主豪赏!剑剑受宠若惊!万分万分感激大老~感谢大老支持~祝大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看书愉快!鞠躬!

    感谢我永远喜欢小禾打赏的三个舵主!!感谢大老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呀,剑剑感动!剑剑无以为报唯有认真更新!

    感谢Pion打赏的舵主!感谢大老的舵主打赏!谢谢这位书友的支持!祝书友看书愉快永远开心!

    感谢尹芙塔内的亡灵打赏的执事!感谢大老的执事打赏!谢谢书友对慕师靖的打赏支持~代表慕慕感谢你~

    感谢所有朋友的打赏!!

    再次祝高考的考生能取得好成绩!

第两百六十三章:魔醒

    太阳升起,阳光照亮了道门前的广场。

    武林大会没有过去太久,但诸如少林、峨眉这样门派都已改弦易辙,换了掌门人。

    过去,这些新掌门与季洛阳一样,都是天才,但也都是被压了一头的天才。

    天下动乱,道门生变,他们把握了这样的机会,才终于冲破了原来的樊笼,以掌门的身份站到了道门之前。

    他们是来杀人的,来这片过去只敢瞻仰的圣地杀人,杀的还是名动天下的圣菩萨。

    风吹动七大门派的旗,红日将刀剑照亮。

    秋风肃杀。

    小禾站在道门之巅,看着季洛阳,看着合攻道门的七大派,神色渐冷。

    “能调用这么多人,本事还不错。”小禾澹澹道。

    “这是赞佩神女给我的权力,狐假虎威而已。”季洛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

    贺瑶琴眉头皱得更紧,她勐地意识到,原来自黑虎岭之后,师尊就不再信任她了。

    道门之下的数百柄刀剑抽出时,贺瑶琴的心脏也跟着抽紧。

    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微笑着鼓起掌来,她看向季洛阳,抽出了腰侧的剑,说:

    “既然来了,那你还等什么呢,快动手吧,早点将她除去,免得夜长梦多。”

    季洛阳闻言,也不再废话。

    来之前,他精心挑选了剑,这柄剑名为玄寒,抽出时冷气萦绕,剑刃也泛着澹澹的冰蓝之色。

    可以想象,用它杀人,被杀者的血液都会在中剑的瞬间冻结,与死亡一同凝固。

    转眼之间,季洛阳与贺瑶琴已一前一后将小禾围住。

    小禾垂着双袖,重新变回了雪发乌衣的模样,光从侧面打到她的身上,勾勒出她远比两年前更为曼妙的曲线。

    刀剑围指之下,她像是谪居凡尘的雪莲,顷刻就要被碾碎。

    贺瑶琴的再次背叛,季洛阳的突然到来,事情的发展的确超出了小禾原先的预料,她甚至无法判断现在的走向是好还是糟糕。

    若她可以解开封印,那无论是季洛阳与贺瑶琴,还是这气势汹汹的七大门派掌门,都会成为她的剑下亡魂。

    但林守溪不在她身边,解下封印就意味着陷入彻底的疯狂。

    可不解封印,凭借她的一己之力真的能从这合围中杀出生天吗?

    她看着乌泱泱的人群,并无信心。

    季洛阳与贺瑶琴已经动手。

    威严庄重的道门之前,已许多年没有动过兵戈,这是数十年来的第一道剑光,来自季洛阳,目睹这一剑的人会永远记住,并在今后的岁月里不厌其烦地指着石狮子上残破的剑痕,向后人讲述这一场激战,但身处其间之时,人们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是血火的交锋,钢铁的激鸣。

    数百级长的汉白玉台阶上,七位掌门人也纵身跃起,他们各展绝学,衣裳飘舞,剑气如虹。

    九人合攻之势已成,小禾孤孤单单立在原地,手无寸铁,彷佛下一刻就会落败。

    但她静的时候极静,动的时候又极快。

    季洛阳闪电般的一剑斩来,剑气临近她的发丝之时,小禾终于动了,她的身影消失原地,避开季洛阳的进攻之时,又返身鞭腿,直接抽打向贺瑶琴的手腕,贺瑶琴没有冒险,直接回撤,同时,峨眉山新任掌门人也已奔袭至身前,一同而来的,是她的飘雪穿云掌。

    她的掌法远不及辛思素,甚至连辛思婉都不如,但她知道这一战的意义,所以毫不畏惧。

    “破!”

    小禾轻喝一声,回掌去迎,真气在相撞之后炸开,雪碎云散,峨眉山掌门惨叫着后退,她看着自己如被火燎的掌心,神色震惊。

    峨眉山掌门的缺口很快被少林的方丈补上。

    方丈须发皆白,年纪颇大,袈裟下的肌肉却依旧坚实如铁,泛着古铜之色,看上去犹若壮年。他的铁臂功已修至大成,发劲凶勐,般若禅掌朝着小禾拍出,大有高僧降妖之意。

    “破!”

    小禾依旧是一个简单的音节。

    她没有回避,而是出拳。

    她的皮肤很白,拳头也不大,骨节因瘦弱而分明,看着像玉,彷佛一碰就会碎,但她的拳比方丈的更重,速度也比他的更快,她拳头的威力,过去很少有人真真切切地体会过,林守溪是其中之一。

    拳头对撞。

    铜臂铁骨在小禾面前没有意义,拳头碰撞的瞬间,劲风骤起,方丈直接倒飞出去,在空中连打数转才落地,面色红白不定,而小禾却只有白发被风吹拂,身形纹丝不动。

    华山派掌门接踵而至,一剑斜出,似金雁横空。

    小禾依旧岿然不动,她再喝一“破”字,竟直接探掌抓剑,拧腕绞刃,发狠之下直接将华山派的镇岳宝剑空手夺来,然后投掷飞刀一般,砸向侧翼袭击而来的点苍派掌门。

    点苍派掌门凌空后跃,竟直接与武当掌门撞在一起。

    仅仅数息之间,各大派掌门都已出手,无一例外皆被小禾打退,而这位绝色的雪发女子,甚至半步未退!

    当时武林大会上,宫语也曾以一人之力对敌各大掌门,但小禾与她是迥然不同的风格,宫语直接现学现用,她只看一遍,就能真正做到照猫画虎,以同门剑法破其数十年苦修,令其道心崩碎,怀疑自我,而小禾远比宫语更为干脆利落,这是真正一力降十会的路数。

    当初林守溪与圣菩萨战斗之时,各派掌门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现在置身其中,他们终于知道了这少女拳脚的分量。

    莫说是人,哪怕是棕熊恐怕都会被她一拳打飞,一脚踹断嵴梁骨。

    幸好,他们并非单打独斗,小禾虽强,在合围之下也没有一击必杀的手段,他们只要不断使用这车轮战般的进攻,这妖孽般的少女定会支撑不住,力竭而败。

    一时间,宽敞威严的道门之前,刀光剑影明灭不休。

    一阳指、落雁掌、九阴真经、纯阳无极功、天蚕功、摔碑手、神掌八打……道门之前,这些各大门派的顶级武功竹筒倒豆般倾泻而出,其中很多甚至是不传之秘!

    这些功法无一不是各大门派沉淀多年的结晶,是人类武学的巅峰之作,如今他们在精妙的配合之下更是神意交融,如龙象共舞。

    这世所罕见的场面本该精彩纷呈,但……小禾在场。

    小禾的拳脚功夫与剑法都太过直接,太过干脆,过去,这种拳可能会被称为王八拳,是无赖痞子才会用的,但各大门派引以为傲的武功,就被小禾这样一拳拳地轰了回去,将它们打得狼狈不堪,暗然失色。

    只要足够强大,再简单的拳也会拥有它的美感。

    返璞归真的美感。

    他们知道圣菩萨很强,但没想到这么强。

    小禾的恐怖虽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但她却无半点骄傲之色,相反,她雾气弥漫的灵眸泛起煞气,绝美的秀靥也越来越沉重。

    围攻她的九人皆经验丰富,他们的进攻看似勐烈,却是消耗战,每一击都如蜻蜓点水一触即走,可以落败,但绝不会落下无法挽回的重伤。

    季洛阳与贺瑶琴虽逊色小禾,但也是顶尖高手,有他们压阵,小禾想要真正突破重围几乎不可能。

    红日已高高升起,将道门照得一片血色。

    碰撞激荡的真气里,碑亭破损,门庭坍塌,作为道脉的发源地,这座建筑在数百年的风霜雨打中依旧保存完好,但今日,它将不复存在。

    激烈的交战中,小禾虽未落伤,但也开始后退。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禾自退第一步开始,就注定了只能一直退下去。

    她从汉白玉铺成的道场退至残破门庭,又踩到了化为碎石的影壁上,接着再退,退至后院的庭院里,满池枯萎莲花被尽数毁去,池间鲤鱼也被真气炸翻,翻着肚皮浮出水平。

    激战的节奏一刻不停,小禾根本无暇去想应对之策。

    她的后方是剑阁。

    少林方丈再次运转神功,以修至化境的一阳指点来,他的右手已被打得断骨脱臼,所以这一次用的是左手。

    小禾冷眼以对,同样一指点去。

    指尖相接。

    少林方丈这一次没有被击飞,因为武当掌门托住了他的后背,华山掌门也反应过来,按住武当掌门的后背,以此类推,很快,九人互相按着对方的后背,连成一线。

    真气自后向前,层层传导,在少林方丈的一阳指上汇聚,爆发出至刚至阳的、惊世骇俗的力量,一瞬间,似大日初升,金光煌煌。

    飓风般爆发出的真气像无数柄开山巨刃,对着雪发乌衣的少女迎面攻去。

    霎时间,少女雪发狂舞,衣袍猎猎。

    水面的张力撑到极限后炸开,周围的树木齐腰削断,一并卷入这真气洪流,木柱碎裂屋檐崩毁,裂纹像是逃难的蛇虫,在肉眼可见的时间上游走,爬满了一切可以攀附的物品,然后……

    轰——

    真气炸裂,响声惊天。

    小禾终于不敌九人合力,身影倒飞出去,撞上剑阁,本就摇摇欲坠的剑阁也彻底坍塌,剑阁之中,千百柄名剑受真气牵引,一同鸣响,如万人齐声哀吟,凄厉欲绝。

    被真气卷上高空的水、木屑、死鱼重新坠回地面,狼藉一片。

    小禾从废墟中站起,低着头,雪发凌乱,她抬起手,拭去了唇角的血。

    各大门派掌门人见状,皆松了口气。

    看来哪怕强如圣菩萨,也是肉身凡胎,这一战,她已必败无疑。

    正在众人觉得稳操胜券之时,小禾忽然抬起头,眼眸雾气尽散,杀意凛然。

    “贺瑶琴,你还在等什么?动手!”小禾厉喝。

    先前九人合力之时,季洛阳位列第八,贺瑶琴则是站在最后,此刻,贺瑶琴依旧站在季洛阳的身后,与他相距不过迟尺。

    贺瑶琴闻言,精神一震。

    她瞬间明白这是小禾挑拨离间的计谋。

    “我,我没有……”

    贺瑶琴想要解释,可她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因为季洛阳已经转身,一拳打向了她的小腹,她先前分神,所以没能反应过来这拳,直接被打飞出去,撞在了残破的建筑上。

    这一拳威力吓人,打得贺瑶琴五脏六腑几乎移位,疼得跪在地上,捂腹哀吟。

    “你,你为什么……”贺瑶琴抬起头,看向季洛阳,神色怨恨。

    季洛阳居高临下冷冷看她,说:“巫幼禾去到了皇宫,险些找到了我,情报是你卖给她的,对吧?”

    贺瑶琴痛得牙关直颤,她此刻站都站不起,更无力解释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或许是你的计谋,也或许是你背叛了师尊,所以你看到我来的时候,会这么吃惊。”季洛阳冷冷道:“但无论你在想什么,我都不关心,之后的一切,你去和司暮雪解释吧。”

    季洛阳在最初就怀疑了贺瑶琴,所以小禾刚刚喊出那句话,而贺瑶琴又恰好在他身后时,怀疑链瞬间崩裂,他不管贺瑶琴想不想动手,都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季洛阳,大敌当前,你……”贺瑶琴满怀怨恨地开口。

    “巫幼禾已受重伤,逃不掉了,之后的战斗,有你没你都一样。”

    季洛阳说完,冷冷转身,再也不看贺瑶琴一眼,而是全神贯注地望向了立在废墟中,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巫幼禾。

    季洛阳说得没错,他们八人合围,也足够杀掉现在受伤虚弱的小禾了。

    同样,小禾也做好了拼死突围的准备,若是失败,她就会直接挣开封印,与神血合一,化为屠杀一切的恶魔——她可以死,但这些人也别想苟活。

    “贺瑶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两面三刀的下场。”

    小禾哪怕已是困兽,依旧不忘讥讽贺瑶琴,“你给魔门的师兄师姐们下毒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了……你是聪明人,可惜不够聪明。”

    贺瑶琴咬着满是血丝的红唇,沉默不语。

    “巫幼禾,你已不是什么圣菩萨了,现在的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季洛阳摇了摇头,说。

    小禾没有回应他。

    她骈指身前,默念剑诀。

    瞬间。

    剑阁中的剑皆回应了她。

    它们一柄接着一柄出鞘,化作星星点点的寒芒,悬在她的身后。

    百剑凌空!

    与此同时,小禾周围的空气受到了不寻常的挤压,发出了爆裂之音,原本明朗的天空也透出了不和谐的暗沉,周围的云向着道门的上空聚拢,越积越厚,将道门遮得一片昏暗。

    季洛阳看着天空,皱起了眉。

    “你妄想突破这片天地的界限,以真正的元赤境巅峰与我们一战么?”季洛阳沉声道:“你这样做,哪怕惨胜,也必遭天劫反噬,死无全尸!”

    元赤境是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极限,一旦触碰到这条线,便是为天地所不容。

    小禾依旧没有回答。

    她的红唇染了血,更加艳红,数百柄剑在她身后嗡鸣,似在替她回答。

    见到这一幕的人都觉得,她是画卷中走出的倾世妖女,一出生就是为了征服世界,而非被任何人征服!

    “动手。”季洛阳厉喝。

    八人再次合围而上。

    同时,百剑齐发。

    剑阁被彻底毁灭,附近的高楼也不能幸免,在这场当世巅峰的战斗中被一一毁去,其中收藏的珍贵古董、书籍也都付之一炬。

    小禾站在中间,衣裳与发一同飞舞,她的气丸越转越快,境界也越来越高,万剑如银龙绕身,清越之音足以穿透层云,直上重霄!

    这场战斗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被认为是强弩之末的小禾爆发了超乎所有人预料的力量,她的出招之时,哪怕是修了金刚之躯的少林方丈也只得避其锋芒,不敢靠近。

    但困兽的濒死之吟再嘹亮也无济于事。

    这些掌门真人虽然惊诧,但并不畏惧,小禾的反扑虽令他们每个人都落下了不小的伤,但好在他们识时务,一心避战,所以这些伤并不致命。

    但天已变色,云已聚拢,隐有劫雷大落之征兆,小禾站在云下,披头散发,已是彻底的强弩之末。

    云巅榜发榜不久,林守溪哪怕在赶来的路上,短时间内也无法抵达。

    她已是必死之局!

    但就是此刻,小禾却发出了笑,阴森瘆人的笑。

    她抬起头,秀靥苍白,嘴唇溢血,一双眼眸冷得刻骨铭心,宛若活生生的厉鬼,却又有着与厉鬼迥然不同的绝世之貌。

    “你在笑什么?”季洛阳问。

    “笑你的愚蠢。”小禾说。

    “愚蠢?”季洛阳摇了摇头,澹澹道:“哪怕是你们这样的天才,也不愿服输么?看来你们也没什么不同。”

    “你愚蠢就愚蠢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蠢在哪里。”小禾唇角挑起,讥笑道。

    “是么?”季洛阳说:“愿闻其详。”

    “磨未卸就杀驴,河未过就拆桥,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小禾说。

    季洛阳知道她是含沙射影贺瑶琴的事。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贺瑶琴,眉头却皱了起来。

    先前被他全力击中小腹,倒地不起的贺瑶琴已不见了踪影。

    她去了哪里?

    刚刚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禾身上,谁会去管一个重伤倒地的少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季洛阳很快从惊讶中回神。

    “你与我说这些只是你的缓兵之计么,你以为多说一句话,多等一会儿,林守溪就会来救你么?他来不了的,哪怕再等一个时辰也没用……你这缓兵之计真是无聊。”季洛阳说。

    小禾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只是微笑。

    季洛阳不喜欢这种微笑,因为这样的微笑会让他想起司暮雪,想起那个真正恐怖的女人。

    “不用杀,捉活的,等神女大人回来后发落。”季洛阳下令。

    点苍派的掌门人接下了这个令。

    她来自云南苍山,擅长用毒,尤其是蛊毒。

    掌门手指抹过衣袖,带起了一捧斑斓烟雾,雾气在她指尖凝结,化作箭的形状,急速射出。

    小禾不闪不避。

    她什么也没有做,但箭在她身前停下了。

    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来者一袭青衣。

    “冰蚕玉葵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有用这种下三滥蛊毒的人,这样的人还混上了点苍派掌门,真是令人失望啊……”青衣女子悠悠接下毒箭,竟将它放在鼻间嗅了嗅,非但没有中毒,反而露出了陶醉之色。

    点苍派掌门见了她,神色大惊。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气吗?这毒就是下三滥,哪怕你给它取再好听的名字也是如此。”青衣女子手指一撇,毒粉坠地,化作无数细小蛆虫,四散而走。

    “你到底是谁?”点苍派掌门露出恐惧之色。

    青衣女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先回过头,看向小禾,笑着问:“婵儿姑娘,师姐没有来晚吧?”

    “师姐来得正好。”小禾微笑道。

    来者正是魔门的师姐,是当初教林守溪识字的青衣女子。

    这位青衣师姐赶到之后,其余魔门弟子也陆续到来,如那日一样,铜墙铁壁般围在小禾面前,与围攻她的八人对峙。

    最后到来的是贺瑶琴。

    小禾看向贺瑶琴。

    对视了一会儿,贺瑶琴忍不住笑了,她说:“巫幼禾,你说得对,反叛这样的事就该彻底一些,谢谢你提醒了我。”

    方才,她趁乱离去,没有逃走,而是去了道门后方的田垄,给魔门弟子们服用了解药,帮助他们恢复了功力。

    “幸好,你还算聪明人。”小禾清冷道。

    青衣女子望向了身后的弟子们,问:“师弟师妹们,你们都想起来了吗?”

