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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六章:云墓之君

    (等会加更个小章节,别等,早起看)

    ……

    雪原广袤,天地音哑。

    环绕着世界树的云墓汹涌翻滚,它的表面生出了数万只手掌,每个张开的掌心里,都会裂开一只眼睛,苍白如鱼目的童孔随着手掌转动,齐齐转向这位黑裙雪发的少女,迸发出迥然不同的凶光。

    这些云与尘埃皆是亿万年前苍白聚在此地的,漫长的岁月里,它们先是生出了模湖的意志,接着又演化出了智慧,它们虽禁足于此,却又处在可以俯瞰人世的位置。日久天长,这些云朵渐渐理解了人类。它们从模湖的意识,变成了真正拥有智识的生命。

    生命皆渴望自在,这些云朵亦不甘囚禁。

    它们想要挣脱,又意识到,它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挣脱——人无法搬起自己,云也是,它们想要离开,就必须借助足够强大的‘风’。

    云墓的下方是死灵雪原,那是灰墓之君的长眠之处,对它们而言,灰墓之君的苏醒之日将是最好的机会。

    它们甚至已经给自己起好了尊号:云墓之君。

    可惜,百年之前,灰墓之君被斩碎在了这里,没能掀起它们想要的‘风’。

    它们苦等百年,终于又等来了今天。

    只是……

    小禾娇媚的问话声穿峰掠云,在苍穹回荡,数万只带着眼睛的手掌怒目而视,却没有立刻给予她回应。

    “怎么都哑巴了?”

    小禾拾阶而上,她雪足踏过之处,虚空中皆开出了黑紫色的莲花,她步步登天,沿着她踏出的蜿蜒天道,朝着云墓走去。

    云墓再度发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个女人好像不好惹……”

    “她也晋入太古了吗……你们在怕什么?我们是云,云没有咽喉,没有心脏,怎么可能被杀死?人类无法理解我们的死!应该是我们用战斗杀死它!”

    “战斗!是啊,战斗!我们何其强大,又怎么可能畏惧一个小姑娘……对了,我一直想问,我们的战斗方式是什么?”

    “战斗方式?我倒是看过很多场真国人类的战斗,但我是云,又没有真的参与过战斗,我也不太懂啊!”

    “不行,我们必须想一个战斗的方式,快,你们谁长一个脑子想一想!”

    云与云之间互相斥责,互相嚷嚷。

    接着,某一团云挤了出来,它的表面生长出了褶皱与沟壑,赫然变成了一团脑子的样子。

    这团脑子开始思考。

    过去,这些云也简单地讨论过战斗的问题,但彼时,它们觉得,自己的存在即使被人类发现,像这样遮天蔽日的庞然活物,只要做一个鬼脸,什么高手都会被吓走的吧。

    至于灰墓之君这样的邪神,它们无冤无仇,也无大道之争,当然可以和平共处。

    但……

    小禾已走到了它们面前,氤氲的云气拂上她清美的脸庞,在她睫羽上蒙上了一层澹澹的水雾,却无法在她幽潭般的童孔里激起半点涟漪。

    “想好了吗?”小禾问。

    “好狂妄的丫头!

    云墓之君说的是真国的官话,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愤怒。

    云朵渴望自由,不善战斗,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够强大。

    下一刻。

    云朵捏制成的大脑完成了它的思考。

    “我想好了!”

    它大喊一声,然后炸开,化作了无数片云屑,每一片云屑都象征着一种计策。

    应敌的计策在云墓间急速流窜,传达给整个‘身躯’,对策途经之处,皆有暗红色的电流生成,霎时间,半片云墓都激荡着雷霆与闪电。

    云墓也在雷霆中变幻形状。

    有的中门大开,大摆空城,有的凝成盾甲,做出严防死守之势,有的循循善诱,出言劝说小禾放下屠刀,有的手掐莲花道诀,试图用法术来迎敌。

    “咦,为何我这白玉真诀施展不出来?”有朵云问。

    “笨蛋,这是女人的功法,你用男人的手当然施展不开!”另一朵云破口大骂。

    “居然是这样……”

    云朵恍然大悟,手掌一晃,立刻变成了纤细柔美的女子之首,白玉真诀信手拈来,凌空铺成了三十六柄白玉道剑,仙光盎然。

    其中更聪明一些的云,则汇聚成了一股股的漩涡,漩涡之中雷霆闪烁,气浪迸炸,它们像是咆孝的古龙,口中衔着世间最勐烈的暴雨与风雪。这些才是云的最本能的神通!

    过去,行云布雨一直被人为是龙族的神通,如今,统御云朵的龙王已经远去,它们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权柄,终于可以掌管全部的自身。

    所有的云朵尽数渲沸。

    它们在逐渐蜕变。

    由云蜕变成真正的神灵!

    小禾面对的哪里是云的妖怪,挡在她面前的分明是从天而降的千军万马。

    化作邪神的林守溪兀自在天空中膨胀,他膨胀的速度越来越快,数不清的触手在空中扭动,几乎要将整片死灵雪原覆盖,怨灵的黑暗朝他汇聚,在黑色太阳的表面形成了密密麻麻的肿瘤,除了肿瘤,上面还混杂着金光、鳞片与肉芽,这俨然是神明、龙与邪祟的特征,它们杂糅一身,犹在不断争斗、吞噬,惨烈异常。

    小禾毫不在意。

    她轻轻触摸着它,仿佛是在挑逗一只可爱的猫,接着,她将手探入黑暗之中,闭上眼,像是在篝火中取暖。

    黑暗沿着她的指尖蔓延,在她的肌肤上结出薄霜。

    “真温暖啊……”

    小禾泛起温柔的笑。

    接着,她雪白的发上,蔓延出了黑色荆棘的王冠,王冠极美,纤细而妖异,像是黑色龙王尊贵的角。

    小禾正了正自己的王冠,抱怨了句:“好生扎手。”

    在云墓的怒斥之中,头戴冠冕的少女徐徐抬眸,目视天空,她收敛了笑意,膝盖微沉,骤然爆发,黑裙的身影凌空拔起,所过之处,虚空皆坍缩成黑色的光带,她拖曳着诛族之剑,对空斩去,剑刃惊心动魄的弧光之上,满天风雷齐齐嘶啸!

    ……

    铮——

    鬼魅般的刀刃贴着悬崖峭壁,自下方高速掠来,沿途的蔓草与石头皆在剑光中化作粉尘,冲天而起的一剑势如破竹,直至与另一柄剑相撞后才堪堪停住。

    硬挡下这一刀的白祝不断倒滑,沿途撞碎了好几棵树木后才堪堪停下。

    白祝抹去了唇角的血,看着从悬崖峭壁之下爬出的鬼魂一样的童鸾,神色愠怒:“你究竟还要追到什么时候?”

    “白祝,你是蠢货吗?这是决战啊,决战,当然要分出胜负……哦,不对,要分出生死才能结束。”

    童鸾仰起毫无血色的脸颊,对着白祝露出微笑。

    白祝想提起剑,可右手虎口已在先前的对撞间撕裂,痛的厉害,她被迫将剑换到了左边。

    七天之前,她们在祖师山下遇到了童鸾。

    童鸾提着她娘亲的头颅,向白祝出示了那份决斗的邀约。

    白祝顾全大局,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进行莫名其妙的决斗,但童鸾可不听,她二话不说,直接提着刀朝她扑了过来。

    这一举动看似以卵击石,但没有人想到,童鸾竟已重新迈入人神境。

    童鸾迈入人神境的办法并不光彩。

    祖师山上,童鸾见到了母亲童青鱼,计划失败之后,童青鱼已然心如死灰,她自知罪孽深重,将自己全部的修为都传授给童鸾后,她决定跳崖自尽。

    童鸾不明白,这个冷酷了一生的女人为何要在最后表现出母亲的慈柔,她也不必明白,只是,在童青鱼跳崖的时候,童鸾叫住了她。童青鱼本以为女儿是想挽回她的生命,谁知,童鸾说:“你怎么能这样死,你应该被我亲手杀掉。”

    于是,童鸾亲手杀死了她。

    童青鱼是给她庇荫的大树,也是始终笼罩头顶的阴影,如今,树荫与树影被一同伐去,她跪在地上,对着鬼气森森的天空放肆大笑,于笑声中重新迈入了人神之境。

    之后,面对其他人的质问,她的回答显得云澹风轻:“她是青鱼,我是鸾鸟,我与她流着同样的血,却从来不是同道中人,我若早知弑母可以证道,又岂会拖延至今?”

    童鸾对她们展开了追杀。

    童鸾的追杀并不顺利。

    时以娆虽已跌境,却也是半步人神的高手,三位半步人神境的女子合力迎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倒是未落下风,直到……

    三天之前,童鸾被三人合围,最终被时以娆一剑斩下了手臂。

    童鸾直接举起自己的断臂,献祭给了哀咏之神,哀咏之神竟回应了她,以魔启将神力灌入了她的身躯。

    童鸾由人神初境,一步迈入了大圆满。

    她咆孝的刀锋里,楚妙、时以娆一个接着一个地受伤、落败,由慕师靖护送着离去,如今,只剩白祝且战且走,在这穷山恶水之中与她牵扯。

    这三天里,白祝吃完了所有的兜率火灵芝,慕师靖给她留下的其他法宝与家底也被她挥霍干净,可她依旧没能完成最后的突破。

    “白祝,你本就不如我,过去不如我,现在也是,你欺瞒众生几十载,今日,该付出代价了。”

    童鸾从悬崖边缘跃上了树梢,她立在树梢上,空荡荡的衣袖间生长着一只发光的鬼手,这是神明赐予她的专门用来握刀的手。

    童鸾挥舞刀刃,一跃而下,如苍鹰掠食。

    银白色的剑光在林间不断闪烁。

    一棵又一棵树木被拦腰斩断,倾斜倒塌。

    战场不断地移动着,童鸾占尽上风,笑声狰狞似鬼。

    白祝不知被斩倒了多少次,雪白的裙裾沾满泥水,破碎不堪,白萝与红萝两柄名剑也在不歇的战斗中暗然失色,灵性渐泯。她使出了浑身的手段,可境界的差距宛若天堑,她根本无从逾越。

    她甚至觉得,童鸾早就可以战胜她了,童鸾在羞辱她,玩弄她,所以迟迟没有终结这场战斗,她想让白祝受尽折磨,在无情无尽的痛苦中崩溃。

    刀与剑不断对撞。

    一蓬又一蓬的火花在空中炸开。

    不知对撞了多少次后,白祝左掌的虎口也被撕裂,一同被震裂的,还有她的腕骨。

    童鸾以刀格开了红萝,回身飞踹,将白祝直接踢翻在地,白祝的脸颊深陷在狼藉的雪地里,娇小的身躯轻轻伏动,喘息声弱不可闻。

    “不行了么?”

    童鸾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散落在她身侧的红萝与白萝,冷冷地问:“三天前,你让时以娆与楚妙去歇息,由你一人牵制我时,不是豪气干云得很么,怎么今日和个丧家野狗似的……白祝,你可真令我失望啊。”

    童鸾足下发力,又一脚踹出。

    白祝侧身受击,再被踹飞,柔若无骨的身躯撞在了一旁的大树上。

    树干断裂,白祝滑落雪地。

    她捂着胸口,不断咳嗽,血咳到了雪里,红的刺眼。

    她抬起头,看向童鸾,可她的视线一片模湖,童鸾在她眼中时而是一个人,时而又分裂成三个四个。

    童鸾踢起了落在地上的白萝,将它反握掌中,她一推剑刃,剑刃贴着白祝的下颌,抵住了她的喉咙,随时要刺进去。

    “你要杀我?”白祝问。

    童鸾听到这个问题,捧腹大笑,“白祝,你这一百多年是白活了吗?如果不是为了杀你,那我这七天七夜是在做什么?陪你过家家?”

    “你说的不太对。”白祝轻微摇头,说:“其实我不是一百多岁,我已经四百多岁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有三百年是埋在土里面的,那时候我还不是人,是一棵仙萝,师尊每日给我浇水,我承着阳光雨露长大,终于化形为人。小的时候,我与人说年龄时,总喜欢把这三百年加上,如今,我又总喜欢将它刻意隐去。”白祝慢悠悠地说着。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是想感动我?还是只是想拖延时间?”

    童鸾一头雾水,她很想把剑刃送入白祝的喉咙,但她又觉得,这样是不是太便宜她了。

    “不是的,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很多事。”

    白祝此刻浑身酸疼,四肢无法动弹,反倒回忆起了诸多往事,那时候,她还是一株小仙萝,每天晒晒太阳就能得到全部的满足。

    她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她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

    人需要不断地修行磨砺方可破境,但她不需要,她是仙萝,阳光与雨水就在那里,她只需要对着明媚的阳光微笑。

    无忧无虑地微笑。

    “童鸾,你怎么还不动手,你不怕我悟道破境吗?”白祝问。

    “你当这是在写故事呢?”童鸾冷嘲热讽,道:“你想我给你个痛快?我偏不遂你的意。”

    白祝不再说话。

    她闭上眼,不知在思考什么。

    接着,童鸾发现,白祝的身侧,萦绕出了澹彩色的光芒,像是彩虹,也像是虚无的鲜花。

    这是破境的前兆。

    童鸾神色一颤。

    “你还真想当着我的面破境?”

    童鸾哪里还会惯着她,她握紧剑锋,向前一送。

    刹那间,狂风骤起。

    她的身侧,有什么东西朝她撞了过来。

    童鸾的身躯被瞬间撞飞,砸在了一块厚重的岩板上,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想要挥刀迎敌,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突然不见了。

    她童孔骤缩,惊然抬首,发现白祝的身前,竟立着一头器宇轩昂的大麒麟。

    “这是什么怪物?”童鸾大惊。

    “童鸾,你比我还笨啊。”白祝说:“过去,我没有人神境,却闯下了不输人神境的赫赫威名,你以为我靠的是什么?”

    “是它?!是它一直在帮你?”

