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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全文阅读

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剑剑的上架感言

    首先祝小禾生日快乐!今天又是爱小禾的一天!

    还恰好赶上了上架感言!

    这是剑剑的第二本书,却是第一次写上架感言。

    当初写神国的时候,时间太赶未来得及写,本想后补,与完结感言放一起,我当时本来连感言内容都想好了‘还没上架就发上架感言的都是耍流氓,剑剑现在上架快一年了,感慨万千……’,但之前网站在上架之后没办法发免费章节,便最终作罢。

    新书写到现在,我自己大体是满意的,或许会有书友觉得慢热,但我个人很喜欢这种徐徐展开的感觉,众所周知,我一直是传统网文的余孽,古早文风的残党。

    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的,小说能承载自己的创作欲就好,不必要去追逐市场的潮流,我希望自己写出一个个喜欢的场景的时候感受到快乐,而不是每天在电脑面前坐大牢。

    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这本书缝了挺多元素的,但这不是克系仙侠,因为克系的内核和王道热血是冲突的,所以只是借了一些元素用在了‘邪灵’上,关于邪灵的来历,我自己编了一套设定的,所以如果有寻求克味的朋友可能要失望了。

    另外,再澄清一个事,我看一些书友说我迎合起点故意写白,我只能说,完全没有。我一直唯恐自己写得不够好,怎么可能刻意写白呢,可能是在这些书友眼中我退步了吧,当然,这种退步我本人目前是不承认的。

    因为神国欠了太多番外,补了将近三个月,剑剑加得很崩溃,以至于新书都没有很好地准备就开了,所以新书我没敢进行打赏加更之类的承诺,大家抱歉呀……我现在有点后悔开书这般早了,心中有框架,手上无大纲,后续很多思路还是空白的,有剑剑游戏好友的应该知道,我已经快一个月没上游戏了,因为真的很焦虑,一直在思考剧情。

    我没有把握能写好这本书。

    我始终说,我是一个被大家严重高估的写手,进步空间很大是我对自己唯一的乐观,这是心里话。新书我已经尽力在写了,但我依旧能深深地感受到匮乏和无力,我希望能做到当下水平的最好吧……

    值得开心的是,这本新书应该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创作了。记得写神国的时候,我每输出一个喜欢的点子的时候,都是无比挣扎的,因为看的人太少了,我发出去的时候必须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个东西可能连一句段评也没有,就这样,我做了无数次最差预期的心理建设,顶着大半本书千均不到的成绩,坚持写完了将近三百万字。幸好,新书看得人比较多,每章都有好多人评论,我无比感动。

    对了,书友如果要打赏的话一定要观望一下小说质量呀,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冲动消费。大家能订阅我已经很满足了,看广告养剑剑也没什么问题,数据什么的我真的不太在意,随缘就好,我相信只要自己不崩,该有的总会有的。写出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远比获得一个好的成绩更让我开心。

    我是一只高强度自搜的剑剑,贴吧、nga等一些论坛所有对我的评论,我几乎都看过的,还看了好多遍,但我极少回复,不回复主要是不想挑起乱七八糟的节奏……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以及给我的建议,希望读者朋友们也有一颗平常心,不要为了我而吵架,破坏自己的心情。

    诋毁与过誉都只是暂时的,我会努力从中涌现出更好的自己。

    凌晨会更新第一章,第二章白天更新~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支持剑剑的读者朋友!

第四十四章:惩罚

    灯火泛着奢色,阁楼被灯光描上了一层淡彩。

    雨丝吹入屋中,分外冷。

    林守溪紧闭着唇,许久没有说话。

    “难道你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小禾一边猜测,一边又摇头,觉得很不可思议。

    林守溪也觉得不对,“我要真有那么厉害,现在云真人已经是具尸体了。”

    “难道你也有预见之灵根?”小禾继续猜测。

    “没有。”林守溪对此很笃定。

    那是怎么回事?

    小禾沉思了一会儿,摇首道:“若是如此,应该只是巧合,没必要大惊小怪。”

    “不!”林守溪倏尔想到什么,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咒语,是咒语生效了!”

    “咒语?”小禾陷入了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没有隐瞒,将夺血剑与血妖的事告知了她,小禾亦听得惊诧,她虽知道一些将妖物封印入器物的手段,但……

    “血妖……”小禾思怵道:“这个世上确实有饮血为生的妖物,可血妖这种东西,嗯……它虽算不上多么厉害,但通常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为什么?”林守溪不解。

    “因为传说中,血妖是神话生灵死后的血液凝作的妖物,同一具身躯里流出的血便是同族……没想到夺血剑中竟藏着一只。”小禾隐隐不安。

    “神话生灵的血凝成的妖物么……”

    林守溪立刻有了新的疑惑,问:“那么它们会不会也因此具有神明的一部分神通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回想起剑中裹在血色茧衣中的妖,心中忍不住再度念起‘生呵死禁……’

    念至最后一字时,林守溪猛地惊醒,他立刻意识到,心声也是声,林守溪飞快挪开了自己的意识,将咒语打乱。

    “应是这咒语的问题。”林守溪认真地说:“我当时念动了咒语,描述出了一个场景,于是这个场景在不久的未来……应验了。”

    “这怎么可能?”小禾诧异道:“一头连你都能制服的小血妖,怎么可能会这般高深的咒语?这牵动的可是因果之线……”

    “这血妖会不会是某位旧神的血,那位神掌控着类似的力量?”

    林守溪对法术之类的东西还知之甚少,只能提供猜想,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嗯……若是如此,那位神的力量具体又是什么呢?”小禾也想不出结论。

    神话中的神明与他们相距太过久远,哪怕到了今天,人类依旧对其知之甚少。

    雨丝持续不断从窗外飘进来。

    小禾紧锁着眉思考着,林守溪起身去关窗。

    阖上窗,屋内更安静了几分。

    “镇守之神的秘密未必只有巫家知晓。”林守溪说:“或许有其他势力也潜进来了。”

    “有可能。”

    小禾点点头,也理不太清思绪,“暂时留个心眼,以后再随机应变吧……我先替你解开封印。”

    “嗯。”

    诸事繁杂,他们理不清这团线,便只好暂时放下,将目光投回当前。

    林守溪躺倒了床榻上去,小禾伸出手指,逐一按压过关窍,如化瘀般将其中的封印揉解开来。

    少女的手指很软,很舒服,原本积塞的真气重新在灵脉中流淌了起来,他身体也随之渐渐放松,如坠云中。

    许久,少女抬起了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林守溪终于回神。

    小禾看着有些累,她以绢布拭去薄汗,不满地盯着林守溪,“躺够了没有?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林守溪被她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你是……”林守溪欲言又止。

    “我是什么?你说清楚。”小禾坐在床榻上,双腿交叠,追问道。

    “猪……主人。”

    “林守溪!你幼不幼稚啊!别当我听不懂,耍小聪明在本小姐面前是没用的!”小禾抽出身旁的木鞘,打了过去。

    林守溪灵巧地闪身躲开。

    小禾更恼,“好呀,我将你的伤治好,你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林守溪无奈道:“那也不能伤上加伤啊。”

    小禾冷哼一声,露出了宽容的姿态,说:“算了,不与你深究。正好,我本就想待你伤好之后好好与你较量一番,我也不欺你,给你一次公平出手的机会。”

    “可我私下比武不得让着你么?”林守溪问。

    “让着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需要你让么?”小禾甜甜的笑容中漾着清媚的神采:“我现在是你大小姐,可不是任你欺负的小师妹了。”

    “是吗?”林守溪将信将疑。

    小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看来是要好好教训你了。”

    接着,林守溪的一句话令得小禾战意更涨:“你希望我用几成实力?”

    小禾像只炸毛的小猫,她眸光一凝,喝道:“讨打。”

    少女摆好拳架,身影瞬发,再度扑了上去。

    他们在小院中时便天天比武,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早已成为日常,同样,他们也很默契,皆没有动用真气,而是只比拳脚功夫。

    虽不用真气,但境界高者,身形的灵活与拳脚的力量上皆是占优的,这也是小禾的信心来源。

    她早已领教过林守溪不俗的身手,但那时的自己压抑着境界,并不作数,如今她解开了一道红绳封印,境界已然超过了他,哪有再输的道理?

    小禾的信心也体现在了武技上,她身影扑上,拳脚如风,用的是大开大阖的招式,身影翻飞之间,满头长发亦似隆冬飘卷的白雪,舞得倾国倾城。

    林守溪的神色依旧淡然。

    醒来之后,他对于这个生死与共的少女是颇为宠溺的,言语与行事上皆让着她,但眼看着她愈发骄纵,林守溪也认真了起来,决定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

    他看准了小禾进攻的来路,拳肘迎上,与之对招。

    小禾确实强了不少,她的进攻行云流水,打得亦是酣畅淋漓,她觉得,用不了数十招她就可以一雪前耻。

    但很快,小禾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林守溪的动作依旧是四平八稳,但这种稳不是一味的防守,他就像是一朵黑漆漆的乌云,看似沉闷,却会冷不丁地掀起暴雨与雷电。

    他究竟藏了多少招式啊……小禾心中郁郁。

    这一丝郁郁令她的招式慢了一分,这一分被林守溪敏锐地捕捉到,他不再采取守势,向前一步,运肘如枪,以点撼面,直接将小禾攻势打散,打得她节节败退。

    “不算,再来!”

    小禾哪愿受这种气?按理来说,自己展示境界,应该是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时,可……

    小禾越想越气,又扑了上去。

    林守溪摇了摇头,知道她一旦心乱,招式也就会跟着乱,故而这一幕在他眼中,无意义勇敢的小羊扑向大灰狼。

    果不其然,小羊的招式被尽数看破,仅仅数十招就败了回去。

    “如何?”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红唇紧抿,她发现,自己未解开封印前与他差着一线,解开后竟依旧是一线……他怎么这么喜欢藏拙啊!

    小禾主动发起宣战,骑虎难下,她深吸口气,褪去了自己的外裳,道:“这衣服真碍事……小心些,我要认真了。”

    说着,她还给林守溪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让着自己些,给她个台阶下。

    但这一次,林守溪假装没有看见。

    小禾气坏了,再度扑上前去,她的动作越来越乱,林守溪却越是游刃有余,这场面和数天前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之后,林守溪如法炮制,以招式为陷阱,直接令得小禾一招落空,一个趔趄间被他绕到身后,反剪了双手,摁在了膝腿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少女姣好的曲线显露无疑。

    “放开我!”

    小禾暗叫不妙。

    “我说过,小老虎还没长大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小禾想要投降,身后扬起的巴掌却已落下,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少女最腴柔翘挺之处便挨了记打,她身子如触电的小蛇,一下绷紧,唇间轻哼,脸颊泛红,只觉羞耻无比。

    “你竟敢……”

    小禾气急败坏,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动用真气翻身而起,将林守溪直接扑倒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你找死!你竟敢……”

    小禾咬着红艳的唇,直接与他在榻上扭打了起来。

    林守溪能进能退,先前的惩罚已狠狠杀了她的威风,今后她应也不敢太过骄纵,此刻少女的反扑更像是讨回一些颜面的无奈之举。

    最终,小禾将他摁在榻上,捏了好一会儿脸颊与耳朵才消气。

    小禾累了,她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脸颊,说:“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知道吗?”

    “谨遵小姐之令。”林守溪说。

    “哼,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小姐!”

    小禾的话语中透着些委屈。

    林守溪想安慰两句,小禾却自顾自走开,说:

    “本小姐要沐浴更衣。”

    “需要服侍么?”林守溪问。

    “你有胆子的话可以进来呀。”小禾倒也不拒,只是眯起眼,杀意盎然。

    玩笑只是风趣,林守溪自负正人君子,自是不会擅闯姑娘的香闺的,他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直到轻微的撩水声消失,小禾穿着黑色的单衣走出。

    黑色的单衣内衬犹似劲装,将少女初成的身段熨帖姣好,稚嫩清美间带着英气。

    她看着林守溪,摇头叹息,似是对他的胆小失望。

    林守溪半点不后悔,他知道若自己真闯进去,恐怕现在已体无完肤了。

    洗完了澡,小禾心情好了不少,她也大度,对林守溪方才的无礼行为只字不提,既往不咎。

    “好了,进来服侍我吧。”小禾说。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理。”林守溪说。

    “少废话,进来。”小禾骄横依旧。

    林守溪被迫跟了进去。

    “我能服侍你什么?”林守溪问。

    小禾也很苦恼,她环视四周,书桌摆得整整齐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屋内无半点灰尘,她也沐浴完毕,万物似皆一派新气。

    “你……”

    小禾咬着指尖想了想,最后决定道:“来给我梳头。”

    小禾赤着足走到梳妆镜前,少女脚步微错,肩膀却是端得平稳,轻拧的腰肢透着豆蔻少女独有的娇柔,也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魅惑气质。

    她在镜前坐下,磨圆的铜镜映出清艳无方的脸。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后,撩起她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发,接过她递来的木梳。

    梳齿没入发间,似陷入了一片雪白的光瀑里。

    小禾的雪发太过柔顺,这是优点,却也让梳发的过程少了许多与发丝博弈纠缠的乐趣。

    她几乎没有一缕打结的发丝,梳齿自上而下掠着,轻柔顺逸。

    小禾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茫然。

    梳发完毕,小禾让他为自己穿衣。

    她准备的衣裳依旧是类似袆衣的广袖礼服,雍容贵气。

    里面是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的是褒博大气的礼服,小禾这般穿搭,是为了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中去。

    她张开双臂。

    林守溪有些笨拙地将衣裳套在她身上。

    “你晾衣服呢。”小禾不悦。

    “那你不能配合一些?”林守溪反问。

    “你……”小禾轻哼,“算了,念你第一次,先饶了你。”

    小禾自己理了理衣裳。

    林守溪为她束上衣带。

    束衣带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少女的腰肢有多细。正是这柔软纤细的腰肢,为秀挺的玉背与圆挺的臀儿渡出了超越年龄的曼妙曲线。固定玉带时,小禾的脚不自觉地踮起些,又轻轻落下。

    她虽凹出了一副大小姐的骄纵模样,却并不习惯被服侍。

    系完腰带后是衣襟间的丝线,他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交叠,打了个蝴蝶结,系上,收紧。

    整个过程,他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之处,可谓将君子之风践行到底了。

    系完蝴蝶结,他松了口气。

    原来被人服侍是这么累的事情啊……小禾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小禾的语气软了下来,“你……退下吧,我要睡觉了。”

    “不用继续服侍了么?”林守溪多问了一句。

    小禾立刻觉得,自己的温柔是个错误,“谁要你侍寝呀,出去!”

    林守溪被轰了出去。

    出去之前,小禾还是面容冷淡地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剑,扔给了他:“拿着防身。”

    这是大公子的剑。

    林守溪正好缺把剑,他接过剑,背在背上,道了声晚安后掩门离去。

    封印已除,他身子尚有些虚弱,境界却已重回巅峰。

    林守溪没有回房睡觉,他去见了纪落阳。

第四十五章:寻书(感谢小龄天下第一的白银盟豪赏)

    去见纪落阳之前,林守溪暂先回到了新房。

    他的房间恰好在小禾的正下方,理论上在天花板开个洞就能夜袭大小姐的房间了。

    林守溪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先前与小禾一阵比试,他的衣服也惹上了少女的淡香,他觉得有些不雅,也沐浴更衣了一番。

    沐浴的时候,林守溪想了许多事。

    他最先思考的还是那句咒语。

    这般强大的咒语不可能凭空生效,他当时一定是触发了什么事件,是什么呢……

    很快,林守溪有了几个基本的猜想,只可惜剑不在身边,无法验证。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但今晚风雨未散,不知还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守溪看着窗外的夜色,再次想起小禾的预言。

    小禾预见的年龄为十八岁,按理来说,继神大典过后他们应百无顾忌了才是,为何还要等四年?这里面会发生什么吗?还是说,自己的品德真的这般高洁……

    预言、龙尸、邪灵、血妖……身体的疲累在温水中渐渐消释,心中的疑问却在水雾中更显扑朔迷离。

    林守溪很快洗好了澡,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打架的黑衣,他以真气烘干了头发,推门而出,却是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间摆上了一张椅子,雪发黑裳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侧对着他,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冰冰的。

    林守溪忍不住问:“大小姐,原来你才是钥匙?”

    但他又看了一眼门,门上的锁还挂的好好的……

    “我可不是钥匙。”小禾转过头,郑重其事道:“我是来监督你的。”

    “监督我?”

    林守溪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自己才离开多久,这小丫头就舍不得自己了吗?

    “是啊。”小禾坦然点头,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质问道:“大晚上穿这么好看,是打算去哪里?”

    林守溪看着自己一身乌漆墨黑的衣服,对于小禾的‘好看’颇有微词,但很快他也释然了,心想或许这是传说中的衣靠人装。

    “大小姐能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吗?”林守溪问。

    小禾指了指上方,“我房间的地板拆开一块,开个洞就下来了呀。”

    林守溪震惊,自己只不过是设想,没想到这小丫头直接付诸实践了!

    “小禾,你真是……”林守溪看了看上方,欲言又止。

    “什么?”小禾目光一厉

    “小禾注意安全。”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螓首轻点,继续问:“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去做什么了吗?”

    “这样的小事还需要知会你吗?”

    “你果然不把本小姐放眼里。”

    小禾雪腮微鼓,娇俏的小脸蛋板起,看上去很凶。

    林守溪走到她身边,解释道:“我想去见一见纪落阳与王二关,调查一下雾巷刺杀之事,寻些线索也好,此事一日不明朗,那支箭就一日躲在暗处。”

    “倒是正事。”小禾点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去了?”林守溪试探着说。

    “哎,再等等。”小禾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还有什么吩咐?”林守溪问。

    小禾神色更认真了几分,说:“你的武学技巧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到底还藏了多少?当时古庭小院的时候,你不愿对我坦白我也理解,现在可以与我说实话了吧?”

    原来小禾本打算睡觉,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反复翻滚起方才比试输掉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孽池中那些久被封印的妖也没什么不同,皆是自信满满,然后被残忍打败……

    想到这里,小禾无比气馁,心气低落。她自幼苦修,于林间猎鹿,于雪中杀妖,隐没真容潜入巫家,斩谪仙人,夺回自己姓氏,可谓一气呵成,风采无双,今日却……却被他摁在膝上打了……我都十四岁了哎。

    小禾是有争强好胜之心的,她越想越气,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提前布好的暗道,明目张胆地潜入了林守溪的屋子,打算问个明白。

    “怎么?你还不愿意坦白么?”小禾神色幽幽。

    林守溪轻轻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这没有太多好说的。”

    “什么意思?”

    “我们家乡尚武,我自幼修习武术,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武学几乎学了个遍,底子打得好,在纯粹武学的较量上,自然会更胜一筹,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在法术的造诣上,我就差小禾很远,若真全力出手,我必败无疑的。”林守溪温和地解释说。

    小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事事争强,所以对此尤为上心。

    “你都学了个遍?”小禾问。

    “嗯,我们家乡真气稀薄,故而只能另辟蹊径。”林守溪说。

    “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怕是邪教武功你也学吗?”小禾问。

    “邪教武功……我们江湖上确实有白骨爪,吸星大法之类公认的邪术,但我觉得,谋事在人,武学皆是兵器,只要我们妥善使用就好。”林守溪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一些需要自残身体才能修炼的功法,我是坚决不学的。”

    “原来如此……”小禾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放下了交叠的腿,双手覆在膝上,模样乖巧了许多,虚心求教:“那你可以教我这些吗?”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什么?”小禾问。

    “只是我们家乡很重师门传承,你需拜我为师,我才能将它们传授给你。”林守溪顺势说。

    “可我不是你师妹吗?”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眼眸看他。

    “师妹不行,必须是徒弟。”

    “哪有这样的呀!”

    “你学不学?”

    “那……拜师要做什么?”小禾问。

    “先磕三个响头,喊声师父,以后我教你武功,期间你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林守溪变本加厉。

    眼前的小禾亦不是善茬,听到这里,她就意识到林守溪是在逗自己了,少女摩拳擦掌,再度扑了上去,直接以武力威胁。

    两人又在地上扭打了一阵。

    最终,林守溪做出了让步,答应继神大典之后倾囊相授。

    “拉勾。”

    小禾伸出了小拇指。

    林守溪与她手指相扣,许下了承诺。

    两人纠缠完毕,林守溪打算开门送这尊小妖精回去,却见小禾纵身一跃,直接跳回了房间里,她一边合上木地板,一边提醒道:“路上小心哦。”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他想着少女清艳的脸与狡黠的眸,觉得四年有些漫长。

    收拾思绪,整理衣裳,林守溪开门出去,走入了雨夜。

    ……

    自孽池斩妖开始,他和王二关、纪落阳已许久不曾交流。

    纪落阳被发配给了三小姐,三小姐的小楼很好找。

    他沿着楼壁轻盈地攀援而上,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三小姐的楼外,楼内亮着灯,乒铃乓啷的声音在里面响着,女子的叫骂声时不时传来,听起来是那位三小姐在发脾气。

    林守溪静静听了一会儿。

    三小姐翻来覆去骂的内容无非是说云真人没用,老不死,保护不了巫家,说小禾是贱种,早就该死还阴魂不散,与那个叫林守溪的狼狈为奸,骂纪落阳修为太低,也是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在哀悼大公子的死。

    巫家大多数人对于大公子有着狂热的崇拜,他的死亡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守溪悄悄离去,潜入了纪落阳的房间。

    纪落阳的房间很干净,物件摆放得一丝不苟,倒像是个老学究。

    林守溪想着那日孽池中听到的对话,飞快来到了书架前,目光从书脊中掠过,他逆旋黑丸释放真气,让真气顺着书架的缝隙流动,寻找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他又取来了纪落阳的箭囊查探。

    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犹不放心,又环视整个房间,试图寻些不寻常之处,但这里的布置也没任何古怪,反而给人以久违的安定之感。

    林守溪最终作罢,走出了房间,回到了三小姐的门前。

    他想和纪落阳聊聊。

    纪落阳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到来,往窗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隔窗对视。

    纪落阳看了看三小姐,又看向林守溪,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脱不开身。

    林守溪等了一会儿,但三小姐还在持续发着疯,摔着东西,估计稍后还要让纪落阳将整个屋子打扫一遍,如此一番下来,等纪落阳出来,恐怕天都亮了。

    纪落阳尝试劝慰她几句,但三小姐却气得更重,大吼着:“你个奴才也配说话?”

    说着,她直接将一张木椅子往他身上摔。

    纪落阳眼中有怒气,但他们已订立了神侍契约,所以他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就会遭到契约的反噬。

    林守溪暂时离去,先去寻王二关。

    对于这个小胖子,林守溪放不下心,这小胖子虽然看上去口无遮拦,张扬而愚蠢,但这种愚蠢如果是演出来,那他该是何等可怕的人?

    林守溪明白,进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后,永远不要觉得只有自己在藏拙,他与小禾是率先亮出了刀锋,而纪落阳与王二关……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永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藏器于身了。

    他潜入了二公子的楼,寻了一会儿,找到了王二关的住处。

    没有急着敲门,林守溪敛住气息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小胖子在屋内练习拳术,修习功法,一如既往地努力,努力之余他也会骂骂咧咧几句,要么骂自己以前的家族如何看不起自己,自己以后会怎么报复,要么骂林守溪那小子如何不老实,扮猪吃老虎。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谁都看自己不顺眼。

    叹气声响起,王二关也很敏锐,“谁?谁在外面?”

    林守溪敲了敲门。

    王二关开门,看到林守溪的脸,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林守溪说。

    王二关紧张了起来,他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我与你有什么好叙的?”

    林守溪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入了屋内。

    王二关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也拦他不住,他叹息着掩门,问:

    “你这尊杀神今日登门,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啊?”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林守溪说。

    “唉,你要问就问吧,我尽量回答你。”王二关说。

    “你们在孽池中的对话我听到了。”林守溪也懒得旁敲侧击,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震了震,他压下了慌乱,问:“什么对话?当时我和纪落阳说了很多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说,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斥责纪落阳,说他穷惯了,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

    林守溪平静地将他们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二关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什么东西啊……我真不记得了。”

    “你不愿告诉我么?”林守溪问。

    “我真的什么都不说你也没办法啊!”

    王二关耍起了无赖,“你难道还要严刑拷打我不成?继神大典可是云真人唯一看重的大事,你若真敢将这事搅了,他绝不会放过你,林守溪,你的境界比起我们确实不俗,但和见神境的云真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他。

    王二关说得兴奋了起来,脖子都有些发红,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别看这些天云真人处处忍让你们,显得很无能为力,但猛兽终究是猛兽,它只是暂时闭上了锋利的尖牙,收起了如钩的利爪,温和只是表象,我能感觉得出来,云真人的身体里憋着一团火,一团冲天的怒火,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小禾,甚至是我们……一个也逃不掉的!”

    王二关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后才大大地喘了口气,他眼睛瞪得圆如铜铃,炯炯有神。

    此番直抒胸臆,让他的念头也通达了不少。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些。

    这些天云真人确实太过憋屈了些,他见证了老家主的死,目睹了巫家的乱,原本信誓旦旦要杀死自己,却还要亲自将他请出往夜阁,他想要杀小禾立威,但碍于继神大典大计,选择了退让。

    哪怕是暗地里炼取的神浊,也被小禾一把火烧了。

    云真人是仙人,是足以碾压他们所有人的仙人。

    他不会觉得云真人是真的意志消沉。相反,云真人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

    但这些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事。

    他准备继续套话,王二关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口,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起人生的道理:

    “林守溪,我知道你命大,那天从崖上摔下去也没能将你摔死,但运气只是一时的,没有人能一帆风顺下去!”

    “那天从崖上摔下去?”林守溪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哪天?”

    王二关嘴巴半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林守溪猛然明白了什么,他注视着王二关,冷冷发问:“洛书在你手里?”

第四十六章:书剑恩仇

    当初旧世界中,百足白须无头鱼与百鳞百眼四脚蛇负书而出,开启了修真的时代,魔道之争也由此而来。

    道门认为修真为不可逆之天命,理应顺天而为,魔门则认为这是邪神入侵的手段,是骗局,应当废止。

    两派斗争了六十年。

    洛书为魔门所得,是道门心心念念想要争夺之物,师父临死前将它交给了自己,他发誓会以命保管。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发现洛书不见了。

    他一直怀疑是云真人取走的,为了确认此事,他甚至还骗了孙副院,说自己的修行秘籍就在云真人手中,当时他希望孙副院可以生出贪念,去试探一番,帮他确认洛书的下落,可之后再无音讯。

    如今转念一想,若云真人真拿了洛书,或者对它有兴趣,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他大可以将真言石塞自己手中,问个究竟。

    但云真人什么也没有做。

    洛书与河图是记载修行秘籍的书,与一般的秘籍不同,拥有灵脉的人只需触碰它,就可得到一套完整而精妙的吐纳真气之法。

    师父也评价过这件事,说锻体炼骨尚需数十年苦功夫,但自河图洛书出水之后,修真这样的神仙事却是碰一碰书页即可,这太过轻而易举,所以绝不正常,那撰书之人是唯恐他们学不会修行!待万民成仙之日,便是邪魔入侵之时。

    如今见到人为了修妖,给野兽灌入神浊的手段后,林守溪对于师父的话语更坚信了几分。

    他必须寻回洛书。

    林守溪注视着王二关,眼眸中冷意不退,盯得这小胖子直犯怵。

    “洛书?什么洛书?你在说什么呢?”

