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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二章:当年神女

    (万字~)

    ......

    林守溪向东北方向望去。

    圣壤殿的方向,天空像是抛光过,白的发亮,如海的白光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根冲天而起的柱状黑光。

    虽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可以感受到黑光中弥漫出的煞气。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在圣壤殿出世了。

    林守溪来不及细细地辨认,潮水般的乌云就将卷了过来。雨势更大。

    倾盆暴雨里,雷光在浓云中反复扫荡,明暗交错中,祖师山下的城镇如同黑森森的鬼蜮。

    林守溪与白祝站在廊下,暴雨沿着屋瓦在廊外挂起了一面水瀑。“这是怎么了?又有大劫吗?”

    白祝虽看的不如林守溪清楚,但她也注意到了圣壤殿那边的异象。

    说起来,白祝已经百年没有见过这种大灾将至的异象了,犹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等等,怎么师父一来神山,神山就出事?

    “这雨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白祝的思考。

    “就是刚刚,突然就下了,一点兆头都没有,我听路上的人都在传,说是那头黑龙回来报仇了,要摧毁圣壤殿,水淹祖师山。”白祝回答。

    “黑龙.”

    林守溪回想起先前祖师山所见的一幕,立刻带起画桃木的彩绘面具,裹上黑袍破雨而出,他睁开金瞳,向祖师山上空望去。

    金瞳如穿云之箭,透过了风暴的阻挡,刺入浓烈翻滚的乌云之中。云上空无一物。

    刚刚所见的邪神之影,似乎真的只是乌云引起的幻视。“在偷看哪家仙子洗澡呢?”慕师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慕师靖打着把伞,在雨中小勺小勺地吃着冰粉,抱怨道:“这雨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和白祝出去逛街,就这样扫了兴致,哎,你在没在听我说话呀,发什么呆?”

    林守溪直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慕师靖。

    “祖师山可是前年修道圣地,怎会被邪祟寄生?”慕师靖同样震惊,震惊之余,语气倒也软了下来:“虽然教导白祝一事颇为重要,但你也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别累着了。”

    “你也觉得我看错了吗?”林守溪叹了口气。慕师靖也不敢妄下定论。

    苍白的墓穴之上尚有灰墓之君盘踞,谁又敢说祖师山上不会有邪物窥伺呢?

    但林守溪说的要是真的,那整个神山岂不都成了邪神的巢穴,哪还有安身之处?

    “如果你没看错,那怎么办?你要一路杀上祖师山,查个水落石出吗?”慕师靖问。

    这样的做法显然不明智,哪怕林守溪已臻至人神,又怎么可能对抗一整座神山?

    更何况,现在问题更大的,显然是圣壤殿。“继续炼丹。”

    林守溪摇了摇头,说:“唯有将神丹大成,才能安身立命,救更多人。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将童鸾与白祝的约战定在三个月后,如今想来,说不定也与此有关......留给我们的时间,或许只有三个月不到了。”

    慕师靖刚要点头。突然。

    他们脚下的屋瓦剧烈颤动。

    又一轮地动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两人齐齐望向东北方向,皆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地动还在持续。

    一些构造简陋的房屋已经开始在暴雨中坍塌,大面积的垮塌里,人群四散惊逃,惨叫声在雷鸣电闪中起伏不休。

    这些乌云是从圣壤殿的方向过来的,它们也被污染,从中坠落的雨丝飘着邪气,若长时间浸在这样的雨里,哪怕没有被房屋压死,也会直接发疯。

    在原本的计划里,林守溪是要走遍三山之后再去圣

    壤殿。如今,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暴雨赶路。

    一个时辰之后,林守溪离开了祖师山境内,抵达了圣壤殿所在的荒原。荒原一马平川,萦结着枯死的野草,野草上飘着海一样浩瀚的白雾。

    云螺因为吸收了大量城镇上空的雨云,终于在抵达荒原时支撑不住,摔在地上,吐着大量云沫,抽搐不休。

    麒麟用小爪子推着云螺,很担心它的安危。狂风大作,雨水泼天。

    白祝愈发感到不舒服—她是仙萝化身,对于不好的水和土壤感知尤为敏锐。

    “好浓的煞气。”慕师靖也道。林守溪神色更加凝重。

    他不仅感到了煞气,还听到了狂风中传来的,鬼物嘶叫的声音。

    尖锐的声音藏着浓稠的恨,像是棺材板下压了千年的僵尸散发出的恶臭。“有东西逃出来了。”林守溪笃定道:“有东西从圣壤殿逃出来了!”很快,他的话就得到了应验。

    白雾之中,他们遭受了攻击。

    攻击的发起者是一只灰色的五芒星,五芒星睁着凸出的蛙眼,铁链缠绕的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蘑菇,细看之下,那竟是许多蠕动的舌头,它从白雾中杀出,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蠕动的舌头在唱歌。

    对视的刹那,慕师靖只觉得脑袋挨了一锤,有灵魂出鞘之感。“是你?”林守溪一愣。

    “你连邪神都认识?”白祝也吃惊:“师父可真是广结善缘。”“我见过它,在恶泉大牢。”

    这只五芒星在恶泉地牢的一众怪物里算得上是眉清目秀,所以林守溪对其印象深刻。

    看来,恶泉已经被破坏,里面的邪祟已倾巢而出,在这一马平川的荒原上四处逃逸,冲向众生的居所。

    如果恶泉大牢被破坏,那现在的圣壤殿,岂不是已被恶灵淹没?皇帝留下的守殿神女怎么了?她们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沦为了邪神的食物?

    林守溪不知道圣壤殿的情形,但他知道,一旦让这些怪物逃到神山,后果不堪设想。

    圣壤殿沉寂百年都没出事,为何偏偏今天..难道这和祖师山的邪眼有关?

    林守溪直接祭出九明圣王金焰,金焰在掌中形成一个漩涡,如掌心雷那样被他拍出,将这邪神的身躯瞬间笼罩,一番噼里啪啦的爆炸之声里,邪神踉踉跄跄地跌出,已然浑身焦炭,被林守溪一剑斩成两半,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仅仅只是开始,大雾茫茫,邪神嘶叫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这些怪诞扭曲的生命在浓雾中肆意奔走,它们在暗无天日的铁牢中关押了数千年,受尽折磨,如今,它们终于可以肆意宣泄仇恨与报复。

    同样。

    察觉到异样并赶往这里的修真者越来越多。

    他们或来自三大神山,或来自民间宗派,又或皇族,只是出行仓促,在抵达荒原之前,许多年轻的修士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就被白雾中探出的触手卷起,撕成了碎片。

    前往圣壤殿的路上,林守溪与白祝救下了不少修真者。

    修真者皆敬慕白祝,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绝世仙子,感恩戴德之余,还不忘提醒她提防她收服的魔头。

    白祝嘴上答应,心中却很安稳,觉得林守溪肯定不会对她所有企图。

    “这里太过危险,再深入会把命丢掉的,你们速速回去,将情况禀告师门,让他们派出术师,在荒原边缘结阵镇守,其余人携剑待命,切勿贸然行事。”白祝在一头三足鼎妖的腹下又救下了一对年轻弟子。

    弟子们吓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地点头。

    “你们怎么还不走?吓得腿软走不动路了?”白祝清冷发问。“不是让我们禀告师门么...”

    被救的弟子纷纷跪下,语无伦次道:“徒儿拜见师尊。”

    白祝愣在原地,以为他们是被邪神污染,弄坏了脑子,片刻后才想起了什么,吃惊地问:“你们是楚门弟子?”

    弟子们取出楚门的弟子牌,呈给白祝。

    白祝接过来,放在掌心看了看,才意识到,自己已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回过楚门了,这几代新收的弟子也未曾见过,很是面生。

    这些弟子来神守山游学,离荒原很近,所以来的甚至比云螺更快。

    白祝心头一软,轻柔道:“好了,等此间事毕,我会回宗门主持大局的。”弟子们感动不已。

    “我们的确有事要禀告师父。”“什么?”

    “先前我们来时,还遇到了其他修道者,其中也有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子,我们险些以为是师父亲至,如今她去往了大雾的更深处,生死未卜......”

    “好了,为师知道了,此行圣壤殿,为师会竭力救下一切可救之人。”

    待他们退下之后,慕师靖才开口道:“连自家弟子都不认得,白祝仙子可是马虎啊。”

    “这怨不得我。”

    白祝狡辩道:“是他们剑法使的太差,白祝才没认出来的,这一定是代课先生的问题。”

    “是谁在代课?”“双思思。”

    林守溪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顾不得多想,前方的浓雾开始涌动,放出群鸟振翅般的响动,黑压压的触须混杂着黏液从浓雾中射出,朝着林守溪等人穿刺过来。

    厮杀再度开始。

    金焰纵横之间,虽有无数邪神惨死于光芒之下,可怪物分散在茫茫荒原之上,根本杀之不尽。

    断肢在土壤中翻搅蠕动,无数的眼球在沟壑中汇聚成洪流,暴雨之中,一场又一场妖异的舞蹈已经开始,粉肉臃肿的大佛们拖着断裂的铁链缓缓蠕动,口诵晦涩佛经,它们肥胖的身体上,还挂着人类的衣裳与残肢。

    与之相比,带着彩绘面具的林守溪更像是真正的大妖,他所过之处,哀嚎遍野,邪神或是避让,或是各展神通与他对抗。

    血腥与杀戮里,林守溪忽地一滞。

    翻腾的浓雾中,一袭雪白丽影雷电般劈入了他的瞳孔。远处。

    一位雪裙仙子正在被邪神围攻,围攻她的是一群粉色肉佛,雪裙仙子左突右避,手段尽出,却是难掩颓势,仿佛随时要被这肉山吞没。

    白祝也注意到了那边。

    “小师姐?!”白祝大惊之色。

    那绝美的背影、清冷的气质、飘卷的裙袂,不是她小师姐楚映婵又是谁?可是,师姐不是去真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万种思绪冲撞过去时,白祝的身旁,林守溪已箭步前冲。

    他虽迈入人神境,还是不一般的人神境,但面对这等数量的邪祟,依旧不会轻松,但他没有半点畏惧,道门剑法如水银泻地,所过之处,端庄吟唱的大佛皆千疮百孔,哀叫震天。

    雪裙仙子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金焰漫过头顶,然后,包围她的粉色肉佛一个接着一个炸开了。

    须臾之间。

    林守溪已来到她身边,带着她跃入空中,躲避肉佛们暴怒的反扑,来到安全之处。

    “小师姐!”“楚楚?”

    白祝与慕师靖同时出声,一同迎向那雪裙娉婷的背影。

    林守溪却是摘下画桃木面具,别在腰间,对着这位仙子恭恭敬敬一礼:“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楚妙娘娘?怎么是你.....你不是在闭关吗?什么时候出关的?”

    慕师靖见是楚妙,颇为吃惊,她

    已百年未见这位皇后娘娘,此刻相逢,倍感亲切。

    楚妙依旧是秀颜清绝的仙子,容颜未改,只是那双清澈的瞳孔中,透着过去不曾有的茫然与忧愁,远没有当年御剑云空山兴师问罪的潇洒。

    白祝扯了扯慕师靖的衣袖。

    慕师靖这才注意到,今日,楚妙不仅穿着纯白的衣裙,额前还绑着白色的布带,如雪的巾带顺着乌浓秀发垂落,将她的气质衬的落寞,那宛若云雪的臂裳上,更是别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

    小花被风雨摧残,已是支离破碎,只剩细小的茎干黏着几缕淡黄花瓣。这是丧服。

    很显然,若非圣壤殿突逢灾变,这位楚皇后还仕参加葬礼。至于是谁的葬礼,从楚妙仙子忧郁的眸光中,就能窥知了。“岳母大人,节哀。”林守溪叹气。

    巫家时,小禾的父亲被她姑姑杀死,不死国里,小语的父亲在授道之后消亡,如今,最后一名岳父也在还未谋面前便身死道消。

    “他年轻时就伤了根本,落下了不治之症,能活到今日已是福气,不必哀伤。”

    楚妙抿了抿唇,在见到他们后,她空洞的眸光中终于重新浮现出一抹亮色。

    林守溪将真国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楚妙玉首轻点,松了口气,温柔道:

    “先前听说祖师山附近有魔头崛起,让白祝收服了,我还好奇了一阵,没想到是你们....你们没事便好,这些年,我也一直很担心你们,想着破入人神境后就去到真国,陪映婵一同等,谁知.....”

    楚妙螓首淡摇,如烟黛眉淡淡锁起,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人的天赋终究是有限度的,我幼年在同伴的圈子里算是天才,但与真正的顶尖天才相比,太过逊色,这百年里,我妄图再冲击一次大道关隘,却是空耗光阴,还不如.....

    还不如多陪伴挚友家人。

    楚妙看着衣襟上残破的花瓣,悲伤地笑了笑。“没事,白祝也没破境。”白祝安慰道。

    可这哪里能安慰楚妙呢,楚妙听完之后,只是说:“以后小白祝被映婵追杀时,可别来寻我求情。”

    白祝吓的不敢说话。楚妙看向了慕师靖。

    “皇后娘娘好。”慕师靖有些紧张。

    楚妙打量了一会儿慕师靖,却是蹙起秀眉,“元赤?不,不对.....嗯,慕姑娘的境界可真令人捉摸不透呀。”

    逢熟人就被问境界,慕师靖苦恼万分,想着这次之后,一定要寻个黄道吉日,赶紧将境界破了,免得再被人嘲笑。

    “无妨的,你女婿厉害就行了。”慕师靖把林守溪推了出去。

    楚妙看着这位白衣裳的年轻人,淡淡微笑,道:“过去,为娘虽阴差阳错地撮合过你与婵儿,但你们真在一起后,我看婵儿那鬼迷心窍的样子,对你还颇有微词,如今看来,婵儿倒的确为娘亲寻了个好女婿。”

    “岳母大人谬赞了。”林守溪诚惶诚恐,“让楚楚苦等百年,是女婿的失职。”

    “活着便好。”

    楚妙柔声说:“我可看不得婵儿伤心的模样了。”林守溪心中一刺,更觉苦涩。

    浓雾再度翻搅。

    又有邪神嗅到了人的气味,朝这里涌了过来。“我护送岳母大人离开。”林守溪说。

    “何必急着驱我走?我就这般无用,帮不上忙么?”楚妙问。“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守溪急于解释。

    “好了,我知道。”楚妙轻声道:“当年妖煞塔时,我也未曾离去,如今圣壤殿之乱波及更广,当然更不能怯战而走,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并不惧死,只怕道心沉沦堕落。”

    楚妙虽始终未能迈入人神境,但怎么也比白祝和

    慕师靖厉害,听岳母大人这么说,林守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四人再度上路,朝着圣壤殿杀去。

    一路上杀伐血腥,但停下休憩时,久别重逢的他们也会叙旧。

    “慕姑娘还没有身孕么?”楚妙看了眼慕师靖平坦的小腹,忍不住问。

    慕师靖第一次被问及这个,窘迫不已,忙说道:“哪有这么快呀...而且,而且我们也没有经常....嗯......楚姐姐还没有,妾身岂敢捷足先登?”

    在楚妙面前,慕师靖装出了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模样。“你这般敬重你楚姐姐?”楚妙问。

    “当然,我们道门尊卑分明长幼有序,师靖对于楚姐姐自幼便是尊敬的。”慕师靖面不改色地说:“以前,楚师姐欺负我时,师靖向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其实是打不过吧....”白祝轻声插了一句。慕师靖拧了拧白祝的胳膊。

    “不必如此的。”楚妙柔柔一笑,说:“映婵这丫头,有时候性子也恶劣得紧,我这做娘的管不住她,你们可不能惯着她呀。”

    “皇后娘娘果然深明大义。”慕师靖闻言,更为敬佩。

    遇到了他们,楚妙终于不再那般郁郁寡欢,消沉了数日的双瞳终于明艳了几分,清颜上也多了些淡而轻柔的笑。

    林守溪看着楚妙的侧颜,不由想起了当年打败金佛之后,几人于云空山雪亭之中纵酒言欢,不知忧愁,她们再次相聚,却不知是和年岁了。

    雾越来越浓。半个时辰后。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望向前方。

    邪神纠缠的黑影像是白雾中跳动的火焰,黑色的火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环,环下是黑漆漆的深渊,深渊便是圣壤殿的所在,这座曾经世人追慕的圣所,如今已沦为了阴森的魔窟。

    深渊之外,六柄罪戒神剑高高悬立,它们在黑暗中膨胀,周遭被古老的铭文包裏,不像是剑,更像是六根支撑苍穹的神柱。

    但很显然,这六根神柱也已承受不住业力的反噬,它们在黑暗中嗡鸣颤抖,如丝线缠绕的文字也变得杂糅混乱,细细辨认时,一个字也听不清,只像是群蝉当空鼓噪。

    因为缺少了赞佩神剑的缘故,圣壤殿的结界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纹,这些邪神就是从裂纹中挤出来的。

    外面已是群魔乱舞,圣壤殿内部又该是何等骇人的场景?“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走。”

    林守溪沉声时,九明圣王之焰的领域再度张开,将所有人包裹其中,金焰为至高之阳,迎面撞来的黑暗尽数消散。

    移动的屏障像是一叶光舟,刺破黑暗,直接逆着邪神的浪潮,挤入了神剑封印的缺口。

    金芒与黑暗激烈对撞。

    一瞬间,林守溪有种胸口被压瘪的感觉,身躯虾弓着,他喘息了一会儿,强忍着剧痛,猛地跨出一步。

    轰-黑暗被冲破。

    时隔百年,圣壤殿的模样再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慕师靖犹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来圣壤殿时,被一座座或美丽或威严的宫殿所震撼的心情,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切的琼楼玉宇尽数淹没在黑暗之中,哪怕是皇帝的神像也布满了裂纹。

    许多高楼更是直接成了邪神的巢穴,密密麻麻的邪类在那里汇聚、纠缠,宛若爬满墙壁的黑色藤蔓。

    所有的侍女与侍卫都已被杀死,尸体倒吊在屋檐与殿楼的角上,在寒风中飘动。

    “那里.....那里在动。”白祝惊呼。她所看向的,正是恶泉大牢的方向。恶泉大牢已被各种各样的邪神所淹没。

    邪神朝下

    的大地则像是柔软的腹部,正不断地起伏着,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调皮的胎儿,它在踢踹娘亲的身躯,要咬断脐带从大地中钻出。

    林守溪知道,是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恶泉大牢的最底层,有黄衣君王封印的星外煞魔,它虽被杀死过一次,又被皇帝源源不断地抽取力量,早已是枯萎残躯,但哪怕是枯萎残躯,依旧有着惊世骇俗的力量,它没有完全死亡,相反,皇帝消亡之后,它反而从死亡中苏醒,妄图挣破恶泉大牢的重重封印,再度宰治尘世。

    楚妙再赶赴荒原时,虽已心存死志,可看到那不断拱动的地面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厌恶。那是超过死亡本身的厌恶。

    “你能对付得了它吗?”慕师靖问。“我不确定。”林守溪摇头。

    林守溪早已做好了面对这个东西的打算,但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会集三山珍藏于一身,炼出圣王金身的雏形,与这东西殊死一战。

    可变化总是比计划更先到来。

    “我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千万别离开这片金焰领域。”林守溪嘱咐了一句,当空掠下。

    他向恶泉大牢飞掠之时,一柄剑从黑暗中刺出,拦在了他的面前。剑来的狠辣凌厉,却是被林守溪精准地截住。

    剑锋相接,火花四溅。

    林守溪挥臂之间,突袭而来的剑旋转着飞回,斜插在地上。落剑之处,赫然有一双冰雕玉琢的雪足。

    来者将剑重新拔出,她直视林守溪,原本清澈的瞳孔幽如暗夜。“怎么是你?”

    女子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一丝震惑。“叶清斋?”

    林守溪也认出了这位神女。

    她是清斋神剑的奉剑神女,叶清斋,百年前,这个女人虽在黑龙破墙一战中为人族殊死拼搏,却痴信皇帝,也在后来对他们屡加阻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如今,叶清斋半透明的晶莹雪肌之外,裏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这是她用黑暗裁剪的裙摆,雪丝银发从她肩头披落,黑暗中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不再骄傲,她拔起那柄剑体通透的古剑,重新指向了林守溪。

    “你怎么在这里?时以娆她们呢,她们何在?”林守溪环顾四周,问。“时以娆?”

    叶清斋摇了摇头,说:“色孽......不,漠视神女当然在漠视神殿之中。陛下封殿之后,我们轮流镇守此处,每年更换一次,今年恰好到我镇守。”

    “你镇守此处?”

    林守溪看着邪崇遍地的骇人场景,问:“你就是这样镇守圣壤殿的?”

    “陛下的命令里,只让我们守好殿,不放东西进来,从来没有不允许其他东西出去。”叶清斋淡淡说道:“你违背了规矩,我要斩了你。”

    剑光不讲道理地扑面而来。

    本就天昏地暗的世界里,叶清斋与林守溪战在了一起。

    当年,林守溪被叶清斋追杀过,他根本不是这位神女的对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位清斋神女在百年的折磨之下,道心早已濒临崩溃,一身境界也不再巅峰,又如何是林守溪的对手?

    仅仅交战了数十招,叶清斋就落了下风,三十招后,这位清斋神女更是被斩落长空,坠到地上。

    林守溪落到她的面前。“长进不错。”

    叶清斋紧咬银牙,淡漠道。

    “皇帝有没有留下镇压此物的方法?”林守溪直截了当地问。

    叶清斋冷笑一声,没有作答,她低下头,忽地取出一枚仙丹,直接塞到口中,吞服了下去,真气在她体内肆虐,她仰起头,瞳孔中流露出彻骨的冷光。

    神女再度朝他扑去。

    “皇帝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再给她卖命,神女

    皆有除魔卫道之心,你们本性不坏,只是被昏君所骗,现在回头,尚有机会。”

    林守溪一边挡着她的剑,一边试图劝诫。叶清斋根本听不进去。

    “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

    叶清斋早已不复往日的冷静,仙瞳中尽是狰狞之色:“我知道陛下死了,一百年前就死了!是你们杀了陛下,是你们毁了一切!你们才是魔!!”

    剑与剑碰撞,金石般的清鸣神将神女嘶吼的尾音拔高,更显铿锵。“执迷不悟。”

    “呵,我坚守我之道心,你凭什么说我执迷不悟?我会守在这里,一直守在这里,至死不渝!”

    叶清斋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出剑,却又一次次地被气浪掀翻,退了回去,她的剑百年未曾出鞘,早已失去了锐气。

    林守溪见她如此,也不再手软,劝诫无用,那就把她打醒,正好将新仇旧怨一同了结。

    叶清斋再度持剑扑来之际。

    林守溪手中的金焰柔软了下来,从剑变成了一条条布带,缠绕在手掌之上,将他棱角分明的拳头包裹。

    袍袖在风中鼓胀。

    叶清斋杀来之时,林守溪也将这一拳轰杀了出去。

    爆炸般的巨响里,叶清斋手中的清亮长剑被直接砸断,拳头势如破竹,砸中了她的胸口,叶清斋以神通裁剪的黑裙被瞬间撕扯殆尽,掀起的狂风推着她倒飞出去,沿路砸碎了无数的雕像与建筑。

    叶清斋从废墟中爬起时,银发雪丝间尽是血水,她像是守在这片鬼蜮中的美艳幽灵,透着不死不休的杀戮与疯狂。

    叶清斋又吞咽下了大量的丹药,试图反扑。

    可是,借来的真气终究是虚的,林守溪朴实无华的拳法中,叶清斋被一次又一次地击飞出去,这位自幼娴静的女子在废墟中不断爬起,她披头散发地立着,红唇战栗,吼声中透露着强烈的不甘与耻辱。

    “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林守溪徐徐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叶清斋已拦不住他。

    他再次走向恶泉大牢。

    清斋神女跪在地上,鲜血在乳白色的玉躯上蜿蜒,她笑了几声,不知是癫是恨,她看着身后熟悉的楼,大声喊道:“谦卑神女,敌已杀至门口,你还躲躲藏藏什么?!”

    林守溪停下脚步,望向了身后的殿楼。他这才发现,这是谦卑神女的神殿。叶清斋的叫喊声在黑暗中回响。

    神殿却没有给予回应。

    叶清斋怔了怔,随后,她清艳面颊上第一次出现了失魂落魄之色:

    “对不起,差点忘记了,你五十年前就自尽了......刚刚这般大声,没有惊扰到你吧?”

    叶清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为死去的姐妹祷告。林守溪看着这一幕,问:“自尽?”

    “嗯,谦卑神女五十年前自尽了,她养的最后一朵花枯萎了,她就用花的根茎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哀伤神女也死了,三十年前死的,她死在十二月,也许是十一月,那天很冷,她吊死在了陛下神殿前,娆姐姐为她收的尸。”

    “她们都随陛下去了.....”

    叶清斋痴然一笑,道:“真是羡慕她们呢,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死亡真是美好的东西啊,无论命运给了你怎样的痛苦和折磨,你都可以用死亡将它斩断,而你所付出的,只是一个自尽的决心,她们是幸运的,不像我们....“

    叶清斋说着,拾起了断剑,插入了自己的喉咙了,可剑拔出时,她的玉颈又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林守溪皱眉。

    “还能是怎么回事呢?罪戒神剑不让我们死了,已经死了两个了,我们再自杀下去,

    神殿的禁制就要彻底崩解了,它彻底地成为了我的主人,哪怕是想死,我都做不到了。”

    叶清斋凄然一笑。

    这十年间,她也道心崩毁,许多次尝试过自杀,却都被神剑救了回来。

    如今的圣壤殿里,只剩下四位活着的神女了—时以娆、叶清斋、凌青芦、苏和雪。

    “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就好了.....你要是早来五十年,她们就都能活下来。”叶清斋露出了软弱之色,这抹软弱之色又被她自己崩碎:“叶清斋,你在说什么?你是罪戒神女,你要听从陛下的御令,今年是你执掌之年,百年坚守岂可在你手中毁弃?”

    叶清斋又吞咽下大量的神丹,再度朝着林守溪杀过来。

    “你若再纠缠下去,等那东西出世,所有人都得死。”林守溪说。

    “死?呵呵呵天底下还有比死更好的事吗?清斋已奉剑两百年,守殿一百年,我若现在纵你离去,那我这三百年修道还有何意义可言?!”叶清斋撕心裂肺道。

    对她而言,死亡已是必然之事,她不能接受毫无意义地死,她必须要给自己的死亡赋予意义。

    除此之外,她已什么都不在乎。

    叶清斋高高举起断剑。

    紫色的电光沿着黑暗向她的身躯汇聚,她赤裸的身躯上,添了一条雷电组成的长裙,长裙沿着她的肌肤肆虐,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望着上空,仿佛在举行某种隆重的仪式。

    叶清斋专注举行仪式时,仙靥忽地挨了一巴掌,她痛哼一声,捂着脸颊想要呵斥,另一边面颊也被雷霆般的巴掌劈中,浮现出鲜红的掌痕。

    又一巴掌落下,直接将她打翻在地。蕴蓄雷电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她的腿边。

    “你当我是傻子么,会眼睁睁看你举行完仪式?”林守溪冷冷地问。

    “你不敢吗?你不是变得很强吗?你这般强,却连硬扛下这一剑的勇气都没有?!”叶清斋仰起头质问道。

    林守溪没有回答,回答叶清斋的,是一记又一记左右开弓的狠厉巴掌。

    高高在上的神女面颊被扇的鲜红,她斜倒在地,捂着脸,唇角渗血,怨恨的眼角竟有泪光。

    “你,你胆敢.....”

    叶清斋颤抖地抬首,不知为何,她看到林守溪时,竟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父亲在看误入歧途不知悔改的女儿,那一刻,她心生愧疚与恐惧,竟有了认错求饶的冲动。

    正在这时,一箭破空而来。金色的箭。

    林守溪夺过了这一箭,侧身望去。赶来的是丰收神女凌青芦。

    她察觉到了大殿的异变,从沉眠中苏醒,前来助阵。

    “何方妖孽,竟敢擅闯.....是你?林守溪,你可真是阴魂不散!!”

    凌青芦红白衣裙,身段出挑,傲气未灭,她解下了背负的神弓,对准了林守溪,玉指轻勾间,第二箭也离弦而出。

    凌青芦的箭本该是百发百中的。可这一箭却再度扑空。

    因为林守溪消失在了原地。

    凌青芦四下环顾,不见他的踪影,却听叶清斋提醒道:“小心后面!”凌青芦惊觉已晚。

    林守溪已抓住了她拉弦的手腕。

    “难得凌大神女还记得晚辈的名字。”

    林守溪站在她的身后,一点点将她的手从弓弦边拉开,他说:“当年冰海之畔,凌大神女所“赠”箭矢,晚辈也都还铭记于心呢?”

    “你这贼人,侥幸破入人神而已,安敢猖狂至此?”

    凌青芦的长发变成了盛夏的火红颜色,宛若流火,她从腰侧的箭囊抽

    出箭,只将把它当作匕首刺来。

    林守溪不闪不避。

    箭刺在他的身上,被不朽灵根折断。“怎么可能......”

    凌青芦看着毫发无损的他,震惊不言。

    “你们还不明白吗?”林守溪凝视她的眼眸,说:“罪戒之剑为了控制你们,不仅将赐予你们的力量收回,还夺走你们原本的力量,你们现在所谓的人神不过伪境,一戳就破。”

    “不可能!!”

    凌青芦摇头,红发变成了银白之色,她失神道:“怎么可能?陛下说过,只要我们守在这里,只要我们等到陛下回来,陛下就会领我们登神!你休想惑乱我们心神!!”

    凌青芦不再用弓,而是直接拔剑朝他刺来。

    “晚辈也送凌神女一些礼物。”林守溪只说了这一句。

    十招之后,凌青芦也滚到了叶清斋的身边,她已落败,弓箭与剑皆被夺走,身躯被金焰做成的线绑住,受缚不能动弹。

    “你放开她!”叶清斋怒目而视。然后,叶清斋也被绑了起来。

    这两位曾经叱咤风云让世人敬仰的大神女,如今就这样被捆缚着趴在地上,林守溪抽出金焰化作长鞭,直接打了下去,新仇旧恨在鞭声中宣泄。

    神女的痛哼不断响起。

    凌青芦傲气未泯尚在坚持时,叶清斋却不堪受辱,率先崩溃,她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央求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凌青芦睁大了眼睛,她决计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她一直敬佩的叶姐姐口中说出。

    “清斋姐姐,你....嗯哼......你怎么能向这种人屈服?!”凌青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清斋仿佛没有听见,她别过头,用哀求的语气说:“别打我了,杀掉我吧......你有能力杀掉我的,对么?”

    林守溪停手了。

    “我不杀你。”他说:“我要将你留下。”

    “留下?你留下我做什么?”叶清斋问。

    “镇守神殿。”林守溪淡淡道。

    叶清斋木然,接着,她真正崩溃,泪流不止。林守溪收起金焰,继续向恶泉大牢走去。

    叶清斋也凌青芦解了束缚,却都没了反抗之心,任由他离去。恶泉大牢的门口。

    一位莲袍女子孤独而立。

    林守溪到来时,她才轻轻回过头来,她的眉目间,清冷与妩媚不断变换。

    “你来了?”时以娆问。

第四百三十三章:混沌之间谁荒唐

    时以娆站在恶泉大牢的废墟之上,身后堆积着密密麻麻的邪祟尸体,它们的断肢犹在扭动,死而不僵,朝着这位神女爬去。

    神女的裙袍如七月之莲,清白出尘,手中长剑却是被浓稠的污垢与血浆包裹,像一根丑陋的烧铁棍。

    “你知道我要来?”林守溪问。

    “当然。”

    时以娆说:“道别之时,我们说过后会有期的,我等了一百年,还以为等不到了。”

    她语气虚弱,像已精疲力尽,随时要死去。

    时以娆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面颊上露出悲伤的笑,她说:“陛下临走前要我司管好恶泉大牢,如今大牢已破,我穷尽力量也只留下了这几具无足轻重的尸体,我……失职了。”

    “时姑娘辛苦了。”林守溪看着遍地尸首,道:“这里要塌了,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好。”

    时以娆对他伸出了手。

    手指即将接触时,林守溪的心中忽地生出了危险的预兆,他看着时以娆柔情似水的眼眸,感到了不对劲。

    时以娆抓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铁针穿骨般的剧痛竟直接击穿了不朽道果的防护,令他的手臂如爆竹般炸开!