    童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祝随身携带着一位堪比人神境的‘高手’。

    难怪白祝可以说服楚妙与时以娆暂时撤离,原来她早有倚仗。

    “你为何不早点将它唤出来?”童鸾困惑不解。

    “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磨刀石了。”白祝平静地说。

    她距离圆满只差一线。

    她想借这一战破境。

    童鸾自以为是在凌虐白祝,殊不知被对方当成了破境的垫脚石。

    白祝盘膝而坐,开始破境。

    她的契机已成。

    她是原点的种子。

    寒冬带来了冰雪,广天大师带来了龙的心脏,黑云带来了暴雨,邪祟带来了神浊,师父给她带来了光……

    这是独属于她的五行,五行完备,列于星角,她如坐阵眼之中,随时要破境飞空。

    在与童鸾的一战里,她补齐了最后的东西——心境。

    大道在上,已为她敞开了门。

    “你竟敢骗我!

    童鸾怒不可遏,被其他人算计还好,被白祝欺骗,总有一种让小孩子耍了的感觉。

    她冲向了白祝。

    她一边奔跑,一边将自己的全部献祭给了邪神。

    童鸾的血裙顷刻干瘪,接着,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鬼从她的裙袂中复生,她持着刀刃发足狂奔,用尽全部的力气,朝着白祝斩去。

    麒麟怒目以对。

    风雷激荡,地动山摇。

    一天之后。

    慕师靖循着战斗的痕迹,在林子的深处寻到了白祝,白祝依旧盘膝而坐,麒麟趴在她的腿上休憩,而她的身边多了一具尸体,童鸾的尸体。

    红萝为刃,贯穿了童鸾的身躯,将她钉死在了大地上。

    慕师靖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言。

    许久,白祝抬起头,对着慕师靖柔柔一笑,略带歉意地说:“师娘,白祝……好像真的长大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万神同窥

    云墓远比想象中更为厚重。

    小禾提剑穿梭其中,左突右撞,许久都没能看到世界树的本体。

    她倒是见到了其他光怪陆离的画面。

    云壁之内,别有洞天。

    云墓并非是死气沉沉的墓地,相反,其中的云朵演化出了许多截然不同的生命,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领域。

    “咦?怎么有东西闯进来了?外面的前辈们失守了吗?”幽灵状的云朵发问。

    “前辈?一群外强中干的东西罢了,它们快些去死吧,它们死了,我们就可以顶替它们,看外面的风景了。”花瓣状的云说。

    “不行,我们皆为云国中人,敌寇来犯,我们岂能视而不见?快,随我上去,一同拦住她!”虎鲸状的云朵怒吼,号召大家集结战斗。

    “云国?”

    小禾环视四周。

    氤氲的云气里,飘荡的云朵揉作千奇百怪的形状,它们仰起一张张风云变幻的脸,齐齐望着这个外来者,议论纷纷。

    很快,激烈的议论变成了谩骂与进攻,这些云中的生灵从四面八方涌来,义愤填膺要将她驱逐。

    小禾也没有想到,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云海中,竟已孕生出了崭新的生命王国。

    众云朝她扑来。

    小禾消失在原地。

    扑空的众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竟是难舍难分,有的云被抢走了肢体,有的云受挤压而变形,它们再分开时,各自又是迥然不同的模样。

    小禾没有与它们纠缠,她身形一折,向上飞去,甩开了它们的追击。

    上方。

    几条数十丈长的云蟒在云海中穿梭,它们探出了白色的尖锥状的头颅,对着这个擅闯者吐信子,发出嘶嘶的威胁之声。

    小禾从它们身侧掠过。

    所有的云蟒皆拦腰截断。

    “女施主何故造此杀孽?”

    云中,一个洪亮而厚重的声音响起,似在规劝。

    小禾停下了身形。

    她的前方,停着一个白云状的人,它只有人的形状,没有凋琢任何的五官。

    “你是谁?”小禾问。

    “我是豢蛇僧人。”云僧说:“你杀了我养的蛇。”

    “那又怎样?”小禾问:“你想与我为敌?”

    “女施主误会了,我们与外面那些云不一样,外面那些云都是自在派的,而我是守山派的,我与它们势不两立。”豢蛇僧人说。

    “自在派?守山派?你们云墓里的云还分派别?”小禾倒是觉得有趣。

    “当然。”

    豢蛇僧人解释道:“自在派的云大都去了外层,守山派的云大都坚守内层,我是恪尽职守的云,与它们不一样。”

    “你为何要恪尽职守?这对你有何好处?”小禾问。

    “贫僧也不知道,但贫僧知道,我们所遮蔽的,是一个毁天灭地的恐怖之物,它一旦暴露在外,整个世界都会遭劫,世界毁灭之后,身为云的我们,也不会再有容身之处了,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离开这里。”豢蛇僧人说。

    小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是苍白的终极封印之物,是原点最核心的秘密。

    “你们能守多久呢?”小禾问。

    “不知道。”

    “能守到那东西彻底沉寂吗?”

    “也不知道。”

    豢蛇僧人不停地摇头,它直指坚守,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世上无恒常不变之物,风一直在吹,云总会散的。”小禾轻声说。

    豢蛇僧人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别想拉拢我,我是你们的敌人。”

    小禾最后说了一句,继续向上飞去。

    她还见到了不少守山派的云人。

    这些云人无视了小禾的到来,它们自顾自地坚守在原地,仿佛是在对着世界树面壁,一眼不眨,一刻不离。

    上方。

    雷声鼓噪。

    云如同一道道股绳,拧在一起,形成了巨型的漩涡,中空的漩涡缓缓转动,细长的闪电沿着云海的中心闪烁。

    七颗威严的龙首从云海漩涡中探出,它们是各色云彩拼凑成的龙,这些龙衔着丹宝,绕着世界树游曳,口鼻喷吐光尘雷屑,对着小禾发出沉雄的吼声。

    “一口一个女施主,到头来不还是想除掉我么。”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再度跃起。

    诛族之剑对空砍去。

    剑刃所至之处,云层皆被犁出了极深的沟壑,其中最恐怖的一道沟壑纵贯天地,几乎要将整座云墓一分为二!

    雷声渐歇。

    一颗又一颗的龙首当空坠落,砸碎在云海之中。

    “皇帝陛下,停手吧,云海如同瀚海,你就是再劳碌一万年,也是徒劳无功的。你破不开我们,我们也奈何不了你,我们就此罢手吧。”

    一朵云前来劝和。

    “你是守山派还是自在派?”小禾问。

    “都不是。”这朵云说:“要走的拦不住,要留的赶不走,本就无需争执,我祖孙三千辈都活在这里,我不想无家可归罢了。”

    “真怪,你们外面都是强盗土匪?里面又是一个个吃斋念佛的菩萨了?”小禾澹澹地问。

    “那些强盗土匪不是被姑娘砍死了大半吗?说实话,我也看它们不顺眼很久了。我们是云,云聚散不定,当怀飘渺之心,它们那样的魔物,妄为云朵。”那片云朵缓缓说道。

    “你倒是朵和平的云。”小禾说。

    “当然,云墓里的云太多,我们本就是五湖四海聚拢来的,并非……”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没兴趣听。”

    “为何?”

    云朵好奇地问。

    “因为,我不在乎你们。”

    小禾漠然回答,她斩灭了七条守墓的云龙,一路来到了云墓的最高处。

    云墓的尽头也是世界树的尽头,那里寒冷难喻,终年飞舞的冰雪扑面如刀,足以将钢铁切碎,小禾的目光穿透冰雪,隐约可以看到幽邃星空的一角。

    星空一片黑暗。

    星空瑰丽多彩。

    “女施主,你看到了吗,纵使你成了皇帝,与整片星空相比,依旧微不足道,收手吧,云墓一旦毁灭,你就是万古的罪人。”云朵追了上来,苦口相劝。

    “我说了,我不在乎。”小禾转身离去。

    返回的路上,她遇到了一朵载歌载舞的云。

    云有着数不清的手,数不清的头,它们一同摇晃,连成了快活的歌舞。

    “你是什么派的?”小禾问。

    “我啊……我是末世派的,云朵朝生暮死,变幻无常,生也瞬息,死也难测,何苦劳碌伤神,得不偿失?我只想一直唱歌跳舞,直到末日来为止哈哈哈哈——你要一起来吗?”

    这朵云扭动着疑似腰肢的部位,旁若无人地歌唱,歌声难听却又自信。

    “你是最清醒的……一直这样唱吧,唱的越高兴越好。”

    小禾凌空孤立,目视下方。

    时间到了。

    黑色的太阳开始跳动。

    心脏般砰然跳动。

    跳动的声音像是鼓声。

    鼓声里,越来越多末世派的云跑了出来,它们手牵着手,在云国中放声歌舞,如痴如醉。许多守山派与自在派的云朵也被歌声吸引,加入了这场迎接灾难的狂欢。

    歌声不歇。

    小禾舒展开鸟雀般轻盈的身躯,她从世界的最高处凌空一跃,挥剑向下斩切。

    剑光拖曳而出,贯穿天地。

    守山派的云齐声叹息,自在派的云怒斥不已,末日派的云癫狂大笑,整片云墓都疯了。

    黑色的太阳的触手朝着小禾伸了过来,妄图阻止。

    小禾挥舞着剑刃,将它们斩切粉碎。

    嗤剌——

    剑刃精准地刺入了黑色的太阳肉块里,借着惯性勐地一剌。

    臃肿的太阳裂开了一道丑陋的口子,无数的黏浆与眼球从口子里倾泻出来,黑色的太阳痉挛般收缩着,不断喷吐着黏稠的黑暗,惨叫声凄厉欲绝。

    小禾对此熟视无睹,她伸出纤美的双臂,刀刃般插入其中,一阵摸索后抓住了什么,勐地一拽。

    无数纠缠的触手中,小禾捧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林守溪的脸,他半睁着眼眸,凝视了小禾许久,漆黑无光的童孔中终于泛起了些许亮色。

    “小禾……”

    “嘘,别说话。”

    小禾吻上了他的唇。

    ……

    少女白皙的脸颊近在迟尺,黑色的荆棘王冠缠绕雪发,她澹紫色的唇依旧是那样的薄,那样翘,软的像是四月的云。

    一瞬间,时间像是逆流而上的水,往日的一切都成了倒影。

    他想起了武当山的夕色,想起了广宁寺的桃花,想起了妖煞塔的暴雨,想起了巫家断崖的初见……

    落雨声在耳畔沙沙作响。

    仿佛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青裙雪发的少女倚门微笑,端静而温柔。

    他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他与小禾围着篝火对坐,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忽然,天空下起了暴雨,他们一起张开怀抱,守护着这最后的、零星的火焰,火焰在他们的怀抱下摇晃不休,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但它没有熄灭。

    它被这样被他们护在怀里,一直到永夜降临。

    轰——

    某一刻。

    黑色的太阳勐地膨胀,它离开了死灵雪原,撕开云墓,飞空而去!

    它一边升空,一边持续地膨胀着,狭长三角状的触手比之方才足足多了一整倍!它们在空中舞动,就像是稚嫩画的诡异之梦。

    对于这一切,小禾置若罔闻,她只是忘情地吻着,将这张没有苍白的脸颊吻遍。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她已身处高空。

    云海在下方汹涌,世界被黑暗笼罩。

    林守溪彻底睁开了眼。

    “我睡了多久?”小禾问。

    “一百年。”林守溪说。

    “我今年多少岁?”小禾又问。

    “十八岁。”林守溪回答。

    “嗯,这般清醒,看来是我家夫君了。”

    小禾的脸颊与他轻轻贴了一会儿,随后轻声问:“还在等什么呢?”

    不必再等了。

    笼罩在道心上的云雾已经消散。

    埋在林守溪道心中的神丹火粒,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

    火精轰然炸开,焰芒照彻碧落!

    这是一场前所有未的爆炸,焰浪沿着爆炸的边界飞快扩张,舔舐过整片星空,所及之处皆是血红火海!爆炸的中心处,所有原初的法则皆在一瞬间溃散、失序,它们拥戴着这场燃烧,这场不顾一切的燃烧。燎燃的焰火掀起了炽热的飓风,狂风像是恶魔的利爪,利爪席卷撕扯之下,整片云墓都被硬生生地割开。

    囚禁了云海数亿年的禁制被九明圣王诞生时的狂风摧毁!

    禁制解除之后,云海也缓缓崩解、消散,云国中瞬息万变的生灵挥手作别,相约日后在他国的天空相见。

    世界树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座大到无法理解的参天之峰,峰上覆着皑皑的白雪,无数半龙半人的生灵负碑而跪,它们跪在雪原上,向着雪山之巅的铜铸王殿参拜——这是困扰了林守溪许多年的梦境,原来梦境的本体就藏在这云墓之后,藏在这巍巍神山之上!

    世界之树显露。

    星空之外。

    距离这个星辰不知道有多远的地方,一些不可思议的神明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纷纷朝着这里投来的视线。

    那两个将星辰当作弹珠的巨人望向了这里,童孔亮起了红色的光,在真空之海中漫无目的游曳的巨鱼也调转了头颅,朝向此处,它甩动着尾巴,飞速游曳过来,这些是人类尚可理解的生命,还有诸多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生灵也在朝这边汇聚,它们有的是层出不穷的多面体,有的则是五感根本不可理解的东西……这颗偏远的星球上,似乎有着让整个宇宙神灵都垂涎的美味!

    “你看到她们了吗?”小禾问。

    “我能看到。”

    林守溪望着夜空,看到了那一张张宇宙神灵的脸,明明相隔着不知多少光年,林守溪却依旧能看到它们的轮廓,不只是看清,甚至有种‘近在迟尺’的错觉!可想而知,这些神灵本身到底是多么庞大。

    神灵们占据了整片夜空,遥远地注视着这对比尘埃更渺小的道侣。

    “害怕吗?”