    王二关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但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这个问题突兀劈来之际,他眼底的慌乱已如暗室中乱晃的烛火,再明显不过。

    林守溪没有为他解释‘洛书’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盯着王二关,继续道:

    “你们在孽池说的秘籍就是它吧?古庭的时候,你为了拉拢纪落阳,偷偷将洛书分享给了他,所以第一夜的时候,纪落阳明明与你争锋相对,但之后你们却突然成了朋友,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对么?”

    “你,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王二关咬着牙,严厉地问。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推断了一番……

    他与湛宫剑都是在悬崖下被发现的,按理来说,待云真人来到神坛,将昏迷不醒的他从悬崖下捞起之后,他们是绝对没有机会在云真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的。

    所以偷取洛书这件事应发生在云真人到来之前,那时候的他,应还在神坛之上!

    先前他只知道自己摔落神坛,是小禾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发现了他。但为何十多个少年少女,只有他一人在神坛之下?

    现在想来,这中间还漏掉了一件事——有人将他推下了神坛!

    “原来我不是不慎摔落,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林守溪不理会王二关的装疯卖傻,幽幽开口,“是谁做的?你?纪落阳?还是……你死掉的哥哥王季?”

    王二关脸色越来越煞白,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林守溪又猜中了。

    古庭中,他被重伤未愈的林守溪瞪过一眼,那时他就吓得不轻,此时林守溪重归巅峰,王二关被迫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好似在盯着一池幽蓝潭水,随时会有怪物跃出将它拖入池中绞死。

    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步步后退,鞋跟撞上桌脚,他身子一震,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谁?”林守溪步步逼近,继续说,“没有人可以保你一辈子,此去王家万里之遥,你的家族帮不上你,继神大典之后云真人也会弃你如敝履,神侍归根究底只是奴才,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死活。”

    王二关咽了咽口水,颤声说:“林守溪!你不会觉得自己只言片语就能把我吓住吧……”

    王二关想壮壮胆,却是壮不起来,他不由回想起过去对林守溪的冷嘲热讽,如今看来,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果然没一个好人!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想通了一点后,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越早醒来的人修为应该越高,我重伤不愈,小禾自封修为,剩下的人里,你的天赋根骨是其间佼佼者。”林守溪看着王二关,问:“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我说了不是我!”王二关大吼。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双唇紧闭,身体直打哆嗦,最后冷冷道:“哼,我王二关可不是大傻子,身怀秘密的人,秘密说出去后就没有价值了,这样才更容易死,我若要保命,应当什么都不说才对。”

    “嗯,你很聪明。”林守溪点头,说。

    王二关骄傲地点头。

    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里,他听到有人夸自己,依旧觉得挺开心的。

    “我可以既往不咎。”林守溪忽然说。

    “又想骗人?”王二关说,“我可不是小禾,不会被你美色骗住,你这人看着实诚,实际上谎话连篇,鬼都不信!”

    林守溪诧异,心想这小胖子看人还挺准的……

    “我是认真的。”林守溪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王二关下意识问。

    “把洛书还给我。”林守溪摊出了手。

    他已大致猜测到那天神坛上的场景,应是有人率先醒了,看到了满地昏迷的少年少女,那人起了歹念,打算搜罗财物杀人抛尸,而自己这张脸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招人妒恨,便首当其冲被扔下了悬崖。

    自己被扔下去后,恰好又有其他弟子苏醒,杀人抛尸的行为被迫中断,于是他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当然,这只是猜想,王二关若不愿说,他永远也不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人凶手或许是王二关,或许是纪落阳,或许是已经死掉的人……这暂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让洛书落袋为安。

    “我不会因为你的偷窃而记恨你,相反,我会感激你替我保管这么久,你以洛书拉拢了纪落阳,可以再用它来拉拢我,洛书上的心法你们应该都已学成,那本书于你来说已没有价值。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为了让王二关相信自己知恩图报这件事,林守溪举例道:

    “当初我知道小禾救了我以后,我教了她剑术,教了她武功,在孽池中时也处处以命护她,你们应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的小禾可还没有展露真容与身份,我并不贪图什么的……我是个好人。”

    林守溪话语平静,听上去有理有据。

    王二关动摇了,他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神色变幻。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请你相信我,我并不追究谁要害我,我只想要那本书。”林守溪诚恳道:“哪怕它已遗失也没关系,至少告诉我在哪里遗失的,我依然会感谢你。”

    林守溪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压迫感持续不断,林守溪的每一字都像是加在秤上的砝码。

    在这个风雨涌动的时期,多一份友谊总是保障,哪怕这友谊是虚假的。

    林守溪看上去确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

    最终,王二关颓然坐在椅子上,心中天人交战,轻声嘀咕:“原来那本书叫洛书啊……”

    这是变相承认了。

    林守溪也松了口气。

    先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落崖’这个念头,但猜测只是猜测,他以此质问王二关不过是唬唬他,不曾想这小胖子这般沉不住气,直接被吓得露出了马脚。

    “可以将它给我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抬起头,他看着这张平静而俊秀的脸,心中忽地燃起了火,那是怒与妒交织的火焰,他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瞪大眼说:

    “林守溪,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真以为你什么事都能猜到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想错了一件事!”

    王二关面容癫狂,他被林守溪处处压制,憋屈无比,此刻他忍无可忍,打算指出他猜想中的错误,以此来汲取微薄的自尊,从中收获一种满足感!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出真相。

    林守溪知道他冲动了,他也必须抓住这种冲动。

    “我的猜想怎么可能有错?”林守溪故作倨傲,以此激他。

    “错了就是错了!林守溪,你也有愚蠢的时候啊!”王二关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那一天……”

    话说到一半,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忽然打开。

    二公子走了进来,一身衣袍斑斓华贵。

    林守溪已及时潜藏在了衣柜后的阴影里,敛去了所有的气息。

    二公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王二关飞快冷静了下来,他仓促行礼,问:“公子,你怎么突然……”

    二公子却是连忙摆手,他神色慌慌张张,“救我,救我,救我……他要杀我……”

    “谁要杀你?”王二关立刻问:“该不是小禾姑娘又大开杀戒了吧?”

    除了小禾还有谁会要杀二公子?

    他生怕二公子口中蹦出一句‘是林守溪要杀我’,那可就是活见鬼,要直接吓死过去了。

    二公子没说林守溪,但他的话语依旧很吓人:

    “云真人!是云真人要杀我!”

    ……

    王二关安抚着他的情绪。

    “云真人要杀你?”王二关疑惑不解。

    “没错!”

    “那……公子怎么还活着?”王二关好奇道:“公子是施展绝学,逃出生天了?”

    “不!他放我走了!”二公子颤抖着说。

    “放你走?云真人要杀我,又怎么会放你走?”王二关更困惑了。

    “你什么意思?你巴不得我死是吗?”二公子勃然大怒。

    “……”王二关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林守溪面前傻乎乎的小胖子,在二公子面前却机灵得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王二关让二公子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冷静些,然后慢条斯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慢慢与我说,不要心急。”

    二公子以手指蘸了点水,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整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二公子在自己屋中赏弄古玩,云真人敲门进来,与他聊了一会儿,聊的是老家主和大公子的事,然后宽慰了他几句,劝他好生努力,以后不可再玩物丧志,之后云真人就离去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王二关摸不着头脑。

    他不觉得这个过程有任何古怪之处,甚至因为整个叙述过程太过无聊,他险些睡了过去。

    “你不懂!”二公子神秘兮兮地说:“以前云真人可从未主动来找过我!”

    除了大公子与家主,整个巫家就没有云真人看得上的人。

    “嗯……家主与大公子都死了,你是这一代唯一的公子,云真人来寻你……也没什么奇怪吧?”王二关斟酌道。

    “不!”二公子说:“他想杀了我!我能感觉出来,他和我聊了这么久,是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动手!我能感觉到……我差点就死了!”

    “……”王二关心想,云真人杀你比杀鸡还简单,要什么犹豫?

    “对了!我还觉得云真人被下咒了。”二公子严肃地说。

    “云真人怎么可能被下咒?”王二关越听越觉得离谱,“他被下咒他自己不知道,倒让你看出来了?”

    “当局者迷啊!”二公子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恐惧道:“我还看到一只青色小鬼从他肩膀后探出脑袋……但我没敢告诉他。”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疯了。

    家主与大公子死是狂风吹不去的乌云,它笼罩头顶,成了二公子永远走不出去的阴影,在这样的阴影里,他飞快被逼疯了。

    但二公子却很希望说服王二关。

    他不停念叨着云真人要杀他,眼中的恐惧像是不断晕开的墨水,越来越污浊。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也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一个比一个愚蠢,生下小禾怕是花光了巫家所有的运气。

    正当林守溪想寻个办法悄然离去时,二公子又大叫了起来:

    “对!剑!云真人换了一把剑,他没有背那把木剑!他想刺死我!”

    “……”王二关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杀我!!”二公子撕心裂肺地大喊。

    “公子累了,我扶你去休息吧。”王二关叹了口气,扬起手掌,似想将他劈晕。

    继神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他只想快点熬过去。

    掌刀还未落下,身后的柜子忽然炸开,林守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掠门而出,化作一道黑线,飞快消失在了阴雨之中。

    “你……你屋子里有人?”二公子震怒:“你想害我?”

    王二关掌刀劈了下去,二公子晕了过去。

    他望向门外,看着林守溪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发疯了?”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在发疯,但二公子看似疯癫的话语却给了林守溪极重要的启示。

    二公子提到‘剑’的时候,一个细节电光火石地闪过脑海,寒意涌起。

    他想起了剑阁中记载的,这柄剑的来历……

    林守溪飞快跳下高楼,足踩石板,屈膝一跃,身影劈开雨线,转眼掠至小禾的楼下。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楼,脚步声惊动了刚刚入睡的小禾,小禾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还未训斥什么,门就打开了,林守溪闪身入屋,飞快将门掩上,目光与小禾惺忪的睡眼对上了。

    “大半夜的闯我房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见色起意准备以下犯上了?”小禾双臂抱胸,幽幽地盯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是假正经!”

    若是平时,林守溪定会回讥几句,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这个闲心了。

    “那柄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说。

    “什么剑?”小禾未睡醒,还有些懵。

    “夺血剑!剑阁的记载里,夺血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重复道。

    窗虽已关上,外面的细雨却似涌入了眸中,化作寒冷的雾气在心底淌动。

    小禾愣了愣,接着,她飞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按在大腿上的手将被子捏紧,珍贵的布料被绞出了缕缕皱纹。

    “夺血……夺血……”她轻声呢喃。

    剑中藏有血妖,可吸人精血。

    所谓的夺血,不就是夺人血脉之意么?

    云真人这等仙人在巫家隐忍百年,又怎会是真的只为报答一份恩情?

    窗外雷光亮起。

    天地分明的瞬间,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向外望去。

    雷光一闪即逝,但他们依旧看到了……木格子门上赫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雷声迟迟而来。

    云真人已至门外。

第四十七章:神血入髓

    云真人立在门口,睁着左眼,黑色的道衣微沾细雨,于风中飘拂。

    炽白色的闪电撕裂黑夜,将他背负的夺血剑照得明亮。

    他看着眼前的纸拉门,听到了其中微微响起的对话声,有些疑惑,心想这对小夫妻第一日就同房而住,干柴烈火至此了吗?

    不等细想,木格棂微颤,一道杀意如刀锋划开水面,干净利落地从门缝之间此处!

    他想要拔剑,可两柄剑却率先刺破木门,化作白亮雪光,划出惊艳的弧度,直逼脸颊而来。

    云真人神色微变,他被迫中止了拔剑的动作,袖子一荡,真气涌入袖中,衣袖被吹得鼓起,似雄鹰亮出翼展!

    双袖罩向两人,袖中似有人擂鼓,雄浑的神意传出,与剑气相撞,倾泻的神意震碎了雕花的木栏,震开了飘摇的夜雨,震断了那两柄剑上的杀意。

    一剑结束,木门粉碎。

    两道黑色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他们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法,凌空刺来,被那双袖拍散的杀意再度于剑尖凝起,化作两粒白芒,白芒接近云真人,转而大放光明。

    云真人拔剑的动作再被中断。

    他沉了口气,缓缓挥转双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拖出了绵长的残影,不偏不倚,恰稳稳当当地顶上那两剑。

    袖中,他苍白干瘦的手臂探出,双手却是如钢似铁,他一手以拇指顶住剑尖,一手以两指夹住剑锋,纹丝不动。

    真气在三人之间剧烈拼耗,发出毒蛇振尾般的嘶嘶声响。

    林守溪与小禾咬紧牙齿,两剑全力下压。

    脚下的木板跟着开裂,云真人被两人压得身子倒滑,他想要止在栏杆边缘,却未能止住,栏杆彻底粉碎,他竟被这样斩出了木楼。

    两柄剑追了上去。

    剑锋即将交会,木楼之外,云真人身影却鬼魅般消失,下一刻才出现在了楼下的长街上。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跃下高楼,跳上街道,一左一右立在云真人两侧。

    云真人冷漠地看着指间渗出的血迹,风轻云淡地将它们振去。

    伤口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方才它们的交锋不过刹那,但云真人知道其间的凶险,哪怕元赤境都有可能被这两人斩杀当场。

    但他是仙人。

    见神境的仙人。

    “你们知道我要来?”云真人问。

    来到这座木楼之前,云真人先去了三小姐那里,三小姐疯疯傻傻,不似人样。他又去了二公子那里,二公子唯唯诺诺,形如走狗。他对他们两人都起了杀心,犹豫许久,最终却都放弃了。

    镇守之神不愧为神明,过去三百年,巫家始终血脉不显,直到这一代的几位公子小姐才终于显现出容器的本质来,哪怕是三小姐与二公子那样的货色,他们身上展现出的血脉也是珍贵的,只可惜他们耽于享乐,只想着有朝一日凭空获得无上的力量,导致至今为止修为平平。

    但这种力量与他们本人无关,这是血脉的恩赐……它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神器一样。

    神器是可以夺走的。

    抢夺血脉在很多修道者耳中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剑中的血妖可以做到。

    他只需要杀一个人,吸干他的血脉,就可以得到神明传承。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云真人已在这大湖之畔守望了百年,按理来说,他应该做出最妥当,最不易出意外的选择。

    况且他早已决定,自己要杀的是二公子或三小姐。

    但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心烦意乱的,他闭上眼,就觉得有只小鬼在挠自己的心,那只小鬼仿佛是无形的魔,不断地逼问着他,问他是否甘心一直忍气吞声下去,问他究竟还有没有仙人的骄傲与尊严……

    他也越来越觉得,将这柄从云空山偷出的剑刺入三小姐与二公子的身体里,无异于以仙剑屠宰猪狗。

    这是对这柄剑的羞辱,也是对他的羞辱!

    他是仙人,他本以为自己心早已古井无波,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骄傲,这种骄傲在他眼中是愚蠢的,却令他无法摆脱的。

    ‘恰逢心魔发作么……’

    这是云真人唯一想到的解释。

    最终,他选择来杀巫幼禾。

    似乎只有将巫幼禾杀掉,他才能将自己丢失的尊严拾起,给自己的百年隐忍一个满意的交代。

    云真人从不认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刺杀,相反,哪怕他的境界足以碾压他们,对于少女体内的白凰血脉,他依旧有着忌惮。

    林守溪与小禾也没有让他失望。

    方才交锋的三个回合里,他竟被一度逼得拔不出剑。

    云真人叹息,叹息中透着疲倦与悔意,杀死二公子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悔意一闪而过,他既然选择了出手,自不会再后退半步。

    长街上,林守溪与小禾立在两侧,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他们黑衣如墨,长发飘舞,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云真人却不去看他们,他望着虚无的夜,喃喃自语:“你们可知何为仙人?”

    这是他的自问自答。

    他的左眼燃烧起了神圣的金光,金光无垢,随着它的亮起,一个身披残甲的古老神将之影在身后浮现,将他的黑衣笼罩。这是他从苍穹拔下的神魂,此刻,这具古代残存至今的魂魄成了他的盔甲!

    云真人没有做任何隐藏,直接开启了仙人境。

    林守溪神色凝重至极,他料想过自己与他早晚会有一战,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且这般突兀地在这个夜晚发生了!

    他盯着那个金色甲人,如临大敌。

    甲人给人的第一感唯有一字——稳。

    这种稳重感如将军镇于帐,君王坐于殿,金光纯粹无半点杂质,仿佛流动着金色琥珀,将云真人的身影映衬出神圣的质感。

    林守溪体内的黑丸全速逆转,真气贯透灵脉,充盈全身,他双手握剑,开始狂奔,每一步都将足下青砖踏碎!

    数步之后,林守溪猛然跃起,干脆利落的剑弧于黑夜亮起,砸向长街!

    “仙人,为一人一山也,此山为神,人倚山靠峰,自也稳如山岳,凡人剑上的薄光微露,又如何能撼动世上真正的山峰?”

    云真人轻声说着,好似吟哦,林守溪一剑劈来,气势磅礴,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竖起右掌,举重若轻地推出。

    凌厉的剑光遇上他的手掌,化作了洋洋洒洒的光点,寂寥飘坠,云真人手臂一屈一送,林守溪挥剑而来的身姿直接不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拽着,狠狠地砸回了街上。

    林守溪勉强双脚着地,却是被推着不断倒滑,足下石板尽碎,犁出了两条深深的沟壑。

    他止步之时,身子几乎在街道另一端的尽头。

    一击即溃。

    林守溪如今大致是玄紫境,与云真人相隔三大境,这三境的鸿沟根本无法弥补!

    小禾同样踏步挥剑,斩出一道惊艳剑光,试图将那金身劈出裂缝,但云真人同样摇首,依旧是轻描淡写的隔空一掌,剑光还未完全成型便被拍了粉碎,这股距离向前推去,将小禾娇小的身影击飞,撞入了一面墙壁之中。

    墙壁碎裂,堆积在少女身上,宛若一座坟。

    依旧是不堪一击。

    云真人看着那碎墙的方向,手抬起,准备拔剑,他的身后,剑鸣声又起,那是林守溪的第二剑,剑招变了,凝练的杀伐之意如银瓶乍破,其中竟隐隐蕴含着某种古代流传至今的气息。

    若是平日,云真人会如猫玩弄老鼠一般与他周旋一会儿,但明日就是继神大典开启之日,他不想再生什么差错,所以选择以绝对的境界优势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将他们的底牌全部逼出。

    林守溪的一剑几乎是撞来的。

    “若只有这点手段,那你们可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了。”

    云真人探出衣袖,施的似是散手,这一记散手宛若云中捉雀,空灵玄妙,却是隔空拿住了那飞速刺来的剑尖,他推出两指,向下缓缓一按。

    真气在两人之间炸开,这一次,林守溪再无法止住身形,一路飞退,直接飞过长街尽头,撞破一面院墙,砸入一座小楼之中。

    这便是仙凡之别。

    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巨大了……

    云真人觉得索然无味。

    我回想着林守溪先前的那剑,试图从中咀嚼出一点余韵来,余韵未能寻到多少,他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林守溪手上那定情信物般的红绳不见了。

    小禾有两条红绳,一条绑在自己腕上,一条送给了林守溪。

    杀大公子的那夜,她解开了自己的绳。

    红绳……

    云真人一边想着,一边望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眉头一蹙。

    小坟头般埋着巫幼禾的墙壁碎片平整了下去,这说明下面埋着的人已在悄无声息间消失了。

    “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么?”

    云真人的兴致重新燃起,他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过街道,皆没有寻到小禾的踪影。

    他心生警觉,鬼使神差地抬头。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今夜下着雨,怎会有这般明亮圆满的月?

    那根本不是月,那是一道垂空而落的剑,剑气宛若圆柱。

    轰!

    烟尘腾起。

    另一半的长街于此刻破碎,两侧的墙壁也残缺不堪。

    云真人退了数步,他先前停留之处,金屑飞舞,那是一些被斩碎的神灵之魂。

    似有人于夜空撞动古钟。

    古老的吟诵声在楼间响起,于黑夜中涟漪般扩散,宛若有不可见的生命于虚空中发出低沉的吟诵。

    少女立在中央,足尖垂向地面,却与地面有着一向缝隙。

    她是悬空的。

    人修妖者可妖化。

    白凰为神,她融入了白凰髓血,亦可神化!

    黑衣的少女睁着苍白的眼,纤细的脖颈白得惊心动魄,她熔银般的发在黑暗中飘动,宛如炽白色的雷电,那张稚嫩的面容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哪怕是满身杀意也藏入了手中古剑的赤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解开第二重封印,娇小曼妙的身躯在神血中颤栗。

    她似从神话中来!

    ……

    “白凰髓血……”

    云真人长叹,叹息声在夜色回响:“老家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不得之物,竟被你轻而易举地收入了囊中,命也难料。”

    “轻而易举?”

    小禾唇角冷漠地勾起。

    云真人口中的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她而言却是十年积累的痛苦,饮入髓血的那夜,每一截骨头都似被敲开的痛令她毕身难忘,哪怕此时回想,她的身躯依旧忍不住颤抖。

    她轻缓地呼吸着,感受着到那暴戾流动的恐怖之血。

    它是潜藏的魔鬼,给予了自己力量,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的精神稍有偏差就会陷入疯狂,反而成为髓血的养料。

    少女足尖触碰地面,手中的剑刃赤色的剑轻轻挥舞,对着虚空随意地斩切了数下,似在试兵器称不称手。

    激发髓血之力是透支身躯的举动,她也无法维持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少女的白瞳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焰,她挥舞着剑,剑尖在夜色中划过眼花缭乱的线,宛若有萤火虫大小的舞女凌空而蹈。

    雨已落不进这条街。

    林守溪从碎楼断墙中走出时,整条街道都在升温。地上的石板滚烫,飘落的雨被嘶嘶地蒸尽,雾气再起,薄雾里,云真人立在中间,稳若泰山,小禾则高速移动,身影快得看不清!

    髓血充斥了小禾的全身,如那些饮了神浊之后妖化的修行者一样,小禾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吐纳之术、剑术都已变作了不同的模样,许多动作也根本不是人体的骨骼可以做到的!

    这是神化!

    云真人是仙人,但小禾……神明从来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只分了三个等级:隐生、太古、冥古。

    这是显生之卷中的神话三卷,被记录在隐生之卷的神是隐生级,记录在太古之卷中的是太古级,而冥古……据说那一卷中只记录了两位神,一位是苍白之王,另一位连名字都没有,只代号为——原点。

    白凰记录在太古之卷中,但语焉不详。

    小禾解开了最后一重封印时,古老的神似寐千年而醒,在体内咆哮嘶吼,给予她抗衡云真人的力量的同时,也试图将这具容纳自己的身躯都拆解,据为己有!

    云真人与巫幼禾的搏杀震动了整个巫家,许多人想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打斗激起的风却又将窗户一扇一扇地合了回去!

    云真人是一尊压着地面的佛,金光熠熠,坚不可摧。

    小禾则是凌空掠食的雀,她手中长剑由赤转白,半点不怜惜真气,斩出一挂挂气势雄沛的白虹,朝着云真人当头砸去!

    那具金甲神魂被白光笼罩,数度黯然。

    云真人漠然地看着那持剑飞扑的绝色少女,他深知髓血提供的力量是暂时的,她再如何强大也不过十四岁,神性觉醒的那一瞬间虽足够唬人,但与他百年苦修夯实的雄厚基础相比还是差得远。

    只可惜他无法发出声音。

    封锁声音相当于封锁了绝大部分法术的施展,这使得他的力量大打折扣,唯有与她以刀剑决一死战。

    他的金身被数度斩破,左瞳中的金光却没有丝毫减弱,他以指为剑,对空虚刺,剑气便自指间生,吞吐数十丈,并无花哨,只与小禾的剑气当空对撞。

    小禾的剑光被数度击退,一散再散,一凝再凝!

    云真人已许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这些天挤压在他心中的恶劣情绪逐渐消解,他越战越觉得酣畅淋漓,悔意与惫意皆消失不见了。

    但他却也无法真正全心全意的对敌。

    因为暗处还有只烦人的苍蝇。

    长街某一处的黑暗里,一支支劲弩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射来。

    射箭的是林守溪。

    他走出废墟之后立刻翻入巫家的武库,搬出了一张巨大的弩,弩箭如他手臂粗细,本该是数人一同操控,他运足真气,一人拉弦上箭,瞄准了那金光灼灼,不动如山的影。

    弩箭激射,振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啸声,转瞬便来到了云真人的身前。

    云真人双脚扎根大地,本想以守势将巫幼禾一轮接着一轮的剑气彻底打散,于是林守溪的弩箭他躲也不躲,直接分神硬抗,料定它无法突破自己的防守。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虽守得稳当,却也被巫幼禾居高临下地压制,暂时被定在原地,脱不开身。

    漆黑的铁箭跨过长街压来,一支支地撞在那见神境的金神上,箭尖高速旋转,却是刺之不入,最后只可颓然落地,但那铁箭却像是射不完的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拉出了一声声撕裂耳膜的尖锐啸响。

    云真人忍无可忍,他抬起一袖,真气一荡,落在地上的铁箭猛地浮起,被他的袖子卷到一起。

    甩袖,箭齐齐反射而出,巨大的轰鸣声随之响起。

    林守溪及时躲开了,他先前立的位置精密地插满了数十根铁箭,嗡嗡鸣响,那把巨弩也被摧毁,成了崩碎在地上的铁渣木屑。

    林守溪神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废墟般的街楼,又从武库里搬出了一副更为巨大的弩。

    铁箭还未来得及射出,一股冷意却在身后陡然翻涌!

    林守溪第一时间转身挥剑,铮然一声交击,他的身形被撞得后退,刹那亮起的剑火照出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矮小的黑影,他佝偻着背,穿着破麻布似的衣,拖着古朴无光的剑,一双眼睛里却透着精光,仿佛充满了邪性的土地妖精。

    孙副院!