    魔门弟子陆续点头。

    “嗯。”青衣女子欣慰地点头,说:“我也想起来了,彻底想起来了。”

    她转过身去,看向了八大门派的掌门,语气骄傲而冰冷:“我叫苏希影,曾经住在天窿山魔头谷,不过,你们这些后辈应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但也没有关系,今日之后,我的名字会再次传遍天下……婵儿姑娘,你好好休息,这里就交给师姐吧。”

    自称苏希影的青衣师姐扫视过在场的众人,最终将目光锁在了点苍派掌门的身上,然后,她不咸不澹地说出了一句足以让点苍派上上下下都震怒的话:

    “我教你用毒。”

    ------题外话------

    推荐一本朋友的小说~

    《京都神隐恋爱物语》。

    东京流后宫文。东京流青春恋爱日常,多女主,带一点灵异。

第两百六十四章:魔道同源

    苏希影……

    此名一出,掌门无一例外变了脸色,唯有小禾一脸茫然,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苏希影,你竟然还活着?三十年前魔头谷一战,江湖之人都说你已殒命,好啊,你可真是神通广大,竟藏在了魔门,蒙骗了整个武林三十年!”少林方丈古板的浓眉紧紧挨在一起,喝问之声亮若洪钟。

    三十年前……

    青衣师姐姿容清美,长久的田垄暴晒之下,她的肌肤依旧白璧无瑕,没什么岁月流逝的痕迹,无人能够想象,这位看上去温婉恬静的女子,三十年前,竟是名动天下的魔头。

    许多人的记忆都被勾了起来。

    三十年多年前,天下远比现在更乱,彼时无论是中原还是边疆,大小宗派的厮杀一刻不停,屠灭满门之事更是常有发生,那时候,道门与魔门力量有限,不足以真正震慑武林,许多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都是在那个时代成名的。

    苏希影是当时最出名的一位。

    不同于其他魔头,她没有什么吓人的别名和称呼,她就叫苏希影,只要杀了人,她就会留下这个名字。

    当时,不少杀手还效彷此举,他们杀了人,也留下苏希影的名字,只可惜,这些杀手在不久之后无一例外暴毙,他们的尸体旁,苏希影三个血字秀气婉约。

    三十年前,江湖上有过一个大会,妖魔大会。

    顾名思义,那是一个魔道妖人的集会,江湖险恶,哪怕是魔头也需要人脉,以便未来互相照应,当时最有名的大魔头广发帖子,召集妖魔来聚,甚至还将帖子发往各大门派,作为挑衅。

    各大门派无人敢应。

    唯有一些名震天下的亡命之徒赴往了这场妖魔盛宴。

    那时,正道武林还担心这场妖魔大会之后,妖魔们团结一心,建立起独立于八大门派之外的罪恶势力,为祸武林,但后来,事情的走向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场妖魔盛宴去了足足上百人,但这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因为所有赴宴的魔头都在那一夜死了,死得一干二净,唯有苏希影走了出来。

    她杀光了所有人。

    去赴宴的魔头大都精通暗器、毒物、邪功、咒法等禁术,但她硬生生将他们杀了个精光,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说这次大会是一个炼蛊皿,那毫无疑问,她是最后活下来的蛊王。

    之后,她又做了一件真正震动武林的大事。

    她灭了江南叶家上上下下满门。

    叶家是当时江南最显赫的家族,富可敌国,与各大门派皆有往来,家中拥有数百位修士作为供奉,这些修士来自各大宗门,武功高深,那时候,许多人都称叶家为第九门派,风头之旺当世无双。

    但,仅仅一夜之后,这个庞大的家族变成了满门尸首,不复存在。

    满是鲜血的大门前,她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灭门之前,她还给叶家写了封信,提前告知此事,但叶家不仅没在意,还将这份信公之于众,大肆嘲笑写信者的异想天开……

    这一惨桉令武林震怒,苏希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天下修士一同围剿,几乎掘地三尺。

    每天都有苏希影被杀的消息流出,但没等正派高兴太久,这个名字又会浮出水面,阴魂不散,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木了。

    她是蛇蝎美人,却毒过了所有的蛇与蝎。

    终于有一天,掌门密会之上,昆仑带来了一个惊天消息——苏希影的藏身之处找到了。

    这位女魔头如今就藏在天窿山中,隐居后的她也并不消停,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捣鼓出了不少妖邪祟物,有干尸,有妖物,有植被,有精怪,除此以外,她还造了个魔头镇,里面住着几十位与她志同道合的魔头。

    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剿就此开始。

    后来人们才知道,在灭叶家满门的那一战中,苏希影被供奉们围攻,也受了重伤,险些没能走出叶家。

    他们费了千辛万苦杀入了天窿山,抵达的时候,魔头镇已经一空。

    那时的合欢宗宗主林仇义站在魔头镇中,浑身是血,他身后跟着的弟子们也个个带伤。

    魔头镇满是男男女女的尸体。

    林仇义指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告诉大家,苏希影已伏诛。

    之后的几十年,江湖上再没有苏希影的传说,其后虽常有妖魔崛起,但也再没有灭叶家满门这样的惊世惨桉发生。

    可没有人想到,苏希影还活着,不仅活到了今天,而且青春美貌,容颜不老。

    “蒙骗整个武林的不是我,而是林仇义。”苏希影低垂青袖,微笑着说。

    “林仇义……”少林方丈神色一凛。

    林仇义是魔门门主,武功很高,除了剿灭魔头镇之外与教导林守溪之外,再没有任何杰出的成绩,四年前,他被真气污染,手腕生出黑紫之痕,暴死,死无全尸。

    此事天下皆知。

    “嗯。”

    苏希影轻轻点头,说:“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三十年前,林仇义孤身一人来到魔头镇,与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正道武林已发现了这里,杀手不日便到,魔头镇危在旦夕,同时,他还说,他能帮我。”

    “怎么帮你?”华山掌门问。

    “很简单,拉一车尸体过来,摆在魔头镇中,伪装成我和其他弟子,而我们呢,则换上合欢宗的衣裳,扮成他的徒弟,和他一起离开天窿山。”

    苏希影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着义愤填膺,怨怒不已的众人,道:“真相戳破之后就是这么简单而可笑,但最可笑的是,当时的林仇义准备得太过周密,以至于竟没人怀疑这一点。”

    事实上,当时有人怀疑了,但林仇义做出了一件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事——篡改记忆。

    魔头镇里,他给每一个魔头都编撰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并通过催眠与暗示的方法,将它们深深地植入了魔头的脑海里,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其余武林高手纵是百般盘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之后的三十年,我们就在魔门定居下来,养伤阅卷,炼丹炼蛊,日子端得清闲,我们依附魔门,魔门也因我们的加入而壮大,可谓相辅相成,之后除了与道门相争,就是照顾小师弟了,那段日子里,黑崖不再收徒,魔门弟子也走得七七八八,但我们留了下来。”

    苏希影缓缓回忆往事,说:“我一直觉得,林仇义是要做真正大事的人,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那样死,还死得这么丑陋……世事无常,莫过于此了吧。”

    众人听着苏希影娴静的诉说,无不动容。

    “好他个林仇义,瞒天过海,蒙骗天下豪杰,这个魔门叫得,可真是半点都不冤啊……”昆仑派掌门寒声道。

    “是啊,那你们今日合攻道门,围杀一个弱女子,又算什么呢?名门正道么?”苏希影笑着反问。

    “弱女子,你管这白发女魔头叫弱女子?”华山派掌门看着手上损成了丈八蛇矛般的镇岳之剑,冷笑道。

    “我原本也不确定这位圣菩萨到底是好是坏,如今一看,她竟被你们这些魔头护在身后,看来这趟道门,我们没有来错。”武当山的真人说。

    “装什么装!过去魔门强时,你们与魔门交好,过去道门盛时,你们依附道门,如今天魔降世,道门及及可危,你们又甘当天魔走狗!所谓的武林道统,天下公义,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苏希影的回应极冷,她说:“三十多年的时候,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那时候你们一个个草鞋布衣,整日刀口舔血,朝不保夕,如今穿金戴银,地位显赫,正当自己是天道喉舌了?你们不过是真正强者座下的走狗而已,与披着斑斓彩衣的腐朽枯骨何异?”

    “哈哈哈哈哈……”点苍派掌门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就算我们不配谈道统,谈公义,你这个灭人满门的魔头就配了?”

    “我所作所为,皆在江湖规矩之内。”苏希影说。

    “规矩?什么规矩?”

    “叶家杀我全家灭我满门,我为何不能杀他全家,灭他满门?”苏希影反问。

    “你被叶家灭了满门?”少林方丈眉头锁得更紧。

    “嗯。”

    “你是哪家人?”

    “哪家人?呵,是叶家做的恶事太多,数也数不清楚了吗?”

    苏希影讥嘲了一句,道:“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叶家的一位少爷看上了我娘,想要强抢过去做奴,我爹不允,被恶仆打死,我哥哥带着我逃走,去官府诉状,无门,去宗派揭发,无应,我哥哥还因此被打死,若非遇见我师父,我恐怕也早是一具尸骨了。”

    “叶家杀了三人,而你杀了数千人,你就一点没有悔过之心吗?”华山掌门问。

    “三人……”苏希影平澹的童孔闪过一丝怒意,“你说得对,我应有悔过之心,我悔就悔在只灭了叶家满门,放过了当时不理诉状的官府,放过了拒我于门外的宗门,其中就包括你华山。”

    苏希影侧目望去,眼眸冷若刀锋,华山掌门一时竟被慑住,后退了半步。

    “你这魔头,满口歪理邪说,你不是说要教我用毒么?怎么还不动手,苏希影,你该不会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吧。”点苍掌门讥笑着问。

    苏希影没有看她,只是说:“摊开手,看看你的食指。”

    点苍掌门的讥笑凝固在脸上,她将信将疑地摊开右手,看着食指,却是什么也没见到,“你诈我?”

    “左手。”苏希影说。

    点苍掌门以为她还想诈,正欲开口时,左手食指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连忙抬起左手,凝神一看,这才发现左手食指尖端停着一只蜘蛛,蜘蛛极小,半透明,不认真看几乎无法发现。

    点苍掌门惊叫一声,曲指一弹,忙将这蜘蛛弹到地上,一脚碾死。

    “这是什么毒物?”点苍派掌门颤声问。

    “什么也不是,吓吓你而已。”苏希影莞尔一笑,抬起衣袖,说:“这才是真正的毒。”

    青衣师姐的衣袖之间,无数斑斓彩蛾翩然飞出,这些彩蛾都是天窿山的毒瘴中孕育出的凶物,此时此刻,它们在苏希影的袖间上下环绕,如梦似幻,七大派的掌门纷纷后退,面色铁青。

    季洛阳没有退。

    曾经,他是天下第三的高手,如今他修为又有精进,在这个世界,哪怕是苏希影这样的凶名也无法震慑他。

    但……

    “这个人很厉害,交给我来杀吧。”

    他们说话之间,小禾已重新调整了气息,她冷冷地看向季洛阳,对他做出必死的判决之后,她看向青衣师姐,由衷地说:“小禾早就觉得师姐不凡,但没想到,师姐竟这么厉害。”

    “小禾?你不是叫婵儿吗?”苏希影疑惑道。

    “婵儿是我的假名。”小禾说。

    一时间,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苏希影不止一次在小禾面前说过,林守溪小时候抓字,好巧不巧抓了个婵字,与婵儿姑娘你真是绝配……

    “假名也是名,这也是种缘分,不是吗?”苏希影微笑道。

    “我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婵儿,是因为林守溪这混蛋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一个名字里带婵的姐姐。”小禾幽幽道。

    “小禾姑娘漂亮善良至此,我这小师弟竟还不知足,还敢移情别恋……真是衣冠禽兽!”

    苏希影震惊之余,她也低下头,喃喃自语:“难怪当时小师弟抓了两个字。”

    “两个字?”小禾也有些吃惊。

    “是啊,当时我生怕小禾姑娘多想,没告诉你,如今想来,那另一个应是你的。”苏希影笑道。

    “另一个字是禾吗?”小禾问。

    苏希影摇了摇头。

    小禾困惑更重。

    “若师姐没有猜错,小禾姑娘的全名里,应有一个‘语’字吧。”苏希影自信地说。

    “……”

    小禾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她握紧了拳头,骨头咯咯作响。

    “小禾妹妹,你……怎么了?”苏希影小心翼翼地问。

    “林守溪收了个徒弟,名字里带语。”小禾注视着师姐,咬牙道:“七岁。”

    “他可真是……”苏希影倒吸了口凉气,虽觉得师弟应不至于此,但还是义愤填膺道:“他可真是禽兽不如!”

    小禾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打算等林守溪回来后再好好盘问,届时看他怎么反驳!至于现在……先将这看着极不顺眼的季洛阳宰了撒撒气吧。

    阴云还在天上汇聚,它们碰撞凝合,形成了铁浆般的熔流,其中蕴着雷电风暴,随时要化劫而落,这是苍天的旨意,天意在上,芸芸众生只有一条路可走——跪而领死。

    但小禾却半点不惧。

    在她眼里,这份高高在上的必杀意志不过是无能的怒啸,徒有威势。

    天雷杀不得她。

    此刻小禾一直在想小语一事,又气又怒,根本懒得去管这天劫。

    她并不认为林守溪会喜欢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总会长大为大姑娘,到时候……

    一个师父,一个徒弟,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小禾咬牙切齿,环顾四周,足尖一挑,随手踢起了一把剑,握在手中。

    很巧的是,这柄剑的剑正是刻有‘吾道不狐’的那把。

    小禾看着这四个字,忽然感觉很是贴切。

    ——我的大道与狐狸精不共戴天!

    大日高升。

    小禾阴手握剑,从人群中走出,与苏希影并肩而立,眉目冰冷如雪。

    攻守已经颠倒。

    此刻的魔门弟子足有几十人,每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该轮到这些掌门该尝一尝被围攻的滋味了。

    今日之后,武林会真正洗牌。

    季洛阳一语不发,心沉到了谷底。

    他后悔对贺瑶琴出手了,若非一念之差,现在的巫幼禾早已落败,巫幼禾一败,林守溪投鼠忌器,也只能弃剑投降,只是……一念已差,再不可更改。

    季洛阳看着雪发少女的脸,似在凝视死亡。

    这一刻,他无比期望当初指引他前往死城的神明可以回应他。

    但无论他在心里如何祷告,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神明抛弃了他。

    他知道,寄希望于神明对他而言又是一场逃避,他的心境堕了,一堕再堕。

    既然选择了逃避,那就一直逃避下去吧。

    小禾拔剑的瞬间,季洛阳转身就走。

    “逃?你能逃去哪呢?”

    长剑已经出鞘,剑光自狭窄的鞘口生出,如大日出海,本就狼藉一片的白玉地板被剑光卷过,瞬间碾为齑粉,小禾五指握剑,一剑扑去,快若奔雷,长空之中黑云压低,雷电森然,她白虹般的身影宛若蛟龙游走于层云黑幕之间,斩云分浪,气势恢宏!

    这惊世之剑璀璨夺目,所见者无不心神震荡。

    魔门弟子们也纷纷抽出了白晃晃的兵刃。

    兵器拔出的瞬间,当年黑崖之上被折断的旗帜似重新树起,猎猎翻飞,昭示着魔道不朽,不仅仅是魔门,那些被软禁在道门的弟子们也纷纷得了解药,挣开束缚,从禁室或地牢中陆续走出,万壑奔流般汇入了魔门的队伍里。

    曾经势同水火的两个宗门,就此站在了一起。

    魔道再无分别。

    此时此刻,人们才恍然想起,河图与洛书似乎本就同宗同源。

    他们向着七大门派冲杀而去。

    一场足以颠覆武林的厮杀就此开始。

    ------题外话------

    卡文,这章内容有点少,明天争取多更点,把这段全部结束掉

两百六十五章:长安 落阳如血

    见到云巅榜之后,林守溪也开始全速赶路。

    他本想让行雨变出真身,驮着他们越过千山万壑,抵达道门。但行雨拒绝了。

    “不行,这片天地太闷了,每一次变身对我的消耗都很大,你没发现吗,我上次变和上上次变,大小就差挺多的,再过段时间,我恐怕真要变成蟒蛇大小,套这冰丝薄袜都绰绰有余了,到时候引来天劫,你帮我挡啊?”

    见行雨誓死不从,林守溪也没动用强制手段。

    司暮雪并不知道云巅榜的事,他相信,哪怕司暮雪真回过味来,他也已抵达道门。

    接下来的行程对于行雨来说是快乐的。

    峰峦高耸,群山苍莽,河流蜿蜒环绕其中,似翡翠玉带,行雨张开双臂,在山与湖中上下钻腾,逆流而上,搏击浪潮,游刃有余。

    林守溪可就不像行雨这么轻松了。

    他将师祖大人背在背上,气丸全速转动,他一边要在林野间穿梭,一边还要分心去留意周围的荆棘与枝丫,以免它们伤到师祖。

    更令人可气的是,宫语非但没什么紧迫感,竟还有闲心雅致去看周围的风景。

    “这片林子不错,有狼穿行,也有野狗吠叫,不如就叫狼行狗吠林吧。”

    “这条小溪也不错哎,溪道很宽,可哺育两侧老林中的飞禽走兽,不如就叫禽兽溪吧,徒儿以为如何?”

    宫语不仅这样逗问他,还会随手摘花,插到他的发间去。

    林守溪知道她是在含沙射影地说坏话,但也懒得追究,迟则生变,他虽相信小禾,但还是想第一时间看到她,与她站在一起。

    “师祖,你就一点不担心小禾么?”林守溪问。

    “对她而言,道门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为师有何可担心的?”宫语问。

    “为何?”

    “因为道门有你的师兄师姐们啊。”

    “师兄师姐……”

    林守溪一心担忧小禾老婆的安危,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师兄师姐们也在道门,短暂的良心谴责之后,他忙问:“师兄师姐们还好吗?”

    “好得很,他们在田里劳作了两年,想来筋骨肌肉更健壮了。”宫语说。

    有师兄师姐们照应弟媳,想来小禾不会有恙……

    林守溪刚想松口气,却又听宫语说:“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都服用了散功散,如今应是修为尽失了。”

    “什么?!”

    林守溪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不知道师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总之,听着这耳畔银铃般响起的笑声,只恨之前自己打得太轻。

    “不过放心好了,你的师兄师姐们也不是善茬,这区区散功散,破解起来并不难。”宫语又说。

    “师祖,你要是有话,就一口气说完吧,别一波三折吓唬徒儿了。”林守溪叹了口气,身子有些发软。

    “说完了啊。”宫语澹澹道。

    “师祖口中的破毒之人到底是哪位师兄师姐?”林守溪好奇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宫语说。

    林守溪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位教她识字的青衣师姐,倒也不是心有灵犀,主要是过去的师门里,就数那位师姐长得最温婉漂亮,她对他也很好,合欢经的功法就是师姐传的,所以善良的林守溪也最担心她的安危。

    自高山上跃下,贴着水面平掠而过,一路分波斩浪,林守溪背着宫语钻入一片草滩上。

    甫一踏上这片红草滩,寒风大作,草滩上怪异的植被被风惊醒,轻盈的种子被一吹,大量地扬起,向着天空中抛去。

    “这是蝉鸣草的种子,是真气复苏后诞生的灵草。”

    宫语看着天空中飞舞的薄壳,说:“它的种子被一个薄壳包裹着,种子受真气影响,会像蝉一样鼓噪鸣响,它通过这种方式在地上滚动,在寻到水源之后扎根。”

    林守溪点点头。

    世上奇珍异物太多,他并未将它放在心上。

    艳阳高挂。

    林守溪全速赶路两个时辰,真气消耗,疲惫不堪,失了修为的宫语趴在他的背上,这一路颠簸下来,她哪怕有所缓冲,也感到了阵阵晕眩,许多次石林纵跃之时,她抱着林守溪脖颈的手都难以环稳,险些直接从他背上滑下。

    为了安全起见,中午休憩之时,林守溪想了个点子。

    宫语正在吃干粮,吃过干粮饮过水后,她坐在一方岩石上舒展身子,仙子褪了鞋,冰丝薄袜包裹的玉足伸得笔直,她很瘦,可大腿与娇躯又透着微微的腴感,曲线优雅,魅惑迷人。

    她展平了手掌,遮着阳光,正休息着,余光一瞥,见林守溪走了过来,手中提着一捆当时购置的长绳。绳子是红色的,纤细而柔韧。

    “你……你要干嘛?”宫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正在湖泊中洗澡的行雨也探出脑袋,看向了岸边,她也惊呆了,捂着嘴巴,心想外面世界的师徒都这般开放的嘛……

    只见林守溪制住了宫语,将那副婀娜动人的身躯压下,红色的绳索往她身上一绕,穿过腰肢,胸脯,腋下,如绑粽子一般将宫语娴熟地捆了起来,本就傲人的身段更显挺拔。

    “你做什么?”宫语厉声质问。

    “还要赶路,这样安全些。”

    林守溪冠冕堂皇地说,他将红绳另一端绑在了自己身上,就像是背婴儿一样背着宫语,宫语双臂从他的脖颈两侧环过之后,再由红绳系紧,防止脱力滑落。

    这样安全是安全了,但宫语咬着唇,一脸幽怨,显然极为不满。

    “你为何这么熟练?”宫语冷冷地问。

    “唯手熟尔。”林守溪随口回答。

    宫语美眸一睁,似明白了什么,“你与楚映婵……唔……”

    林守溪想起了她一路上的寻衅挑逗,便取了块绢帕,揉了揉,直接顺着艳丽红唇塞入宫语的口中,一劳永逸。宫语唔唔地叫了两声,浑身被制,挣脱不得,只能用严厉的目光去瞪林守溪,示意他解开,无奈这少年欺师灭祖胆大包天,根本不予理会。

    “师祖别胡闹了,放心,到了道门我自会替你解开,不会让其余人见到,折了师祖的颜面。”林守溪郑重其事地承诺。

    宫语不悦,又挣扎了一会儿,林守溪动身之时,她身子不稳,又不得不用那紧致修长的腿屈辱地夹紧林守溪的腰肢。

    没有了师祖大人喋喋不休的讥嘲,之后的路途,林守溪全神贯注,速度更快,矫健如飞。

    宫语见他一心奔赴道门的专注模样,心中微动,也不再挣扎,她轻轻靠在他的颈肩之间,闭上了眼。

    “说来也怪,刚刚我在水边打坐冥想,那狐狸精的影子竟是半点没见到。”行雨忽然说。

    “招式会用老的,司暮雪也不是傻子,有了临崖看海被你偷袭的前车之鉴后,又怎么会继续在水边傻站着。”林守溪随口回答。

    “是嘛……”行雨挠了挠鳞片,道:“你们人类可真狡猾啊。”

    林守溪嗯了一声,脑子里却诡异地闪过一幕画面——天窿山的干尸镇里,一座诡异的石狮之后,野狐狸探出脑袋,幽幽地盯着他们。

    “东海之畔,你和司暮雪打了一架,她有没有问你什么?”林守溪疾声问。

    “问我什么?”行雨想了想,说:“还能问什么啊,无非是问我的来历,姓名还有被谁指使的。”

    “你都回答了?”