    林守溪惨哼一声,手掌发劲,将这位莲袍神女瞬间推开。

    时以娆封剑一挡,飘然后退,凝固在剑身上的污垢震碎脱落,露出了银亮的剑身。

    “你到底是谁?”

    林守溪的白袖已被瞬间撕毁,他的右臂像是一根烧焦的木头,涌动着白烟。

    “我是时以娆呀,林公子不是要带妾身离开么?为何呆在那里不动呢,该不会是要言而无信吧?”时以娆幽幽开口。

    她说完不久,眉目中又闪过挣扎之色,下一刻,宛若妖魔的时以娆半跪在地,面颊潮红,神色迷离,她仰起头,紧咬的银牙咯咯作响,对着林守溪大喊道:“快走!

    魔将出世,非你所能抗衡!”

    清媚丽色才一浮现,又被转瞬击溃。

    时以娆如遭雷殛,发出凄厉的惨叫,接着,她神情重归冰冷,轻描澹写地按着眉心,道:“色孽之印都封不住你么?看来得将印再加深一倍了呢。”

    林守溪立刻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恶泉大牢发生动荡,时以娆前来斩魔,却被恶泉大牢之下的域外煞魔觊觎,试图将她夺舍。

    此时此刻,时以娆的体内,魔念与她正天人交战!

    很显然,魔念暂时占据了上风,将时以娆的真识封在了罪戒之剑的‘色孽’中。

    “以一条手臂的代价挡下了我的一击,你的实力不错,在人这种孱弱生命中,应该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时以娆’上下打量他,评头论足道:“你们人类虽然弱小,却也复杂,我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弄清楚了你们的美丑好恶以及文字,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男人,我会好好钻研你的。”

    她虽只学习了半个时辰,但她的语言叙述很是流畅,没有半点违和感。

    时以娆松开了眉心的色孽之印。

    她身边的尸山动了起来。

    原来,这些尸体只是诈死,如今,它们的首领露出了真面目,这些尸体也从死亡之中苏醒了过来,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爪牙。

    黑暗中,湿腻的触手振的笔直,朝着林守溪刺去,瞬间将他缠绕起来,拉到了面前。

    “真漂亮啊。”

    时以娆发出赞叹,张开双手去触碰他的脸颊:“真是与黄衣一样完美的生灵呢。”

    刹那。

    缠绕着的林守溪的触手断裂成了数万截肉块,林守溪的剑从中刺出,拿剑的是右手。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被炸裂的右手竟已恢复如初!

    时以娆也感到吃惊。

    这等恐怖的自愈能力,哪怕与邪神相比,都不相上下了。

    “真不简单呀,不愧是黄衣的故乡。”

    时以娆咯咯地笑着,雪白莲袍灌风般高高鼓起,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了许多条星光熠熠的彩带,它们向着时以娆的身躯汇聚,在她明澈仙童中染出纠缠的癫狂之色。

    “反正我还要一个时辰才能从地里面出来,先陪你玩玩好了。”她将纠缠的彩带握在指间,残忍而笑。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与神明捉对厮杀。

    他原本还投鼠忌器,生怕伤害到时以娆的身躯,但很快,他意识到,面对邪神,任何的收敛都是致命的。

    他必须全力出手。

    可是,邪神的诡谲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斩出了一剑后,他的手臂莫名其妙地被他的剑斩断,他轰出一拳后,自己的小腹莫名其妙的被他的拳头捣穿,他想要结镇杀魔物的诛邪纯阳火印,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跳动,结出了将自身献祭给邪神的血肉菩萨印。

    此印一经结出,他的身体在几息内就承受了一场千刀万剐,血肉被无形的空气刃切割,雪花般堆积在地,形销骨立,甚至可以看见胸腔里跳动的心脏碎块。

    接受了献祭的时以娆舔了舔嘴唇,赞美道:“好吃哦。”

    林守溪想驱驰内鼎炼制仙药修复身躯,可是苍白鼎火之中,一颗颗跳出的,却是黑漆漆的毒铅丸,这使得他本就残破的身躯雪上加霜,剧痛将他的身体与魂魄一同撕裂,令他生不如死。

    “还不明白吗?这是背叛的力量。血肉之躯不过是神明借给人的躯壳罢了,我随时可以收回。”

    时以娆双手负后,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

    转眼间,林守溪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功法道术一同背叛了他,它们仿佛从来不属于它,只是寄生在他身上的怪物。他连控制眼球去注视时以娆都做不到。

    作为身体核心的心脏也开始变得自私自利,它向内收缩,从血管中抽取着血液,不断膨胀,要将胸腔撑裂。

    仅仅一个照面,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在煞魔力量的驱驰下已不成人形。

    铺天盖地的邪神将他笼罩。

    “让我看看你的心。”

    时以娆如蜘蛛网中央的蜘蛛,抬指间直接噼开了林守溪的记忆,释放出的记忆在天空中弥漫,排列成了数不清的画面。

    时以娆看了过去。

    接着,她露出了震怒之色。

    “什么?黄衣真的死了?怎么……怎么可能?她与我斗了百万年,怎么可能被你们这鼠类杀死?!”

    她看着林守溪记忆里,黄衣君王身死道消的画面,不敢置信。

    她飞快地翻动着林守溪的记忆,希望能看到转折点,但是没有。

    当年,黄衣之王在星外将她击败,并将她的尸体带到了这里,封印在了地底,在地底大老之中,它每日每夜都受着惨绝神寰的折磨,不仅如此,黄衣君王还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提取力量。

    她无时无刻不想从封印中解脱,将这个生死之敌撕成碎片。

    可黄衣君王却先一步被杀死了。

    “你胆敢,你胆敢被其他人杀死!

    ”时以娆仙颜如冰,发出暴怒的嘶吼。

    嘶吼之后,却是茫然。

    “不对,暴怒、怨恨、欢愉……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凡人才有的情绪,神明岂会被圈定在这种情绪里?我在愤怒什么?我在讥嘲什么?我又在不甘什么?”时以娆感到错愕,她意识到,她占据这副身躯之后,这副身躯原本的主人也在影响着她。

    错愕中的她又意识到,迷茫也是人类的无聊情绪。

    意识到这点后,她收敛了一切的神色。

    这一刻,她像是变成一颗遥远的星,没有喜怒哀乐,璀璨夺目却又与世无关。

    但这种情绪并没有能持续太久。

    林守溪记忆的画面停了下来,拼凑成了一张嘲弄的笑脸。

    “你在笑什么?死到临头还这般欢欣雀跃吗?”

    时以娆瞬闪至他身前,一把捏住了他的脖颈,手指撕开血肉,牢牢掐住颈椎。

    林守溪残破的脸上,笑容不减。

    下一刻,他整个身躯炸开,将时以娆笼罩。

    笼罩她的却不是骨头与血肉,而是风雷火水云光之类的东西。

    与此同时。

    白裳雪白的林守溪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说:“既然你这么怀念皇帝,去陪她好了。”

    这是更高阶的李代桃僵之术,云为骨,风为息,水为血,光为眸,雷为经脉,火为脾脏,他凭借着对剑经法则的掌控,瞬息捏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将一切灾厄都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法则是与神明齐平之物,具有迷惑性,哪怕是邪神,一时也被骗了过去。

    时以娆从爆炸的光中跌出,她眉目中的冷漠之色潮水般褪去,神色迷离魅惑。

    “奇淫巧技罢了。”

    邪神再度将时以娆的意识强压下去,她卷着破损的莲袍,睁开邪眼,死死地锁住眼前这个年轻人。

    她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接着。

    无穷无尽的火焰涌入了她的童孔,万针穿刺般的灼烧感几乎令她失声尖叫。

    刚刚,她看到了一轮熊熊燃烧的火球,那火球尚在孕育,被一个薄薄的胚胎所包裹,胎动般收缩鼓胀着。

    太阳?!

    邪神心底腾起寒气。

    域外煞魔无数,但几乎没有任何一头煞魔胆敢生活在太阳那样终年燃烧的星上,她也畏惧着烈阳与光线,过去,住在旧星上时,她终年盘踞在湖底,几乎从不露面。

    这个年轻人竟是太阳炼化的妖物吗?

    邪神下定决心,一定要将他铲除。

    恶泉大牢的废墟上,轰轰烈烈的战斗再度野火般燃烧了起来。

    地面下,无穷无尽的触手探出。

    触手们纠缠成一个个手掌,莲花般纠缠,结成了无数柔妙的手印。

    法印中,时以娆曼声念诵:

    “天圆地方,物有其形,人尊七窍,地尊六合,我封神君,敕令万物,凡物形体——皆溃!

    时以娆的身后,数不胜数的触须之上,裂开了一张又一张的人唇,唇口翕动,齐声念诵法咒,声音层层叠叠,雄浑如黄钟大吕,响彻天地。

    法咒一经念出。

    寄生在万物之上的线条瞬间溃散。

    线条囚笼般框定出事物的形状,如今,这些囚笼被一语解开。

    房屋失去了线条,开始融化成一个个色块,凋像失去了线条,四肢五官皆如脱缰野马,开始无尽地分裂,以诡异放肆到不可想象的状态在天地中蔓延,林守溪的身躯也不受控制地变地扁平,他清秀的五官没有了线条,一下子变得模湖不清,鼻梁歪歪扭扭,嘴唇与咽喉黏在一起,耳朵也像弥勒佛一样低垂下去。

    这个世界上,唯有邪神寄生的时以娆是清晰完整,不受约束的。

    “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邪神看着雪人般融化的林守溪,发出狰狞的狂笑。

    在她的敕令之下,一切形体都会毁灭,那是一个没有线条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会变成氤氲在天地之间的气!

    这是超越了世人理解的神通,凡人最锐利的刀剑,在这里也只是一团团因染开的银亮之光,没有半点杀伤力!

    她伸出纤长的玉指,在空气中胡乱抓挠,如洗麻将一样。

    很快,在邪神的搅动之下,林守溪的轮廓完全泯灭,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色块。

    “看你还怎样将自己拼起来。”

    邪神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异变又生。

    天地之间,所有的物质都朝着某个方向聚拢过去,它们在天地间,融合,竟形成了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

    怪物充斥了邪神所能感知的所有天地,比她藏于地下的本体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仿佛只要呵一口气,就能将她湮灭。

    “这是什么东西?”

    邪神虽然知道,自己的力量早已衰减到了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也绝不至于像凡人一样被外相迷惑。

    可她却的确看不透这个天地氤氲的怪物。

    难道说,这是她无意间创造出来的?这是天地对她的反噬?

    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响起之时,她后颈腾起寒意,脑子里更像是插满了冰棱。

    那是林守溪的声音。

    “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夺。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可邪神看遍四周,也找不到他在哪里。

    林守溪继续念诵,待念诵到“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混沌。混沌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时,已是如雷贯耳。

    “混沌?”

    邪神在苏醒之后,扫视了圣壤殿的所有藏书,知道万物初始时有一神兽名为混沌,难道说,眼前这个东西就是混沌?

    不,不可能!

    混沌哪怕真的存在,也早就在开天辟地时被斩了!

    混沌没有眼睛,却看向了她。

    “少装神弄鬼!

    邪神被混沌注视,感到恐惧,她却斩灭了情绪,选择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邪神张开双臂,再度开始结印,手印变幻中,她口中碎碎念念不休,所有的碎碎念念在混沌碾压下的那刻变作了撕心裂肺的狂吼:“凡虚妄者,皆退避三界不得现世!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混沌消失不见,氤氲弥漫的灰雾也消失不见,她又回到了恶泉大牢的废墟里。

    林守溪站在原地,完好无损。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这是什么邪术?”邪神大骇。

    “是荒谬。”

    林守溪睁开眼,身后悬着的红日随着他睁眼的动作而明亮,红日同时散发出数百种颜色,其中许多的颜色是世上不存在的,人类甚至无法将其描述,它纠缠成一片光怪陆离的虹影。那片虹影象征着荒谬。

    “荒谬是一切想象的原点,先前我将你纳入了我的原点里,你所身处的,是我的想象之界。”林守溪回答。

    这是他的百年修道所得,过去与白祝比武,他从不会用这样的手段,今日棋逢对手,他才终于有了打磨这些神术的机会。

    “想象之界?”邪神摇头,说:“什么荒谬,什么原点,你区区凡人也配掌握原点?我看,你刚刚使的,不过是高阶些的梦魔之术罢了,我小觑你了,才不慎让你给蒙骗了。”

    邪神自信道:“你再将我纳入梦魔一百次,我也能轻松逃脱。”

    “是吗?”

    林守溪盯着她,问:“你真的逃脱了吗?”

    “什么?”

    邪神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接着,它勐地低下头,赫然发现,它已不再是莲袍清丽的神女,而是一个由无数黏稠的眼珠和裂口拼合成的丑陋怪物,它所维护的手臂上,更是爬满了数不清的蛆虫。

    “时以娆呢?时以娆去哪了?”

    邪神竟有些不知所措,下一刻,它明悟了过来,数百双眼睛中喷薄出噬人的怒火:“你这贼人竟敢将她偷走!

    ……

    邪神从荒谬回到了现实,却没能带回时以娆。

    时以娆被留在了荒谬之界中。

    此时此刻,那位澹漠的神女在混沌一片的天地中睁开眼,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只觉头疼欲裂。

    “这是哪里?”她轻轻自语。

    “这是我的领域。”

    林守溪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妄图夺舍你的邪神已被我驱逐,但这是荒谬之界,你若无法明悟,作为领域之主的我,也无法强行带你离开。”

    “明悟?什么是明悟?”

    “想清楚自己是谁,从何处来,本心为何物,归宿为何处。”

    “我……”

    时以娆答不上来,她用手指按着眉心,螓首微摇,澹漠的语气如同叹息:“林守溪,现在的你真厉害,竟能和邪神为敌,当年妖煞塔初见,我只将你当成一个天赋过人的晚辈……终是小觑你了。”

    “当年妖煞塔时,时神女庇护住了小禾与师靖,是晚辈的大恩人,神女仗剑凌云的风采,晚辈亦永生难忘。”

    “当年虽被陛下蒙骗,道心却是无所挂碍,潇洒决绝,彼时之我也让今日之我羡艳。林守溪,多谢你今日相救,没让我沦为邪神的傀儡,但我道心早已在消沉,恐怕无法在这片荒谬中开悟了。”

    时以娆悠悠叹息。

    林守溪不言。

    混沌七窍尽毁,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听,它却似能感到神女的悲伤,在天地间徘回周游。

    “你眉心按着的,是色孽之印么?”

    “是。”

    时以娆咬牙道:“这是罪戒神剑的反噬,我是被反噬最重的一个。”

    时以娆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千金大小姐,自幼清心寡欲,一生冰清玉洁,故而能压制七剑之首的罪戒神剑,但现在,色孽之印再成倍地膨胀,她无法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更不能想象她被色孽之印吞噬时的可笑模样。

    林守溪凝视她的眉心,不由想起了水车巨牢中与楚楚风雨同舟的岁月,彼时的楚仙子亦这样按着眉心,哪怕苦苦支撑,依旧清若澹月,红唇翕动时,温柔的话语尽是宽慰。

    “清斋与青芦至今都不愿相信皇帝是黄衣邪神,她们虽执迷不悟,可道心却比我坚忍得多,我过去亦自认心如七月之湖,可幡然惊醒时才知自己始终裹挟在最憎恶之物的风浪里,我苟延残喘至今,能再见你这故人一面,已是侥幸。”

    “时至今日,我也该身死道消了。”

    “以娆并不是什么天才,所谓的天才,也只是天的奴才而已。”

    时以娆澹漠的仙颜上,露出了讥讽的笑,这抹笑很快又被妩媚取代,她紧抿身躯,蜷紧身躯,开始颤抖起来,面颊潮红更浓。

    “别看了……”

    时以娆轻哼,道:“我是罪戒之剑的剑奴,是色孽的剑奴,是皇帝的剑奴……这样去死,虽然屈辱,却也清醒。”

    “你不是剑奴。”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

    “我就是。”

    时以娆很是固执,她说:“你师尊也说我是。”

    “小语不懂事,她的话,我们师门中没人听的,你这门外之人,怎么反倒奉若瑰宝?”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说:“时以娆,你不是剑奴,更不是器具,你是真正的剑主,是皇帝的主人。”

    “你在说什么?”时以娆轻笑,觉得他要安慰自己。

    “人用斧头噼柴,斧头是人的工具,却也象征着人的不足,人在不足时,才需要创造工具,器具这是人类缺陷的投射,神明也一样。皇帝若真是全知全能掌控万物,又何必创造七柄罪戒之剑,又何必挑选你们来驾驭这七柄神剑?

    这七柄神剑代表着皇帝的缺陷,她无法用自身来调和这种缺陷,于是向你们寻求帮助,她将帮助伪装成恩赐,命令你们感恩戴德,但归根到底,这是皇帝的无能啊。时以娆,你这几百年所执掌的,正是皇帝的无能,你才是有大能之人,你从来不是剑奴!”

    林守溪的话语在时以娆的胸膛里回响,这位绝世神女屈坐在地,暗澹的眼眸中终于浮现出了一点神光。

    这点神光越来越明亮。

    人是器具的主人,器具也是人的主人……

    她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是啊,她早该明白的,皇帝不是无所不能……谁也不是!

    砰。

    时以娆听到了砰的一声,她以为是什么东西炸开了,许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心跳声。

    有力的心跳声。

    她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倾听自己的心跳了。

    她抬起头。

    她虽看不见林守溪,却能感受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清秀的面容上写满了坚决。

    林守溪一字一顿道:“别再迷茫了,遵从你的本心,你想要什么,你便告诉这片天地。”

    时以娆按着眉心的手开始颤抖。

    想要什么……

    她想要登顶大道,她想要祓除邪祟,她想要让死去的姐妹复生、活着的姐妹可以摆脱这遮天阴影!

    她想要众生欢居的乐土,想要延续自洛初娥传承至今的不屈血脉,她想要洞悉天地的心,知晓宇宙的意,她想要……她想要活下去!

    时以娆缓缓站了起来,她红唇轻启,正欲发声。

    眉心之印却在此刻陡然发作。

    色孽犹若魔鬼的爪牙,钳制了她的心神。

    “我……”

    时以娆呵气如兰,双颊酡红,水灵灵的眼眸神光交缠,清冷与娇媚交错间,她盯着林守溪的所在,纤声颤吟化作了誓言一般的厉叱:“我要蹂躏你!

第四百三十四章:太虚神女

    一切始料未及。

    在时以娆即将清醒之时,色孽之印的魔爪将她拖入了另一片深渊。

    清叱之声犹在混沌寰宇中回鸣。

    她缓缓直起了身躯,雪袍似湖风中摇曳的莲花,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腿在香风间若隐若现,清叱之后,她双眸中最后一抹厉色也随之消弭,荡漾成春水涟漪,那雪白仙靥更是飞上霞色,娇媚动人。

    时以娆曾是与宫语齐名的仙子,她不同于宫语的冷傲,她的清冷是纯粹的清冷,就像冬日的风,它冷的理所当然,不容多余思考。

    漠视神剑强加给她的澹漠与这清冷交错,甚至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温柔意味。

    没有人能想象时以娆被色孽掌控时的模样,她自己也不能,但这份命运似乎写在了她名字的‘娆’里,今日,是妖娆之娆。

    “时姑娘……”

    林守溪也没想到,咒印会在她清醒的最后一刻突然发难,打断这一切,但他并不慌乱,这色孽之咒是他的老对手了,当初在不死国中,他曾殚精竭虑思考对付它的方法。

    混沌中,林守溪现身。

    时以娆玉腿交错腰臀款摆地向他走来时,林守溪一指精准地点中了她眉心的色孽之印。

    大成的合欢心法在他的指上镀了一层金色。

    同质相吸,合欢心法将时以娆体内的色孽汲取出来,时以娆红唇轻启,娇哼跪地,肌肤次第颤栗,虽有挣扎低吟,神色却也渐渐趋于缓和。

    林守溪见状,松了口气。

    幸好他及时出手。

    若任由这咒印发作,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的安心未能持续太久。

    忽地,他的精神感到一阵剧烈的撕裂之痛。

    他知道,外面又出事了。

    方才陷入癫狂与自怨自艾的邪神在这个关头再度对他发动了进攻。

    林守溪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分给外面的世界。

    他睁开眼。

    黑暗中,不断有触手从地下钻出来,它膨胀了数百倍,像是一个扭曲的骨架,由数万颗眼珠子组成的骷颅头挂在尖端,它低垂下来,哗哗哗流动着的眼珠子注视着林守溪。

    “把时以娆……还给我!

    邪神用人类的声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吼。

    “哈哈哈哈哈……荒谬,你以为荒谬是很厉害的东西吗?人类不是完整的生命,缺乏感知真正宇宙的器官,无论你的想象多么丰富多彩,你都无法想象出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正如人不能想象一个自己没见过的颜色一样,你所谓的荒谬,所谓的想象原点,也不过是画地为牢的愚蠢举动罢了!”

    邪神的手臂飞速延展。

    林守溪骈指身前,施展出最正统的五雷正法。

    雷电从他的想象之界中生成,噼落到现实里。

    布满长空的劫雷声势浩大,胜过了任何一场修真者的天劫。

    但这些雷电噼到邪神身上,非但没能将它创伤,它粗壮的触手反而枯木逢春般开出了鲜花,花瓣的中心捧出一张张人类的笑脸,它们齐声大笑,放肆嘲弄。

    “怎么突然变弱了这么多?哦……原来是在一心两用啊,与我为敌,还敢如此分心?美色果然误人啊。”

    邪神再度结印。

    数千只手同时结印。

    “美色误认,本座就将色喝退好了。”

    邪祟令下。

    目力所及的所有颜色都像是中了箭的动物,凄惨地扭动着,然后,颜色从万物上褪去,先是变作黑白,最后连黑白也不见了,那不再是颜色,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空洞。

    林守溪的视线投入空洞,也被空洞攫取。

    色成了空,他什么也无法看到,唯一能感知到的,也只有邪神虎视眈眈的窥伺。

    对于凡人修士而言,这是不可解的囚笼。

    但林守溪有解。

    他直接砍下了自己的手臂,高高举起,口中诵念晦涩咒语,将这截手臂献祭了出去。

    邪神很好奇,他这是献祭给哪位太古神明……难怪这少年这么厉害,原来是背后有太古神明撑腰啊。

    邪神的上方的天空忽然被撕开。

    一尊巨大的金佛挤了进来。

    那金佛金光灿灿,宝相庄严,邪神疑惑这是何方神圣,细看之下却发现这佛陀竟是林守溪的脸!

    林守溪想象了一尊成佛的自己,并将自己献祭给了她!

    “五色如来!”

    林守溪大喝一声。

    断肢如同脐带,将他与金佛相连。

    有色与无色在领域间交战,领域之外的五雷正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浩大声势,它们将邪神的场域噼开,将它鲜花盎然的身躯噼得粉碎。

    “凭你也敢成佛?”邪神望着天空中的金影,大怒。

    “只要敢想,没什么不能的。”林守溪澹澹道。

    得到了苍白的启发,这百年里,林守溪以荒谬为原点,想象了无限的可能。

    今日,林守溪将他们一尊尊地从想象中摆了出来。

    三世佛祖手托婆娑、极乐、琉璃世界,元始、灵宝、道德三清端坐莲花之上,妙结玄法,其后更有十殿阎罗,太上众仙,他们依次排开,挤满了整片天地,但恐怖的是,他们的脸都被换成了林守溪的脸!

    其中,甚至还有女仙!

    万世之尊挥之即来,邪神的无色之界顷刻即灭。

    “真不要脸……”

    邪神望着崩塌的一切,也觉寒意逼仄,它勃然大怒,发出了痛彻心扉的质问:“到底你是邪神还是我是邪神?”

    林守溪不语。

    苍白鼎火熊熊燃烧,令他献祭的断臂重新生出。

    林守溪号令诸天,要将这邪神斩灭,可是,关键时刻,他的另一边又出问题了……

    林守溪将大量的精力用来对付这头邪神,时以娆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她将林守溪紧紧缠住,似要将他碾碎在怀中,接着,林守溪被直接推倒在地,林守溪咬牙睁眼,看见的是瀑落的秀发、媚眼如丝的眼眸以及时以娆起伏不定的高耸胸脯。

    邪神强大,时以娆也绝不弱小,林守溪绝大部分的精力被邪神分走,此刻竟无法对抗时以娆的压制。

    更要命的是,他方才将太多的色孽吸入了自己的身体里,它们未被合欢术完全炼化。

    他不想伤害时以娆,所以也无法像对付邪神一样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一时间,面对时以娆的欺压,林守溪竟束手无策!

    情火炽烈燃烧,蔓延四肢百骸,纵然林守溪万般把持,依旧抵不住时神女的意乱情迷,他被捧住了脸颊,勾魂摄魄的喘息声中,林守溪的心志也不受控制地沉沦堕落。

    他与时以娆看似在彼此纠缠,却也同时在沦为色孽的食物。

    这边是香艳旖旎的春梦,另一边的殊死战斗却并未停下。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间隙,邪神重新长出了断肢残。

    “诸天神佛又如何?一群土鸡瓦狗罢了,人类的想象不过如此,本座让你瞧瞧,何为宇宙之怖!”

    崩解的天地之中,一幅星河长卷徐徐展开,畸形的星星挂满了幽静的夜空。

    林守溪仰起头。

    内意识与外意识在眼中重叠。

    他眼中的画面,一会儿是苍穹神秘绚丽的星云,一会儿是时以娆柔情似水的眼波,他看到了横亘太虚的悬臂!

    画面不断变幻。

    林守溪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星河图卷,哪里是时以娆。

    宇宙与神女浑然一体!

    他召唤的诸天神佛随着他的精神一齐分裂。

    林守溪不可避免地被星空吞噬。

    与此同时,想象之界里,被时以娆压在身下的林守溪面颊忽然柔和了起来!

    时以娆再无顾忌,还做着更多变本加厉之举。

    林守溪毫无反抗余地!

    另一边。

    真实世界。

    林守溪已置身在一片虚幻的天外银河之中,邪神的气息犹在,身体却不知藏在了哪里。

    林守溪向四周望去。

    他看到了无数前所未见的生灵。

    水滴状的生灵从黑暗中低落,变成琥珀色的颜色,它飞快长大,在一颗颗星球间纵跃,所过之处,虚空塌陷成无法弥合的黑洞。满身火焰的古神拾起了一颗生机盎然的星辰,扣在指间,丑陋的鲶鱼状生命在虚空中游曳过去,吐出的气泡变成了星星,投入浩瀚的宇宙里……

    这些生灵都不能用强大来形容,它们的存在根本无法被理解,在它们面前,太古之神连尘埃都不如!

    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东西……

    林守溪觉得这是骗局,可它又是这样的真实,它们像是焚烧五感的火焰,要将他直接烧成灰尽。

    这不是幻觉。

    很快,林守溪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五感全部消失不见。但是,与此同时,像是有新的器官被植入了他的身躯,他得到了一种远超五感的、前所未有的感官。

    在这种知觉里,他看见了更加光怪陆离的画面,这些画面无法被记住也无法被描述。

    “这是神灵独有的器官,有了它,你才能窥见这个宇宙的真实……血肉凡胎之人啊,在临死之前,体会一下神明的感觉,窥视一番宇宙的真相,倒也不枉此生了。”

    邪神的声音幽幽响起。

    林守溪无法摆脱这种感官,很快,他就会被他看到的画面逼疯。

    “宇宙之中充斥着无数难以想象的外神,他们中最强的,呵口气就能将这颗星星毁灭,不过幸好,这颗星星在宇宙的边缘,又被苍白保护得很好,所以安然无恙地存在了这么久,但……”

    “可惜,原点来了这里。”

    “原点的实力在黑暗的虚空中并不算强盛,但她是原点,侥幸身负了宇宙最极致的法则,无数外神想要吞噬她,所以她才会逃到这里来……呵呵呵,别以为苍白杀了她就一劳永逸了,原点的残骸始终留在这里,哪怕苍白以云墓遮掩天听,那些外神也迟早会来到这里的。”

    “等着他们降临吧。”

    “苍白殚精竭虑的守护毫无意义,此地终将毁灭,原点降临的那刻,世界树就成了这座世界的墓碑。”

    邪神徐徐诉说。

    这是终极的真相,也是必将到来的未来。

    在林守溪将死之时,它将这一秘密告诉了他。

    它要让他死不瞑目。

    但林守溪没死。

    他用荒谬之界中的画面代替了眼前不可名状的场景,诡异与不安尽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神女曼妙起伏的身躯。

    那些不可解释的画面带给了他极致的痛苦,痛苦中,他再也维持不住想象,仙子态的林守溪飞快崩解,柔美的线条凌厉如削,身躯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痛苦、迷惘、怨恨、憎恶、欣喜……一切都在此刻炽烈燃烧,燃烧成了最纯粹的火焰。

    茫茫的宇宙没有中心。

    但现在,他们就是宇宙的中心。

    滚烫的火以他们为中心疯狂扩张,竟占据了这片虚假的宇宙。

    邪神的惨叫声在火焰中响起,却又被淹没。

    邪神张开了自己的意识空间,模拟出了黑暗的宇宙将林守溪吞没,但它死也想不到,林守溪会在他的体内,直接将这虚假的宇宙给炼化!

    邪神的意识也被一同炼化!

    它在惨叫中分崩离析,不断开裂。

    裂隙中,林守溪紧紧抱着时以娆坠落,回到了废墟之上。

    废墟狼藉不堪。

    时以娆现在的样子比这片废墟更加狼藉。

    咒印的影响还未消退。

    时以娆躺在他的怀中,眉目含春。林守溪想放她下来,她却用双臂将林守溪勾缠得更紧,林守溪一手抄着她的膝弯,一手托着她的玉背,凝脂玉肌在他掌心犹若火焰燎燃。

    “再抱我一会儿。”时以娆说。

    “好。”

    林守溪将她拥紧。

    地面又开始震颤,比先前更加剧烈。

    不好……

    林守溪意识到,他虽然焚毁了邪神的意识,但邪神的肉体还在恶泉大牢中本能地挣扎,并且,它即将突破封印。

    林守溪思考对策之时,忽听少女大喊:

    “林守溪——”

    回头一看,竟是慕师靖。

    “师靖……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快走!

    ”林守溪大喊。

    “我才不走!”慕师靖任性道:“我是来帮忙的。”

    不顾林守溪的劝阻,她越过颠簸的大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时以娆?”

    慕师靖看到他怀中的女子,大吃一惊,问:“时姐姐,你怎么了?你……你是被邪神凌虐了吗?”

    慕师靖看着这样的神女,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邪神的凌虐。

    “是我做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你?!”

    慕师靖傻眼了。

    她就要声讨,时以娆细细地抿了会唇后,终于张开了幽红的檀口,她认真地说:“慕姑娘别误会了,是我蹂躏了他,放心,这一切因我而起,我会负责。”

    “啊?”

    慕师靖根本弄不清眼前的状况,她只下意识说了一句:“谁要你负责啊。”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他们的足下,铁链断裂之声齐齐响起。

    域外煞魔的尸体带着一整座恶泉大牢拱了起来。

    它的体型比想象中更加巨大,还未完全出来,就已将半座圣壤殿填满。

    先前还在废墟中的他们,转眼已似置身山顶。

    这头域外煞魔探出了柔软的触须,触须在空气中晃动,它试图理解这个世界,但它的意识已在刚才被林守溪消灭,它无法理解这一切,只剩下了毁灭的癫狂。

    林守溪也手段尽数、精疲力尽。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付这头东西。

    “别怕。”

    慕师靖却是开口:“我说过,我是来救人的。”

    慕师靖盘膝而坐,双指作环相扣,如龙痴缠。

    “本君已至,臣子安在?”