    “你的对手是我。”

    孙副院一手持剑,一手负后,冷漠地说。

第四十八章:寒铁破阁来

    “我想过你会很强,但没想到你会这么强。”

    孙副院静立垂眉,话语如同叹息。

    林守溪的身后明暗交替,那是仙人境的厮杀,长街内外的雨迹被蒸得一干二净,大地如被烈火炙烤过,已烫得常人难以站立。

    这场战斗里,小禾虽进攻猛烈,但云真人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守得很好,他没有做任何冒险,似乎下定决心要以慢刀子的割肉的形式将对方活活耗死。

    涌来的风轻轻托着小禾的身子,让她暂时保持悬空,少女冷漠的面容俯瞰大地,那双瞳孔中的白色却在渐渐变暗,她知道,待白瞳彻底失色,她就会被髓血吞噬,变成失去理智的疯狂妖物。

    她必须在这之前取胜!

    但她看着稳若神山的云真人,心中也涌起了一丝绝望。

    林守溪也能猜测到小禾现在的处境,他虽担忧,却也没有办法分心了,孙副院境界虽远不及云真人,但于他而言亦是劲敌!

    林守溪不想和他交流,直接握剑砍去,他身影飞跃如扑,剑挑起陡峭的弧线,似山鹰撞击峭岩。

    这座并不大的武库之外,战斗一触即发。

    孙副院个子很矮小,但他握剑的那刻,气质却陡然变了。

    这身粗麻布一样的衣服转眼间灌满了真气,呼呼作响,林守溪持剑斩来之际,他对空格挡,拦住了他的进攻,清越的剑鸣声在两人之间激荡,老人露出了遒劲的肌肉,握剑的手颤也不颤,只是一抬,便将林守溪的一剑扫开。

    孙副院的衣裳之下,隐隐泛着红光,那是体内高速旋转的气丸发出的光。

    元赤境!

    孙副院竟也是元赤境的高手!

    意识到这点后,林守溪更觉得棘手,元赤与见神之间虽相差甚大,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半步仙人了,而他撑死不过是玄紫境,能从孙副院手下活下来已算不错,如何又能将他杀死?

    但他必须从这死境中寻出一条活路来。

    ……

    这场惊世骇俗的大战震动了整个巫家,今夜注定无人可以入眠。

    巫家是镇守之神钦定的隐秘家族,实际的人丁并不多,它屋楼虽造得壮观,却是填塞兵器构筑防线,也正是这样的杀器之楼,才将龙尸拦在了白墙之外。

    但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它挑起内祸,兵器无一指向巫家内部,龙尸之乱后,它们耗损严重,更再难发挥作用。

    惊天动地的响声里,成群的鸟类四散惊走,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了巫家之外,原本作为檐角装饰的活鬼鹫也撕开了被铁钉禁锢的双脚,拖着血线受惊飞上了高空。

    至于家族中的人,他们或逃或躲,只觉得轰鸣声如在耳畔,自己随时都要被神仙打架连累,被余波震成一滩滩腥臭血污。

    王二关在屋门外远远望去,神色吃惊。

    他刚刚还在想林守溪为什么和发疯一样往外冲,但这才没过多久,这般惊天动地的打斗就发生了……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王二关心中犯怵,他连前面的栏杆都不敢摸,生怕自己肥胖,栏杆一个不稳断裂,让自己掉下去摔死。

    衣裳华丽的二公子却是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瘫坐在地,也不去看那激烈的打斗场景,只是不停地喃喃道:“你看你看……我没有骗人吧,云真人要杀人的吧……他没有杀我,所以选择了去杀那个女人……云真人是恶人,他是要杀人的!”

    王二关也不知道他是疯是清醒,亦或是疯子反而精神敏感,误打误撞说出了真话。

    巫家风雨飘摇,他自身难保,也懒得去管这个比自己还懦弱的公子哥,他提着衣摆噔噔噔地向楼下跑去,打算先找个远离战场的地方躲躲。

    “你要抛弃我?你要抛弃我?!”二公子大叫着,他甚至忘了自己拥有神侍令,可以操控眼前的胖子,他只顾着大叫:“你留在我身边尚有活路,若敢抛弃我必死无疑!”

    王二关明知那是疯话,但心中依旧犯怵,他咬了咬牙,不理这个疯子,撒腿跑了出去。

    纪落阳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发了一晚上疯的三小姐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傻了,她躲在纪落阳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裳,不停地喊着“救我,救我,救我……”

    纪落阳看了她一眼,瞳孔中难掩厌恶之色,但他还是忍住了恶心,问:“巫家有密室或者秘道之类的吗?我带你去躲起来。”

    “有有有!”三小姐大叫。

    “在哪里?”纪落阳连忙问。

    “我……”三小姐捂着脑袋,嘶声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纪落阳有杀人的冲动,他也懒得去管这个蠢女人的死活,说了句“我去外面帮你探探路后”后便冲出了阁楼,他看着白昼似的夜,知道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

    可他前脚刚踏出门去,三小姐的叫喊声又在身后响起了:“我想起来了!有秘道!这里有条秘道,是通往巫祝湖的,那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逃命用的秘道!”

    三小姐语速极快,她自己亦是又惊又喜,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纪落阳窜出去的身影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在哪里?”纪落阳问。

    三小姐没有回答,她疯狂摸索着自己的身子,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哪里?!”

    纪落阳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温和的语气说,“小姐快说,我带你躲起来,我带你去巫祝湖,明日湖心神居便会打开大门,我帮你或得传承,届时一切就没事了……神灵会庇佑我们。”

    三小姐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她摸索了一阵后哭哭啼啼了起来。

    纪落阳将剑解下握在手中,方便随时拔剑,他的耐心已快耗尽,正当他再次想要抛弃她独自出逃时,三小姐终于又说话了:“钥匙……密室的钥匙我找不到了……”

    ……

    杀妖院的弟子们也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尚且穿着白衣服,焦急地聚在门口等待。

    杀妖院处在巫家偏僻的位置,一时半会倒不会被波及,但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的院子早已名存实亡,他们甚至觉得,今夜就是灭顶之灾了……

    黑夜中,十二跑了回来。弟子们迎了上去,扶着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二也说不明白,只道是小禾姑娘与云真人打了起来,而林公子似乎在与孙副院生死相搏。

    众人心中一紧,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还大。

    “现在怎么办?”十三焦急道:“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大家面面相觑,黑夜中看不清脸,却能感受到彼此近乎绝望的悲观,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番,觉得以他们的能力,恐怕只能给他们好好料理一场后事了。

    几人正死气沉沉地议论着,笃笃笃的声音在雨夜中突兀地响起。

    十三回头一看,吃了一惊,竟是一截拐杖从黑暗中自顾自地跳了过来。

    “那是看门老婆婆的拐杖!”十二认了出来。

    “奇怪,老婆婆的拐杖怎么会在这里?”

    十三确定那只是一截光溜溜的拐杖,拐杖竟然在雨天自己走路,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想伸手去抓那拐杖,结果拐杖比她还灵巧,哒哒一跳,从她头顶直接飞了过去,只是落地之时一个不稳,啪地摔在了积水里。

    十三还未想明白,只见拐杖又从积水里竖了起来,向外继续跳去……方才它摔倒,原来是自己打滑了。

    “这……这拐杖是中邪了吗?”十三喃喃道。

    “你看,连拐杖都知道跑,我们要不也跑了吧!”有弟子颤声提议。

    十二也觉得应该先寻个地方躲躲,把性命保住。

    众人附和。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杀妖院时,一道雷鸣般的震响声再度响起!

    暴雨半歇,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雷鸣,而是真气碰撞发出的声响。

    巨响声中,一道黑影重重地摔到了充斥积水的地面上,一路碾碎石板滑来,水花飞溅。

    另一道身影也从破开的院墙中走来。

    那是个矮小的身影。

    他抬起头,看着聚集在杀妖院门口的少年们,冷冷地问:“你们想逃去哪里?”

    ……

    来到杀妖院之前,林守溪已与孙副院斗了一路。

    更早之前,林守溪已靠着强韧的体魄挨了云真人两掌,再加上连续用弩耗了不少力气,所以与孙副院一经交锋,他就始终是处于下乘。

    无论是天时地利,无论是境界与精气神,林守溪几乎都处在了绝对的劣势。

    这一路上,他被孙副院的气势稳稳压着,一边防守一边逃亡,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及至杀妖院外时,他被孙副院追赶上,一掌拍中后背,令他直接如个破沙袋一般砸入院内。

    林守溪艰难地从雨水中爬起,他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剑尖下垂,支撑起他的身子。

    弟子们瞠目结舌……那勉强着支起身子的,竟是林守溪!

    林守溪背对着他们,众人看不见那惨无人色的脸,却也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他受了伤,伤得不轻。

    “我还当你有什么底牌,不曾想这般不堪一击,怎么?是过去的死里逃生耗光了你所有的运气吗?”

    孙副院冷冷地笑着,他看着那垂死挣扎的少年,摇头道:“真是令人失望。”

    这场他原本以为的恶战,竟成了自己单方面的虐杀。

    “可惜你是神侍,不该死在今晚,否则我今夜就可以用往夜阁里的酷刑将你折磨得生不如死。”

    孙副院知道大势已定,心情明朗了不少,也愿意多说几句:“巫幼禾必死无疑,你必败无疑,只可惜你要晚一天了,不知晚这一天,你们黄泉路上还能不能遇到。”

    孙副院一边冷嘲热讽,手上的功夫也没落下,他抬起掌,隔空一拍,雄浑的真气自掌心荡开,林守溪被一掌击飞,又退了数十丈,直接砸到了院子的一棵木头上。

    砰的一声里,树干震动,从中开裂。

    孙副院失望的神色更浓,“我知道孽池回来之后,你在杀妖院里的人缘不错,可你现在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呢?是想让他们给你求情,还是让他们给你陪葬呢?”

    杀妖院的弟子都承过林守溪的大恩,自听不得恩人被这般言语羞辱,他们齐刷刷地拔剑,对准了孙副院,寒光冷冽。

    “退开!”

    林守溪手按着树,推着自己站起、立直,他黑衣渗血,披头散发,唯有一双眼眸在满是血污的脸上依旧清亮冷静。

    “哦?还有力气说话?”

    孙副院又来了些兴致,他打量着林守溪,啧啧称奇,“不得不说,你这体魄确实很好,方才我那几掌皆是断骨裂髓之威,寻常的浑金境也无法抗住,但你居然还能站起来……”

    孙副院向前走了一步,足下的积水被尽数震散。他是杀妖院的副院长,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立在此处,底气十足,此间的生杀予夺皆由他做主!

    “到时候将你这皮囊好好撕开,剥下,做成副软甲,那样肯定很不错。”孙副院露出了狞笑。

    林守溪靠着断裂的树木站起,他抬起了脸,看了眼孙副院身后闪动的光,光越渐微弱,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了。

    林守溪双手握剑,再度开始狂奔。

    他手中的长剑燃烧起了黑光,仿佛有黑羽烈鸟展开双翅,附到了他的剑上,剑鸣与鸟鸣融为一体,雨水挥洒成圆,黑雀化作如墨的剑气,向着孙副院的头颅削去。

    “终于有点意思了。”

    孙副院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可惜……境界太差。”

    他甚至没有拔剑,只是悍然出拳,一记记拳罡绵延不绝,将林守溪的杀意与剑气一同打散,整座院子都在拳罡的波及之下微微颤动,仿佛地鸣。

    杀意与剑气皆散之后,他最后的一拳便结结实实落到了林守溪的胸口。

    少年的胸口被这一拳直接打得微微凹陷,但不知为何,这个黑衣少年似乎已对疼痛浑然不觉,他咬着牙,剑依旧挥来,只是速度慢了许多。

    呛!

    孙副院再度将剑拔出,撞上这一道剑气,散开的剑风将杀妖院的弟子们吹得东倒西歪。

    林守溪的一剑到此为止,孙副院再出一掌,硬生生撼在他的胸骨之上,林守溪一口真气再度被震散,倒飞出去,又撞断了仅有的几棵大树。

    “还不倒么?”

    孙副院看见他再度从雨水中爬起,神色微异。

    林守溪非但还有力气爬起,甚至犹不放弃,继续朝着他出剑,剑意已是垂死之意,手中剑亦开始作困兽之哀鸣。

    “我看你可以撑到几时?”

    孙副院狞笑,脸上的形容愈发扭曲,他天生是个畸形的侏儒,对于林守溪这等清秀少年有着与生俱来的憎恶情绪,他伸掌抖腕,寒风凝聚掌心,浑然成圆。

    一掌拍出。

    白色的风似蟒蛇过江,瞬间横扫庭院,林守溪矮身横剑去挡,但这掌风太烈,依旧将他掀飞出去,直接砸穿了一座木堂。

    木堂中被困锁的心魔嘶啸不停。

    林守溪再度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抹去了嘴角的血,手臂上绞紧的筋肉刚硬如铁。

    弟子们遥遥望去,不由想起那日小巷之中林守溪站在他们面前双肩如铁的模样,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一齐抽剑斩向了孙副院。

    “蝼蚁。”

    孙副院看也不看,一掌拍出,将弟子们掀翻在地,接着他一步向前,直接跨过了那座困锁心魔的木堂,来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还有力气么?还是说,你中邪了呢?”

    孙副院盯着林守溪,又是一拳,这一拳轰向他的手腕,腕骨震碎,这柄从大公子那夺来的剑坠到了地上。

    孙副院提起两指,指间剑气宛若缠丝,一片雪白,他双指如铁钎刺出,指点林守溪的眉心。

    在他眼里,林守溪已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接下来就该是他折磨与虐杀的过程了。

    林守溪挥肘去挡,气浪一触即发,他再度被震飞,砸入了身后的木阁里。

    那是剑阁!

    孙副院收回了手。

    元赤境杀玄紫境本就犹如捏死小鸡一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先前竟还有些紧张,结果这一战下来,他连剑都没出几次,对方便没有还手之力了。

    他看着大门破碎的剑阁,看着里面乱飞的秘籍经书,踏步入内,再度来到了林守溪身前。

    林守溪躺在地上,看上去半死不活。

    孙副院抓着他肩胛骨的位置,将他拖到面前,看着他满脸血污的脸。

    “留你一日,今日先吸光你一半真气。”孙副院淡淡地说。

    他手指吸盘般定在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开始抽取他的真气。

    “好精纯的真气……”孙副院啧啧赞叹。

    嗒。

    忽地,林守溪抬起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嗯?还有力气吗?”孙副院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有些吃惊,接着,他脸上的吃惊之色变得更浓。

    他感受到自己的真气正在被吸走!

    林守溪不知动用了什么邪功,他的体内像是有颗看不见的气丸在飞速旋转,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真气!

    “真烦人啊。”

    孙副院冷冷说道,正要抽手,一声剑鸣忽然在耳畔响起。

    剑阁中的剑一齐振鸣!

    “给我噤声!”

    孙副院爆喝一声,百剑振鸣之声一同止住,但犹有一剑依旧在嘶鸣,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高亢嘹亮!

    林守溪睁开冷漠的眼,黑丸逆转,藏了许久的真气在刹那之间再度涌遍全身,他本该碎骨的右手不知何时已恢复,钳子般抓住了孙副院的肩膀!

    孙副院的心中寒意涌现,他瞳孔一缩,望向了剑阁的尽头。

    是那把剑!

    那把明明已经被封印了的剑!

    当初林守溪尝试握剑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占据了大脑,令他浑身发冷。

    “给我压!”

    孙副院爆喝一声,他的心魔如有感应,张开硕大的双手,似乎想以力去压住那开始松动的封印。

    林守溪右手钳着孙副院,左手却已猛地抬起,胸腔振荡,他的话语宛若喷薄而出的怒火,雄浑有力,震得整座剑阁都在发抖!

    “湛宫——来!”

    林守溪狂吼。

    百剑齐喑,唯尽头那声剑鸣愈发激烈。

    孙副院第一次生出了退意。

    但他已抽不开身。

    昏暗的剑阁内,银光一闪而过,那巨大心魔还保持着交叠双手下压的姿势,掌背与胸口却都出现了一个大洞。

    “你果然……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啊!!”

    剑光照亮了林守溪的脸,最后被他握在手中。

    咚!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那是孙副院的头颅。

    他脖颈已被切断,整个身体的血都从断颈处涌了出来,直接喷上了天花板。

    林守溪抓着那具矮小的身躯,以吸星大法吸干了他最后的真气,这些真气无法融入他的身体,却能短暂地成为他的武器!

    少年手持湛宫,走出了剑阁。

    剑阁之外,电闪雷鸣,风雨飘摇。

第四十九章:旧神不可视

    带伤的弟子们连滚带爬地穿过破损的木堂,来到了剑阁之前,剑阁像是发生了爆炸,大门已被摧毁,化作了无数漂浮在积水上的木屑,过往珍贵的秘籍此时尽数落入水中,被浸了个头,放置秘籍的台柱大都折裂,一并东倒西歪地横在积水里。

    他们盯着漆黑无光的木阁,以为自己会看到孙副院拎着林守溪走出的情景。

    但他们没有想到,走出来的竟是林守溪!

    他的手上提着柄清亮如水的剑,身后落着颗干瘪破碎的头颅。

    少年的黑裳高高鼓起,像是灌满了散不去的风,这些真气在他周身肆意倾泻,一头湿漉漉的发也被它吹得狂舞。

    林守溪手上的剑不停跳动着,好似久困囹圄的鸟兽一朝出笼,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獠牙与利爪。

    “我没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双膝微屈,纵跃而起,身影转眼落到了屋脊上,他向着远处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身影如虹般在墙壁、阁楼、树木之间的闪跃,向着中间点逼近。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柄剑藏着巨大的隐秘,但他无法细究,只是一心一意于黑夜中狂奔。

    那吸附在身体上的暴戾真气与空气高速摩擦,化作一缕缕雪白飞抛的线!

    在过去的武林里,吸星大法作为知名的邪教武功被传得神乎其神,常有什么弟子修了此法,吸干一个老前辈的修为,一举成为武林中大魔头的故事,但林守溪亲自练过后才知道,每个人的真气冲突太大,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相融,相反,它们相性冲突若是太激烈,还有可能直接导致走火入魔。

    林守溪吸干了孙副院的真气,那磅礴的真气也只可在周身涌动,短暂地成为他的盔甲与利剑,若不及时使用,它会自行散去。

    湛宫在掌中鸣个不停。

    他感受着手中剑的杀气,只觉得自己握的不是剑,而是一束凝作实质的杀意。

    当初在剑阁初见湛宫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它不凡的灵性,隐约预感到这柄剑中藏着强大的力量,他以有心算无心,故意将孙副院一路引到剑阁,他有信心一剑将其重创,从而寻得反败为胜之机。

    但他低估了这柄剑。

    这柄剑染过神血,与他有着冥冥中的牵引,它破空而来之际,莫说是孙副院,连他这个驭剑者都未能看清,只是眨眼之间,孙副院的头颅就被斩断,它太过锋利,以至于颈骨的断裂都没怎么发出声响。

    这柄剑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剑中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林守溪紧握着剑柄,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雨水洗去了剑上的血,澄亮如新。

    雨水焚尽的长街上,小禾与云真人的战斗似也接近尾声。

    破碎的街道上,小禾微微悬立,眼眸中的白芒闪烁不定,似随时要被吹灭的烛火,她盯着前方,原本冷漠的神色已渐渐茫然。鲜血从她的掌心淌下,流过剑的中轴,顺着剑尖一滴滴地砸到地面上,飞速蒸去。

    云真人立在那一头,他双袖破损,笼罩着他的金甲巨人伤痕累累,勉强可辨形状。

    但他真身上并无太多伤口,只是连日的劳累令得他脸色更白,像是具被抽干了血的人偶。

    “差不多了。”

    云真人知道小禾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了,不消一会儿,她就会被髓血吞噬殆尽。

    “这就是白凰髓血的力量么?这就是巫家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力量么……仅仅髓血便是如此,太古年代完整的神明又该是怎样恐怖的阴影啊……”

    云真人忍不住感慨,但他又心生疑惑,按古书中记载,白凰居于星海,遨于九霄,应是至虚无的存在,可它的髓血为何这般暴戾?这,真的是白凰么?还是说,哪怕是最冷寂的神,于人类而言也是极炙热的存在?

    若巫幼禾能迈入浑金之境,那今日死的很可能是他。

    可惜差了一线。

    不过,一个玄紫上境的少女,在解开髓血的封印之后,竟能拥有与自己抗衡的力量,那他若是吞入髓血,岂不是可以直接迈入真正的人神之境?

    他背后的夺血剑像能听懂他的心意,在剑鞘之中摇晃不止。

    小禾握紧了剑,想要挥出,身体却已不听她使唤了,她听到无数的鸟雀在耳畔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她头痛欲裂,甚至有了什么东西正撕开自己的脊椎和肉身,将她一点点蚕食的幻觉。

    她知道,反噬来了……

    一切力量皆有代价,越强大的力量代价越严重,云真人比她预料中要更强,棋差一招便是生死相隔!

    自己要变成妖物了……

    云真人也没有浪费时间,他见到巫幼禾已开始陷入疯狂后,便拔出的夺血剑,剑宛若在血液中浸泡了千年,光芒赤红。

    他正准备递出这最后一剑,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预师的预言。

    那该死的预言……

    最该死的是,其中的一个预言已经应验了……他本有机会阻止,可当时的他并未将那疯婆子当回事。

    “去死。”

    云真人摒去了杂念,将剑递出,剑上血光弥漫。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一记爆竹炸裂似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长街回望,废墟的夜色里,一道身影从那头的铁树上纵跃而来,铁树被压得断折,而他的身影亦快得似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短时间飞快拉近,毫无花哨的一剑当头劈来,裹挟着雷电之威,云真人被迫将剑抓回,回身格挡。

    剑火激溅,剑气四溢,金光被削成细缕,飘散于夜色。

    云真人竟被蓄势而来的一剑逼退了半步。

    一时间,两人的剑连撞了数十下,皆撞得双臂发麻。

    孙副院那废物连个玄紫境晚辈都杀不掉么,还有……他哪来的这么强的力量……云真人心中闪过疑惑与愤怒,接着,他注意到了林守溪手上的剑。

    这一刻,他心神剧颤!

    是那柄剑!那柄弑神之剑!

    剑染上神血之后便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如今怎会握在他的手中?

    难道说他真是那弑神之人的棋子?

    林守溪又一剑劈来,他表情狰狞,肌肉紧绷,大有换命之势。空气撕裂,从孙副院那吸来的真气洪水般泻下,将金甲神明都压得矮了数分。

    剑风迎面,云真人选择了最稳妥的横剑格挡。

    噬人的剑意宛若流水劈上礁石,化作了无数细流。

    林守溪的身影却消失在了面前。

    云真人回头望去。

    林守溪已扑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他那拼死一剑只是假象,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破他的防守,去救巫幼禾!

    云真人喝出一句真言,夺血剑凌空飞去。

    剑已是破空之势,人却比剑更快。

    小禾正跪在地上,抱着双肩颤抖不停,她瞳孔中几乎没有了光,也没有了人性,哪怕是肌肤间流淌出的血液也成了苍白的颜色!

    这皆是妖化的征兆。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来到了她的身前,将那红绳系回了她的手上,他飞快打了个结,猛地拉紧!

    当初她将红绳交给林守溪,便是因为妖化一旦开始,自己都无法控制,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信任的人。

    可哪怕此刻绳子系紧,小禾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好转。

    “无心,寂!”林守溪毫不犹豫,直接以无心咒去与髓血抗衡,夺取她身体的控制权。

    无心咒发挥了作用。

    小禾战栗的娇躯微静了些,但咒好似一条纤细绳索,如何能真正困住神血这般的圣物?

    云真人的剑已逼至身后。

    他以背剑式强挡,挡住了剑却拦不住势,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抱着小禾娇小的身躯,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堪堪止住。

    云真人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他此刻真气消耗剧烈,难以回补,林守溪来势汹汹,若真能一直强打下去,或许有机会破开他的防守,斩开这具仙人之躯,可惜他有需要救的人。

    小禾缩在他的怀中,身躯颤抖,喉咙中发出咯咯的恐怖声音。

    髓血的反噬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严重,暴戾的旧神哪怕连灵魂都不剩下了,血液却依旧任性,不愿待在人类的血肉之躯中。

    数年前,他曾亲眼目睹师父在自己面前死去,骨骼融化,尸体腐烂。

    如今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也要如此死在自己的怀中么?

    怒火烧了起来。

    林守溪一手紧紧箍着她,一手持剑,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湛宫上,向着云真人劈去。

    云真人与小禾恶战,本就受了重伤,此刻薄弱的仙人境金身在林守溪全力的出剑之下不断碎裂,最终分崩离析。一同黯淡的是云真人的金眸。

    没有了神魂金身庇佑,云真人相当于堕了一境,必须以凡体与他正面抗衡。

    但林守溪的真气消耗也同样剧烈,他的黑丸在加速到极限后明显慢了下来,整个右臂也大量涌动的真气灼烧,烫得发红,他大口地喘着气,明显也力所不逮。

    怀中的少女竭力抵抗着疯狂,但也渐渐支撑不住,她的瞳孔渐渐变成了黑色……黑瞳白凰的黑,这是她要被髓血吞噬的前兆!

    小禾没有骗他,解开绳子后的她,是会吃人的。

    林守溪正与云真人拼剑之际,怀中的少女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

    他痛哼了一声,右臂跟着痉挛,力量减弱了许多,被云真人一剑逼退,手上的剑也险些振飞出去。

    “小禾……”

    林守溪看着咬着自己手臂,齿牙尽是鲜血的小禾,一时无言。

    云真人大笑了起来,“让我看看,是我先将你杀死,还是她先将你吃掉!”

    几乎稳操胜算后,云真人冷静了下来,他猛然想起小禾即将妖化,她的声之灵根已不起作用,自己没必要冒险用剑,完全可以直接用更擅长的术法将对面隔空击毙!

    自己说了这么多话,竟忘记了这一点……他恨自己醒悟太晚,也庆幸还不够晚。

    云真人张了张口,开始念动咒语。

    一道道法术当空于虚空中显现,眼花缭乱,逼得林守溪疲于防守,不停后退,最后一丝胜算似也磨灭殆尽。

    他渐渐陷入绝境,小禾却遇到了转机。

    小禾在咬破他的手臂,饮下了他的血后,眼眸中竟开始泛起清明的光。

    他的血液似乎胜过了一切灵丹妙药。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臂,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林守溪来不及为之欣喜。

    他对于法术知之甚少,云真人层出不穷的法术将他弄得苦不堪言。

    他见到小禾在发呆,百忙之中腾出空,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回了自己的手臂上,让她继续吸自己的血!

    小禾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她又吃了几口血,瞳光清澈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螓首,檀口一张,叱了一声:“住口!”