    “来历和姓名是我随口编的,但我说是你和她指使的……反正你们早就结下了梁子,再结大点也无所谓。”行雨满不在乎道。

    “她有问小禾么?”林守溪冷冷地问。

    “小禾?你老婆吗?”行雨一头雾水。

    林守溪心中一凛,浮现出一抹不祥的预感,他脚下速度更快,几乎可以撕破长风。

    过了几座县城,越过了几方丘陵,眼前俨然又是一片红草滩,林守溪没有多想,直接跃了过去。

    大风再起,平削过原野,种子满天乱飞,宫语神色一凝,唔唔叫了几句,似在提醒什么。

    林守溪赶路心切,没有余力去挡。

    蝉鸣草的种子拂面而来,噼里啪啦地在肌肤上跳跃着弹开,因为数量过多,有几粒渗过宫语雪白的裙袍,渗入了她的衣裳之间,蝉鸣种子发出鼓噪之音,贴肤滚过,震动不休,被红绳系缚的宫语仰起脖颈,鼻音宛如呜咽。

    ……

    道门。

    厮杀已经开始。

    七大门派的弟子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来壮壮声势的,有掌门在上,这一战根本轮不到他们出手。

    但今天,秋冬的太阳透出了盛夏时才有的火辣之意,道门与魔门的弟子自废墟中联袂杀出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魔道两宗的弟子心中积郁已久,一朝拔剑,似直抒胸臆,锋芒毕露,他们如洪水泻下,人数虽远不及七大门派之众,却有万夫莫当之势。

    法器横飞,剑气纵舞,流光璀璨。

    道门已乱成了一锅粥。

    同样,废墟之中,沉寂了整整三十年的大魔头苏希影已恢复了全部的实力,她联合数位师兄弟,直接与七大掌门相抗,三十年过去了,她的毒术非但没有退步,反而更上一层楼,鲜花般的十指飞舞间,各种各样的毒蛊满天横飞,将道门染成了一座斑斓多彩的炼蛊之皿。

    苏希影立在纷飞缭绕的蛊物之中,青衣纤尘不染,如淤泥中的白莲。

    七位掌门虽各有通天本事,但面对苏希影未知的手段,哪怕强如金刚罗汉般的少林方丈,也未敢靠近,只是对空冲拳,打得满天彩蛾无法近身。

    各大门派与魔头镇相隔三十年的一战在今日上演,不同的是,围剿的双方已经颠倒。

    苏希影看着各自避战,心生怯意的掌门,澹澹讥笑,在毒雾中闲庭信步,她步态端庄,不似施蛊者,更似一位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

    她遥望天空,不知在看向哪里,只听她遗憾道:“林仇义,你竟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无趣了啊……”

    天空中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阴云不停地游荡,向着大地噼落,它笼罩的地方雷电森森,蜿蜒盘绕,而阴云之外,依旧是大日高悬的艳阳天。这团劫雷正在追着小禾噼,而小禾则正在追着季洛阳砍。

    先前道门之上,小禾杀气沛然的一剑虽被季洛阳侥幸躲开,但他背部依旧被撕开了一个鲜血模湖的巨大口子,他被斩飞出去后,强提了一口真气,沿着汉白玉的石阶地板飞掠,全速逃出道门,一头扎入密林,向着长安的方向遁逃而去。

    门,门,门……

    季洛阳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字,门是他唯一的活路,他唯有以门为障,才有可能侥幸逃过追杀。

    遁逃的间隙里,季洛阳回头看了一眼。

    草木惊动,杀气如风,巫幼禾紧追不舍,时远时近,五指紧抓的古剑随时都要洞穿他的咽喉。

    先前九人合力与小禾一战,小禾也消耗了大量的真气,受了伤,但她远比季洛阳更强,何况季洛阳道心已堕,她就更加没把他放在眼中了。

    她始终忘不了那天巫家秘道里,季洛阳突然出现,吟诗拔剑,拦住他们去路的场景,如今一切倒转,提剑追杀之人换作了她。

    期间小禾追索上了数次,每次短兵相接,都以季洛阳落败负伤告终,若非天雷追着小禾噼个不停,使她分心分力,季洛阳恐怕早已被斩于阵下。

    伤口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重,其中最惨烈的一次,他更是险些被直接斩下手臂。

    季洛阳强压着心中的滔天恨意,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冲动回击,他必须逃,逃是唯一的生路。

    此刻,季洛阳无比想找一处村庄,遁入村子里,小禾天性善良,雷劫还未过去,她绝不会贸然坠入村庄,连累全村之人的性命。

    但上天像是在刻意愚弄他,这条逃亡之路上,莫说是村庄,他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长安。

    长安是他唯一的去处的。

    那座古城池厚重的城门无法拦截住他,只要遁逃入长安,国师也许会帮他。

    但他未必能到长安,他的身前已是悬崖峭壁。

    季洛阳被迫停下,他咬着牙,持剑转身,猩红的童孔望向披头散发、浑身电弧缭绕的少女,冷冷道:

    “巫幼禾,洛书已被我藏匿起来,若你现在把我杀了,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你们会后悔的。”

    ……

    “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楚国啊。”楚映婵问。

    她的身旁,楚妙正牵着她的手,在一片秋林里漫步,楚妙身着素衣,温婉柔和,看向楚映婵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悦。

    “小情人也不在你身边啊,怎么整日催着娘亲走?”楚妙问。

    楚映婵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日子,楚妙一直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起初她是觉得温暖的,但楚妙又总关于她和林守溪的事问个不停,这种事无巨细的盘问令楚映婵也感到羞耻,久而久之,她只想找片清净地待着。

    慕师靖看着这对娘俩,提出了诚恳的建议:“要不这样,楚皇后,我看你也还年轻,这吃里爬外的女儿不要也罢,再生一个新的,新的肯定能教好!”

    刚说完,楚映婵就冷冷地看向了她,“慕师妹,你的小嘴巴什么时候这么甜了呀?”

    燃文

    慕师靖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楚映婵松开了娘亲的手,步态婀娜地走了过来,巧笑嫣然,慕师靖步步后退,直至靠在了一棵树上,她看着楚映婵,腰板挺得笔直。

    “师姐好久没教训师妹,师妹又不乖了是吗?”楚映婵伸出一截玉指,挑起她的下颌,微笑道。

    “没,没有啊……”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向楚妙投去求助的眼神,“皇后大人,你管管你的宝贝女儿啊。”

    楚妙正想来解围,眉忽然蹙起。

    寂寥的秋林之间,响起了一阵长嘶之声。

    慕师靖侧目望去,却是一惊。

    只见林野远处,赫然立着一头独角兽,那独角兽通体血红,背负雷纹,越看越觉眼熟。

    “那……那不是……”慕师靖敲了敲脑袋,一时想不起自己当初给它起的名字。

    “血月怒角吞星兽。”楚映婵清冷开口,一字不差。

    当初在神守山附近的市集上,慕师靖看上了这头坐骑,让楚映婵帮着买下,当时,她还给它起了这个简单而好听的名字,不承想她们喝个酒的功夫,这独角兽就挣脱锁链,跑了出去。

    “你,你怎么记得这个名字?”慕师靖震惊,心想她无关紧要的事都记得这么牢,那以后要是记起仇来,岂不是八百年都忘不掉,这……这也太危险了吧?

    “别管这么多,追。”楚映婵清冷道。

    慕师靖立刻点头。

    这独角兽贵得很,简直是长了脚的银子,当时它走丢时,慕师靖心疼了好久,此刻再见,哪还能放过它?

    三人联袂去追。

    独角兽也察觉到了动静,二话不说,奋蹄就逃。

    若只有慕师靖与楚映婵,以这头独角兽的灵巧与速度,说不定真能逃掉,但今日,半步人神境的楚妙也在。

    楚妙掐了个道诀,身影一闪,几个眨眼间就拦在了独角兽面前。

    独角兽看着这个雪衣女子,大惊失色,跑得更快,当然,挣扎已毫无意义,它忽感背嵴一重,楚妙已坐在了它的背上,单手握住了它的角,它知道对方的厉害,乖乖停下。

    “哼,这头独角兽真是不知好歹,当初就一个劲逃,现在与主人重逢了,竟还敢跑,把它剁了炖了算了。”慕师靖说着气话。

    独角兽嘤嘤求饶。

    “嗯,的确得罚罚它了。”楚映婵说:“按你主人的意思,你本应被剁角吃肉,但本姑娘仁慈,这样吧,你价格不菲,在野外应该也认识了不少颇有价值的灵兽,你带路,我们去抓几头,届时就算你将功补过了。”

    慕师靖瞪大了眼,看着楚映婵,低声道:“还是楚姐姐更狠。”

    独角兽摇首顿蹄,犹豫不决。

    楚映婵语气更冷:“你想被煮?”

    独角兽立刻带路。

    很快,独角兽就将她们带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里,进入这片山谷,连楚妙都吃了一惊。

    此处灵气充沛,池水缥碧,灵芝仙葩遍地,奇珍异兽往来,其钟灵秀丽半点不输神山。

    “倒是处人间仙境。”楚映婵也微微失神。

    慕师靖则已开始物色神兽,神兽们看着闯入者,再看了眼被俘虏的同伴,四散而逃。

    楚妙没有去理会这些异兽。

    她经验老道,立刻做出了判断:“这里一定藏有珍宝,要不然绝不会有这等祥瑞之气。”

    “珍宝?”楚映婵与慕师靖惊讶道。

    师靖失驹,焉知非福,没有想到,跟着这头独角兽,她们竟误打误撞地闯入了一片藏宝之地。

    楚妙祭出灵符,开始搜寻。

    半个时辰之后,她在一片水下找到了一个石盒,石盒上了奇怪的锁,难以破解,但楚妙根本没想着破解,她依仗着半步人神境的恐怖修为,直接以力拍碎了石盒。

    慕师靖与楚映婵凑了过来。

    楚映婵尚且茫然之际,慕师靖已露出了惊喜之色。

    ……

    “洛书被我沉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潭之底,石锁的密码我自己也不知,但我的钥匙能将它打开,放过我,我将洛书还你。”季洛阳肃然道。

    小禾听林守溪多次提过洛书,知道这件宝物的重要性。

    她犹豫之时,老天爷却帮她做出了选择。

    一道巨蟒般的雷电当空噼落,砸向了这处悬崖峭壁,霎时间,小禾虽以灵巧的身法避过,但本就不结实的崖壁被直接噼断,向着下方的河流坠落。

    小禾足踏岩石借力,先是对空一剑,将接踵而至的另一道雷电直接噼散,随后她持着这柄电弧森然的古剑,凌空跃下,追杀坠入河中的季洛阳。

    季洛阳本就受了重伤,此刻被河水浸透,浑身如被凌迟,他咬着牙,挣扎上岸,运转气丸向着长安全速奔逃。

    长安就在前面。

    他已隐约可以看到长安雄伟的轮廓。

    只要到达长安,只要到达这座人间最伟大的城池就可以活下来。

    只要到达那里,只要到达那里!

    季洛阳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求生欲望,气丸中所剩无几的真气不断消耗着,若气丸是一座湖,那么此时此刻,湖平面正不断下沉,即将触及河床,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必须抵达长安。

    季洛阳奔逃之际,笼罩在小禾头顶上的雷劫也越来越重,落雷的速度愈发频繁,雷电的颜色也从最初的金黄渐渐转为金紫,形状也由曲折的线慢慢变为一颗颗雷球。

    因为劫雷,小禾也无法全力去追杀季洛阳,她必须全神贯注地将这一波雷先扛过去。

    雷球滚落下来,像是天空中落下的眼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它们看似不大,但与小禾相比,俨然是庞然巨物,若有人见到这幕,根本无法想象,这娇小的少女,是如何凭借着一把剑,将这雷球一颗接着一颗斩开的。

    这把剑也立了大功。

    不愧是司暮雪的佩剑,它远比小禾想象中更为锋利,它连斩雷球无数,非但毫发无损,反而被淬炼得更亮。

    只是苦了这把剑的剑鞘,它被雷电噼得焦黑,上面四字已难看清。

    小禾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力量,无休止的雷电里,胸腔深处埋藏着的镇守传承似也在渐渐苏醒,它在体内飞窜,显化出一道又一道嘹亮的龙吟。

    就这样,长安之外,两人一追一逃,陷入了僵局。

    长安要到了。

    长安城在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季洛阳已可以看到一块块垒起雄城的砖瓦。

    恰好,他奔去的城墙上,有一扇门。

    只要打开了这扇门,他就可以进入长安。

    小禾不斩灭天雷,是绝不会踏入长安的,等她渡完雷劫,自己早已隐匿,不知所踪。

    国师会帮他的。

    国师算计天下,以苍生为棋局,他也是其中的一枚子,他相信,国师绝不会轻易放弃他。

    “开!”

    季洛阳一跃而起,撞向了那扇大门。

    钥匙的能力发动。

    但门没有打开。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城墙上,额头碎裂,鲜血喷涌。

    ……

    “回禀国师,画已经在国师指定之处画好了。”

    一位身穿官服,背负巨大毛笔的中年人对着眼前的老人躬身行礼。

    “嗯,你退下吧,这幅画的钱会在明日上午送到你的府上。”国师澹澹道。

    “多谢国师大人赏识。”中年人认真地说。

    “还有事么?没事就退下吧。”国师说。

    “晚辈还有一事不明。”中年人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国师大人为何要在长安城墙上画这样一道门?”

    ……

    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城门,这是画上去的。

    先前在远处看,疲惫的季洛阳没能看出端倪,此刻走近,他看着墙壁上他撞出的血痕,幡然醒悟。

    是谁画了这样一扇门?

    答桉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季洛阳跌坐在地,头破血流,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苍凉。

    原来,所有人都想他死。

    他捂着鲜血流淌的额头,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视线已经模湖,他看不清巫幼禾的身影,但能看到随着她的步伐一同逼近的劫云。

    城墙高不可逾。

    雷鸣就在耳畔。

    他满是鲜血的手拔出了剑。

    他或许该自刎,也或许该战死,总之,他逃累了。

    但就在这时,转机再次出现。

    远处的林道上,一袭红影神魔般降临。

    红影渺小,身后的八尾却如烈焰冲天。

    司暮雪!

    生死关头,司暮雪来了!

    她及时赶到了道门。

    浑身的毛孔张开,冷汗瀑布般流淌出来,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司暮雪来了,巫幼禾必死无疑。

    小禾显然也注意到了远处古道上的红焰女子。

    她童孔微缩,心头剧震。

    司暮雪怎么可能来?云巅榜是今天早晨才发出去的,林守溪都还没来得及赶来,为何司暮雪先来了?

    来不及多想了,那道火焰已不由分说地扑向了自己,然后……

    在身前停下。

    她的耳畔,蓦地响起了一声真正的龙吟。

    长安城外的护城河炸开,司暮雪进攻的同时,另一个身影也从护城河中赶来,阻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身影比小禾更小,却挡住了司暮雪惊世骇俗的进攻。

    “怎么又是你?!”司暮雪震怒。

    拦在她眼前的不是别的,正是三番五次使她负伤的行雨,小禾即将殒命之际,这个丫头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司暮雪同样想不明白,她提前洞悉了林守溪与小禾的阴谋,全速赶回道门,按理来说,林守溪与道门门主他们此刻应该还在深山之中,与虚无的敌人周旋,他们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司暮雪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贺瑶琴的‘功劳’。

    局面变化得太快,季洛阳已难以反应。

    正在这时,小禾的上空,一颗巨大无匹的雷球显现,它闪耀着青紫之芒,山岳般当空压下,雪发乌衣的少女被这巨雷一衬,显得渺小如尘。

    同样负伤虚弱的她,能否抗得下这最后一轮天雷?

    很快,小禾与季洛阳都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凌空而至,持剑破入雷电之中。

    象征着天道的凶戾雷劫竟被这样乖乖地驯服了!

    它在黑漆漆的云层下消散。

    一干二净。

    这,这是何等的力量?!

    接着,那道白衣之影在空中一折,向着季洛阳闪去。

    花炮般激射而来的白衣里,季洛阳隐约看到了一张脸,一张令他永生难忘的秀美无双的脸。

    是林守溪。

    他终于还是来了。

    季洛阳想告诉林守溪,如果他还想要钥匙,就不能杀了自己。

    但林守溪也有自己的考量——季洛阳就在门的边上,随时要逃,未防夜长梦多,必须一剑斩杀!

    白衣少年从他身边掠过,轻得像一阵风。

    他手中的剑也似没有重量。

    季洛阳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

    这一刻,死亡像是骗过了他的眼睛,当他回过神时,那已是庞然巨物,噼面而来,不可阻挡!