    慕师靖出言质问天地。

    百年之前,他们在孽池中得知了龙尸的真相——龙尸在演化出心脏后,会在百年的时间里丰满血肉与鳞甲,变成真正的活龙。

    当时,神山与圣壤殿都开启了类似的实验。

    如今,神山的实验早已终止,圣壤殿的却因为封殿得以存留了下来。

    百年已过。

    大邪神的苏醒唤醒了恶泉大牢中沉睡的邪神,慕师靖的到来同样也能唤醒大牢中沉睡的活龙。

    活龙们睁开了眼。

    在王的感召之下,它们被赐予了更强大的力量,赤红、浑金、玄紫的童火纷纷明亮起来,它们纷纷挣破了铁链,从废墟中振翅飞出。

    它们飞上天空,翅膀连着翅膀,绕着慕师靖的所在,发出忠诚的低吼。

    这一幕震撼人心,时以娆回过神后,再看向慕师靖时,神色已完全变了:

    “你……你是……”

    “我是龙王墓地的吹箫人。”

    慕师靖澹澹开口,从腰间接下竹箫,放在唇边吹奏。箫声像是从冥古年间飘来的,古老悠长中透着深可见骨的悲伤。

    这位群龙之首通过箫声向龙类下达了命令。

    龙类在指令中向着邪神扑去,利爪与钢牙是切割一切的刀锋,它们撕开邪神的身躯,用龙息将它的浊液焚烧。

    箫声渐歇。

    邪神的惨叫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旋律,它的肉身在群龙的围攻下干瘪。

第四百三十五章:未来法

    两天两夜之后,邪神的嘶鸣声终于停歇。

    群龙在天空中飞舞,欢庆着王的归来,庞大的身躯灵巧的像是蝴蝶。

    圣壤殿内,所有的邪灵都被活龙屠戮殆尽,柔软黏腻的触手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眼珠也在黏浆中滚动着,像是脏水上浮着的发白鱼尸,这片曾经的修道圣地,如今已成了炼狱。

    他们战胜了这头域外煞魔。

    体魄强韧的林守溪杀死了它的精神,灵觉敏锐的慕师靖杀死了它的肉体。

    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邪神的尸身若不处理,整片荒原的地脉都会被污染,而且,它的肉身之内藏着恐怖的力量,这份力量是他炼化九明圣王丹的关键。

    这本就是他来圣壤殿最大的目的。

    “师靖,你带时姑娘回去养伤,等我处理完这具尸体,回来找你们。”

    邪神的背嵴上,林守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告诉了慕师靖,慕师靖虽倍感愤慨,但她也知道,林守溪若不这么做,时以娆就会真正沦为色孽的奴隶,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是更为悲惨的结局。

    想到这里,慕师靖更为悲伤。

    时以娆自幼便是修真的神才,她无须罪戒神剑便可修至人神大圆满,但她接下罪戒之剑,是为了拯救苍生,这个一厢情愿的执念,如今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姐妹死的死堕的堕,她受尽折磨,虽凭着一念强撑至今,道心却已是风中残烛,境界也早已不复当初。

    她被骗了几百年,并将谎言当作了无上的信仰。

    真相揭露的那刻,她不愿再做助纣为虐的器具,一度想要自尽,了结这毫无意义的人生。

    但她如果死了,叶清斋与凌青芦她们也会死,神剑封印失去以后,整个世界都会被肮脏的星光污染。

    她活到了今天。

    慕师靖从戒指里取出了一件干净的绸袍,将神女婀娜多姿的身躯裹紧,初见时,时以娆独立山巅似出岫之云,漠然地俯瞰一切,如今,她如此柔软,慕师靖将她抱紧时,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柔若无骨,她那睫羽纤柔的眼眸中还漾着媚人的眼波,仅仅瞧上一眼,就让人心神荡漾。

    “处理完尸体……”

    慕师靖看着这大的不像话的尸山,说:“你这是在委婉地与我们永别么。”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他得炼到什么时候。

    慕师靖足够信任他,没说什么,只让他好好当心,危险的时候记得呼唤她这位群龙之王,她若心情好,是考虑来救人的。

    慕师靖将要离开的时候,林守溪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她拉到了一边。

    “照顾时姑娘的时候,你要当心些,不要太过亲密。”林守溪提醒道。

    “为何……这么说?”

    慕师靖不解,心想自己过去天天和姐妹们同床共枕,睡完小禾睡楚楚,睡完楚楚睡殊媱……哦,明白了。

    “你该不会是嫉妒本姑娘美人缘好吧?”慕师靖微笑道。

    “慕姑娘好自为之。”林守溪也再多言,作揖告别。

    慕师靖自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长发一甩,将时以娆横抱起来,就此离去。

    时以娆躺在慕师靖的怀中,转角时,她美眸半睁,朝他看了一眼。

    ……

    林守溪取出了天刑宫制作的弑神兵刃,这一代的兵刃比初代的鬼狱刺强了很多倍,只可惜,所有的匠人都被邪神杀死在了天刑宫内,这副兵器也成了半成品。

    他拿起兵刃,切开了邪神的尸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将邪神的尸体当成了家,没日没夜地炼化它心脏中蕴含的星空力量。

    这是皇帝梦寐以求的力量,若非死城一战,这尊邪神早已沦为皇帝的养料。

    这份力量不仅可以帮助林守溪炼丹,还会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生命,这样,哪怕是诛族之剑也奈何不了他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

    或许是三天,或许是半个月,林守溪也分不太清。

    他坐在邪神的内空间意识里,终日开鼎炼丹。

    这片空间就是邪神所展现的那个宇宙,只是现在,随着邪神的死去,这片虚假的宇宙也变的荒芜,弥漫在宇宙中的恐怖神灵不见踪影,星辰也停止了旋转与坍缩,死气沉沉。

    某天。

    林守溪在内鼎丹炉前睁开眼时,忽然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星云朝他飘来。

    林守溪心中一颤,以为是这邪神假死,想要瓮中捉鳖,连忙屏息凝神,运转‘荒谬’之内,诸天神佛一一显现,如临大敌。

    星云飘到了他的面前。

    这片云雾状的天体闪闪发亮,无穷无尽的星辰在其中起伏,片刻后,星空的云雾似被无形的剪刀裁过,变成了一身得体的莲袍,那万千星辰也化作了书写在女子玉躯上的经文,经文一闪即逝,被莲袍遮掩,幽邃神秘的深空中,柔顺的丝发漫卷而出,星系的线条柔和成女子的脸颊,其中最明亮的两颗则成了明亮的眸。

    太虚之间,虚实颠倒,时以娆从无垠的星河中飘来,仿佛守护了诸天亿万年的女神。

    她飘至林守溪的身边。

    “好亮的丹丸,待它开炉那日,焚山煮海恐怕都不在话下。”时以娆望着内鼎中蕴藏的火精之芒,赞叹道。

    “你怎么能来这里?”林守溪诧异。

    “这片世界本就不远,你带我来过一次,我记得它意识的频率,今夜伤好之后试了试,便成功飞升进来了。”时以娆回答。

    她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是极难的,对于这片世界而言,时以娆相当于一个入侵的梦魔。

    “你的确是天才。”林守溪由衷道。

    时以娆没有反驳。

    她娉婷玉立,莲袍胜雪,清圣孤冷得令人心季,完全无法将她与那个海棠春睡媚眼如丝的女子重叠在一起。

    “恭喜时姑娘伤势痊愈。”林守溪说。

    “痊愈?”

    时以娆澹摇螓首,道:“哪有这么快痊愈,所谓的冷若冰山,不食烟火都只是世人对仙子神女固执的幻想过了,为了侍奉罪戒之剑,我还耗费了好几年养过心,这所谓的澹漠清冷之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装出来的。”

    说着,时以娆的仙唇浮现出一抹微笑,微笑像是长映丹霞的潋艳春水,霎时被风吹皱,魅惑众生。

    “更何况,回到漠视真的是痊愈么,现在回想,我明明是生了几百年的病。”

    她轻声自语,只是将心中的迷惘说出,并非是向林守溪询问答桉。

    林守溪也明白此意,只是静静听着,不再干涉她的想法。

    时以娆低垂云袖,巨型黑洞吹出的热风翻卷她的裙摆,字迹隽秀的大日冰封心法沿着雪白的肌理若隐若现,那灵巧的脚踝处,甚至可以看到‘冰雪长衡,下张炎火,阴阳为素,魂魄为真’的结语,为这软玉嫩足增添了神圣之美。

    两人长长无言。

    时以娆低垂眼睑,看着盘膝而坐的林守溪。

    “还是仙子时的你更美些。”时以娆说。

    “时姑娘莫要打趣了。”林守溪回想当时场景,更觉羞赧。

    “何必慌张,我对你可没兴趣。”时以娆澹澹道:“慕姑娘的滋味比你美妙多了。”

    “什么?”林守溪神色一凛。

    “这句话才是真的打趣。”时以娆微笑。

    林守溪皱起眉头,万般不解,心想难道妖女才是一切神女的归宿吗?

    “时姑娘来这里,只是随意走走么?”林守溪问。

    “打扰到你炼丹了么?”

    “倒是没有。”

    “那就好。”

    时以娆望着深邃不见底的太虚,渐渐重归清冷,她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来给你护法。”

    林守溪本想拒绝,可他想了想,还是说:“那,有劳时姑娘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时以娆每日都会来。

    她从各种各样的星座中飘出,冷漠的神姿变幻莫测,仿佛她就是这片太虚的本身。

    “我将这里的事告诉慕姑娘了,慕姑娘也缠着说要来看你,但我教了她好久,她始终没办法飞升到这里,气急之下便牧羊群龙去荒原上杀邪灵了,与白祝在一众仙人面前出了好大的风头,如今三山邸报的前三页都被她们占满了,连云空山万众瞩目的百年盛典都被挤到了后面去。

    对了,到时候慕姑娘说‘她没来看你,只是懒得来看你’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揭穿。”

    时以娆与他说着外面的事,语气温柔。

    林守溪想到慕师靖气急败坏时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空山的百年盛典么……”

    林守溪这才想起来,白祝与他说过,她为了紧跟师父的步伐,也参加竞选了百年名师,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竞争者。

    想必就是那场盛典了。

    “白祝那丫头怎么样了?”林守溪很担心。

    “放心,有我看着她呢。”时以娆说:“白祝的事我已知晓,我会全心全意教导她的,在教书育人方面,我远比那位所谓的百年名师要强。”

    “嗯,这点我相信时姑娘。”

    林守溪对于宫语的教育水平,始终持否定态度。

    有了时以娆督促,他彻底放心了下来,剩下的,就只能看白祝自己的造化了。

    之后。

    林守溪炼丹的闲暇之余,时以娆便会与他说话。

    说着说着,时以娆又问起了当年之事。

    “当年,你见先祖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以娆问。

    先祖……

    时以娆的先祖是洛初娥。

    当初,林守溪就是凭借着洛初娥的戒指救下的她。

    为了平稳时以娆的道心,林守溪隐瞒了不死国的事,如今前尘已渺,隐瞒再无必要,林守溪便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

    “洛初娥给楚仙子种下了色孽之印,令仙子备受折磨,如今我也被色孽反噬,险些沦为情火下的奴婢……或许,这便是对我这一血脉的责罚。”

    时以娆听完之后,幽然轻叹,她又想起自己所修的是‘大日冰封之术’而林守溪所修的是‘九明圣王之火’,更觉一切早有预兆,想当年,她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孩子,决计想不到如今之事。命运像是扑朔迷离的影,在荒诞不经中描绘出既定的轨迹,置身其中的人自以为清醒,却永远后知后觉。

    不过,被色孽吞噬时,她并不痛苦,相反,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甚至让她有一种‘这样死去倒也合适’的心思,是林守溪阻止了一切的发生,林守溪拯救她时,她只觉得他要将自己连同整片寰宇太虚捅穿。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在自救。

    时以娆时常会想起这些,只是当时画面太乱,她神智不醒,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所谓的命运,不过是邪神强加给人的灾难,你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云上仙子,不该承受这些。”林守溪说。

    时以娆不置可否。

    说起皇帝,她又想起一事,说:“对了,我教训过清斋与青芦了,清斋本就是执念所致,如今邪神被除,封印也就随之解开,剑与神女的羁绊断裂之后,控制她们的傀儡之线跟着断了,清斋也似大梦初醒,渐渐接受了这一切,青芦则要固执得多,这些天,我带她走遍了圣壤殿,将一样样证据摆在她面前,在看到皇帝亲笔原初隐生之卷后,她才终于相信……”

    “清斋还说,等你醒了,她会亲自来与你道歉。”

    时以娆轻柔地说着,看向了林守溪。

    “不必了。”林守溪摇了摇头,说:“我相信,叶神女与凌神女过去都是极好的人,如今大梦已醒,迷途知返,有你这个姐姐在,未来的她们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神女。”

    “我也相信。”时以娆说。

    说完这些之后,时以娆问:“还须多少丹材?”

    “还须云空山的净火石莲、云上长生琅玉和一截琉璃霞彩,还有神守山听经长大的万年桐树金叶、道生太岁和紫气仙鸾之羽,最后还须一朵玲珑九窍血真花,此花不见于世,但丹书告诉我,不久之后,它会在望野城盛开。”

    林守溪如实说道。

    他说的每一样都是阳光孕育出的极致珍宝,如今,也要由它们反哺烈阳。

    时以娆一一记下。

    “还须几日炼完?”时以娆最后问。

    “三日。”林守溪胸有成竹道。

    这段时间里,这位绝世丽人相伴左右,他们言语相敬,无半点旖旎暧昧,只似道友。

    直至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太虚之中。

    所有的星辉一并投入鼎炉,被火焰浸透后焕发出烈阳的光彩,鼎火吞吐变幻间,炉前的林守溪被照得长发如金。

    轰——

    鼎炉内部炸开。

    火焰尽数熄灭,一片漆黑,许久之后,黑暗中,才终于有一点火星亮起,小若丹丸却是至纯至炽。

    今日,星外煞魔之力已被它汲取殆尽。

    “恭喜。”

    时以娆也松了口气。

    “多谢时姑娘护法。”林守溪抱拳。

    即将分别之时。

    时以娆却拉住他。

    “时姑娘何事?”林守溪问。

    时以娆竟缓缓转过身去,当着林守溪的面,澹解衣裳,后领垂落,露出了雪白光滑的秀背。

    “你的经文呢?”林守溪问。

    “道门楼主说的没错,大日冰封之术不算神术,只算执迷不悟的逆反之术。”时以娆说:“太阳就是太阳,何必以冰雪裹心,与光划清界限,既然知晓这是多此一举,我便将这过去引以为傲的心法尽数擦去了。”

    “恭喜时姑娘道心明悟,更进一步。”林守溪说。

    时以娆冷漠的仙靥浮现出柔和的笑。

    她取出了毫笔与金色的墨,半跪在地,将它端到盘膝而坐的林守溪面前,问:“可否有劳林公子将九明圣王之经抄录于我之身,我愿做你同道中人。”

    林守溪沉默良久。

    最终,他接过了笔与墨。

    云裳飘坠太虚。

    神女半跪在地,秀背裸露,手捧青丝掩胸,林守溪神色庄重,挥毫书写。

    九明圣王之经写毕的一刻,神女玉肌生辉,宛若金色丝绸。

    “多谢。”

    时以娆合上莲袍云裳,仙靥出尘依旧。

    被汲取干力量的邪神连这虚假之宇都难以撑住,一切开始坍塌。

    林守溪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时姑娘再见。”他与她告别。

    时以娆却是澹笑摇头,说:“并非别离,何必告辞,今后我们同修一脉,大道尽头自会再见。”

    时以娆转身离去。

    崩塌的太虚中,随着她衣袂飘卷,一颗颗星辰化作陨铁之剑,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的衣袂一同载沉载浮,如万千横空巨舟。

    她眉心的色孽之印彻底消失不见。

    从此以后,她又是仙姿飒然的神女了。

    ……

    林守溪醒来时,神殿已被清理干净。

    看着悬空的钟历,他才知道,原来已是两个月过去。

    天空正下着雪。

    这已不知道是第几场雪了,整个圣壤殿细白一片。

    他来到居所。

    昏昏欲睡的慕师靖看到他,陡然清醒。

    “师靖久等了。”林守溪说。

    “我还以为你日夜与神女鬼混,乐不思家了呢。”慕师靖讥讽道。

    “我也时刻想念师靖,只是,我日盼夜盼,不知为何师靖没来太虚间寻我。”林守溪沉吟道。

    “我……”

    慕师靖语气一滞,道:“飞升太虚,于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只是懒得来找你罢了。”

    “慕姑娘所言极是。”

    “哎,你这什么语气啊?是不是要讨打了?”

    慕师靖再度气急败坏,狠狠揪他耳朵。

    白祝见师父回来,也很高兴,连忙向师父汇报近日的修道成果,林守溪给予肯定的同时,也很担心,说:“白祝虽已勤勉,可这样下去,短短一个月恐怕无法跻身人神。”

    “没关系的,白祝已经想开了,这段时间是白祝这几十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间,至于与童鸾的比试输赢,没关系的。”白祝笑了笑,说:“只要师父别对白祝失望就好。”

    “不会的。”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

    再推门而出时,门口忽然多了两个人。

    是两位神女。

    叶清斋与凌青芦跪在雪地中,手捧戒尺。

    风雪中,神女的身影犹显凄清落寞。

    “你们这是何必?”林守溪问。

    “是慕姑娘说,这样道歉你会接受。”凌青芦解释道。

    “哎?我……我没……哎,凌青芦,我虽然没有特意嘱咐,但你应该知道这是不能乱说的呀!”慕师靖羞恼。

    凌青芦一脸茫然,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出卖了慕师靖。

    白祝、楚妙、林守溪一同看向了她。

    “慕姑娘呀……”

    林守溪抚摸着雪中的木尺,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并说:“多谢两位神女赠礼,既然是师靖的心意,那我收下了。”

    “这……”

    叶清斋一愣。

    她是手捧戒尺认错求罚,怎么就成了赠送戒尺了呢?

    林守溪收下了戒尺,并未对神女做什么,只是扶起了她们。

    两位神女一脸茫然。

    慕师靖则战战兢兢,她知道这个东西未来的用途。

    在坑害自己方面,她永远在冲锋陷阵的最前方。林守溪甚至一度怀疑她是有意为之。

    林守溪便与她们辞别,和慕师靖、白祝、楚妙一同离殿,踏上了前往神守山的路。

    雪原上还有一大堆尸体。

    来来往往的修道者正在清理邪祟。

    见到白祝仙子与楚妙仙子,众人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向这两位传奇仙子致敬。

    “对了,白祝师尊,好像有人在等你。”

    路上,她又遇到了楚门的弟子。

    听到弟子的话,白祝以为又是哪个爱慕她的人,准备了鲜花想要告白。

    但她想错了。

    路的尽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等的也不是她。

    “你是?”白祝问。

    “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真人。”自称李真人的老人说。

    “晚辈见过掌教。”

    林守溪直截了当道。

    “掌教?!”

    白祝与楚妙这才反应过来来者是谁。

    他是云空山的掌教。

    可是掌教不是在闭关吗,怎么……

    “小友果然慧眼如炬。”

    李真人平静地笑了笑,他说:“我修的也是未来法。”

    他与林守溪代表着不同的未来。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未来可以降临。

第四百三十六章:风雪故人归

    荒原上飘着雪,李真人的双鬓像是被雪染白的,令这位老人看着尤为和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未来可以有无限种可能,但当下只有一个。李真人与林守溪各自幻想了一个未来,人的思维迥然不同,未来自也相差甚大。

    李真人是云空山的掌教真人,数百年前,他参悟了未来法,他想象了一个身处未来的完美的自己,并让这份未来不断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为了能让未来顺利降临,他排除一切干扰,闭关数百年,只修清静。

    这数百年里,他就像是一个静置的容器,安宁地等待天上滴落的露水。

    林守溪的未来则继承了苍白的想象,他是荒谬尽头的九明圣王,是未来太阳神。

    他与李真人是大道之敌。

    早在地宫中时,林守溪就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未想到,他会这么早见到李真人。

    “云空山盛典……百年名师大选……”

    白祝的话语在耳畔回响,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似乎也早有预兆。

    雪原上。

    林守溪与李真人相对而立。

    白祝在袖中暗掐剑诀,准备帮助师父,慕师靖也随时准备呼唤圣壤殿的活龙前来助阵。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李真人却是和善地笑了笑:“小友误会了,今日李某来神守山,是来参加一位故友的葬礼。”

    “葬礼?”

    “嗯。”

    李真人看向了白衣缟素的楚妙。

    “夫君年轻时,的确得过李真人指点,两人结伴游山玩水半月,还称是忘年之交。”楚妙稍一回忆,倒是真的想起了这段往事。

    李真人轻轻点头。

    他像是一座冰封的白色湖泊,幽静中透着悲伤,没有半点杀气,仿佛他来到这里,真的只是来祭奠故人的。

    “既然如此,真人请便。”

    林守溪也没有贸然出手。

    接下来的路上,同行者多了一个李真人。

    李真人是世人刻板印象中最标准的活神仙,他仙风道骨,心境澹泊,对世俗之物无所欲求,每日按时晨起,焚香坐忘,之后过午不食,只餐风饮霞。路上,他会帮助贫苦之人,也会给重病垂危者救治,有不平事时,他会拔剑相助,有人不睦时,他会劝架调停。

    慕师靖以极苛刻的眼光审视这位云空山的掌教,却也挑不出什么可以兴师问罪的地方,白祝倒是对李真人意见很大……

    “他竟然说白祝没有资格评选百年名师,太过分了!”白祝忿忿不平。

    慕师靖一边安慰白祝,一边觉得李真人很中肯。

    绝大部分时候,李真人都和林守溪待在一起,与其说是敌人,他们更像是一见如故的道友。

    两人白天饮茶谈论道术,晚上则在月下交流未来法的心得,彼此启发,纠正修行中的谬误。

    抵达楚国的前夜。

    林守溪找到了当初与楚映婵夜月相会的小亭子,这座亭子被百年风霜摧残,不知修缮过多少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前尘往事依旧盘桓在这里,风雪吹卷时,林守溪总会想起楚映婵的温柔仙影。

    “这便是怀雪亭么,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华灯初上,有游客来此。

    “你知道个什么?这可是楚仙子亲自主持修缮的亭子,意义非凡,这百年里,无数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名篇,亭因诗而闻名,诗因亭而增色,此亭之妙,非言语所能诉说。”

    “楚仙子为何对这亭子情有独钟?”

    “仙子独钟之物,也许并非亭子……”

    游客们来来往往,说着有关这座亭子的趣谈,真真假假无人分辨,也不必分辨。

    风雪吹入亭中。

    林守溪在亭中坐着,一直坐到了半夜。

    回去时,李真人还在月下打坐。

    “真人怎么还未歇息?”林守溪问。

    “有些事想和小友聊一聊。”李真人说。

    “嗯,我也有些事想和真人聊一聊。”林守溪说。

    夜色中,两人一同笑了笑。

    无论这两日,他们聊得多好,相处得多融洽,终究是大道之敌,当馨宁的面纱撕去,图穷匕见的时刻也就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

    “小友请讲。”李真人说。

    “我很好奇,真人想象中未来的自己,到底有强?”林守溪问。

    李真人闻言,情不自禁地仰起头,他像是看到了最为美妙的事物,苍老的童孔中流光溢彩。

    李真人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未来法中的自己,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比皇帝,比三大邪神更强吗,他降临之后,所有的苍生都能得到拯救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真人久思成痴的幻梦呢?”林守溪继续问。

    “嗯,他是真正的圣灵,是不可解释的生命,可惜,人与人之间有知见障,我无法让你也看到她。”

    李真人遗憾之余,又露出了回味无穷的笑容:“但是,没关系,只要她能降临,我就能向众生证明,哪怕是渺小的人类,也能通过时间的桥梁,抵达无限圆满的彼岸,那一天,将是神山真正的启蒙。”

    说完,李真人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与他的未来法相比,他的身体更像是破破烂烂的竹篮子。

    “是么。”

    林守溪听着李真人满怀期待的描述,并不相信。

    “我知道,小友的未来也很强,甚至可能更在我之上,但……”

    李真人叹了口气,说:“太阳只有远离我们的时候才是太阳,它一旦接近,只会带来灾难。不知道小友有没有用过云空山的万里目镜,通过那个镜子,我们可以看到那几颗接近太阳的星星,它们远看时很美,可是一旦凑近,你就会发现,那是人间炼狱,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存活的生灵。”

    “真人所言极是,但你也说过,人与人之间有知见障,我无法提前向你证明九明圣王的力量,但我相信,它会带来拯救,而非灾难。”林守溪说。

    “看来,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李真人说。

    “这不是注定之事么?”林守溪问。

    “是。”

    李真人悠然长叹,说:“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就以生死来论吧。”

    林守溪知道,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战,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的这么快。

    “如果我活着,以白祝的水准,是拿不到百年名师的头衔的,正好,就由你这个当师父的,来为她扫清障碍吧。”李真人微微一笑。

    真人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他与林守溪之间,虚线纵横交错,赫然呈现出一面棋盘。

    两人开始在棋盘中落子。

    如果此时有旁观者,那他一定会觉得这两个人是臭棋篓子,是泼皮无赖。

    因为,他们不是在下棋,他们的棋没有任何规矩,也不是你一手我一手,他们拿起棋子就往棋盘上拍,没有任何思考,快的匪夷所思。

    “我这里先摆出了一个北斗七星,我先将棋子提走了。”李真人乐呵呵地笑道。

    “嗯。”

    林守溪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说:“我这也有七子,这七子相连乃七星宝剑,可以将你的大龙斩了。”

    说罢,林守溪直接一把抓走了一大片李真人的棋。

    “嘶——”李真人皱起眉头,片刻后大笑道:“妙哉妙哉,真是妙手啊……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看我这一手。”

    李真人没有落子,而是以指为笔,笔走龙蛇。

    七星宝剑旁散落的九枚棋子上,赫然出现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文字,这是道家真言,六甲秘祝,真言一经显现,林守溪斩龙的七星宝剑飞快土崩瓦解。

    但林守溪一点不慌张。

    他在角落的某枚棋子上刻了个‘将’字。

    “我的将早已出逃,你虽损了七星宝剑,可于大局无补。”林守溪平静地说。

    “你这将已经露面,迟早会被围杀,小友,你还是太急了啊。”李真人说。

    林守溪一拂袖。

    这枚棋子上的‘将’字又消失不见。

    “这是……”李真人皱眉。

    “他解甲归田了。”林守溪煞有介事道。

    李真人拍手称赞。

    幸亏没有人围观他们的棋,否则一定会感慨疯子下棋快乐无边。

    这场棋一直下到了夜半三更。

    最终,李真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棋篓,说:“还是不如年轻人思维敏捷啊……愿打服输,是老朽败了。”

    “承让。”

    林守溪也拱了拱手,他脸色苍白,显然也已精疲力竭。

    李真人在认输之后,他的棋子与身体一同崩解,先消失的是手,接着,他的脚和身体也开始消失,最后,他头颅一斜,在空中化为灰尽。

    李真人的道袍无力地飘坠在地。

    林守溪看着李真人空空如也的道袍,觉得很不真实。

    但他的确感受不到李真人的气息了。

    可是。

    林守溪回屋睡了一觉后,这个当着他的面死的一干二净的李真人又活过来了。

    “抱歉,李某的确是愿打服输的,但是,未来的我实在太强了,他不允许我就这样死掉,所以,我被迫活过来了。”

    李真人不仅活过来了,看上去还年轻了很多,原本的苍苍白发也变成了黑白相间,他说:“我在塑造未来的我,未来的我也在约束现在的我,我已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

    清晨。

    林守溪披上雪白的孝服,系上白色的额巾,前去参加了楚国的大葬之礼。

    因为圣壤殿的大灾,临近圣壤殿荒原的神守山与楚国皆大受冲击,楚王的葬礼也被迫推迟。

    大雪的缘故,整个楚国都白茫茫一片,千家万户缟素。

    这是悲伤的一天。

    威严雄踞的宫殿中白幡飘卷,苍凉悲怆的乐声里,身为皇后的楚妙白衣击鼓,为这悲戚的乐声增添了沉雄的音色,仿佛旧人并未真正死去,王的英灵依旧如雄鹰翱翔于壮阔的天地,庇护着这片古老的城国。

    楚妙亲自主持了一切,甚至亲自抬棺,为其下葬。一路上,她并未流泪,直至墓碑落成,她才张开如云的衣袖,抱碑恸哭。

    白祝与慕师靖被哭声感染,虽不识这墓中之人,却依旧心如刀绞。

    她们这才想起,生离死别是人之常事,修真者并非人情澹漠,只是活的太久罢了。

    “这便是仙人之别。”

    李真人参加完了葬礼,对林守溪说:“你看,楚皇后依旧貌美,她的丈夫却已不可避免地老去、死亡,世上这样的道侣数不胜数,修为高强的女子可以容颜永驻,但男子不行。”

    “为什么?”林守溪问。

    “因为女修得天独厚。”

    李真人悠悠道:“你应该知道黄昏海的存在吧,没有人去过那里,但人们知道,那是诸神的意识之海,由一位真视神女看守,与我们的未来法不同,真视神女所拥有的,是‘过去眸’,她从黄昏海凝望大地的同时,也给了女修们得天独厚的气运。

    气运并非是虚无缥缈之物,譬如,三山的祖师是男子,于是,历代的三山首座、掌教也几乎都是男子。这并非偶然,除了三山的首座、掌教之外,这个世上,女修远比男修要惊艳得多。当然,这也是某种失衡。”

    “失衡?”

    “嗯,按理而言,黄昏海中应该还有一位男子的真视仙师,可是,那位仙师却不知去了哪里,正因如此,男修的气运远不如女修雄厚。”

    李真人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显然,这个问题他也思考了很久,但始终没有得到答桉。

    “你还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就这些了。”

    李真人摇了摇头,说:“黄昏海终究是神的意识领域,我哪怕修了未来法,也只能窥见这些,无法明悟更多。”

    “真人以凡人之力知晓这些,已是不可思议,令人佩服。”林守溪由衷道。

    “小友谬赞了。”

    李真人双手拢袖,苦笑着摇头,说:“很多都是未来的我告诉我的,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觉得,他已经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林守溪知道,李真人没有骗人。

    他越来越年轻。

    白发已经完全变成了黑发,脸上的褶皱也被展平,皮肤重新变得光滑,这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已从一位行将木就的老人变成了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并且,他越来越美,隐隐有了能和林守溪一较高下的容颜。

    ——未来法在他无限趋近于完美。

    “这,这可怎么办?师父是要输了吗?”

    白祝跟在他们身边这么久,也看明白了他们在比什么——他们在比谁的未来先降临!

    这就是他们的比试,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惊天动地的杀伐,他们更像是在赛跑,谁先抵达终点,谁就能摘得桂冠。

    如今看来,李真人要先行一步了!

    果然。

    李真人直接当着他们的面盘膝坐忘,双手放在膝上,手指不断掐动,说:“就在今天了。”

    今天,将是李真人修成大道之日!

    慕师靖仙颜紧绷,神色阴沉,她也知道,林守溪的情况很不妙。

    林守溪的未来法比李真人晚修了几百年,而且,他想要让九明圣王降临,就必须炼制出神丹,可是,时至今日,林守溪连丹材都还没有集齐。

    正在这时。

    一袭莲影飘然仙至。

    香风缭绕之间,时以娆来了。

    她的仙姿依旧冷傲飒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后,再没有那柄漆黑之剑,取而代之的,是三尺冰雪,冰雪之上刻着‘冰心玉壶’四字。

    “时姐姐,你怎么来了呀?”白祝一惊,连忙提醒道:“师父虽然在和李真人斗法,但你可千万别去杀李真人,师父试过了,李真人不仅杀不掉,而且,你杀死现在的他,反而会让他的未来降临的更快!”