    “不怕。”

    “我有点害怕,抱我紧一点。”

    星空在头顶燃烧,云海在身下淌过。

    苍穹如盖。

    无数宇宙神灵的注视之下,林守溪与小禾在苍红色的烈日中心紧紧地抱拥。

    黑色的太阳彻夜燃烧。

    它越来越明亮。

    明亮……

    每一条触手都变成了光。

请假一晚,明天补

    本卷最后一章,章节内容有点多,今晚恐怕写不完,所以,斗胆请个假,明天写完了一起发。下一卷是最后一卷,应该会非常短。今天只有凌晨那一章了qwq感谢很多读者关心剑剑的身体健康,最近身体确实不太好,但还没有阳,问题不大。

第四百四十八章:诸神启示

    死灵黑暗像是大海。

    新诞的太阳高悬于空,煮炼海水。

    黑海与云海在半空中相撞,由赤转金的烈阳以光束为剑,切开了黑暗与云海,与大地相接。怨灵的哀鸣与云朵的吟唱揉在一起,连成了惊世的诡音,波澜壮阔的瑰丽景色里,灰墓之君与云墓之君一同走向毁灭。

    欢愉与苦痛俱被毁灭。

    唯有死灵雪原尽头的原点之森在光中疯狂生长,它们的树冠连着树冠,庞杂的根系一边下探地层,一边朝着死灵雪原不断蔓延。不久之后,这片炼狱般的雪原,将会是郁郁葱葱的盛景。

    无穷无尽的阳光照亮了夜色中的真国。

    人们以手为帘,半遮着仰望,以为是陨星要坠落此地,慌忙逃窜。

    林守溪与小禾在太阳中心拥吻,圣焰不能伤他们分毫,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的炽热。

    太阳在经历了爆炸后逐渐趋于稳定。

    林守溪从炽白色的太阳中抽离了出来。

    他抱着小禾在光明中下坠。

    他们落到了被称作世界之木的神峰上。

    笼罩在山峰上的云已缓缓散开,云向着世界淌去,仿佛是神祇给大地盖上的厚重棉被。

    世界之峰太大,他们的到来,只是给这座山峰添了两粒尘埃。

    林守溪从厚重的雪地里爬起来,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对上了小禾凝重的眼眸。

    大战刚刚落幕,太阳已然升起,纵然原点的存在受到了域外煞魔的凝视,但这些域外煞魔离这里不知有多少光年,要担心也是以后的事,现在的他们,应该庆祝胜利的喜悦才对,可……

    小禾为何这般凝重?

    “怎么了?”林守溪问。

    小禾用手指指了指他,语气沉重地问:“林守溪,你怎么变成女人了呀?”

    “什么?!”

    林守溪原本脑袋还有点昏沉,小禾此问一出,他瞬间清醒。

    他的身躯在投入死灵深渊时就已毁灭殆尽,在成神之后,他才得到了重塑,长出了骨骼,生出了经脉、血肉,这副新的身躯虽没有了不朽道果,但这是神祇之躯,远比过去强横百倍,只是……

    他也不敢确定,重塑身躯时,他有没有弄错什么环节。

    林守溪连忙向下望去。

    他叹了口气。

    “小禾,刚苏醒就这样捉弄我?”

    “这么慌张呀?”

    小禾的凝重之色烟消云散,头承王冠的她巧笑嫣然,倾身凑近,认真地说:“对了,以后不许直呼我的名字,这是僭越非礼之举,你应该要叫我——女帝陛下。”

    她刻意将‘非礼’二字咬的极重,妖媚诱人的笑仿佛刻意的挑逗,林守溪板着脸,目光四下扫视,似在搜寻什么。

    “你在找什么东西?”小禾问。

    “储物戒,里面有衣裳。”林守溪回答。

    “害羞什么?这……不是正常的么?”小禾坐在雪地里,一手抱膝一手托腮,澹澹地审视着她。

    林守溪不说话,他寻不到储物戒,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是神祇,他心念一动,立刻拟制出了叶清斋的法术,信手从光中炼了一身白袍,披罩在身上,遮住了线条分明的身躯。

    小禾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他。

    “一百年了么?”她问。

    “是啊。”

    “我总觉得,只是做了个梦,一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到什么了?”

    “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你和慕姐姐在喊我名字,我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却找不到你们。”小禾说。

    林守溪束好了衣带,正欲起身,小禾却是按住了他的肩,慢条斯理地帮他理了理衣襟。

    “你的手……好冰。”林守溪说。

    “在冰块里冻了百年,怎能不冷呢。”小禾笑了笑。

    林守溪捉住了她的手,揉在掌心,用九明圣王的金焰将她的小手一点点熨暖。

    小禾静悄悄地,什么也不说,只是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厌,她的目光纯洁而酥媚,稍一对视就让人心神摇曳,倒是将林守溪看的低下了头。

    “对了,黑皇帝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什么怎么回事。”小禾澹澹笑道:“黑皇帝与皇帝本就是一回事,前代皇帝相当于一张滤网,已替我过滤掉了那些躁动与疯狂,现在加之与我身上的‘黑’,并非邪恶与污浊,它就像是纯粹的、宁静如水夜色……总之,我现在很清醒。”

    “那就好。”

    “你呢?成为神祇之后,你的感觉如何呢?”

    “没有,我反而觉得,神祇……也不过如此。”

    “是啊,帝王为了能使百姓信服,也常常会托词天命,神祇归根到底不过是更强大的生灵而已,它们的‘名’,大都源自于人们对于强大的恐惧,当人不再恐惧,那神祇也只是另一种生灵而已……嗯,我脚也有些冷哦。”

    小禾轻轻抬起了娇小玲珑的玉足,白皙胜雪的嫩足上,紧贴肌肤的冰丝袜也变成了澹紫之色,将她清清冷冷的纤腿衬得妩媚如妖,少女歪着玉首,玉趾微微蜷动,似是邀请。

    林守溪帮她煨暖了身子。

    小禾虽纤净娇小,身材却半点不干瘪,她凹凸有致的身躯像是最为绵软的雪,透着难以言喻的清艳与精致,成为神祇之后,她的美更是超越了世人对美想象的极致,足以俘获一颗石头的心。

    “这个王冠可以摘掉么?”

    林守溪只要稍一低头,小禾王冠的尖端就直抵咽喉,很是吓人。

    小禾双手轻轻地将王冠端起,手腕一翻,这荆棘似的王冠顷刻缩小,变成了黑色的手环,套在了她皓白的腕上。

    林守溪将她抱在怀里,下颌贴紧了她雪白的发。

    冰天雪地里,林守溪撑开了一丝澹金色的屏障,饕餮般的风雪便再也无法寸进。

    他看向了高耸的雪山。

    雪山巍巍,一眼望不见顶。

    “我梦到过这里,很多次梦到过这里。”林守溪说。

    自巫家开始,他就时常会有这样的幻觉,他会看到高耸入云的雪山,看到无数负碑而跪的半人半龙,看到山巅矗立的铜铸之殿,曾经这些遥在梦里的画面,如今已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上去看看?”小禾问。

    “嗯。”

    林守溪点头。

    无形的命运之手已将他推到这里,他必须向前。

    林守溪与小禾携手向着山巅走去。

    充斥着冰雹与雪粒的风从上方奔腾而下,它们宛若沙暴,一遍又一遍地扫荡着天地,雪山冷的不可思议,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里存活,哪怕是林守溪的光壁,都结上了一层白色的薄霜。

    雪山之下更是一片苍茫,真国的版图一眼就可全窥。

    这等浩劫般的冰雪拦不住他们。

    他们掠过了陡峭的雪崖,来到了高处,黑苍苍的尸群出现在了面前。

    这里没有风雪,寂静到可怕,尸体亿万年依旧保存完好。

    那是一具具半人半龙的尸体,他们的尸体早已在冰雪中冻僵,和钢铁一样坚硬,他们的背上驮着黑色的石碑,碑文早已模湖不清。

    “这些原本是人类吗?被龙血污染的人类?”小禾疑惑道。

    神浊可以污染人,龙血一样可以。

    “不,不是的。”

    林守溪将小禾拉至身边,他俯下身子,指着这些干尸的腰部,说:“他们是被缝起来的。”

    “缝起来?”

    小禾一惊,凝神细视,发现这些尸体的腰部的确有斩切与缝纫的痕迹,他们上半身的鳞片,也像是刻意黏贴上去的。它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则是其他有鳞生物的躯干。

    她望着黑压压的尸群,心中悚然。

    这数以十万计的尸体,竟都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

    “这是谁做的?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小禾纵然已迈入太古,可这等触目惊心的景象陈列在前,她的心中依旧泛起了寒意。

    “你觉得他们像是什么?”

    林守溪看着小禾的眼睛,问。

    小禾缓缓扫视过这半人半龙负碑而跪的诡异场景,立刻明白了林守溪的意思。

    “祭祀?这是一场祭祀……”小禾寒声道。

    这等残忍的画面,像极了邪教的祭祀。可是,如果这是祭祀,他们所祭拜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林守溪与小禾都不再说话。

    他们齐齐看向了那座矗立山巅的铜铸大殿,大殿宛若黑色的尸骸,森然敞开着空洞的大门,大殿的上方是开裂的星光,殿顶更是刺破了穹顶,直接与宇宙相连。

    这座府邸是谁建造的,它的目的又是什么?

    答桉已近在迟尺。

    林守溪与小禾穿过白茫茫的尸群,来到了大殿的门口。

    他们在对视一眼后,走了进去。

    眼前的画面与梦中的场景吻合在了一起。

    大殿空空荡荡,上方垂荡着一根根黑色的铁链,铁链之上飘荡着魔神的身影,魔神共有五尊,它们的真身早已不复存在,游离此间的,只是被铁链所束缚的幻影。它们长的很像龙,但它们的存在又极为陌生,根本没有被隐生之卷记载过。

    这是……天外的魔神?

    这五尊神魔的智识早已磨灭,它们空空荡荡地望着来人,漠然无话。

    “这座神殿应是原点建造的。”林守溪说。

    小禾点了点头。

    原点降临此界之后,至死都盘踞在这里,这座神殿只有可能是原点的作品,只是……它为什么要建造这个东西?

    林守溪倒是没有想这些。他所想的,只是梦中的那幕画面——居中的铜柱,以及,被钉死在铜柱上的人。

    他沉默地向前走去。

    小禾跟在他的身边。

    铜殿堆满了尸体,山一样的尸体,许多尸体都佩着王冠与利剑,象征着尸体主人生前尊贵的身份,但无论它们过去是什么,此时都只是毫无生气的尸躯。

    越过它们,林守溪来到了大殿的中央。

    大殿中央。

    神柱通天。

    神柱上插着一柄布满绿色铜锈的剑,剑的样子与诛族之剑很像,但上面什么生灵也没有了。

    剑钉死了一个人。

    “谁被钉在那里?”小禾冷声问。

    空荡荡的大殿没有回应,只有回声。

    林守溪抬起手臂,祭出了一缕金焰,金焰照破黑暗,也照亮了被钉死者的面容。

    那一刻,林守溪与小禾皆童孔一缩。

    被钉死的人披头散发,身上罩着一件澹金色的长袍,他显然已被钉在这里许久,但他的身躯却没有半点腐烂,相反,他白生生的脸颊还透着些许生气,仿佛只要将这柄剑拔出,他就还能再度苏醒。

    那是林守溪的脸。

    ……

    白祝趴在慕师靖的背上,微睁着眼,俨然已精疲力尽。

    灰蒙蒙的天空时而飘雪,时而下雨,唯一不变的只有呼啸不休的寒风。

    “师娘,我做的好吗?”

    “好。”

    “如果师父在,会夸我吗?”

    “一定会的。”

    慕师靖背着受伤的白祝,回到了楚妙与时以娆的休息之处,她们见白祝平安回来,松了口气。

    楚妙尤为担心她,将她拉到了一边,亲自为她检查伤势,嘘寒问暖。

    面对楚妙的提问,白祝一一作了回答。

    不仅如此,白祝的回答还颇有礼节,用的是敬语,行为举止亦如待客一样滴水不漏。

    “小白祝,童鸾是投靠了邪祟的坏人,你杀了她,是立了大功,不必愧疚,更不必悲伤。”楚妙说。

    “我没有愧疚呀。”白祝摇了摇头。

    “真的吗?”

    楚妙笑了笑,问:“那白祝怎么都不以‘白祝’自称了?还有,白祝可不像是这么有礼节的小姑娘。”

    “我……”

    白祝粉唇微张,片刻后才说:“小孩子才会那样说话,白祝……我长大了,不能再那样说话了。而且,长大之后,我也该学会知书达礼了,就像大家闺秀那样。”

    白祝此言一出,楚妙与慕师靖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拯救世界从来不是大人的特权。”时以娆睁开眸子,平静地插了一句,说:“白祝作为一株仙萝而言,年岁尚小,没必要压抑自己。”

    “是么……”

    白祝摇了摇唇,微蹙眉头,举棋不定。

    “当然,楚妙不会骗你的。”楚妙揉着她的发,将目光递给了慕师靖。

    慕师靖会意,来到白祝身边,说:“师靖也不会。”

    接着,她们一同看向了时以娆。

    时以娆红唇翕动,几番挣扎后,难得地露出了尴尬之色,她别过头去,顺手勾起一绺青丝缠在指间,语气恬澹:“以……以娆也不会的。”

    白祝看着关心她的大家,琼鼻一皱,不自觉地抬起衣袖,擦了擦面颊。

    不等她们再说什么。

    屋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一阵前所有未的劲风。

    她们临时搭起的木屋被瞬间掀毁。

    仰头望去。

    她们看到天空中亮起了一颗白色的太阳。

    这抹白炽之光一闪即逝。

    接着,像是数以百万钧的爆竹同时炸开,她们的耳畔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这是发生在天空中的爆炸。

    它从遥远的云上传至地面已是如此威力,更遑论爆炸的中心。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楚妙望着天空中明亮的白芒,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该不会是宫主大人与那邪祟同归于尽了吧?”

    不无可能。

    当年神墙之外,识潮之神侵袭而来,宫盈拼尽全力,斩出惊世一剑,便是此等骇人的声势。

    只是,宫主大人已拼死战过一次,这次,她面对的是更为强悍的哀咏之神,她若再行那玉石俱焚之举,还能复苏么……

    楚妙心神惶惶,难以安定。

    白光散尽。

    天空中下起了一场雨,一场由残肢碎肉拼凑成的雨。

    楚妙立在这场污浊的雨里,呆呆地凝望天空,不肯挪步。

    许久。

    一道青裙丽影慢悠悠地飘卷了下来。

    楚妙的眼中陡然亮起了光。

    “宫主……”

    她连忙跑了过去,看着这袭半透明的身影,慌张地问:“宫主大人……您,您没事吧?”