    声之灵根发动。

    云真人的法术被磨灭在了虚空之中。

    但云真人也早有准备。

    小禾开口的那刻,他便竖掌推剑,直接令夺血剑破空而来,刺向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抱着小禾不断后退,但他退得哪有剑快?

    剑紧追不舍之时,云真人消失在了原地,鬼魅般飘来。

    嗤!

    一剑正中胸口,刺开他强韧的体魄,没了进去。

    他终究没能逃开这剑。

    云真人出现在他面前,手掌抵住了剑柄,向前一推,打算已剑将他整个身体都贯穿。

    可剑却未能寸进。

    剑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事物,竟刺之不破!

    林守溪都愣住了,心想自己虽然体魄坚韧,但什么时候能抵得住仙人一剑了?

    他怀着好奇低下头,发现自己被刺破的肌肤下,隐藏着一片漆黑的硬物,这硬物与他的血肉完美相融,竟让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这是……

    黑鳞!

    林守溪豁然明白,黑鳞原来从未消失,只是不知为何融入了他的身躯,他想起了过去在古籍中看到的记载‘佩真龙之鳞,可不惑’……原来如此,自己能够看破诸多常人看不破的幻想,原来皆是这片黑鳞的功劳!

    它始终没有遗失,甚至在这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这又是什么东西……云真人亦无比诧异,但他不是傻子,此路不通,拔剑换个要害再刺就是。

    林守溪却在此刻想到了什么,直接以掌抓剑!

    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涌出,被夺血剑尽数吸收。

    那一夜他喊出咒语之前,便让夺血剑吸了很多的血……

    福至心灵。

    林守溪盯着云真人,一字一顿地喝道:

    “生!呵!死!禁!礼!云真人,去死……”

    云真人皱紧了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这听上去像是一条咒语,可念完之后连一丝法力的波动都没有,更别提声出什么效果了!

    “去死?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么?”

    云真人冷笑了一声,他是夺血剑的主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从林守溪的掌间抽出了剑,准备一剑刺下,挑碎他的经脉,废去一半的境界。

    但也是此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那只无名的青色小鬼又开始挠他的心了……

    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的境界,弑神的剑,胸中深埋的鳞甲,古怪的咒语……这些东西构筑成一个诱人的谜题,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其后的答案!

    他到底是谁?他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也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

    云真人的右瞳是隐秘之瞳。

    很多人都觉得云真人这只瞳孔拥有很强大的杀伤力,但事实不然,他这只瞳孔威力有限,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洞悉!它可以洞悉诸多死物与活物的隐秘,只需一眼,便可直接撬开人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当初他正是利用这只眼睛得到了镇守之神的秘密,从而选择在巫家隐居百年。

    同样,强大的事物伴随着严重的反噬,就像是小禾解开红绳一样,他的仙瞳亦是邪性之物,见光便会苏醒,时间稍久便有可能主动剥离眼眶逃走。

    理性告诉他现在没必要睁眼,但好奇心却像是挠着心的羽毛,令得他抓狂不已。

    云真人怪叫了一声。

    他睁开了隐秘之瞳!

    从第一天见到云真人起,林守溪便好奇这右眼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看见了,看见的一瞬间,他浑身寒毛竖起,头皮亦像是炸开一样发着凛!

    人与生俱来就有对着密集之物的恶心与恐惧,此刻,这种恐惧被彻底勾了起来。

    那是一只眼,眼睛中又包含着无数只小眼睛!形同幼卵的它们挤在一个眼球里,在眼球的表面形成密密麻麻的凸起,它们闪动着,碰撞着,仿佛狭小空间中嗡嗡乱窜的飞虫,云真人缓慢眨眼,每一次眨动,眼皮就要扫过这近百颗小眼球!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林守溪的记忆化作走马灯般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果然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云真人欣喜若狂,一时间几乎痴醉在了这个画面里。

    传说没有错,这个世界之外真的还有世界……那个世界的境界天花板这般低么……魔门……河图洛书……死城……

    暴雨狂流。

    巫家楼顶忽然电闪雷鸣大作,记忆中的雨与之交叠在了一起!

    云真人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座死城,看到了破碎的观音阁……观音阁中隐约站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什么?

    接着,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甚至来不及后悔的事。

    他朝着观音阁中的黑影看了一眼。

    闪电劈落,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的。

    数百颗小眼球倏然狂振,它们宛若蛾虫破茧一般在眼眶中炸裂开来!

    血花飞溅,肉沫横飞!

    云真人捂着眼睛,惨叫声撕心裂肺。

    他直视了不可直视之神!

    咒语应验了,它在死局中找到了唯一生的希望,并把握住了……

    林守溪手持湛宫一挥而下,直接将云真人握剑的手斩断,接着他抓着这截断肢,反手一刺,将它送入了云真人的身体里,先前这具稳若山岳的躯体惨然后飘,被一剑钉在了地上。

    夺血剑的赤光红得浓郁,云真人惨叫着,像是形容扭曲的恶鬼。

    那天暴雨之夜里,林守溪见到的小鬼们从黑夜中蹦跳出来,它们身体黝黑,眼柱凸起,首尾相连,扑到了云真人的身体上,开始大快朵颐地啃咬。

    林守溪剑尖垂下。

    仙人将死。

    小禾也逐渐恢复理性。

    大雨落回了街道,飞快地打湿地面,寒冷再次侵来。

    此时应是子时,在过去的世界里,已是中秋。

    一切似都要随着中秋的到来而沉寂下去。

    小禾却轻轻说了一声:“小心。”

    小心!

    林守溪循着心中的警意抬头。

    他见到了一轮月亮。

    一轮悬在对面高楼屋顶上的月亮。

    不对……那不是月,而是一袭白衣窈窕的身影。

    白衣如月,长剑如水。

第五十章:宿命不可违

    白衣仙子立在高楼之上,雪影修长曼妙,衣裙片雨不沾。

    她的面容罩着一层薄纱,婉约清冷,如墨的青丝梳成简约优雅的发髻,以淡金色的镶玉镂花冠于脑后定着,透着贵气,墨色的长发垂于秀背之上,发的中央用红白相间的发绳系着,打了个灵巧的蝴蝶结,结带两端与那一束长发一同垂落,垂直腰臀。

    似月光罩着金色雕花,雅致与贵意描绘着她的清艳容颜,那双冷冽的仙眸映着大雨中的巫家,幽邃如星海。

    “这般地方竟还有高楼?”

    白衣仙子轻轻自语。

    她出身尊贵,承楚国国运而生,自幼便极美,提亲的书信可以垒成高墙,但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仙,一心问道,十岁那年她独自骑白鹿入云空山,迷失桃林之间,一位白裳女子出现,一手牵着鹿,一手牵着她,走上了云遮雾绕的高山。

    这位白裳女子是她后来的师尊,她成了仙楼的第三位女弟子,令无数人羡妒。

    但不知为何,这位带她山上的师尊似乎不太喜欢她,这些年始终对她冷冷淡淡。

    她觉得是自己尚不够好。

    大师兄与二师姐各自开山立派,有了自己的宗门,极少归楼,如今的仙楼便由她和白祝看管,但事实上是她一人看管仙楼与白祝……

    真仙命灯熄灭,是不小的果,她心怀忧虑,亲自下了云空山的仙楼,踏足这片污浊无垠的土地,她穿行了极远的路,不眠不休,一路上斩妖邪祟物无数,终于翻山渡湖寻到这里。

    茫然的忧色在她眸中拂过,大雨重新变得清晰。

    神山中的修道者一般不会擅自去城墙之外,唯有散修才喜欢冒险寻求机缘,若非真仙残魄于星盘显示了方位,她定是寻不到这里的,毕竟这只是一个湖畔的小小家族,像这样大小的湖泊世上少说有数千座。

    但真正临近此处,见到那蒸干的大湖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一整座湖都蒸发殆尽了?

    她带着疑惑寻到了白雾弥天的湖心,湖心倒是清澈无比,仅有的一片水平整似镜,看不到任何涟漪,如镜的湖水中有一座古庭的倒影,古庭大门紧闭,她尝试了许多方法皆不可入内。

    这是某位古代神明的沉眠之地么?

    仙子做出了简略的猜测。

    上古的历史太过漫长久远,哪怕是圣君所著的显生之卷里也有诸多遗漏的神未被记载,她不知道沉眠于倒影之中的究竟是谁,但从这蒸干一湖的神通来看,那绝对是个怪物。

    希望不要是某尊邪神……

    她自湖心离去,来到了这座群鸟乱飞的古老家族。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中间的大街被撕得支离破碎,两侧院墙尽数倒塌,附近的阁楼或已被摧毁,或被撞得摇摇欲坠。

    她凝视了一会儿,龙尸的气息、邪灵的煞气、一些无名的,隐约熟悉的气息……它们混杂在雨水里,暗暗昭示着什么。

    这个世界存在了太多的秘密,她也不觉得这些有多么新奇。

    她只是来替师门斩断因果的。

    雷电在上空纵横,反反复复,似要将这片废墟般的楼阁点亮,让人看清其间的惨状。

    她却不再看。

    仙子阖上了眸。

    雨丝萦绕如云的襟袖,曼妙的身影与腰后的剑形成一个笔直的十字。

    纤瘦的手搭上了剑柄,轻柔地握住,横拉,这柄名剑自鞘中抽出,剑刃如一泓清水,好似随时都要和满天的雨融为一体。

    她自高楼跃下。

    ……

    林守溪抱着小禾躲到了树的后背。

    他不知来人是谁,更不知她是敌是友,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但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危险的意味。

    小禾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雪发与衣裳皆已湿透,白凰狂躁的髓血已被压了回去,但身体的伤一时半会根本恢复不了。

    “逃。”

    如那日龙尸自山崖与雾间出现一样,小禾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来者是敌。

    林守溪相信她的判断。

    他背靠着树,无声地将湛宫收回鞘中,他一手搂住小禾的肩膀,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少女抱在怀中,敛去杀意与气息,飞快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离去不久,高楼上的仙子便将目光落到了此处。

    她白裙缥缈,动得却快,跃落之时宛若雷光一闪,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那棵断木之后。

    她垂首看向地面,蹙起了眉。

    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这里有一具尸体,但尸体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颗烂得不像样的眼球在雨水中蠕动。

    剑上有火燎起。

    她打算将这颗邪性的眼珠彻底诛灭,剑却亮了亮,似在提醒她什么。

    仙子漠然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仙瞳?”

    她想起了师尊曾与她说过的一桩往事——百年之前曾有一天赋根骨皆不错的弟子拜入山门,但因他年幼时祭拜过邪神,故而山门中人皆疏远排挤他,一位师叔为了考验他的心性,让他去一座山中面壁静修十年。

    这十年静修却令那弟子心灰意冷,他偷了秘籍,叛离了山门。

    师叔前去捉拿,却也内疚,觉得此事自己亦有责任,故而让他自刺三剑便放他离去了。

    但之后,那个弟子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怀恨在心,他骗取了一位师弟的信任,偷走了宝阁中的一件宝物,那师弟也因此被逐出山门,后下落不明。

    宝阁失窃一物,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因为此事,师叔直接错失了成为一代仙楼楼主,坐镇云海十年的机会,故而此事流传很久,令人引以为戒。

    无巧不成书。

    落在地上窸窸窣窣蠕动着的,似乎就是当年被窃走的宝物——仙瞳。

    没想到此行还意外见到了山门的宝物。

    传说中这还是颗珍贵的隐秘之瞳,可洞悉人心之秘,比任何拷问的手段都要好用。

    只可惜这颗仙瞳已分崩离析,成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肉球,然后飞快地腐烂,流失灵性。

    刚刚躺在这里的尸体就是过去山门的弟子么?

    修道百年,他的境界修为决计不低,按理说早已修成了见神境的仙人……此地有人可杀仙?

    她知道自己更要小心。

    女子抬起头,望向断木之后。

    因果的线就在那里,她要将线头斩断!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受到,这或许就是自己成道的契机所在。

    仙子轻盈地跃入濛濛的大雨里,沿路追索而去。

    ……

    一座破损的废楼下,王二关正收拾着细软准备逃跑。

    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救……我……”

    王二关回过头,张大了嘴巴,吓得叫了出来。

    只见一面破墙之下趴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黑裳,衣裳下的身躯被吸干了血肉,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抬着他,勉强撑起了他的身体,干尸般的黑衣人抬起头,露出了骷颅般的脸,那张脸的左眼鲜血淋漓,右眼则干脆是一个模糊的、黑漆漆的血洞。

    他张着干燥发裂的嘴唇,吐着冷气,近乎瞎了的眼望着前方,再次道:

    “救……救我……”

    王二关黑天见鬼,已然吓得不轻,他眼睁睁看那鬼东西往自己这爬,木了半天,忽然惊呼起来:“云……云真人?”

    干尸模样的人艰难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云真人……

    王二关知道云真人和小禾打了起来,但……平日里仙风道骨的云真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先前在楼上看的时候,云真人不还占据着上风吗?

    怎么回事啊……

    云真人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最后的关头,他释放了自己的心魔,伪造出它们啃咬自己的假象,然后利用心魔将自己搬离,飞快逃走……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突然出现的神秘仙子,若非她吸引去了注意力,以林守溪的性格,一定会在尸体上补上数百剑,将他直接捅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体马蜂窝。

    “救我!”

    云真人勉勉强强地支起了身子,他面朝着王二关,声音沙哑得像是一百天没喝水的乌鸦。

    王二关对于云真人有深深的恐惧,他知道,瘦死的仙人也比他大。

    早已习惯了对云真人言听计从的他,在犹豫之后还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他扶起,扶到了身后的破楼里。

    入了楼,云真人没再说话,他合上了嘴唇,像是在调息养伤。

    王二关坐在破楼的地板上,看着外面成片的废墟,听着喧嚣的雨声,心跳始终慢不下来。

    他明明都要趁乱逃了,却还是摊上了这种事。

    这是命运的安排么……该死的命运……

    他心情烦躁,不由想起了很多家族往事。

    王家是望野城有名的家族,靠着兜售法剑和丹药起的家,后来家族大了,老家主得意忘形,做了不少恶事,哪怕每天出门都要以彩墨在额头上写个王字,彰显身份。结果在一个地下的赌场里,他不慎招惹了个丑陋的、乞丐模样的人。

    那乞丐竟是个浑金境的散修高人,整个王家都险些被他修灭了。

    后来很多人都提起过这件事。

    当时老家主被那浑金境的散修拎起,散修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盯着他,蘸着自己的口水,一笔笔地抹去老家主额头上‘王’字的笔画,说:

    “今日,我将你脚打断,你便改姓干,我将你手打断,你便改姓工,我将你头拧断,你就改姓土吧……”

    山野散修无拘无束,他们杀人潜逃,躲入深山老林,纵是斩邪司也拿之无可奈何。

    最后老家主不断求饶,用数年积攒的银钱与丹药,勉强换回了自己的命。

    为了记住这次耻辱,他让之后所有不能修行的子女,名字里都必须带上‘王’的笔画,譬如他父亲,名字就带个‘工’。

    古庭雨夜里死去的王季是他哥哥,王季天生可以修行,这让他嫉妒了很久,嫉妒到以至于那夜哥哥死去,他心中反而有一种扭曲的快感,他假模假样地哭了半夜,脑子里却全是当初哥哥给自己炫耀名字的画面。

    “一年十二月,三月为一季,我是老三,故而叫王季,我这名字,寻常又不寻常,是我爹想了好几天才取上的。”

    “哈哈哈哈……我叫王季,可不叫王三哦,王二关,呵呵,二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哥哥呢。”

    “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废物。”

    王二关……一辈子不能修行的废物……

    “我呸!”

    王二关恶从心头起,他啐了一口,看着外面的暴雨,拳头捏紧。

    同时他又感到愉快,他哥哥死了,因为不是处子之身而死的,而他知道,他哥哥甚至没有与女子交欢过……他哥哥有断袖之癖。

    而他还好端端地活着,非但可以修行,境界还不低,当初令王家高不可攀的浑金境,未来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可不会去学那林守溪藏拙,他非但不藏,还要极尽地张扬!

    他要回王家,要让过去瞧不起他的人跪着磕头!要成为望野城真正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王二关这样想着,那张肥胖的脸竟狰狞了起来。

    接着,他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云真人。

    王二关从不曾想到云真人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但仙人毕竟是仙人,普通人早就死八九百遍的事情落到他身上,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我于云真人有救命之恩,待此事过去,他一定会报答我的吧……王二关这样想着。

    忽地,一个画面鬼使神差地涌入脑海。

    那是孙副院站在云真人面前,模仿预师说出‘你逃不掉的,我在幽冥等你’的画面……他忽然意识到,预师的第二个预言已经应验了,小禾就是那白发女鬼,就是祸乱巫家的根源!

    那么,第一个预言呢?

    冷风灌入破楼,在缝隙呼啸,王二关毛骨悚然!

    他盯着云真人看,脑海中那幕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我在幽冥等你!!

    孙副院的脸在记忆中扭曲变形,那句话却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它仿佛是一句命令,一句指示,于冥冥中告诉了他应该要做什么!

    王二关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云真人微微察觉到了异样,睁开血淋淋的左瞳瞥了他一眼。

    王二关站了起来,说:“真人,我去为你倒水。”

    云真人没说什么,继续养伤。

    王二关倒杯水走了过来。

    云真人颤抖着抬起手,接过水杯,他看着王二关白白胖胖的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戒指呢?”云真人记得王二关手上是戴着枚火器般的戒指的。

    王二关没有回答。

    云真人觉得有些古怪,他抬起头,却见王二关呲着牙,牙齿中咬着枚戒指。

    云真人抬头的同时,王二关将水杯中的水泼到了他的脸上,口中藏着的戒指被真气摧动,射出火焰长箭,精准地击中了云真人仅存的左眼。

    惨叫声在响彻破楼。

    “你……竟敢……”

    不待云真人训斥,王二关已鼓足勇气挥拳而去,直接砸上云真人的脸面!

    重伤濒死的云真人拦住了最初的两拳,但无济于事,王二关已下定了决心,他将浑身的真气都汇聚到了硕大的拳头上,一记记重拳接踵而去,势大力沉。

    恍惚间,云真人见到了一只前所未见的青色小鬼,小鬼对他露出微笑。

    咒……是咒!

    直到这一刻,云真人才后知后觉地醒悟——邪灵给他下咒了。

    他曾对林守溪说过,邪灵对人的侵染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也会中招。

    这是期死之咒的一种,藏自心魔里,不易察觉,也没什么实际的威力,但它却潜移默化地引导着云真人,让他一步步做出最危险的选择。

    悔悟已晚,王二关的拳头不知疼痛地挥来,打得云真人的脸彻底变形,变烂,鼻坍塌,肉凹陷,骨碎裂,左眼从瞳孔中暴突,滚落,惨叫声越渐微弱,最后一拳轰去时,更直接贯穿了他的脸面砸到了墙壁上!

    王二关大口地喘着粗气。

    云真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亲手给云真人送了最后一程……

    他亲手杀了仙人!

    似是心障得破,王二关快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疯疯癫癫。

    关于仙人的死有许多种美丽的说法,但他显然不在其中,人修仙本就是为了对抗世界,对抗宿命,但他还是未能逃过既定的命运……属于他的山峦坍塌了,他从仙变成了人,死掉的人,一文不值的人。

    云真人的断臂无力下垂,残躯上血都淌干了,黑色的道袍看上去就是块裹尸布。

    王二关看着自己沾满血肉的手,盯了好久,他泛起了酸呕感,想要出去将手上的血污洗净。

    雨声里,忽有脚步响起。

    “是谁?!”

    王二关此刻情绪激动,话语几乎是喊出来的。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光而立,黑漆漆的。

    王二关坐在地上,眯起眼辨认了一会儿,终于认清了。

    “你怎么来了……快来,我杀了云真人!我把他杀掉了……以后我们不用担心死的事情了……等等!你,你要干什么?!”

    破楼中,重物落地般的声音沉闷响起,接着戒指滚落,发出清脆声响。

第五十一章:西江月

    小禾微睁着眼,迷惘地看着上空。

    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幽潭,承着天空中落下的雨。

    林守溪抱着她,她亦环着他的脖颈,危险并未退去,它由云真人换作了一个白衣仙子,依旧在逼近着。

    但小禾已感受不到什么紧张了。

    她甚至觉得哪怕就这样死去也不会有太多遗憾。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林守溪的脸,任由雨丝飘入眼中,偏不眨一下。

    林守溪的心还在高速跳动着,杀死云真人几乎用尽了他的手段,他已没有能力再去应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了。

    两人在曲折的屋巷中绕了一阵,皆疲不堪言。

    “她是神山来的。”小禾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看不起这里的一切,包括我们。”小禾想起了她临高远眺的眼神,说:“神山之人大都如此。”

    “她是为何而来?”

    “许是继神大典一事泄露,许是追杀云真人这神山余孽,许是为……大公子。”小禾说:“总之,她绝不会是朋友。”

    林守溪点点头,他亦有同感。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也不确定那白衣仙子有没有追来,倒是伤势已再难压住,率先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刺一样卡在那里。

    “我自己下来走吧。”小禾体贴地说。

    她身子稍稍恢复了些。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坚持抱着她,穿入了一片被摧毁半数的破楼之间。

    雨已没有先前那般大了,温度却越来越冷。

    林守溪想拈一个驱寒的术法,却也抽不出多余的力气。

    忽然,小禾说了一句:“有人死了。”

    林守溪停下了脚步,他望向了一座小破楼,那里有不和谐的血腥味传来。

    林守溪抱着少女走入了小楼中。

    目光所及是满地的血。

    血还未完全凝成浆,其间躺着一具尸体。

    他与小禾同时愣住了——死的人竟是王二关!

    林守溪放下小禾,让她靠在门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尸体面前。

    王二关已经死透,他的脖子上有一个血洞。

    他是被人捅穿脖子而死的,那人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似乎试图去挡了,却没能挡住。

    王二关的境界修为绝不算弱的,但他竟没有还手之力。

    是谁杀了王二关?

    他的第一反应是纪落阳,可纪落阳有这么强么……还是说巫家还有隐藏的高手?

    接着,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尸体。

    身体的脑袋已经被砸烂,糊在了潮湿的墙壁上,断臂与黑袍皆昭示着他的身份——云真人。

    他的尸体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守溪很快意识到,他先前可能利用心魔演戏骗了自己,但不知为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云真人又不幸亡命此处。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二关已死,按理来说,继神大典已不可能顺利完成了。

    林守溪并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只是有些担心小禾。

    小禾靠在门上,目光也向这里往来,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眼中并没有失望之色。

    “镇守之神的力量不要就不要了。”小禾虚弱地微笑:“神明传承与灵丹妙药皆是暂时的,时间才是修行最好的法宝。”

    “嗯。”

    林守溪点点头,柔声说:“若我们都能活下去,以后可以一同使用这件法宝。”

    小禾脸颊上的笑容在风中打颤的花。

    笑意轻柔摇曳,又飞快地淡去了。

    有脚步声自屋外响起。

    她来了。

    她本不会发出脚步声,这声音是故意让他们听见的。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不待他们有任何动作,白裙飘飘的窈窕姿影已出现在了屋门外。

    这位仙子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得辨不出年龄,她的脸颊遮着白纱,仙靥模糊而陌生。

    对林守溪而言,死城好似挥之不去的梦魇,慕师靖白裙挽剑自风雨中追杀而来的场景复现了,他一样身受重伤,一样走投无路。

    但这一次似乎比当时更加绝望。

    当时的自己孑然一身,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所以他可以与慕师靖放肆地搏命,拼却一切。

    但现在……

    他看着小禾蜷在木墙下的娇小身影,她眼眸中泛着水雾,努力地给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湛宫在鞘中低鸣。

    林守溪再度将它抽出,如眸的剑刃清晰映出了他的脸,那张脸令他都有些陌生了。

    他握紧了剑刃,倏尔产生了一丝幻觉……

    隐隐约约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画面,那是一个朦胧的木堂,堂中呈着名剑无数,这些剑不知是真的古老还是刻意做旧,将画面都衬得斑驳,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少女跪在中央,她穿着宫装,看上去很是乖巧。

    她的身前放着一柄剑,小姑娘正盯着这把剑发呆。

    这……这是什么?

    这幕幻觉几乎是凭空浮现在脑海中的,林守溪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有何意义。

    也许只是幻觉吧……

    白衣仙子缓缓抬手,手中所握的长剑泛着微光,微光幻化成仙鹤的模样,柔曼飞舞,落入他的眼眸却是惊芒,将他幻觉般的意识强行打断了。

    她走了进来,四下扫视。

    屋楼残破,尸体冰冷,血流满地,朽骨腥臭……还有两个垂死之人。

    她立在这里,与此间的环境格格不入,好似污浊泥塘中掠过的云影,它看似与泥塘交汇,但倒影只是倒影,它远在上空,超然尘外,不沾片缕污垢。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手上的剑,然后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是你杀了他么?”

    白衣仙子的话语宁静,但林守溪与小禾皆感受到了其中的冷漠与轻蔑,世人常说仙子冰肌玉骨,不无道理,因为这种几乎傲慢的冷漠,本就是铸在骨肉里的。

    小禾注视着眼前的白衣仙子,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杀仙楼之人,你可想过后果?”白衣仙子问。

    “后果?后果与你何干?他是巫家之人,这是我们的家事,巫祝湖亦在山外,不归你们法令限制!”小禾冷冰冰地回应。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俯视着身前的雪发少女,继续说:“真仙之后牵扯庞杂,杀你灭缘是最好的选择。”

    小禾看着她,瞳孔中却没有半点惧意。

    白衣仙子见过许多视死如归的人,她亦不觉新奇,只是淡淡道:“我能看出你血脉不俗,你若因此而觉得我会放过你,是错的。”

    “你们这些仙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傲慢啊……”

    小禾听着她的话语,嘲弄着她的骄傲与自大,在她看来,这些整日口口声声众生平等的仙人,实则早已将众生漠视到了尘埃里。

    这是他们,也恰是诸多凡人对仙人的想象。

    相比较而言,云真人反而更接近真实,或许这也是他自称真人的原因吧。

    白衣仙子不理会她的嘲弄,她眸光冷去,似对一切都浑不在意。

    她的手没入了小禾的雪发里,将她一把揪起,另一手将剑轻拧,横抹而来。

    林守溪当然不会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他方才一直在沉息蓄力,黑丸将身体的真气彻底榨干,化作杀意涌入湛宫的鞘里,湛宫长鸣,与他心神相契,白衣仙子要动手的那刻,他的剑也势若电光地扑去。

    可这样的剑怎会威胁到她呢?