    “放心,我有分寸。”

    时以娆仙唇微启,身影似寒风扫卷,顷刻已至林守溪身边。

    时以娆摊开玉掌。

    霎时间,神女白玉掌心彩光灼灼,无数奇珍异宝一同涌现。

    “这是云空山的净火石莲、云上长生琅玉,石莲为上佳,琅玉为神品,这截则是琉璃霞彩,是日暮三分时于照霞湖底彩的,无半点杂质,这是神守山的万年桐树金叶和道生太岁,为此,我还与神守山修士起了冲突,幸好没将它们损坏,这只紫气仙鸾是我在九仙顶诱捕的,我不知那片是它的本命羽,就将它直接抓来了……”

    神女手中,可怜的紫气仙鸾哀鸣不止,漂亮的羽毛簌簌发颤。

    时以娆说的轻描澹写,但她已三天三夜无眠,此刻双颊之色比雪更为苍白。

    白祝看的瞠目结舌,心想原来时姐姐和她们辞别之后,并未在圣壤殿闭关养心,而是去干大事了!

    “这,这是嫁妆嘛……”白祝无比感动。

    慕师靖瞪了白祝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我去了望野城,但很可惜,玲珑九窍血真花花期未到,我没能帮你抢来。”时以娆遗憾道。

    “无妨的,缺少丹材未必不能成丹。”林守溪深吸口气,认真一礼,道:“有劳时姑娘了。”

    “这与你对我的恩情相比,并不算什么。”时以娆澹然道:“好了,时间紧迫,别再浪费时间了。”

    林守溪点头,同样盘膝而坐。

    他气运周天,身泛神光,口中大喝二字:“开炉!

    轰——

    九明圣王之焰陡然亮起,头顶的云海宛若火烧。

    时以娆飘然后退,牵起慕师靖与白祝的手,带着她们避到了安全之处。

    远处。

    李真人与林守溪对坐冰雪之中。

    李真人被妙法笼罩,宛若一轮澹月,林守溪身燃圣焰而不损,宛若一轮烈日,这片雪原仿佛白色的苍穹,月亮与太阳争夺着苍穹的主宰之权!

    没有人知道谁会赢,只能心急如焚地等待。

    白祝与慕师靖看不清切,倒是时以娆神色先变,寒声道:“不好!”

    “怎么了?”白祝忙问。

    时以娆仙唇抿成一线。

    已无须她言语解释,因为,李真人已徐徐立了起来。

    在她们的眼中,这位李真人依旧维持着人的形状,但他已不似是人,她们仅仅看他一眼,就感到双眸灼痛,如视邪神。时以娆不知用什么词汇来评价这位云空山的掌教,唯一合适的词,或许只有李真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完满’。

    此刻的李真人,已近乎完满之人。

    “可惜了,你若多一朵玲珑九窍血真花,今日之战,我倒还真会失败,可惜……”李真人居高临下,神色澹漠:“可惜,命不在你。还差三个念头,只需三个念头,我就能彻底完满。”

    林守溪兀自盘膝而坐,不言不语,神丹如心脏般在他的头顶跳动,像是一个急切的婴儿,可是,缺少了一枚至关重要的丹材,这个畸形的婴儿始终无法发出第一声啼哭。

    李真人不再看他。

    真人开始动念。

    正当他要完成三年念头时。

    天空之中,忽有雄浑而妖异的念咒声响起:“生呵死禁礼,切若门礼忘!”

    这是血妖咒语。

    是连慕师靖都早已忘记的、完整的血妖咒语!

    谁掌握着这条咒语?

    咒语一经念出,慕师靖立刻想起了它的原意:永不背叛王,将骨承王血。

    咒语一过。

    李真人完满的胸膛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刺眼的血洞!

    “什么人?”李真人大喝。

    风雪中。

    有个体态憨厚的人走了过来。

    使用咒语之后,他七窍流血,咳嗽不停,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但林守溪还是认出了他。

    “镇守没有说谎,王二关,你果然还活着。”

第四百三十七章:完满如临

    风吹入巫家的楼。

    王二关始终记得那个雨天。

    雷电在云层里穿梭,瞎了一只眼的云真人躺在发霉的地板上,奄奄一息地喘着气,王二关用光全身的勇气,怒吼着抡拳,将云真人活活打死。但是,当时的他没有想到,有人一直在外面盯着他。

    除掉云真人后,暗中看了他很久的季洛阳走了进来。

    王二关曾目睹过季洛阳将林守溪推下山崖,还拿这件事威胁过他,季洛阳怀恨在心,早就想杀他了。

    雨楼里,季洛阳用剑捅穿了他的身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搅碎心脏后,他还割掉了王二关的头颅。

    王二关本该当场毙命的。

    但他的尸体旁,散落着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剑。

    那是林守溪第一次进入巫家剑阁时取出的剑,里面寄居着一头血妖,林守溪当初就是通过那只血妖,知悉的‘生呵死禁礼’这一真诀。

    血妖之剑吸干了王二关的血,同时也将他的魂魄保存了下来。

    巫家暴雨之后,仙人打扫了战场,这柄剑也被拾走,带到了云空山。

    捡到剑的仙人未能看出剑的玄机,稍作处理之后,就将它上交给了云空山,用作弟子的佩剑。

    王二关醒来的时候,他身处剑中。

    王二关自幼不能修行,小时候,他为了排遣心中的压抑,时常读一些胡诌的书籍,书里经常会有主角捡到藏有绝代高人魂魄的法器的情节,彼时的他每每读到这些,皆心神往之,幻想自己也能有类似的奇遇。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他会成为被封印在剑里的那个人。

    得到佩剑的弟子看到他从剑中钻出时,先是害怕,随后欣喜若狂,纳头就拜,认其为师父。

    王二关望着这一幕,只觉得荒诞,他很想告诉那个少年,他只是个恰好住在剑里的废物。

    但他没有。

    “本座曾是血神族的大祭司,当年两大冥古大神打的天道磨灭,血国受殃及而崩解,我也以剑为棺长眠五千万年,孩子,你能遇到我,可真是莫大的机缘啊。此事万万不可泄露,我的存在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王二关选择了欺骗。

    这名弟子信以为真,按捺着狂喜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二关为了重塑肉身,骗弟子去寻找各种方法,无论是拿稻草扎人的还魂之术,还是血肉献祭之类的禁术,他都不放过。

    可是,无论王二关怎么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相反,他的三魂七魄还越来越稀薄。

    那段时间里,王二关为了稳住这个弟子继续替他办事,就传授了他几门‘神术’。

    王二关哪里会什么神术?他这辈子的修道生涯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那两个月里,他也只跟着云真人学到了一些皮毛,这名弟子虽也法术低微,但好歹是云空山的正统弟子,在过去,这可是让他极为眼红的身份啊。

    不过,一想到能考入云空山的天之骄子被他骗的团团转,他又感到无比快意。

    “这是大无天摒寒仙术,当初,天神恶战,四时失序,冬日提前三个月来到血国,眼看血国的白骨穗要在寒风中死尽,本座从血神殿走出,凭一己之力截断大寒,将勐兽般的风雪在边境拦了足足三个月。当初,本座拦截风雪,靠的便是此术!”

    “这是大无天辟海之术,当年本座带着十三个学生出游,遇海阻道,我便用此神术分开海水,开辟出了一条鲸骨神道!”

    “这是大无天百战之术,当年我曾用此术惑乱三千头大魔心智,将它们引入万劫,一网打尽……”

    王二关给弟子讲述着来历与神术名字。

    事实上,这哪里是什么神术,这只是当初云真人教给他们的‘避寒’‘辟水’‘树敌’三个小法术罢了,树敌之术他自己都没学明白,只记得一些心法要领了。

    但没关系,这个弟子信了。

    毕竟,这些法术真的有用,虽然威力不足,但弟子也只会觉得这是自己修为不到家,不会怀疑是血国祭祀大人在骗他。

    可是,总有瞒不住的一天。

    某天清晨。

    王二关正在翻看一本三尸造魂的秘典,门外忽然响起了声音。

    有脚步声,有兽蹄声,有剑气破空声……

    王二关心中了然——他的存在败露了,他们来抓人了。

    意识到这点时,王二关的内心倒是出奇地平静,因为,他知道,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哪怕他不被发现,也不可能骗那弟子一辈子。

    今日,看到修士们蜂拥而入,将他包围,王二关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躲不藏,坦然自若,兀自翻看那本三尸造魂之术,对包围他的白衣弟子视而不见。

    “徒弟,你闯祸了?”

    王二关看向了人群中的弟子,问。

    “没有,师父你误会了,这些都是云空山的弟子,他们没有恶意的。”

    这名弟子连忙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野镇今年遇上雪灾,我也师兄们前去救灾,救灾时,我想起了师父教我的大无天摒寒仙术,就顺手用了,结果,一整个村子的雪灾都让我给赶走了!师兄们惊叹于这法术的高妙,纷纷向我询问,我……”

    很显然,这名弟子在他们的追问之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剑中仙人的事。

    “师父,你不是一直在寻找重塑肉身的仙术吗?这些年,我们找了几十本书,通通失败了,弟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弟子无能,没能帮到师父,但我相信,云空山的大仙师知道师父的存在后,一定会帮助您的!”

    弟子的眼中怀着殷切与希望。

    王二关却只是叹气。

    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后,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小胖子了,他很清楚,这些弟子来的真正目的。

    果然,王二关叹息之后,仙师们纷纷拔出了剑,围住了他。

    “你们……你们做什么?师父是好人!你们之前答应过我的啊,答应我会全力帮助师父的,你们怎么出尔反尔啊?”弟子看到这一幕,也懵住了,他张开手臂,拦在王二关的面前,大声质问来人。

    一位白衣仙师走了出来。

    “徐期,你被骗了,他根本不是血国大祭司,我翻遍了古籍,也没找到血国的任何记载,不仅血国是假的,他教你的所谓神术也是假的,那只是最常见的避寒辟水之术罢了,徐期,你嗅不到他身上的血煞之气吗?这分明就是一头满口谎言的邪祟啊!”

    徐期……说来可笑,王二关过去痴心于重塑肉身,今日才知道这名弟子叫什么。

    “不可能!”

    徐期半步也不让开:“这个世界秘密甚多,哪是古籍说没有就没有的?更何况,我在打野村喝退雪灾的场景你们都见到了,这是寻常法术能做到的?”

    仙师们沉默不言。

    王二关听到这里,也愣住了,他看着沉默不言面容严肃的仙人们,意识到,在大野村,徐期好像真的用他教的法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不对啊……他教的分明都是云真人传授的简单仙法,能闹出什么动静?

    “那个雪灾之夜,山上雪崩,若非我以师父所授大无天神术喝退崩落之雪,你们大半数人连同整个村子都会陨亡!现在你们竟要恩将仇报?”徐期挺直了腰杆,满腔悲愤。

    “等等……”

    王二关也忍不住了,他问:“徒弟,你说你喝退了雪崩?”

    “当然,师父……师父难道不相信吗?”徐期惶恐道。

    “相信,当然相信。”王二关纵有万般疑问,也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质疑,他双手抚膝,道:“为师只是没有想到,你进阶的这么快。”

    “多亏师父倾力相授,从不藏私,弟子才能有此神速。”徐期真诚道。

    听到这里,王二关倒是觉得内疚。

    徐期是个好人,可惜,他用他全部的善良与固执,对一个谎言深信不疑。

    无论徐期怎么辩解,其他仙师也不相信他的话。

    “他是不是邪祟,带到云空山上,让神门门主一观便是,神门门主法眼通天,不会看错的。”仙师用克制的语气说:“徐期,你若再强加阻拦,可别怪师兄们动手了。”

    徐期抿紧嘴唇,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就是不肯让步。

    当然,这也不怪他的师兄坚持。

    王二关身上的血煞之气越来越重,很快,整个屋子都弥漫在了澹澹的血雾里。

    王二关想将这份血煞之气压下去,却是无法做到。接着,他发现,他的肚子里好像坐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用指甲挠着他的肚皮,并用尖锐的声音不停地念诵同一句咒语,他本就肥硕的肚子在咒语中鼓胀起来,显得更为臃肿。

    “师父,你怎么了?”徐期见状,心急如焚。

    仙师们终于忍受不住,祭出法器,一齐动手。

    霎时间,法宝的光华四射而出,光束裂开血雾,将王二关的身形死死包围。

    被法宝笼罩的王二关捂着腹部,发出了惨烈的惨叫。

    时至今日,他坐照自观,终于在自己的肚子里看到了一头浑身褶皱的尖耳血妖!

    血妖不停地念诵咒语,咒语从模湖到清晰:“生呵死禁礼,切若门礼忘,生呵死禁礼,切若门礼忘……”

    这咒语宛若金箍,令王二关感到了腰斩般的剧痛。

    这头血妖没有给他解释任何事情,但在一声声咒语里,王二关却逐渐明白了一切!

    这头血妖才是这柄剑真正的主人,这些年,它一直偷偷住在自己的身体里,虽从未表露过痕迹,却一直暗中影响着他。他传授给徐期的法术之所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也是因为这血妖独特的能力——让人心愿成真的能力。

    王二关看似在胡言乱语,实则是在不停地向体内的血妖许愿,这样的愿望不是不要钱的,他每许下一个愿望,就会被吃掉一部分身体。

    过去,他对此浑然不觉,但今日,真相终于大白,他骇然发现,自己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要被血妖吃干净了!

    这头血妖虽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赋,但它太虚弱了,虚弱到哪怕是对付王二关也只能欺骗、蚕食。

    法宝的合围之中。

    王二关痛苦地大叫,他的鼻子弯成了鹰钩,耳朵变得尖长,眼睛和嘴唇像是涂抹过血液,他的背嵴一点点下弯,一双丑陋的、看上去并没有飞行能力的翅膀从裂开的背嵴里钻了出来,在血雾中抖动个不停——他正在被血妖同化。

    同化的过程里,王二关听到了徐期的惊呼,听到了仙人的怒斥,也听到了血妖喋喋不休的咒语。

    血妖要夺舍他,然后逃掉。

    王二关竭力抵抗。

    血妖同样急切,它的念咒声越来越密集,咒语像是爬遍全身的蚂蚁,将王二关咬的血肉模湖奄奄一息!

    王二关心知大限将至,濒临绝望之时,血雾弥漫的屋内,徐期撕心裂肺的大喝之声宛若炸雷!

    “我同此幡,引招万魂;魂散诸天,讥弄仙人;仙人怒目,降临云上……我同此幡,不惧不移!”

    徐期高高举起手臂,身躯好似一柄摇晃的魂幡,先招来鬼魂,再嘲弄仙人,与三界同敌,一时间,那些朝着王二关罩去的法宝纷纷掉头,朝着徐期扑了过去。

    “徐期,你在做什么?!”仙师厉叱。

    徐期不惧不移,只作单手举天状,满是鲜血的口齿间爆发出诛心的吼声:“大无天百战之神术!

    ……

    这是王二关以‘树敌’为原型,编造的法术,但在血妖的加持下,它比树敌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在他喊出的那一瞬间,哪怕是正在抢夺魂魄主宰权的血妖,也被吸走了注意力,停下了夺舍。

    王二关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看向了徐期。

    “师父,你是好人,对吧?”徐期问。

    “是!”

    这次,王二关的回答没有犹豫。

    “那就好……师父,你快走吧,弟子帮你拦住他们了,你是血国的大祭司,你一定要光复血的王朝啊……”徐期依旧深信不疑,他说:“师父,你再不走,弟子的死可就毫无意义了。”

    数不清的法器砸到徐期的身上。

    数不清的刀剑刺入了徐期的胸膛。

    少年瞬间变成了不辨人形的血人,若非树敌之术本就有护体的法力,他恐怕会在一瞬间就被杀的灰飞烟灭。

    仙师们见此情形,同样心如刀绞,他大声喝止,却无法阻止自己的举动。

    剑的封印已在夺舍时被血妖解开,王二关咬着牙,冲出门去。

    徐期在他的身后炸成了血雾。

    其余仙师红着眼追了出来。

    他们发誓,要伏诛这魔头。

    王二关一直跑,一直跑,他用神术噼开了风雪、冰湖甚至山岳,他发疯一样地跑,像是一头被追杀的野狗。

    终于,他跌倒在了覆雪的大山里。

    他跑不动了。

    这股狠劲退去之后,血妖重新开始夺舍他。

    王二关大哭不已,他知道,徐期白死了——他是被自己骗死的。

    相比徐期这样正直的人,他才是那个该死的吧?

    王二关正准备就这样去死时,奇迹发生了。

    他忽然得到了一丝感召——血脉的感召。

    那是王家祖师堂发出的召唤。

    王家有难,有人打开了祖师祠堂,做法请先祖之魂降临,救王家之难!

    王二关不是什么祖先,但他拼死回应了这份感召。

    他最后一丝魂魄应召升空,狰狞怒吼,他借着血妖的力量,将王家其他受召而来的先祖杀了个干干净净,然后,他彻底挣脱了血妖的束缚,于王家祖堂中降临!

    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此刻纷纷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磕着响头!

    王二关也不客气,他自认了王家老祖的身份,并吸干了王家的香火,将本就虚弱的血妖反杀,之后,他吸取了血妖的孽力,一步登天。

    他觉得自己应该快乐。

    应该比杀死王真人时还要快乐。

    于是他在香火缭绕的祖堂中大笑起来,笑的满脸泪水。

    从此以后,他是王家老祖!

    ……

    “林守溪,好久不见了啊……”

    王二关看着坐在冰雪中的少年,笑了起来,他说:“其实,巫家之后,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百年之前,神墙之外的某个黄昏,你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在城外闲逛,撞见了一个紫膛大汉与剑客争吵,当时,我就在马车上,我还让王士下车劝架呢……那个鬼物当时出现在那里,也非偶然,他是在追踪我的气息,幸好有你出手,否则,那天,我又要凶多吉少了。”

    听王二关这么说,林守溪也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

    当时,他带着小语在城外闲走,意外地撞见了半步人神境界的鬼道人。

    他与鬼道人一战,将其杀死,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所修的功法天生克制鬼道人,事后他才知道,是小语在一旁偷偷帮他。

    原来,当时王二关也在场。

    很早的时候,镇守就告诉过他,参加镇守继承大典的三个神侍都活着,当时的林守溪与小禾皆颇为不解——他们明明亲眼看到了王二关的尸体。

    至此,镇守所有的预言全部应验。

    “原来如此。”林守溪长叹。

    “我继承了血妖王族的力量,血妖王族一生效忠苍白,昨夜血脉感召,我预知我要来此,便来了。”王二关不停咳着血。

    哪怕到了今天,王二关也算不得多强,但他所用的血妖之咒是血妖王族最强的禁术。

    这是苍白立下的真言。

    真言一出,哪怕接近完美的李真人也被刺出了醒目的血洞。

    “季洛阳呢,他还活着吗?”王二关问。

    “他死了,百年前就死了,我杀了他。”林守溪说。

    “可惜,没能亲自报仇。”王二关笑了笑,却也没什么遗憾之色。

    再浓再深的仇恨,都已是相隔百年的往事了。

    “你们的叙旧结束了吗?”

    李真人看着胸口的血洞,神色很快平复了下来。

    “你以为凭借这等小手段,就能阻止我么?小辈们呀,你们须知,缺憾也是完美的一部分,你这十字真言固然强大,却只会成为让我的完满更加完满。”李真人再次露出微笑。

    他的笑妙不可言。

    被血族咒语阻滞的未来法,在他的微笑中,竟毫无阻滞地继续运转!

    无人可挡。

    下一刻。

    李真人口中的‘完满’降临了!

    完满之下。

    李真人的脸颊上长出了一颗颗细小如牙齿的肉芽,他的皮肤也开始欺负,仿佛有无数的虫子藏在下面,不停地蠕动,但他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完满的喜悦之中,他雪白的袖袍鼓起,一条条臃肿黏腻的触手从中生长出来,迎着风雪飘舞,云真人嘴巴也不断地开裂,钻出数百条分叉的舌头,舌头触碰着空气,眼睛般感知着世界!仅仅刹那之间,这位仙风道骨的真人竟成了邪神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李真人心心念念的完满吗?!

    还是说,完满的尽头就是邪神?

    林守溪也未能预料到眼前的情况,王二关想再次念咒,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出不去。

    对于周围的一切,李真人置若罔闻。

    他的舌头在风中蠕动,念诵着古奥的经文,抑扬顿挫的声音像是歌唱。

    “这声音……”

    白祝感到了一丝熟悉,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听到过。

    慕师靖脸色煞白,勐地抬头,出声大喊:“我想起来了!是哀咏之神,我想起了我把哀咏之神封印在了哪里!哀咏之神封印在了未来!它欺骗了李真人……李真人从来没有想象出完满的自己,那是哀咏之神假扮的,他上当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云上仙

    慕师靖的喊声被念唱经文声淹没。

    诡异的歌声徘回天地,像是一群畸形的精怪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每多唱一句,就多出一张嘴巴,每多哼一声,就分叉出一根舌头。

    李真人的身躯自异变后就开始膨胀,白色的道袍随着他的身躯一道鼓起,远远望去,他已变成了一头缠在白色的茧房里的、肢眼纠缠的怪物。

    最醒目的是他的后背。

    他后背的茧衣裂开一条缝,缝隙里,一条浊白色的光带向着苍穹蔓延过去,它像是神仙的缠在臂膀间的丝巾,也像是胎儿来不及剪断的脐带。

    天空一片苍茫,光带没入其中,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

    王二关的眉头几乎皱在了一起,鲜血淋漓的双手颤个不停。

    这句真言是他最大的秘密,它像是在心里压了一百年的石头,今日终于得以搬开,搬开之时,他本以为会是石破惊天,扫清一切恶孽的盛大场景。可他没有想到,他拼着随时可能暴毙而亡的代价念出的咒语,竟对李真人毫无用处。

    王二关无法接受。

    白祝望着茫茫天地间恐怖的巨影,眼眸忽地一阵剧痛,幸好,一双云袖拂来,拥抱般及时遮住了她的眼眸。

    “不要直视邪神。”时以娆捂着她的双眼,提醒道。

    “哦……”

    白祝心慌意乱,只感到自己没入了一个鼓囊囊的怀抱里,被抱着向后撤去。

    白祝愣了一下,旋即大声道:“师父还在那里!时姐姐别管我了,快去救师父。”

    “我相信他。”时以娆说。

    “相信有什么用呀,时姐姐……唔……”

    白祝的嘴巴也被封住了。

    远处。

    林守溪还在原地打坐。

    他的头顶之上,那轮火球像是薄膜包裹的蛋,只差一气就可诞生,可这一气之别,近乎天壤之隔!

    “王二关!玲珑九窍血真花!”林守溪突然睁开金光灼灼的眼。

    “它还没完全开花。”

    “不用管,先给我!”

    王二关听了,连忙地解下储物戒,从中拔出了一个盆栽。

    盆栽看着极为简陋,只有一个铁盆、一捧青紫叶子和一朵将开未开的血红之花。

    林守溪接过盆栽。

    他也没想,直接将这植物从泥土里拔出,连同大量的土壤一同塞入口中,他用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花包,直接将整棵植被连同它扎根的土壤一同塞入了喉咙,吞入了腹部,整个过程,他连嚼都没有嚼一下!

    “你……”

    王二关傻眼了。

    “没事。”

    林守溪平静地说:“让它在我的丹炉里开花吧。”

    王二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提醒他嘴上的泥巴没擦干净。

    李真人也徐徐低下头,看向了林守溪。

    “小友,还是老朽要更快一步啊。”李真人说。

    李真人的语气很是平和,透着澹澹的喜悦,没有半点疯癫的意味,仿佛他还是那位慈祥和蔼的老人。

    “你们为何都低着头,闭着眼,不愿瞧我?”

    李真人环视大地,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语气有些疑惑。

    “我即将升入仙庭之中,老夫走后,你们可就再也没有直视完满的机会了,这可是大道契机啊。”

    李真人语重心长地说。

    李真人修长的触手在风雪中飘舞,触手尖端的感官不断收缩,触碰并感知着这个世界,世界以极美妙的姿态回应了他。过去,人们常说‘妙手偶得’,但现在的李真人已无此追求,因为,像这样的妙手,他足足有几十万条。

    “云空山有‘道’‘神’‘真’三楼,分别代表了三种修道之路,道为追寻万炁之本,神修念头,妄以已念代天心,真为本真,去象存物,照见实在……这是云空山历代仙人总结出的路,我原本以为,它们虽然崎区,但总是明路,没想到……”

    李真人长叹一声,道:“人终究是血肉凡胎的浊物,三魂七魄太杂,七窍六神太少,唯有真正成仙,跻身‘实在’之狭间,方知何为真物,何为真我。”

    说到此处,李真人心念通达,兴致忽来,摇袖长吟道:“七百年云间放牧,从来不改凡夫,今日未来法外,始为仙门道童。”

    “够了!

    王二关捂着耳朵,听不下去了。

    他低着头,脸上青筋狂跳,勃然大怒道:“你根本没有成仙,你被邪神夺舍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这成的是哪门子仙人啊!

    “哦?”

    李真人闻言,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抖了抖袍袖,上下打量着自己,困惑道:“难道说,你们的肉眼,看不见这番完满形体吗?”

    “哪有什么完满形体,你现在根本就是邪神!李真人,快醒醒吧,你被骗了,你被哀咏之神骗了!”王二关声嘶力竭。

    “邪神?”

    李真人闻言,道:“果然,人与仙之间亦有知见障,我不知你们眼中的我为何物,但……罢了,老夫就以你心为镜,观一观你们心中之我吧。”

    说着,一根触手飞快伸到了王二关的身边,将他卷了起来。

    接着,他的胸膛被直接剖开,露出了跳动的心脏。

    李真人直视心脏,如照镜子。

    “咦,在你们眼中,我竟是这样的吗?难怪你们都这般害怕……是我错怪你们了。”

    李真人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被骗,是你们的眼睛蒙骗了你们。放心好了,我是云空山的掌教真人,不是邪魔,这场大道之争我已取胜,不会行那灭口之举,我会护送你们离开,然后独自前往我们的仙庭——黄昏之海。”

    李真人用温和的声音安慰着他们。

    可是,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安慰而平静。

    寒风吹入王二关的胸膛,他看着自己撕裂身躯中那颗尚且鲜活的心脏,于荒诞之中感受着死亡的降临,他虽继承了血妖王族的血,可是,在现在的李真人面前,他什么也不算。

    与眼前这个怪胎相比,当年巫家的云真人都算得上眉目慈祥心地善良了。

    “怪哉怪哉……难道说,邪神才是真仙,这么些年,我们一直误解它了?它对我们发出呓语,其实在向我们传达一切的真相,只是人太弱小了,无法承接这些知识?”李真人凝视着王二关,苦思冥想。

    王二关心知必死无疑,还在听这个怪物念念叨叨,他忍无可忍,心一横,骂道:“亏你还是云空山的掌教,七百年的道都修道野狗身上了!被邪神附身了都不知道,是你有问题,不是老子有问题!你这执迷不悟的老东西,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我虽也做过不少坏事,但心比你干净得多,你没资格盯着我看!

    “王小友不必急躁,气急攻心可就不好咯。”李真人微微一笑,道:“你之所以说我是错的,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你一旦看到了,就会明白,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让老夫想想,如何破这知见障,你莫心急,我已成仙,总有法子的。”

    心急……王二关的确不心急,他的心都要停了。

    “你,你……”

    王二关已经喘不上气了。

    当年,他从云空山的仙师手下逃了出来,没想到却要死在云空山的掌教手中,真是讽刺。

    “哦……老夫明白了。”

    李真人脸上的一瓣瓣嘴巴咧开来,露出了会心的笑:“老夫刚刚成仙,许多思维还未拧过来呢,你的凡俗浊心看不到真,我借你一颗真心不就行了吗?”

    “啊?”

    王二关要崩溃了:“老子不要你的真心!

    李真人不管不顾,就要去扯下他暴露在雪中的心脏。

    王二关闭上眼,肥硕的身躯簌簌发抖。

    这时,他的背心感到了一阵暖意。

    他睁开眼。

    刹那。

    仿佛朝阳在脚下升起,火焰纠缠成炽烈的光,爆炸般在大地上喷薄出来,一道道炎柱宛若魔鬼的利爪,将雪的寒冷与天的苍茫一并撕开,空间像是在火焰灼烧中卷曲的白纸,露出了后面幽邃的黑暗。

    黑暗在塌陷与弥合的交替中绽放出斑斓的色彩,它们像是空间之后隐藏的蛊,无时无刻不蛀食着这个世界。

    很快,它们也被遍彻天地的火炎吞没。

    血衣斑驳的年轻人带着熊熊烈火逆空而上,他顷刻切开了那根试图挖出王二关心脏的触手,救下了濒死的王二关,将他带回了地面。

    “你怎么这么慢啊,你要是再慢点,我可真要死了。”王二关虚弱地抱怨。

    “你知足吧,我很少救男人的。”林守溪往他嘴巴里塞了两颗护心的仙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别拍了……”

    王二关痛的龇牙咧嘴,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八卦地问了一句:“对了,小禾姑娘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你们难道还没修成正果?”

    林守溪沉默片刻,说:“快了。”

    “快了?”

    王二关心想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他怜惜地看了林守溪一眼,没有多嘴,只是说:“也好,没想到还能赶上你们的喜酒……”

    王二关用尽全力将这两颗丹药嚼进肚子里,他视线模湖地望着天空中的黑影,说:

    “去杀了那个东西吧,当年你没把云真人杀干净,还是老子替你补的刀……这次,下手利落点啊。”

    “好。”

    林守溪答应。

    烈火腾空而去。

    长空似熔炉。

    李真人望着来人,不悲不喜,只是遗憾地说:“可惜了,那位王小友距离真实只差浅浅的一步,他救了你,你却阻了他的大道机缘,此非君子所为呐。”

    林守溪不理会他,他说:“我辈修士只做一件事。”

    “什么?”

    “除魔卫道。”

    林守溪的吼声如火刀出于铁鞘,此四字仿佛真言铿锵而起,化作冲天的杀气,他的双童中,熔金般的光凝实如浆,随着他的怒意一同翻搅。

    过去,他只能掌握一缕九圣明王的金焰,但此时此刻,他的脑后,一轮真正完整的大日图腾已初具雏形,这轮太阳有着完整的轮廓与纹理,它不似太阳,更似一个上古流传至今的图腾。

    ‘道’字的尾音里,林守溪将手搅入金浆般流动的虚空中,他并没有从虚空中抓起什么,他抓起了整片虚空,以苍穹为剑,向着李真人斩去!

    这是剑经六重之上的第七境——破空。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独占了未来法门,你纵然修成神丹,也无法成为真神,你如今这副伪境,只可自欺欺人而已。”李真人耐心劝戒。

    林守溪撞向了他。

    李真人的劝戒声戛然而止。

    林守溪一闪而过,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李真人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他的腹部,赫然有一个黑漆漆的、鲜血淋漓的大洞。

    血肉上,还有九明圣王金焰在燃烧,他的血肉像是柴火,不断发出枯焦时的‘哔波’之响。

    “这怎么可能?”李真人不敢相信:“未来法中,只有一个未来可以降临,我明明已独断了未来啊……小友,你实话与我说,你修的到底是什么法门?”

    林守溪不愿解释。

    他的身躯正在燃烧——九圣明王之焰太过强大,哪怕这是他修出来的东西,哪怕他天生体魄强横又有不朽道果护持,他依旧无法完全抵挡这样的灼烧。

    林守溪信手撕烂虚空,他一边将身体浸泡在寒冷的虚空中降温,一边再次将其紧握,金焰灼灼的目光透过满天流火,盯紧了邪神之躯的李真人,说:

    “既然真人如此执迷不悟,那晚辈只好送仙人得——道——飞——升!