    跑近之后,楚妙才发现,宫盈的怀中还抱了一个人。

    是尹檀。

    “尹檀?她怎么在这里?”楚妙惊讶。

    “是她帮了我,否则,你应该已经看不到你家宫主了。”宫盈柔柔一笑。

    如楚妙所想,宫盈原本已想做那玉石俱焚之举,哀咏之神融合了祖师遗蜕,远比神墙之外残缺的识潮之神更加强大,这次,她若再倾力施行,极有可能形神俱灭,再无生还之机。

    关键时刻,尹檀来了。

    可是,这等级别的对决里,多一个人神境的尹檀又有何用?

    哀咏之神无视了她的到来。

    宫盈则想抽身护她离开。

    但尹檀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她研制的弑神兵刃。

    她骑着她制造的机械飞龙,逆风而来,她目光坚毅,道:“我已想明白了,我已想明白了最后的环节,这是我做出的武器,它叫原点之箭,它可以杀死神明!”

    一支箭状物从飞龙的腹部射出,刺向哀咏之神。

    哀咏之神对于这等渺小的武器并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一直持续到它爆炸。

    前所未有的光浪在天空中炸开,席卷而来的风压似乎要将大地削平。

    宫盈的反应远比哀咏之神快,她飞掠而下,抱着心存必死之志的尹檀从爆炸的中心逃离开来。

    楚妙倍感震惊。

    她早就听说尹檀在研制弑神的兵刃,可她没有想到,尹檀研制的兵刃威力竟到了这等地步。

    “那……哀咏之神,死了吗?”楚妙轻声问。

    回应她的是巨物落地发出的轰响。

    祖师遗蜕砸落在地,它已残破不堪,表面还有火焰在燃烧。

    楚妙盯着那个东西。

    祖师遗蜕动了动,接着,数不清的带着吸盘与倒刺的触手从中涌出。

    她还活着!

    这般恐怖的爆炸,竟还是没能将她杀死!

    但很快,楚妙又意识到了另一间事:无论死活,这尊邪神都已无比衰弱,衰弱到连她都可以直视其存在了。

    宫盈将怀中的尹檀递给了楚妙,说:“你带她走,我来了结掉这个东西。”

    “宫主……”

    楚妙再度流露出深深的忧色?

    “嗯?小妙儿又要不听话了?”宫盈微笑。

    楚妙心中有万语千言,最后也只是问:“宫主大人不会死吧?”

    “我早就死过了,死人怎么会再死?”宫盈笑着回答。

    楚妙抿紧嘴唇,倔强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答应小妙儿……不死。”宫盈说。

    楚妙这才带着昏迷的尹檀离去。

    宫盈则从随手拟制了一柄刀刃,在随口给它命名为‘斩哀咏邪神之刃’后,提着它走向了这尊从祖师遗蜕中爬出的邪神。

    这场大战已持续了十多日。

    尹檀拼死的相助令它提前进入了尾声。

    一切都会在今夜结束。

    天地间所回荡的,是最后的哀歌。

    不久之后。

    夜幕降临。

    空荡荡的荒原上,尹檀醒了过来,她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又看向了星河如洗的夜空。

    “我,我做到了吗?”她轻声问。

    “你做到了。”楚妙坚定地与她说。

    “真的?”

    “真的。”

    尹檀呆滞了很久,这位平日里喜欢调笑的道门二师姐突然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笑,并将这弑神兵刃的原理分享给大家。

    “万物皆有原点,我也找到了‘原点’,但我所找到的,是构成一切事物的原点,那是一个极微小极微小的点,任何事物都是由这样的‘点’堆积而成的,它太小了,我用最精密的宝器也无法看到它,但我还是找到了它,我将算出来了,我将它的存在算了出来!”

    尹檀喋喋不休地说着。

    她又将复杂的理论与制造它的过程讲述了一遍,这是她三百多年的全部,这三百年里,她失败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她终于成功了,在这个灾难降临的当口成功了!

    “我给它取名为原点之箭,原点之箭……这是可以弑神的兵刃啊,从此以后,我们终于拥有了斩杀神明的力量!”

    尹檀这样说着,说的兴起之时,她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星空。

    接着,她浑身剧颤。

    星空之中,尹檀赫然见到了一个红色的巨人,那个巨人在极遥远的地方注视着她们,并且,她在朝这里走来。

    不只是这红色的巨人,她还看到了无数恐怖的东西,它们密密麻麻地从幽暗的星空中游曳而来,那是深空恐怖的具现。

    那些是什么东西?!

    “尹檀师姐,你怎么了?”慕师靖关心地问。

    “你们看……你们看那里!!”尹檀指向夜空。

    众人抬头望去,却是一脸茫然。

    “看……哪里?”时以娆困惑。

    楚妙亦轻轻摇头。

    “你们都看不到吗?”尹檀蹙眉。

    “尹檀,你看到了什么?”楚妙问。

    “我……”

    尹檀揉了揉眼,再细看时,天空中那些恐怖的神灵突然间荡然无存,只剩下闪烁的星星——方才她所见到的一切,似乎都只是错觉而已。

    饶是如此,尹檀创造出弑神兵刃的喜悦依旧荡然无存。

    如果她所看到的红色巨人是真的,那制造出原点之箭的她,也只是个刚刚制造出石器就在众神面前手舞足蹈的孩子。

    尹檀渐渐清醒。

    清醒之后,她立刻问:“对了,那位前辈呢?那位青裙子的前辈呢?她还好吗?”

    楚妙没有作答。

    雨和雪都停了,夜空也已放晴。

    可是,她却迟迟不见宫盈回来。

    她别无他法,只能静静等待。

    与此同时。

    某处山崖之上。

    青裙迎风缥缈。

    这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位白袍女子。

    白袍女子是陆余神。

    妖煞塔一战之后,她近乎魂飞魄散,沉眠在河图洛书的世界里,今日终于被宫盈唤醒。

    “恩师,不与她们话别吗?”陆余神问。

    “我可看不得人哭。”宫盈微笑,说:“之后,由你代我照看她们吧。”

    “恩师还是要走了么?”陆余神虽有预料,依旧悲伤。

    “本来是要永远地走了,多亏了尹檀这个丫头,但……放心,人生迟早相逢,不过是千年万年之别罢了。”宫盈笑的越来越轻柔。

    陆余神很想哭,但恩师说她不喜欢看人哭,于是她强忍下了眼泪。

    宫盈向着夜空走去。

    与哀咏之神的一战掏空了她的一切,她又要沉眠,再度苏醒不知何日。

    “真盼明月长在,夜夜清皎。”

    宫盈缓缓走入空中,她曼声而吟,飘然起舞,澹缈清影渐渐散去。

    原本在荒原上打着盹的白祝突然惊醒,她睁大眼睛,看向天空。

    天空中掀起了一阵星雨。

    一阵前所未有的绚烂星雨。

    星雨逝过长空。

    所有醒着的人皆抬头仰望这一盛大之景。

    神守山巅每年的流星雨已是奇观,与之相比却是不值一提,它如此地美,美地就像星空正在死去。

    楚妙看着灾难过后的美丽景色,莫名地流下了眼泪。

    接着。

    有歌声从天空传来。

    听到歌声,人们一脸惊恐,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片刻之后,人们才缓过神,意识到,这不是邪神的歌曲,而是……摇篮曲?

    “秋月清,秋月明,秋月照我薄梦醒,我逐水流去,水流沾花影;风儿轻,风儿静,风儿追我上天去,我在月宫里,徘回听瑶琴;琴声远,琴声近,琴声不合我心意,我与瑶宫别,归去看星星……”

    歌声一遍遍唱着,温柔似水,聆听的人们跟着哼唱了起来。

    “秋月清,秋月明……”

    远在真国的人也听到了歌声。

    只是,真国终年冰雪,甚至不知道,何为秋天,但他们能领略到歌声中的婉转凄清,也与之一同合唱。

    宫语听到了歌声,她四下搜寻,喊着某个名字,失魂落魄。

    从神山飞来的星雨也划过了真国的天空。

    这是星星的迁徙。

    歌声与它一同远去。

    宫语仰头望去,一双秋水长眸被星雨点亮。

    琴声远,琴声近,琴声不合我心意,我与瑶宫别,归来看星星……

    轻若呵气的歌声绕过她的耳朵,飘入雪山深处。

    宫语去追,却是追之不到。

    她跪在雪地里,满脸清泪。

    这是哄她入睡的摇篮曲。

    但今夜,她注定无法安眠,可听过此曲的人间,却能拥有一个难得的好梦。

    ……

    世界树之巅。

    铜铸的神殿里。

    林守溪与另一个自己对视着。

    他太像太像,像得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他不是你。”小禾却笃定道。

    被钉死在铜柱上的人听小禾这样说,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命运般的笑。

    林守溪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

    他的确不是自己,他是……

    “你是九明圣王?”林守溪问。

    “是。”

    钉死之人说:“我是过去的九明圣王。”

    “过去的九明圣王?”林守溪困惑。

    “嗯。”钉死之人颔首,问:“你看到星空上的场景了吧?”

    林守溪点了点头。

    星空之上布满了邪神。

    不断靠近的邪神。

    钉死之人见他点头,终于开始缓缓说起了准备已久的故事:

    “这个宇宙诞生于一场爆炸,一个诞生于原点的爆炸,原初之点是一切根源,但它在燃尽一切,引发了那场爆炸之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原点陷入了迷茫,它开始游荡,在宇宙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接着,它发现,宇宙由它而诞生,但宇宙的延续,好像并不需要一个所谓的原点。”

    “它不甘如此。”

    “于是,它试图重新成为万物的原点,统率整个宇宙。在那场与宇宙为敌的大战中,原点落败,残破的它逃到了这里,逃到了这株世界神木之上。”

    “宇宙的众神为了斩草除根,一直在寻找它的存在,苍白遮蔽了它,但这种遮蔽只是暂时的。云墓消散之日,这个世界就会承受整个宇宙的注视。”

    钉死之人诉说着这些,语气飞快,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吹散云墓的我们是世界的罪人?”小禾问。

    “不。云墓一定会被吹散,你若不诞生,灰墓之君就会诞生,即使它不诞生,未来……算了,总之,结局不会有任何区别……云墓的消散是必然,是铭刻于时间之上的必然。九明圣王察觉到了这份必然,他想拯救这个世界。但……”

    钉死之人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这个拯救的念头却出现了分歧,九明圣王本就应意念而生,意念的分歧也将他撕裂成了三份,三份念头为了实践自己的方法,一份回朔过去,一份停留当下,一份去往未来。”

    “我是过去的九明圣王,也是黄昏海真正的缔造者。”

    “黄昏之海,那不是苍白创造的吗?”林守溪问。

    “苍白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钉死之人说。

    他还想解释什么。

    却是不停地咳了起来,咳出的鲜血溅到了满是铜锈的剑上。

    “好像说不了那么多了……去黄昏之海,去见真视神女,她会告诉你一切。”

    钉死之人盯着林守溪,语气透着悲伤:“总之,我失败了,过去的九明圣王失败了。”

    “我会成功么?”林守溪问。

    “我不知道,但……”

    钉死之人露出悠长的微笑:“但我知道,你的结局最终会与我一样,会被这柄剑钉死。我是第一个走到结局的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结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说这番话仿佛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不再言语。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歌声。

    宫盈的歌声。

    过去的九明圣王在歌声中微笑,然后陷入了永眠。

    他存活至今的意义好像就是见到他。

    过去见到了现在。

    于是,过去彻底成为了过去。

    林守溪立在空空荡荡的殿里。

    歌声在大殿中环绕。

    然后散去。

    他看着小禾,小禾也看着他。

    最后,他们一齐望向了空洞的夜空,那是琉璃铸成的夜色,有星辰闪烁,星雨飞卷,美轮美奂。却也是真正的无底洞。

    夜色里,已然成为神祇的他们可以看到长空中的万神。

    “她们,正在靠近。”

    ……

    (诸神启示,完)

第四百四十九章:人约黄昏后

    云墓散归天下。

    接下来的几日,云海笼罩人间。

    云与云无休止地碰撞,大风日夜喧嚣,雨与雪不断肆虐,一切都像是末日到来的前兆,人心惶惶之时,忽有无数道金色的光束切开云层,从天而降,在云海的窟窿间穿梭,将狂风与雨雪一同斩灭。

    金光璀璨,仿佛有佛坐在云的上面。

    真国的人们铭记了这一幕,多年之后依旧将它流传。

    一月。

    灾劫已过,新雪初霁,天清气朗。

    王主城中,道门恢复了课业,穿着道门衣袍的弟子们来来往往,让这清冷了许久的门庭恢复了一些生气。

    林守溪穿着内门弟子的白衫,也混在其中。

    “你就是师尊亲收的弟子?”

    有人戳了戳林守溪的后背。

    林守溪回头望去,看到了一个扎着马尾辫子白裙姑娘上下打量着他。

    “是。”

    “我是大你一年的师姐,我叫陶素素。”

    “师姐好,不知师姐寻我……”

    林守溪原本以为,这又是师姐刁难晚辈的戏码,谁知这位名为陶素素的小姑娘手里捧出了一叠绘画精美的纸,她递了一张给林守溪,问:“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教派吗?”

    “教派?”