    她几乎是出于对对方垂死一剑的尊重,才飘然回身去挡,一剑将他震开。

    林守溪好不容易聚起的杀意被顷刻撕碎,轰得一声,他倒飞出去,直接砸穿屋楼,从那一侧落到了外面的雨地里。

    湛宫剑亦脱手而出,斜插入一侧的泥土中。

    这个女人很强大,比云真人更强大。

    最要命的是,他与小禾皆已油尽灯枯,根本没有应对她的手段了。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

    剑凭空御起,刺向了她的后背,然后四平八稳地停住。

    白衣仙子伸出手,湛宫便被她隔空抓在手中,剑刃狂振,像是一条被捕获之后不停挣扎的鱼,却无济于事,根本逃不出她的掌心。

    她对于这剑似有些兴致,静观了一会儿,然后屈指弹回。

    剑飞过一个弧度,铮地一声,恰插在了林守溪的颊侧,斩下数缕黑发。

    仙子对于他的挣扎没有任何的动容。

    于她而言,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再次举起剑。

    小禾闭上了眼,等待死亡来临。

    她一点也不害怕,唯一遗憾的只是要与他分别了,她憎恶分别。少女的意识中闪过姑姑飞上高天的影,若世上真有死人聚居的国度,那她们即将重逢……这是唯一幸事。

    林守溪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盯着那仙意盎然的背影,眼中唯有浓烈的仇恨。

    他不相信小禾会死。

    他至今都不知道小禾从没有预见之灵根,所以他固执地相信着,四年之后,他们会真正在一起。

    现在他们陷入了死局,林守溪想不到任何的破局之法,但他觉得总会有的,命运交汇的点中,定会有一线生机种子发芽般破开来……

    “别躲了,快出来!!”

    林守溪看着空洞的天空,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呼唤什么。

    白衣仙子出剑的动作微顿。

    她竟主动放下了小禾,回头望去。

    那是林守溪的方向。

    但她没有看林守溪,而是望向了他身后的天空。

    林守溪感到了冷寂,身体的冷与天地的寂。

    一个灰蒙蒙的衣袍飘到了巫家的上空,悬在空中,好似一块定格在那里的破布。

    “怎么是……她?”

    ……

    飘在半空中的是一个老婆婆,在古庭时,她每日都会来给他们送饭。

    今日,她没有拄起她那标志性拐杖,而是飘在空中,好似一只挂在屋檐下浑不着力的布娃娃。

    林守溪也被震惊了。

    这个老婆婆怎么会来?她……是谁?

    过去在古庭中时,小禾并没有说谎,那婆婆是在服侍了巫家一辈子的侍女,她已经死了,哪怕不死也只是仅剩一气,而那木拐杖倒是生出灵性,每日还带着老婆婆走来走去,假装她还安好。

    若巫家人知道她死了,一定会把她烧掉的……

    她过去的判断也没有错,只是……

    “邪灵?”

    白裙仙子感到诧异,“此处竟还有邪灵?”

    邪灵!

    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明白了过来——是暗黑密室里那头邪灵醒了!

    小禾不知道邪灵是用手段凑够了二十具尸体,但那日无意间瞥见了一眼青色小鬼的林守溪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邪灵应该是将某一种咒语施加到了云真人身上。

    这种咒语在云真人死的时候生效了,他成了仪式的尸体之一……

    至于另一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那无头邪灵。

    它将自己的守卫也献祭充数了!

    邪灵潜入了巫家,附到了这个老婆婆的身上,以此隐蔽自身,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唯有那根与老婆婆最亲近的拐杖意识到了,它脱离了老婆婆的身体,连夜逃了去。

    林守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最绝望的当口,竟是被称为死敌的邪灵突然出现,将这死局撼出了一道裂缝!

    修真者遇邪斩邪,白裙女子作为仙楼弟子,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邪灵。

    她本就没有直接杀死那少女的打算,事关古代真仙,自然要交予师尊发落最为稳妥,她刚刚悍然出剑,也只是想吓出她点什么。

    没想到这小妹妹意志坚定,倒是那恶灵率先沉不住气了。

    “牢。”

    白裙女子默念咒语,对着小禾吐出一字,随后挽剑,飘然落入雨中。

    ……

    她临走前对小禾施展了囚禁之术,但法术没有生效,小禾在关键时刻掐断了声音,白裙女子走得太快,甚至没有察觉。

    林守溪艰难地爬起,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藏在老婆婆身体里的邪灵露出了真容,它脸颊上细长的血管突了出来,逐渐变作了暗河石室中邪灵的模样,破旧的下袍亦在风中鼓起,无数粗长的触手从中探出,如遇水疯长的藤蔓,在狂风暴雨舞动。

    一股精神波纹以涟漪状在巫家上空扩散开来。

    精神涟漪撞入脑海,好不容易爬起身的林守溪险些又摔倒在地。

    他不停念着清心咒,以此对抗这股力量。

    清心咒有着莫名的神效,它像是一个锚点,将飘忽不定的意识暂时禁锢住了。

    林守溪凭借着这片刻的清明回到了楼中。

    小禾依旧靠在墙边,雪发凌乱,眉目透着淡淡的红,这是危险的艳色。

    林守溪为她渡了些真气,小禾轻轻哼了几声,气色恢复稍许。

    “你先休息一会儿。”

    林守溪摸了摸小禾的额头,柔声说。

    小禾先前面对白裙仙子时锋利感消失不见,她柔弱了许多,乖乖地点了点头。

    林守溪飞快冷静下来,他去王二关的尸体上摸索了一阵。

    “你在找什么?”小禾问。

    “一本书。”林守溪说。

    “书?”小禾问:“很重要么?”

    “很重要,那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林守溪说。

    之前他从王二关的口中得知了洛书的下落,但不待他刨根问底,二公子突然出现,意外揭露了云真人的阴谋,小禾的安危远比洛书更重要,所以当时他想也没想,直奔小禾的寝楼。

    他找了一阵,没能找到,又忍着恶心去云真人的法袍间搜寻,试图找些丹药,但他摸索了一阵,只寻到了那块没什么用的真言石。

    快速搜寻无果之后,林守溪当机立断,再次抱起小禾,“我先带你离开。”

    “嗯。”

    林守溪将绵软无力的小禾抱起,他前脚刚踩出门去,天空中传来的强大灵压就将让他意识不稳,单膝跪地,难以支撑。

    小禾娇小的身躯滚落在地,她捂着脑袋,无穷无尽的幻觉涌入了她的意识。

    邪灵皆是精神力层面的佼佼者,而这头邪灵显然比暗室中的无头邪灵强大得多,它已达到了小邪神的级别,哪怕白裙仙子已是见神境仙人,亦如临大敌。

    林守溪与小禾身负重伤,自是难以抵抗那层出不穷的精神威压。

    他们感受到了许多可怖的幻想。

    譬如整个世界缓缓颠倒,屋楼沿着街道滑行,笔直地冲撞向他们,巨大的视觉冲击里,许多灵丹妙药自虚空中生出,林守溪下意识张开了嘴,他与所谓的灵丹妙药立刻角色颠倒,一张大口出现在他身后,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咽下去。

    五感错乱,视觉颠倒,他们双双倒在雨地里,晕头转向,小禾咬着唇,艰难地保持一线清醒,她抓住林守溪的手,搀扶着他起来,两人一道跌跌撞撞地从雨水横流的街面上离去。

    好不容易离开了灵压最盛的中心点,林守溪与她皆松了口气,可精神的波纹还在持续不断地扩散,他们若无法对抗这种力量,迟早会被逼疯。

    “跟我走。”

    小禾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巫家有暗道,可以直通巫祝湖底!”

    神庭即将打开,对于当前的局面而言,那里或许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

    林守溪也分不清方向,只是被小禾拉着手往前跑。

    两人拉着手越过了几条潮湿的道,小禾带着他来到了一座黑色的殿后,殿后有一口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镇守……

    林守溪忽然觉得这两个字于自己而言,寓意似乎不妙。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小禾直接拉着他跳入了井里。

    井里没有水,他们平稳地落到地面,邪灵释放出的精神灵压也淡了许多。

    小禾靠在井壁上,闭上了眼,累得想直接睡过去。

    林守溪也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少女的呼痛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将她的手捏得太紧了。

    林守溪连忙松开了手。

    小禾将小手缩到袖中,她定了定神,开始在黑裳间摸索。

    “找什么呢?”林守溪问。

    “钥匙……井下暗道的钥匙。”小禾说。

    林守溪矮下身子,沿着井下的通道走了一阵,前面果然有一扇门,他推了推门,回身道:“门没关上。”

    小禾一愣,跟了过来,她看着露出一条缝的石门,蹙眉道:“难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也许。”

    巫家遭逢大乱,其他人率先从这条暗道逃走也不无可能。

    门是开着的就好。

    林守溪与小禾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过了石门,灵压感几乎消失不见了,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里一共有十条路,只有一条是通往湖底神庭的,其他皆通往湖壁上的崖洞。”

    小禾伸出手,说:“跟着我走,我识得路。”

    林守溪再次握住了她柔软微凉的手。

    两人牵着手走在石道里。

    继神大典虽被破坏,但神庭似乎是唯一可以躲避追杀的容身之处。

    “在我们家乡,今天是很好的节日。”林守溪忽然说。

    “家乡?”

    “嗯,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我们称呼这一天为中秋。”林守溪话语温柔。

    “中秋……”小禾轻声重复,然后问:“你们会在这一天做什么吗?”

    “会看月亮,会吃一种好吃的饼,会和……亲人团聚。”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沉默了下去,林守溪将手握得更紧些,似乎在告诉小禾,至少他是在她身边的。

    小禾垂下微乱雪发间的小脸,沉默片刻,眼眶却红了。

    “怎么了?”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小禾摇首,看着他手中的剑,她隐约觉得这柄剑对自己有些敌意,她伸出手,抚过剑鞘,问:“这柄剑是哪里来的?它……好漂亮。”

    剑似有灵,听见小禾的夸奖,它发出轻鸣,消解了微弱的敌意。

    “嗯……剑阁中取的,是把难得的好剑。”林守溪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剑不鸣,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牵着手走着,从安静中汲取着珍贵的温馨感。

    走了一段路,小禾轻轻揉着他的掌心,问:“刚刚的门其实是你推开吧?”

    “什么?”林守溪一愣。

    “你其实就是钥匙,对么?”小禾问。

    “我不是。”林守溪说:“这扇门就是开着的。”

    “我觉得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呀。”小禾说。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林守溪疑惑。

    “云真人以真言石问过每一个人,其他人都不是,当时只有你尚在昏迷。”小禾认真地说:“孽池的石门不可能是人力推开的,一定是钥匙发挥了作用。”

    “其他人都不是么……”林守溪也感到奇怪,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钥匙是假云真人的说法,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钥匙的拥有者或许对它有其他称呼。”

    “并非所有人都在场……”小禾想着这句话,垂首沉思。

    活下来的人中,不在场的只有纪落阳,王二关和小七。

    钥匙……林守溪神色忽地恍惚,他想着刚刚开着的暗室之门,生出一种熟悉感。

    他觉得自己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是在……

    死城!

    他很快反应过来——他来到死城的时候,死城的大门也诡异地开着,门锁铁链皆断坠在地!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幽灵般浮现:死城的大门真的是为自己而开的吗?

    还是说,有人先他一步进入了死城,而那人正是……钥匙!

    若死城有人,那他藏在哪里?

    像是雷电灌入大脑,过去忽略的细节在此刻纤毫毕现——他打开观音阁的大门,恰好,门没上栓!

    寒意浸透身躯,与此同时,黑暗狭窄的地道里,林守溪听到了机弦震响的声音。

    雾巷中的那个杀手!

    他与小禾皆身负重伤,力量十不存一,他们来到了安全之地,心弦才稍松懈,潜藏了许久的杀手却陡然出现。

    弩箭射来了!

    “小禾!”

    林守溪大喊了一声,箭步向前,拉住她的手臂,扯入怀中,身子一旋,以背为盾护着她压到了石壁上。

    锐劲的风从后背擦过,撕开血肉,搅烂衣裳,然后斜插入了石壁里。

    林守溪与小禾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身子分开,飞快抽出了剑,立在两侧,各守一方,一边搜寻合适的掩体,一边准备随时截箭。

    但黑暗中迟迟没有箭再射来。

    杀手是放弃了吗?

    小禾知道他没有,因为她的声之灵根可以察觉到前方细微的声音,那人立在黑暗的转角,似乎在消磨着他们的耐心。

    林守溪想出动出击。

    火把点燃的声音忽地响起,前方的黑暗被照出了一寸光明,一个长长的影子拖到地上,从转角处探出来,像是缓缓淌来的水迹。接着,小禾听到了男子的声音,那声音寂寥悠然,像是在吟诵一首诗歌。

    那是她听不懂的言语。

    小禾看了一眼林守溪,却发现林守溪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着抖。

    “怎么了?是什么咒语吗?”小禾连忙问。

    林守溪摇头。

    他能听懂这首诗,而且他也听过这首诗,苏子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来者曼声长吟,声音寂寞缥缈,好似峡谷上空飘过的云,今日恰是中秋,他念的也是中秋词,他掌着灯火,从转角处走出,开始念下半阙: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林守溪一眼不眨地盯着前方。

    转角处,同样穿着黑裳的少年披着长发走出,他念着这首在过去世界里流传极广的诗,徐徐然抬头,望向了林守溪,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纪落阳。

    平日里那些言笑都在脸颊上洗去,他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雨夜,冷峻如孤峭山岩。

    林守溪看着他,良久,才问:“你……到底是谁?”

    纪落阳朝着他笑了笑,彬彬有礼,好似贵家公子,他垂着剑,看着幽暗中的少年,正了正衣襟,神色肃然,终于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不叫纪落阳,我叫季洛阳,王季的季,洛水之阳的洛阳……洛阳是我的家乡。”

    图穷匕见,似剑刺破衣帛而出,露出了峥然锋芒!

    “我是季洛阳……我是……”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天——下——第——三!”

第五十二章:为天下溪

    季洛阳出生在洛阳城一个显赫的宗门里,是宗主与宗主夫人生下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儿子不是畸形就是怪胎,双双早夭,故而他呱呱坠地之时,宗门上下喜出望外,爹与娘也长舒了一口气。

    洛阳是他的家乡,故而以此为命,宗主夫人说他是天神赐给他们的礼物,希望他永远留在洛阳,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当时的季洛阳就知道,自己确实是天神赐下的礼物,正因如此,他早晚会离开洛阳。

    他的成长亦远远超出了父母对他的期望。

    他读书极快,修行极快,与真气亦似有着天生的亲近,几乎没有修习任何心法便可将其吐纳,他被认为是真正的天才,远超几乎所有的同龄人。

    季洛阳对于这些并不惊异,彼岸的旧主赐了他生,这是他生而知之的事,只是他未将此事告知父母。

    离别总会到来,无论说与不说。

    季洛阳自幼便是洛阳城青年俊彦之首,来订娃娃亲的人无数,一些有名的贵人来见他一面都需花上重金,当时便有人戏称,说他比洛阳城所有的花魁加起来都要值钱。

    夸奖也不是一味的,他也曾听见过许多恶语,譬如有人说他是魔鬼转世,吸干了前两个婴儿的真气,克死了他们。也有人嫉妒,说他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罢了,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他从未反驳过。

    他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出生之时,他闭唇不语,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将那汤匙吞入了腹中。

    他就是假云真人口中的钥匙,但他从不称呼它为钥匙,他知道它的真名是‘界河’。

    七岁那天,宗主还带他去见了道门的新门主。

    那位新门主立在重重帷幕之后,遥遥地瞥了他一眼,说他一生皆会为名所累。

    季洛阳觉得她是骗子。

    他从不贪慕虚名,又怎会为名所累?

    直至十岁那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名’。

    那是云巅榜发布的第一年,宗门上下皆在传说此事,母亲卷着一份抄好的榜单来寻他,却是欲言又止。季洛阳接过榜单,展开来看。

    他的名字前有两个名字。

    林守溪、慕师靖。

    第一年,他不以为然,只当是张无聊的野榜。

    第二年,第三年……

    这两个名字始终在他的上头,他渐渐地开始在意,想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们前头,这种念头一旦出现便如飘在头顶的乌云,不落成真正的雨便不会散去。

    但他依旧没有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

    某一夜,他梦见了一座千手观音像,观音像立在一群修罗夜叉之中,面带微笑,慈眉善目,醒来之后他觉得这是一种指引,他离开家族,隐姓埋名加入了佛门。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肉身虽与他人无异,灵魂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需要找到‘我’。

    遁入空门,日日清修,季洛阳最喜欢做的便是坐忘,心诵经文敲打木鱼,如此重复,心中对世界的框架便会被重复的经文冲垮了,他似游于虚空,浑然忘我,常常一坐便是几日,这在佛门中叫做贪禅,但他并不在意,他比谁都贪恋这种感觉,在这样的虚无里,他以为找到了自我。

    直到有一日,他听闻道门女弟子慕师靖要来佛门听首座讲经,本该入水的禅心终于泛起波纹。

    天空下着细雨,佛门明黄色的墙壁上摇曳着枫林的倒影。

    门被缓缓推开,先行走出的是两个样貌不俗的侍女,接着,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从她们之间走过,垂着头,穿着深色的道衣,背着柄木剑,姿态柔弱,面容却比眼前淌过的秋水更冷。

    她出现的那刻,枫林、溪流、佛门、侍女,一切都从视野里退去,绝代风华,不过如此。

    慕师靖不言不语,静坐蒲团,凝神细聆。

    佛门的钟声敲碎了雨,起初声声不绝,随后断断续续,最终戛然而止,首座的诵经声也莫名地断了,因为下面的弟子已无心再听。

    季洛阳不似其他佛门弟子,他入门虽晚,悟性却高,慕师靖虽名不虚传,但他也绝不至于因此就摇曳了禅心。

    于是,那道门少女离去之时,唯他一人淡然起身,负剑而出,从她身边走过,横剑,拦在了枫林溪流之前。

    这是佛门弟子向道门弟子发出挑战。

    慕师靖似未看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他不因忽视而恼,只是全神贯注地出剑,寒光自他鞘中生,剑气截断溪水,斩碎秋风,如佛门内钟声的余韵。

    接着,他看到慕师靖的指徐徐抬起。

    他知道,那是道门绝学神妙指。

    溪水如剪断的玉带被针线缝好,秋风如阻塞的羌笛重新吹奏声响,唯有林中枫叶飘落,坠了一地。

    慕师靖转眼间已经走远,他立在原地,血顺着衣袂滴落,他捡起一片蘸血的枫叶,将其掷入溪流,鱼争相啄食他的血。

    这一日,他的禅心也破了,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只是天下第三。

    他也明白,过去的淡然只不过是身居高位时的另一种傲慢,他从自居的高位跌下,无法再维持这种傲慢,于是他的淡然也跟着粉碎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但秋水枫林之畔,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平庸——这个世上,每一代皆会有许多的天之骄子,他们的出生经历各不相同,却皆堪称传奇,他们风头盛极一时,名声响动天下,仿佛日月坠入人间的光辉,令人无法回避……但也只是一代人,若将时间的尺度拉长,他们这样的天才,甚至不会被记录在修行的史册上。

    与真正的天才相比,他们活成了另一种凡人羡艳而不可得的平庸。

    之后的云巅榜再无任何意外,永远是林守溪与慕师靖在上上下下,自己宛若一条大山前的河流,横亘在那里,后面的人越不过他,他也无法逆流而上,攀上峰巅。

    人们只可望大河而兴叹,见高山而仰止。

    正当季洛阳决定接纳自己的平庸之际,梦中的观音像睁开了眼,他得到了启示,决定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求更缥缈的大道。

    但他不知道,这一天恰好也是魔道决战之日。

    他以‘界河’的能力推开了死城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尽头是一座观音阁,一切都和梦中的所见一样。

    他的手按在观音阁的大门上。

    门后的栓落地,他推门而入。

    也是那时,林守溪与慕师靖先后入城来。

    命运的诡谲让他们在这座暴雨之城相遇,他立在观音像后悄悄窥见了一切,他是那一日死城中不为人知的第三人,开启的城门与观音阁门暗暗昭示着他的存在,可那对宿敌浑然不觉。

    暴雨与闪电撕开了世界的秘密,观音阁分崩离析,浊黄衣袍的神明展露出真容,那对年轻的少年少女在月台上面对着未知的恐怖瑟瑟发颤。

    他立在神明的身后,暴雨与大雾中遮蔽了他的身影,但他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成了这恐怖的一部分。

    之后画面混乱,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漩涡一般的东西卷走了。

    寻道之路从不平坦。

    镇守之神身死,神坛开启,他与林守溪恰被神坛俘获,林守溪受伤太重昏迷不醒,小禾压抑着力量亦醒得很晚……他是最早醒来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林守溪。

    曾经天下前二的高手躺在他的身边,身怀重宝,昏迷不醒。

    他心中陡然生出恨意,佛门之外的枫林是他走不出去的阴影,这是来自于慕师靖的恨,他将它转接到了林守溪身上。

    这或许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

    他搜出了洛书,经过了强烈的心理斗争后,将林守溪推下了高高的山崖。

    推下山崖的那刻他后悔了。

    后悔没有先捅一刀。

    他知道这种行径是无耻的,但这个天下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也没有名节可以败坏。

    后来林守溪被小禾意外地发现,救起,大难不死,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也想过要放下恨意,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是……

    雨夜,云真人离去,林守溪询问了他姓名。

    他给云真人报出姓名时手握真言石,音调上做不得假,可他没有想到,这名字报出之后,林守溪竟没有一丁点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

    密室里,‘天下第三’四个字依旧回荡着。

    待到声音寂去,季洛阳的脸上浮现出悲伤之色:

    “我本以为你会知道我,但……呵,你与慕师靖一样,皆是傲到骨子里的人,云巅榜每年发榜皆会震动江湖,无数年轻弟子为了一个小小的名次争得头破血流,但你们眼中只有对方……我在第三名待了那么多年,你甚至没有记得我的名字。”

    季洛阳笑了起来,笑得病态,声音在秘道中层层叠叠地响着。

    季洛阳……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潜入季洛阳房间时,他觉得如此熟悉了——因为他布置房间时,遵循的依旧是过去世界的习惯。

    “洛书在你手上?”林守溪做最后的确认。

    季洛阳面带微笑,坦然承认。

    “王二关是你杀的?”林守溪再问。

    “是我杀的。”季洛阳看着刀刃上未吹去的血,嘲弄着说:“他要挟了我很久,要挟我将洛书给他,供他修行,要挟我在古庭的时候帮他说话,做他的盟友,呵,我一路虚与委蛇,他还真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他还真以为,他那点境界能有什么用。”

    “他用什么威胁的你?”林守溪隐约猜到了。

    季洛阳没再隐瞒任何事,“神坛上,我是第一个醒来的,我从你身上搜走了洛书,将你推下了山崖,我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呵,没想到你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我杀人抢书的一幕,恰好被王二关看在了眼里。”

    季洛阳笑意扭曲。

    林守溪对他的忽视将杀意强化为了执念。

    可当时,他的杀心被另一件事动摇了——小禾的预言。

    那时他们一同吃饭,旁敲侧击之下,小禾变相承认了她预见的画面是与林守溪的,这说明林守溪可以活到四年之后……他吃不下饭了,脸色阴沉,心中绝望。

    之后他还有许多次杀林守溪的机会,尤其是孽池中龙尸追来之际,当时的他若全力出手,是有能力斩断铁索桥,截断他们的来路的,但那个预言却如此沉重,他犹豫了……他害怕提前暴露自己的杀心。

    季洛阳是相信那个预言的,毕竟当初神坛高崖都未能将林守溪摔死,这已很难用命大来解释,他唯一的托词只剩宿命。

    宿命……

    高楼暴雨,大公子死,巫幼禾纤发如雪,对着黑夜道出了真相。

    他才知道,原来他相信的宿命只是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

    他如遭电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有过那么多杀林守溪的机会,只是都错过了……他忍无可忍,取来孽池尸体上搜来的弓弩,对准了白雾笼罩的巷。

    他失手了,但他没有放弃。

    “是你啊……”

    林守溪同样闭上了眼,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震怒与仇恨暂时埋在心底,他问:“你杀了王二关,继神大典也就被破坏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从不觊觎镇守之神的力量,我自有我的真主。”季洛阳轻轻摇首,“我同你一样,被神坛拉到此处不过是意外,我要传承的是我真主的力量,而非这所谓的镇守之神。”

    “你的真主是谁?”林守溪问。

    季洛阳微笑不答。

    林守溪睁开眼眸,平静地问:“你真的觉得,你能杀掉我吗?”

    季洛阳与他对视,脸上的微笑像是黎明时的月,越来越淡。

    “我知道,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机会,你和巫幼禾都很强,远比我强……哪怕现在你们身负重伤。我应该寻个小径逃出巫家,去寻我的真主。”

    季洛阳长叹,说:“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不能亲手杀掉你,我会遗憾终生,林守溪,你或许不知道,在过去的武林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你,为了能杀死你,诸如吸星大法之类的无数邪门武功被创造了出来,它们各自又不知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你是心魔,你是我们的心魔!我必须亲手将你斩灭!”

    “在古庭的时候,我很多次都觉得,你或许是个不错的人,我甚至想过和你成为朋友,但每次我走近你,我发现我都做不到……”

    “我想杀了你……”

    他不停低语。

    “我想杀了你!我只想杀了你,你是我朋友也好,是我亲人也好,是我仇敌也好,我都必须亲手杀了你!”

    季洛阳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长发无风而舞,冷峻的面容被烛光映着,唯那‘杀’字在暗道中来回作响。

    他乡遇故知,不死不休!

    没有退路了……真正的危险原来一直在身边,但林守溪忽视了,他虽也多次怀疑过季洛阳,但始终没有证实的机会,也没有想到这之后有这般多盘根错节的隐秘。

    如今,命运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到了这里,季洛阳拦在了秘道之前,图穷匕见,如银的剑遥指他的心脏,他无路可退,唯有迎着锋刃往前。

    “他到底在说什么?”

    小禾忍不住插嘴,她是最懵的,因为她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我们在说,嗯……家乡话。”林守溪说。

    “总之,他是敌人,对吧?”小禾只做这一个确认。

    “嗯。”林守溪点头,对她微笑,忽然说:“遇见小禾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开心的事。”

    “别说这样的话。”小禾摇摇头,神色坚定:“以后还会有更开心的事。”

    “更开心的事?”林守溪有些没反应过来。

    “笨蛋。”小禾不理他了。

    林守溪笑了起来,危险降临,他却有一种天命加身的感觉。

    他迎敌而上,已没有心思去使用任何技巧,身躯几乎是撞上去的。

    这是无比粗糙的一剑,但季洛阳却提起了一生从未有过的专注。

    毕身所学的一切熔炼于手中的铁里,他斩出了妙到毫巅的一剑。

    寸许之间,两人擦肩而过。

    铁剑刺穿了林守溪的身躯,喷溅的鲜血挡住了视线。

    季洛阳一震,很快明白他是想用身体锁住这柄剑。

    是想让小禾来杀我么?