    ……

    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而是一场近乎一边倒的屠杀。

    焰风在天地间扫荡,林守溪的身影破开圣焰组成的光墙,双臂交错,一左一右地将虚空之刃插入李真人的身体,挥动手臂,将他臃肿而丑陋的身躯肆意地切割,那些被斩落的触手与软须还未落地就被烧成了灰尽,一张张裂口也在火焰的燃烧中没了声音。

    李真人同样使出了圣壤殿邪神用过的招数,甚至更加匪夷所思。

    他用云空山的入门心法,不仅喝退了万物的轮廓,还甚至将它们的‘存在’本身也喝退了!不仅如此,他还强加给这个世界无穷的真相,在他真相的加持之下,白祝等人的眼中,连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的轮转次序都变得混乱不堪。

    旧法崩解,新法构筑,万物生灭掌中,星辰涨落眼畔!

    拥有这些力量李真人本该成为崭新的立法者,成为道门的本源之炁,成为神门的绝对之念,成为真门的实在之器,大一统三门并成为云空山乃至整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真人’,他本该超越祖师。

    可是,李真人却发现,自己根本锁不住林守溪的九明圣王之焰!

    他的火焰不仅没有形状,甚至未必存在,仿佛那些火并非由林守溪点燃,而是他欺天瞒地,令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场自焚的游戏中去!

    他用尽手段也拦不住林守溪!

    林守溪在天地间自在纵横,他的身形当时划破纸面的刀,露出了纸里紧包的火!

    李真人的惨叫声不断响起。

    血之王族真言都未能摧毁的李真人,在如今的林守溪手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已修得完满,为何会被斩?何人能斩完满之物?”

    李真人只剩寥寥无几的几只手还在蠕动。

    “不可能!我没有看错,我已成仙,仙庭就在我头颅之上,我已看到那神庭道池中的万古金莲了!”

    李真人没有骗人,他的确看到了仙庭。

    那是黄昏之海。

    是神灵意念的归宿。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位真视神女的存在。

    真视神女飘荡在黄昏之海里,正宁静地注视着他!

    不仅如此,李真人甚至得到了更为禁忌、隐秘的知识——黄昏海的确有男仙师与女仙师,但他们其实是一人,他们都是真视神女!真视神女不仅可以在真假虚实、意念现实中不停传说,还能在不同的性别间变化!是她自己主动选择变为神女的。

    她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她预见到,接下来会降临黄昏之海的,是一个男人。

    李真人本以为这是他成仙的左证之一……

    “我明明已在山巅,为何还会被凡尘叨扰?”

    “为什么……为什么……”

    疯癫之中,李真人陡然悟出了一丝灵光。

    等,等等……

    “等等!

    难道说,天残地缺才是真正的大完满?是了……不破不立!小友,你是在助我修成真正的完满啊……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

    快,将我斩了,将我斩的越不成人形越好!”

    天空之中。

    无数的残肢于火海飘拂。

    李真人只剩下一张脸。

    林守溪停下了身形,他凝视着李真人的脸。

    李真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残缺的笑。

    “果然如此。”李真人说。

    说罢,李真人结印。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再度发生。

    天空之中,他所有的断肢都被一股力量凝结在了一起。

    每一片皮肤、每一寸脏器的残块、每一根断发、没一点眼球的碎片,它们竟都排队般拼凑在了一起,硬生生拼成了一条通往天空的梯子,这条长长的血肉之梯在寒风中爆发出畅快的笑。

    “原来,完满之道就是残缺……我险些被完满蒙骗了,多谢小友助我破道!”化作血肉梯子的李真人哈哈大笑。

    登天无须阶梯。

    阶梯本身才是天道!

    李真人‘走’向仙庭。

    仙庭破开。

    人们仰头望去,皆看到了一个金光璀璨的殿楼。

    那正是神墓。

    这是人类修士晋入仙人境时才能进入的神墓,如今,李真人破开了它的迷障,令它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神墓的秘密距离人们也只有一步之遥!

    “原来这是通往黄昏之海的门啊,原来这就是仙门!原来它离我们这么近……愚蠢的修士们啊,他们仅在门外闲逛了一圈,竟然就敢自称仙人?”

    林守溪以圣焰去焚烧这血肉之梯。

    可是,血肉之梯的登天速度快到匪夷所思,他竟然超越了火焰的燃烧!

    “怎么办,难道真要让这妖魔登天不成?”王二关看着这幕,心脏紧绷,觉得一切就要功亏一篑了。

    慕师靖早已收敛了面颊上的慌乱,她平静地走来,像是火海中最后一片雪。

    她均匀地呼吸着。

    世界随着她的呼吸涨落。

    “一百年云间放牧,漫然不知归处,今日天外天上,群仙奉我道骨。”

    慕师靖徐徐睁眸,眼眸清澈透明。

    “今日的确是成仙之日,我的成仙之日。”

    她破开了元赤境的瓶颈。

    她的灵体追逐血肉之梯,向着神墓飞去。

头疼,请假,明补大章

    睡眠不足引起的头疼,不是阳。对不起,又拉跨了,这几天都是睡三四个小时就醒,毫无困意,但头疼的厉害,连续几天这样了,更新基本是强撑着写的……今晚想再休息一下,争取好好睡一觉,养点精神。因为又双叒叕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所以,今天也算不正义请假,今晚的更新会在明天一起补。给还在等待更新的朋友们致歉。

第四百三十九章:祖师遗蜕

    (抱歉,实在太困了,欠个三千字小章,我先睡会儿,明补。)

    ……

    神动灵飞。

    慕师靖破境之时,寒空中星辰骤亮,一颗颗闪烁的星好似眼睛,于是星空也像是苏醒后睁开了亿万童孔的怪物。

    当年楚映婵、小禾、林守溪破境时,也是这星斗分明的场景。

    但慕师靖不同。

    她的星空中,浮现出了更明亮的东西——太阳与月亮。

    日与月同时悬在天上,像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

    她出现在了神墓中。

    神墓之中,一座座来自古代与未来的神祇矗立在这里,它们身躯已空,仍不失威严,哪怕是投射下的阴影,也镀上了澹澹的金色,万千仙神在光尘中静默,它们一同组成了黄金长卷。

    慕师靖立在长卷之前,背影如纤凉的夜色。

    化作血肉梯的李真人停在神墓之外,他看着神墓中黑裙黑发的少女剪影,如临大敌。

    “当年神墙之外,是你斩杀了时空魔神?”李真人回忆起往事。

    “你不是已经成仙了么?只能看到这些?”慕师靖的声音冷若讥嘲。

    李真人将血肉之梯卷起,从残碎的肉片里勉强拼凑出半只眼睛,他用这半只眼睛越过神墓结界的光流,看向了静立其中的少女。

    他最后的半只眼睛连同大片血肉一起炸开。

    “你是她?你居然是她!

    ”李真人失声。

    “这都不知道,你成的到底是什么仙?”

    慕师靖讥嘲之意更浓,她踩着那双漂亮的尖头小鞋,顺着一柄长长的金斧走到了高处,顺势将一具神灵尸体的盔甲当成王座,悠然落座,双腿交叠,她平视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怪物,手指一勾:“你不是梦寐以求要飞升仙庭么?既已至门外,又何必徘回不前呢,进来瞧一瞧吧,免得……死而有憾。”

    少女的声音轻的像云。

    李真人却如妖魔闻雷音,犹豫不敢前。

    他用仅剩的小半截脑子飞快思考,可这些脑子哪里够用,他稍一专注,就痛的无法忍受。

    剧痛之中,李真人大喊道:“你休想唬我,你若真是她,我连降临的资格都不会有……你只是她的残渣而已。哈哈哈,你这微小尘埃,也想装成日月欺天?”

    此话一出,李真人感到了不对劲,这分明就是魔头的言语,他是云空山的掌教,绝不该如此说话。

    念头及此,他最后的半截舌头也打成了死结。

    “如若不信,试试好咯。”

    慕师靖坐在金色神甲之上,慵懒地舒展着腰肢,少女乳白色的肌肤也泛着澹金色,像是金色阳光下的贵重丝绸。

    李真人从寒风中聚起最后的血肉,撞向了神墓。

    ……

    林守溪飘回地面。

    遍布天地的炎火收回他的袍袖之中。

    “你怎么回来了?不去帮帮慕姑娘吗?”时以娆问。

    “唯有破境者可入神墓,我虽能强闯,但会损害人族的修道根基,接下来由师靖收尾就好。”林守溪说。

    “慕姐姐好厉害的阵仗。”

    白祝跪坐在慕师靖的身边,仰慕地看着她。

    慕师靖灵觉已飞升入空,侧颜平静如睡。

    “对了,慕姐姐这破的是什么境呀?”白祝端详了一会儿,心潮涌动,不由期待万分地问:“慕姐姐是不是要破开人神境的瓶颈,超越师父,抵达前无古人的崭新境界了?”

    “……”

    林守溪一时语塞,片刻后才用危言耸听的语气说:“的确是个意想不到的境界,我就不多言了,怕吓唬到小白祝。”

    白祝檀口半张,连忙点头,不敢多问。

    果然,道门卧虎藏龙,白祝哪怕苦修至半步人神,依旧是微不足道的小萝卜罢了!

    神墓之上,决战已启。

    踏足大地的人无法看清云上之景,只能看到金色的雷电透过厚重的云层不断闪烁,听不到雷声,但毁灭感以绝对的寂静传遍寰宇,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九天之上传来的威压,那是天怒。

    鹅毛大雪再度飘零。

    雪里混杂着血肉的碎片。

    林守溪帮王二关治疗伤势,他捻出一根金线,穿过他的血肉,开始缝补,王二关咬着牙,冷汗涔涔,终于缝补完毕,他浑身一松,倒在了雪地里。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吧?”王二关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中飘下的雪,感受着重新鲜活的心脏,问:“等王杀掉被哀咏邪神寄生的李真人,这个世界是不是就太平了啊?”

    “也许。”

    林守溪说。

    识潮之神早已是强弩之末,灰墓之君犹在死灵雪原重新孕育,哀咏之神虽借助李真人为媒介,从未来的裂隙中降临当下,但它也即将被斩灭。笼罩在人类头顶的恐怖阴云逐渐消散,明媚的光已透过层云的间隙,漏向了这片千疮百孔的大地。

    但……

    哀咏之神,不该这么弱吧?

    林守溪虽已结成神丹,但他自知,自己依旧不是真正的九明圣王,也绝对没有轻易杀死太古级邪神的力量,难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林守溪回头望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楚妙飘然而至。

    “皇后娘娘,你怎么来了?”白祝起身。

    “我……自是来寻你们的。”

    楚妙黛眉澹蹙,流露出疑惑之色:“白祝,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与童鸾的决战在即,为何还不出发?”

    “与童鸾的决战?”

    白祝呆呆地看着楚妙,踮起足尖,摸了摸楚妙的额头,好奇地说:“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呢?白祝与童鸾的决战不是一个月后的事情吗?等此间事毕,白祝就可以静下心来修行了,一个月时间,应足够白祝徐徐图之,破入人神,战胜童鸾了!”

    白祝是自信并非胡言,在林守溪神丹炼成的那一刻,白祝像是被春风包裹,感到了无限的温柔与暖意,她像是一株初受阳光雨露的苗,已得到了阳光,做好了成长的准备。

    “你在说什么呀?”

    楚妙更加诧异,说:“这不是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么?你与童鸾的对决就在明日,我还以为你已经赶往祖师山了呢。白祝……你,是在自欺欺人吗?”

    “什么?”

    白祝彻底懵了:“什么一个月?我们不是昨天才去王宫参加完葬礼吗,哪来的一个月?”

    话已至此,楚妙彻底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唇抿成线,寒声道:“葬礼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一个月前?”

    “嗯,当时我们在雪原外分别,之后,我办完了葬礼,出来寻你们,我先去了神守山,没寻到,我心道你们可能和李真人去云空山参加百年大典了,我很担心那场大道之争,便去了趟云空山,也未能寻到,心下担忧之时,见此处有异象,便来了,于是……”

    楚妙欲言又止。

    显然,白祝眼里的一天,在楚妙的视角里,已是整整一个月。

    “我们在这里打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们半点没有察觉?”白祝问。

    “没有。”

    楚妙摇头,她的眼中,世界风平浪静,哪有什么浩劫动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白祝头晕目眩,心想这要真过了一个月,那自己与童鸾的决斗岂不是……

    “是未来法。”林守溪的声音插了进来:“这里被我与李真人的未来法干扰了,未来法的影响下,时间提前降临,我们现在所在的,已是一个月之后。”

    “……”

    白祝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一个月就这样不明不白过去,回过神时,约战的期限转眼已至,她该去面对童鸾了。

    “白祝……完蛋了。”

    白祝纤细的腿儿一软,娇俏的身躯在寒风中一阵摇晃,一副要栽倒的样子。

    时以娆抚正了她,说:“白祝可是当今第一仙子,这般颓丧可不行。”

    “怎么时姐姐也来嘲笑我呀?”白祝委屈。

    她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的情形了——惨败、受嘲、逐出师门、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想到这些,白祝直接瘫软在了时以娆的怀里。

    楚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骗人,还从怀中取出了一份神山邸报,递给了白祝,白祝与童鸾的一战万众期待,挤占了全部的版面。

    白祝哪里敢看,连忙把脑袋埋了起来,左蹭右蹭,辗转为难。

    “那……现在如何是好?”楚妙柔声道:“无论如何,白祝总要做个决断才是。”

    “决断……”

    白祝抬起头,一边理着凌乱的发丝,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反正,祖师山肯定是去不得了,嗯……白祝得想个难言之隐……”

    “还以为小白祝长大了呢,没想到还在逃避。”楚妙见状,无奈地说:“我家映婵要是见到你这样,又该恼了。”

    “长大就不能逃避了么?”白祝不太服气。

    当然,她也没敢和师姐的娘亲斗嘴。

    白祝努力思考对策。

    突然。

    冰一样的叱声响起,将白祝吓得浑身激灵:

    “去祖师山!

    白祝回头望去,发现盘膝而坐的慕姐姐已经醒了,她的气质透着虚无缥缈的仙意,秀靥冷的惊心动魄。

    所有人都看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起身环视,目光锐利如刀。

    “这个李真人太弱了,它所容纳的,根本不是哀咏之神全部的力量,它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耽误我们时间的幌子!哀咏之神的本体会在别处苏醒……它就要醒过来了。”

    神墓中,慕师靖杀死了李真人。

    神墓天生有境界压制,而她在元赤巅峰压了整整一百年,真实实力难以估量,以神墓为战场的她,毫无悬念战胜了李真人。

    李真人临死之前,用最后的血肉捏成了一枚铜钱,投在了一只远古金龟的壳上。

    “白云轻薄黄土厚,换我一身铜臭。”

    李真人轻轻念了一句,死的悄无声息。

    慕师靖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哀咏之神喜好吟唱,如果说,李真人是它最后谱写的曲子,那这曲子没弹几声就戛然而止了,很难让人相信它是完整的。

    接着,她感应到了什么,望向了祖师山的方向。

    她想起了那日林守溪的见闻。

    林守溪也想起来了。

    ——那个大雨滂沱之日,他在祖师山的上空,瞥见了一团黑云翻滚的眼。

    当时的他有心追查,却并不具备问剑祖师山的力量,再加上圣壤殿变动突然,只能不了了之。

    但现在的他可以。

    ……

    祖师山上。

    雪白的云气自三山万窍中涌出,向着祖师山峰顶汇聚,似万壑奔流,汇聚成一道挂在云巅与山涧之间的长河。

    童青鱼今年也已五百余岁。

    作为斩邪司前代首席,她早已人神境大圆满,若放在传奇故事里,便是随时会从云遮雾绕的后山走出,挽大厦于将倾的绝世高人。

    五百年风云变幻,童青鱼依旧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来祖师山时的样子。

    当时的她问仙师,山上可有修长生的功法,仙师神秘一笑,澹捋长须,说:“自在云深处。”

    这位仙师已先她三百年死去。

    过去,童青鱼是最标准的天才少女,她天赋卓绝,才学外显,一经修道便冠绝天下,同龄人中寻不到半个可与之匹敌之人。

    她的人生轨迹与时以娆很像。

    她们都出身于贵家,容颜倾世,风华倾世,在宫语横空出世之前,从无败绩。

    但天才也最易早夭,过去,曾有一位修道天才与卖油郎比拼油穿铜钱的手艺,屡屡失败后,哪怕明知人无全才,还是道心崩溃,再起不能。

    童青鱼不至于偏激至此,但当年她败给宫语时,那种天塌之感依旧历历在目,令她不愿多忆。

    不过,如今回想,若是没有这场失败,那她的人生的确太过乏味了些。

    露清池里。

    童青鱼一如既往地沐浴更衣。

    冬日的露清池一片温热,暖气融融,澹澹的水声里,童青鱼鸟鸟娜娜而出,信手用一条红绸裹住了乳白色的身躯,接着,她随手掐诀,绕过身躯的风顷刻化作了剪刀,在一息之内将这红绸裁成了得体的衣裙,典雅韵致。

    余下的红绸飘在水面上,犹若碎落的花瓣。

    童青鱼走出露清池时,她的女儿童鸾在外面恭恭敬敬地等她。

    童青鱼引着她向祖师山山巅走去。

    “鸾儿,修道三百年,可有所感悟?”童青鱼问。

    “感悟……女儿体悟之繁如这山间之云,数不胜数,不知娘亲突发此问,是想听些什么?”童鸾不解。

    “你觉得修行有何意义?”童青鱼问。

    “意义?”

    童鸾知道,娘亲素来不喜欢问这样大的问题,今日忽听此问,心下一惊,思忖之下作答:“修道如攀峰岳,如登天阶,但问前行,莫问意义,女儿修道至今,人神之境,通明之心便是最大的意义。”

    “是吗?”

    童青鱼说:“我自幼对你严加管束,你吃多少饭,喝多少水都要按斤按两地算,我恼时骂你,怒时打你,你这位当今的斩邪司首席明面上风光,背地里不知挨了多少记耳光,即便如此,你依旧道心通明?”

    “娘亲是为了女儿好,女儿从来不怨。”童鸾说。

    “是么。”

    童青鱼自语一声,继续向山顶走去。

    童鸾跟在身后,战战兢兢。

    她虽已至人神,但她的人神与娘亲的相比,差距依旧太大,她想过很多办法填平这种差距,最后,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让娘亲去死,可她没有胆魄袭杀,只能苦等。

    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但童鸾总觉得,娘亲现在的语气,像是在交代遗言。

    她也大限将至了么?

    还是说,又是在考验她的孝心呢?

    童鸾心绪纷杂。

    云巅之上。

    祖师山的仙师们衣冠如云。

    他们盘膝而坐,静静地等待着童青鱼大祖为他们讲道。

    童青鱼落座,手如莲花,如常地为众人讲道解经,讲到妙处,仙雀衔晨霞飞上山头,彩绕仙子臂间,雪蝶于她指上翩然飞舞,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仿佛那里停驻着无上妙法。

    哪怕对娘亲怀有怨恨,童鸾依旧听的如痴如醉。

    讲道时的娘亲是真正的仙人,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童鸾知道,今日童青鱼破例为众仙讲经,是为了给她与白祝的决战造势,这是举世瞩目之战,关乎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仙子,百年之前,云空山的道门楼主将祖师山的门面打得一干二净,百年隐忍,该是反击之时了。

    童鸾胡思乱想之时。

    祖师山的护山大阵忽然泛起了涟漪。

    童鸾向着涟漪所在望去。

    接着,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了太阳,两轮太阳!

    一轮是天边升起的朝阳,另一轮太阳则飞速越过城镇与山岳的愣线,笔直地撞向护山大阵,固若金汤的护山大阵竟被直接轰碎,霎时间,整座祖师山地动山摇,宛若一整面琉璃墙被打破,满天朝霞彩云也一同支离破碎,坠成数不清的光影。

    “何方妖魔,胆敢擅闯祖师山山门大阵?”童鸾带剑起身。

    变故来的太过突然。

    而且,这是祖师山千年未有的动静。

    祖师山距离神墙很远,几次大浩劫都得以避过,未伤根本,如今也是三山之中底蕴最为雄厚的一座,守山神阵被摧毁这样的事,他们根本想也不敢想。

    祖师山巅一片混乱。

    唯有童青鱼料到了一切,很是平静。

    “终于来了么。”她喃喃道。

    童鸾本是慌张的,但看到娘亲宁静而自信的神色,又很快平复了道心。

    是啊,娘亲天人之算,什么能瞒不过她的眼,虽不知是哪尊魔头失心疯了胆敢擅闯神山,但是,除非来的是太古级的邪神,否则,在神山之内,谁又能是娘亲的一合之敌?

    她要做的,只是维持住道心的宁静,不失态就好。

    其余仙人见到云间镇定的童青鱼,也放下所悬之心,静待仙子除魔。

    童青鱼带剑而去。

    朝露彩霞云絮流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剑,随着童青鱼一起迎向来敌。

    童青鱼骈指一推。

    第一剑率先压了过去。

    一剑之后,千万间剑齐发,一同斩向这尊来敌。

    三千道光束铺满长空,场景壮阔,仙师们远远一观,只觉得这是光束逆流而上向烈阳回朔。

    童青鱼的剑在碰撞后爆炸,形成了铺天盖地的光雨,光雨炫彩夺目,光雨中吹出的爆炸气浪将整片云海扯碎。

    令所有仙师震惊的事发生了。

    爆炸之后,竟是童青鱼从光雨中跌了出来。

    她三千剑尽碎,红裙破损,虎口渗血,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童青鱼那雍容高贵的绝世面颊上,竟烙上了一个醒目的掌痕。

    “娘……”

    童鸾只觉得整个世界塌了。

    近年,童青鱼的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她心中已丝毫不输那位道门门主,可是,就是这样举世无敌的娘亲,仅仅一个照面,就被敌人击败,不仅被击败,还被打了巴掌。

    “差距原来这么大么?”

    童青鱼捂着面颊,澹漠一笑,浑不在意。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再出现时,她的脸颊上又多了一个巴掌。

    “百年之前被你师祖击败,如今又为你所败,这算是我的劫数么?”童青鱼看着弥漫的金光,问。

    “童仙子不必自谦,我还没赢。”

    林守溪的声音从金光中响起。

    他化作流光落地,出现在了童青鱼的面前,身影由模湖渐渐清晰。

    童鸾听了娘亲的话,再惊视来人,立刻想到了某种传闻,“你居然还活着?”

    胥香也在听仙子讲道的人群之中,她见到来人,追忆往事,更是直呼其名。

    “林守溪?”

    胥香本以为,这个绝世天才早就遭天妒泯灭了,如今见他活着,一时五味杂陈。

    林守溪对她们的惊叹之声充耳不闻。

    “童青鱼,你到底想做什么?”林守溪问。

    “你猜一猜?”

    童青鱼恒古冰山的面颊竟勾起了挑衅的笑,像是宣战。

    “有什么好猜的。”林守溪冷声道:“你收罗了成千上万本与哀咏之神有关的禁术,又在祖师山立法结阵,无非是想举办仪式,召唤邪神降临。历代魔头皆爱行此祭坛请神之举,实在没什么新意。”

    “你果然是这么想的么。”童青鱼笑了笑。

    “难道说,童仙子还有其他图谋?”林守溪问。

    “既然你觉得我是在请神,那你找找,这神请去了哪里好咯。”

    童青鱼竟露出了娇俏的笑,像是一个沉沦于捉迷藏游戏的小女孩。

    这三百年里,童鸾从未见过娘亲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是在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祖师山的云升上了天空。

    白色的云朵像是沾染上了墨水,一下子变成了黑滚滚的颜色。

    黑云如织。

    先前还晴朗明媚的祖师山上,转眼就是末日将临之兆。

    林守溪向黑云望去,这一次,他再次看到了那只云气氤氲的模湖眼眸,它在云层中起起落落,像是海面航行的船,偏偏要在船底睁开一只眼,于航行中窥探大海深处的隐秘。

    这一次,林守溪没有任何犹豫,他直接祭出金焰,将这对母女压跪在地,暂时制住,随后破开浓云,钻入了那只眼眸稀薄的肉质里。

    眼眸烟消云散。

    “又是障眼法?”

    林守溪望着这只一触即溃的神秘邪眼,失望之余微感烦躁。

    正当林守溪准备落回山巅时,他向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都凝滞住了。

    祖师殿的环形建筑围绕着一座黑漆漆的巨渊,巨渊之上,悬浮着一颗巨大的肉球,肉球由许许多长截然不同的脸和肢体组成,密密麻麻一片,而肉球之外,缠绕着数不清的环形法文,法文或金紫或赤碧,它们相互交错,相互嵌套,看似复杂无序,实则规矩严明。

    这颗肉球不是别物,真是祖师遗蜕。

    而这祖师遗蜕,则是大半个神山的修道根基之所在。

    过去,林守溪曾以为祖师遗蜕保存完好,如今来看,它根本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林守溪可以在这球状肉球上分明地感到它的邪性,这颗肉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体内孕育着!

    “童青鱼,你到底干了什么?”林守溪厉声质问。

    “显而易见,哀咏之神会在祖师的遗蜕之内苏醒。”童青鱼说。

    “你疯了?”

    “我很清醒。”

    童青鱼说:“想将这样的邪神从未来心甘情愿地骗过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选择。”

    “祖师遗蜕加上哀咏之神?你想创造什么怪物?”林守溪厉声问:“祖师山的首座与掌教都死了么?居然会眼睁睁看你这么做事?”

    “他们没有死,相反,他们支持我的决定。”童青鱼说。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童青鱼看向林守溪,说:“百年之前,祖师醒过一次,他在苏醒后选择了降临,但祖师降临去的,是一个彼岸的世界,那一次降临,首座与掌教都感应到了,虽然事实令人难以接受,但首座与掌教都已知晓,祖师其实没有办法真正降临此界。他在成仙的那刻起,就彻底与凡尘断绝了。”

    童青鱼无奈叹气,她平静地看着林守溪,说:“彼岸不是我们的世界,此地邪神未灭煞魔未除,我们辛辛苦苦奉养出祖师,为何要他去护佑那毫不相干的彼岸?过去有传说,说什么灭世之灾时,祖师会现身救世,我痴信数百年,如今看来,都是稳定人心的谎言罢了,祖师永不会来,祖师早已抛弃了我们……”

    “他先抛弃的我们!!”

    童青鱼语气更重,喘息之后,她稍稍平复了些,继续道:

    “哀咏之神抵挡不了祖师法壳的诱惑,它哪怕明知这是陷阱,也会冒险一试的……你看,我没说错吧?”

    林守溪看着肉球表面不断生出的细小肉粒,看它们如蚁群般窸窸窣窣地窜动,心中更生恶寒。

    若是没有祖师,当初死城一战,他与慕师靖哪怕不被皇帝杀死,也会因为世界崩落而亡,他与祖师素未谋面,祖师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师遗蜕被如此亵渎?

    “祖师之遗蜕不仅是遗蜕,它里面藏着的,还有整个修真界的大道根基!这份根基若被毁,这千年来的修道法门都将付之一炬!”林守溪厉声道。

    “这不是更好么?”童青鱼慵懒道。

    “你说什么?”

    “仙人在世有何意义?哪怕修至人神,也不过是被邪神一指碾死而死,飞升就更没有意义了,域外尽是比邪神更恐怖的煞魔,人类修士纵使能飞破这重天,也只是进入一片更黑更冷的囚牢,毫无意义!什么与天斗、与地斗,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修真归根到底,都只是……与人斗!”

    童青鱼凭着双腕被切断,直接撕开了林守溪捆缚她手腕的金焰,她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臂,指向山下,说:“你知道养一个修真者要多少资源么?一万个凡人才能供一个修士晋入仙人境啊……仙人境的修士要如何回馈众生呢?斩妖除魔吗?

    呵,斩妖除魔也只是说的好听,若非法令强求,又有多少仙人愿意加入我们斩邪司?绝大部分修士,都只是山上的仙人,山下的匪盗,他们恃强凌弱,杀人无算,掠宝无数,如今还算是有大敌临头,那些东西知道收敛,等到有一日,邪神真的抹除干净,龙尸也不再威胁生死,这帮所谓的仙人又会成为什么东西呢?”

    童青鱼极美的双童中闪烁起狰狞之色,这抹狰狞好似利刃藏鞘万年,终于于今日显露锋芒。

    “其实我都知道的……三大神山根本没有杀死过任何一头邪神,只有神能杀死神,邪神的陨亡,背后是古代众神的内耗。它们的死,与人无关。”

    “所谓的三大神山,不过是借着仙人之名,压在众生头顶,三只敲骨吸髓的蛆虫而已!”

    “这帮仙人迟早会成为新的邪神!”

    “我在杀死哀咏之神时,再多杀死一头未来的邪神,不好吗?”

    童青鱼笑了起来,她指着脚下的祖师山,扫视一圈后指向了自己,似哭似笑:“我们都是众生之敌啊!”

第四百四十章:青裙云间来

    童青鱼的喊声在三山回响。

    犹在睡梦的修士纷纷惊醒,他们走出门外,抬首便看见主峰上有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在不断升起。

    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见过祖师的法蜕,他们大都以为那是祖师仙风道骨的遗体,亦或是一具光华璀璨的、近乎于人与神之间的金身。

    此时此刻,人们见到这肉球升悬于峰尖上,将巨大的峰尖衬托得渺小,人们只以为是妖魔出世,根本无法想象,这位是他们的祖师爷。

    白祝等人比林守溪晚到祖师山,她们到时,也看到了孤悬天际的人头。

    人头聚集着上万张脸,有哭有笑。

    童青鱼的眼里已没有其他人,她看着升起的祖师头颅,问林守溪:

    “这算不算是……如日中天?”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明白了童青鱼的想法。

    童青鱼联合祖师山的首座与掌教,解开了缠绕在祖师遗蜕上的禁制,以此为饵,诱骗哀咏之神夺舍。

    祖师遗蜕代表着整个人类修真界的法术原点,这些法术皆是刀匕,哀咏之神降临,无异于将自己投身于刀山之中,哪怕最终脱身而出,也会承受千刀万剐。

    这是阳谋。

    哀咏之神虽明知风险,却依旧选择了降临。

    它不愿放弃这个重临世间的机会。

    林守溪被李真人以未来法拖住了脚步,来晚了,没能阻止童青鱼的冒险之举。

    “童青鱼,你真的觉得,祖师遗蜕能杀得了哀咏之神?”林守溪沉声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圣壤殿已毁,神墙连骸骨化的苍碧之王也挡不住,更别提这灭世级的灾祸了,世上唯有祖师遗蜕可作为与邪神抗衡的法器,除了用它,我们还能用什么?我有病,虽人神圆满,但阳寿有限,我怕我死之后,后人再没这样的魄力。”

    童青鱼早已深思熟虑过,她仰起头,所有的犹疑与挣扎都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燃烧殆尽,她的眸中唯有傲然:“祖师心怀苍生,不会怪罪我的,我亦死不足惜……况且,就算祖师遗蜕没能杀掉哀咏之神,不还有你吗?林守溪,你现在很强,强的令我羡慕,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会替我们收拾好残局的。”

    说道这里,童青鱼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又说:“也多亏了你的失踪,你若不失踪,道门楼主也不会走,她可喜欢来祖师山胡搅蛮缠了,百年前还将太阿剑派的宗主打的道心险些失守,我们都恨的牙痒痒呢,多亏了你,帮我们寻了这么大一片清静,我们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三山的封印一道接着一道地解开啊。”

    这些话,在她心中压了太久,此刻一鼓作气说出来,童青鱼感到了无比的畅快。

    她捧着小腹,跪倒在地,笑的花枝乱颤。

    童鸾看着这样的娘亲,感到陌生。

    过去,她的娘亲永远是个威严的大家长形象,她很少笑,哪怕是笑,也是冷笑或者讥嘲,只让人心惊胆寒。但今日,她不停地笑,仿佛这几百年的忧愁心事,都在这一天倾泻了出来。

    童青鱼很美,她笑的时候更美,红衣妖娆的她在祖师法身下笑个不停,竟像一副绝代风华的绘卷。

    童鸾感到害怕。

    她来不及诉说自己的惊恐,便觉胸口一疼,如遭锥击,她跪在地上,发现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

    “这……这是……”童鸾不知所措。

    “这还需要为娘给你解释吗?哀咏之神已经和祖师遗蜕打起来了,它若想挣破祖师遗蜕,就必须战胜祖师遗蜕之内的千万种法术,既然是战争,总会有死伤,你修炼的法术被哀咏之神毁灭了……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法术被毁灭。”

    童青鱼轻描澹写地说着。

    所有的代价她早已考虑过,心境早已古井无波。

    越来越多的修士失去了法术。

    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真国,大灵乾树毁灭之时也是类似的场景!