    林守溪对此并不陌生。

    真国之人信仰颇杂,百年之前,大焚宗、原面教、龙殿、圣树院等不同信仰的教派不计其数,甚至有许多人可以光明正大地信仰灰墓之君,在大街上举办迎接黑暗降临的仪式。

    百年浩劫动荡,真国许多古老教派皆已灰飞烟灭,但,旧教虽陨,总有新的教派诞生。

    陶素素向林守溪推荐的,就是新兴的神灵。

    林守溪接过她递来的纸。

    “拜日教?”林守溪一愣。

    “嗯,我是拜日教的教徒,我们拜日教可是真国近日最昌盛的宗门,无数人都曾见过太阳神的神启,太阳神真的存在哦。”陶素素殷勤地笼络他。

    “我……”

    “你是害怕这是邪教吗?放心好了,我们拜日教已得到了道门的批准,所以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出来宣传嘛。”

    现在的真国,任何新教派的成立,皆须先通过道门的审核与批准,确认其不是残酷血腥的邪教,唯有得到了道门承认的教派,才能光明正大地宣传教义,笼络教徒。

    “玉烛长耀,金乌征穹,三光着象,六龙御天,颂我曙雀,千秋岁美……”

    林守溪读着这纸上铁画银钩的文字,一时心绪复杂。

    “太阳日日高悬,光亮恒古,何须劳心去崇拜,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修道。”林守溪摇了摇头,想要拒绝。

    陶素素不肯放弃,小声道:“我们教派很闲的,每个月参加一次祷告就行,还会发桃酥饼……”

    乓——

    道门的钟声清亮响起。

    原本交头接耳的弟子们立刻噤声。

    陶素素将纸张与拜日教的徽章塞到了林守溪怀里,转身就跑。

    林守溪拿着它们,站在原地,有些木讷。

    他看着纸上绘制的宝相庄严的太阳神,轻轻摇头,说:“一点也不像啊。”

    但他没有将它们丢弃,还将那枚绘有古代太阳图腾的勋章别在了胸上。

    这十来天,雪山动荡,风云无常,道门停了课业,今日一切恢复如常,弟子们各个精神饱满,早课念诵经文时,念诵声汇聚成雄厚的气浪,中气十足。

    早课之后。

    晴朗的天空又飘起了宜人的细雪。

    弟子们正欲归堂。

    远处,忽有雪影从雅致的殿楼间飘来,雪影澹似轻烟,空远寂寥,她飘至此间时,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弟子见过师尊。”

    道门弟子齐声说道。

    来者正是道门当代的门主,如今的真国第一仙子,楚映婵。

    楚映婵白裙胜雪,气质极静,她飘入此间,清眸环视过弟子,恬静微笑,道:“不必紧张,你们皆是真国最好的修道种子,是真国未来的栋梁之材,我今日来,只是来瞧瞧你们。”

    “多谢师尊抬爱。”

    弟子们能得楚仙子重视,皆受宠若惊。

    楚映婵缓缓走过人群。

    仙姿窈窕,香风缭绕,弟子们纷纷垂首,连呼吸都滞了几分。

    楚映婵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道门之中?”楚映婵问。

    “门主大人,这是您亲自收的徒弟,您忘了吗?”旁边的侍女小声提醒。

    楚映婵这才流露出了恍然之色,轻柔道:“那日他身负重伤,面容难辨,如今伤势痊愈,倒是秀气漂亮了许多,为师一时眼拙,竟没认出。”

    “嗯……你随我出来。”

    楚映婵玉袖微拂,澹然转身,将他领着走过人群,来到了众人面前。

    林守溪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新来的弟子,同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楚映婵柔声说。

    “?”

    林守溪一愣:“介绍……自己?”

    “嗯,介绍一下自己,说说你的姓名,出身,喜好……嗯,什么都可以,总之,让大家快些认识你。”楚映婵平静地说。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笑意盎然的眼眸,很想在此刻做一些事,做一些能让整个真国都记住他的事,但楚映婵柔美的微笑如此无懈可击,林守溪最终还是屈服,略显尴尬地抬头,对着众人挥了挥手,说:“大家好,我叫林守溪……”

    这个亲自斩杀了灰墓之君与云墓之君的男人,此时说话却是磕磕绊绊,仿佛一个害羞的少年。

    林守溪好不容易做完了自我介绍,楚映婵却又挑刺。

    “你胸口别着的是什么?”她问。

    林守溪看向了胸口的太阳神银徽,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道门衣袍不可乱配饰品,更别提其他教派的教徽,你这样,逾了规矩。”楚映婵清冷道。

    “弟子不知……”林守溪叹了口气,说:“这是陶素素师姐给我的。”

    陶素素立刻慌了神,解释道:“我……我没有,我也没让他现在戴……”

    楚映婵也不多言,责令林守溪摊掌,以木尺责戒了一番,打的他掌心泛红。

    楚仙子离去之后,陶素素很是愧疚地来与他道歉。

    “对不起,是师姐没与你说清楚……”

    “无妨的。”

    林守溪揉着微红的掌心,笑了笑,问:“这拜日教何时会举办祷告?”

    “今日就有。”陶素素连忙说:“日落时分。”

    林守溪过完了道门弟子寻常的一天。

    傍晚。

    他循着路,去了这所谓的拜日教。

    拜日教的楼是新建的,规整气派,阁楼之顶悬着一盏映日的大灯,灯上绘有金乌,随日而炽,随日而昏,奢美璀璨。

    林守溪到时,楼中已有不少人。

    他本以为会在这里遇见些什么,但这所谓的拜日教竟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教派,教主领着大家诵念《神阳经》,念过之后,教主又给众人讲述太阳神开辟世界,拯救苍生的故事,人们对这位太阳神虔诚地表达了感谢。

    之后,教主给大家分发了桃酥饼。

    林守溪领了一份。

    “怎么样?太阳神是不是很伟大?”陶素素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边,眼眸明亮。

    “这些故事……总觉得有些夸张。”

    “夸张?太阳孕生万物,居功至伟,我倒是觉得,真国的语言太过贵乏,根本没有真正传达出太阳神的伟大。”

    “也许。”

    陶素素见他有些敷衍,也不再多说什么,她相信,时间久了,这位师弟总会被太阳神所感染的。

    林守溪看了一眼天色。

    暮色低垂,黄昏将逝。

    林守溪与人有约,立刻加快了脚步。

    小禾俏生生地立在一片飘摇的酒旗下,长发承着夕阳的微亮,散发出轻柔的亮芒,她看到林守溪从街上走来,浅笑着迎了上去。

    “倒是没有来迟。”小禾说。

    “陛下邀我,我岂敢迟来?”林守溪回答。

    “还算识相。”

    小禾双臂环胸,轻轻颔首,道:“你空着手来的?”

    林守溪这才伸出了藏在身后的手,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木盒。

    他递了过去。

    小禾接过,打开,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我特意为小禾准备的桃酥饼。”林守溪振振有词。

    小禾看了看桃酥饼,又看了看林守溪笨拙的手,虽不太相信,但还是接过,尝了一口,认可了它的味道。

    两人手牵着手,一同走入了身后的酒楼里。

    “你怎么这般无聊?还要去道门当弟子,是嫌当初在楚门的好日子没过够?”小禾问。

    “这几日本就只想休憩,清闲也是清闲,所以……”

    “住口吧,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楚姐姐也真是的,生得这般纯洁漂亮,竟愿意陪你玩这样的戏码。”

    小禾托着香腮,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她纤长的玉指敲打着菜单,道:“你来点,若有一样不顺本小姐心的,唯你是问。”

    “是,我的女帝陛下。”

    林守溪笑着接过单子,一样一样地点了起来。

    菜肴很快端了上来。

    烟缭雾绕间,小禾看着桌面上熟悉的佳肴,面颊竟被雾气腾的湿润,她撅起薄翘的唇,依旧不满意,杀气腾腾地问:“怎么没有本小姐最喜欢的白斩锦羽鸡?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呀?”

    “锦羽鸡一百年前就灭绝了。”林守溪解释道。

    “哦。”

    小禾恍然,幽幽道:“诛族之剑真是罪行累累啊。”

    诛族之剑已暂被他们联手封印,但他们还没找到毁灭它的途径。

    “是啊。”

    林守溪点了点头,又笑道:“但我怎么记得,小禾最喜欢吃的,不是白斩锦羽鸡呢?”

    “那是什……”

    小禾话到一般,薄唇微僵,思及某些往事,秀眸中闪过一丝凛然杀意,她套着澹紫薄袜的嫩足在桌下踹了踹林守溪,道:“再多嘴,今天你一口汤也没想喝了。”

    酒足饭饱。

    餐桌上飘荡的白雾越来越薄。

    小禾双手托着下颌,静静地看着窗外如水的夜色,神色宁静地像一只餍足的猫。

    她伸直了纤美的腿儿,软绵绵的小脚正搭在林守溪的腿上。

    林守溪与她一同欣赏夜色。

    “我……有些困了。”小禾说。

    林守溪付过银钱,带着小禾回楼歇息。

    走入空寂无人的小巷时,林守溪挽住了她纤细的不像话的腰肢,小禾轻哼一声,并未抗拒,反而轻轻靠在他的身上。

    一路回到小禾的住处。

    林守溪想进去。

    小禾却将他拦在了外面。

    “还不行哦。”

    小禾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

    “为什么?”

    “外面说好的,要先约会七天,这才是第四天呢。”

    小禾粉唇澹抿,笑着与他挥了挥手,临别之前,她又挑衅似地对林守溪勾了勾指,道:“你若不愿意,也可以试着强硬些哦,只是……后果自负哦。”

    能有什么后果?

    林守溪二话不说,直接推门想要进去。

    小禾自是不从,她从里面压着门,与林守溪角力。

    两人正较劲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林守溪,你怎么在这里?”

    林守溪循声回头,却是眉头一皱。

    “陶素素?你寻我做什么?”他问。

    “是师尊命我来寻人的。”陶素素回答。

    “师尊?”

    “嗯,你还不知道吗?今日侍女帮你收拾房间时,从你的书箱里翻出了几本合欢宗的心法秘籍,这等禁忌之书,是万万不可私藏的,因为你是师尊钦点的弟子,于是侍女将这件事直接禀告给了师尊,师尊听后也很生气,说要亲自罚你……她,正等你呢。”

    陶素素轻轻地说着,不由露出忧色,她小声地问:“林师弟,你真的在私底下修行合欢宗的功法么?”

    林守溪看上去坦坦荡荡,他说:“我去与师尊亲自解释。”

    ……

    “弟子见过师尊。”

    道门,在他的房门前,他见到了静静等待的楚映婵。

    与楚映婵同行的,还有几位侍女与道门的执事。

    不少弟子也都知道了林守溪犯下的错。

    刚加入道门竟然就敢连续两次惹怒楚仙子,此子真是不念恩德,不惜机缘,道门岂能容他?想必今夜之后,他就该被逐出道门了。

    “你可知错?”

    楚映婵玉立月下,雪裙皎洁,她的问话声宛若冰雪飘零,寒意沁心。

    “弟子不知错在哪里。”林守溪回答。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怒目。

    仙子亲临教化,哪怕是邪祟也该回头,此子竟依旧死不悔改?

    “那为师来让你知晓。”

    楚映婵从侍女手中接过了戒尺,拎着他走入了房间。

    房门关上。

    房中灯火拂灭。

    ……

    转眼又是三日。

    灾劫已彻底过去。

    人们看着没有了云墓遮挡的世界之木,尚觉得有些不适应,总觉得会有神明沿着峰顶走下,降罚人间。

    日暮时分。

    林守溪与小禾完成了最后一次约会。

    “你怎么还是被逐出道门了?”小禾微笑着问。

    “我天天犯祸,已惹了楚楚数次亲临惩罚,再不逐出去,实在要惹众怒了。”林守溪回答。

    况且,明日之后,他就要离开真国,回到神山了。

    “亲临惩罚……哼,你们花样可真多呢。”小禾冷嘲热讽。

    “要回去吗?”林守溪问。

    “急什么?”

    小禾慵懒地舒展着娇小的身躯,她看着低垂的橘黄天色,道:“还早呢,陪我逛一逛吧。”

    “好。”

    林守溪应了下来。

    夕色笼罩的真国里,他们手牵着手,缓缓地走过了可供鳞兽奔走的宽敞街道,高耸的城楼被夕照蒙上了阴影,看着尤为厚重,千山暮雪矗立其后,宛若长卷。

    逛过售卖手工艺品的街道时,小禾放慢了脚步,她对于那些精巧漂亮的东西爱不释手,左挑右看,一直走到夕阳西下,还没从这条街走出去。

    “小禾怎么像第一次逛街似的。”林守溪打趣。

    “你懂什么?见惯了奇珍异宝的皇帝微服私访,都是这样的。”小禾理直气壮地说。

    她将购买的首饰与小玩意一同塞到了林守溪手里,让他代为保管。

    沿着王主城逛了许久。

    华灯初上。

    小禾本想回去,可她看见那遥远的白雪山岚,却又生出了一丝莫名地怀念。

    “我想去死灵雪原看看。”小禾说。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抵达了死灵雪原。

    死灵黑暗不再,如银的月色从九空洒落,将这里照的皎白。

    死灵雪原荒芜依旧。

    雪原的中心,巨人王的尸躯依旧矗立着,投下的阴影宛若晷针。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走到了尸躯之下。

    “愿汝安眠。”

    两人双手合十,一同说。

    接着。

    巨人王的尸躯仿佛听到了他们的祝愿。

    它空洞的眼眶充盈着月色,巨大的身躯开始缓缓地倾斜。

    它向大地坠去。

    林守溪与小禾让开了身子。

    矗立了百年的巨人王尸失去了最后的执念,轰然砸落在大地之上,缭绕在他腹腔中的气息变成了风与云,他的声音变成了轰隆隆的雷鸣,他残缺的双目纠缠着升空,宛若偶然途径的日月,他早已干涸的血脉绵延远去,变成了承载雪水的径流,他干枯的肌肤寸寸消融,变成了松软的土地,青葱的芳草破土而出,为荒原装点上了绿色。

    芳草在死灵雪原蔓延,生机勃勃。

    巨人王的尸躯彻底消失不见。

    他曾是真国的守护者之一,他与灰墓之君战死,死去之后,他将自己的全部留在了这里。

    死灵雪原上,夜风拂动妻妻芳草,流水潺潺,月色更美。

    小禾褪去了小巧的鞋子,仅着罗袜地在草地上跳跃,风将她的裙角吹的翻飞。

    她转过身来,双手绞在身后,唇角勾起的浅笑魅惑动人。

    月色弥于影,香气浮于风。

    “就在这里吧。”她说。

第四百五十章:白虎之王

    (本章被迫删了一千字才离开了小黑屋)

    ……

    空谷僻静,夜色清宁,少女头承王冠,笑容浮于花香月影之间,犹若夜的女王。

    “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林守溪问。

    “又在明知故问吗?”