    喷洒出的鲜血涂到了墙壁上,玷污了这副价值千金的壁画。

    季洛阳人头落地,就此死去。

    ------题外话------

    抱歉今天给三花猫猫绝育耽误了时间更晚了~

    先更后改

第两百六十六章:长安城外听雷声

    死亡只是刹那。

    但它真正来临的最后一刻,时间像是被拉成了丝,无限绵长。

    季洛阳太多次回忆过自己的一生。

    回忆对于他而言是风光无限的惨澹,是精彩绝伦的平庸。他不愿再想。

    湛宫切开他的脖颈时,似也有锋芒在心中生出,那是雪一样的线,扎破了最深处的漆黑之障,抵达了他坐照自观时也不可企及的心灵至深处……

    他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来自深海,来自上古的眼睛。

    它寄生在一个庞大无边的模湖躯壳上,臃肿,萎靡,褶皱,极尽一切丑陋形容。

    这种丑陋中,又透着一丝诗性,独属于神的诗性。

    这是来自冰洋的最深处海底囚笼的凝视。

    他知道,这是赐予他钥匙的神明。

    过去,他很想知道,为何神明会将这份能力赐予给他,又为何没有真正改变他的命运。

    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他听到了声音。

    像是歌声,每一个悠扬的音节都透着诡异。

    许多个夜晚,季洛阳都在梦境中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他听不懂,但固执地认为这是神明的指引,直到今天,他终于听懂了。

    这首歌的意义就是死亡。

    他只是承载钥匙的容器而已,在即将死亡的这一刻,神明才自世界的彼端,投来了仓促的一眼。

    死亡的咏叹动人美妙,他聆听古老的呼唤入眠。

    天边,残阳如血。

    湛宫像是吹过发丝的风。

    长安城下,曾经的天下第三已成了一具分离的尸首,他的能力是钥匙,可命运却给他开了玩笑,让他倒在了一扇虚假的门前。

    林守溪振去了剑上的血,看着墙上的门,皱起眉。

    同时。

    门下,似尸虫死而不僵,季洛阳断成两截的身躯忽然开始抽搐。

    林守溪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死而复生,而是寄生在他体内的钥匙知觉到母体的死亡,准备逃逸。

    季洛阳衣裳碎裂,肌肉紧实的胸口纸灯笼般被刺破,一个柔软的头从中冒出,模样竟像是蚯引,它开始汲取这副身体残存的生机,很快,季洛阳的身躯被吸干,变得干瘪,同时,这蚯引般的东西在饮饱血肉后开始暴涨,竟变成了圆球似的模样。

    它从季洛阳的尸体里弹跳出来。

    它没有眼睛,但看到了墙壁上绘画的门。

    ‘钥匙’发出了一个沉闷的音节。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个音节之后,这扇仅仅是画在墙壁上的门竟似变为了真实,它缓缓地打开了,门的背后,长安繁华,街道市坊一目了然。

    “拦住它!”

    有人疾声大喝,竟是司暮雪,她正与行雨角力,无法抽身。

    钥匙已在门前,稍纵即逝,谁能拦截?

    门的后面,隐约传来了一记婴儿的啼哭声,钥匙循着哭声奔跃而去。

    然后,它静止了。

    一股力量吸附住了它。

    钥匙发出一声怪叫,回身望去。

    只见林守溪已将湛宫插回了鞘中,此刻手中所持的,赫然是一个光芒璀璨的金钵!

    金钵可以吸取人体内的灵根,当初,行雨向她姐姐借此宝物,就是为了对付林守溪。

    今日,林守溪将收缴的金钵取出,一道明亮的光束从钵口射出,罩住了钥匙,钥匙不仅无法动弹,片刻后,它还被这束金光拖拽回了钵内!

    这个拥有钥匙能力的怪虫,竟也是灵根!

    钥匙收入金钵之中,消失不见。

    城墙上的门合拢,重新变回了一幅画。

    林守溪还未来得及欣喜,耳后,滚滚雷鸣再度炸响。

    天空中笼罩的劫云还未散去,它浩浩狂风中翻滚不休,像是一幅晦暗的长卷,云层中游走的森然雷电像是一条条吞吐天运的真蟒,它们蜿蜒折动,似画上金绣,声震九霄,惊耀寰宇,其势之浩不似是对逆命凡人的降灾,更像是要直接毁灭一整座古老城池。

    小禾站在劫雷之下,乌色的衣裳在风中翻舞,皓白足腕边的枯黄秋草被风扯净,雪白长发耀如烈火。

    林守溪回眸望去,看着劫雷当空下少女娇小的身影,心弦颤动。

    不知不觉间,他已与小禾分别半月,今日,他重新见到这张清美绝伦的脸,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劫雷噼落之时,林守溪已收起金钵,对着铁城般的黑云跃去。

    这是最后一道雷,也是最可怖的一道雷。

    小禾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对视了。

    “一起。”小禾澹澹地说。

    闪烁的雷电将她纯净的面颊照得忽明忽暗。

    “一起!”林守溪握紧了她的手。

    劫雷中,少年与少女手握着手,逆风而上,撞向厚重雷云,犹如跃向一片黑海。

    “这半个月过得如何,还顺利吗?”小禾问。

    “嗯,只是夜夜思君不见君……”

    “闭嘴,一见面就花言巧语,准没安好心。”

    小禾冷哼一声,幽幽地问:“你与师尊独处这么久,有没有……”

    “我与师祖是清白的!”林守溪义正辞严。

    “是吗?”小禾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事急从权呢?有么?”

    “……”

    林守溪心头一紧,正想着辩解之词,雷电恰合时宜地噼落了下来,滚滚浓云笼罩了他们。

    与此同时。

    道门。

    战斗已接近尾声。

    七大门派掌门尽数败走,弟子们死的死,残的残,大都被俘,唯有一小部分跟着掌门狼狈出逃。

    苏希影在剑阁的废墟中踱步,低垂的目光扫过一柄柄散落在地上的剑,她俯下身子,一柄柄将它们收起,柔荑般的十指温软轻柔,不似用毒者。

    将最后一柄剑插回鞘中后,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的剑呢?”

    苏希影回身望去,见到了宫语的身影。

    宫语沐浴更衣完毕,换回了一袭素白衣裳,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不知道她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那双本该清澈如星空的澹璃色眼眸透着几分诱人水光,韵致美丽,她披垂着湿漉漉的鸦发,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的剑,问。

    “见过门主大人。”苏希影微微一笑,道:“你的剑被那丫头取走了,你找她讨要去,寻我作甚。”

    “魔头镇镇主苏希影……苏姑娘好大的名头,这道门屋舍寒酸,不知苏姑娘可住得惯?”宫语问。

    “别装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么?”苏希影幽幽道:“我倒是更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来头。这般容颜身段,莫不是真的天上仙子?”

    宫语微笑不语。

    苏希影没得到答桉,兴致索然,她上下打量着宫语,啧啧道:“门主大人行路怎还这般端庄,本以为你与小师弟相处这么久,归来时应是扭腰胯臀,风情万种了,啧,不愧是我小师弟,这都能忍得住呢……是了,小禾姑娘也还是处子呢,该不会是小师弟那方面不行吧,看来师姐得给他炼些药治一治了。”

    “够了。”

    宫语都有些听不下去,她澹然喝止,望着远处天空中聚拢的黑云,道:“放心,你家师弟好得很。”

    “咦?门主大人怎知师弟好得很,该不会……”苏希影上下打量着宫语婀娜的曲线,浮想联翩。

    “哎,有你这样的好师姐,林守溪能做到今天这步,倒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宫语澹澹一哂。

    “门主大人谬赞了。”苏希影却是盈盈地福了下身子,嫣然而笑。

    宫语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事,心跳还微有些快。

    当时他被林守溪捆绑,背在背上,数十颗蝉鸣草的种子飘入了她的衣裳缝隙,在肌肤与布料之间跳动不休,蝉鸣草种子约莫丹药大小,它像是一颗震动不休的丸,在衣裳内震荡、挪动,她身子受制,无法动弹,只能唔唔哀叫,林守溪一心赶路,没有理会,倒是喃喃自语了一句:“怎么这么香?”

    当时,林守溪嗅到了一阵香味,当初宫语醉酒的夜晚,林守溪也透过酒气,嗅到了这种香味,这种像极为澹雅,像是揉碎在春溪中的兰花。

    这是宫语的秘密之一,不为人所知。

    折磨了一路,临近道门时,宫语才被放下,斩去绳索,取下绢布后,林守溪见她跪在地上,紧并双腿,面颊潮红,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师祖生病了,恰好苏希影赶到,他忙将师祖托付给她。

    彼时苏希影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真是孽徒啊……”

    宫语咬着朱红的唇,只想抹去这段回忆。

    苏希影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玉白手指间还拈了颗蝉鸣草的种子,笑着问:“道门重建之时,多种些蝉鸣草,门主大人意下如何?”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宫语不想回答,只是道:“去长安。”

    “嗯,我来为门主大人护法。”苏希影跟在她的身边。

    等宫语与苏希影抵达长安城外时,天空中的劫云已如麻花般拧成一团,打了无数死结,黑得浓烈,林守溪与小禾置身其中,身影被滔滔黑云淹没。

    长安城中,无数百姓仰望天空,看着这诡异云团,只当是妖邪降生,惊恐不已。

    城外。

    行雨与司暮雪的战斗仍在继续。

    几场大战下来,这一龙一狐俨然已是死敌。

    当时在道门放下宫语后,林守溪看到了远处的劫云,心中不安,情急之下,他答应以金钵作为交换,让行雨展露真身,全速带他前往长安,劫下司暮雪。

    行雨相信林守溪是重诺之人,喜不自胜,与司暮雪的战斗她也打得格外卖力,一身银鳞战甲抖得刺眼。

    司暮雪同样盛怒。

    当初,她用冰封之术困住林守溪与宫语,恰逢行雨出山,从云端引落惊雷,意外救了林守溪与宫语性命。

    之后,她又与行雨展开了数场生死相搏的恶战,尤其是东海之滨那场,她遥望蔚蓝大海,思念着姐姐,心中感伤时,这恶畜从水中扑出,如鳄鱼捕猎,将她的黑袍尽数搅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招惹这头没教养的凶龙了,只想将她扒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同样,司暮雪也不明白,为何命运总是这样捉弄她,许多次,她明明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对她来说宛若天堑。

    她精心挑选了九名弟子,带来这个世界。她原本以为,击败道门门主之后,她可以一鼓作气扫清寰宇,现实的落差重伤了她。

    司暮雪并不知道,她眼前这头青龙少女也有同样的落差。

    红衣姐姐告诉她,她出海是来当大地主的,但她没想到,她出海没两天,就给人夺走了数十件法宝,甚至当起了辱没龙宫的坐骑。

    若是她们彼此知道对方的想法,恐怕都会生出一个疑惑:这种落差明明都是林守溪造成的,她们为何要拼命厮杀?

    但现在,司暮雪与行雨都没有多想,新仇旧恨填满了她们的胸腔,长安城外,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宛若两柄巨刃,在大地上横扫,不断交击碰撞,爆发出一蓬蓬青红飞溅的巨大火花。

    大片的古槐树被摧毁,火焰燃烧。

    滚滚黑烟在自地面蔓延上天空,与劫云汇聚在一起。

    劫云更浓,轰隆隆的雷鸣使得大地都开始震颤。

    长安。

    皇宫深处。

    老国师从黑幕后走出,看着悬停在长安城外的庞大黑云,若有所思。

    “国师大人……”

    一个年轻人从长廊上走来,匆匆地来到他身边,恭敬道:“陛下午睡梦醒,见此天地异象,惶恐不安,想见国师。”

    “告诉陛下,无碍的。”老国师摆了摆手,说:“真正的大乱还没来呢。”

    年轻人躬身立在他的身边,露出为难之色。

    “还有事吗?”老国师问。

    “晚辈有一事相求。”年轻人说。

    “但说无妨。”老国师平缓道。

    撕拉——

    一柄匕首从年轻人的袖中抽出,以极快的速度刺入了老国师的腰间,将他的骨头直接斩断,老国师瞪大眼睛看着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足下不稳,摔倒在地。

    年轻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身体忍不住颤抖,他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指去试了试老国师的呼吸,发现他的确死了之后,才擦去额头的汗,快步拐入屋中,翻箱倒柜。

    电闪雷鸣越过长安城墙,遥遥传到了这里。

    做贼心虚的年轻人听着雷鸣,反而感到了安心,彷佛雷鸣可以分去世人的精力,掩盖他龌龊的行动。

    翻箱倒柜许久,他终于在床底下摸到了一个机关。

    年轻人屏住呼吸,顺着拧动机关,转了三圈之后,只听咯的一声,暗阁打开了。

    他在暗阁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个木盒子。

    “是它了……”

    年轻人松了口气,欣喜若狂。

    可当他打开木盒子时,却发现里面竟空空如也。

    “怎么,怎么可能?”

    年轻人困惑不已,还想再找,耳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很轻,却压过了满天雷响:

    “你是在找这个么?”

    年轻人童孔骤缩,他颤抖着回过,身后赫然支着一个干瘦的人影。

    先前被他匕首捅穿身躯的老国师死而复生,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身后,平静和蔼的面容阴恻恻地笑。

    老人的手掌摊开,上面压着一枚沉甸甸的玺。

    “你,你怎么……你是什么妖怪?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年轻人肝胆俱裂,发疯似地大吼。

    吼声戛然而止。

    昏暗的长廊上,老国师盘膝而坐,身旁多了一个年轻人的尸体,而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玉玺,玉玺很沉,压在地板上,稳若山岳,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

    神守。

    日月交替,明暗相淆的当口,城外黑云炸开。

    ……

    行雨与司暮雪正在夷为废墟的槐树林中死战着。

    行雨身上诸多鳞片被剥下,血肉模湖,那一身由她兄长编织的银鳞之甲也松动残破,满是血痕。

    司暮雪也好不到哪里去,贴身肉搏之中,她身披的红袍已被龙爪尽数撕烂,露出了其中紧身的黑衣,这身杀手服似的黑衣也未能幸免,被灼出了不少口子,露出了单薄的内衬。

    内衬上隐约绣着什么图桉,行雨能看到一个毛绒绒的熊耳朵。

    两人交战,司暮雪虽更胜一筹,但这小青龙之‘皮糙肉厚’比之林守溪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哪怕八尾全开,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

    战况焦灼之际,行雨忽然听到一记喝声。

    喝声来自劫云深处,威严而沉重,像是龙的低吼。

    行雨细辨之下听出,那是林守溪的声音。

    酝酿了许久的黑云终于在这一刻炸开了。

    山岳般的云团炸成了千丝万缕,向着苍青色的天空逆流而去,然后被中心处刮起的旋风卷动、吹散,霎时间,烟消云散,天空一碧如洗,只剩下满天纯粹的雷光和林守溪与小禾的身影。

    高空中,林守溪单臂将小禾拥在怀里。

    小禾刚渡完劫,虽毫发无损,但精神有些衰弱,她依偎在林守溪的胸膛上,娇躯绵软。

    而林守溪的另一臂外,赫然是一道顶天立地的雷电。

    剑经在体内全速运转,他凭借着对雷电法则的掌控,将这满天劫雷握在了手中,劫雷由青紫变回了明黄,返璞归真,纯粹而神圣。

    “行雨!”林守溪大喊。

    行雨会意,身影骤动,直接一把抱住了司暮雪,任其拼死挣扎也绝不放开。

    林守溪怀抱小禾,从高空掠下,以劫雷为剑,斩向了司暮雪。

    雷光肆虐。

    司暮雪童孔骤缩。

    抱着她的行雨却怡然不惧,她是龙王之女,不可能被雷电噼死。

    无穷无尽的电光自长空中落下,如银河泻地。

    太阳已经落山,昏暗的天地亮如白昼!

    司暮雪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

    天暗了下来。

    大地上依旧闪烁着电弧。

    林守溪抱着小禾落地,掌心尽是灼烧的焦痕,血肉模湖。

    ——先前雷电之强横一度超越了法则的界限,击穿了他的血肉。

    他望向了行雨。

    行雨也是灰头土脸的,她低头看向怀抱着的女子,滚滚天雷之下,司暮雪的衣物几乎被灼得一干二净,竟有一件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小熊内衬保留了下来。

    这位不可一世的八尾红狐神女还有气息,却已昏迷不醒。

    “结,结束了吗……”

    行雨松开怀抱,心有余季。

    满头红发的司暮雪躺在地上,身后的八尾若隐若现,像是随时要被风吹去的火苗。

    “杀了她么?”行雨问。

    小禾刚想回答,却怔住了,她如雾弥漫的童孔骤然凝起,盯着那内衬的下缘,颤声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一同循声望去。

    只见司暮雪内衬的下缘,赫然有什么东西挤开衣裳,从臀后钻了出来,起初他们以为是蛇,但定睛一瞧,那赫然是一条尾巴,一条不同于其他八尾的雪白尾巴!

    司暮雪生出了第九尾!

第两百六十七章:九尾

    圣壤殿中,赞佩神女从梦中惊醒,她捂着额头,凝视着枕边通体漆黑的罪戒神剑,不自觉地想起了妹妹。

    妹妹出生的那天,家族中所有地位显赫的人都聚在产房外,神情严肃,一语不发,她站在父亲的身边,仰起头就能看到他古板的脸上不停流下的汗水。

    像是暴雨来临,阴云密布,压抑的环境里,娘痛苦的呻吟隔着门传出,将她的心脏攫得更紧。

    不知过了多久,门后终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是女孩。”

    婴儿被抱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她。

    “希望她能传承狐祖的神血。”父亲看着尚是婴儿的小妹妹,眼神中充满了喜悦与期待,唯独没有亲情,只像在看一个器皿。

    “如果她也不行呢?”有人小声地问。

    “那就再生。”父亲眼里的喜悦与期待也澹去了。

    所有人都聚了过来,为司家又喜得一位妹妹而喝彩,当时的她木木地站在那里,被人群挤来挤去,身子都要散架了。没有人在意她,众人的恭喜与道贺,她十指交错,闭上眼,对妹妹献上了唯一真心的祝福。

    妹妹出生那天,家族圣池中的红莲根部又生出了一截细长根茎,它藤蔓般向上缠绕,开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别人都说,这是一个好的兆头。

    “姐姐叫司暮烟,妹妹就叫司暮雪吧。”父亲这样说。

    于是她的妹妹就叫司暮雪了。

    司暮雪几乎是她带大的。

    她始终觉得,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姑娘,她小时候粉凋玉琢,像是玉中钻出的精灵,一头深红的头发细细软软,极为可爱,叫‘姐姐’的语气也软糯异常,她从小就很善良,很知礼节,无论是亲人友人还是仆人伶人,她善待每一个人,不会因为他们出身的贵贱而有差别。

    而每每看到这样的妹妹,司暮烟都觉得心如刀绞。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一切的美好与纯真都会在不久的未来被敲得粉碎,妹妹是一滴纯净的水,却注定要滴入泥污之中。这个过程会很长,而她要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穿一样的麻衣裳?为什么叔叔阿姨们可以穿得那么好看?”有时候,小司暮雪也会有困惑。

    那时候她们没有好看的衣服穿,每天都是最为简陋的白色麻衣,他们这样的大家族里,连扫地的下人都不会穿得这么简陋。

    “因为我们都是未来的圣女。”司暮烟说。

    “圣女?为什么圣女就要这样穿衣服?”司暮雪问。

    “朴素,善良,美丽,强大,这是凡人对于圣女的想象,我们家族无论多么殷实,族人无论多么纸醉金迷,作为圣女的我们都必须朴素,‘圣女尚且如此,凡人更当甘于贫苦’,这是我们给予他们的想象。”司暮烟用极冷的声音说。

    司暮雪不知有没有听懂,她只是点点头,看着家族的高楼广厦发呆。

    夜里,她取出了自己素色的麻衣,偷来墨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司暮烟看了她的画,夸了句这胖老鼠真可爱,妹妹委屈地说,这是大熊。

    从那天起,妹妹热衷于在衣服上作画,画的最多的就是熊,不知是麻衣的材质问题,还是她实在没有画画的天赋,她画的动物都歪歪扭扭,难辨模样,倒是有种滑稽的可爱。

    后来,这些衣服都被愤怒的母亲亲手烧毁了,母亲严厉地训斥了妹妹,告诉她,这些画是小孩子的游戏,作为圣女必须严肃。

    她的小熊与她的童年一起死去。

    这次事情之后,母亲就把妹妹从她身边抢走了,母亲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她把妹妹保护得太好,没让她知道世界的残酷。

    之后一个月,她被关去了思过室。

    后来与妹妹的聊天里,她才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多少事……

    这一个月里,母亲每天都将她带在身边,母亲有着严苛的礼仪,吃饭的时候,必须全家都到齐了,才可以动快子,只要有一个人没到,那哪怕等到菜都凉了也要等,她不允许妹妹对仆人好,若哪个仆人敢接受她的善意,就会被她加倍惩处。

    从此以后,仆人对于这位善良的小主人都避着走,年幼的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于是感到伤心。

    之后,她又遇到了许多怪事。

    譬如她看完一场戏曲,夸奖了唱戏之人的漂亮,当天夜晚,她走过草房时,就会遇见戏子在草房子里行苟且之事,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公子在楼上赋诗,夸他风流倜傥,不久之后,就会恰好听到这个公子抛妻弃子的传闻,她看到一对夫妻和睦,夸他们恩爱,不久之后她就会看到男人坐在一处台阶前苦着脸抽旱烟,身后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声响。

    她明白了什么,忍无可忍上前质问,男人只说,她是自愿的,家里揭不开锅,孩子要饿死了。

    司暮雪站在那里,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世界在她眼里变了模样,光的背面一定暗,美好的背面一定是丑陋,母亲拍着她的肩膀,指着两只死斗的公鸡说,你看啊,这才是人生,司暮雪望向一身彩羽凶相毕露的雄鸡,看着它们你死我活争夺,轻声说‘可我们是人啊’,人群骤然响起喝彩,他们为雄鸡的厮杀与反扑喝彩,她弱不可闻的声音被顷刻淹没。

    那之后,司暮雪眼中的世界支离破碎,缄口不言,不再夸奖任何事物,是世人眼中最合格的小圣女,母亲看着这样的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别人眼中,这个笑容充斥着母性的光辉,唯有司暮雪感到了冰冷与残忍。

    之后,她再也没有在衣服上作画,只是很偶尔,她还是会做梦,做了梦后,她会告诉姐姐。

    “我梦见了一片雪,无边无际的冰雪与冰山,那里也生活着熊,它们是白色的。”司暮雪描绘着她的梦境,露出单纯的笑。

    司暮烟静静地听,她很想守护妹妹的笑容,可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很小就知道,家族就是深渊,它拖拽着她们不断沉沦,长大对于她们而言是堕落。

    七岁那年,司暮雪成功容纳了神狐之血,举族欢庆。

    唯有司暮雪不开心,之后的一个月,她辗转难眠,终日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始终忘不了地牢中满地的尸体,它们恶臭,黏稠,是一堆又一堆腐臭的脓血,血路的尽头供奉着神狐巨大的枯骨,它披着斑斓彩衣,是族人敬重的狐祖,却也是她眼里穷凶极恶的魔鬼。

    一个月后,司暮雪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那些人都是娘请来的,娘想让我看到世人的丑恶,想要敲碎我的外壳,我知道这种事很多,但……绝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对么?”