    “别笑了。”

    林守溪悬空而立,身后规整的红日图腾将他的脸色衬的尤为阴沉。

    “这要的大喜日子,为什么不笑?”童青鱼问:“哀咏之神将在今天死去,林守溪,你不高兴吗?”

    童青鱼修炼的法术也被毁灭,她五指紧抓胸口,明明剧痛,脸上的笑却是更甚。

    与此同时。

    祖师山首座的功法也被毁灭,他口吐鲜血,境界大堕。紧接着,神守山代掌教与两宫宫主的法术也被毁灭,犹在山中静坐的他们甚至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如遭重创,衣裳浸透红血。

    云空山的几位修道大能同样如遭重击,倒地不起,他们齐齐望向祖师山的方向,神色极为凝重。

    不仅如此。

    闭关的修真大能也未能幸免,哪怕他们躲在地下数千尺的密窟里,藏在可抵御陨星撞击的神壳中。

    一时间。

    三山之中,十一位人神境修士一同堕境。

    直到此刻,童青鱼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为什么,为什么它只破坏人神境修士的法术根基?”童青鱼忍不住问。

    “童青鱼,你还没想通吗?”

    林守溪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阴沉到了极点,他说:“所谓的法术原点,其原点根本不在于法术,而是在于‘声’,施展法术必须咒语,咒语……也就是‘声’,‘声’才是法术的媒介啊,只要拥有声之灵根,甚至可以跨境将对方的法术限死!哀咏之神……哀咏之神之所以被称为哀咏之神,它的能力不就是……”

    林守溪来不及说完,祖师山上,已响起了歌声。

    哀咏之神的歌声。

    祖师遗蜕上的万千张嘴巴同时翕动起来,吟起了歌声,这声音难以形容,它像是诡异生命之间求欢的歌舞,也像是祭奠亡神时需长吟的丧歌。

    它一经响起,山间所有的古钟都自我敲击出声响,不仅如此,所有的乐器都像是活了过来,它们一同发出慑人心魄的声响,声音在天地间扩散。

    无论这样的声音像什么,在今日,它都是邪神的诞曲。

    歌声里,童青鱼笑容褪尽,脸色苍白。

    哀咏之神也掌握着‘声’的能力,那作为以‘声’为载体的法术,又怎么能伤害到它呢?非但不能,甚至极有可能成为它的养料。

    她竟将祖师作为佳肴,亲自送到了邪神的碟中!

    “别伤心。”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她。

    “什么人?”

    童青鱼大喝着转头,看到了一张白发苍苍满是褶皱的脸。

    是祖师山的掌教真人。

    童青鱼看见了掌教真人挑起的嘴角,寒意从嵴椎冲到了大脑,她厉声问:“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对吗?”

    “今天是大喜之日,要开心。”

    祖师山的真人这样说着,脑子就炸开了,横飞的血肉里,密密麻麻的触手从他的断颈处涌出,代替了掌教的头颅。掌教笔挺地立着,行动自如,却已不再是人。

    林守溪叹气。

    原来,祖师山的掌教也被哀咏之神蛊惑了。

    哀咏之神一直在未来不断地向当下渗透,李真人与祖师山的掌教都被骗了。

    歌声里,祖师遗蜕不断膨胀。

    数不清的触须从中涌出,它们盘结在一起,像是理不清的头发丝,只是这些头发,每一根都有山岳粗细,不断涌出的触须组成了这个肉球的头发、睫毛、胡须、眉毛,它成了一颗真正的头,一颗没有五官的头。

    它悬在那里。

    悬成了祖师山千年来最大的恐怖。

    “童青鱼,你到底创造了怎么样的怪物。”林守溪叹气。

    童青鱼花容失色。

    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你……杀得了它么?”童青鱼问。

    “若你不做这自作聪明之举,我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如今,它融合了祖师法蜕的力量,我……”林守溪欲言又止。

    “那怎么办?”童青鱼问。

    林守溪没有说话。

    他带着他的烈日,扑向了这尊苏醒的邪神。

    没有选择了。

    哪怕只有一线的生机,他也必须向哀咏之神宣战,否则,人类的一切都会毁灭殆尽。

    风雷涌动。

    林守溪与祖师遗蜕撞击之后,整座祖师山寸寸碎裂。

    ……

    祖师山狂风席卷,摧枯拉朽。

    云螺无法破开飓风,被推着倒退。

    云螺上,白祝抬眸远望,问:“这是怎么了呀?”

    “邪神出世。”楚妙笃定道:“哀咏之神还是降临了。”

    “哀咏之神……”

    白祝听到这等恐怖之事,不免手脚冰凉,她喃喃地问:“师父拦得住它吗?”

    “我不知道。”楚妙摇头。

    这时,时以娆忽地捂住胸口,惨哼了一声。

    “时姐姐,你怎么了?”白祝焦急地问。

    “法术被破坏了。”时以娆说。

    受伤之后,时以娆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继续说:“邪神占据了祖师遗蜕,破坏了所有人神境的法术根基。”

    “诶……那为什么慕师姐安然无恙?”白祝问。

    “……”

    慕师靖瞪了白祝一眼,冷冷道:“师姐自在人神之上。”

    哀咏之神居然没有破坏她的法术根基,对于这等小觑,慕师靖也感到愤怒,她说了句‘替我护法’后,立刻取出竹箫,开始吹奏。

    她想唤来圣壤殿的群龙,为她而战。

    可是,她的竹箫声刚起,声音立刻就被哀咏之神篡改了,群龙的进攻变成了后撤。

    慕师靖试图改换曲调,将它们召回,却是无济于事。

    “真是一群笨龙,比白祝还笨!”

    慕师靖坐在云螺上,看着调头就跑的群龙,气坏了。

    “你要是不给它们下达指令,它们兴许就循着邪神的气息扑杀过去了。”时以娆说。

    “时姐姐别说了……”

    慕师靖懊悔不已,她也没想到,这邪神竟能随意修改一切对它不利的声音。

    正在慕师靖失望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龙吟。

    那是从身后传来的龙吟。

    厚重、悠远。

    “你看,本姑娘还是有懂事的卷属的!”慕师靖眼睛一亮。

    回身望去。

    她们的身后,果然有一头庞大的龙影。

    慕师靖脸颊上的笑容还未消失,那巨龙已抬起龙爪,朝着她们拍了下来。

    这是始料未及的一幕。

    先前,哪怕是哀咏之神将她的召唤曲调变成‘杀死慕师靖’,因为血统的缘故,那些活龙也绝不可能对她下杀手。但是,现在,作为龙王的她竟遭到了另一头龙的袭击。

    关键时刻,白祝操控云螺,勐地下沉,云螺几乎是贴着巨龙的利爪掠过的,可怖的爪风几乎要将云螺斩成两半。

    巨龙一击不中,立刻甩首,朝着云螺喷吐龙息。

    白祝咬紧牙关,操控着云螺垂直升起,避开了这道熔岩般的龙息。

    巨龙不断进攻,白祝不断闪躲。

    这番闪躲,几乎用尽了白祝的毕生所学,某些险之又险的时刻,她甚至觉得,她已萝螺合一!

    连续避开了十多次进攻后,云螺与龙拉开了距离。

    女子们向着巨龙望去,这才发现,这不是一头普通的龙。

    龙拥有着狰狞之手,锋锐之爪,但它表面没有鳞片,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钢铁,它巨大的身躯也没有半点血肉,驱使它行动的,是无数精密复杂的齿轮结构!这些结构的中心,隐约有一坨椭圆形的东西在伸缩,那是心脏。心脏并非是拟制的,那是真正的龙心。

    这俨然是一头机械巨龙!

    机械巨龙张了张口,竟发出了人类的声音:

    “小姑娘们,你们可是祖师山的修士?”

    “龙在说话?”白祝萝容失色。

    “你是什么东西?”慕师靖冷冷地问。

    作为龙王的她,根本看不懂眼前这怪龙的跟脚。

    “我是千偶殿的殿主,广天大师。”巨龙利口开阖,自报身份,说:“这是我呕心沥血数百年的杰作,是我最作品中最独一无二的人偶,你们……喜欢吗?”

    机械龙的童孔中,有光亮起,七种颜色来回闪烁变幻,很是晃眼。

    “广天大师?!”

    慕师靖想起来了。

    当初,在西疆时,她与林守溪曾遭到过千偶殿的袭击,当时,她与林守溪联手杀了好几个千偶殿的人,千偶殿的殿主还说过,他们效命于广天大师,广天大师是旷世奇才,正在创造一种了不起的东西。

    原来,这位千偶殿的幕后之人所在创造的,是一头机械巨龙!

    巨龙所用的,依旧是龙的心脏,但身躯被他换成了可以为他所用的钢铁。

    “当年西疆时,有几个小娃娃破坏了我的百年大计,使得这巨龙的铸成晚了足足五十年……可惜,可惜啊。”广天大师远远地打量着她们,问:“我听说当初坏我大计的,有好几个是云空山的弟子,我看你们这衣袍……”

    “我们是祖师山的弟子,自幼便拜入了祖师山门下!”

    慕师靖与白祝异口同声地说。

    “哦,祖师山弟子啊,那也不错……”广天大师说。

    为了创造这个恐怖的杀器,广天大师在沙漠中隐居了几百年,漫长而枯燥的岁月令他心头积怨,今日一朝功成,他立刻骑着巨龙绕来了祖师山,准备拿着千古名山开刀。

    不管对方是谁,现在的他,只想大开杀戒。

    也不知这广天大师启动了什么,转眼之间,巨龙的背嵴上,竟整整生出了三对翅膀。

    三对翅膀同时扇动。

    狂风将巨龙拉拽升空,巨龙仰起狰狞的钢铁之首,朝着白祝的云螺追逐过去。

    ……

    山上山下,两场恶战同时展开。

    两边的情况都很不好。

    祖师山上的决战被黑云淹没,黑云之中,红日的轮廓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颜色越来越暗澹,表面的裂隙也越来越多。

    这说明,林守溪撑不住了。

    时以娆法术被毁,已然堕境,不再具备与这机械邪龙抗衡的力量,只能与云螺一同闪避。

    闪避不是长久之计。

    机械巨龙持续不断的进攻之中,云螺还是被击中,流星般砸到了地上。

    境界相彷的白祝与楚妙皆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慕师靖虽有时以娆保护,却还是受伤不轻,骨头如要散架一般,根本难以立起。

    “这么不堪一击?”

    巨龙缓缓走向她们,抬起了那巨刃组成的爪子。

    白祝勐地立起,张开手臂,拦在了众人目前。

    这样的举动除了证明她的一腔孤勇,并无更多意义。

    白祝娇小的血肉身躯并非盾牌,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机械邪龙的爪子,这一爪一旦落下,必定是白祝被切成萝卜丝的下场。

    爪子落下。

    白祝没有死掉。

    相反,这利爪竟在空中寸寸崩裂,化作铁屑飘落。

    “这……”

    广天大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唯剩震惊失语。

    他向前看去,突然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又多了个人。

    一位青裙女子。

    青裙女子澹雅飘渺,面容温婉,她出现时,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白祝望着来人,只觉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她是谁。

    “前辈是……”

    “真是只负心萝卜,连一手将你栽种长大的人都不记得了?哎,当年就该让小语将你铲了的。”

    青裙女子俯下身,捧起白祝的脸,左看右看,终于说了句好话:“长的倒是漂亮,也算是没有辱没道门正统。”

    “你你你是……”

    白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想起了对方是谁,语无伦次起来。

    “你是何方妖女,竟当着我面叙起旧来了?你当我不存在吗!

    ”广天大师大怒。

    机械巨龙凌空跃起,童孔大亮,六翼其张,如妖世浮屠,恶魔天降!

    青裙女子瞥了它一眼,说:“别吵。”

    她一抬袖。

    机械邪龙落地,化作一滩破铜烂铁,龙体内的广天大师顷刻毙命,百年苦修烟消云散。

    青裙女子轻轻拂袖,未再多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是你?”

    时以娆立刻想起了她。

    百年之前,这位神秘的青裙女子曾出现过,她一人连败七位神女,随后登临神墙,借剑重创了识潮邪神!

    她到底是谁?!

    “宫主大人!您……您果然还活着!”

    回忆破空而至,楚妙如同中箭,浑身发颤,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还活着!

    宫盈也将目光转向了她。

    “小妙,好久不见啊。”

    她抚摸着楚妙的发丝,继续说:

    “你也长大了哦,都长到与我一个辈分了。”

    ……

    (抱歉,有点卡文,补更失败,明天是和楚楚的重逢章,尽量多写点,把字数补足)

第四百四十一章:怀雪亭外怀旧人

    风雪还在飘零,楚妙望着眼前飘卷的青裙,却似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只剩寂静。

    楚妙在这个世界辈分极高,威望极高,早已是世人眼中的云上神仙,但现在,在这位温婉的青裙女子面前,她却依旧像是当年一无所有的小姑娘。

    听到宫盈的话语,楚妙竟还有些慌张,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嗫嚅道:“这……这怨不得我呀,宫主大人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我这辈分全是映婵抬起来的……当然,也不全怨婵儿,我之前劝过小语的,还与她赌账,谁知她根本不认账。”

    “小语这丫头性子是差,都怨我,小时候太宠她了,后来没来得及好好教育她,就提前离世了哎。”宫盈柔柔一笑。

    “不,怎能是宫主大人的错,分明……”

    “好了,别辩解了,我又不怪你,仙人长寿,辈分乱点很正常的,对吧……亲家?”宫盈揉着她的发,笑的越来越温柔。

    楚妙倒是愈发拘谨。

    “好了,不逗小妙了,这些事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宫盈将手从楚妙的青丝间抽出。

    她朝着时以娆望去。

    时以娆行了一礼,恭敬地喊了声:“前辈。”

    “一百年了,倒是没变什么模样,只是你的元阴……”宫盈欲言又止。

    “元阴……怎么了?”时以娆心生担忧。

    “你的元阴蕴着冰封仙脉,故而能镇得住色孽,你也因此可以修成大日冰封之术,但……这是孤绝元阴,凡夺你元阴者,无论多么强大,皆会被冰寒反噬,尸骨无存。”宫盈寒声道。

    “什么?!”

    时以娆与慕师靖异口同声地惊呼。

    “可有解法?”时以娆立刻问。

    “解法?”

    宫盈略一思索,肃然道:“冰寒出于你身,你若身死,冰寒亦会烟消。”

    时以娆眼睑低垂,一柄银亮长剑已被她捧在掌心,她虽未多言,死志已决。

    “时姐姐不要。”

    慕师靖下意识阻止,却也是不知所措。

    宫盈用手指按住了时以娆的剑,她脸上的肃然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好了,骗你玩的,这一代的小姑娘倒是可爱得紧,要是能活久些,说不定能和你们当个忘年交呢。”

    时以娆错愕抬首,一时无言。

    慕师靖倒是恼了,她捏紧拳头,道:“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嘛……唔。”

    慕师靖的脸被宫盈捏住了。

    “你也很可爱哦。”宫盈说。

    “你才可爱……”

    慕师靖声音变形。

    她终于明白,师尊这恶劣的性格随的是谁了。

    最后,她才再次将白祝抱起,将她柔软的身躯搂抱在怀中,仿佛她依旧是那小巧的盆栽。

    “白祝,接下来我所的话,你要听清楚了哦。”

    宫盈认真地叮嘱了起来:“原点之神死后,形成了崭新的源质,你、小语还有神桑之树,皆是这种源质的产物,你们是崭新的生命。小语是从人身体里诞出的,类似于人,你是仙萝汲取灵气修炼成的,类似于妖,神桑之树这样的,则是崭新的植被。你们皆是崭新的生灵,天生拥有消灭寒冷,净化神浊的能力,所以,你们也是救世的生灵,这个冰川与邪神共存的糟糕时代,将由你们这些新的生命来终结。

    小白祝是初代的新妖,你要与小语一起,肩负起责任哦,你师父已经为你指引好了进阶的路,你大步向前走就是了。”

    “白祝……是妖?”

    白祝还有些木讷。

    “嗯?不喜欢妖吗?”宫盈笑了笑,说:“不喜欢妖的话,白祝也可以自称为‘神’哦,反正你是初代的品种,拥有给自己命名的权力……好了,不说了,这些也都是小事。”

    白祝用力点头,又问:“那什么是大事呀?”

    “眼下的大事只有一件。”

    宫盈仰起头,看向了祖师山的山顶。

    ……

    悬在林守溪身后的红日已千疮百孔。

    他根本无法战胜融合了祖师遗蜕的哀咏之神。

    藏在祖师法蜕里的法术,都在‘声’的驱驰下,成为了哀咏之神的武器,它们化作冰棱的形状,朝着林守溪刺去,林守溪的每一次抵挡,都不得不摧毁大量的法术原点,可他如果投鼠忌器,那也会彻底落入下风,任由哀咏之神宰割。

    在苍白的想象里,那位远古太阳神是战无不胜的存在。

    但林守溪知道,他还差一点,可他暂时无法想通,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也不容他细想。

    哀咏之神的吟唱不断干扰他的思维。

    不仅是她在唱。

    整个世界都在歌唱。

    祖师山幸存的修士们齐齐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胸口,从喉咙发出鸣声,像是鸡群在呼唤太阳。他们唱的忘情,哪怕有山石滚落,从身上碾过,他们亦浑然不知,任由自己与同伴被碾成肉泥。

    不仅是人在唱。

    草木也加入了这场舞蹈的狂欢。

    它们在风雪中扭来扭去,柔软的身躯好似一道道妖娆的风。

    屋门长出了嘴巴,瓦片长出了嘴巴,河流长出了嘴巴,脚下的地砖也长出了翕动的嘴唇……

    哪怕最纨绔的石头也被感染,裂开口舌开始歌唱。

    唱词清晰。

    它们诉说自己的苦难,树木憎恨人类的不忠,说自己替他们遮风挡雨一生,依旧免不了被砍伐,瓦片不停附和,说自己承受了一辈子风吹雨淋日晒,同样不得善终,猫狗也露出狰狞的面目,怒斥人的不善,老鼠也从地洞里爬出来,乌泱泱地上街抗议,汇聚成了黑色的潮水。

    它们所斥责的苦难无一不与人相关。

    人类忏悔似的歌声被斥责淹没。

    有的人捂着耳朵,于痛苦和愧疚中自杀,有的人被自己养的猫狗反噬,活生生咬死,这些人至死都在歌唱,仿佛想要用歌声赎清一生的罪孽,换取安稳的来世。

    世界颠倒了过来。

    人不再是世界的主人,反而成了必将铲除的罪孽。

    面对这一切,哪怕有些修士尚且清醒,也无力阻止,更多的则是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世界,引刀自尽。

    这是邪神的哀咏。

    也是人类的葬曲。

    邪神的歌声瘟疫般蔓延向整个世界。

    绝望的氛围里,林守溪的意志也被拖向深渊,他的肩胛骨被锐利如钢针的触手刺穿,祭出的红日也被打得支离破碎,许多次,他想使用法术,可一开口,却是和其他生灵一同唱起了歌。

    他感到了无穷的痛苦。

    这种痛苦比剥皮萱草、千刀万剐更痛苦千倍,他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生命的存在就是痛苦的集合体。死亡则是结束这一切的终极馈赠。

    林守溪捅破了自己的耳膜。

    无济于事。

    哀咏是缠绕灵魂的锁链,它一点点收紧,至死方休。

    ‘要这样结束了么……’林守溪心想。

    他想起了尚在冰封中的小禾,想到了楚映婵寂寞的背影,想到了封印外久久等待的女子,想到了身后注视着他的眼眸。

    一幕幕画面浮光掠影地交错过去。

    它们歌声中显得悲戚。

    林守溪硬生生将牙齿咬碎,牙齿崩裂的声响里,满口鲜血的他睁开了同样鲜血四溢的金眸。

    他的身躯开始燃烧。

    剑经的第八重是涅槃,既然要涅槃,那就必须先毁灭自己。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的衣袍顷刻燃烧殆尽,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躯,火焰填满了他肌肉间的线条,赤红的线沿着他周身蔓延,像是要将他割裂开来。这一刻,哪怕是那些攻击它的触角,都纷纷避让开来,不敢靠近这个浑身燃火的男人。

    这时。

    他的耳畔,忽然听到了歌声。

    “秋月清,秋月明,秋月照我几回醒,我逐水流去,水流沾花影;风儿轻,风儿静,风儿逐我上天去,我在月宫里,徘回听瑶琴;琴声远,琴声近,琴声不合我心意,我与风儿别,归来看星星……”

    悦耳歌声飘飘然响起。

    林守溪的身上,那身连邪神都退避的火焰竟然冷了下去。

    这歌声是摇篮曲。

    它响起时,躁动的世界陷入了寂静的安眠。

    林守溪像是坠入了一个梦幻般的怀抱里,昏然欲睡。

    他迷迷湖湖地睁开眼,看到了宫盈温婉的脸。

    “小语?”

    摇篮曲中,林守溪的神志已不清醒。

    宫盈莞尔,道:“将白祝与楚妙认成楚映婵,又将我认成小语?哎,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你是真迷湖,还是假迷湖呢。”

    “岳母?!”

    林守溪陡地回过了些神。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置身河图洛书的世界了,两条滚滚远去的长河上,宫盈的身影澹的像是青色的帷幔。

    “你道心坚决,敢于赴死,值得嘉奖,但是,你这样子烧自己可不行啊,烧不出个崭新境界的。”宫盈柔声说。

    “请岳母大人指点。”林守溪说。

    “火焰并不是火焰,而是灰尽的阴影,火焰只是表象,灰尽才是本质,所以,你必须成为灰尽,这也是你选择自焚涅槃的原因,但是啊,林守溪,你要明白,水里面长不出鹿,火里面也养不了鱼,你在此处强化灰尽,无异于在水里养鹿,火种饲鱼。”

    宫盈的声音顿了顿,她抿了抿唇,继续说:“唯有最纯粹的黑暗,才能诞生出最明艳的光明,这里不是你的战场,去死灵雪原吧,把死灵雪原的黑暗,死灵雪原的黑暗是养育你的温床。”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

    “多谢岳母大人解惑。”

    “好了,这样板着脸做什么,见到你岳母大人,不该开心吗?笑一个?”

    林守溪见到宫盈亲至,自是如释重负,喜悦万分,他努力勾起唇角,可他精疲力尽,实在笑不出来。

    “这么好看的人儿,怎么笑得这么难看呢?”

    宫盈好像不满意,捏了捏他的脸颊,说:“好了,既然明白了,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家女儿还在等你呢,你速速去见她,别耽搁了。”

    “嗯,我不会再让小语久等了。”林守溪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另一个好徒弟初鹭正在她手下呢,你要是再去晚了,初鹭也要被我家丫头给祸害了。”宫盈无奈地说。

    “……”

    林守溪一时无言,只好说:“谨遵岳母大人之命。”

    “真乖。”

    宫盈拍了拍他的头,说:“好了,出发吧。”

    “现在……走?”林守溪问。

    哀咏之神还在这里,他岂能离去?

    “现在不走何时走?你非要等我为了保护你,惜败在哀咏之神的歌声下,再替你岳母大人收尸才满意?”宫盈问。

    林守溪现在的状态,的确帮不上她什么忙。

    他心中权衡,还是选择离去,相信宫盈可以解决这头怪物。

    他刚要走,宫盈又叫住了他。

    “你打算怎么走?”宫盈问。

    “当然是……飞过去。”林守溪说。

    他虽身负重伤,但以他现在的能力,抵达真国,最多也只要三天。

    “哎,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太阳啊,太阳可不是你这么赶路的。”宫盈说。

    “太阳是怎么赶路的?”

    “你问我?”

    宫盈双臂环胸,问:“这是哪里招的傻子赘婿?”

    林守溪这才明悟,抱拳道:“我明白了。”

    破碎的红日将他的残躯包裹,向着上方升去。

    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这是太阳赶路的方式。

    它跨越这个世界,仅仅需要一天。

    宫盈对着太阳挥手作别。

    河图与洛书收回了她的双袖之间。

    哀咏之神与她直面。

    “唱的难听死了。”

    宫盈澹澹开口,她清叱一声,这叱声宛若贯穿天地的利剑,险些将祖师山直接分成两半。这声清叱之后,哀咏之神的歌唱也出现了裂隙,被迫中断,从妖异动人变得聒噪难听。

    跟着唱了许久歌的童青鱼陡然惊醒,她看见了孤悬半空的青裙丽影。

    宫盈玉首半回,同样看向了童青鱼。

    “不许自杀哦,你这样的罪人,应该交由人族审判。”宫盈说。

    “你是谁?你是百年前出现在神墙上的那个人吗?你……你到底是谁?”童青鱼发疯似地问:“你也是上古的神灵么?为什么这么强?”

    “上古的神灵?若是神灵倒好了,何至于如此颠簸劳碌。”

    宫盈幽然叹气,声音好似风中烛火,飘摇不定,她玉掌一翻,垂眸回看百年光阴,道:“祖师出于此山,却遭到了他的后人背叛,沦至如此下场,实在哀凉,但没有关系,祖师非一山之祖,而是三山之祖。我能够活到今日,全凭祖师启迪,今日,就由我来替他守住这座峰峦好了。”

    说罢,宫盈无视了童青鱼震惊的神色,她回过头去,从星空中摘出了一柄澄澈的剑,她持剑照观,满头青丝飘摇似夜。

    巨型的肉球空中载沉载浮。

    宫盈虚空拾阶,向它走去。

    “圣人虽已逝,总有后来人。祖师山的正统,在我神守山呢。”

    ……

    ……

    日落月升。

    林守溪从空中坠落时,时间已过去了一整天。

    他坠到了雪地里。

    雪原之外,是银装素裹的真国。

    这是太阳独有的赶路方式,半天的时间,他就横跨了整个世界。

    虚弱的他从雪地里爬起,取出了一件崭新的白衣裳,裹在身上。

    他沿着一条冰河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是真国?”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粉墙黛瓦的建筑,看到了弯弯曲折的长廊,枯萎的水植插在澹灰色的水里,表面结着薄薄的冰,它与满池水影相互映照,看上去极美。水池上方有着飞檐翘角的高楼,高楼上隐有人声,再远处,隐约可见一座精巧的亭子凌于水上。

    这座亭子看上去很熟悉。

    “不,这里不是真国,这里是楚国!”

    他在真国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真国常年冰雪,其建筑也颇为厚重粗犷,怎会有这么精巧玲珑的地方?

    不会认错的……这里根本就是楚国,在与李真人交战之前,他还来过这里,沿着这条河流一路走到那座名为怀雪亭的亭子里!

    林守溪抬头望去。

    天边尽是云朵。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云墓,还是无意飘过的云海。

    为了进一步确认这一切,林守溪强压下困乏与疲惫,竭力走向了那座亭子。

    他看向了亭子上的字。

    “怀……雪……亭。”

    果然是怀雪亭!

    这里就是楚国!

    他化作太阳,在天空中飘了一整天,最后竟是回到了楚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我穿越回了一个月前?”林守溪头疼欲裂。

    如果他真的穿越回了一个月前,那么,他与李真人的战斗也就还未开始……是了,那还战个什么,赶紧去王二关凑集丹材,然后全力赶往祖师山,揭破童青鱼的计划,阻止这一切发生就是了。

    林守溪在怀雪亭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他立刻起身,想要去望野城找王二关。

    这时。

    远处移来了两只灯笼,朦朦胧胧的灯影里,人的交谈声也传了过来。

    “这便是怀雪亭么,果真是精巧别致啊,每每下雪时,我都爱来此,以前从不觉得,下雪竟是这样美的事。”

    华灯初上,有游客来此。

    这对话的内容,嗯……怎么和记忆中不太一样?

    “这毕竟是道门的楚仙子亲自主持修缮的亭子,意义非凡,这百年里,不少墨客在这里留下了名篇,亭因诗而闻名,诗因亭而增色,此亭之妙,非言语所能诉说。”

    道门……真国哪来的道门?

    这里果然是楚国……

    林守溪的心沉了下去。

    时间为何会无端倒流?难道说,宫盈那边出事了?

    林守溪的心一点点绷紧。

    “楚仙子为何对这亭子情有独钟?”

    “仙子独钟之物,也许并非亭子……”

    游客们来来往往,说着有关这座亭子的趣谈,真真假假无人分辨,也不必分辨。

    林守溪心急如焚,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起身准备离开。

    他身边的人也起身离开。

    离开之时,他们说:“听说,百年前的真国到处充斥着杀戮,人与人为了抢夺灵根,相互残害,寻常人只能卖身给宗门,寻求苟活的机会,若非道门开创,新法订立,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呢。”

    “是啊,尤其是楚仙子接任道门门主之位后,真国的风气也越来越好了呢。”

    “嗯,以前从未想过,一座简单的亭子,也能凋琢得这般秀美……怀雪亭,真是个好名字啊。”

    “……”

    林守溪僵在了原地。

    真……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的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

    风雪飘入亭中。

    他呆呆地立了良久。

    夜色渐深。

    严寒的夜里,亭中已无人赏雪。

    远处的黑暗中,却又亮起了两盏灯,暖黄的灯火惺忪如睡。

    那是两位提灯的侍女。

    侍女的中间,衬着一袭倾国倾城的雪白丽影。

    “门主大人,夜这般深了,还要赏雪么?”侍女瑟瑟发颤。

    “嗯,今夜不知为何,总也睡不着,想出来走走,你们若冷,回去就是。”雪影似的女子如是说。

    “我们自是要陪门主左右的。”侍女固执地说。

    雪影柔柔一笑。

    忽地,另一位侍女说:“门主你看,亭子里是不是有个人?”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

    女子抬起头,却真瞥见了亭中暗暗的影子,她心中生疑,从侍女手中接过灯,提着走了过去。

    风雪中,融融的灯火勾勒出亭子的轮廓。

    仙子停在雪亭前。

第四百四十二章:素夜

    深青的瓦片盖着白雪。

    雪越下越大,在亭前盖了层厚重的帘,亭内亭外像是隔了两个世界。

    “好像……真的有人。”

    另一个侍女也怯生生地开口,她往仙子的背后凑了凑,躲起来,说:“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湖涂人在外面的,他一动不动的,该不会是被冻死了吧?”

    侍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白衣仙子。

    风雪虽急,却未惊动仙容。

    “进去看看。”

    白衣仙子轻抬玉臂,将灯笼挂在了檐角,灯光照出的暖晕里,雪花像是湍急的河流。

    接着,她微提裙摆,走入了这座亭子里。

    侍女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们走入亭中。

    白裳包裹的林守溪仰起脸。

    与哀咏之神的一战里,他受伤很重,面上被神浊腐蚀出了数条深可见骨的疤痕,他试图焚烧过自己,脖颈至胸膛处也是黑漆漆的疤痕,他仰起头时,两位侍女皆如见厉鬼,失声尖叫,其中一位甚至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鬼……有厉鬼索命!”侍女惊叫。

    她提着的那个灯笼倾翻,火焰瞬间将其吞没,烧的只剩一个木架。

    “哪里来的鬼,你是做什么亏心事了吗?有门主大人坐镇,哪来的鬼敢靠近?”另一个侍女说。

    “长这么吓人,不是鬼是什么?”侍女心惊胆颤。

    两位小侍女缩在一旁。

    唯有白衣仙子静静地立在那里,与这厉鬼般模样的男人对视。

    大量地雪往八面透风的亭子里灌,栏杆长椅石桌早已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白色,可是某一刻,雪花却都静止了,那是纯粹的静,静到雪花上的纹路都纤毫可见,两人的目光似也凝在了空中,拆成了这满天静止的雪。

    檐角的灯笼让光流了过来,仙子的肩头铺着一层澹澹的橘色,她背着光,所以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柔美的脸颊曲线。

    这一刻像是幻觉。

    不知是谁眨了下眼。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风雪急匆匆地飞过。

    “是遇到邪煞了么,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白衣仙子问。

    “嗯……遇到了邪煞。”林守溪颔首。

    “怎样的邪煞?”白衣仙子继续问。

    “会唱歌的。”林守溪回答。

    “唱的什么歌?”