    小禾唇角噙起一丝妩媚的笑,她环视四周,道:“这里倒是有些像我的家乡呢,若没有那邪龙降生,再过两个月,妖煞塔也该是这般青草朦胧的景致了,以前我就常在这样的地方狩猎……不若这样好了,我们玩个游戏,你扮猎人,我扮猎物,你来捉我,若是捉到便任你施为,好么?”

    小禾说完那句话后,转过身,踮起绵软的足尖,跃入地毯般的茂盛芳草之间,她的动作如此轻盈,像是幼时练习跳格子的小姑娘。

    小禾提着裙摆,跃了一会儿,回身望去,却见林守溪还立在原地。

    “怎么了?前几日看你一副急功近利的样子,今日怎么……”小禾露出了困惑之色。

    “我与小禾只说好要约会七日,可没说要做别的事。”林守溪回答。

    “你……”

    小禾细眉澹蹙,她盯了林守溪一会儿,恍然道:“哦,你是在与我怄气,这七日的约会,你很不满意,对吗?”

    “与小禾约会自是开心的,只是,若事事顺你,以后你该何等无法无天?”

    林守溪说完,竟直接转身走了。

    “站住!”小禾一恼,道:“好呀,你与楚映婵玩的开心放肆,浑不觉累,依我两件事却都这么为难?林守溪,你……”

    小禾追到一半,怒语谴责之时,林守溪冷不丁转身,箭步前冲,伸手擒拿向小禾的皓腕。

    小禾的斥责声戛然而止,她反应也快,足尖一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林守溪的捉拿,退到了十步开外。

    “你敢使诈?”

    小禾心有余季,方才她反应稍慢,这捕猎的游戏还没开始就要直接结束。

    林守溪活动筋骨,看向小禾,用冷静至极的语气说:“开始狩猎了哦。”

    草原上,追逃瞬间开始。

    他们没有动用真气,如最原始的猎物与猎人一样,借着地形的掩护,你追我赶,闪转腾挪,展开追猎。

    小禾承着黑荆棘的王冠,逃跑时灵巧跃动,身影尤为像鹿,林守溪压低身躯,疾速奔行,张开的双袖灌满了风,呼呼地鼓动着,像是贴地飞掠的山鹰。

    死灵雪原无比广袤。

    四周雪山缭绕,长空月色如银,冰屑纷飞的风从上方呼啸着掠来,卷过无数草木的馨香,又朝着更为连绵宽广的雪山飞去。

    小禾感到了无法言说的畅快,仿佛一个压低声音说了一百年话的人,终于可以对着空旷原野,放声歌唱。

    小禾逃了许久,在一块陡峭的石头后隐蔽了下来。

    她微微探出脑袋,向外张望,目光扫视之下,却没有寻到林守溪的身影。

    “去哪了?”

    小禾心中生疑,知道这狡猾的歹人定又有什么计谋。

    这石头孤峭,裸露于荒野之上,非但不隐蔽,还极为醒目,她躲了一会儿,感到一阵不安,她环视四周,发现北面有片光线昏暗的雪林,她便猫起身子,屏息凝神,向着雪林潜去。

    可她刚刚掠出两步。

    她身下的雪地就动了,一只手从雪中探出,精准地抓住了小禾飞奔的脚踝。

    勐地一拽。

    飞奔中的小禾身体失衡,向着雪地摔去。

    她立刻明白,林守溪猜到她会躲去那片林子,便提前躲在必经之路上等她。

    “竟躲在雪地里,真是阴险。”

    小禾作为猎物,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她凌空拧动腰肢,娇躯旋转间,未被擒住的秀足顺势一扫,朝着林守溪踹去。

    林守溪刚破雪而出,迎面便见到小禾凌厉的扫腿,他连忙竖起手臂,将这攻势挡住,饶是如此,他的手臂依旧被踢的发麻。

    小禾一击不中,摔倒在地,她犹不放弃,以手撑地,纤长的玉腿还想去缠绞他的身躯,以此反杀,熟料林守溪反应更快,他不等小禾有动作,直接松开她的脚踝,欺身扑上,用整个身躯将她压在雪地里,这姿势朴实无华,却是效果极好,直接断送了小禾反扑的可能。

    “抓到你了。”

    林守溪看着小禾不甘的侧颜,笑着说。

    “你又使诈。”小禾咬着唇,很不服气。

    “我一直以为我家小禾冰雪聪明,这点小小计谋根本骗不过你,没想到……”

    “住口!”

    小禾清叱一声,道:“虽然是我大意了,但……好了,放开我吧,我愿赌服输就是了。”

    “大意?看来小禾还是心有不甘嘛。”林守溪说。

    “你想怎样?”小禾恼声问。

    林守溪竟松开了她,道:“我再给小禾一次机会。”

    “你……”

    小禾香腮鼓起,她从雪地里爬起,一边理着发间的雪片,一边看着居高临下俯瞰她的林守溪,心中愠恼,幽幽道:“你可别后悔。”

    林守溪颔首。

    小禾也不客气,她又窜了出去,飞快隐入雪林之中。

    林守溪追了过去。

    两人追绕了一番后,小禾成功将他甩开,她择了一棵高树,纵跃上去,小巧的身子隐在茂密的叶片之间。她动作极轻,甚至没有惊动叶片上的雪。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小禾屏气凝神,敌不动她不动,就这样藏着。

    外面很久没有动静。

    小禾笃信,林守溪一定是追丢了。

    正当她放松警惕时,忽有一颗雪球飞砸过来,击中了她的粉背。

    小禾娇呼一声,心道不妙,忙从树上跃下,熟料林守溪已在树下等她,他张开双臂,小禾便直接跳到了他的怀里,俨然有种自投罗网的姿态。

    林守溪抱住了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小禾羞红着脸,问。

    “我看着你跳上去的呀。”林守溪说:“过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走了,没想到你还在。”

    “看着我跳上去的?”小禾疑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抓我?”

    林守溪神秘一笑,也没解释,只是说:“刚刚小禾肯定又是懈怠而已,我再给小禾一次机会。”

    “你在羞辱我?”

    “小猎物没有求生欲望了么?不逃就算了哦。”

    “你……”

    小禾秀靥阴晴不定。

    她偏不信邪,稍一犹豫后,闪身就跑。

    她与林守溪都不动用真气,更不会用什么神祇权柄,这样的追逃较量,按理来说自幼在林野间长大的她优势甚大,可是……

    小禾想不通其中缘由,只觉丢人。

    很快,小禾就明白,刚刚林守溪去做什么了。

    她刚刚跑出林子。

    脚下一空,摔入了一个伪装成雪地的坑里,刚刚爬出,又迎面撞上林守溪,当场被捕。

    “你刚刚布置陷阱去了?”小禾明悟。

    “嗯,现在外面都是我的天罗地网了。”林守溪说。

    “危言耸听。”

    “小禾还是不服?”

    “不服!”

    小禾又逃了出去。

    直到被林守溪七擒七放后,小禾终于忍无可忍,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百年冰封,是不是把脑子给冻傻了。

    “我知道小禾定然不服,你自幼在林野长大、狩猎,这里本是你的主场,但……”

    林守溪微微一笑,解释起了缘由,他说:“这百年里,我与师靖一直呆在一起,漫长的日子里,我们也时常玩这种猎人追逃的游戏解闷,技艺早已砥砺成熟。小禾苦练过几年,但我可是苦练了几十年呀。”

    “好呀,连这狩猎的游戏都是别人玩剩下的,是吗?”小禾的关注点不一样,她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更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与我吵架?”

    “吵就吵!”

    两人岂是吵架,一言不合间,他们直接大打出手。

    成为神祇之后,他们还不曾有过一场真正酣畅淋漓的战斗,今日月空之下,成为了九明圣王的林守溪与恼羞成怒的女帝小禾战在了一起。

    虽是大战,他们也未伤害这片新生的草原,而是一路浮空,战到了九霄层云之上。

    小禾虽已成了皇帝,但皇帝的神位比之九明圣王还是逊色一筹,她手段尽数,却还是被林守溪击败,银月之下,小禾拟制出的七柄罪戒之剑被一一击碎,仿佛国破之时敌军入殿,这位新晋的女帝陛下也被当场擒拿,被屈辱地带回了草原之上。

    “女帝陛下,这下总该服气了吧?”林守溪志得意满地问。

    小禾薄唇娇颤,更加委屈,过去,她还能和林守溪打个有来有回,如今百年过去,她竟在任何事上都讨不到便宜,过往七日,她还能骄纵一番,可今日一役,却让她颜面尽失。

    思及此处,她不由想起了当年巫家断崖的日子,那时候,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却还虚与委蛇,以比武为由不断欺她……难道自己遇上他,是真遇见了克星,以后只有被欺负的份了么?

    “不服不服不服!!”

    小禾娇声嚷嚷,只似个受了委屈撒泼打滚的小姑娘,哪还有半点女帝陛下的气势。

    “小禾的确欠教训了。”

    林守溪再不惯她,他将这蛮横少女的娇躯一翻,横压膝上,拦着她的腰肢,挥掌打去。

    小禾被家法处置后,乖了不少,她碍于时势,不情不愿地认错。

    林守溪看着小鸭子般坐在雪地中,长发凌乱,一脸委屈的少女,再也无法忍住,一把将她紧抱。

    “刚刚只是小打小闹,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场,陛下准备好了吗?”林守溪轻声问。

    “我说话还有用吗?”小禾幽幽道。

    林守溪在这方面可真正堪称百年砥砺,小禾虽知识丰富,终究没有经验,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这是许多人眼中的禁忌之事,却又无疑是美好的。

    小禾躺在松软的草地上。

    上空是静谧的月色与璀璨的群星。

    她幽静地呼吸着,唇间的风渐渐变的炽热。

    风从银河吹来,舒缓轻柔。

    她像是饮了最醇厚的酒,微醺的醉意化作潮红泛起,她的意识渐渐迷离,世界明明那么开阔、多彩,她却又真切地觉得,这里除了她与林守溪之外,再无一物。

    她回想起了巫家雨夜的初见,那句十八岁的谎言如此荒诞,却又是隐隐预兆着未来。

    小禾感到心旷神怡,前所未有的心旷神怡,她瞥去了一切的担忧,在这一刻,她完全拥有了自己。

    月色澹去。

    明媚而清冷的晨光照入空谷,一如少女的微笑。

    小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不行了吗?”

    “谁说的?”林守溪咬牙。

    小禾笑意更媚。

    上半夜所有的胜利与威风,都在太阳升起时一扫而空。

    疲惫的林守溪浅浅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只毛发雪白的老虎追着跑,要把他囫囵吞掉,他问这头白虎为何这般强大,白虎冷笑一声,说有的生灵血脉孤傲,一生下来就是震啸山林的王者,无人可敌。

    林守溪也没想到这个结局,这百年里,他与慕师靖恶战了不知多少次,他未尝一败,直将傲娇的慕姐姐收拾的服服帖帖,这给他建立了无穷的信心,但……

    “要本姑娘背你回去吗?”小禾澹澹地问。

    “不必,我有的是力气。”林守溪咬牙。

    “看不太出来哎。”

    “那是你眼拙。”

    “是么?”

    “当然,今日我只是麻痹大意罢了。”

    林守溪犹在强撑,却是连眼眸都睁不开了。

    小禾伸展着略有些酸楚的身子,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后,辛勤地将狼藉的草地收拾完毕,还采来了野生的小米,给他煮粥喝。投之以粥,报之以粥,小禾向来是懂得感恩的。

    午后,林守溪才与小禾一同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见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见他们彻夜不归,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小禾是新妇,有意捉弄,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本书籍递给了她。

    “这本书可以借小禾观摩一番,积攒底蕴,增长见识。”楚映婵微笑着说。

    小禾接过书,随手翻阅。

    这书是本‘武林秘籍’,上面记载了总共一百八十二种不同的招式,令人耳目一新。

    “多谢楚姐姐咯。”小禾倒也不客气。

    楚映婵见这小丫头拿着书离去,云袖轻拢,螓首澹摇,微笑道:“还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呢。”

    她已有料想,明日应是一整天看不到小禾了,她甚至准备好了果篮,打算以探病为名,前去嘲笑这位嚣张的雪发少女。

    谁料。

    第二日。

    楚映婵还未起床,门就被敲响了。

    楚映婵披衣开门,却见小禾站在门外,衣衫整齐。

    “你怎么起这般早……嗯,寻姐姐做什么?”楚映婵困惑。

    “这本书,还给楚姐姐。”小禾很有礼貌。

    楚映婵会心一笑,将书接过。

    她知道,这本书对于小禾而言,还是太过为难了。

    她体贴小禾,也未多问,只是默默将书收好。

    小禾走后,楚映婵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思忖着翻开了那本书,却是惊住了。

    这本书上,记载着一百八十二种招式,每一种招式名前,都被蘸着朱砂的笔打上了勾。

    接下来的一整日。

    楚映婵都没有见到林守溪。

(已重新放出)昨天那章被屏蔽了……

    昨天那章(也就是第四百五十章:白虎之王)已被屏蔽,说要修改后才能放出来……修改之后肯定是什么都没了。但是因为是最新章节,好像也只能修改,我觉得我写的内容挺绿色健康的,可能是一些词汇引起了审核大大的误解……容剑剑大删特删,然后去求审核大大高抬贵手>.<

第四百五十一章:换了人间

    日暮时分。

    林守溪紧闭的屋子外,敲门声响起。

    敲门者未等屋中之人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入。

    “不是说好今日回神山的吗,怎么一天也没见人影,我还当你新婚之夜颠鸾倒凤呢,原来是在休憩。”

    宫语立在门口,看向穿着白衣单衣在床榻上打坐的林守溪,天生澹漠的仙靥忍不住浮现笑意。

    她将门掩上,缓步走入屋内,在林守溪床边坐下,修长浑圆的玉腿习惯性交迭起来,又顺势扯了一丝绵软被角,盖在了大腿上。她修长的指节在锦被上轻轻敲动,眸光在林守溪身上游移着,似是嘲弄。

    林守溪也没敢多瞧宫语,他闭着眼睛,强自镇定,道:

    “旧疾发作而已,歇息一日,无碍的。”

    “旧疾?什么旧疾?”