    可小禾的伤势比他还要重得多啊……

    季洛阳望向了他的身后,嘲弄道:“你看,你把你的希望都压给了那个丫头,但是她呢?在你扑上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逃走了,她是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鸟!”

    林守溪盯着他,眼眸像是万年不化的冰。

    朋友背义,恋人抛弃,让他这样死去,或许很不错了……季洛阳这样想着,心中却有一丝填不满的遗憾。

    他正要将剑横拉,彻底割开他这副身躯之时,忽有人喊他名字。

    “纪落阳!”

    纪落阳抬头,是一张熟悉的,也是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脸——三小姐。

    “纪落阳要破坏继神大典,你快去阻止!”

    黑暗中传来小禾的声音,三小姐似乎是她喊来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出口等我吗?”季洛阳盯着三小姐,冷冰冰地问。

    三小姐盯着他,瞳孔微缩,张大了嘴巴,“你……你在干什么啊……”

    季洛阳神色愈冷,他恨不得此刻立刻将三小姐杀了,将她的尸体抛下悬崖,可他身上有神侍契约,根本做不到这件事!

    “他是神侍!你将他杀掉,是要破坏继神大典吗?纪落阳,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三小姐又惊又怒,她步步紧逼而来,严厉斥问,也顺手拔出了剑,要去斩季洛阳。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季洛阳没有想到这个蠢女人恰好会摸索至此,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惊动她了么……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先将林守溪杀了……

    他拧转剑锋,想将剑横拉,可林守溪死死握住了他的手,瞳孔中的光死也不肯熄灭。

    三小姐立在后方,伸出双手,大吼道:“神侍!听令!松手!”

    三小姐是一个多疑的人,她心中的虚无永远也填不满,故而一直在拼命地汲取一种满足感,在小楼中时,她便常常用神侍令去差使纪落阳,让他给自己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季洛阳对此恨之入骨。

    但命令喝出的一刻,他的身躯依旧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下意识松手,接着他才发现,那指令似乎并没有传达到自己的身体里。

    瞬间,季洛阳明白了过来:“你不是三小姐!”

    ‘三小姐’露出了微笑。

    林守溪发出了一声喉鸣,短促的喉鸣里,黯淡了许久的湛宫剑忽发异彩,朝着季洛阳斩去。

    季洛阳反应了过来,他闪身躲避,要害处让出了剑尖,但两人距离太短,他的肩膀依旧被斩中,季洛阳痛哼一声,想要回击,‘三小姐’却已飞奔而来,身形如风,脚步无声。

    她的伤比林守溪更重,所以此刻的动作不过是她强提一口气后的虚张声势,但这虚张声势依旧将季洛阳唬住了,季洛阳选择了更稳妥的避让,小禾也放弃了进攻的动作,将林守溪抢回。

    林守溪的生命力顽强得吓人,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了句“走。”

    小禾夺身而过,朝着石道的另一头奔逃出去。

    季洛阳意识到他们想逃,立刻追了上去。

    他们伤势太重,本逃不了多远,但这石道弯弯绕绕很是复杂,季洛阳对地形并不了解,一时间竟被绕了进去,幸好他们受了伤,地上难免会留下血迹,他依旧可以循着血迹一路追过去。

    小禾带着林守溪狂奔着,先前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飞快消耗光了。

    季洛阳越追越紧,前方却有光亮起。

    “我们到了……”

    小禾话音才出,脚步却停住了。

    他们的面前不是出口,而是悬崖峭壁!

    暗道连通的洞穴之外风雨呼啸,似是神庭终于开启,湖中央倒灌出了一些水,原本干涸的湖床被铺上了一层翡翠般的颜色。

    走错了……小禾的心咯噔沉入谷底。

    季洛阳的身影在身后出现。

    她先前利用彩幻羽骗过了他,但这种欺骗只有一次,他们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回过头,眼中仅有的清明映出季洛阳的脸。

    他张了张口,话语虚弱,调子却是铿锵。

    “我叫林守溪。”他说。

    季洛阳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道德经有语,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我叫林守溪,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林守溪平静地笑了,笑得很冷:“下次相见,我会把你……碎尸万段!”

    誓言在湖崖间回响。

    随后,他看了小禾一眼,小禾轻轻嗯了一声,他们抱在一起,一同跳下了山崖。

    如相拥而坠的鸟。

    下方的水流飞速将他们吞没。

第五十三章:梦幻之旅

    季洛阳立在悬崖高处,向下遥遥俯瞰,白浪如帚,将他们坠落溅起的水花磨平,之后这对少年少女再没有浮起,他立着望了一会儿,所闻唯有茫茫涛声。

    山崖很高,水很浅,水中又有暗礁无数,这样下去,几乎必死无疑。

    季洛阳凝视一会儿,不再看,转身离去。

    这一夜里,林守溪已经历了数场恶战,孙副院、云真人、神山仙子、及至密道之中时力气已然用尽,是真正的强弩之末,再与蛰伏许久一朝亮剑的季洛阳决战,几乎必死无疑。

    当然,在季洛阳看来,跳崖亦是必死无疑。

    可林守溪不这么觉得。

    走到山崖边时,涛声入耳,这不是死亡的鼓角,更像是某种呼唤……

    这种呼唤也来自心里,那时白瞳黑凰剑经的耳语,第九重的瓶颈从未如此松动过,仿佛只要他纵身一跃,就能冲破一切,让崭新的剑经如泉水般在体内涌现!

    他抱着小禾酥软的身躯,坠下山崖,时间像被拉得很慢,他能看到小禾飞舞的婉约发梢,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能看到下方的白浪在礁石上拍碎,化作无数细流……师父曾经说过的话再度于耳畔响起: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槃,烧尽骨血,割去其影,终成无量。”

    林守溪的心澄明透彻,本已抽空的黑丸于此刻自转了起来。

    他仿佛回到了幼鸟诞生的状态里,天地冥冥渺渺,尘埃包裹着白云,风沙吹过冰面,烈焰与寒水共存……有心脏在体内跳动着,发出轰轰的声音,这种声音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极致时,声音碎裂,闪电将巫祝湖照亮,也将他的意识从冥想拉回了现实。

    白瞳黑羽剑经第八重与第九重之间的壁障在这一刻破碎,他抱着小禾跳入湖水,也跳入了剑经的第九重之中……

    不!

    这不是第九重,而是传说意义上真正的第一重。

    师父与他说过,每迈入一重就会获得相应的能力,但过去他修到第八重时问师父,为何自己没有获得这些能力,师父表示他也不知……现在林守溪终于知道答案了。

    原来师父一直理解错了,他们所修的不过是‘式’,因为每一式的修炼对于过去世界的人来说已太难太难,所以被误认为是‘重’。

    但真正迈入第九式后,才是白瞳黑凰剑经的第一重!

    第一重的能力恰好是——水!

    汹涌的浪涛裹挟着他奔流旋转,磅礴的自然伟力里,他却从被动者变作了主宰。

    水的声音便是他的声音,水的呼吸也成了他的呼吸。

    他像是一尾灵巧的鱼,拥着失去意识的少女,在水中潜行了一段,随后劈浪而前,逆着水流朝着巫祝湖的中心游去。

    似骏马奔驰于原野,再没有东西能阻拦他们!

    林守溪借助着‘水’的力量,一路无阻地来到了湖心。

    黎明还未降临,湖心黑潮涌动,它们墙立而起,形成了一个弯曲的界。

    没有过多的思考,林守溪抱着小禾,一同扎入了这个界里。

    轰!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眼前的湖水透着清澈的蓝光,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表面毫无波纹,就像面磨得平整的镜子,映出了他苍白的脸和流血的身体,小禾用尽了力气,在他怀中昏睡了过去。

    外面狂风暴雨,巫祝湖的中心却如此的静,好似真正与世隔绝的一隅。

    继神大典已无法继续,但仙山之敌与邪灵依旧激战在上方,季洛阳也未必放弃了追杀,他们无路可去,神的坟墓似乎是唯一安全之处。

    可是神庭的入口又在哪里?

    林守溪下意识地向下望去。

    镜面发出了微光,水界笼罩的镜子之下,浮现出了一个梦幻般的影,似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变作了真实,一株树干扭曲的参天巨木呈现在了镜面中,这颗树木不知道生长了多少万年,粗大得不可想象,它的尽头隐约是一座岛屿。

    林守溪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震撼。

    仙雾缭绕的岛屿出现在了视野里,它在眼中不断放大,放大,好似一整座岛在朝着自己砸过来,令人寒毛都忍不住根根竖起。

    过去的世界里,他虽也听说过海市蜃楼的奇景,但他从未亲眼见过,况且这远比海市蜃楼更加真实,仿佛那座岛屿就建立在这镜面之下,倒悬于整个世界。

    可是……要怎么进入世界呢?

    似有冥冥之物可以听见他的心声,他的疑问才生出,中心的镜面里便有数注流水涌出,一块古旧的石碑就这样被水流托了起来。

    林守溪靠近石碑,阅读上面的碑文。

    “当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祓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碑文下面还有数段他看不懂的文字,林守溪判断,这是其他种族的文字。

    这段碑文用了几十种语言注释,为的是无论进来的是哪一个种族的生命,都能看懂碑文在讲什么。

    阅读完上面的文字,石碑又回落了。

    林守溪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身下的水面忽然柔软了下来,他试探着将手伸入其中,然后抱着小禾一点点没入。

    他进入了镜面里。

    镜面下面是一层薄薄的水,水下是……天空。

    轰!巨大的风声迎面而来,他们忽然从高空坠落!

    蓝色的天幕垂在头顶,白云在身边流动,狂风在他们周身拼命地鼓动,将衣裳与发吹成怒浪。

    先前昏迷了一会儿的小禾隐约睁开了眼,她看着天空与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她与林守溪紧紧拉着手,身体像鸟翼一样展开,从高空中迎着风坠下,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云,下方是岛屿渺小的轮廓。

    “嗯……”她鼻尖发出一声轻吟,“这么高,会摔死的吧……”

    “我们不会死的,我相信小禾的预见。”林守溪说。

    他笃信着这个预言,这是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信念,走得越远,他的信念也就越坚定。

    小禾咬紧了嘴唇,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真是笨蛋啊。”小禾嗔了一句,像在骂他,也像在撒娇。

    “小禾还要抗争命运吗?”

    “我……我才不告诉你。”

    他们不停坠落。

    忽然,小禾闭上了眼眸,下颌微抬,娇俏脸颊上,红唇微翘。

    像是回到了当时的雨街里,小禾忽然停下,踮起脚尖,当时的他后知后觉,这次,他自不会再错过这次了……

    林守溪与她拉着的双手向两侧张开,于是两人的距离也一点点拉进了,小禾精致绝伦的脸颊近在眼前,红嫩的唇美过世间的一切花朵,林守溪咬了上去,衔住了她的上唇,随后他微微下移,生疏地与这吹弹可破的薄唇印在了一起,少女的香唇如此软糯,像是轻轻一咬就会与他相融。

    唇间,又有什么湿滑灵巧的东西悄悄地探来,这像是花瓣中流出的蜜,温润湿滑,却带着出乎意料的柔韧,林守溪无师自通,亦给予了回应,与之纠缠在一起。

    上空之中,他们张开双臂,动情地吻着,像是要吃掉对方的全部。

    迎着狂风与云流下落,岛屿在下方渐渐变得清晰。

    他们向着岛屿坠落,却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相反,他们明明是从高空落下的,可相吻睁眼之后,却发现自己身在湖水之中。

    林守溪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唇,将绵若无骨的少女拥在怀中,靠着对水的掌控力上浮,他游了很久,最后一个猛子扎出了水面。

    他们经历的一切像是梦中才会有的神迹,先前镜面中所见的岛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里亦不晴朗。

    风雨洗刷着孤岛,山壁上的植被倒是被风得茂盛,这与外界成片的污秽荒地截然不同,这里的土地看上去很是肥沃,可供海浪般的森林生长。

    “这是神之域……也叫神界。”

    小禾的唇间吐出了些误饮的水,轻声说了一句。

    “别说话,我先带你上岸。”

    林守溪看着小禾虚弱的面颊,抱着她游到了岸上。

    脚触及坚实的地面,林守溪一下子心安了很多。

    这座岛远比看上去来得大,站在岸边望去,岛几乎是看不到尽头的,前方有着连绵的森林,里面时常会传出怪异的嗥叫声,古旧的石道掩在其中,不知通向哪里。

    林守溪要率先找一个容身之处。

    山路并不好走,林守溪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他只是觉得,若此刻是他一人,那他可能已被疲惫压垮,倒地不醒,但现在他的怀中抱着小禾,于是,身躯的极限便被战胜了。

    他穿行在林间,一次次地摔倒,骨骼像是要断了,肌肉也再感知不到力量。

    小禾浑身冰冷,她在他怀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最后一次昏昏沉沉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置身在一个洞穴里了,外面风雨未歇,寒气逼人,她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林守溪靠在她身边的墙壁上,眼皮不断地往下沉,他已困到不行。

    “林……守溪。”小禾轻轻喊他的名字。

    林守溪精神了些,他看向小禾,露出了笑意,“醒了?”

    “嗯。”小禾想要道谢,但这似乎显得生分,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已置身在了一处山崖洞穴之中。

    终于安全了……

    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问:“小禾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小禾微惊,方才昏迷之后,她确实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预言中四年后的场景。

    仅仅是一个吻便让自己做这样的梦么……身体好热……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这般轻易地,哼……梦中的场景模糊地在脑海中复现,她微摇螓首,亦羞得像找个地方钻进去。

    “你……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小禾强自镇定。

    “因为你一直在喊我名字,还让我……慢些?”

    慢些……小禾心脏抽紧,心想完了……

    “慢些……我们是在赶路,你走得太快了,也不知道等等我。”小禾责怪道。

    “你还一直在说……不要?”林守溪回忆着她的梦呓。

    “你嫌弃我走太慢了,问要不要背我,我说不要。”小禾仰起单纯的脸颊,说。

    “可为什么没过多久,你又哀求着喊……给你?”林守溪好奇地问。

    “我……”小禾咬紧了唇,身躯微栗,恨不得直接跑出山洞,“哼,肯定是你抢了我什么东西,你个笨蛋,在梦里也不老实,就知道欺负我……”

    “你还说那里不可以。”

    “前面有座山洞,你说里面可能有宝藏,想进去看看,我提醒了你。”

    “那……用力呢?”

    “山道尽头有一座石门,我让你用力去推。”小禾一本正经地说着,“许是我的预见之灵根又生效了,提前见到了我们稍后登山的场景。”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可你还说要吃……”

    “你给我闭嘴!”

    小禾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语,她看着他惨无人色的脸,抿抿唇,心又软了,说:“你赶紧睡一会儿吧,累了这么久了,哪怕是钢筋铁骨的身子,怕是也撑不住的了……”

    “嗯。”

    林守溪最后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去,他身子一歪,躺在小禾的大腿上睡了去。

    小禾愣住了,她也不知该不该推开他,只觉得身体更热了几分。

    “你还冷吗?”林守溪闭着眼,问。

    “不冷了。”小禾回答。

    她先前浑身冰凉,冷得像具尸体,此刻却是暖洋洋的,异常舒服……接着,小禾似意识到了什么,双臂抱胸,“你这合欢宗恶徒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啊,我只是喂你吃了东西。”林守溪说。

    “你喂我吃了什么呀……”小禾喃喃地问。

    “丹药。”林守溪半梦半醒间回答。

    小禾放心了下来,接着,她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丹药?”

    “你不停地说冷,我不断给你渡真气也无济于事,便喂你吃了丹药,幸好有用……”林守溪迷迷糊糊地回答。

    “冷?你有驱寒的丹药?”小禾更加疑惑。

    林守溪已然睡着,没办法做出回答。

    等等……

    小禾很快意识到,林守溪身上只有一种丹药,那就是他自己炼的……

    “哎!你给我醒醒!”

    小禾大羞,她去揪林守溪的耳朵,却也不敢太用力。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原来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他怎么……虽然是为了救自己,她不好太责备,可这也……小禾欲哭无泪。

    林守溪就这样躺在她富有弹力的纤长大腿上,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也越来越燥热,手无处安放,最后轻轻落到了他的身上,她五指触碰他的身躯,指尖也跟着热了起来。

    于是她将手指抬起了些,但抬久了手臂酸麻,又忍不住落了回去。

    如此重复,姿势倒像是在给林守溪按摩。

    最后,小禾放弃了抵抗,手轻轻搭在他的身体上。

    不得不说,他炼制的丹药堪称神品,将她体内寒意驱逐殆尽之余犹有余力影响她,她看着少年清秀的脸颊,想起了无数同生共死的瞬间,一路而来的酸楚甘甜在脑海中不住地回放,她胸脯起伏,身躯滚烫,却一动也能不动。

    林守溪在她膝腿上安静睡着,少女眼眸半睁半阖,晕出水一样的光来。

    沙沙的雨声里,海浪冲刷岸滩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小禾靠在墙壁上,腰背笔挺,她咬住了自己的指尖,闭上眼,洞穴外的微光打在她的侧颊上,映出她细微变幻的神情。

    林守溪苏醒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他睁开眼,意识有些恍惚。

    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浑身的疲惫像是冰渣,在暖融融的春光里融化了水,温柔地消逝,他睁着惺忪的眼,捏了捏脸颊下的‘枕头’,紧绷着的‘枕头’带着意外的柔软,他这才想起,这应是小禾的腿。

    他竟枕着小禾的大腿睡了一觉。

    林守溪才一捏完,他就感到了身后传来的杀意。

    他一下子清醒了,霍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小禾靠在石壁上,雪发披肩,秀美的脸颊泛着潮红,她的嘴唇也像涂抹了胭脂,红得厉害,细瓷般的齿咬着唇,迷离的眼神中透着淡淡的杀意。

    “林!守!溪!”

第五十四章:孤屿

    小禾靠着石壁躺着,黑色的紧身衣裳将锁骨包得严实,脖颈处的潮红却是掩不住的,她带着薄汗,数绺雪白的发丝贴着面颊,漂亮的瞳孔里弥着浓浓的雾色。

    她喝了一声林守溪的名字,林守溪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

    “怎么了?”他问。

    小禾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更是羞恼,她质问道:“林守溪!你居然敢喂我吃那种东西,真是居心叵测!”

    “这丹药不是你手把手教我炼制的吗?”林守溪更无辜了。

    “你还好意思说!”

    “况且你醒了以后,我很快就睡了,什么也没做,可见我并没有坏心思。”林守溪认真地辩解着,但不知为何,辩解完后,小禾的脸色看上去更复杂了。

    雪发少女眸光变幻,她纤长的腿儿更收紧了些,向内微蜷缩,手抱着膝盖,又慢悠悠地问:“什么叫什么也没做?你不经过本小姐的同意,就擅自睡在我的膝盖上,这……成何体统!你当你是本小姐的猫吗?”

    “小禾若是不悦,将我推开就是了。”林守溪说。

    “你……你什么意思?你还怪起我来了?本小姐念你一路护我,心慈手软,让你小睡一会儿罢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小禾凶得像是只炸毛的小老虎,她似对林守溪极为不满,冷哼了一声,又道:“还有,以后睡觉的时候,手老实一点!”

    “啊?”林守溪更懵了,问:“还能有下次吗?”

    小禾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立刻呵斥道:“好呀,你果然贼心不死。”

    “哎,不是你……”

    “你给我住口!”

    “好,我不插嘴。”

    “你……”小禾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羞红,“总之,我是你的主人,以后只有你服侍我的份,断没有我服侍你的,知道吗?”

    “好,知道了。”林守溪配合地说,“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外面的薄光照入洞穴,它铺在小禾的面颊上,瞬息万变地流动着,小禾红唇翕动,犹豫之后才问:“那个……丹药,你到底喂我吃了多少?”

    “半瓶。”林守溪关切地问:“你还冷吗?”

    说着,他想去捉她的手试试温度,小禾快若闪电地缩回了手,不让捉。

    “不冷了。”小禾连忙说。

    “那……”

    “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解药啊?”小禾试探着问。

    “我上次回答过你了。”林守溪说。

    小禾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希望,药效一刻依旧不停地在身体里发作着,她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将唇咬得通红,身躯蜷得更紧,心中慌乱。

    林守溪以为小禾只是羞涩,他见她发丝微乱,想给她整理一番。

    手落入发间,小禾嘤咛了一声,双腿微错,蜷起,她想要抗拒却没有伸手,任由林守溪帮自己整理头发。

    “小禾休息好了吗?我们出去找找路吧。”林守溪说。

    “等等!再休息一会儿……”小禾摇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还有点累,嗯……腿有点疼。”

    少女锤了锤自己的膝盖,她的贴身长裤泛着些许皮革的质感,勾勒出柔韧的曲线,极为修长漂亮,林守溪轻轻触了触她的腿,按了按小腿上的几个穴位,说:“我帮你揉揉。”

    小禾本就与丹药抗争了数个时辰,此刻小腿唐突被触,体内似有蚁走电窜,少女娇小曼妙的身躯痉挛不止,微微战栗,她一下打开了林守溪的手:“不准瞎碰!”

    林守溪无辜地看着她:“小禾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小禾身躯如被钉住后挣扎的小蛇,她抬起小臂,瞪了林守溪一眼,“你,你先出去!”

    “小禾你到底……”

    “没事,我只是吐纳真气有些岔气了,你……你先出去!快点”

    “可点……”

    “少废话!快出去!”小禾直接伸腿去踢,很暴力地将林守溪赶了出去。

    林守溪被迫立在外面等待,凉风习习,石窟洞穴内寂静一片,那是小禾封闭了声音。

    诡异的安静之后,大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林守溪,你冷吗?”

    “我当然不冷。”

    “那你把你外裳脱掉,扔进来,我……又有点冷了。”小禾轻声说。

    林守溪也没询问什么,直接脱去衣裳揉成一团扔入了里面。

    片刻之后,这位眉目清稚的绝色少女扶着墙壁,缓缓走了出来,她脚步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雪白的长发遮掩着面颊,优雅的天鹅颈一片潮红,林守溪扔进去的黑衣裳被她缠在了腰间,双袖在身后大了个结,黑裳的下摆垂下,垂过膝盖,看上去就像是一件黑色的围裙。

    “小禾,你到底怎么了?若有病症万不可瞒着我。”林守溪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疑惑不解。

    小禾想着他合欢宗优秀弟子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调戏自己,她当然也不会傻乎乎地自爆,只是道:“我……我是腰有点冷,女孩子这里很容易凉的。”

    “真的吗?”

    “不许质疑本小姐!”小禾威严地说。

    林守溪也知道,她此刻一口一个本小姐,反而是心虚的表现,他也不去戳穿,问:“需要我背你吗?”

    “才不要,我自己能走。”小禾倔强地说。

    她看着林守溪,眼眸中依旧弥漫着杀意,那是不纯粹的杀意,更像是忘记被喂食的猫炸起毛,竖起尾,对着主人露出凶容。

    小禾再次警告道:“以后不许再睡我腿,也不许喂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到没有?”

    “我都是为了救你,小禾干嘛这般凶?”林守溪看着她板着的小脸,无奈道。

    “我没有凶!”小禾凶巴巴地说。

    “……”林守溪叹气,说:“好了,我知道了。”

    “我……”

    小禾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她想要发作,可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心绪亦荡漾难平,气势难免低落,她瞪了林守溪好久,最后只是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总之,下不为例……”

    林守溪微笑着点头。

    洞窟外的雨早已停了。

    走出洞窟,他们一同向着远处望去,小禾檀口半张,一下痴了。

    远处的湖面像是一面青蓝色的布,与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浑然天成的弧面,安静的湖风在布上掀起波澜,一缕缕地吹来,沿着山体的斜坡上爬,将满山的树木都吹成了波浪,沙沙不止的响声里,树叶翻出了背面,在透亮的天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

    这是神域,没有太阳,光亮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

    林守溪也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见惯了扭曲的黑铁树,见惯了邪浊遍野的污秽大地,如今湛蓝的湖与苍翠的林在他眼中皆宛如仙境。

    “这就是神域,镇守之神的神域。”

    小禾悠悠开口,她转过身,向着山顶望去,“这座岛屿的最深处就是神庭所在,我们本该在那里完成传承。”

    “王二关死了,季洛阳也不可能再进入湖心,继神大典应是毁了。”林守溪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远处海天相融,看不到任何出口的痕迹。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或许我们能接过一份神力,或许三份神力都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既然进来了,先去深处看看。”

    “好。”林守溪点头。

    两人寻了一条掩在林间的神道,向上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碑亭之类的建筑,仿佛这只是一条普通的道路,通向的也只是寻常风景。

    林守溪与小禾向着山道上走去,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那个纪落阳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禾询问了起来。

    林守溪回想起季洛阳吟着苏子的诗句出现时的模样,依旧不免心悸,他想过季洛阳有可能是雾巷中的杀手,却从未想过他竟有这样的身份。

    季洛阳自雨夜初见以来的每一句话,此刻回忆皆有别样的意味。

    当初季洛阳还开玩笑说,你与小禾的宗门不若叫合欢宗算了,当时他只觉有趣,如今回想却让人心中发寒。

    林守溪是愿意与小禾阐明真相的,但身处未知的神域,他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存在于暗中偷听,保险起见,他还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他与我来自同一个家乡,我们家乡有一个年轻才俊的排行榜,我始终位列前二,他是第三,故而他对我一直怀恨在心。”林守溪说。

    “第三……你不知道他?”小禾疑惑地问。

    “我不太关注其他人,只记得第三名是个姓季的,从未想到过会这样……”林守溪反思道:“过往的傲慢险些令我送命。”

    人人各怀鬼胎,只有那自诩天赋最高的王二关是真正的傻子。

    季洛阳念诵的诗句在他脑海中不停翻腾。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心中亦生出了恍惚之感。

    小禾握紧了他的手,说:“俗话说,坏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修道之路本就漫长,这才刚刚开始,遇到些挫折劫难很正常的,我们下次赢回来。”

    “原来在小禾心里,我是祸害啊。”林守溪笑着说。

    “当然,你这害人精。”小禾嗔道。

    她握紧了林守溪的手,心中想着天下前二的事,立刻察觉到了不得了的要素,问:

    “对了,你是前二,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五大三粗的女宿敌呀?”

    “嗯,是她。”林守溪坦然承认。

    “想来她也很厉害了,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见见。”小禾眯起眼眸,说。

    不会有机会的……林守溪心想。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呀?”