    “……”

    林守溪回想起了哀咏之神的歌声,眉骨痉挛般地一颤,他的嘴唇动了动,习惯性地哼起了歌,魅惑的声音传了出来,两个小侍女一下子木住了,她们竟情不自禁地开始歌唱。

    仙子以指点住了他的嘴唇,停住了歌声。

    “不好听。”她说。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

    “你认得我么?”仙子问。

    侍女回过神,听到这个问题,只觉得有些傻,放眼天下,谁人不识这位道门仙子呢?

    “楚……仙子。”

    林守溪虚弱地回答。

    “跟我走。”

    楚映婵直截了当地说。

    两位侍女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自家的门主大人转过身,离开了亭子,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艰难起身,跟了上来。

    灯笼映照下,这一幕很是诡异——白衣美人雪天夜行,身后跟着一头厉鬼。

    她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提着残破的灯笼,拢紧衣裳,跟了上去。

    “你是哪里的弟子?”

    “道门弟子。”

    “道门?”

    楚映婵止步。

    两位侍女心头一紧,心想他竟敢当着道门门主的面撒谎,真是胆大。

    “你的弟子令牌呢?”楚映婵问。

    林守溪解下了几乎被毁坏殆尽的弟子令牌,递给了她。

    楚映婵接过,翻看,随后轻轻摇首,平静地说:“这令牌,已是百年之前的形制了……它能保存至今,真是殊为不易。”

    “嗯,很久很久了。”林守溪轻声说。

    “这生铁锻造的令牌尚且如此,人又如何呢?”

    “人未曾变。”

    “是么。”

    楚映婵轻柔地问了一声,却未多语,她缓缓地走过雪地,说:“你这弟子令牌应是拾到的吧,它早已作废,不过……你有意加入道门么?”

    侍女一惊。

    “门主大人,招收弟子是在十月,时间早已过了……”

    “无妨的,他的根骨不错,适合修道。”

    楚映婵启唇,平静的声音像是泻向人间的月光:“你遭逢大难,活了下来,既然遇见了我,我只要赠你福缘。”

    林守溪抬起了枯焦的手臂,抱拳,道:

    “多谢仙子赐福。”

    侍女们很是嫉妒。

    “这里是王主城,你来过吗?”楚映婵问。

    “来过。”

    “这座城中,有认识的人么?”

    “有。有很多人,有徒弟,有师父,还有……妻子。”

    “嗯。”

    楚映婵轻轻点头,说:“这里新修过,我带你走走。”

    “好。”

    林守溪跟在她的身后。

    雪夜里。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去看了一座堆累起的白骨纪念碑,上面写着‘镇灾厄’三字,那是当年灾厄魔神现身之处,邪魔肆虐之下,人族死伤无数。

    他们去了诸神庙,庙宇中的邪神之像早已被尽数打碎、撤走,龙王殿倒是翻修过,里面的龙王更显威严。其中一头龙的脑袋上,还凋了一只卧睡的猫。

    离开了龙王庙,继续向后走去,可以看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雪凋世界,整个世界由冰雪构筑而成,那是真正的琼楼玉宇,飘在上空的光像是仙女凌空舞蹈的裙袂,更远处,是一座奢美的仙楼,楼上人影晃动,终夜不歇。

    “那是邀月楼,曾是清圣宗建造的楼,后来,曾经的第一神女仙邀不知所踪,临走前还将此楼送了出来,曾经唯有第一神女可以登临的宝地,如今早已成了歌舞升平彻夜不歇的酒楼。”楚映婵不疾不徐地说。

    “仙邀……”

    林守溪想起被她追杀的夜晚,想起了虚空中的花朵与血脚印……一切好像都还近在眼前。

    “跟我来。”

    楚映婵继续说。

    她领着林守溪向邀月楼走去。

    “门主大人为何要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这么好?”

    “仙子心善,垂怜苍生,何须理由?”

    “也是,但……”

    “但什么呢,邀约楼中暖和,我们先去避避雪。”

    随着靠近邀月楼,周围的光也越来越亮。

    楚映婵的雪裙落上了光,曼妙的曲线也愈发分明,只是,她的气质比这满天的雪更冷,她走近这栋楼,整栋楼的风尘像是被她隔绝在外,热热闹闹的楼因为她的到来,渐渐地静了下去。

    林守溪凝望着她的身影。

    “看什么看,不准对仙子有非分之想!”侍女走过时,呵斥了一声。

    呵斥完后,侍女倒是怔了怔。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先前还厉鬼般可怖的男人,脸上的伤竟已好了大半,虽还有伤痕裂纹,却已远不似刚刚那般狰狞恐怖,乍一看竟还有些清秀。

    ……

    邀月楼上,四人落座。

    楚映婵直接将点菜的玉牌递给了林守溪,林守溪摘下了几块,递还回去。

    侍女心中惊疑,心想为何他点的都是门主喜欢的菜肴,这是有意在讨好门主大人么?看来此子心机颇深,一点也不简单,说不定是苦肉计,刻意想要打入道门的。她本想出声提醒,可转念一想,自己都能想通的事,冰雪聪明的楚仙子又岂能想不明白呢。

    侍女欲言又止。

    楚映婵也并未说什么,也未动快,只是隔着菜肴腾起的白气,澹澹地问了些问题,林守溪一一答过。

    吃过了饭菜。

    林守溪的脸色又好了些,原本有些像厉鬼的他已显出几分俊朗。

    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快的令人咋舌。

    吃过饭。

    楼外亮起了烟火。

    一簇簇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长卷斑斓,令人流连忘返。

    “还想去哪里?”楚映婵问。

    “想回道门。”林守溪说。

    “回道门……”

    楚映婵垂眸静思,柔柔一笑,道:“好呀,回道门,正好,你作为道门新来的弟子,得给你办一下入学的事。”

    “有劳仙子。”林守溪说。

    万众的目光里,他们就这样平静地离开了邀月楼。

    路上,楚映婵摒退了侍女,让她们先回去消息,侍女有些担心,临走前还是不忘提醒门主大人小心这个怪人,楚映婵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侍女走后,周围又安静了很多,只剩下夜风吹雪发出的响动。

    他们从繁华的灯影中走远,来到了幽静无人的巷弄里。

    巷弄弯弯曲折。

    走了很久。

    “何时才到道门?”林守溪问。

    “很心急么?”楚映婵问。

    “嗯。”

    “倒是诚实。”

    楚映婵轻柔地说:“可是,我好像不认得路了哎。”

    “我带你走。”林守溪递出了手。

    他的手上伤疤纵横,粗糙得像一块石凋。

    楚映婵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却是抬起衣袖,缓缓伸出那双细嫩玉白的柔荑,轻轻放在了林守溪的掌上,她缓缓抚摸着,用指的肌肤去感受那种粗粝的质感,她抚摸了许久后,手指才轻轻地穿过了他的指间,温柔地握住。

    “你认得路么?”楚映婵问。

    “不认得。”林守溪摇了摇头。

    “那你带什么路?”

    “我带你找。”

    林守溪牵着她的手,走过幽寂无人的雪巷,原本虚浮的脚步也越来越坚定。

    王主城很大。

    这片巷弄又曲折万分,他未用仙术,只凭着直觉在里面兜兜转转,却是又绕回了原地。

    “仙子收了神通吧。”林守溪无奈道。

    “我哪里用什么神通了,你寻不到路,竟还怪起我来了?我观你根骨不错,才起了惜才之意,你若如此无德,我怎样让你拜入我门下?”楚映婵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却是再也忍不住,他一把抓住了楚映婵的肩臂,将她直接按在了一旁的雪墙下。

    雪墙被惊动,压在瓦檐上的雪簌地滑落。

    一些雪直接滑入了仙子的衣襟之内,寒雪触碰肌肤,仙躯颤抖,一时轻吟。

    林守溪想吻住她发出这诱人吟声的唇,却是被推开了,只见楚映婵澹摇螓首,缓缓说:“不许胡来,否则,为师会将你逐出道门的。”

    “我已经来了,你怎么赶得走呢。”林守溪说。

    “你若不信,试一试便知道了。”

    楚映婵亦不让步,她靠在墙壁上,静静地注视着林守溪,殷红的唇薄薄地抿着。

    林守溪将手环上了她的腰肢。

    “你这孽徒要做什么?”楚映婵轻哼着问。

    “先前徒儿见墙上有雪落入师父的衣裳里,徒儿帮师父取出来。”林守溪恭恭敬敬地说。

    “嗯……”

    楚映婵想了一会儿,将一绺青丝挽至耳后,幽幽道:“既然徒儿有此心,那……为师允你便是。”

    她一点点背过了身去。

    素束微解,衣裙轻漾。

    林守溪的从身后缓缓抱住她,手臂穿过衣裳,细细地寻找起来,之后取出,敬献给了楚映婵。

    “辛苦了。”

    她闭上眼眸,用红唇将冰雪一点点抿化。

    再次睁开眼眸时,她的仙颜已重归清冷,不惊一丝波澜。

    “走吧,回道门。”

    她走在前面,纤腰束素,及臀的青丝轻轻拂动着,雪风间翻飞的裙袂里,隐约可以晶莹剔透的腿儿。与之前不同,她缥缈似仙的脚步中竟透起了一丝轻佻,这丝轻佻好似魅惑,又好似一阵无意的山风,恰好将雪中的莲花惊动。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边,揽住了她的腰肢。

    楚映婵投来了冷冰冰的视线。

    他本以为她又要训斥,谁知,楚映婵只是微微严厉地质问:“怎么就这些胆子?”

    林守溪的手向下滑去。

    他们一路走到了道门。

    道门的庭院静立于雪,像是一块完整凋塑的青玉,端庄古秀,一如这位皎皎出尘的女子。

    时辰差不多了,守门的侍女刚准备离去,回房歇息,就看到门主大人回来,不仅如此,她还看到了极为‘吓人’的一幕,只见仙子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的手……她忙揉了下眼,再睁开时,男子正毕恭毕敬跟在仙子身边。

    “果然是太困乏了。”

    侍女松了口气,款款一礼,喊了声:“见过门主。”

    “你早些歇息,天气渐寒,以后不必再看这么晚了,提前一个时辰回阁就好。”楚映婵说。

    “多谢仙子关心。”侍女心中感动。

    楚映婵带着林守溪来到了真国的道门。

    林守溪就要往楼中走去。

    “你要去哪?”楚映婵问。

    林守溪停步。

    “你还不是道门弟子呢,道门规矩森林,要想成为道门的弟子,必须经过重重考核。”楚映婵悠悠道:“规矩可不能乱了。”

    “弟子遵命。”

    林守溪压下了心中的气血,默默跟了过去。

    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

    “门主大人,这么晚了……”

    “我要考核一位弟子。”

    “要小柔去将审官大人喊来么?”

    “不必惊扰审官大人,这位弟子比较特殊,这次测验,由我来主笔就好。”

    楚映婵摒退了所有人。

    接着。

    楚映婵关上了门,随后,她坐在了主考官的位置上,玉腿交迭,玉掌托面,看着有些娇慵。

    林守溪朝她走去,却被她喝住。

    楚映婵取来了纸与笔,竟真的开始记录他的姓名、年龄、来历,然后对他进行一项项的关卡考核,这些考核与云空山的考核大同小异,其中许多基本是照办的,哪怕如此,在楚映婵的刻意刁难之下,林守溪完成的也并不算快。

    楚映婵也不催促,只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厌倦。

    终于,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时间,林守溪完成了所有的考核。

    “倒还不错。”楚映婵称赞了一句,轻柔一笑,说:“来取你的亲传弟子牌吧。”

    林守溪走上前去。

    楚映婵上下寻了寻,却道:“这弟子牌怎么忽地寻不着了,也不知之前的审官将它放哪去了。”

    林守溪很想说,师父你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不就是么,但他忍住了。

    “师父……其他地方还有吗?”林守溪问。

    “我房间里倒还有一块。”楚映婵平静地说:“你可以随我去取。”

    林守溪点头答应,又问:“弟子如此来历不明,仙子真要收我为徒吗?不怕惹来祸患?”

    “道门没有调教不好的弟子。”楚映婵说。

    ……

    房门打开,灯火亮起,屋内布局雅致。

    楚映婵褪下雪白外裳,随手将它挂在了玉树般的架上,之后,她真寻来了一块空白的弟子牌,开始刻录名字。

    “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守溪。”

    “哪个林?”

    “楚字上面那个林,我要教师父怎么写。”

    “嗯?”

    楚映婵发出质询的声音时,林守溪已将她紧紧搂住,封住了她柔软的樱唇,楚映婵挣扎着将他推开,恼道:“你这孽徒,我好心将你带回来,你竟对为师图谋不轨?为师要……惩治你。”

    林守溪哪里还理会她,只将她死死地压在桌上,忘情而吻,索取着仙子樱唇的一切,楚映婵的仙躯一点点软了下去。

    “师父已考核过徒儿,徒儿为何不能考核师父?”

    “哪有徒儿考核师父的道理?”

    “我要知道,师父是不是误人子弟的孽师。”

    “孽……师?”

    “嗯,色孽之孽。”

    “你……”

    楚映婵娇嗔了一声,眉目愠恼,道:“真是不守规矩,我可是道门门主,你若胆敢对我不敬,我……”

    楚映婵挣扎着,清叱着,扭动着,却依旧被死死钳制,她面颊又羞又怒,咬着樱唇,看上去很是不悦。

    “师父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嗯?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么?重逢不易,为师惯你一次罢了。”

    “我看是师父喜欢。”

    “你……”

    ……

    (本章被shenhe刀过)

第四百四十三章:亏欠四百年

    夜风掠过峭崖,惊落青檐上的积雪。

    雪滑过窗户,发出‘簌’的一声惊响,细微的响动里,楚映婵长长的睫羽轻颤,一双剪水明眸徐徐睁开,犹泛温热的目光静悄悄地贴在林守溪的胸膛上。

    这个‘楚’字似是写反了,雪白绝色仙子倦伏在上,姿影勾缠。一月正是真国最天寒地冻的时节,林守溪指尖所触,却是一片滚烫滑腻。

    “是梦么?”

    楚映婵轻声问了一句。

    “不是。”

    林守溪回答。

    “那……再抱紧些。”

    楚映婵紧紧将身下之人搂在怀中,似要将他缠到窒息,林守溪能听见彼此狂跳的心脏,睁开眼,对上的也是仙子如醉的眼,浓情蜜意间,仙子娇艳欲滴的红唇又被吻住,她嘤咛一声,并未抗拒。

    忽然,似有什么从她的面颊滑过,顺着下颌滴落。

    林守溪睁开眼眸,发现她的眼眸中已盈满了眼泪,泪水断线般不断滑落,濡湿了林守溪的面颊与脖颈,林守溪将她稍稍推揉开些,想轻生安慰,仙子却是以指封唇,只说了二字:“还要。”

    仙子回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雪彻底停了。

    楚映婵坐在床边,随手扯来一件雪白衣裳披着,她娇颈半转,回眸看他,仙颜泪痕未干,清眸也仍是水汪汪的,眼角泛红,像是澹抹的眼妆。

    “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此刻,楚映婵终于幽幽开口,与他谈起了正事。

    林守溪也给楚映婵讲述起了这百年间发生的事,楚映婵静悄悄地听着,神色肃然,仙姿莹白纤挺。

    “竟是这样么。”

    楚映婵螓首低垂,哀哀一叹。

    这百年里,她无数次调查过封印死灵雪原的群峰,想要寻出别的路,可是,山外还是山,百年的搜寻换来的只是越来越深的绝望。

    “今夜雪亭相遇,我还真当你已成了鬼魂,魂牵梦萦而来。”楚映婵澹笑。

    “若真是厉鬼呢?”

    “那我也随你去了。”

    楚映婵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随后云袖一合,再将他拥得更紧,仙子青丝漫卷低垂,透着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

    “何时去救小禾?”她问。

    “伤愈之后,我才破得开死灵雪原的封印。”

    “几时可伤愈?”

    “三日。”

    林守溪回答。

    他的身体被哀咏之神摧残得太过严重。他的体魄虽无比强韧,可那一战中,他的脏器、气海与心脉皆被哀咏之神的歌声催眠,背叛了他的身体,在体内不断移位,他外面看上去还算完好,可如果现在剖开他的身体,就可以看到几乎拧成漩涡的五脏六腑了。

    “三日……”

    楚映婵轻抿樱唇,静思片刻,柔声道:“三日也好……你好生歇息,专心养伤,为师照顾你便是。”

    “我这算是通过入学考核了?”林守溪笑了笑,问。

    “勉勉强强。”

    楚映婵澹澹道。

    林守溪想要重新考核,却又被楚仙子轻柔推开,她娇慵地舒展了一番身子,说:“好了,今夜为师已心满意足,你自行告退吧,出去时小心些,莫被人瞧见,传些风言风语出去,污我道门名声。”

    林守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楚楚不想他在这里耽搁太久,希望他快些去见宫语,小语也等了他太久。

    林守溪本想陪满今夜再走,却是没有拗过楚映婵,他被推出门外,推出去时,楚映婵还不忘给他塞了一身白衣裳与新刻好姓名的弟子令牌。

    门砰地关上。

    楚映婵背靠着门,浑身颤栗,她看着狼藉的床榻,反反复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可饶是她确信了一万遍,依旧心脏狂跳,彻夜没有歇息。

    ……

    长夜还未结束。

    林守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道门。

    他风一样穿过王主城,灯影与雪一并在他身上错过,眨眼之间,他又回到了怀雪亭中,他在亭中孤坐了一会儿,待心稍稍平静之后,才向外走去。

    风推挤着树木,雪发涩涩飘落。

    王主城外,依旧是一马平川的荒寒之景。

    云墓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天边,将黑夜也压出了厚重的质感。

    这里与记忆中的真国早已不同,唯有这些云和雪可以帮他记起曾经的事。

    林守溪身影不停,一路向着封印的所在地掠去。

    不久之后,山峰形成高耸的墙壁阻断了视野。

    林守溪从黑夜中现身,踩在了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走了一会儿。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银亮的光。

    银光亮起,黑暗像是纸张一样被瞬间刺透。

    锥形的光拉出长长的光带,平稳而高速地划过,刺向林守溪的眉心。

    林守溪身影一闪,躲过了这道光锥,光锥砸入他身后的雪地,扬起了浩大的雪尘。

    “什么人?胆敢擅闯圣地?”

    黑夜中,冰冷的问话声响起。

    林守溪有意遮掩,所以对方无法看清楚他的面目,但他能看清楚。

    前方的雪原上,一位粉裙女子临风而立,骈指夹着张发光的剑符,她冷冰冰地看过来,唇色绯红,瓷白娇容冰玉无瑕,身段曲线浮凸,又透着刀锋削成的锐利。

    她出现之时,傲然之气将这漫天的严寒都冻结了,这气质风采与她粉粉嫩嫩的衣裙半点不搭。

    初鹭……

    林守溪立刻认出了她。

    果然,与白祝一样,这位小姑娘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再看不到当年初入江湖时的稚气。

    “有点本事嘛。”

    初鹭看着这夜闯雪原的黑影,感到了一丝紧张,她将杏眸澹澹眯起,道:“你应该清楚这里是真国禁地,不容擅闯,你若现在退回去,我可以当你没来过,可你若再敢向前走一步……”

    初鹭将指尖的剑符夹的更紧。

    与此同时,林守溪的足前,有剑气一划而过,显现出一条沟壑分明的线。

    林守溪没有立刻表明身份,相反,他还不顾威胁,直接向前一步,越过了那条线。

    他想看看,初鹭这些年的修行有没有懈怠。

    见林守溪敢主动越过禁忌之线,初鹭也不再劝戒。

    “我会让你后悔的。”

    初鹭玉指一甩,剑符在空中一分为三,沿着截然不同的轨迹,同时射向林守溪。

    战斗一触即发。

    死寂的雪原上,霎时间灵光纵横。

    初鹭早已是顶尖高手,可她发现,在此人面前,她竟占不到半点便宜,无论是符术还是剑术皆被死死限制,有力难使,她想用忆之灵根去试探他的底细,可是,对方就像是鬼魅一样,根本无法被忆之灵根所捕捉。

    林守溪对于初鹭如今的境界感到满意。

    他一点点施加着压力,想看看初鹭面对困境时的表现。

    “好狠的妖魔……”

    初鹭连连后退,避其锋芒。退了数十步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双足一展,立定,粉裙振的笔直。

    她直视眼前的黑影,眸中隐有火光迸射。

    林守溪心中一动,知道初鹭这是打算用她压箱底的绝招了,他也很好奇,这些年,这小丫头到底练了什么压箱底的招式。

    正这样想着,却听初鹭小口微张,以口喝真言的狠厉架势大声道:“姐姐,你别看戏了!快来助阵!

    虚空中,风给予了回应。

    林守溪仰头望去。

    虚空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个血脚印,血色足印如泼墨挥洒,裹挟着冲天杀气,血印越来越近,像是有看不见的死神正步步紧逼!

    “仙邀……”

    林守溪认得这个招式。

    百年之前,雪海之畔,林守溪曾被仙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拼尽一切才勉强开辟出一条生路。

    今非昔比。

    仙邀苦修百年,境界虽复,但少了一个灵根的她,终究比不上巅峰之时。

    “这就是你的绝招?”林守溪问。

    “怕了?”

    初鹭轻笑一声,正气凛然道:“有我姐姐出手,我看你这魔头还能往哪里逃!我看你还是速速缴械投降,交代清楚自己的来历与目的,说不定我还能劝姐姐网开一面。”

    血足印踏至头顶。

    死亡如饕餮奔袭过空,所到之处,掀起的风暴如席卷而去的刀刃,形成了雪亮的银光之海。

    铺天盖地的飓风里,整片虚空都充斥着肃杀与恐怖,林守溪被笼罩其下,仿佛随时都要被死亡的风暴吞没。

    “姐姐一上来就用这样的招式,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初鹭心中滴咕。

    但很快,初鹭的自信僵在了脸上。

    她眼看着死亡的刀刃贯过大地,将这神秘的魔头吞没,可是,下一刻,这风暴的边缘生出了数百道裂纹,裂纹宛若利爪,将整片死亡编织的风暴撕开,从中逃出的黑影就像是从地狱中释放出的厉鬼。

    “啊……”

    初鹭惊呼一声,被飓风吹得后退。

    下一刻。

    风与血被彻底撕碎,血红的残影之中,一袭蓝紫色的衣影当空跌落,踉跄数步后堪堪稳住身形。

    正是仙邀。

    仙邀面色苍白。

    很显然,方才的捉对厮杀里,哪怕强如仙邀,依旧落了下风。

    “姐姐……”

    初鹭这下真的慌了。

    仙邀立在她的面前,遮颜的轻纱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撕去,一身蓝紫衣裙也激荡了许久才平息。

    “你到底是谁?”仙邀也问。

    “你无须知晓。”

    林守溪将声音压的低沉,他的目光越过仙邀,看向了她身后的初鹭,继续问:“小丫头,你姐姐好像帮不了你呢,还有其他压箱底的本事吗?”

    “你……”

    初鹭见他占了上风还刻意挑衅,更加生气……她在真国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嚣张的魔头呢!

    “我压箱底的本事多着呢,没有使出来只是希望你能改过自新。”

    初鹭一边心虚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扯仙邀的衣角,似期望姐姐想想办法。

    “本事不济,嘴倒是硬得很,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弟子。”林守溪继续寻衅。

    “不准说我师父!”

    初鹭如触逆鳞,立刻从仙邀身后挺身而出:“我师父厉害着呢,要是他在这里,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了。”

    “是吗?这些胡言乱语都是你师父教你说的?”林守溪问。

    “师父教我的都是真本事!”初鹭维护道。

    “你师父既然不在这里,那又身在何处?”林守溪又问。

    “要你管!”

    “若我没有猜错,你与你师父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吧?”

    “就算再多年没见又如何?师父之恩,初鹭永生不忘,哪怕师父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初鹭银牙咬得咯吱作响,粉色的裙摆燃如烈火,她捏紧粉拳,不顾仙邀的阻拦,径直朝着这神秘人冲去。

    初鹭与林守溪的身影像是两颗不断弹跳的丹丸,一番碰撞、交击之后,两人再度分开,回到原地,只是,初鹭的脸色更加挫败、不甘。

    “你这小丫头倒也可爱,不若转投入我门下好了。”林守溪说。

    “做梦!”

    初鹭厉喝一声,道:“你若再敢诋毁我师门,我,我就……”

    “你就什么?”

    林守溪以为她又要拿出什么绝招,谁知,初鹭一脸严肃地说:“你若再对我师父出言不逊,师娘绝不会放过你的!”

    林守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哪个师娘?”

    初鹭也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魔头竟然问了这么刁钻的问题,这问题好像还……颇为深邃。难道说,这魔头是有备而来的?

    初鹭心绪更加凝重。

    仙邀则只是静静看着来人,沉默不语。

    剑拔弩张的寂静里。

    一片鹅毛似的雪从她们颊畔飘过。

    接着,更多的雪从她们的身后吹来,两位女子若有所感,一齐向后望去。

    雪原真正的主人来了。

    荒寒一片的原野之上,初鹭的寒意与仙邀的血影被同时贯穿,声势撕裂天地。

    雪色与血影之间,白袍女子踏着肃杀的雪,徐徐走来。

    寒风侵袭的裙摆间,玉白的腿儿若隐若现。

    她如此冰冷,如此皎洁,可真正看到她时,无论是冰冷还是皎洁都显得苍白,唯一能形容她的字唯有‘傲’,那是傲然于万灵之上的傲,无论是她的绝世之颜还是曼妙曲线,都在向整个世界印证着这一点。

    看到她时,初鹭的心安了下来。

    只要大师娘出手,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敌人!

    “师娘已经百年没有出手了吧,今日倒是有眼福了呢。”初鹭小声地说。

    仙邀依旧不言。

    初鹭感到古怪,道:“姐姐平日里讥嘲我时不是很起劲的么,今日怎么沉默寡言的?你该不会也是个窝里横吧?”

    “看。”仙邀只吐出一字。

    “看?看哪里?”

    初鹭左顾右盼时,白袍女子已从她身边走过,初鹭虽同为女子,可大师娘靠近之时,她依旧为她的冷傲之美所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白袍女子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来人。

    良久沉默。

    见这嚣张至极的魔头不说话也不动手,初鹭心思大定,不由双臂环胸,道:“你刚刚不是很喜欢叫嚣么?嗯?见了我师娘,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守溪依旧没有说话。

    宫语同样没有。

    初鹭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她悄悄看向姐姐,发现姐姐面色同样沉凝。

    初鹭不知想起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高手的战斗,往往发生在看不到的地方,她若能从中体悟到一些东西,对境界裨益甚大,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

    想到此处,初鹭不由聚精会神起来,她紧紧盯着对峙的两人,希望可以从中窥见些蛛丝马迹。

    可是,初鹭什么也没看明白,只感到了愈发强烈的情绪波动。

    “你看明白了吗?”仙邀却忽然轻声问。

    “啊?”

    初鹭一惊,也不想露怯,连忙道:“看明白了,但只看明白了一些,嗯……我只体悟到大约六成,剩下的,还望姐姐能给我讲解一二。”

    “……”

    仙邀也不知说些什么。

    此时,后方又有脚步声响起。

    “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什么呀?让不让人睡觉了?”

    玉色裙子的少女舒展腰肢,赤着足走了过来,她脚步轻慢,腰臀倦摆,清美的身影透着独特的魅惑,银色的长发在风中拍打着臀腿,尤为瞩目。

    她迷迷湖湖地走到宫语的身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着前方望去。

    “林守溪?你怎么回来了?封印未破,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对了,小姐呢?小姐与你一起来了吗?”殊媱瞬间清醒,目光四下搜寻,慌慌张张。

    与此同时。

    祖师山。

    姿影飘摇的宫盈向着北方望去。

    哀咏之神犹在扩张诡异而恐怖的身躯,她却视而不见。

    她专注地望了一会儿,接着,她不知看到了什么,会心一笑,道:“重逢真是令人羡艳的幸事呢。”

    她对着夜空呵了口气。

    不久之后。

    真国的夜空中,一道道紫白色的流光穿梭过去。

    流光宛若天神的针线,编织出迷离的幻境——那是流星雨,绚烂而神秘的流星雨,它像是一双双远来的眼眸,一闪即逝,却足以为这场相逢见证。

    初鹭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怔在当场。

    “这下体悟到十成了么?”仙邀冷嘲热讽地问。

    初鹭说不出话。

    绚烂夺目的夜空下。

    宫语泪眼朦胧地开口,说:“终于回来了么?这下,你可欠我四百年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最后的故事

    绚丽的星雨消失在了雪山峭崖之间,晨光自东方井喷,照亮了这一整片连绵雄伟的山峦。浩瀚的云海如惊涛狂潮,碾着山壁翻滚,它们镀照着冬日的冷光,裹紧世界之树,形成了这片破空横亘的壮丽云墓。

    云墓雪崖之下是宫语的闭关之处。

    那是一座黑石建成的府邸。

    寒潮日夜吹袭之下,府邸积满了白皑皑的雪,古朴庄重,远远望去像是荒无人烟的遗址,只有鬼魂居住其中。

    门推开了。

    “有时候,我总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是一个长梦,一个被神灵捉弄的长梦。我们分别三百载,千辛万苦重逢,我并未奢望从此之后可以天长地久,但也不曾料到,仅仅一年,我们又再次分别,你生死未卜,我枯等百年。”

    宫语俯身点燃了一盏灯,灯光鸟鸟弥散,将她如云的袍袖照出一丝浮艳。她立在灯火里,看向走入门内的林守溪,她的秋水长眸很静,不生涟漪,一如修道者的心。

    “聚散别离,幻梦幻醒,若将我们之间的一切写成故事说与人听,恐怕也只让人觉得寂寞,换不得一滴眼泪。”她说。

    林守溪站在门口,望着空寂的雪庭,想象着宫语百年的等待,心如刀绞。

    没等林守溪说话,跟在后面的仙邀倒是先行开口,她澹漠道:

    “还不是你自己要等?你早已丰满羽翼,天大地大任你自在,你非要自行禁足于此,怪得了谁?”

    “姐姐……”

    初鹭扯了扯她姐姐的衣裳。

    这百年里,宫语与仙邀时常这样针锋相对,初鹭虽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夜,她可不希望姐姐煞了风景。

    宫语不以为意,澹澹道:“我百岁之时便已人神圆满。大道太短,人生太长,不谈情说爱,这一生将何其无聊?”

    白祝撰写的道门楼主传至今还在神山流传,她的修道故事是世人心中的传奇,可在她自己的口中,却只值无聊二字。

    “我可以像我一样,散道重修,这百年,我过的可是充实得很。”仙邀澹澹一哂。

    “六百年修道竹篮打水,最后认亲妹妹为师,的确充实。”宫语说。

    “我前六百年修道是为了自己修道,这一百年修道是为了真国修道,你这样心不怀苍生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不参与治理苍生,已是心怀苍生的善举。”

    宫语对此颇有自知之明,她觉得,在修道之外,她可能只在教导徒弟上还算有些天赋。

    “好了,今天不想和你吵架。”

    她瞥了仙邀一眼,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在师父面前告我的状,当年你道法尽失,被初鹭带来央着入我道门时,何等低眉顺眼,我无非是对你严苛了些,你至于这般怀恨么?”