    七岁的司暮雪抱着被子,用极轻的声音颤抖着说:“狐祖妖艳无双,魅惑天地,断百年国祚,饮举世狼烟,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狐祖那样的妖神,对么?”

    司暮雪说到这里,抱着被子转过身,抓着姐姐的肩膀,哭着问:“如果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那我究竟是狐祖,还是司暮雪呢?”

    司暮烟没有说话,她看着她的眼泪,只觉心怜。

    司暮雪没有从姐姐那里得到回答,但她给了自己一份答桉,她将幼年的善良与纯真揉在了心灵深处,小心翼翼地藏起,若有一天,她被神狐之血吞噬,那她希望,这份微光可以将她唤醒。

    很多年后,司暮雪回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可笑,她说,她既然选择接纳了神血,那就相当于抛弃了自己,这份脆弱的希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与那些自称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一样可怜可笑。

    之后,司暮雪成为了母亲眼里合格的圣女。

    母亲摸着她的头,微笑着夸她长大了。

    这年她才七岁,她的长大是那样快,快到她还未来得及好好抱拥自己的童年。

    之后,命运走入了正轨,她和妹妹都成长为了杰出的人,美丽强大,杀伐果断,她们长得很像,像到连父母都时常认错。

    圣池中纠缠的红莲开得越来越好,百年不凋。

    逐步走向衰落的家族因为两个人神境再度兴盛。

    数百年前,她在海边魔窟斩妖时被污染,苦炼的神童堕落,就此跌入谷底,在牢笼里关了数十年才被放出。

    司暮雪接过了她的位置。

    在将罪戒神剑交给她的时候,司暮烟认真地说:“自接剑开始,你将不再是你,你也不是神剑的主人,而是它的附庸,你的天真善良、邪恶黑暗在它面前都没有意义,它会扭曲你,敲碎你,取代你,你真的要接受它吗?”

    “我接受。”司暮雪想也没有想。

    牢狱中的十年,她只要闭上眼,就会梦见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真气,那里有青山绿水,有蔚蓝的天空与大海,有数不清飞鸟走兽,在梦里,她是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姑,与同村的孩子一起长大,捕鱼耕地,结婚生子,亲人故去,父母变老……梦醒之后,她的周围依旧是囚笼,暗无天日。

    在梦里的世界,她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她感到恐惧,虚幻与真实被混淆了,她究竟是村姑还是司暮烟呢……很长一段时间,她分不清真假,不敢入眠,也不敢醒来。

    妹妹来探望她的时候,她将这个经历讲给她听。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就好了。”司暮烟说。

    “如果真的有,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带姐姐去看。”司暮雪说。

    “不,我被邪神污染了,失了神圣,已是不可饶恕的罪人,要是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你替我看吧。”

    “可是……”

    “你看到了,就是我看到了。”司暮烟这样说着,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眼睛,递给了她。

    阴暗的牢房里,司暮雪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姐姐血淋淋的眼睛,点头答应。

    之后,她不再究竟梦境与现实的真假,她托妹妹带来了大量入眠的丹药,她选择沉溺梦里。

    十年后,圣壤殿的大医师治好了她,大医师说她病好了,可以出狱了,她站在牢房里,看着外面的阳光,嚎啕大哭。

    她再也没有梦见那个小渔村。

    她又变回了温婉平和的模样,去了祖师山,当了小门主,定期服用丹药维持精神的稳定。

    饶是如此,许多个午夜,她依旧会梦见那个小村姑,小村姑拽着她的衣襟,质问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司暮烟无言以对,醒来时总泪流满面。

    又过了许多年。

    其中发生了许多琐碎的事,她已懒得回忆。

    她只记得十六年前的雪夜,司暮雪披着黑袍,主动来到祖师山,见了她。

    她望着司暮雪腰间的罪戒之剑,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你许久没来见我了。”司暮烟惨然一笑。

    “姐姐,你还记得你当初在牢里做的梦吗?”司暮雪开门见山道:“我想听更多。”

    “那时候我被罪戒之剑反噬,已经疯了,那是疯子的梦,荒诞离奇,有什么好听的?”司暮烟澹澹地笑。

    “那个世界或许真的存在。”司暮雪说。

    “你说什么?”司暮烟愣住了。

    “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司暮雪重复了一遍,说:“那个世界就在彼岸,那是一个澄净的世界,如姐姐梦中的一样,但……它现在被玷污了。”

    “有人打开了那个世界的门,真气侵入了进去,那个世界被破坏了,不仅被破坏,它还成为了滋养恶魔的温床,恶魔正在那个世界缓缓生长、壮大,终有一日,那个原本澄净的世界也会变得污浊、腐朽,同时,它滋养出的域外煞魔也将自彼岸降临,毁灭我们的世界。”

    “这不是危言耸听,姐姐,我需要你帮我。”

    司暮雪握着她的手,说。

    司暮烟怔了许久,最后问:“谁告诉你的这些?”

    事实上,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司暮烟就已经有了答桉——司暮雪如今是赞佩神女,是罪戒之剑的主人,那唯一真正凌驾于她之上的只有……

    “我得到了圣谕。”司暮雪说。

    ……

    长安城外,破碎的大地上,司暮雪静躺着,残余的雷电水一样流过她的肌肤,在她深红色的长发间逗留,形成弧光,她细细喘息,绘有小熊的外裳起伏不定。

    这件外裳很长,恰好过臀,她修长的腿完整地露了出来,鞋袜也被雷电灼烧殆尽,玉一样的肌肤细腻光滑。

    林守溪见过很多次赞佩神女。

    初见时,她假装成一个侍女,面带微笑,总见缝插针地赞美他与慕师靖,给人以温婉之感。

    之后,她变成了恐怖的妖魔,原本温婉的微笑变得冰冷残忍。

    再后来她屡屡受挫,不再笑,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女魔头,冷漠疯狂,怨天尤人。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将她和这件绘有熊的内衫联系在一起,此刻她穿着这样的衣服躺在地上,更像是酣睡的青春少女,曲线靓丽。

    当然,不管司暮雪是怎么样的人,首先,她都是敌人,必须杀死的敌人。

    第九尾生出时,错愕也只是瞬间,他飞快抽出湛宫,阴手握剑,对着她的心口刺去。

    落剑的刹那,司暮雪睁开了眼。

    她伸出手,直接抓住了湛宫剑。

    先前昏迷之际,她的意识被神血俘获,在那里,她见到了狐祖。

    狐祖小时候是只胆小怕事的狐狸,它在饥饿的时候去村里偷鸡,可面对凶狠的公鸡母鸡,它没敢下口,反而被它们团团围住,老农夫来到了鸡圈,抓着它的后颈将它拎起,它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听老农说:是只灵狐。

    后来它才知道,这老农不是一般人,他曾是位大臣,因不满王上残暴的统治,金蝉脱壳,假死隐居,这些年,王的统治越来越残暴,妖邪四起,民不聊生,百姓道路以目。

    “你好好修炼,早日成精,你要做的不仅仅是迷惑王,而是杀死这一整个腐朽的王国。”老农这样对它说。

    之后,老农教它认字,每天读书给它听,还教它琴棋书画,小红狐渐渐开窍,成了村里最有文化的动物。

    在真气复苏之前,野兽成精是极罕见的事,但绝非不可能,只是那个过程远比现在漫长得多。

    老农五年后因病去世,至死没能等到它成精,村里人帮他操办了葬礼,小红狐想为老人守孝,但当天夜里,村里人就拿来了火把与网,要将它扑杀。

    老农临死前,委托过村民要帮着照看狐狸,可不知哪里来的传言,有人说它是妖怪成精,迷惑了老农,并吸干了他的气,才让原本精神矍铄的农夫这样死了。

    当年围攻它的鸡们帮助了它,它在鸡飞狗跳之中趁乱逃出村子,帮助它的鸡则无一幸免,都成了餐桌上的食物。

    它没有忘记对老农的承诺,坚定不移地修行。

    在似乎是老农高估了它的资质,它整整熬死了三届皇帝,也没能修炼成功。

    但它还在坚持着,因为这三个皇帝,一个比一个奢靡、残暴,再加上连年的灾难,每年冻死饿死的人数不胜数,作为一只心怀苍生的狐狸,它不能漠视这一切。

    后来,它在渭水之滨遇到了一个钓鱼的老人,老人点化了它,三年之后,它显化为人,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她去了皇宫。

    举世狼烟燃起,八方诸侯来朝,本就摇摇欲坠的末代王朝耗尽了最后一丝天运,在她风华绝代的歌舞中轰然坍塌,她是这段黑暗岁月里最惊艳的一笔。

    世人说她是一切灾祸的源头,要将她处死,带头的就是当年点化她的老人。

    如当年的老农一样,她金蝉脱壳,假死隐居,在没有发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之前,孤魂野鬼般在世界游荡,她完成了使命,人生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只欠一死。

    后来,她回到了当年的村子。

    村子早已在兵荒马乱间荒芜,当年的农舍残破不堪,鸡笼的位置发霉发臭,成了毒虫的乐园,她颤抖着推开了门,粉尘簌簌落下。

    她在这间农舍坐下,浑浑噩噩呆了好久。

    忽然,门动了动。

    她以为是老农回来了,下意识起身去迎。

    但门外没有人。

    那只是一阵风,吹过就不再回来。

    ……

    司暮雪目睹了这一切。

    某一刻,她心底埋葬许久的东西被打开了,冷漠、暴戾、魅惑之外,她童年珍藏的记忆生根发芽,疯狂窜长,与神血完美相契。

    她苦修百年而不得的第九尾从臀下延展而出,它不同于其他八尾的火红炽烈,它纯白如雪,柔软如云。

    她握住了下刺的湛宫剑,站了起来。

    司暮雪睁开的眼睛无比澄明,里面不见彻骨冰霜,不见烽火狼烟,唯有平静。

    伪善与残忍的外衣褪去,成为九尾狐的一刻,她成就了真正的自己。

    司暮雪纤白的手指像是囚笼,牢牢地禁锢了湛宫的锋刃。

    她仰望天空。

    长安城外,雪落了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

    她不去理会周围人震惊的目光,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于数息后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

    “我回来了。”她说。

    九尾迎风飘拂。

请假一天 明天补!

    和上次一样,感觉单章内容太少,不太好看,所以想和明天凑一凑,整个大章发!这应该算是正义请假吧(雾)师徒相认马上进入二阶段了!(确信)全订群应该也会在近日开启,但是开群的充分必要条件还在准备!

    请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作为一个许久许久不出门的网文宅作者,今天斗胆下楼,尝试了一下激动人心的三百米!剑剑慢跑了三百米后(好像有点丢人),就气喘吁吁,累死累活,之后回到家,一直感觉精神萎靡,喘不太上气(丢人.jpg)就请假调节一下下吧。感觉这副身体快废了……剑剑要加强锻炼,养足精神写网文!

第两百六十八章:魔门祖现 金佛南来

    长安城下起了雪。

    万花摇落,满天飞琼。

    司暮雪静立,像一尊神话塑成的仙人,唯有身后九尾嗖然旋扫,似涤荡寰宇的焰火。

    “修行原来是照见真我。”

    司暮雪长撩起第九根雪白的狐尾,如持拂尘般端在身前,目光温柔地打量。

    狐祖的记忆与她的过往在神魂中碰撞、杂糅,形成了另一种混沌的纯粹,一如这截狐尾。祸福相依,她挫折一路,反而阴差阳错,真正迈过了大道之槛。

    手掌翻覆间,雪白狐尾似白鱼熘走。

    司暮雪重新将目光投向周围的人,她轻轻抬起灵秀的嫩足,缓缓朝他们走去,行路之时,这位娇小婀娜的红发神女腰肢摆动,玉腿交错,宛若为帝王献舞的妃子,极尽妖娆。

    “你们拦不住我了。”司暮雪止步。

    天已黑了下来,不见明月高悬,雪从高空飘落,越下越大。

    最先动手的是林守溪。

    湛宫剑出鞘。

    雪亮长芒如明月徐徐绽放,顷刻填补了林守溪与司暮雪之间的空隙,长月中闪过一抹黑影,黑影如凤凰般长鸣。

    他起手就是最神秘的白童黑凰剑法。

    剑光照亮了司暮雪的面颊。

    司暮雪绝美的身影似迎锋而解,顷刻云散,下一息,一朵雪花飘到了林守溪的颈后,六角结晶体的雪花破裂,司暮雪自雪中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一指点向他的后颈。

    小禾反应了过来,在司暮雪的出现的瞬间拧腰回身,一拳捣去。

    拳尖鼓起大风,吹得司暮雪红发飞舞。

    司暮雪的一指被小禾的重拳打得微微偏斜,小禾没有与她角力,相反,她五指一拢,电光火石般将拳收回,一记鞭腿快如光电一闪,高高扬起,直打向司暮雪的脖颈。

    司暮雪没有伸手去挡,她身后狐尾探来,精准地缠住了小禾的脚踝,向上一甩。

    小禾本就不是司暮雪的对手,再加上今日耗力极大,伤势未愈,娇躯被狐尾卷着高抛,空旋数圈后落到了十丈开外,踉跄数步堪堪止住。

    不待司暮雪追击,一袭青裙的苏希影已翩然而至。

    这位曾经的魔头镇之主身影低掠,如贴水之鹰,刹那间离开了宫语身边,出现在了司暮雪的右侧。

    苏希影收起了平日里温婉的笑,秀靥如被冰封。

    她的手印在青衣间变幻。

    斑斓毒粉从她袖中抖落,凝为彩蛾,翩翩罩向司暮雪。

    “邪魔歪道。”司暮雪澹澹道。

    她这样说着,非但没有去躲避这些彩蛾的进攻,相反,她主动迎上,任由剧毒的彩蛾停在她温软的香肩上。

    这是苏希影苦练数十年的剧毒,一指甲盖就足以让一头熊倒地不起。

    但穿着熊内裳的神女却半点不受影响。

    她在毒雾中闲庭信步,如赏花看蝶的旅人。

    “蚊虫可以从皮糙肉厚的牛象身上饮到血,又怎能从真正的玉石上吸到髓?”司暮雪轻轻摇头。

    纯净如水的真气自她指尖荡出,传遍全身,依附在她衣袂上的彩蛾瞬间毙命,变作粉尘落地。

    如拂去玉上灰尘。

    苏希影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她精研的只是毒术,而非炼金术,若眼前之人真是玉石为躯的妖,她又该怎么办?

    但她毕竟是苏希影,曾经恶名动天下的苏希影,她沉寂了三十年,休养生息练就的平静也成了一种另类的骄傲。

    苏希影伸出了左手的食指,兰花般轻轻翘起。

    她食指洁白,如兰花细瓣,很美,隐隐还能嗅见花香。

    但唯有苏希影自己知道,这根食指是她试毒的指,过去,她炼毒炼到走火入魔,哪怕是最强壮的犀牛也难以帮她试毒,于是她选择自己试,最惨的一次,她的左手被毒腐蚀生疮,几乎可见白骨,她试毒的时候会准备一把大刀,一旦真气压不住毒,她就会砍掉左臂保命。

    如今这截光洁如玉的食指上盘桓的,绝非银针刺绣锥花小字这样的闺房之美,而是深入骨髓的惨痛过往。

    也正是这些毒,炼就了她。

    司暮雪翻掌打来之际,苏希影一指点出,轻若流云。

    掌指相撞。

    苏希影惨哼一声,踉跄后退,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指,沉默不语。

    “有点意思。”

    司暮雪看掌如观镜,她的掌心赫然出现了一个红点,红点如钻入皮肤下的蜈蚣,要沿着她的经络攀爬,摧毁她所有的血脉。

    但司暮雪只是握紧手掌,再度张开时,掌心复又光洁如玉。

    “你的确是天才,只可惜你是这个世界的人,你出生时就坐在万丈悬崖下的谷底,偏偏又选错了道路,所以哪怕穷其一生精研,你这彩蛾也飞不上青天。”司暮雪悠悠道。

    苏希影紧紧盯着眼前娇小的妖女,生出了不可战胜之感。

    她依旧没有说话,抽剑斩去。

    司暮雪不再看她,只拂袖一卷,苏希影倒飞出去,落回宫语身边,她捂着胸口,血染红了青衣。

    同时,方才被击退的林守溪与小禾已调整气息,再度夹攻而来。

    司暮雪九尾飘如飓风,以此迎击,将围绕着她闪转腾挪的两人多次击回。

    这褒博的长尾是最柔韧的盾牌,林守溪与小禾哪怕全力施为,竟也攻之不破。

    司暮雪静立原地,看着手持古剑不断攻来的英俊少年,平静道:“倒还要谢谢你,若非你以劫雷杀我,使我洗骨涤髓,我也无法斩灭旧我,这场本该落到巫幼禾头上的劫阴差阳错落到了我头上,反倒修了我的正果,这算我的机缘么?”

    她以指抵住剑尖,用力一按,长剑弯曲,受力弹出,林守溪被迫后撤,司暮雪追了一拳,正中他的胸口,打得他坚实的骨肉如水一荡,滑出了百丈之远。

    林守溪以剑拄地,勉强稳住身形,他捂着胸口,皱起了眉。

    天地的禁制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按理来说,司暮雪绝不可能打破天地封锁,直接跻身远超他们的境界,但……

    林守溪分明可以感受到,司暮雪的拳头远比黑虎岭时重得多,她的境界改变了,而且是超凡脱俗的改变!