    这两个世界的文字虽然很像,但季洛阳与林守溪交流的时候用的是旧世界的‘方言’,小禾不大能听懂。

    “她叫木诗诗。”林守溪脱口而出。

    小禾冷冷道:“拿着真言石说。”

    林守溪有些后悔从云真人手上捡出这块石头了,他摸了摸周身,摇头道:“好像被我弄丢了。”

    小禾打量着他,不太相信他的话,却也不好意思去搜身,只是道:“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心里没有,身边有。”林守溪说。

    “找死!”小禾眼眸再度眯起。

    两人又沿着山道追逃了一路,力气用得差不多以后,他们在一块崖石边停下,不约而同地向着身后望去。

    “这里湖光山色真好,以后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定居就好了。”林守溪悠悠地说。

    “我们才刚刚脱离危险,你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小禾嗔怪道。

    “见到美景美人难免遐想。”林守溪看着小禾白皙的脸颊,说。

    小禾脸颊的红晕微退,她深吸口气,说:“又在胡言乱语了?”

    “小禾怎么这么容易脸红了?”林守溪问。

    “还不是因为你给我喂了奇奇怪怪的丹药!”小禾恨不得挥拳而上。

    “额……药效还没过去么?”林守溪有些吃惊。

    “你再问?”小禾习惯性去揪他耳朵。

    两人在山道上追跑了一阵,林守溪还是被小禾擒获,被迫求饶。

    小禾耍了一会儿威风后也开始认真审视他先前的提议。

    “嗯,我也觉得这样的地方很好,与世隔绝无人叨扰。”小禾思索着说:“可以将房屋建在湖与岸的交界处。”

    “那恐怕你醒来的时候,会时常发现自己的屋子被淹了,我们倒不如去湖底建所龙宫算了。”林守溪否决了她的提议。

    小禾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被反驳依旧是不悦的,“那你觉得应该建在哪里?”

    林守溪道:“我觉得山顶最佳,沐日月之华,餐霞吞烟,最宜修道。”

    “和我住一起,你居然想着修道?”小禾感到诧异。

    小禾说完之后立刻掩唇,感到不妙,连忙补救道:“哎,你个邪宗余孽可别又胡思乱想啊。”

    “当然要修道,我们唯有修成了长生不老,才能永远地在一起啊。”林守溪微微一笑,说。

    小禾睫羽轻颤,轻声道:“你这小小的神侍,又想僭越了呀,真是……贼心不死。”

    他们沿着唯一的石道向上走去,耳畔皆是风滚过树林留下的沙沙声响,这浩大的声音随着他们登高渐渐淡去,视线的尽头,陡然出现了一粒红色。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止步。

    山巅上,赫然有一个人影。

    那人披着深灰色的古袍,自山顶俯瞰,手中提着一盏灯,红光便是灯发出的。

    关于继神大典的诸多细节,镇守之神早已将其一一写入了初代家主的梦中,家主也将其转述成文,代代流传下来。小禾对此是很熟悉的。

    “他是提灯者,算是镇守之神的神侍,是引领我们前往神庭的。”小禾说。

    话音才落,提灯者便转过身,消失在了山巅。

    林守溪与小禾跟了过去。

    来到了山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座岛屿别有洞天。

    外面生长满翠绿植被的山坡像是一面墙,山体的中心则被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无限扩张后的火山口,而这庞大的山体空间里,地形复杂。

    崖道、河流、裂谷、如蛇孤悬两端的铁索桥、破败生烟的橹门、古旧的多重塔、溪流上搭设的棚架……

    这像是一个藏在山中的末代王朝,它已被战争摧毁,陆沉于此,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生灵的气息,透着历史的古重感,与外面翠绿的林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守溪发现,先前提灯者所站立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有两行字。

    这两行字的说法很繁琐,大致的意思是过了这块界碑之后便是真正的神域,并需遵守神域的规则,规则有二,一是他们身上的力量将会被压制,二是不准杀人。

    这两条规则看上去平平无奇。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一眼,一同迈过了界碑。

    界碑之后的山峰急转直下,几乎是一个垂落的崖壁,但崖壁外却孤悬着许多浮空的石头,它们一同形成了一条向下的崖道。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浮空的石阶。

    石阶意外地平稳。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进入神域后境界虽被压制,但他们依旧算是高手,平衡性极好,一路走下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走过崖道,两人一前一后落到了山谷之底。

    提灯人又消失在了原地,转而出现在了前方的三重橹门里,橹门很是巨大,不像是给人类通行的,青黑色的檐角高高翘起,上面趴着活的脊兽,它们的身躯被钉在那里,发出痛苦的嘶叫。

    林守溪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压迫感。

    他回过头去,震住了。

    崖道后方的山体被凿出了一个巨大的槽,一具顶天立地的千手观音石像立在那里,观音脚踩莲花座,眼睛半闭,俯视下方,嘴角平稳,面带笑意。

第五十五章:云海仙楼

    巫家。

    大雨滂沱,无休止地落着,四溢的雨水将街道淹没。

    季洛阳从古井的密道中走出时,外面的水已漫到了小腿,他回头看了一眼古井上的‘镇守’二字,轻轻摇头。

    他已图穷匕见,结局虽令人遗憾,可他却从未如此畅快过。

    一道道白线在街道的积水上划动着,水如纸一般被划开,又快速合拢,这股力量来自于天上,来自于那头邪灵的灵压。

    灵压较之方才已弱了不少。

    巫家正殿的楼顶,那位白裙仙子挽剑而立,如鸱吻上凝结的冰,满天的风雨因她而冷,断线般的雨珠仿佛随时都会化作冰霰。她遥遥地盯着那头邪灵,一手持剑,另一手骈指立在身前,冷冰冰的美人指尖却凝着火一般的芒。

    季洛阳看着她,不由想起了慕师靖,她们皆似人间烟火中抽离出的月,高高在上,藐视着人间的一切。

    他羡艳这种风采,同时也厌恶着。

    他想起了佛门外的枫林,那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或许现在也是……

    季洛阳淡淡地想着,他背过身,悄无声息地向着巫家之外走去,神明在暗中庇佑着他,他相信神会指引着他走过这片污浊的大地,去往他的府邸亦或神殿,他像是朝圣者,心中的信仰可以助他劈开一切的苦难。

    至于三小姐那个蠢人……

    神侍令只有当面才能生效,她若命令自己寸步不离,他就只能任她调遣,他以寻找二公子为由离开了她身边,她轻信了。

    巫家的一切对他来说都结束了。

    他淌过积水向外走去。

    路过杀妖院时,季洛阳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些弟子都在灵压之下昏倒在了屋子边,昏迷对他们而言是好事,意识断层反而是一种保护,否则他们会被灵压直接逼疯。

    走了很远,他回身望去。

    雨空中,白裙仙子依旧在与邪灵激战着,灵压在空中弥漫,剑气在雨中挥洒,它们像是撞击在一起的风,发出着浩大的声响,上方浓厚的乌云也被搅动,化作了漩涡般的形状,这是末日如临的景。

    巫家的群楼隐在夜色的秋雨里,像是垂死的巨兽正发出苍凉的哀吼。

    渐渐地,季洛阳与巫家一同消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

    神山,云海仙楼。

    穿着小裙子的白祝跪坐在一个腾空的仙螺上,飞过白云如织的海,向着下方的云空山掠去。

    云空山是三座神峰之一,峰顶玉楼林立,遥遥望去浩大如城池,下方的人世隐在一片迷蒙之中,好似一张摊开的图卷。

    小白祝小心翼翼地抱着云螺,生怕摔下去了,云螺是师尊的法器之一,师尊不在,它就成了自己的玩具了。

    如今小师姐也不再,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溜出去玩了,至于师姐要求看的书,嗯……最后攒一攒一起看就好了。她平日里总是装出看书很慢的样子,为的便是迷惑师姐,实际上她看书可快了。

    嗯,如今就是笨笨的自己报答聪明的自己的时候了。

    小白祝飞入了云空山。

    云空山是世人心神往之的仙境,其间高手如云,几乎是个人都能将白祝一巴掌拍死,但白祝一点也不怕,她如今可是师尊座下赫赫有名的弟子,法力虽然低微,但地位可是不俗的。

    如今的仙楼只有她与小师姐,小师姐又只是个见神境仙人,论战斗力来说这在云空山算是微末了,当初小师姐也担忧地问过师尊此事,师尊的回答白祝记忆犹新:“只要有我坐镇仙楼,哪怕座下是五只白祝,仙楼依旧是仙楼。”

    白祝一点不觉伤心,反而更佩服师尊的强大了。

    她就扯着师尊的虎皮,在云空山来去自如。

    云空山不是市集,是清静的修道之地,但白祝在楼中闷久了,所以逛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的。

    她喜欢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仙人修炼,许多仙人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坐,打坐的方式很奇怪,好似那些树干扭曲的盆景树木。

    “小白祝,今日怎有闲心下楼?”

    一位白衣弟子睁眼,看着晃晃悠悠飞来的小姑娘,问:“你家师姐呢,她没有看着你?”

    “楚楚师姐打妖怪去了。”

    白祝认真地说:“师姐可忙了,哪能一直看着白祝呢?”

    “哦?你是又是偷跑下来的?”白衣弟子问。

    “唔……”白祝咬着手指头想了想,说:“没关系的,反正大家都喜欢白祝,不会出卖白祝的!”

    说着,她一转云螺,又溜去其他地方了。

    云空山的仙楼层层叠叠,宛若迷宫,有楼无柱,有楼无瓦,有楼悬于空中,别无根基,有楼倒悬天外,看似岌岌可危,白祝虽已见过多次,但每每来此,依旧会感慨仙人之奇妙,而且据说这只是表现,云空山神奇远超肉眼的所见。

    白祝撑着云螺在群楼中飞过。

    她揉了揉螺口,云螺发出悠然的声响,告诉着大家白祝来了。

    窗边绣花的仙子抬首,案前书文的公子停笔,打坐的老者睁一只眼,正给弟子们讲课的先生也朝窗外望了一眼。

    他们陆续与白祝打过招呼,白祝也一一同他们招手。

    白祝虽小,名气却大。

    她穿着红白相见的襦裙,身子很纤小,肌肤嫩弱冰晶,脸颊却带着微微的婴儿肥,刘海修得层次分明,看着煞是可爱。

    她飞着飞着,飞到了南门边。

    门上书着一字‘道’。

    云空山有三门,三门对应三座仙楼,分别为‘道’‘真’‘神’。

    道门是她家师尊的地盘。

    白祝飞入了云海里,将手伸入云中,抓起一团又一团的云,在掌心中揉了揉,往云螺里塞。

    云螺是吃云的,吃越多的云,飞得也就越久。

    南门外立着一个道人。

    道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道衣,双手拢袖,长眉当风,看着就像高人。

    “白祝又跑出来玩了?”道人笑了一声。

    白祝鼓着脸,假装没看到他。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道人笑着说。

    “那当然,凶恶的道人欺骗善良的白祝,白祝当然不开心。”白祝恼道:“你不是说你算命很准嘛,上次你算出来说师姐亥时回来,可师姐戌时就回来了……害得白祝被打了手心,可疼了。”

    道人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忘了告诉小白祝了,本道每算一千次命会算错一次,你恰好赶上了第一千次。”

    “哼,骗子,白祝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白祝一边塞着云,一边说。

    “嗯,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是十来岁的小孩子。”道人与她打趣。

    “你这道人又说胡话了,白祝只是长得幼小,今年白祝已经三百一十岁了。”白祝哼哼道。

    “是啊,你那三百年都埋在土里当萝卜,十年前才好不容易成精。”道人无情地戳穿了她。

    “那也算三百岁呀,而且白祝可不是萝卜,白祝是仙萝,要知道,三百年前,大师尊可还是个小姑娘呢!”白祝骄傲地说。

    师尊还告诉过她,三百年前她拿着铲子去园圃里挖灵芝,险些将她当做一颗萝卜头给铲了……

    “哦,那三百多岁的白祝还要被你十九岁的小师姐打手心?”道人嘴上不饶人。

    “白祝……”想到凶凶的小师姐,白祝气势一下子低落了,她支支吾吾道:“你这臭道人懂什么呀?先来的师姐当然可以教训迟来的白祝,这是规矩,乖巧的白祝最懂规矩了。”

    白祝确实很懂规矩,毕竟因为违反规矩罚抄了门规百来遍了……

    “今日你家师姐去哪了?”道人问。

    “你不是很厉害嘛,你算算呗。”白祝说。

    道人立着,如南门外的一株轻松,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一只光滑洁白,一只霜皮苍老,他抬起那只洁白的手,细细地掐了一会儿指,睁眼之后说:“哦?道门仙楼的三姑娘竟离去了外界?”

    “嗯……你还算有点本事嘛。”白祝不太愿意承认。

    “我说过,本道一般来说算无遗策。”道人说:“你这师姐在楼中排倒数第二,却是忙里忙外,和你当年师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白祝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师尊其实不太喜欢小师姐,而小师姐最仰慕的人又是师尊,此事定是很伤小师姐心的,但小师姐从来不说,只是苦苦修行,十七岁时便成就了仙人境,十九岁时已至仙人境第二重,只比当年的师尊晚了一年,可厉害了。

    可饶是如此,师尊依旧对她颇为冷淡。

    白祝亲眼见过师姐一身素衣跪在师尊殿外的场景,庭中灯火幽幽,九霄飞着白雪,她在殿外等了一夜,与冰雪同色。

    但白祝也并没有多心疼师姐,因为她一直怀疑,师姐将师尊对她的不好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其他师姐都可疼爱师妹了,怎么小师姐对自己这般严厉呢?

    “那你能算算师姐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吗?”白祝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至少要给我指个方向啊。”道人为难道。

    白祝想了一会儿,首先,仙灯熄灭的事肯定不能暴露的,这事关师尊大计,一定要瞒着,等师姐去处理,这样哪怕是自己坏了事也是师姐帮自己背大黑锅……不过指个方向应该没什么问题,这道人虽然是骗子,但云空山应该不会有坏人。

    白祝指了指北面。

    道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在南门外席地而坐,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顷刻之间,一张复杂的星图在地面上展开,白祝啧啧称奇,觉得他为了骗人还是下了不少苦功的。

    道人本也只是逗小姑娘玩玩,随便算算,那位仙楼的楚姓的三姑娘有一国国运在身,又有仙楼多般庇护,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

    但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臭牛鼻子又要唬人了。”白祝哼哼两声,对于道人紧锁眉头的模样表示不信任,“俗话说,同一只白祝不会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道人没有说话,他盯着星图,手越掐越快,渐渐地,快到看不清。

    约莫一刻钟后,道人抬头,盯着白祝,正色问:“若你师姐有难,你会怎么做?”

    白祝心想自己这般弱小,能做得成什么啊……与其给师姐添乱,不如回去睡大觉……

    白祝问:“师姐是有危险吗?”

    “有大灾。”

    “花多少钱可以买消灾符呀,白祝给师姐来一张。”白祝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

    道人叹了口气,“千金难买。”

    仙楼虽在云空山上,但仙楼规矩特殊,其与云空山几乎是河水与井水,不可相干扰……

    “啊,那白祝可买不起。”白祝连连摆手。

    “白祝,仙楼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道人盯着她,问。

    “没有呀,强大的师兄姐们虽然不在,但有白祝坐镇,仙楼还是一片祥和的。”白祝拍了拍胸脯,说。

    仙灯灭掉的事情可不能说出去。

    道人没有追问,他向着北面看了一眼,郑重其事道:“白祝,你师姐的安危可能就看你了。”

    “啊?你……你又在骗白祝了,对不对?”

    白祝呆住了,她趴在云螺上,忽然好后悔溜出来玩……这就是逃课的惩罚嘛?

    ……

    小白祝回到楼中收拾细软法宝了,别看仙楼赫赫有名,但名归名,楼归楼,师兄姐们各有自己的宗门要打理,最厉害的师尊大人这十来年就回来过几趟,加起来也没待够七天,七天里有五天是在打趣自己,两天是在欺负小师姐……

    总而言之,现在仙楼除了一大堆自己根本不会用的法宝,剩下的就是自己了。

    不知不觉间,这座云空山上的人间仙楼竟只剩下自己一只战斗力了……这,怕是山下随便来个匪贼都能把她灭了吧。

    小白祝觉得又好笑又伤心。

    自己只是个小萝卜头啊……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那臭道人不会又是在骗我吧?

    小白祝揉着自己软绵绵的襦裙,鼓着脸苦恼着,楼外仙圃中的小麒麟又跑了过来,鸭鸭地叫着,小白祝细嫩的小脚一踢,将小麒麟踹翻在地,她看着摇晃着起身的瑞兽,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仙楼唯一的希望了……

    白祝开始给整理好的包裹打结。

    正当这位仙楼排行第四的女弟子一脸苦恼的时候,巫家上空的灵压却越渐稀薄。

    大部分邪灵远不如龙尸强横,但它们胜在数量庞大,如今她面对的邪灵只有一头,按理来说应不难对付,但这是小邪神级别的,其强大更在普通的见神境之上。

    白裙仙子将手伸入风中,雪鹤似的剑翩跹飞回,于掌心重凝,化作雪光。

    今夜她已出了上千剑。

    剑光将巫家的上空照得雪亮。

    那头邪灵似也没预料到来者这般强,它乌贼般收拢衣袍下涌出的触手,向上窜动,扎入厚重的乌云,想要逃离,灵压犹如无数的线,随着它的撤身而被抽走。

    天上的云翻涌着,化作了这头邪灵青铜面具般的脸,它朝着白衣女子发出低哝般的笑,雨水被顷刻污染,墨一般淌下来。

    白裙仙子轻轻摇首。

    她白裙如水,宛若雪峰中裁下的裙摆,她眼眸深邃,宛若幽蓝之海映照的星空。

    战斗近尾声了。

    这头邪灵出乎意料的强,却依旧不是她的对手。

    她抽下青丝间的淡金色錾花发簪,掷入云间,随后手腕轻抖,动作宛若摇铃,掌中的剑亦化作了一束光,光发生弯折,形同长弓,她握住弓,侧过身去。

    一支金色箭几乎贴着她高耸的雪裙滑过,箭退到不可退时,弦便拉满了。

    勾弦,松指,箭喷吐出金色的长焰,于短促的呼啸中直插云霄。

    乌云上的脸分崩离析,藏在其中的邪灵被精准地射中,飘落之时只剩下一副残破的布和无数依旧扭动的断肢。

    白裙仙子落到了尸身旁边,凝起的眸光渐弥。

    弓再度化剑,横腰而过。

    她确信,这头邪灵已被她以法器诛杀,但她方才隐约感受到它在临死前传达出去了一道信息。

    她未能截下那道信息,也不知它传去了何方,她只是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白裙仙子想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雨声本该吞没一切,可坟墓般的巫家却有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她回身望了一眼,只见一根拐杖在雨水中行来,它被风雨冲得东倒西歪,一瘸一拐地行着,亦似一个老者。

    它停在了那死得不能再死的旧衫前,啪得一声落在地上,也没了生机。

    老婆婆被邪灵寄生前就已死了。

    物的执念被破,便随人去也。

    白裙女子轻轻摇首,目光哀怜。

    她越过了巫家,来到了巫祝湖旁。

    大雨中,干涸的巫祝湖重新开始涨水,湖心的镜庭隐约被淹没了。

    她算不出凶吉,但恰至此间,遭逢了这样的事,神庭既启,她焉有不去之理?

    白裙仙子自崖上跃下。

    她刀锋般划开水面,转眼来到了神庭中央,神庭如镜,将她的肌肤映得宛若冰雪。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

    石碑复起。

    白裙仙子看着上面的文字。

    及湖水漫上天空……

    不正是湖水蒸成云,落为雨么?

    就是今日了。

    镜面之门向她敞开,她自高空下坠。

第五十六章:千载

    神域孤岛。

    这座观音像比死城中的要大得多,她还未彻底雕刻完成,陷在山体里,仿佛是用千手撑起了整座山峰,大得有些失去了实感。

    “怎么了?”

    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也跟着回首,她同样被身后的巨像震住了。

    幸亏这顶天立里的观音像是死物,否则她只要稍稍抬足,就可以将他们碾死。

    林守溪没办法向小禾解释自己对于观音像的恐惧感,他心神稍稳,问:“你们这里有供奉这样神像的吗?”

    “倒是……不曾见过。”小禾想了想,摇头,说:“这看上去,应是某位太古真仙的像。”

    她说着,双手合十身前,想要礼一下神,林守溪却握住了她的双手,对她摇了摇头,“你说过的,不能随便拜神。”

    “长这样的,总不能是邪神吧?”小禾说。

    “不可以貌取神。”林守溪无奈道:“还是安全起见为好。”

    “嗯,也对。”小禾听了他的话。

    越过棚架,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先前从山顶俯瞰,他们便遥遥地见到了中心的神庭,去往神庭只有一条道路,其余部分则都被浓雾笼罩。道路上有三重橹门。

    林守溪与小禾来到了第一扇橹门前,门前书有两字:勿视。

    非礼勿视的勿视。

    两侧木雕龙柱的中间还挂着一块牌,上面书着规矩。

    过此门者,需互相以手掩目,不可视楼中之物,违者死。

    规矩很简单也很容易办到。

    林守溪与小禾伸出手,遮住了对方的眼睛,林守溪比小禾要高,故而小禾需举起手,看着有些吃力。

    “要不然换个姿势?”林守溪问。

    小禾疑惑间,林守溪走到了她身后,从后方将她眼眸覆住,小禾需将手举得更高,往后一按,才能将他的眼睛压住。

    “这不是更累了吗!”小禾生气地说。

    话虽如此,但这个姿势之下,她微微贴靠着林守溪结实的胸膛,这给予了她安全感,故而她只是抱怨了一句,也没多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迈着整齐的步伐进门。

    先前看似普通的橹门,在进入之后却是别有洞天,他们感觉周围一下子黑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好似有人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人在平地上闭上眼走一路段,没几步就会生出强烈的不安感,更何况是在这里?

    林守溪与小禾难免有些紧张,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敢睁开眼看,周围的黑暗中好似潜藏着鬼,它们飘忽不定,低声说着听不懂的诡异话语,他们也无法确定脚下的砖是不是平稳的,若是踩空或者踩到什么黏腻之物……

    正想着,一个声音说话了:“睁开眼吧。”

    这声音听上去像个老者,稳重平和,简单的话语很有说服力。

    小禾有一种睁眼的欲望,林守溪却将手按得更紧,他知道这应是迷惑的手段,以此提醒小禾。

    林守溪默念清心咒,摒去杂念,他与小禾走了一段,耳畔声音减弱,光重新透过手指,照到了眼皮上——他们应是走出去了。

    就这般简单么……林守溪想要睁眼,他的足尖却是一痛,那是小禾以脚后跟在踩他。

    林守溪痛哼一声,回神,却发现周围依旧是黑的,耳畔低语声也从未断绝。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站着不动?”小禾小声地问。

    “我刚刚一直没有动?”林守溪讶然问道。

    “要不然我踩你脚干什么?”小禾没好气地说。

    林守溪心中悚然,原来他刚刚感受到的只是幻境,若非小禾提醒,他险些松开了手!

    “我明白了。”林守溪立刻说。

    “明白什么了?”

    “我们中始终会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若我们中的一人坠入迷障,另一个就要将他拉出来。”林守溪认真地说:“这考验的是我们之间的信任。”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头,深以为然。

    勘破了这一点,勿视楼的难题便几乎迎刃而解了,他们都对对方保持着充分的信任,无论出现怎样的幻觉,两人都交流再三后下决定,唯一的问题,行到后半程时,两人的脚步微微错乱,小禾的鞋都险些被踩掉了,这让他们之间的默契显得美中不足。

    终于走出了勿视楼,两人松开手,迎面照来的光格外亲切。

    林守溪与小禾的脸颊上皆有彼此用手捂出的红印子。

    在走出楼的那刻,林守溪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话语悲辛交集:“你终于来了。”

    他回身去看,楼中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那句话好像只是个失落的幻觉。

    “表现得还不错。”

    小禾显然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表扬了一句,随后指了指自己想鞋子,鞋子被林守溪踩掉了后跟,嫩白的小脚露出了些,“以后小心点,知道吗?”

    “我帮你穿上就是。”

    林守溪看了一眼,娴熟地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龟趺上,他捉住她的小脚,将她的黑布软底的小鞋脱下,少女身子微僵,秀美的足弓绷起,粉白晶莹的足趾蜷着,显得有些笨拙,他将鞋跟的布料展平,重新为她穿上。

    “你们这里有御卸的薄长袜么?”林守溪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禾咬唇盯着他,“御卸?是抵御你这样的邪道妖人吗?”

    似被一语中的,林守溪无言以对。

    “哎,不许碰我脚……”

    片刻后,小禾忽然叫了起来:“你走开,我自己来!”

    终于帮小禾穿好了鞋,小禾的脸蛋依旧气鼓鼓的。

    接着,他们进入了第二道门。

    门名为勿听。

    这一次要捂的就是耳朵了。

    “不知道里面会有怎样的考验。”林守溪有些担忧。

    他大概明白了这些门的用意,他们是用以增加神侍与主人之间的默契,使他们成为真正的伙伴的,可镇守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它是掌管姻缘的吗?

    林守溪愈发好奇。

    “放心,我有妙法。”小禾有声之灵根,对于勿听楼信心满满。

    林守溪也想起了孽池中杀假云真人时的场景,忍不住问:“你对声音的掌控究竟是怎样的法术?”

    林守溪还笃信着预见灵根的事。

    小禾出想了想,振振有词道:“这是超然于五行法术之外的道法,名为‘鸦杀’,传说有一仙子立于楼上,厌烦屋顶群鸦聒噪,施此法术,令得天地无声……”

    她说得有模有样的,林守溪自也没什么怀疑的理由。

    果然,第二座楼在小禾的帮助下顺利地通过了,只是一路上两人闲着无聊,便互相摸对方的耳朵,林守溪倒是没什么,小禾玲珑晶莹的耳朵颇为敏感,一路下来烫得厉害,小巧的耳垂红得像红宝石一样。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哪里是在勿视勿听,这根本就是在非礼!”小禾愤愤不平。

    过了勿听楼是最后一座楼,勿言楼。

    勿言楼外只有两字:勿言。

    勿言楼是一座三重檐的大楼,凌空飞廊连接着两座二重檐歇山顶的阁楼,楼柱笔直,屋瓦乌黑,看上去很古式,若非林守溪确认自己身在异界,他会认为自己是误入了一片化为废墟的王宫里去了。

    林守溪摸了摸楼柱,上面不沾一点灰尘。

    小禾立得笔直,她斜背着剑,双臂环胸,看着这威严大楼的神情却是颇为不屑,经历了前两座楼,她红彤彤的耳朵还未恢复,此刻看向勿言楼前的牌子,少女细长的眉蹙得更紧了些,规则只写了一条,那便是……须牵手。

    这都什么破楼啊?神侍与主人之间培养感情也不是这么培养的吧?