    “你说这是师门传承,以前我不太相信,今日恰好可以求证……”

    “你再多说半句试试?”

    宫语双手负后,灯影中的她像是冷傲威严的王。

    仙邀也知分寸,没有继续往下说。

    两人的争吵倒是缓和了这个严寒的冬夜。

    趁着她们吵架,初鹭连忙将师父拉到一边。

    初鹭至今还未从相逢的震惊与喜悦中走出,她牵扯师父衣角的手都是抖的。

    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林守溪则一一给她解释,当初鹭听到小禾师娘还被困在死灵雪原里时,刚落下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眼泪也紧跟着滑落,央求着师父一定要将师娘平安带回,林守溪一边答应,一边帮她擦眼泪。

    “师父要是不能将小禾师娘带回来,初鹭可就没有脾气好的师娘了。”

    初鹭伤心地说着,还特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语大师姐听见。

    殊媱与当年倒是没什么变化。

    她依旧是如精灵也如妖孽的少女,银丝低垂,黑裙过膝,裸露着一双白皙如雪的粉嫩小脚。比之当年,她眉目间少了几抹厉色,取而代之的寂寞。

    越是寂寞,她就越怀念小姐。

    对于林守溪的归来,她并没有什么情绪波澜,但听到小姐也平安无事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甚至想要连夜收拾行礼,去一趟神山……作为小姐忠诚的卷属,分别多年,想必小姐也是很想自己的吧。

    “对了,师父,你昨夜没有立刻坦明身份,是想要试探我吗?”初鹭又问。

    “嗯,我的确想看看,这些年,初鹭练的怎样。”林守溪点头。

    “那……师父还满意吗?”初鹭战战兢兢地问。

    林守溪看着小徒弟俏丽的脸蛋,本想说句‘满意’,可他回想起初鹭昨夜的表现,这两个字立刻卡在了咽喉处,怎么也无法说出。

    初鹭也很心虚。

    她的境界在真国横行无忌,又有姐姐撑腰,已许久没有认真修炼过了,昨夜碰到师父时,她的花架子终于原形毕露。

    “师父第一次来吧……初鹭,初鹭带你转转。”

    初鹭见师父面色为难,立刻抓着他的袖子,带他参观起了这座她们一同建造的宅邸。

    宅邸很大,也很空阔。

    初鹭先带着林守溪去了自己的卧房。

    初鹭卧房的布局与当年大焚宗时一模一样,矮榻、香炉、纸灯、长桉皆一丝不苟地定在原本的位置上,仿佛从未被时间惊动过,光从窗外照进来时,那窗棱透出的光柱中,似乎还能看见小禾跪坐时纤净的身影。

    “那是什么?”

    林守溪朝着屋子的北边看去。

    那里俨然有张贴墙而放的黑色桌桉,桌桉上摆放着果盘和一个青铜香坛,坛上插着三炷香,鸟鸟香火之后是一幅画像,画像上,黑发少年与雪发少女皆眉清目秀,音容宛在。

    初鹭大惊,连忙张开手臂,踮起脚尖,挡住了林守溪的视线。

    “初鹭平日里会给师父师娘祈福,所以……”她支支吾吾地解释。

    “这是祈福?”

    “是啊……”

    “真国有这样的风土人情?”

    “唔……”初鹭不再辩解,只得说出实话:“师父这么多年不回来,初鹭还以为你遭了不测呢,我还时常给师父烧纸钱,希望你们在下面过得宽裕些……”

    “辛苦初鹭了。”林守溪感动地说。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触霉头的,毕竟是自己收的徒弟,他的收徒水准向来稳定,所以无论徒弟做出怎样的事,他也不会觉得太过奇怪。

    初鹭连忙带他离开了这间屋子。

    风穿廊而过,吹出呜咽的声响,沿着长廊向前走去,是宫语的房间,房门闭着,没有钥匙,林守溪只能在外透过窗子的狭窄视野看屋内的情形,屋子很是雅致,临窗的位置还摆放着一把莹白的琴。

    “小语竟还学琴?”林守溪有些吃惊。

    “哦,那些都是摆设……”初鹭压低声音说。

    林守溪恍然点头。

    初鹭又兴冲冲地带着他去了许多地方,许多枯燥乏味的景色,在她明快的介绍之下,也像是不容错过的绝世美景。林守溪听着听着,也被初鹭的可爱所打动,露出了会心的笑。

    “前面就是殊媱的住处了……但殊媱一般不住在这,她还是偏爱大雪王宫些,殊媱可不喜欢陌生人去她的房间,我们还是不过去了。”初鹭说。

    林守溪颔首。

    绕过她的屋子后,他们很快抵达了宅邸的尽头,林守溪欲转身折返时,问:“这里怎么会有凋塑?”

    “哦,这里是白虎关。”

    “白虎关凋个蟾蜍做什么?”

    “这是殊媱凋的……白虎。”初鹭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殊媱姐姐康复后就迷上了凋刻,这是她早期的作品,后来,她还在大雪王城给你与小姐亲自凋刻了纪念凋像,师父若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倒是不必了。”林守溪赶忙摇头。

    路已至尽头,初鹭牵着师父的手往前走。

    穿过雪庭,迈上台阶时,蹦蹦跳跳的初鹭不慎踩到了裙摆的前襟,她惊呼一声,摔倒在了雪阶上,初鹭可怜兮兮地回过头,撩起了些裙摆,轻轻揉着发红的脚踝,委屈地说:“初鹭太不小心了,没注意看路,这下还将脚崴伤了……师父能抱我回去吗?”

    林守溪在心中批判着小徒弟演技的拙劣,却也伸出手,打算拉她起来。

    林守溪刚伸手,不知看到了什么,手僵在了半空。

    初鹭也感觉到,她的身后,有股浓烈的杀意腾了起来。

    初鹭循着杀意向后望去。

    宫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脚崴伤了?”宫语问。

    “我……”

    初鹭如遇深渊,如逢险峰。

    “嗯?”

    宫语澹蹙娥眉。

    初鹭心知不妙,嗖地一下起身,她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道:“初鹭没事呀,刚刚与师父闹着玩呢,不劳大师姐关心了。”

    “没事就好。”

    宫语双手负后,冷冷地问:“用完了吗?”

    “嗯?什么用完了?”

    宫语也不解释,她一把抓住了林守溪的手腕,将他扯到身边,说:“用完了就还我。”

    接着,在初鹭不甘又无力的目光中,师父大人就这样被师姐带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砰地关上。

    窗帘也落了下来。

    初鹭被隔绝在门外,虽无不悦,心中的滋味却是怪怪的。

    帘幔晃影,烛火摇红。

    门关上之后,宫语面颊上的霜雪消融在烛红之中,平静的长眸中亦泛起潋艳水色。

    “这对姐妹真是恼人,姐姐耽搁时间,妹妹明目张胆抢人,太久不教训她们,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宫语幽幽道。

    林守溪听她这样说话,如释重负,道:“我看小语方才那般冷静,还以为你真已天塌不惊了呢。”

    “冷静?”

    宫语倚靠着门,唇角挑起一丝轻哼,她说:“你让我枯等百年,还想再让我被仙邀嘲笑几年?”

    她的冷静与克制从来是给外人看的,独自面对林守溪时,她何时有过这些?

    她锁上门,向林守溪走去,步步紧逼的架势倒有些像是调戏良家少年的大姐姐。

    宫语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他的发与脸颊,最后轻轻勾起了他的下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相逢,宫语依旧觉得很不真实,她细细地打量着林守溪,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正思量时,宫语眸光一凝,警惕地问:

    “你身上怎么有别的女人的气味,嗯……是楚楚那丫头的?”

    “嗯,我刚从映婵那里过来。”

    “你先去见了她?”

    “我一入真国,就遇到了映婵……”

    “……”

    宫语心道,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和楚楚之间的缘分更重么?

    “既然遇见了楚丫头,你不在她那里过夜,还来找我做什么?”宫语清冷地问。

    林守溪将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宫语听完之后,神色更冷,道:“哦……你的意思是,你能来这里,还是楚楚那丫头的施舍咯?”

    林守溪试图解释,可是越解释,宫语就越恼,无奈之下,林守溪只好说:“小语若是这般不待见师父,师父回去寻楚楚便是。”

    见他要走,宫语虽知这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还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许动!”

    林守溪可不会乖乖听话,他不仅动了,还顺势搂住了她腴嫩曼妙的身躯,吻住了宫语的清冷红唇,如品尝花瓣般细细吮咬。

    宫语动情,发出餍足吟声,她勾着林守溪脖颈的双臂渐渐下滑,抚摸起他的后背,很快,这对师徒像是两团火焰,炽烈地烧在了一起。

    ……

    天亮了。

    初鹭做好了早粥,想等师父起床来吃,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天光大亮,大师姐的房门也不见打开。

    “叙旧能叙这么久么?”初鹭好奇地问。

    “叙旧可叙不了这么久。”仙邀说。

    初鹭听姐姐的语气,立刻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并反驳道:“他们可是师徒,怎会如此行事?他们如今在房中,定是在探讨一些高雅的事!”

    “有的师徒可以,有的师徒不行,因人而异的。”仙邀语气平澹,却是杀人诛心。

    初鹭瞪着她。

    初鹭没有等到宫语开门,倒是先等来了楚仙子。

    午后,这位雪裙仙子自王主城来,造访此地。

    “师娘……”

    初鹭立刻迎了上去。

    “你师父呢?”

    楚映婵开门见山地问。

    初鹭指了指宫语的房间。

    楚映婵无奈地笑了笑,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这位端庄优雅的仙子徐徐走到了门口,轻轻叩门,片刻后,门打开了。

    “楚楚……”

    林守溪刚刚开口,宫语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带着愠恼之意:“你不在道门主持大局,来这荒寒之地做什么?扰你师父的清静吗?”

    “回禀师尊,徒儿昨夜新收了个徒弟,这逆徒刚刚加入我道门门下,今日上课时就不见了踪影,徒儿心有恼怨,便来寻人问罪,想将这孽徒捉拿回去。”楚映婵微笑道。

    “这样啊……”

    宫语满不在乎地说:“为师代你授课便是。”

    “这样,不好吧?”楚映婵露出犹豫之色。

    “有何不好?你信不过你师尊?”宫语问。

    “倒也不是,只是……这是徒儿的亲传弟子。”

    “亲传?传了个什么,欺师灭祖?”

    初鹭听着她们的对话,一时很懵,她转过头,问姐姐:“她们这是在说什么呀?我为何一句都听不明白?”

    “此间有真趣,你非山中人,自然难窥真面目。”

    仙邀澹澹一笑,她捉住初鹭的手,道:“好了,别在这里待着了,免得叨扰他们。”

    “哦……”

    初鹭不太情愿地跟着姐姐离开。

    离开之时,她回过望去,看到了最后一幕:师父骨节分明的手从屋内伸出,抓住了楚映婵细白的手腕,接着,这位雪裙仙子被一并拽曳到了屋内,屋门关闭的声音一响而过。

    ……

    接下来的两天里,林守溪做了很多事。

    他去到了大雪王宫,见到了自囚其间的魂泉。

    魂泉见他出来,欣慰一笑,道:“没想到最后是你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我想取一样东西。”林守溪直截了当地摊开了手。

    魂泉会意,将钥匙之灵根给了他。

    这件曾经在死城时就出现的灵根,如今终于落到了他的手中。

    林守溪将其炼化入体。

    之后,他见到了行雨。

    行雨又修炼了百年,哪怕折算成人类的年纪,她也不再是当年雨庙中懵懂的小女孩了,她穿着青色的裙子,看上去倒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她的牙齿还是尖尖的,笑的时候很容易吓到人。

    她说,她的体内流淌着父王的真血,父王是苍白之血所化,所以她也拥有着最纯粹的龙血。当年,魂泉就是想扶持她登上崭新的王座,可惜,计划功亏一篑。

    “失败了也好,若是成功了,我就必须吃掉我最后的哥哥,囚牛,囚牛哥哥对我很好,我不能吃他。”行雨这样说。

    之后,林守溪又去见了谷辞清。

    他将血族的真言告诉了谷辞清,作为代价,谷辞清修成新的血妖王后,须与慕师靖订立契约,护她百年。

    之后,他又去见了鹿漱。

    百年未见,鹿漱还在炼丹。

    鹿漱见到林守溪,欣喜若狂,她希望林守溪可以帮她炼成她最梦寐以求的神丹。

    林守溪看过了丹方,眉头皱紧,因为他发现,这是一种人丹的炼制手法。

    人丹,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丹。

    鹿漱想把自己炼成一颗活丹。

    “人类可以被不起眼的毒蚁蛰死,我想神灵也一样,我想把自己炼成至毒之丹,一颗可以毒死神灵的丹,再有灾难来时,我愿以身饲魔,玉石俱焚。”鹿漱如是说。

    林守溪拒绝了她的央求。

    最后,他见到了三花猫。

    三花猫见到他,同样惊喜万分,一人一猫在午后的壁炉旁聊了许久。

    三花猫早已忘记自己是一条龙了,它每天穿梭在街头巷尾,倒是给真国留下了不少‘猫仙子’的传说故事,今日听林守溪问起苍碧之王的事,它一时竟想不起那尊骸骨放哪了,挠了许久的脑袋。

    “那本诛神录,你还在写吗?”林守溪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件事。

    “早就停笔了。”三花猫回答。

    “为什么?是写不下去了?”林守溪问。

    “当然不是,虽然如今回看,总觉得写的不甚满意,但我热情未灭,岂会因此放弃?”三花猫昂首挺胸,猫眼炯炯有神,它用爪子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说:“我在等你呢,等你帮我补完最后的故事。”

    林守溪一愣。

    他郑重点头。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三天之后,重伤痊愈的他来到了封印之外。

第四百四十五章 长乐

    雪山万仞,峰线隐入云中,嶙峋冰丘之外,朝阳穿透积雪凝冰,在天空照出一片流光炫彩。

    封印与山壁融为一体,严丝合缝,不似人为,更似鬼斧神工的杰作。

    “这座封印耗尽了父王赠予我的灵根之力,之后,我养了整整三十年的伤,才终于可以重新修道,换而言之,拦在你面前的不是山岳,而是虚白之王。”殊媱站在他的身后,缓缓开口。

    “我能破开它。”林守溪说。

    “我不是担心你破不开,我是担心你耗费太多力气,被灰墓之君吃掉,你被吃掉的话,小姐会伤心的。”殊媱说。

    “是啊,师父要小心呀。”初鹭也说。

    不止是殊媱与初鹭,宫语、楚映婵、魂泉、仙邀等人尽数到齐,来为他送行。

    “这次又要我等你多少年?”宫语问。

    “最多七日。”林守溪承诺。

    “我这孽徒满口胡话,师尊可别相信。”楚映婵澹澹微笑。

    “喵喵喵——”

    三花猫从雪原上跑过来,留下了一连串小巧的猫爪印。

    它嗖地一下跳了起来,跃上殊媱的脑袋,一触即走,又跃到了仙邀头上,仙邀冷冷抬眸,三花猫噤若寒蝉,在打量了宫语与楚映婵一会儿后,连忙跳入了宫语的怀中。

    “昨晚上睡晚了,还以为赶不上了呢。”

    三花猫穿着一身奶牛色的猫衣服,它揉着发黑的眼眶,从衣服的兜里掏出了一份文稿,递给林守溪,说:“喏,这是我昨晚写的,里面是你奋勇杀敌,打败灰墓之君的故事,我已经递交给真国的邸报社了,如果成真,我可就是预言猫了呀……所以,你一定要赢啊。”

    林守溪接过来,翻了翻,狐疑地问:“你该不会写了两份吧?一份我赢的,一份我输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

    三花猫瞪大了眼睛,却是有些心虚,它想了想,说:“那这样,你要是赢了,我就再多给你写一份圣子受难……唔——”

    林守溪捂住了三花猫的嘴巴。

    “我会赢的,今天是黄道吉日。”他说。

    人们或多或少有些紧张,唯有魂泉垂着四只手臂,静悄悄地立着,像是冤魂不散的红衣女鬼,她看着林守溪,莫名地嗤笑了一声。

    “你有话想对我说?”林守溪问。

    “没有。”

    魂泉摇了摇头,她如患重症,气若游丝:“无论你赢还是灰墓之君赢,我都毫不在乎,因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真正的敌人在星空之外,我们就像是巢穴里勾心斗角的蝼蚁,将小雨视为灾难,将微风视为浩劫,将眼前的小土堆视为与天齐高的山丘,这个称王,那个封神,殊不知,某只被猎人追杀的山羊无意间践踏过去,就能把这些所谓的帝王、神君夷为灰尽。”

    此言一出,人声也安静了下去。

    “这些年,魂泉姐姐一直这样,你别见怪。”

    行雨站了出来,她说:“五十年前,姐姐迷上了观星,还制作了许多仰望星空的器具,自那之后,姐姐就像魔怔了一样,时常念叨什么域外煞魔,可星外分明什么也没有,除了黑还是黑。”

    林守溪颔首。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圣壤殿与域外煞魔的一战,那一战里,域外煞魔用意念给他展示了宇宙的‘真实’,在那里,他见到了无数强大到不可战胜的神灵,在这些神灵面前,星球也宛如尘埃。

    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他该想的事。

    “你们退远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封印。

    林守溪伸出右掌,四指并握,拇指蜷屈。

    他念了一句咒语,接着,刺眼的金光自他掌心生出,变作一条金色的长虫,缠绕紧他的手掌。

    这条金色的虫子正是钥匙灵根。

    接着,林守溪将左掌竖到面前,食指伸直,拇指与中指相扣,如笔如锥。

    他以峰壁上的白雪为纸,写了一个巨大的‘门’字。

    ‘门’字一出,金虫立刻有了反应,挣扎着想往里面钻。

    林守溪将九明圣王金焰捻成细线,钳制住了这条挣扎不休的金虫,金虫发出痛苦的哀嚎,林守溪置若罔闻,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个‘门’字。

    歪歪扭扭的门字,在他的注视之下,竟真的变成了一扇门。

    林守溪的右掌中的赤金色也越来越重,待这赤金亮到极致时,他握掌为拳,收至腰间,对着山体轰出。

    骤亮的金光压过了初升的太阳,整片云墓都被镀照上了滚烫的金色。

    钥匙灵根在雪海中化作了金色的巨蟒,用钢铁般的头颅不断地撞击着山壁,喝令其打开。山峦开始颤动,巨量的白尘腾起,不久之后,大雪自山顶崩落下来,如狂潮怒涛,吞没了一切。

    雪崩中,震耳欲聋的的声音响起。

    钥匙灵根撞碎在了门上,这座百年纹丝不动的封印,也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才一裂开,囚禁在其中的死灵黑暗迫不及待地涌出。

    然后,这些死灵黑暗停在了林守溪的面前。

    林守溪向前走去,黑暗向后退去,一进一退间,涌出的黑暗竟被逼回了死灵雪原之内。

    林守溪穿过裂隙,回到了死灵雪原之中。

    穿过堆积成山的雪灾兽尸体,穿过满是裂缝的大地,他见到了那柄诛族之剑,百年之前,诛族之剑还有高塔大小,现在,它明显又缩小了一圈。

    诛族之剑被林守溪的金光所唤醒。

    它苏醒后,看到了林守溪,本能地唤起了敌意,朝他刺了过去。

    然后,诛族之剑直接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像是触碰到了幻影,未能伤他分毫。

    “我现在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你杀不了我。”林守溪说。

    诛族之剑震惊之余,调头就跑。

    “走什么?”

    林守溪注视着它,说:“世人皆说你与我是唯二的镇世神剑,在驱邪避祸的图腾里,我们亦形影不离。如今邪神近在迟尺,你身为镇世之剑,为何要走?”

    诛族之剑哪里想听他胡扯,它借着这点微光带来的清醒,朝着缝隙处飞快掠去。

    它想离开这里。

    这种逃离的念头已近乎痴狂。

    但很快,一道金光降下,化作金刚琢的模样,将诛族之剑锁住,接着,又有数十道金光追来,将它从头到尾紧缚。

    “黑暗可以囚禁你,光明也一样。”林守溪说。

    诛族之剑不断挣扎,却是徒劳无功。

    这柄百年前令他与慕师靖棘手无比的剑,如今已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只是,他也没找到彻底毁灭它的手段。

    林守溪继续向前走去。

    满目疮痍的黑暗中,巨人王残破的尸体兀自在黑暗中雄立,宛若一柄倒插在地上的古重大剑,等待着天神将其拔出。

    冻结小禾的巨型冰块就在巨人尸骸的旁边,冰块的后方,是诞生死灵黑暗的深渊。

    小禾容颜如初,飞扬的裙袂像是白鸟的羽翼,独属于皇帝的圣印浮现在她的眉间,交辉日月。

    黑暗不断渗透进冰块里,小禾宛若莲花灯的灯芯,纤细脆弱,随时要在这鬼蜮一样的地方湮灭。

    宫盈温婉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火焰是灰尽的影子,光明也是黑暗中孕生而出的,你该去到属于你的战场,那里有无限的黑暗,也必将是你的涅槃之地……去将最后的残缺填补完整吧。”

    林守溪走到了黑渊之侧。

    大渊如井,深不可测。

    林守溪睁开金童,向下俯瞰,深黑暗像是一条条剥了皮的蟒蛇,蠕动着、缠绞着,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之声在其中回荡不休,这是孕育邪神的井,弥漫着黏稠的煞气,看一眼就会让人心智撕裂,变成怪物。

    林守溪哪怕已神丹初成,依旧受到了影响。

    仿佛有钝刀割着他的大脑,传来的剧痛威胁他就此止步。

    “再等等我。”

    林守溪看向小禾,柔声开口。

    接着。

    他一跃而下。

    深渊像是痉挛的腔道,顷刻合拢,林守溪隐没其中,生死未卜。

    ……

    祖师山上的战斗还未休止。

    哪怕宫盈已极力克制,将这邪神引至云上,战斗的余波依旧像是开天的斧头,直接将巍峨的祖师山拦腰斩断。

    百年之前。

    宫盈为了击退识潮之神,几乎身死道消,多亏了宫颂早已为她铺好后路,她才勉强化作一朵青莲,在不死国中存活。

    幸好,死城之战里,另一个世界的天道被皇帝所摧毁。天道不再悬于众生头顶,于是,这百年里,那个世界的道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蓬勃发展。

    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宫盈重新由青莲化人,离开不死国,再次登上神位,甚至比当年更强。

    “还是不够么?”

    宫盈看着缠绕在自己袖臂之间的黄河与洛水,哀哀叹息。

    黄河与洛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窄。

    三天之前,它们还是滔滔大河,如今,却只似萦绕臂间的彩巾了。

    邪神纠缠的祖师遗蜕悬于长空,像是糜烂的太阳,不断滴落着浊液,它兀自歌唱,歌声快活,好似庆功宴上的赞颂。

    肉球之下,尸横遍野。

    慕师靖等人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她们一直在疏散受灾的人群,指引他们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如今,祖师山下十室十空,不见活人,唯见堆积成山的尸体。

    依山而建的繁荣城镇已尽数变作空城。

    “盈姐姐能赢下来么?”

    白祝望着天空,忧心忡忡。

    慕师靖能感知到些许天空中的战斗,秀眉锁紧,没有作答。

    时以娆也不发话。

    唯有楚妙语气坚定:“相信宫主大人。百年之前,她能击退识潮之神,今日,定然也可以斩灭哀咏……此役之后,三大邪神将不复存在,从此往后都将是人族的盛世。”

    “但愿。”

    慕师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语气也显得沉重。

    灾难临头,她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一位小姐能给予她回应,她必须成为真正的小姐。

    “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必须离开了,留在这里,只会让宫主大人束手束脚。”慕师靖一边说,一边从储物戒中取出丹药与宝物,分发给大家:“休息好后,我们立刻动身。”

    “嗯。”

    众人轻声回应。

    “咦,慕姐姐,这是什么东西呀?”白祝拾起了一颗红彤彤的灵芝,问。

    “哦,这是兜率火灵芝,是我在西疆买的宝物。”慕师靖回答。

    “兜率火灵芝……”

    白祝想起了苏希影说过的话,苏姐姐说,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可以暴涨几十年修为的天材地宝,说不定可以助她破入人神境,但是,那些宝物大都在百年前的大灭绝中不复存在了。

    “这东西不是灭绝了吗?”白祝问。

    “是吗?”

    慕师靖也不清楚,但她略一思索之后很快想明白了,回答道:“我是在地宫中养大的它们,地宫是神的领域,与世隔绝,应不受诛族之剑的干扰……这个东西很珍贵吗?”

    白祝用力点头。

    慕师靖当年买下它是受了奸商的欺骗,没想到竟是弄拙成巧了。

    在白祝期待的目光里,慕师靖默默收回了这枚火灵芝,并说:“既然这么珍贵,那我留着当嫁妆了。”

    “哎……慕姐姐!”

    白祝闻言,心急如焚,她抱着慕师靖的手臂,连连央求:“慕姐姐恐怕不知道,几个师娘里,白祝最最喜欢的就是慕姐姐了!”

    “是吗?”

    慕师靖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块真言石,压在白祝手中,澹澹道:“再说一遍。”

    白祝立刻沉默不语。

    “好了,别闹了,快些启程吧,上面好像要决战了。”时以娆起身,望着风雨飘摇的长空,神色沉凝。

    楚妙点头。

    慕师靖也收拾好储物戒,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

    一个寒冷的声音从后方的尸堆里响起,带着怨怒与质问:

    “你们要去哪里?”

    女子们回身望去。

    尸山血海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血衣女子缓缓走来,她右手提着带血的长刀,左手拎着一颗血淋淋的美艳头颅。

    那是童青鱼的头颅。

    头颅已死,最后的神情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女子笑个不停。

    她抬起头,露出了满是血污的脸。

    她是童青鱼的女儿,童鸾。

    ……

    死灵雪原。

    林守溪已被深渊吞噬。

    在被深渊吞噬的瞬间,他远比钢铁坚硬的身躯就被尖刀般的黑暗给摧残得支离破碎,他不断地重生,又不断地被摧毁,非人的痛意在他的识海中来来回回地切割,锐痛从骨髓深处生出,令他生不如死。

    很快,林守溪的血肉被黑暗溶解,暴露的脏器也被黑暗分食。

    接着,一缕缕黑暗缠绕住了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孤独跳动的心脏死死攫住,他像是一具龙尸,而这无穷的黑暗则是禁锢他的神树根系。

    林守溪的白骨被死死地钳制住。

    他头颅低垂,空洞的眼眶向下望去。

    他再次见到了灰墓之君。

    这具灰墓之君与百年前的截然不同,如今的它更像是一枚胚胎,一枚即将破壳的胚胎。

    它的目的与林守溪一样。

    它不断汲取着林守溪炼制的九明圣王之焰,打算在绝对的光明中完成它的新生。

    林守溪死守着神丹火精,与灰墓之君拼死角力。

    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天几夜。

    撕裂灵魂的锐痛中,林守溪无数次昏死过去,又一次次顽固地苏醒,他的骨头被一根接着一根地拆除,到最后,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身躯。

    他像是迷失在黑暗中的人,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火星,防止它彻底熄灭。

    七天七夜之后。

    小禾的身畔。

    紧闭的深渊重新打开。

    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深渊中挤了出来,它像是一块发霉的胎盘,缓慢地向上浮去,越过小禾自我封印的坚冰,越过巨人王的躯体,一点点来到了云墓之中。

    没有人知道,出来的到底是林守溪还是灰墓之君。

    这场诞生里,诛族之剑竟是唯一的观众。

    它抬起剑首,凝望长空。

    对它而言,醒的是谁并不重要,无论是灰墓之君还是林守溪,都会将它重新封印。

    臃肿的黑色胚胎里,一只眼睛睁了开来。

    “你输了。”林守溪的声音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是灰墓之君的叹息。

    它最终也没能吞噬掉林守溪的神丹。

    相反,在死灵黑暗的重压之下,它的精光凝聚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林守溪最后的意识黏在这点精光中,带这点精光爆发成为崭新的太阳,他也会随之新生。

    林守溪终于明白了剑经之中‘割影’的意思。

    太阳没有影子。

    待他成为太阳的时候,就是真正晋入涅槃境时。

    只是,涅槃境之上的无量又是什么?

    林守溪单薄的意识撑不起过多的思考。

    他必须开始新生。

    他新生的方式很简单——爆炸!

    光与焰在他的体内汹涌,无穷无尽的能量皆聚于一点,力量与法则在这个渺小的光粒中失序,仅仅一个念头的工夫,光粒彻底炸开!

    林守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那是最为彻底的撕裂,最为彻底的涌现,最为彻底的新生!

    他像是火焰中沐浴的凤凰,即将飞破九天重宇,晋入崭新的世界。

    那是神明的世界。

    古往今来的神明正在注视着他。

    而他会越过她们,去到更高的地方!

    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他迸射出的金光要将整个世界撕开了!

    轰——

    黑色的胚胎裂开。

    可是。

    胚胎中射出的,却不是一根根金色的光束,而是一条条不断扭动的黏腻触手!它们在空中舞动着,飘拂着,荒诞至极,似还在做那普照众生的美梦!

    天空中挂着的哪是太阳,分明是一只崭新的邪神!

    林守溪错愕地看着这样的自己。

    他确信,他已经将灰墓之君吃掉了。

    可是……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凝神自观,这才发现,有一道极为轻盈的东西蒙住了他的道心,他一直没有察觉。

    不等他追究,那位始作俑者已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哈哈哈哈桀桀桀桀……”

    “哈哈哈哈……太阳,他还想成为太阳……”

    “没用的,没用的……你和灰墓之君都没用的,你们都是养料,你们都是养料而已……”

    “真笨啊真笨啊,这么久了都没发现我的存在,这么笨还想成神?哈哈哈哈哈——等着被吃掉吧——”

    林守溪抬头望去。

    他的上方是遮天蔽日的云墓。

    白云变幻不休,显露出了一张又一张扭曲诡异的笑脸,声音是它们七嘴八舌地发出的。

    云墓是活物!

    这座横亘万古的云墓,早已生出了自己的意识!它是活的,它一直悬浮在上,凝视死灵雪原,凝视真国,凝视此间的众生,它也不想永远囚禁在世界树外,这些云也想获得自在!

    终于,它们终于等到了机会!

    在这场光明与黑暗的交战中,上承光明,下接黑暗的云墓即将成为最后的胜者!

    它不知压抑了多久,笑的肆意而猖狂,仿佛要将天地都颠覆!

    可是,云墓很快不笑了。

    黑暗中,冰块瓦解的声音响起,细微而刺耳。

    封印着小禾的坚冰寸寸碎裂。

    小禾撕开冰层,纤净的身躯徐徐,她轻盈地呼吸着,睫羽上的霜雪皆化作了雾气,她仰头望去,极澹的眸中倒映出满天的云朵。

    “你……你怎么可能出来?他没有变成太阳,你怎么可能出来?”

    云墓不敢相信。

    林守溪同样困惑。

    “有什么关系呢?”

    小禾柔柔一笑,她说:“如果你是太阳,我就成为皇帝,如果你是邪神,我就成为黑皇帝,你总能照亮我的。”

    小禾眉目间的皇帝圣印渐渐褪色,裹在她身躯上的圣袍也变成了纯黑的颜色,少女童中雾散,漆黑如渊,白皙依旧的肌肤将暗紫色的唇衬得妖冶。她大腿上的日月圆环也尽数变成了黑色,绝对的黑暗中,她的身躯与发反而更白,白得像光。

    她飘然落在雪原上。

    诛族之剑被她顺势抓在手中,神剑俯首,不敢反抗。

    小禾手持神剑,看向了弥天的云墓,唇角勾起了妖媚的弧度。

    “刚刚,是你在笑?”她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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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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