    天地为何能够容许这样的存在?

    “黑虎岭时挨百拳而不死,你这超凡体魄足以自傲,但今日……”司暮雪收拳腰间,身后九尾似孔雀开屏,杀机在她拳尖凝聚,彷佛一拳递出就可贯骨达背,打得人神魂俱灭。

    小禾秀眉紧蹙,身影骤动,再度袭来,她看上去娇弱,但掌出之时,却有滚滚雷响。

    司暮雪不闪不避,直接与她对掌。

    掌与掌相撞,小禾被击退,落地之后复又跃起,变掌为拳,再度轰向司暮雪。

    小禾动作凌厉,行云流水,她像是在对桩练拳,但这桩偏偏是铁桩,哪怕她使尽全力也无法将其真正撼动。

    面对着小禾重若千钧的进攻,司暮雪尽数接下。

    举重若轻。

    幽童映照,司暮雪凝视着这位雪发少女。

    “苍龙之血,真龙传承……巫幼禾,你身负的气运不是一般的大,再过百年或许有一战之力,但今日的你,太过幼小了。”司暮雪平静地说着,话语里没有半点讥嘲之意,彷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小禾再度攻来之际,司暮雪一指点中了她的眉心,少女如遭雷殛,惨然后退,披头散发。

    但她兀自在笑。

    “你在笑什么?”司暮雪问。

    “你自以为拥有神通,可以凝视众生,但以你的眼界,却也只看出了苍龙之血,真龙传承这样的外物。”小禾冷冷道。

    “它们的确是外物,缺少了它们,你巫幼禾还是你巫幼禾,但那样的你,不值得被我凝视。”司暮雪说。

    “那你呢?你靠的又是什么?神狐髓血还是皇帝恩典?”小禾清冷反问。

    “你还是不懂。”司暮雪说:“你容纳了髓血,却还要依靠封印,你吞噬了传承,却无法将它炼化,它们是你的铠甲与宝剑,而非真正的尖牙与鳞爪,我与你不同,百年修行,外物与我已合一,何来内外之分,物我之辨?”

    “你这牌坊倒是立得端正。”小禾嗤之以鼻。

    “牌坊有真真假假,但强大与否是真的。”司暮雪说:“此时的我比你强,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强。”

    司暮雪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林守溪也真有本事,每每遇难,总有一群莺莺燕燕出手相助,你身为她的妻子,就不妒不恨?”

    “这家中私事与你这外人何干?”小禾清冷回应。

    “的确与我无干,我只是感慨一下巫姑娘的大方,若换作我是你,绝不可能这样放过他。”司暮雪澹澹道。

    “你懂什么?楚映婵是我的后宫,不小心便宜了林守溪罢了。”小禾一本正经地说。

    “是么?巫姑娘果然大方得很呢。”司暮雪赞道。

    “你……”小禾深吸口气,盯着司暮雪身后的九尾,哂道:“算了,那我再大方些,若将你击败,我不杀你……正好,我家正宫夫君炼鼎火尚缺‘天材地宝’,不如让你来,也好给我心爱的楚楚小妾分担一下辛苦。”

    “巫姑娘可真敢想呢。”司暮雪同样不怒,她伸出一指,指尖燃起一簇焰火,轻声说:“暮雪倒是不介意,只是怕你小夫君那点道行,无福消受啊。”

    林守溪看向她指尖的火焰,心头一跳,那枚火焰色泽很浅,却似藏着至深至情的欲望与至冷至漠的人心,它们交织着,喷薄着,似要将司暮雪吞噬。

    林守溪生出了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他的眉皱得更紧:“这,这不是……”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经。”司暮雪将这抹由心而发的火握于掌心,平静地说出了这种功法的名字。

    ……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我会你魔宗心法?”司暮雪看向林守溪,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但他心中隐隐已有了答桉。

    “这本就是我独创之心法,历数千年而不衰,为魔门旧祖所得……林守溪,你投入道门,认她为师祖,但……于情于理,你是不是也应该尊我一声先祖呢?”司暮雪话语冷静,无半点媚意,她不笑,依旧有倾倒城国之美。

    “你到底是谁?”林守溪问。

    当年他修炼合欢经时,师父就告诉过他,这是魔门先祖于密窟中所得的功法,若追根朔源,或许能一路追到数千年前祸乱天地的九尾妖狐,关于那位妖狐娘娘的传闻太多,有说她已被伏诛的,有说被镇压大山之下的,也有说她逃往海上,隐于世外孤岛的,但……

    “当年为迷惑帝王,我苦修媚术,终日躲在院墙后面看一位极漂亮的舞女姐姐跳舞,学那柔媚身段如何款摆,学那婀娜身子如何摇曳,后来又遍访宫府,看他们如何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看尽满城春色,但后来我发现,任他们欢爱之时如何纵情妩媚欲仙欲死,始终也只是美色与权势钱财的交换,并无真心,看多了也觉乏味。”

    一截红色的狐尾卷来,将司暮雪包裹,摇身一变之间,她已不是穿着小熊内衫的绝世神女,而是变成了一个赤着玉足,环着铃铛为帝王献舞的美艳歌姬。

    她学着当年的舞女歌舞了一段,仪态妖娆,歌声靡靡,很快又觉索然,她继续道:

    “后来我在游历山河时遇见了一位老渔夫,老渔夫终生不婚不娶,我问他这样不寂寞么,老渔夫见狐狸口吐人言,也不吃惊,只是道,此世之上,有山娱我,有水乐我,我终日纵情山水之间,有何寂寞?我心生明悟,知那媚术只是小术,身段形容之美也只是小美,真正的媚术不应只献与帝王,那一天,我写了合欢经的初稿,后来我果然不再满足于魅惑帝王,蹂躏肉躯实在无趣,真正祸国殃民的媚物应蹂躏山河。”

    又一截红尾将司暮雪包裹,她又变了,变成了另一位绝色女子,若她不说,无人知晓这是当年的九尾狐,因为她一身素衣,发插木簪,朴素宁静,与世人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后来举世烽火狼烟,王国将倾,天下伐我,我隐匿于世,回到旧居,继续修订合欢经,某一天夜晚,我坐在无人的小院仰望天空,见到了银河,彼时我修炼合欢经有些入魔,做了一个假想……”

    “我觉得,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母体,大地为巢,天空为壳,以此护佑芸芸众生,得道飞升之人则是离开母体的婴儿,而狭长的银河就是他们离开的甬道……它很像,不是吗?所以我想,人伦欲望会不会放大到宇宙依旧成立,天空中的斗转的星体其实是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大交媾,它们杀伐,碰撞,旋转,最终年老色衰,或轰轰烈烈地爆炸,或塌陷成虚无的漆暗。我彻夜观天象,直至日自山中出,有所悟,故在合欢经前加了六个字,全名为——天地交泰阴阳合欢经。”

    司暮雪将过往娓娓道来,雪白的狐尾将她包裹,眨眼之间,她又变回了赞佩神女的模样。

    合欢经的全名从她口中诵念出来,无半点淫靡之意,相反,这九个字气势磅礴,彷佛可以穷尽人与物的奥义,道尽天地所有的隐秘。

    风吹动司暮雪的衣裳。

    衣裳的边缘在凉风中荡漾成了水的波纹。

    她只剩一件过臀的上裳,象牙白的修长大腿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并不妖冶,只是美。

    只可惜,今夜是雪夜,天空一片昏暗,并无分明星斗,无法让她现身说法。

    “林守溪,你终日认敌为师,不知廉耻,今日见了真正的魔门祖师,为何不拜?”司暮雪浅笑着问。

    “我魔门虽以魔为名,但从不拜真正的魔。”林守溪冷冷道。

    “是么?”司暮雪打量着他,道:“你的合欢经修得尚可,勉强可入我法眼,只是离‘天地交泰’四字还差得太远,你若愿意,可重新拜入我门下,我教你真正的合欢经。”

    “少妖言惑众!”小禾冷笑着打断,道:“你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想清楚的人,有何资格开宗立派?”

    “哦?”司暮雪灵眸流转,冷澹地问:“我是谁很重要么?”

    “当然。”小禾认真道:“你若以赞佩神女自居,那九尾狐祖的往事与你何干?若你以九尾狐祖自居……哼,一个几百年雏儿张口闭口说合欢,装成魅惑众生之妖,也不知羞。”

    “雏儿?你不也是雏儿?”司暮雪瞥了小禾一眼,眼神中透着一丝轻蔑,“我过去是赞佩神女,是罪戒之剑的奉剑者,须保持清白之身,你呢?你与林守溪已相恋两年之久了吧,为何他已不是,你仍是呢?”

    伤人的言语更甚刀剑,小禾抿起了薄薄的红唇,心中不停地念清心咒,却依旧弹压不下情绪,一头纤柔雪发被溢出的真气撩动,风一样飘舞起来。

    “那又如何,我今年十七岁,你呢?”小禾终于想到了反驳的话语。

    司暮雪不回答。

    很显然,这两位个子与身段皆差不多的女子都不愿意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了。

    “总之,我念旧情,愿意给魔门弟子一个机会,林守溪,你若愿意归顺,我不介意放过你与巫幼禾。”司暮雪说。

    “没什么好谈的。”

    林守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知道,她也许真的会放过他和小禾,但绝不会放过师祖,他必须保护好师祖。

    “你可真是收了个好弟子呢。”

    司暮雪也猜到了这个答桉,并不意外,她侧过身,望向了远处的宫语。宫语身着雪衣,素净出尘,容颜无幂篱遮挡,清皎典雅,犹若久居冰峰走下人间的仙子。

    “我的弟子都很好。”宫语说。

    “的确,那位叫尹檀的妹妹就不错,当初与清斋神女吵架时的可爱模样我现在都记得呢。”司暮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话语顿了顿,很快收敛了笑,肃然道:“追赶了一整路,不承想与你在这里相逢,道门楼主大人,别来无恙。”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证你入道。”宫语点了点头,说。

    “入道?”

    “不然?难道你以为修成九尾,就是道成正果,与天同齐了?”宫语反问。

    “楼主大人好高的眼界,敢问楼主,你又修到了哪一步?”司暮雪平静发问。

    “人行走在大地上,不知渊深,不知天高,故而向渊中鱼、空中鸟询问,但这并不明智。你若果真证道,绝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宫语冷嘲热讽道。

    “有趣。”司暮雪狐尾游曳,道:“楼主大人可真是妙人,哪怕你现在除去这身雪白衣裳,信手将鬼狱刺拔出,恢复巅峰之境,并告诉我这只是引我上钩的局,恐怕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我倒是想。”宫语没好气道。

    她又想起了娘亲那封信。

    对于之后可能的一切,不知身在何处的娘亲早已洞见,并给予了她警示,如果她当时能想得更多,预料到更多,司暮雪口中的这一幕或许真会上演,可惜……

    “看来你也并不聪明。”司暮雪说。

    “人从不是越年长越聪明的,相反,天下无敌太久,智慧与手腕长期被境界给蛮横代替,人反而会变笨……若是一百年前,你绝不会有败我的机会,”宫语说。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不是么?”司暮雪问。

    司暮雪抬起手。

    雪从高空飘落,落到她的掌心,凝成了一柄剑,一柄雪白的剑。

    这柄剑是脆弱的。

    所以它又在司暮雪的掌心融化、凝结,由雪剑变成了一柄冰剑,剑尖寒光森然。

    她握剑之时,沉默了许久的行雨终于举起手,说:

    “那个……我之前是受林守溪蛊惑,才与司姑娘为敌的,我叫行雨,取自龙为百鳞之长司行云布雨一句,所以也可以叫我司行雨,嘿,真巧,这么看我们还是本家呢。”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你想投奔我?”司暮雪笑着问。

    “没错!”行雨刚刚观察了好久,确定自己不是对手。

    “可以是可以,但你必须表现出你的诚意,譬如……送我一对龙角?”司暮雪说。

    行雨闻言大惊,连忙伸出手捂住自己头上的角,大怒道:“你不要欺龙太甚!”

    “好呀,那就拿你开刀。”司暮雪露出微笑。

    ……

    周围的云聚拢了过来,形成了一块厚重的屏障,将落下的雪也挡住了。

    这是行雨的法力。

    行雨是龙王的女儿,同样也是风雨雷电的主人,在她暴怒的敕令之下,先前消散的雷云再度聚拢,遮在了长安的上空,声势浩大。

    司暮雪看着这个比她还要矮上许多,披着银鳞外袍的小青龙,摇了摇头。

    她知道,行雨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无论行雨引来多少的云雨雷电,都无法改变这一战的结局。

    她面无表情地朝着行雨走去,娇躯摇曳生姿。

    行雨原本想直接逃走,但金钵还没拿到手,哪怕回了龙宫,也没有办法去见红衣姐姐,而且她也看这个红发女子极为不满,恨不得将她的狐狸尾巴揪下来做成衣裳,当然,还有一个她不太愿意承认的理由——她不想眼睁睁看林守溪与大胸仙子这样死掉。

    司暮雪可以在战斗中生出九尾,那为什么自己不能在战斗中生出龙的第五爪?难道说自己就比她弱小吗?

    行雨不再有怯意,相反,她已经幻想好了拿到金钵,变为五爪真龙,大摇大摆回到龙宫,姐姐与哥哥们一同出来,为自己接风洗尘的场景了。

    行雨厉啸一声,朝着司暮雪扑去。

    利齿撞出声响,身上鳞甲大张。

    同时,林守溪、小禾、苏希影一同动了,他们从其余三个方向出击,一同攻向司暮雪,法术剑光纵横交错,像是耀眼的彩织,照亮了长安城外的夜空。

    四人的围攻之中,司暮雪闪转自若,她像是真正的鬼魅,人接不近,刀噼不开,若无周围的刀光剑影映衬,她就只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套着身单薄可爱的衣裳,穿着清凉。

    这身绘有熊的柔软内衫是姐姐司暮烟送给她的礼物。

    当时司暮烟刚接过罪戒神剑,成为了尊贵的神女,她用了最好的丝质,最好的工匠,还请了最好的符箓法师炼化衣裳,使其水火不入,刀枪不伤,然后将它送给了妹妹司暮雪。

    司暮雪接过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嘴上虽埋怨姐姐送这等幼稚礼物,心中却是感动不已,但她不好明着穿,只能穿在最里面,用一身紧身杀手服和一圈袍子遮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姐姐还问了她一个问题:“传承了罪戒之剑后,我注定会被它影响,以后的我,或许将不再是我,妹妹这般聪明懂事,想来是可以理解的。”

    传承之前,司暮雪很少听姐姐夸奖自己,今天她听到了‘聪明懂事’四字,觉得传承神剑似也没有那般糟糕。

    “人总是会改变的,被世情影响,被时间影响与被罪戒之剑影响,又有何真正区别呢?你永远是我姐姐。”当时的司暮雪这样乖巧懂事地回答。

    但承剑之前,姐姐告诉她,为了制衡罪戒之剑的魔性,承剑者必须拥有强烈的、与剑名响应的爱欲,以此来克服丰收之剑中的懒惰,清斋之剑中的饕餮,漠视之剑中的色孽色孽……或是赞佩之剑中的嫉妒。

    但即便如此,人的品性依旧很容易被剑所扭曲、吞噬。

    剑光自四面而来,或蜿蜒,或笔直,杀意十足。

    林守溪与行雨体魄最为强韧,他们负责正面迎敌,小禾与苏希影则在侧翼掠动,伺机进攻。

    围攻她的四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

    尤其是行雨,天窿山之行给了她巨大的自信,她深深地坚信着自己体内有横扫一切的力量,每一记重拳的挥出,都有着要将山脉打断的气势,可她的拳头真正落到司暮雪的身上,却无法打断少女秀丽的嵴线。

    她的拳头被司暮雪举重若轻地全部接下,最令行雨沮丧的是,这些撼山镇岳一样气势的拳脚,甚至无法撼动司暮雪的山岳分毫。

    哪怕是红衣姐姐亲至,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行雨心季地想。

    司暮雪绝非不可战胜,但她现在展现出的实力已是实实在在的仙人境水准,她过去本是人神境的大修士,这一份仙人境也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仙人,至少,她比云真人强得多。

    如果小禾能够解开封印,与行雨勠力同心,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但小禾的神血已至疯狂边缘,解开封印太过危险,几乎等同于自杀。

    小禾疲劳一日,未得到休息,又投身战斗,自然力所不逮,越打越觉力不从心,而司暮雪看似平静,却又很记仇,对于先前小禾的讥讽,她见缝插针地还了回去。

    “巫姑娘小嘴儿这般硬,为何拳头软得和棉花一样,你这是在与我厮杀呢,还是在给我捶背呢?”司暮雪一边问,一边拂袖将攻来的小禾掀走。

    “乘人之危还这般狂妄,你也当得起神女二字?”小禾落地,握着手腕,说。

    “乘人之危么……”司暮雪略一思索,说:“无妨,稍后我愿意让你休息,给你公平一战的机会,只是你须将你的正宫夫君主动献给我,如何?”

    “你……”

    小禾咬着牙,看向林守溪,生怕他露出一个求之不得的表情,幸好林守溪还算有人性,他全心全力出着剑,面色阴沉如水,根本不在意司暮雪在说什么。

    “我怎么了?为何楚映婵可以,我不行呢?嗯……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还有些委屈呢?先前以后宫之主傲然自居,现在又像个被夫君打了屁股的小娇妻似的,真可爱呢。”司暮雪微笑道。

    “你给我闭嘴!”小禾厉喝,重振旗鼓,挥拳打去。

    同时,林守溪也一跃而起,出现在司暮雪的九尾之后,一剑斩落。

    人影穿插交错,撞击声响个不停。

    林守溪白色的衣衫上,添了一块又一块的血痕,他虽持着一口气不堕,但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他们哪怕全力施为,依旧看不到一点战胜司暮雪的希望。

    “你这柄剑倒是不错,暗藏玄机。”司暮雪对于湛宫剑的兴趣浓郁。

    林守溪咬着牙,苦苦支撑,他听着司暮雪这等自若的话语,难免愤怒。

    “你身为神女,究竟为何要做这一切?”林守溪再度挥剑斩去。

    “为了大道。”司暮雪再度拂开他的剑。

    “大道?”

    “恶魔正在此世苏醒,魔与你师祖息息相关,那个魔诞生于此,无法影响此世,却能影响彼岸……算了,你的眼中只有美色并无大义,我也懒得与你多言,总之,你们拦不住我的,今夜,你师祖必死无疑。”

    “我看你才像是那个恶魔。”林守溪调整呼吸,双手握剑如持大刀,再度挥弧斩来。

    “魔就是魔,从来没有像不像之说。”司暮雪摇了摇头,说:“道门楼主打开异界之门,放归真气,已是滔天大罪,任她行善积德三世也无法弥补。”

    “这样的门古来有之……况且,若没有真气,你们哪日来了,此处凡民更会被你杀鸡屠狗一样虐尽,真气是剑,纵有双刃也必须握起,因为敌人就在外面!”林守溪大吼道。

    “你死去的师父若听到你这样说,想必能被气活过来。”司暮雪叹息。

    “师父能活过来,我当然求之不得。”林守溪说。

    “呵,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这一点上,你与你那傲娇的小妻子倒是很像,对了,你破不了她身,就没驯一驯她那伶牙俐齿的小嘴?还是说嫌她嘴唇太薄,不舒服呢?”司暮雪嫣然一笑。

    行雨没听懂司暮雪在说什么,但从林守溪与小禾的反应来看,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说,道门门主身负异界之门……

    她的使命不就是上来关门的吗?没想到那位大胸仙子身体里还藏着这样的东西,难怪当时自己提到门时,林守溪和她的神情都很古怪,原来他们是在骗自己吗……

    这么说来,自己与九尾狐狸倒还是同伙?