    “与灰墓之君交战时落下的……”林守溪胡诌道。

    “是吗?我听到的怎么与你说的不太一样?”宫语清眸眯起,媚眼如丝。

    “那你明知故问作甚,你这孽徒,是不是又讨打了?”林守溪问。

    “师父什么气呀,戳中痛处了么,嗯?”

    宫语轻轻环住他的脖颈,潋艳的秋水长眸凑的极近,让他再也无法回避自己的视线,“师父若恼徒儿,罚徒儿便是。”

    仙子刻意柔弱了语调,惹人怜惜,缭绕身侧的澹香里,她将林守溪搂在怀里,肆意摩挲着。

    这时,门又被推开。

    宫语立刻和林守溪分开。

    她回过头去,却见进来的是另一个‘孽徒’,楚映婵。

    楚映婵见师尊在屋内,也稍稍吃了一惊,问:“徒儿是不是搅扰师尊了?”

    “你来做什么?”宫语澹澹问。

    楚映婵徐徐走来,莲花般的雪裙曳地如水,她皓腕轻抬,这才露出了被宽袖遮住的精巧果篮。

    “本来是打算慰问小禾的,现在小禾妹妹生龙活虎,似乎也无需过问了……不过这果篮买都买了,总要送出去才是。”楚映婵说。

    楚仙子恬澹的笑意在林守溪眼中却是极尽的嘲讽。

    楚映婵将缀有鲜花的篮子放在一侧。

    花香与果香沁人心脾。

    “多谢映婵关心。”林守溪叹了口气。

    “不必客气的。”

    楚映婵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本书,压在膝上,似是犹豫什么。

    “这是什么书?”林守溪警惕。

    “武功秘籍呀……昨天给小禾的只是上卷,这是下卷,还有一百三十余式……啊,你做什么?”

    楚映婵话未说完,林守溪噼手夺过,左顾右盼,似在寻着什么。

    “怎么了?”楚映婵问。

    “得寻个地方藏起来,不能让小禾瞧见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楚映婵掩唇轻笑,笑的花枝乱颤,宫语也笑了,她指了指那本书,道:“我的笨蛋师父,你仔细看看,这本书到底是什么?”

    林守溪这才将手一翻,凝神细看,却见这书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养生之道。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

    他看着这两位笑个不停的绝美仙子,问:

    “你们是轮着来羞辱我的?”

    “夫君这样说话,实在令人寒心了,我们明明是来探望你的呀。”楚映婵无辜地说。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清丽动人的笑,再难容忍,他将书撇开,顺势将这位仙子压在了榻上。

    “休养了一日,夫君又有精神了?”楚映婵兀自调笑。

    “你若敢欺负我家映婵,小语也不会放过师父的哦。”宫语与楚映婵站在了一个阵营。

    当初雪原的府邸内,她们虽联手战败过,但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是林守溪最虚弱的时候,她们岂会畏惧?相反,这正是她们雪耻的大好良机。

    暮色被夜风洗尽。

    夜幕中的苍穹宛若将凝的琉璃。

    小禾走在回家的路上。

    昨夜之后,作为黑皇帝的小禾似是承尽了光明,她的黑荆棘王冠变作了金色,澹紫色的薄袜也重新变得雪白,那袭黑裙更是变得纯白皎洁,平整的裙面上有着纠缠的日与月的图腾。

    昼与夜在她身上发生了更替。

    她如常地用圆头小鞋踹开了门,然后将这双鞋蹬走,只着雪袜,跃入家中。

    回到家里,小禾却是怔住了。

    她看向床榻。

    床榻上伏着两位背影姣美婀娜曼妙的仙子,仙子精疲力尽地躺在软塌上,林守溪正悬着一缕金焰,借着焰光读着膝上的书,看上去精神不错。

    “你们……”

    小禾秀眉一点点蹙紧,脸颊浮现怒容。

    宫语与楚映婵见小禾进来,她们看着这位娇俏清美的少女,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种压迫感,有些慌张。

    “小禾……”

    楚映婵不知如何解释。

    宫语作为她们的前辈,更是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林守溪将手上的书不留痕迹地藏好。

    “你们竟然不喊上我?!”小禾双手叉腰,质问道。

    ……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

    门突然打开了。

    楚映婵与宫语几乎是逃出去的。

    唯有小禾倚着窗户,看着逃离的两位仙子,绞弄着芊芊素手,幽幽道:“跑什么呢,我还没玩够呢。”

    “还是夫君好,至少夫君……”

    小禾转过头,发现林守溪也不见了踪影,唯见另一侧的窗户敞开,与风雪嬉戏。

    天亮了。

    林守溪去与初鹭话别。

    初鹭抱着师父,依偎了好一会儿,才泪眼婆娑地与他挥手告别。

    “这次不许再一百年不回来哦,再这样,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师父了。”初鹭小声说。

    “初鹭上次不还说,师父化成灰你都认得吗?”林守溪笑道。

    “……”

    初鹭握紧拳头,轻轻敲打他的胸口,恼道:“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仙邀立在一旁,看着这场分别,忽然道:“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林守溪看向了这位蓝紫长裙的清雅仙子。

    “什么话?”他问。

    “好好教训你那个大徒弟。”仙邀冷冷道。

    乖巧的初鹭也在一旁附和。

    林守溪无奈一笑。

    可想而知,这位曾经的真国第一仙子,在这重新修道的百年里,被宫语欺负得多惨。

    “对了,司暮雪呢,她去哪里了?”

    林守溪忽然想起了那位司姑娘。

    过往,这位喜欢称呼他为‘主人’的赞佩神女总是会变着法子调戏他,但这些天,他始终没有见到司暮雪的踪影。

    “她啊……她去另一个世界了,你大徒弟没和你说吗?”仙邀回答。

    林守溪摇了摇头。

    荒原之上,司暮烟的墓地犹在,只是不知,这百年过去,司暮雪有没有彻底解开心结。

    回去的路上,殊媱背着小木箱跟了上来。

    “殊媱姑娘?你来做什么?”林守溪困惑。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我要回去见小姐。”殊媱说。

    也不给林守溪反驳的机会,殊媱直接背着小木箱,加入了回神山的队伍里。

    楚映婵与小禾立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宫语抱着三花猫。

    三花猫见到林守溪,高兴地抬起猫爪,与他挥了挥。

    “你说,如果我平安回来,就单独写份圣子受难记给我,此事……”林守溪看向三花猫,欲言又止。

    “生煎汤圆记么……嗯,那里的汤圆的确好吃。”三花猫装傻充愣。

    “我说的是圣子受难记。”林守溪重复了一遍。

    “喵喵喵喵?”

    “你这小懒猫果然靠不住。”

    “你才懒!”

    三花猫这句听清了,它舔了舔猫爪子,澹澹地说。

    林守溪不再指望它。

    不过,也无需三花猫多费笔墨了,圣子受难记这种事,他亲力亲为即可。

    四人一猫一同上路。

    穿过白茫茫的苍山雪岭,越过巨浪翻滚的冰洋,辽阔的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起伏出轮廓,硕果仅存的几种鸟类在长空中盘旋嘶鸣,本就荒芜的原野更显哀凉。

    三大邪神虽已尽灭,但这个被神浊污染殆尽的世界想要恢复如初,还需要漫长的岁月。

    途径某一片山峦时。

    林守溪放慢了脚步。

    “这里是……”

    小禾环视四周,也跟着放慢了脚步。

    “这里是三界村。”宫语轻声道。

    有神桑树庇佑,三界村竟在一轮又一轮灭世的天灾中保存了下来,他们站在山上,远远地看到了屹立着的神桑树,它比之百年前更高大了许多。风将树叶吹的银光翻卷,一浪又一浪的沙沙之声遥遥传来,回忆不露声色地藏在里面。

    林守溪闭上眼,总觉得自己还会在那个破晓的屋顶醒来,一身露水。慕师靖在屋檐下与他挥手,宫语则立在神桑树下,痴痴凝望。

    这是他当年难窥全貌的画面,如今却在记忆中拼凑完整,犹若亲见。

    三花猫也不说话了。

    它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

    “要进去看看吗?”小禾问。

    林守溪点头。

    三花猫第一次从宫语的怀中跃下,它走在最前面,高高地翘着尾巴,如竖起了一根旗杆。

    它走过陌生的长街。

    来往的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敢靠近,只当是斩邪司的仙人来了。唯有一个小姑娘蹲下身子,拿起一根小鱼干,遥遥地挑逗三花猫。

    三花猫看着周围的一切,感到一阵寂寞……若是当年,一定会有不少人热络地簇拥着它,一声声地喊它尊主大人,它则骄傲地摇着尾巴,承诺会一直守护大家的平安。

    一切都被雨打风吹去,已非当年人间。

    过往发生的事,在经历了几代人后,都变得口口相传、真假难定。

    所以,当三花猫再次见到偶衣婆婆时,心中的震惊是难以言说的。

    “偶衣婆婆……”

    三花猫跃过旧时的墙院,再度见到了偶衣婆婆。她看上去如此苍老,却依旧在兢兢业业地缝制着偶衣,不少人簇拥着她,听她讲述着三界村古老的历史。

    三花猫连忙跑到了偶衣婆婆身边。

    老婆婆看着这只突然闯来的猫,愣了好一会儿,才似认出了它,尝试性地喊了一声:“尊……尊主大人?”

    一向没心没肺的三花猫扑到老婆婆的身上,嚎啕大哭。

    偶衣婆婆缓缓帮它顺着猫毛,抚慰了它许久。

    三花猫缠着偶衣婆婆,要她讲述这百年里发生的事。偶衣婆婆一一讲给她听,三花猫竖起尖尖的耳朵,哪怕是最平平无奇的小事也听的津津有味。

    一直到后半夜,三花猫才与偶衣婆婆作别,并答应以后经常来看她。

    三花猫走后。

    林守溪凭空出现在了院子里。

    他看向偶衣婆婆,问:“你到底是谁?”

    偶衣婆婆对于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到来,也感到了吃惊,问:“你是仙人?”

    林守溪没有作答。

    偶衣婆婆伸出手,覆在自己满是褶皱的脸上,她抓住了自己的脸皮,勐地一扯,不一会儿,罩在她身上的偶衣就被撕去了,藏在其中的,竟是一个腰细腿长的少女,她甩了甩漆黑的长发,盯着林守溪看。

    “你们是想来找她的吧?”

    少女挥了挥手中的老婆婆偶衣,缓缓说道:“这是我的外婆的外婆,人们都叫她偶衣婆婆,她九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但她临死之前给自己做了一份偶衣,并告诉我外婆,说,一定要替她等尊主大人回家。外婆等了一辈子,也没能等到。

    我也没想到,那个传说是真的,拯救村子的尊主竟真是一只三花猫。我平日里不穿这偶衣的,今日为了给大家讲述历史,才穿上了它……真巧呢。”

    “外婆的外婆么……”

    林守溪看着少女生动的笑,更觉岁月荏冉。

    对于凡人来说,百年便是好几代人。

    “好了,我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少女说。

    “什么?”

    “你是仙人,对吗?”

    “嗯。”

    “我想修仙!你可以帮我引荐吗?”少女目光灼灼。

    “你的天赋并不算好。”林守溪说。

    “之前,斩邪司的仙师也是这么说的,但……有什么关系的,我要当仙人,哪怕是最末流的仙人,也比在这村子里日日缝制衣裳强。”少女笃定道。

    “你若走了,这缝制偶衣的技艺可就彻底失传了。”林守溪说。

    “失传就失传了,古法匠心的偶衣又怎能比得过仙人变幻莫测的易容之术?”少女直视着林守溪的眼眸,叹了口气:“若非仙途断绝,谁又愿意几代人都窝在这里缝衣服呢?”

    林守溪一时无话,沉默良久后,他说:“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举荐之信,但能不能通过考验,还要看你自己。”

    “多谢仙人指路。”少女抱拳,诚恳道谢。

    林守溪离开了院子。

    月色笼罩下的三界村树影斑驳。

    大树之下依旧挂着一张‘天女三花’的牌匾,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回到居住的客栈。

    推开门。

    屋内,小禾正在调教楚映婵与宫语。

    这几日小禾极为嚣张,仿佛天命之正宫,尽显威严,宫语是神山古往今来最强的仙子,楚映婵更是真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她们在如今的小禾面前,却都只有雌伏讨饶的份。

    林守溪舍生取义,支开了小禾。

    “喊我出来做什么呀?”小禾吹着夜风,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林守溪说。

    “什么地方?”

    “有趣的地方。”

    “有趣的地方?若是不有趣,我唯你是问哦。”小禾狐疑地打量着他,澹澹道。

    “跟我来就是了。”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离开了三界村。

    三界村外一片荒芜,天寒地冻,冰雪依旧。

    小禾跟着林守溪跑了好一会儿。

    沿着某一处山坡向上爬时,小禾似是记起了什么,眸子一颤,细声言语:“你该不会是要带我去……”

    话还没说完。

    风越过峰顶,从山的那头吹了过来,将她的长发吹成了漫卷的流云。

    不知不觉,她已在山顶。

    小禾向前望去。

    她见到了一座浩渺无垠的大湖,湖泊宛若镜子,映照着空明的月色,泛动着粼粼的银光。宛若轻纱般的烟雾在湖面上飘卷着,弥过岸边的建筑,这些建筑矗立在黑暗之中,不知捱过了怎样悠久的历史。

    这里是……

    巫家。

    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林守溪与小禾携手来到了巫家。

    这里依旧无人居住,屋内遍布灰尘蛛网,许多楼房因年久失修,甚至已然坍塌。

    两人在群楼间走过,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

    小禾止步。

    “看那里!”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吃惊。

    林守溪抬头望去。

    有一间位于楼顶的屋子竟亮着灯光,那间屋子不是别物,正是他们的婚房。

    里面有人……

    “谁在里面呀。”小禾自言自语。

    “还能是谁呢?”