    小禾感到绝望,她越来越断定镇守之神一定是个媒婆……

    若是媒婆神,得到的传承会是什么呢?帮人牵线搭桥,看人喜结良缘,然后从中得到修为?

    小禾忽然失去了很多兴趣。

    她看了一眼林守溪,见到林守溪活灵活现的模样,她又羞又气,轻轻踢了他一脚,问:“你好像很开心?”

    林守溪解释道:“这三座楼虽有坎坷却无凶险,说明等待我们的并非是未恶魔,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哦……原来你在想这个呀。”

    小禾点点头,说:“那还算有点道理,不过镇守之神本就是正神,据巫家家主描述梦中之景时说,镇守大人巅峰之时,扫清邪祟犹若象足踩蚁,诸多无法无天的妖魔在他手下根本不堪一击,他居住在巫祝湖底,统御一方山河数千年,最好的时候,巫祝湖中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未异化的鱼,这是很少见的。”

    说完之后小禾顿了顿,面颊泛起疑云,“只是不知道这般强大的神,为何显生之卷中未有记载。”

    “会不会是因为它模样改变了?”林守溪问。

    “嗯,倒有可能。”小禾捏着自己的下颌,说:“小小的崖蜥跳入大海,亦有可能化身可怖的沧龙,镇守大人显化万千,真身可能也在显生之卷里,只是我们不知。”

    “我时常听你提起显生之卷,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这是圣殿的‘皇帝’亲手写就的典籍呀。”

    小禾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苦恼道:“你到底是哪个域外来的天魔呀?来之前能不能做点准备工作,了解了解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

    小禾忍不住损他,对于他的笨蛋问题很是无语。

    “以后一定。”林守溪笑了笑,说:“我们家乡太偏僻了,自比不得小禾博学强识。”

    “嗯,你们家乡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小禾表示赞同。

    “以后我带小禾去逛逛,那里虽偏僻,却是极漂亮的。”林守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小禾目光看到了别处,随口应道:“嗯……好呀。”

    她不知在想什么,看着心烦意乱的,她坦然地摊开手,说:“少废话,先进楼吧。”

    他们已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过去的牵手大都发生在危险的时刻,如今这般平静倒是第一次。

    林守溪搭上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住。

    小禾的手绵若无骨,她天生体凉,故而小手也是冰冰的,她的手比起林守溪要小不少,却端得白皙纤长,指甲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肉色,里面还有弯弯的小月亮。

    林守溪的则如玉石雕琢,骨节分明,掌心还有长期握剑形成的茧,却并不粗糙,反而有着读书人般的温润。

    两人牵着手,表情看上去都很自然。

    但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未经人事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如今恰是初识初恋,又怎会真的古井无波呢?

    林守溪轻轻地捏着她的手,小禾则揉着他的掌心,林守溪掌心的伤疤大都愈合,但她依旧想起了他护着自己的种种经历,不由开始反思,自己这般刁蛮地对他是不是不太好。

    周围越来越黑暗。

    两人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着。

    很快,他们的眼前出现了第一个问题:

    “你修行的第一本秘籍是什么?”

    ‘百妖经。’

    ‘合欢劲。’

    两人回答完后都愣住了。

    勿言。

    他们不可言说,但随着问题的出现,两人的心声不受控制地发了出来,接着,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小禾心中一喜,心想自己的声之灵根亦可以让声音无法传达出躯体,这样自己就可以只听他的秘密,而不必暴露自己的。

    但她的小心思很快被打破了。

    “你最喜欢的颜色。”

    ‘黑色。’

    ‘白色。’

    她启用了声之灵根,却依旧听到了……她很快明白过来,此刻他们牵着手,勿言楼应是将他们绑在一起了,既为一体,那心声哪怕传不出身体也能被彼此听见。

    做出回答之后,小禾沉默了会儿,又以心声补救了一句,“我喜欢黑色只是喜欢黑色,与你无关。”

    黑衣黑发的林守溪亦做出了回应:“我喜欢白色也与你的头发无关。”

    很快,欲盖弥彰的两人又被劈头盖脸的问题给镇住了:

    “你最喜欢的人。”

    他们不愿回答,可控制不住心声。

    做出了彼此意料之中的回答后,他们谁也说话,皆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小禾心中委屈……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呀,这样的地方,真的对得起这般古重庄严的建筑么?

    楼是死物,不会在意他们的情绪,小禾还在心中痛骂着神明,问题便已报复般地迎面而来了:

    “你最喜欢对方什么?”

    ‘温柔,诚实。’小禾的心声做出回答。她一天到晚骂林守溪谎话连篇,内心深处却觉得他是真诚的,这……这让自己以后怎么面对他啊?

    小禾纠结着,却听林守溪也做出了简明扼要的回答:

    ‘足。’

    “???”小禾震惊,以心声怒道:“你刚刚果然是故意踩我鞋子的!足……我看你是想卒了!”

    林守溪沉默装死。

    小禾对于这所谓正神的观感越来越差劲了,她甚至有点怀疑,旁边这位来历不明的林守溪小神侍会不会就是那神明化身,他变成神侍来挑逗自己,这些楼都是他所为……

    嗯,若真是如此,倒也还好,只是事后不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自己之后一定要揍他一顿出气。

    接着,又经过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小禾刚刚放松了些,一个近乎绝杀的问题砸了过来:

    “你印象最深刻的梦境。”

    林守溪复述了那个雪原之梦,他孤单地走过小鬼负碑而跪的雪地,见到了被生满铜绿的剑贯穿的黑色巨影,修罗在上,深渊在下。

    而小禾……

    她低着头,将脸颊藏在头发里,小手却是难掩的温热。

    果不其然,她复述的是先前山洞中做的那个梦:

    ‘我穿着红色金刺绣的裙子,坐在榻边,绣鞋脱去放在床旁,小腿微晃着,林守溪推门进来了,红盖头掀开,我故作不害羞地盯着他看,问他来找本小姐做什么,我们针锋相对地斗了一会儿嘴,我刻意激怒他,他将我摁在膝上以家法惩过,他的手起初如七月雷鸣中的骤雨,其后越来越温柔,好似四五月将百花催醒的风,热气腾上了我的耳垂、细颈,他沿着我的脊线求索,触及玉带上的结……’

    “不许听不许听不许听!梦都是反的!”

    小禾大喊大叫,却无法打断自己的心声。

    林守溪微笑着看她,颇想将这雪发少女揉入怀中,让她的梦境成为真实。

    之后的全程,林守溪基本在听小禾复述她的梦境,梦境的内容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激昂,哪怕是林守溪也一度咋舌不已。小禾则是彻底绝望,她只能不停地将这事怪到那半瓶丹药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勿言楼,小禾几乎是瘫软着坐到地上的。

    她心乱得厉害,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头都抬不起来了……这到底是哪里啊,我还不如回雪山去呢,那里虽冷,但妖怪们是将凶恶写在脸上的,没有这些险恶的人心啊。

    林守溪则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丢人也是一道丢人,以后还可以靠这个调戏一番这傲娇的丫头。

    尤其是这个梦……

    小禾坐在地上,目光垂向地面,幽怨不语。

    她坐了一会儿,更恼了,心想林守溪这大笨蛋还不知道伸手扶自己起来吗?

    她抬起头,打算提醒他一下,却见林守溪怔怔地望着前方,已然出神。

    小禾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住了。

    前方根本不是什么古老的宫殿,荒芜的遗迹,相反,而是一座美得奢侈的楼……楼远比山顶上望时要大得多,这是一整片神居,神居前树木高耸,枝叶如金,幻影般的鸟垂着彩色长羽远眺,古色古香的殿墙上镶嵌着彩色琉璃的窗,它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似是映入王殿的虹。

    提灯人停在殿前,将手中的灯笼挂在了门壁上,一时间,楼中所有的灯都陆续亮起,整座红漆木柱撑起的殿楼像被点燃了,展露着富丽的姿态。

    殿前是一大片环形的水池,水池上长廊曲折,飘动的轻纱薄雾,满楼灯火倒入其中,光彩交融,荷花玉瓣在光中摇曳,皎白而又明艳,她望着这一幕,久久出神……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

    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小禾痴时,林守溪双手穿过她的臂下,将她如抱小猫般抱起。

    小禾回神,她细声细气地问:“这里……是什么呀?”

    “王宫。”林守溪笃定道:“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神庭。”

    神庭大门打开,那扇门高大得不似给人类准备的,提灯人站立里面,回看了他们一眼,消失在了黑夜中。

    林守溪看着那扇宫门,心中涌起了无名的哀伤,仿佛王宫中的人一直在等他,已等待一千年。

第五十七章:黄衣

    偌大的神庭只有他们两人,显得凄清,林守溪与小禾牵着手,走过了曲折的回廊,他们另一只手按在剑上,随时准备应对出现的危险。

    两人没有直接入殿,而是绕殿而行,打算勘察一番此处的地形,但大殿后方的领域皆翻滚着异常的浓雾,他们只要走入雾中,穿行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送出来。

    回到正殿,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石雕刻,他们向着阶梯走去,阶梯很大,每个都有一人高,不像是给人行走的。

    “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些?”林守溪问。

    “嗯,我也觉得。”小禾点头,又说:“但这神庭古迹在湖底封闭了三百年,不安静才不正常吧?”

    “可这里也太过干净了。”林守溪又说。

    他们一路走来,那些楼形制虽然古雅,但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屑都没有。

    “嗯……”小禾也察觉到了一场,她仰起头,看着近乎虚无的天空,说:“这里或许生活着鬼吧。”

    很快,小禾的话语得到了证实。

    林守溪与小禾跨入了殿门,幽暗中,两个白色宫裙的侍女出现,她们优雅美丽,妆容精致,唯独没有生气,仿佛只是一袭凌空静悬的宫裙。

    两位宫裙侍女随着他们飘动,一齐走过火焰编织的地毯,走入大殿深处。

    大殿宽敞得过分,林守溪想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缺少了承重了木柱……这样一座巨楼没有承重柱不知是怎么支撑起来的。

    玉阶的尽头有一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披着白色的袍,袍上以金线绘成的苍龙如蟒缠身,他带着古老的帝冕,五色垂旒之下的面容无法看清,却依旧令所见者心生敬畏。

    似深山中佛钟敲响,林守溪与小禾皆生出一种苍远之感,他们能感受到,王座上的君主早已死亡,但他余威犹在,仿佛还会再次睁眼,注视着神座下的芸芸众生。

    “这位便是镇守之神么?”林守溪问。

    先前那种相隔千年的怅然感再度浮现,林守溪却依旧不知它源于何处。

    “应该是镇守之神人间形态的衣冠。”小禾解释说:“人族修道者兴盛之后,哪怕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给自己捏造一个人类的形象,用以行走人间。”

    林守溪感到困惑,因为这里与他那个世界的王宫太像了,无论是宫楼的布置、宫女的服侍还是帝王的冠冕,一切都太像太像了,仿佛这里就是神灵模仿人类帝王建造的庭落。

    小禾打量了一番四周,一向机灵的她在这样肃穆的环境里也显得拘谨了些,打量之间,他们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长案,案若血液凝成,剔透红亮,其上杯盏礼具一应俱全。

    “请客人落座。”

    殿中,一个声音说话了。

    林守溪与小禾一惊,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阶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这个所谓的人面容模糊,倒像是官服中塞了一团厚厚的乌云,他持着玉笏一样的东西,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们。

    林守溪向身侧望去,发现身边又多了三座血红桌案。

    “请客人落座。”他重复道。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随后一同坐在案前。

    小禾看着那身披官服的人,尝试着询问一些问题:“这里是哪里?”

    “倒影之国,镇守神居,压万千祟物之处,镇无尽妖魔之域。”那人慢条斯理地回答,声音却木然无一丝情感。

    小禾轻轻点头,倒影之国,镇守神居……这与姑姑说的一样,至少没来错地方。

    “我是巫家之人,约定的时间到了,我们来接纳传承。”小禾继续说。

    “嗯,你们是尊贵的客人,是陛下挑选的新王。”蟒服官员平和地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林守溪也问。

    “等待开宴。”

    “开宴?”

    “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蟒服官员不急不慢地回答。

    小禾蹙起了眉,二公子与三小姐下落不明,王二关已死,季洛阳已确定不会入庭……这场宴怎么开得起来?

    “若是凑不齐人呢?”小禾问。

    蟒服官员像是僵住了,他衣袍中云一般的身体不断翻滚,片刻后话语断续传出:“待三席坐满宾客,便可开宴。”

    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

    林守溪皱起眉,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应该不是有意识的活灵,而是设在此处接待他们的木偶,他可以回答一些特定的提问,但超出范畴之后便无法解答。

    “我们可以离开吗?”林守溪问。

    “宴会结束之前,神庭可以进入,但不得离去。”

    他们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林守溪眉头紧锁。

    继神大典已被破坏,他们为了躲避那神山仙子的追杀才进入了神庭,但神庭之门成了单向的通道,他们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神庭里了?

    “若没有神侍,拥有血脉之人可以入庭吗?”林守溪继续问。王二关与季洛阳虽不见了,但二公子与三小姐可还活着。

    “任何人皆可入庭,但上宾只有三席。”

    获得传承的只能是三席六人……

    “可没有神侍,他们怎么穿过这三座楼?”小禾困惑。

    蟒服官员同样困惑,“神主大人已开启了神坛,怎会没有神侍?”

    “若神侍出于意外死亡了呢?”小禾追问。

    “在继神大典到来之前,神明大人挑选的神侍,永远会有三位活着。”蟒服官员像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可这样的事实与林守溪的认知是违背的。

    王二关的尸体明明已经凉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镇守之神定下的命运被干扰了吗?

    林守溪与小禾的面颊上都写满了忧色。

    林守溪很快萌生出了一个离谱的想法:“小禾,既然你拥有血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创造出两个血脉者,凑齐三人?”

    “?”小禾被他的想法震惊了,“都出了楼你还想非礼我?你……好一个下流之人!”

    小禾生气地揪他耳朵。

    林守溪无奈道:“总得想出去的办法。”

    “那你也不能有这般无耻下流的念头,本主人不允许!”小禾咬着薄唇,微红着脸说。

    蟒服官员似看出了他们的焦虑,他摊出手,身上的云汇聚到了掌间,形成了一块盘,三块玉牌从云中涌现,呈到了两人面前,上面分别写着‘宴饮’‘丝竹’‘歌舞’。

    “若客人无趣,可以此解乏。”

    上宾不愧是上宾,哪怕是神庭对待他们的礼节也极其周到。

    看到宴饮二字,小禾不由抚了抚小腹,看了林守溪一眼。

    从昨夜云真人出现在楼门前开始,他们一路恶战至此,期间小禾‘吃过’林守溪,林守溪则真的一点食物也没有吃过,如今终于来到了安全之处,疲惫与饥饿便在体内大肆喧闹。

    林守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宴饮。

    宴饮牌子取走,宫殿门口便又出现了几位白裙的宫女,她们的身影被巨门衬得纤细,脚步亦是轻盈,一盘盘珍馐佳肴被她们顷刻端上了桌面,原本空空如也的酒壶也在不知不觉间满上了。

    菜肴香味浓郁诱人,但他们都没有急着动筷,在一些志怪传说里,就有不少主人公被邀去清酒吃宴,吃到一半才发现那菜是活生生的蛇蝎蜈蚣,而奢华的宫殿亦是一处阴风瑟瑟的山洞。

    林守溪有黑鳞在身,拥有看破幻象的能力,他盯着菜肴打量了一会儿,确认它是不是假的。

    蟒服官员再度开口:“这皆是外面池水湖泊中豢养的活物,酒亦为林间树果所酿。”

    林守溪看不出异端,他尝了一口,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点头,两人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一桌菜以鱼为主,烹饪得恰到好处,鱼肉亦白得像乳,没有一丁点腥味,入口即化,煮出的汤鲜得无与伦比。

    这是一条令人感动的鱼。

    吃过了鱼肉,他们开始饮酒,酒亦香醇诱人,但身处陌生境地,他们亦不敢多饮,抿了几口便作罢。

    “这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东西了。”小禾如此感慨。

    “第一好吃是什么?”林守溪忍不住问。

    小禾狐狸般眯起眼睛,笑着说:“我才不告诉你。”

    林守溪看着小禾略有些得意的模样,也平静地拿起了另一块玉牌,那是‘歌舞’。

    小禾脸色微变,她想要训斥,却见黑暗处款款走来了一群长裙的舞女,今日是中秋,他们仿佛自月宫中来,足踩月光,轻纱柔曼飘舞,似月中飘动的桂花香。

    她们来到了王宫的中央,于是看似冷寂的大殿一下变作了舞池,其间尽是细腰舞女妖娆的舞姿。

    “你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小禾轻拍桌案。

    “我只是好奇,并无赏舞之意。”林守溪认真地说。

    “鬼信。”小禾冷笑。

    小禾扭过头去,也看了一会儿舞蹈,不得不说,她们的舞确实很美,轻盈却不轻浮,宛若金色皇冠上的彩色珍珠,艳丽之余也染上了丝缕的贵意,不由让她联想到了故乡山崖上对月而舞的彩狐。

    小禾端坐在深红案前观赏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道目光一直在审视自己,她转过脸,无奈地看着林守溪,“行了,别一直盯着我了,我相信你无心赏舞了。”

    林守溪这才与她一同看舞。

    这下轮到小禾盯着他了,“看得这般入神,是不是连小妾都选好了呀?”

    “她们并非活人,只是侍从在神灵身边的灵物。”林守溪认真地为她解释。

    “我当然知道。”小禾淡淡道:“灵物都看得这般出神,若她们皆是活人,我看今夜你就要和她们私通款曲了。”

    “正因为不是活人,我才能安心地看啊。”林守溪叹气道:“死灵宫女已是如此,若是活人,大小姐不知该怎样了。”

    “嗯?你什么意思?”小禾瞪着他,“你这是对我有意见了?”

    “不敢。”

    “不敢就是有咯?”小禾凑近了些。

    “你想怎样?”林守溪硬气了起来。

    小禾吃软不吃硬,她卷起些衣袖,拧转皓腕,“敢不敢再来比试一番?”

    “比试?比武么?”

    “随你。”

    “大小姐,你怎么总喜欢以你之短攻我之长?嗯……用我家乡的话讲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该不会是表面上凶,实际上想被我制服然后摁着惩罚吧?”林守溪觉得自己明白了。

    湛宫剑清鸣,表示支持。

    “林守溪,我看你是真的欠打了!”

    小禾曾立志要好好调教他,如今来看,她很失败,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气势汹汹地压了过去,期间她还不忘看了一眼湛宫,威胁道:“再敢乱叫,我将你主人连你一起打。”

    深红色的案边,两人旁若无人地换起了招式。

    歌舞影止,丝竹声歇。

    所有的宫女齐齐停下了动作,望向了他们,似是不解。

    被所有人盯着,他们也觉不适,相约暂时停手,来日再战。

    接着,他们发现,宫女们停手似乎不是因为自己。

    两人望向了蟒服官员,而蟒服者已背过身去,望向了提灯人,提灯人一言不发,木然地向外飘去。

    骤然的安静令气氛诡异了起来。

    “对了,这白袍帝王既然是镇守大人的人间模样,那它的真身究竟如何?”林守溪想起一事,问。

    “嗯?你进来的时候没看到吗?”小禾感到奇怪。

    “进来的时候?”

    林守溪向着外面望去,方才进来的时候,门外明明只有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啊……

    “那块假山石难道就是……”

    “对呀,那就是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点点头,却发现林守溪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了。

    “怎么了?”她问。

    林守溪闭唇沉思……镇守之神死了,死于两道剑痕,过去他怀疑那是自己与慕师靖劈砍而出的,可死城的暴雨之夜,他见到的明明是一位浊黄色衣袍的邪神,根本不是那座假山石一般的神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巫祝湖已经开始重新涨水。

    鸦鸟们明明生活在空中,却似对水有着狂热的崇拜,它们成群聚集在湖面上空,乱飞乱叫,连绵的影舞若黑龙,落下的羽毛成片地飘浮在黑色的湖水上,被浪潮吞卷。

    三小姐站在秘道的尽头,小腿已被涌上来的潮水淹没。

    她苦等纪落阳不回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对着湖水狂怒地谩骂,后悔错信了人,当时他没用钥匙就推开门的时候自己已经生疑,为何不再多提防一下呢?

    后悔是没有用的,眼前的神道已被淹没,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此刻哪怕要去湖心也只能回巫家另寻渡船。

    回去的路上,他撞上了二公子。

    “你怎么来了?那死胖子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三小姐连忙问:“云真人呢?他去哪了?”

    “王二关死了,云真人也死了。”二公子言简意赅,他像是受了连番打击,已经麻木,只是喃喃道:“我们都要死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三小姐不断摇头:“云真人怎么可能死……谁能杀得了他?”

    “是王二关杀了他。”二公子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三小姐怒极反笑。

    二公子却像是个木头人,冷静地阐述着事实:“云真人的身上有火灼烧的迹象,他应是被林守溪和巫幼禾重创,逃出生天后被王二关杀死了……”

    “……”

    三小姐无法判断,他到底是疯的还是清醒的,身后的浪潮越涨越高,再这样下去,这条秘道很快就会被彻底淹没,湖水拍打墙壁的声音已是警告,他们必须速速离去。

    她踩着水,想向外面跑去,她跑一路涉水跑到转角处,却见二公子没有跟来,她扭过头,大叫道:“你还不快跑!”

    二公子却没有回头,他看着前方,颤抖着伸手,只说了一个字:

    “听。”

    “听?听什么听?!”

    三小姐一头雾水,她的耳畔只有潮水汹涌澎湃地作响。

    二公子轻轻说:“有东西在哭。”

    “哭?”

    三小姐心想,现在若再不跑,等会他们可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她转身要走,一缕哭声却真的钻入了耳腔里,幽怨而绵长,宛若幻觉。

    那是湖面上传来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湖底将羌笛吹奏出了声响,声音与浪潮相融着,不细听没法分辨,可一旦听到就无法将这悲伤之音忽略了,三小姐越听越觉清晰,她被曲调中的悲伤所俘获,一时间竟也失神……可湖水涨起之际,湖床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哪怕是鱼都在偶尔的晴日中曝晒而死,哪会有什么吹笛人?

    这声音究竟是哪里传来的?

    湖水已经漫了上来,必须要走了,三小姐回神,向着密道的高处跑去,二公子虽然半疯半傻,却也不至于等死,他听了一会儿哭声,也拖着那件破旧斑斓的彩衣追了上来。

    沿着密道一路逃跑,兜兜转转数度险些迷路,最终,三小姐还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巫家。

    巫家的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平日里还算殷实的家族此刻安静得宛若炼狱,风雨吹得她站立不稳,她捂着眼,不敢去看那些残破的屋楼,因为她知道,里面定是遍布着尸体。

    二公子也从镇守井中爬了出来,他有着浑浑噩噩的迷惘,也有如梦初醒的恍然。

    哭声又传了过来。

    三小姐不理会这个哥哥,她魔怔般迈开了脚步,淌着积水过去,一路来到了湖边的岸上。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黎明虽被不休的雨压在了天外,但光线不是完全不可见的,三小姐跪在湖边的崖石上,瞳孔中映出的昏暗天地透着幽蓝的深邃感,湖水在她眼前混乱无章地跌宕起伏,遥远的湖心处,以白雾笼罩的镜面为边界,一整圈的漩涡形成了,湖水像是被不断地卷入了某个填不满的空洞里,但水平面却依旧在不停地上涨!

    三小姐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些……雷电像是云层上神仙企图划亮却又始终划不亮的柴火,它以稍纵即逝的光将湖面上地狱般的场景照亮了。

    湖水中碰撞缠绕的不止是海浪,还有许多纠缠的黑影,这些黑影是在湖泊的深水区出现的,它们在浪花中蠕动着,表面光滑没有鳞片,许多被误认为是细浪的东西,仔细观察下会发现那是探出水面的触须与口器。

    它们无一例外都是软体生命,身上唯一的硬物可能是身负的甲壳,但这些甲壳在挤压与碰撞中碎了不少,即便如此,那裸露出的身躯也绝不脆弱,相反,这些柔软的肢体强劲有力,它们或收缩身躯喷射水流前行,或以本该挖掘泥沙的斧足劈开潮浪,这群密密麻麻的身影就这样成群结队地逆潮而行,仿佛蜂群在赶回自己的巢穴。

    怪异的、宛若啼哭的呜咽声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幸好,它们不是冲岸边来的,而是朝着那个神庭涌去的……三小姐最后打算去神庭的念头也被抹杀了,与其被这些怪物杀掉,不如悬根白绫吊死。

    二公子也来到了她的身后,他的见识要更广一些,他知道这些生命都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异,它们像是多种软体生命的缝合物,也像是自我裁切拼接后的产物。

    “是邪灵!它们都是邪灵!”

    二公子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这些怪物都是邪灵的幼体!巫祝湖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邪灵?”

    众所周知,绝大部分邪灵的个体强度根本没办法与龙尸相提并论,但它们大都活在深海里,胜在数量巨大……可即便如此,在一个湖泊中看到如此密集汇聚的幼体邪灵巢也是极为罕见的!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去往何处?

    他们只有疑惑,没有解答,同时,他们亦只想转身逃离,先前还被视为地狱的巫家,与这邪灵遍布的巫祝湖相比,简直温馨极了……

    可他们谁也没有动弹,因为更惊人的一幕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邪灵汇聚的尽头,浪头凭空推出了一个黑点。

    黑点正朝着这里移动,它撞上了汹涌的邪灵潮,来势汹汹的邪灵却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那条让出的道路澄澈明亮,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光带,黑点自光带的那头缓缓行来,两侧密密麻麻的邪灵似它的子嗣也似臣子,它们以触手掀起山呼海啸般的白浪,恭迎着它的归来!

    它离得越来越近,二公子与三小姐都看清了!

    那东西身披浊黄色的衣袍,带着苍白的面具,它踩在汹涌的浪涛上,身影载沉载浮,这尊神祇古老的气息像是弥漫开的雾,于是雾真的来了,转眼将整座大湖笼罩,浓雾间浪潮湍急,混杂着雷鸣与哭声,世界明明这般嘈杂,却又似陷入了太初时代万物未生的寂静里。

    万古如恒的死寂中,黄衣君主踏浪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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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319/ 第一时间欣赏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作者:见异思剑所写的《我将埋葬众神》为转载作品,我将埋葬众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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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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