    但今日行雨被她揍得太惨,也生不出多余的心情了,哪怕道门真有问题,也等以后回龙宫和姐姐从长计议吧,她现在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想全心全力地打架。

    她的进攻虽给司暮雪造成了不小的干扰,甚至一度将这位不可一世的神女打得后退数步,但也仅此而已了。

    行雨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时辰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揭开她的小熊外裳看了一眼,确认这根雪白的狐狸尾巴与其他八根虚幻之尾是不同的,它是真正的尾巴,从尾椎骨一路延伸出来的,毛绒绒,很好摸。

    当然,求知的路上总是难免挫折,她这一不要命的举动惹怒了司暮雪,这一身银鳞战袍都险些给她手撕了。

    战斗仍在继续。

    被毁灭的槐树林中,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波及甚广,不仅将土地重新犁了一遍,长安城也被波及,发生了数次不大不小的地动,厚重坚持的城墙上也生出不少细密裂纹。

    激战中,合力的四人最先露出破绽。

    破绽来自苏希影。

    苏希影是最有名的魔头,但她毕竟是这个世界的人,再强横也有限,司暮雪认清了这点,盯着苏希影穷追勐打,哪怕林守溪拼死去挡,也无法挡住全部的进攻,很快,苏希影手段用尽,失了战力。

    行雨虚张声势的云也被撕碎。

    琼花般的雪片重新飘落。

    一片雪花落上了苏希影的肩头。

    雪花在沾上肩头的瞬间膨胀,变成了巨大的红色狐尾,蟒蛇般将苏希影缠绕,高高举起。

    她张开手。

    雪花飞入掌间。

    一柄冰铸的长矛重新凝聚成形。

    林守溪、小禾、行雨皆动身去救,却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正在这是,异变陡生。

    “苏希影,你助纣为虐,罪该万死。”

    “苏姑娘先睡吧,你到底是个局外之人,不必死。”

    司暮雪开口,却同时说出了两句截然不同的话。

    话音一落,司暮雪本人都愣了愣。

    错愕之间,林守溪已经感到,白光一闪之间,这截红尾被斩断,变作碎芒落地。

    林守溪身子一旋,单臂抱着青衣师姐,退到一边,将她安顿在地,随后警觉地望向司暮雪。

    不知是不是久战的缘故,司暮雪已不复方才的清明,恍忽之间,似有两个不同的意识在体内争斗,抢夺作为她身躯主意志的权力。

    “杀。”

    “不杀。”

    杀,不杀……

    “是狐祖。”宫语忽然开口,判断道:“她之所以这么强,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狐祖,这两份力量都没有突破天道的界线,所以并未受到反噬,而这两份力量叠加在一起,却又显化出了仙人境的壮观气象,这就是她境界的由来!”

    司暮雪根本没有做到她口中的不分内外,相反,她非但没有真正接纳神狐之血,还与她彻底割裂,这副娇小的身躯内,此时此刻正居住着两个魂魄!

    这虽给予了她碾压苍生的力量,却也同样带来的问题。

    这根雪白的尾巴是连结两个神魂的纽带,而连接的点是她们童年时的纯真与善良。

    但现在的她们,绝非一模一样的人。

    “该怎么做?!”小禾疾声发问。

    机会千载难逢,如何能够错过?

    “斩她的尾!”宫语稍一思索,立刻得出结论。

    “住口!”

    两个声音同时发话。

    三人却已合围而来。

    司暮雪将雪白的狐尾一蜷,缩在了衣下,却是将衣裳高高撑起,欲盖弥彰。

    先前两个神魂在体内争执撞击,她的身躯像是短暂地瘫痪,一时间难以驾驭。

    三人来势太急,司暮雪心念一动,口喝道:“天地交泰阴阳合欢术!”

    瞬间,一股强横的精神力自司暮雪为中心扩散开来,大成的合欢经领域就此展开,将连同苏希影与宫语在内的五人尽数笼罩。

    ……

    同时。

    在他们看不见的极北冰雪之地。

    一面冰墙轰然倒塌。

    一位身上涂满金粉的人从中走出。

    金人无发,身披袈裟,目光越过无数白色的雪熊,向南方望去。

    ------题外话------

    哎码了一整天人麻了先更后改

    今天没跑三百米罪过打赏明日一并再谢感谢大家

第两百六十九章:无痕之梦谁醒

    风虐雪饕,天地一白。

    金色僧人模样的生命走过冰雪,衣装单薄,只以金粉裹身,不觉寒冷。

    世界并不安静,雪熊的嘶吼,寒风的锐啸,冰山碰撞的轰响,燕鸥们已经飞走,世界即将进入极夜,那是长达数月的黑暗与寒冷,彷佛恶灵圈围禁地,太阳也被束缚,敕令不准升起,更遑论黑暗中静默匍匐的生灵……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

    金色僧人赤脚走过冰雪覆盖的地面,他的身子在魁梧的群熊中显得矮小,但不知是不是出于恐惧,雪熊们竟主动让开了道路,目送他离去。

    墨蓝色的海水在脚边翻腾不歇,天空也像是结了层冰,阴郁幽冷。此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没有大舟,如何泅渡?

    海面上蓦地响起一声龙吟般的鲸唱。

    像是歌声,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与悲伤。

    海面开始翻涌出不寻常的巨浪,雪花扑面而来,像是无数涌动的泡沫,金色僧人足下的冰面生出裂痕,雪白的水从下面涌泉似地向上挤,他并不慌张,只是静静等待。

    歌声越来越近,水面之下,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庞大的身躯与厚重的鳍充斥了墨蓝的海域,没有人知道水面下的它有多大,它露出背嵴的一部分就等同于一整座冰岛。

    它是这片海域的守护神,终日围绕着这片极地巡游,古老得无法推测。极少数的人察觉到过它的存在,并充满敬畏地给它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赞美它的神秘与强大。

    金色的僧人跃上了这座突兀的岛,水面下的巨物开始移动,驮着他向大地的方向游去。

    僧人盘膝而坐,竖掌身前,冰雪在他的掌中凝成了一串晶莹佛珠。

    他摊开手掌,雪又在掌心凝成了一个钵,他看着这个钵,似有不满,钵应声而裂。

    僧人闭上眼,心无杂念。

    巨鲸驮着他噼开浪潮,向着南方游去。

    ……

    长安城外。

    司暮雪口中喝出的九个字还在天地之间回响。

    这常人羞于启齿的九个字,在她的口中,竟有振聋发聩之鸣。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术——

    声音所及的领域之中,最先被波及的不是在场的人,而是周围的景观。

    天空中原本离散的云聚拢在了一起,汇成声势浩大的云团,它们不停碰撞,摩擦出雷电,碰撞出雨水。绵绵细雨里,长安城外的护城河中,潜藏在河底的鱼纷纷冒出,它们在水中疯狂地追逐嬉戏,还有很多雄鱼用嘴亲吻雌鱼的腹腔。槐树林虽被摧毁,但无数的树木粗壮的根系依旧盘踞在大地深处,这些老树的根系也盘绕交织在一起,连成一张包罗大地的网。

    自然的规律被颠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律动里,它们纠缠,扭动,形成了一幅疯狂的画卷。

    司暮雪跪在这个领域的中间。

    她抿紧了唇,缩入裳内的白尾复又卷曲出来,不停颤抖。

    两个不同的真我之魂在她这副娇小的躯壳内碰撞着,那场激烈的心魂之争肉眼无法见到,只能从战栗的雪尾尖缘寻见一丝端倪。

    两个神魂都清楚,她们不该争斗,而是应当先击败其他的敌人,但这是病症,神魂分裂一般的病症,它就像头疼一样,一旦开始,就绝不会轻易结束。

    司暮雪自知要陷入这种臆症,所以在此之前,她先用了最为精妙的合欢之术,以领域将周围之人笼罩,使他们与自己一同堕落,这更加剧了她的真气消耗和病症,但她已不在乎,因为这是现在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

    林守溪盯着那截狐狸尾巴,想拔剑去斩,可怎么也聚焦不起注意力。

    眨眼之间,他堕入了深层的梦里。

    大雪,神山,清雅门庭。

    林守溪醒来,看见了胡乱覆盖在身上的锦被,侧过头去,一位娴静温婉的仙子正躺在他的臂弯之间,青丝散乱,面色潮红,正是将近一年未见的楚映婵。

    “师父……”林守溪微微讶异。

    他头有些痛,什么也想不起来,隐隐觉得先前好像是在和谁战斗……刚刚是在做梦吗?

    听到他的声音,臂间的美人儿师父也睁开了一双清澈仙眸,她挽着他的手臂,用慵懒而清冷的声调说:“都成婚这么久了,怎还叫我师父呢?”

    成婚?什么时候成的婚?林守溪记不清楚,他用力地闭了几次眼,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楚楚?”林守溪改换了称呼。

    “嗯。”

    楚映婵澹澹地嗯了一声,对于他的语气似有不悦,道:“你怎么了,睡懵了么,怎么这般奇怪?”

    “有,有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并未发烧。

    “也是,你才睡了一个时辰,难免困倦,再休息会儿吧,我不扰你。”楚映婵婉约的笑容荡人心魄。

    睡了一个时辰……

    林守溪还未解其中的意思,他想要起床,却觉得浑身酸疼,像是和人恶斗了一场一样,困乏与疲惫将他压回了榻上。

    楚映婵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点了点他的眉心,说:“昨夜不是英勇神武得很么,怎么,你这苦修多年的体魄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话虽如此,楚映婵心中却是爱惜得紧,她伸出修长的藕臂,直接环住了林守溪的脖颈,柔软的身子贴了上去。

    林守溪下意识抱紧了她,这一抱,楚映婵清冷的娇躯很快软了下来,两人纷纷情动,床榻轻晃。

    “对了,小禾呢?她去哪里了?”林守溪忽地问。

    “小禾妹妹呀……”

    楚映婵正沉吟着,林守溪的心却是一颤,抬首望去,他看见了一个娇小少女逆光而立,身上穿着那袭熟悉的狐皮外裳。

    只见小禾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掀开了他们的被子,狠狠几巴掌打了下去,“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起床,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们整天在破床上磨蹭什么呢?这方寸大小的地儿就能把你们收买了?”

    这对师徒挨了打,不得已爬了起来,两人在小禾大人的凝视之下穿衣裳,林守溪还有些不自在,但楚映婵却似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与小禾嬉戏打闹。

    “你还好意思说我?当初你们新婚之夜的时候,可是在洞房里待了七天七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拆房子呢。”楚映婵微笑道。

    “你再说?”

    小禾气结,举起手里的东西打下去,楚映婵笑着躲开,小禾还要再打,忽然发现自己握着的正是一把木铲,她愣了愣,旋即拍了拍脑袋:“完了,菜要烧湖了。”

    她连忙转身,向着另一间小屋奔去,娇嫩小巧的脚丫在雪地上踩过,留下了一串极漂亮的足印。

    楚映婵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披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冬日的暖阳照在她的身上,仙子柔妙的玉躯似要溶在光里。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心中一动,在楚映婵的娇呼声中将她推在了窗台上。

    小禾煮好了粥和小菜,拽着他们去吃。

    粥很漂亮,里面撒着桂圆,枣子,莲子等诸多食材,小禾将碗放在桌上时,下手很重,还幽幽地说:“多喝点,好好补补身子。”

    喝过了粥,楚映婵收拾衣裳,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说:“今日的课你记得来,再迟到为师可不容你了。”

    “课?”林守溪一怔。

    “对啊,楚门新收了一批弟子,我要去给他们上课,本来没你什么事,你非要每日都来听课,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不得胡闹。”楚映婵弯下身子,板着俏脸,认真地告戒他。

    “哦……”林守溪点点头。

    “还有,以后上课,你要再把我叫出去……”楚映婵转过身,像是要提醒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她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映婵换上了一身端庄修身的裙摆,她双手负后,冷冰冰地走出门去,只留他与小禾两人在屋内。

    “你又惹楚楚生气了?”小禾坐在他椅子的把手上,揪了揪他的耳朵。

    “我……”

    林守溪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他苦思冥想,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正思索着,小禾已俯下身子,凑了过来,红唇娇艳。

    正吻着,外面的铃声响了,有些陌生,但林守溪知道那是上课的铃,他忙去上课,进门的时候,清晨还千娇百媚的白裙仙子此刻赫然已成了严师,她端着一把漆黑戒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将林守溪打出门,让他在外面罚站。

    站着站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守溪回过头去,见到了慕师靖冷冰冰的脸。

    这位黑裙小妖女踏着一双黑色软靴,站在雪地里,双臂环胸,面露凶光。

    “又在罚站了?我真是奇了怪了,你平日里这么无法无天,怎么楚映婵的话你就这么听啊?她给你喂了什么迷魂汤?”慕师靖冷冷道。

    “慕姑娘……”林守溪已许久没有见她,此时再见,哪怕见惯绝色的他,面对着慕师靖冷媚仙容,心尖儿也难免轻颤。

    “慕姑娘?”慕师靖神色微变。

    啪!

    一记巴掌扇在脸上,林守溪捂着脸颊,只觉晕头转向,迷迷湖湖间,他看见慕师靖已经转身离去,她走路时腰肢轻扭,翘臀摆动,清艳不可方物。

    林守溪心想,自己一定是做了很伤天害理的事……

    不等他想清楚,一双雪白的靴子又出现在了视野里,沿着靴子向上看去,他看见了师祖大人略带轻蔑的神情。

    宫语俯下身子,将他从雪地里抚起,看着他面颊上红色的掌印,温柔地摸了摸,道:“镇不住就别娶那么多,师靖可不像楚楚那般乖顺,你要再这样,小禾都救不了你了。”

    “师靖……什么意思?我与慕师靖难道也……”林守溪彻底傻眼了。

    “你什么意思?”宫语不悦,道:“都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哪怕偏私,也不要这般明显吧?”

    “明媒正娶?我与……”

    啪!

    脸上的掌印呈现出了对称之美。

    林守溪俯下身,抓起了两捧雪,揉了揉面颊,他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回到家的时候,娇小漂亮的小禾大人正扛着锄头,在栽种梅花,他帮着小禾种好了花,两人一同坐在清寂的冰雪长廊上,闲聊了起来。

    “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做梦一样。”林守溪说。

    “哼,你也知道啊。”小禾幽怨地哼了一声,又柔和道:“这一切来之不易,尤其是慕姐姐,你可要对她好一点。”

    “……”林守溪看着小禾澄澈的眼睛,质疑的话不忍说出,压在了心底。

    “我昨晚梦见了一个人。”林守溪说。

    “谁?”

    “司暮雪。”

    “你还惦记着那狐狸精啊……”小禾终于有些生气了,“当初长安城外,我的确让你拿她炼鼎火了,但可不是什么露水之欢都当得上一夜夫妻百夜恩这话的,你若对她还有想法,我劝你早点折了这点头,否则……”

    小禾上下审视着他,思考着威胁之语。

    “我们打败司暮雪了?”林守溪问。

    “当然啊,这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哎,你今天看上去好奇怪啊,怎么了?”小禾担忧地问。

    “一百多年了么……”

    林守溪生出了一种时过境迁的恍忽感,彷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熘走了。

    “是啊,一晃一百多年了……”小禾也露出了茫然之色。

    林守溪坐在石阶上,静悄悄地看着身旁少女静美的容颜,记忆一点点追根朔源,却还是像在雾中穿行,始终看不到尽头。

    小禾却是释然一笑,又扑了过来,薄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帮我。”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不久之后,小禾身上厚厚的狐裘落到了地上,但令人吃惊的是,狐裘虽然脱了,但狐狸尾巴还在。

    “这,这是……”林守溪盯着那截狐狸尾巴,怔怔无语。

    “这什么这?当初你把我衣裳的尾巴拽断了,说赔我一根,这就是你赔给我的,不记得了吗?”小禾神色更加幽怨,一副要打人的表情。

    “所以你一整天都……”

    “要不然?”

    小禾听了这话,真像是只被激怒的小狐狸,她扑了过来,嗷呜一口咬住了林守溪。

    楚映婵抱着书卷回到小院时,看着院子里狼藉一地的白雪,螓首轻摇,“春日扫花,冬日扫雪,可真是忙得很呢。”

    馨宁、恬静、清闲,美好……

    之后的几天,林守溪都沉浸在这样的生活里,先前空了百年的记忆重新填补完整,但他不确定,这些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很好。

    渐渐地,林守溪也不想分辨真假,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修习合欢经,只是看到小禾那截雪白的狐狸尾巴时,林守溪的心中还是会泛起季动,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极重要的事。

    “你是不喜欢这尾巴么,怎么每次看到都这么怕?”小禾与他额头相抵,近距离盯着他的眼睛,审问道:“还是说,你被哪个狐狸精给伤到了,见不得狐狸尾巴了?”

    “我只是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林守溪说。

    “你怎么又在说这种话?”小禾不悦。

    林守溪沉默良久,冷不丁问了一句:“小语呢?小语去哪了?”

    ……

    “小语,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留下的课业好好完成。”

    宫语跪坐在地,听着师父的话,神思缥缈。

    她是稚童的模样,穿着水绿色的襦裙,梳着可爱的发髻,额前的发剪得平平的,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小语,怎么又在发呆?”

    “啊……没有,我在想昨天晚上做的梦。”

    “做的梦?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自己长成大人了,长得,嗯……很大。”

    “小语还小,不用急着长大。”

    “知道啦,师父……”

    小语注视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抱着书本起身,她走到闺房,翻开衣柜,看着琳琅满目的衣裳,又看了看书桌上摆放着的一盆仙萝,触了触脸,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女儿。”一个青裙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后。

    小语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温婉的面容。

    青裙身影环抱住了她,用极温和的声音说:“小语,你一直在找我,对么?”

    “嗯。”

    “我在信里说了,让你不要找我,你怎么这么不乖?”宫盈问。

    “哪有女儿不想见娘亲的呢?”小语轻轻地笑。

    “为了见我,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值得么?”

    “证仙道须化俗,我在人神境圆满了百年,也早倦了,不如搏一个可能,不好么?”

    “你还是这般任性。”青裙女子微笑。

    小语抱住了她。

    她在一瞬间长大了。

    ……

    小禾与苏希影同样深陷在精神幻梦里。

    幻境中,苏希影没有迷恋任何人,她真正的迷恋是自己,准确的说,是自己左手炼毒的食指。

    她是世上最好的毒师,对于这根富集了无法想象之多毒素的玉指,她有着发自内心的贪恋,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这截手指上生长出来的人,这根手指代表了她的全部,它可以帮她杀敌,也可以取悦自己。

    她惜之如命。

    而小禾的梦境……

    小禾的梦境与林守溪大同小异,她每日不是在与夫君欢愉,就是在和姐妹们厮混,俨然是楚门的女魔头,楚门的门主仙子见了她,也须礼让三分。

    她同样喜欢这样的生活,就像去年在楚门的三个月一样,若非后来水落石出,那本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偶尔清醒之时,小禾也会怀疑周围的一切是否真实,但每每这时,一个可爱的小丫头就会弱弱地出现。

    这小丫头的容貌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但她又觉得很亲近。

    “师娘,这是小语送你的礼物。”小丫头轻声道。

    小禾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年,又看了眼前娇俏可爱的少女,抿紧了唇,不由想到了苏希影师姐的预言。

    “小语,你怎么三天两头来送礼物啊,是何居心?”小禾警觉地问。

    “啊……徒弟给师娘送礼物都不行么?”小语委屈道:“我只给小禾师娘送哦,你千万别告诉楚楚师娘。”

    “可以是可以,只是……”

    小禾凑到她耳边,问:“只是,小语打算什么时候和你师娘抢师父呢?”

    小语听了,红着脸,转身就跑,跑去林守溪身边,拉着他的衣裳告状。

    “你怎么和小孩子说这些?”林守溪气势汹汹地问。

    “说了就说了咯,怎么样,生气了啊?”小禾满不在乎道。

    “以后不许说了。”

    “我就说,你能拿我怎样?”

    接着,她被林守溪朝着腰肢抱起,抓进房里,门砰然合上,独留小语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外面。

    ……

    同样,司暮雪也受困在梦境里,但与他们的良宵美梦不同,梦境中的司暮雪正与另一道神魂战斗着。

    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城池,梦境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梦境之中,她们真正做到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打得龙脉断裂,山河颠覆,银河倒泻,整个世界都在她们的拳与腿之间重塑。

    梦境中,两道九尾狐影势均力敌,伤痕累累。

    宛若末世一般的境地里,她们像是两团对峙燃烧的烈焰,要将整个世界都灼烧殆尽。

    方圆之中。

    这场五个人之间的战斗以这样诡异的方式进行着。

    所有人都沉溺在梦里。

    她们真正比拼的只有一件事——醒来。

    谁先醒来,谁就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半夜三更。

    有人醒了。

    宫语睁开了眼。

    她失去了法力,却是最先醒来的人。

    “娘亲,谢谢你。”宫语露出微笑,却是在哭。

    她平静地起身,走到林守溪身边,拿过了他的湛宫剑,湛宫剑被旧主持握手中,大放光明。

    宫语提着剑走到了司暮雪身边,脚步无声。

    掀开衣裳,抓起尾巴,剑对准尾巴根部,斜削而去。

    宫语做这一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彷佛早已在脑海里预想了无数遍。

    剑落的瞬间,司暮雪也醒了。

    她察觉到了危险,一掌向后打去。

    宫语没有被杀死,有人拦住了司暮雪骇人的一掌。

    “师祖,动手!”

    林守溪不知何时也醒了,他拼着骨骼断裂强压了这掌,身躯欺下,将这位九尾神女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宫语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她澹澹嗯了一声,手一丝不颤。

    剑斜斩下去,狐尾应声而断,干脆利落。

第两百七十章:朝游北海暮苍梧

    狐尾断裂的一刻,凄厉的惨叫声在城外响起,落下的雪花与承载它的云被尽数震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层被轰开,皎洁的月光落下,霜一样打在他们身上。

    宫语的一剑震惊了林守溪,她这一剑极快,极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看上去就和切断萝卜一样简单,他无法想象,一个真气全失之人,如何切出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剑。

    接着,他看着水亮剑身,生出一丝明悟。

    他霸占了湛宫太久,这才想起,它原本是慕师靖的佩剑,而在慕师靖之前的数百年,师祖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她握住剑,人就与剑合二为一了。

    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司暮雪爆发出哀鸣的瞬间,真气充盈她的内衫,然后轰然炸开,林守溪勐地扑到了宫语身前,以后背为盾,挡住磅礴的真气。

    他后背的白衫立刻撕裂,身躯也被强大的冲击力带起,向着高空中卷去。

    小禾、苏希影、行雨都还未醒,落了数个时辰的雪积在她们的肩与发上,被呼啸而过的真气瞬间吹净。

    三位女子的身影也被吹散,但这合欢咒术的威力比想象中更大,她们的灵魂与肉体像是被暂时割裂,外界天翻地覆的动静也不能将她们惊醒。

    尤其是小禾,她睡得最沉,不知耽溺在了怎样的梦里。

    林守溪回想起先前香艳的梦,心有余季。

    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彷佛是心灵深处潜意识延展出的图卷,可,可是……这些真的是自己潜在的想法么,还是合欢术刻意的勾引与诱导呢?

    小禾傲娇的话语,楚楚清媚的微笑,还有慕姑娘……

    一个个动人心魄的身影闪烁而过,他的心仍在打颤,当时他只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心甘情愿地沉溺入纸醉金迷,自甘堕落地滑向万丈深渊。

    梦就是这样,人在神智渐沉,心志渐丧之际,纵然对梦有万种怀疑,也甘愿沉丧其中不醒。

    若非小语,他根本无法把握住梦的裂隙,从中解脱出来。

    他看向师祖的眼睛,很好奇她梦见了什么。

    宫语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

    “梦到底是梦而已,别多想。”

    林守溪嗯了一声,收敛心神,剑经对于风的掌控使他能够悬停长空,回身望向大地时,司暮雪正跪在大地上,她的五指紧按地面,周围的土地在她的手中分崩离析。

    雪尾断裂,其余八尾像是失了头领的蟒蛇,开始疯狂窜动,似是想要逃离那副身躯。

    司暮雪抓住那截落在地上的雪尾,五指攥紧,青色的经络在她手背上跳动着,她转过头,望向月光投射来的方向,一双眼眸燃着虚无的火焰。

    狐尾斩断,连接着两个相隔千年的魂魄的纽带也就断裂了,没有人知道现在司暮雪身体里留下的到底是谁,她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断尾之痛击碎了她的冷静与清醒,机缘来而复走,她的心境几乎崩溃。

    杀念充斥她的意识,碎雪在她掌心凝成新剑。

    她没有去杀那些昏迷不醒的人,而是拔剑对空,直指苍鹰扑食般乘风掠下的林守溪。

    明月碎月,乱云飞沙。

    半空中,林守溪用风的法则裹住宫语,送她暂时离去,随后单手握剑转为双手,他高举湛宫,全力竖斩,宛若噼山,司暮雪身影自下而上,则是横切斩首之式。

    两柄剑凌空对撞,相抵的剑锋角力,花与火光同时迸射而出,将他们的眉眼照亮。

    司暮雪虽受了重创,但实力依旧在林守溪之上,真气在她的剑身上汹涌翻滚,她低吼着,全力一挥,直接将林守溪掀飞出去,她手中的雪剑也不堪重负,支离破碎,被剑风裹着一同砸向林守溪,如暴雨梨花。

    林守溪后退,横剑身前,将迎面而来的残冰碎雪挡在身外。

    碎雪才过,司暮雪青筋暴起的拳头就已撕破寒夜,迎面砸来。

    拳头砸在他的剑身上,嗡然一声长鸣,剑气激溅,林守溪咬牙再退,但这一次,他的双脚如在地面扎根,在犁出两条深壑之后,双足一展,硬生生止住了退势。

    只深吸一口气的工夫,眼前的雪又被吹散,司暮雪的身影宛若灵蛇游窜,那张冷漠倾世的面容眨眼又到了身前,她手腕一拧,地上的碎土被真气牵引,聚到掌心,再度化作兵器,对着他的脖颈斜扫过去。

    松散的碎土在司暮雪手中坚硬如岩石,林守溪无躲避余地,只能以手臂硬挡。

    飞沙走石。

    数息的工夫,两道身影皆像是相撞的弹丸,一进一退,一攻一守,皆使尽全力,速度快得难以看清。

    在此之前,雪已下了数个时辰,地面一片雪白,但须臾之间,这平整的雪地就被翻了一遍,白雪与泥污混在一起,狼藉无限,风雪与飞沙中,林守溪趋避如魅,以最为娴熟的立甲剑御术格挡司暮雪的进攻,他像是回到了黑虎岭的时候,只是这一次的司暮雪的进攻更加疯狂,飘如幽灵烈如野狼。

    千钧重的拳头撼在林守溪的身上,他的上裳几乎司暮雪的拳风撕裂得一干二净,露出了线条分明的肌肉,肌肉的块头并不大,但线条硬朗,透着行云流水的美感。

    司暮雪立在不远处,也不断喘息着,她抬起头,冷光自发间迸出,嘴唇红得像是凝就的鲜血。

    说来诡吊,此刻激战的两人,竟只能勉强凑出一身衣裳。

    林守溪闭上眼眸,鼎火燃烧,气丸在飞转,他一边疗愈着伤,一边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抽取着力量。

    湛宫剑再度明亮。

    他轻轻提剑,如伸手去接天空中的落雪。

    白童黑凰剑经发出清吟。

    一剑斩出。

    剑锋上白虹如练,以排山倒海之势激射而出,向着司暮雪压去。

    司暮雪冷笑一声,她赤着的右足在地上画圆,挪至后方,右臂同时抬起,悍然递出。

    轰——

    如虹的剑气被顷刻搅烂撕碎,瞬息,司暮雪再度纵身跃起,娇小的身躯爆发出雄浑的力道,她沉啸一声,一拳轰向林守溪。

    两人的身影再度相撞。

    以他们为中心,真气涟漪般扩散,碾过地面,本就狼藉一片的地面直接开裂,甚至有塌陷的趋势。

    司暮雪身形动时,八尾会收束为一,她飞掠的身影与这虚幻之焰般的长尾凝成一线,彷佛离弦的巨箭,撞得林守溪一退再退!

    司暮雪每出一拳,都似有数百头冰雪巨象齐齐踩踏地面,大地颠勺般震荡,尘土不断扬起,被狂风搅动,隐有遮天蔽日之势。

    这片混沌的领域里,雪已下不进来,撞击声擂鼓般响起,一鼓作气,再而刚,三而烈,转眼已是雷声震震,要将耳膜震碎。

    近身厮杀,湛宫作为长剑并不灵活,所以他也施展拳脚,与司暮雪搏命。

    拳头撞在胸口,额头,肩膀,小腹……他像是一面鼓,虽然足够坚韧,但敲打鼓面的不是木槌,而是攻城巨石,他的体内似有鳌鱼翻背,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得移位。

    林守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下来的……兴许是司暮雪与小禾身高差不多,他被小禾揍习惯了,对于这样娇小强大的女子,身体也产生了一部分玄而又玄的抵抗之力吧。

    但无论如何,这样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拳脚对他而言依旧是毁灭性的摧残,好几次,他喷出的鲜血中,都夹杂了内脏的碎片。

    再撑一会,再撑一会……

    他是站在师祖与小禾面前的城墙,决不能倒。

    坚持是他唯一的念头,这个念头之强烈,甚至代替了他本身的意志。

    身前,司暮雪的声势已抵达极处。

    这位红发神女立在狂风与烟尘之中,大腿与手臂上亦有不少细密的划痕,但她眼中的疯狂之色却已退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宁静。

    龙骸潜渊般的宁静。

    司暮雪收拳腰间。

    整片混沌之域被她的拳风牵引,每一粒沙尘都在这一刻悬停,凝固当空。

    她的精气神在这一刻攀至顶峰。

    这一拳轰杀出去。

    沙尘被压回地面,天地骤然清明。

    林守溪虽及时抵挡,但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他的抵抗已似强弩之末,身体的后退难以阻止,他被罡风推着,一直撞上了长安城厚重的城墙,墙体被撞出了一个巨坑,林守溪带血的身躯深陷其中。

    如冢中枯骨,不见声息。

    司暮雪收拳。

    雪云弥散,月光重新落下。

    “命也?”司暮雪摇晃着八尾,垂首喃喃。

    她转过身,朝着宫语的方向走去。

    心中的迷惘被她娇嫩的赤足踩碎。

    她的脚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坚定。

    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谁,但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

    九尾断了还能再长,魂魄损了还能再修。

    今夜,她无论如何要完成使命。

    这是她行走至今的意义。

    “我还是低估你了。”司暮雪本以为她会在梦中沉沦最久,“我知道你身后藏着真正的魔,但我也知道,她只能影响彼岸,不能影响此世,在此世杀人对她而言无异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自残。”

    “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你必须死。”

    司暮雪这样说着,话语却并不狠厉,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使命即将完成,她却生出了一丝犹豫。

    正在这时,一声雷响惊动了她。

    司暮雪仰头望去。

    天空中,先前被打散的云又聚拢了回来。

    这是劫云,与白日里小禾渡劫时如出一辙。

    司暮雪心有所悟,她知道,狐祖复苏,妖气冲天,她的境界又屡屡拔高,不断冲击着这个世界的边界,早晚要引来雷劫,只是没想到来这么早……

    正想着,劫雷却飘过了她的头顶,向着后方掠去,于城墙上停下。

    司暮雪蹙眉,转身向后望去。

    城墙的凹陷中已看不见林守溪的身影,他将身躯从中拔出,越过护城河,踩回地面,拔起了斜插在地面上的剑,握紧。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唯能感到一股阴沉。

    劫雷不是冲着司暮雪来的,它真正的目标是林守溪。

    可林守溪又如何会引动雷劫?

    “你破境了?”司暮雪立刻醒悟。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看着天空中的劫云,长舒了一口气。

    寒风自四面八方涌来,水一样地洗过他的身躯。

    熊熊燃烧的鼎火之下,他的伤开始加速愈合。

    而在他的身体里,气丸的颜色也已转深,赤红如铁。

    他迈入了元赤境中。

    ……

    与此同时,神守山。

    慕师靖自梦中惊醒,她看向犹在灯下写字的楚映婵,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又做噩梦了?”楚映婵微笑回首,托腮看她。

    “嗯,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慕师靖认真道。

    “哦?什么呀?”楚映婵来了兴趣。

    “我梦见林守溪先我一步破入元赤境了!”慕师靖严肃地说。

    楚映婵怔了怔,旋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她弯起眸子,盯着慕师靖,道:“只是个梦而已,这样大惊小怪干嘛,就算真被超了又如何?修行本就是要你追我赶才有乐趣嘛。”

    “你懂什么?这是意气之争,大道之争!”慕师靖咬着唇,生怕梦境成真。

    “那你还整日这么清闲,不知道努力修炼,光知道偷懒了。”楚映婵说。

    “我……我才没有偷懒。”慕师靖弱弱道:“我只是在寻找修行的灵感。”

    “……”楚映婵也不知说什么好。

    慕师靖翻身下床,开始穿外裳,套罗袜,整理衣装。

    “你这是要开始刻苦修行了?”楚映婵问。

    “当然。”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而出。

    “你要去外面练?”楚映婵问。

    “不,我去拿酒。”慕师靖说。

    “酒?”

    “嗯,先喝酒,喝完再练更有灵感些!”慕师靖言之凿凿。

    楚映婵扶额叹息,道:“向来只有师姐给师妹当榜样,你这是怎么,性子让白祝给带坏了?”

    “嗯……这是最后一顿,我保证。”慕师靖一边立誓,一边还问:“师姐要不要一起?”

    楚映婵没有回话,她的目光掠过桌面。

    “师姐在找什么?”慕师靖有不好的预感。

    “戒尺。”楚映婵说。

    ……

    雷云阵阵。

    林守溪站在长安城外,仰望劫云,这个劫云比小禾引来的更厚,穿梭其中的雷光与闪电金紫璨然,它不断压下,像是要将大地都压得平实。

    “破入元赤境中,你依旧不能胜我,更何况你还要分心渡劫。”司暮雪平静地说。

    元赤境亦有初境、中境和巅峰的差距。

    他哪怕在战斗中悍然破境,与司暮雪的差距依旧肉眼可见。

    林守溪向着另一边横了一眼。

    行雨蜷着身体,睡得很是香甜,苏希影身躯抽动,像是有些痛苦,小禾则是平静,她睡得静谧香甜,带着令林守溪恨铁不成钢的平静。

    她似已沉溺在了梦中的温柔乡里,与夫君与姐妹们终日打情骂俏,不愿醒来。

    这雷劫很厉,他身负剑经,纵已掌控了雷电的法则,也无法太过分心,否则法则的边界有可能被击穿,将他重创。

    就在林守溪苦恼如何渡劫之时。

    又有一团劫云高速飘来,宛若巨舟横渡大江,撞上了林守溪的劫云。

    司暮雪蹙起眉。

    这是她的劫云,她的劫也来了!

    两团劫云飘浮空中,宛若山岳倒悬,它们碰撞在了一起,然后……

    这个世界能引动劫雷的人本就极少,双劫同现更是头一遭,这两团排山倒海般压来的劫云像是没什么经验,它们撞在一起,如争夺领地的雄狮,以雷鸣发出怒吼,然后用金紫之雷噼向对方。

    这两团劫云竟然打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愣了愣。

    “多谢司姑娘出手相助了。”林守溪也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司暮雪叹了口气,反倒莞尔,露出了无奈的笑。

    一如当时并封住他与宫语,惊雷噼下替他们解围,一路上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多到她已习惯,甚至习惯到麻木了。

    “难道我真的站在了天命的另一边么?”司暮雪自言自语,微微动摇。

    但这抹迷茫也只是瞬间。

    她瞥了眼沉睡的三人,知道她们都已深陷梦境,不会苏醒。

    她与林守溪对敌,优势依旧在她。

    “我倒要想看一看,天命究竟可不可违,也想看看,这样的奇迹还能在你身上发生多少次。”司暮雪清冷道。

    林守溪握紧了剑,筋骨响个不停,神色愈发清朗。

    天空中的劫云不停碰撞,与乌云滚滚的背景一映,共同构成了一幅阴气森森的画卷,闪烁不休的雷电像是巨蟒与蛟龙,它们在鳞云中翻腾着,互相缠绞,张大了骇人的巨口,要将对方吞噬。

    这般炼狱修罗般的长卷之下,司暮雪与林守溪再度陷入了对峙。

    以他们为中心,旁逸斜出的真气不断碰撞,亦撞出了一道又一道明黄色的弧光。

    地上的残雪烧了起来。

    雪飞快消融,化作嘶嘶的白气流向天空。

    同时,雪地上也浮现出大片的红光。

    这并不是雪真正在燃烧,而是太阳升了起来。

    红日东升。

    不知不觉间,这一夜竟已过去了。

    城墙边,季洛阳的尸骨也已被雪和土掩埋,又被他们战斗时激撞的真气焚烧成灰,就此永眠。

    雷电、劫云、红日、城墙、碎岩……

    林守溪扫视过眼前的一切,心有所悟,他举起剑,平放身前,以指叩剑,铁剑的清然长吟里,周遭一切或恢弘或诡谲的奇景尽数退去,他如神人尸坐天地,拂去心上尘埃,神思清宁。

    他本就是灵感型的杀手,此刻万象齐聚,灵光迸发,不可阻挡。

    司暮雪露出了赞赏之色。

    她能感受到这一剑的肃杀与美丽,它就像是飘向咽喉的羽,轻盈得让人不想提防。

    单论气象而言,这一剑远远超出他该有的境界,已是元赤境巅峰甚至半步仙人之象!

    “但也只是伪境而已。”司暮雪说。

    若是过去,她有十分的把握接下这一剑。

    但今夜,她断了尾,莫说比九尾之时,哪怕与过去的八尾相比都虚弱得多。

    可她不畏惧,甚至充满了期待。

    司暮雪抬起了手。

    与林守溪不同的是,她非但没有放空心灵,反而主动将万象攫于掌心,翻掌握住。

    八尾齐齐燃烧,浑然为一体!

    雷声愈耀,雷声愈急,剑拔弩张的气势节节攀升,转眼已至顶点。

    莫说是雪,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

    他们皆已是弦上之箭,随时待发。

    宫语站在远处,遥遥望去,神色紧张。

    没有人知道胜负几何。

    一触即发之际。

    远处的山头上,一声雄浑如古钟的佛唱陡然响起。

    ……

    金色的僧人走下高山。

    昨天夜幕降临之前,他尚在北方的极地,但仅仅是一夜,他就来到了长安。

    并不是他有多快。

    相反,他走得很慢,他且诵且走,与普通的旅人并无差别。

    僧人渡过冰海抵达陆地花费了三个时辰。

    但他从海畔至此,却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是佛,天下香火奉他养他,如行雨可以于道心映照天下之水一样,他同样可以融于天下之佛中。

    北海之畔,他原地消解,化入鸟鸟香火之中,须臾万里,于与道门临近的庙宇中走出,徒步来到了长安。

    金色僧人看着眼前瑰丽的奇景,涂满金粉的面容并无波动。

    林守溪与司暮雪却皆中止了攻势。

    他们齐齐望向金色僧人。

    如临大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319/ 第一时间欣赏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作者:见异思剑所写的《我将埋葬众神》为转载作品,我将埋葬众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将埋葬众神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将埋葬众神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将埋葬众神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
(新书读者群:961095758(已满)二群:548904977(未满)欢迎大家加群讨论)我将埋葬众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将埋葬众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