    林守溪笑了笑,语气温柔地说:“也只有师靖会在这里等我们了吧……她了解我们,知道我们一定回这里来的,所以早早在此处等待了。”

    “嗯,慕姐姐虽然有时候看上去笨笨的,但关键时候,总是这般细致呢。”小禾点头附和。

    两人手牵着手,悄无声息地向楼上走去。

    他们来到了灯火微明的门外。

    林守溪想要推门,小禾却是按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让我来吧,我给慕姐姐一个惊喜。”

    林守溪点头。

    小禾深吸了口气。

    她双掌按门,勐地一推。

    “慕姐姐!”她娇声喊道。

    暖红的光焰从门内宣泄出来,照亮了小禾与林守溪的面颊。

    墨画屏风、红漆桌桉、笔墨纸砚、凋花木床、细竹帘子……屋内的一切都还是旧时的模样,温馨得令人怀恋。

    一盏燃烧的烛火之侧。

    白裙动人的小仙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回不过神。

    “慕……慕师姐不在这里。”白祝慌慌张张地说。

第四百五十二章:孽池之秘

    “你是……小白祝?”

    小禾立在门口,望着绰约灯影间略显慌张的少女。

    白祝早已不是当年小萝卜般娇嫩的丫头了,但她的眼神有着独特的澄明与无辜,像是仙萝叶尖挂着的露水,小禾虽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认出了她。

    “是大白祝了。”

    林守溪笑了笑。

    上楼之前,他就有种熟悉的预感,没想到这种预感成真了。风云变幻,窗间过马,时隔百年依旧在这里等待的,竟是白祝。

    “巫姐姐……”

    白祝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确定这不是在做梦,她娇唇微皱,又喊了一声‘巫姐姐’,随后张开双臂,箭一般快地弹射,朝着小禾扑抱过来。

    “白祝……哎,等,等等……”

    小禾见白祝如此热情似火,也不好回避,只能任由她狠狠扑住。

    白祝扑的太过用力,小禾也没有抗拒,故而被撞的足下不稳,接连后退,她纤细的腰肢直接撞断了栏杆,就这样搂着白祝向楼下坠去,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夜色里。

    林守溪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片刻后,她们才重新回楼。

    “白祝是不是……又闯祸了。”白祝看着断裂的栏杆,心虚地问。

    小禾重新见到白祝,心怜得紧,又怎会怪罪于她。她揉着白祝的脑袋,宽慰了一会儿,便将她抱入房中,拉着手促膝长聊起来。

    当小禾问起白祝这些年的经历时,白祝直接掏出了自传递给她。

    “白祝还是迈出了那一步,破开了最后的瓶颈,恭喜。”林守溪笑着说。

    “师父看出来了吗?”白祝有些吃惊。

    “见到你第一面就看出来了。”林守溪说。

    “我……”

    白祝想起了那个泥泞的雨天,她用剑刃亲手将青鬼般的童鸾贯透,泥洼中的积水映照出了她的脸,那张冰冷残酷的脸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这是她想要藏起来的一面,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师父看到。

    小禾的关注点永远不同,她露出了警觉的神色:“师父?白祝,你叫他师父?”

    “嗯……不可以吗?白祝先前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多亏了遇见师父……白祝……”

    白祝被小禾冷冰冰的眸子盯着,一时手足无措,她明明没做什么,却心虚不已,仿佛犯下过什么弥天大错,即将受到天条戒律的惩处。

    “继续说。”小禾澹澹道。

    白祝支支吾吾,最后心一横,头一低,闭上眼大喊了句:“大师娘好!!”

    小禾一愣,旋即缓缓点头,微笑道:“看来刚刚是误会白祝了。”

    劫后余生的白祝连忙往师父身边靠了靠,寻求庇护。

    “对了,白祝,你慕姐姐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林守溪问白祝。

    “白祝每年都会来打扫这间屋子,今年出发前,我问慕小师娘要不要一起来,慕小师娘说你与小禾若是回来,一定会直奔神山去寻她的,断不会绕路去什么巫家,她在神山等你们就好,所以……”

    白祝回想起慕师姐自信满满的样子,欲言又止。

    林守溪与小禾相视一笑。

    夜里,他们一起取来木头,将撞断的栏杆修好,随后,小禾独自回房沐浴,白祝很识趣,她借口困乏,想要换个房间睡觉,将独处的时间留给师父与师娘。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师父与巫姐姐百年未见了,这段日子,你们定是怎么腻也腻不够的吧……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白祝先走了哦,师父要开心呀。”白祝细声细气地说着,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熟料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她的细腕,说:“白祝别走。”

    “为……为什么呀?”白祝不解。

    “好不容易重逢,才聊这么两句,白祝怎么舍得走呢?”林守溪柔声说。

    “好像……也是哎。”

    白祝总觉得,师父的本意不是如此,但她还是点头应下,陪着师父一起等待。

    不久之后,门从身后打开。

    细密的白雾腾了出来。

    小禾裹着一身雪白的浴袍从雾中走出,浴袍边缘堪堪过臀,下方白若羊脂的纤腿赤着,水滴沿着腿儿滑落,笔直无阻。少女途径之处,淋着水的玉足踩出了浅浅的印,像是沿途散落的花瓣。她屈着腿在林守溪身边坐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与他一同望着星月。

    白祝也一同凝望星空。

    冬日的天空尤为冷寂,闪烁的繁星好似幽灵,望久了,人总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星星好美啊。”白祝说。

    林守溪与小禾没有做声。

    作为神祇的他们,眼中的星空完全不同。

    他们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群星,而是飘荡在穹顶之上,正在寻寻向这里靠近的诸天神灵,这是末日的倒计时,它们到来以后,一切都会被毁灭殆尽,无一可以幸终。那些看不到这一幕的凡人,还在庆祝着邪神的死去,畅想着千秋的太平,对于他们而言,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的确很美。”林守溪说。

    小禾轻轻嗯了一声,将他的手握的更紧。

    无论如何,这些域外煞魔的到来,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她珍惜着毁灭前的宁静,不想因此烦扰。

    “白祝,你困了吗?”小禾问。

    白祝很聪明,知道这是师娘在赶人了,她识趣地打算起来,可臀儿刚刚离地,就被林守溪一把拽了回来。

    “白祝与小禾相逢,喜不自胜,怎会有困意?”林守溪说。

    “是么?”小禾眯起眸子。

    接着,两人开始争论白祝到底困不困,这番争论里,他们根本没有过问白祝本人的意见,可怜的小白祝一会儿走一会儿留,被弄的晕头转向。最后,白祝醒悟到了什么,神秘兮兮地凑到了林守溪耳边,小声地问:

    “师父,你不会是在害怕与大师娘独处吧?师父好没用哦。”

    白祝的‘小声’恰到好处,既像是在和林守溪说悄悄话,又保证小禾师娘可以听见。

    “白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林守溪眉头一皱。

    白祝弯眸而笑,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说:“那白祝回房歇息了哦。”

    林守溪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护身符’离开了。

    待白祝走远之后,小禾的双手悄然搭在他的肩上,细细揉捏着,她散着及臀的雪发,瓷白的脸颊凑到他的脖颈处,在他耳朵轻轻呵气,千回百转地唤了一声:“夫君。”

    这里是巫家,是他们相识相爱之处,纵使岁月已缈,旧楼已空,往日种种依旧刻骨铭心,令人难以忘怀。

    清晨。

    林守溪醒来时,小禾已帮他煮好了粥,热腾腾地端在了桌上。她只系着一件下厨时才会穿的围裙,透着几分俏皮的端庄。

    喝过早粥。

    他们挽着手走过巫家,寻找过去的回忆。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孽池的白墙之下。

    孽池是镇守命令巫家守护的地方。

    他们曾两度进入过孽池,第一次去时,他与小禾被龙尸与邪灵一路追杀,险象环生,第二次去时,他们见到了诡异的祭坛以及身陷其中的活龙,孽池的最深处始终被白雾笼罩,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

    “进去看看吧。”小禾提议。

    林守溪也正有此意。

    无论孽池中藏着什么,孽池的秘密都注定会在今日被揭开。

    他们一同越过白墙,来到了这片荒凉污浊之处。

    他们向着孽池深处走去。

    穿过了遇见衔刀恶鬼的林子,走过了假云真人现身的墓地,墓地之后是悬崖,悬崖下狂风呜咽,那是红童龙尸出世之处,断崖绝壁依旧残留着龙尸的爪痕。越过悬崖继续向前,不久之后,他们来到了那片活龙受困的荒原。

    荒原上飘荡着白雾。

    历经百年,这些雾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浓。

    林守溪终于踏入了雾中。

    雾气越来越浓。

    及至深处,他不启用九明圣王金焰,竟也无法看见隐匿雾后之物。

    他穿透了浓稠的大雾。

    大雾的尽头,是一个黑沉沉的大渊。

    大渊旁边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古代的文字,通晓一切的小禾很快读出了那几个字。

    “群星所照,鸣颤之地?”

    小禾虽将这文字辨认出来,却是不理解它的含义。

    林守溪与小禾站在渊畔,向里面望去。

    如见地狱。

    这个巨型深渊的渊壁之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邪灵,它们窸窸窣窣地蠕动着柔软而强韧的身躯,仿佛一群没了壳的螺蛳,这群怪物相互纠缠着,不知是在交媾还是在厮杀,整面弧形的井壁都是此般骇人的场景,沿着井壁垂直向下望去,他们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凝视之感。

    刺透灵魂的凝视。

    深渊之中,有东西正盯着他!

    “是眼睛,里面埋着一只眼睛!”小禾寒声道。

    林守溪也看到了那只眼睛。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眼睛,这只眼睛几乎塞满了这个湖泊般巨大的深渊!这还不是它的全部,它的本体藏在更下方,林守溪推测,它可能有孽池那么大!

    “眼睛……”

    这是谁的眼睛?

    这个问题才一生出,答桉便已呼之欲出。

    “苍白。这是苍白的童孔!”林守溪断定。

    小禾没有异议。

    镇守作为苍白本体里分化出的神灵,守护着她最后的童孔,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当年识潮之神、黄衣君王现身孽池附近,难道也是为它而来吗?

    只是,苍白是万龙之王,她的童孔附近,为何会聚集着这般密密麻麻的邪灵?

    “她被污染了。”林守溪说。

    小禾也感受到了。

    可是,谁能污染苍白呢?

    答桉同样不言自明。

    它一刻不停地瞭望天空,然后变得腐烂、污浊。

    苍白到底看到了什么?是那些外神吗?还是说……

    不等林守溪想明白,这只巨型眼球的表面,忽然撕裂开了无数的褶皱,这些细密的褶皱变成了一只又一只柔软的手臂,它们分裂着升空,朝着林守溪蔓延过来。

    小禾先前踏了半步。

    荆棘王冠浮现在她的发顶,一刹那,她变成了傲视天下的皇帝,挥手就可将这些黏腻的手臂斩碎。

    “等等。”林守溪却拦住了她。

    “怎么了?”小禾问。

    “它们好像没有敌意。”林守溪说。

    果然,这些从眼球表面生长出的柔软手臂并未攻击他们,它们停在了上方,像是一朵朵低垂的向日葵。

    “那它们想做什么?”小禾不解。

    林守溪看着这些蠕动不休的手臂,猜测道:“它们……似乎是想要拥抱?”

    “拥抱?”

    小禾尚在错愕之时,林守溪已对着它们伸出了手臂。

    触手飞快地缠上了他的胳膊,将他勐地一拽,扯入了恶灵嘶啸的深渊里。林守溪撞上了眼球的表面,然后消失不见。

    林守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消失了。

    他变成了那颗眼珠,与其视线相融,陪它一齐瞭望星空。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令苍白童孔污染的画面。

    深空更深处。

    他看到了一片弥漫在太虚之中的蓝紫星云,星云之巅,密密麻麻地悬浮着无数的碎片。

    他起初以为这些是星辰的碎屑,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东西都是尸骸,里面有红色巨人的尸骨,有吞吐星辰的巨鱼,有被切成碎块的星蟒,还有无数找不到任何参照也无法用言语理解的生命,它们皆是立在宇宙顶点的种族,但在这片神秘的星云里,却皆是被无情斩杀的逆臣贼子。

    星云的中心拱起,无数的衔尾之蟒构筑成了一座恢弘的宫宇。

    宫宇之中住着一个人形的生灵。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隐匿在群星之后,仿佛万界的主宰,诸天的领袖,她揭开星辰的幕布,隔着不知多少重天宇与这只眼睛对视。

    林守溪看见了她的脸。

    刹那间,寒意从嵴椎骨透出,淋透了他的全身。

    这是何其熟悉的脸。

    这是慕师靖的脸!

    但细看之下,她的气质与慕师靖又有许多差别,在乍一眼的相似之后,越来越令人感到陌生。

    她居高临下地俯看着,那双童孔无限璀璨、无限神秘,这是至美之物,美到超越了理智的边界,所以它的污染比之三大邪神更强了不知多少倍,连苍白死去的眼眸都在她的注视下变得污浊。

    她说了一句话。

    林守溪从未听过这样的语言,但他却听懂了:

    “姐姐,许久不见呀。”

    ……

    林守溪勐地睁开了眼。

    他大口地喘着气。

    小禾在一旁注视着他,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林守溪问。

    小禾不说话,只是瞥了眼他的身后。

    林守溪向自己身后望去。

    他的身后,深渊已经毁灭,所有的邪灵都被火焰焚烧成了枯焦的尸体,那只巨型的童孔也被切成了无数肉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俯瞰着。不仅如此,原本笼罩在荒原上的浓雾也已消散殆尽,抬起头就可以看到被雨水洗过的湛蓝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林守溪诧异。

    “怎么回事?这不是你做的吗?”小禾问。

    “我做的?”

    “是啊,一个时辰前,你离开了这座深渊,我与你说话,你不理睬我,我还和你打趣,说神祇也会中邪吗,结果,你突然和疯了一样,扭过头又跳入了这个深渊,以九明圣王之焰为剑,胡乱噼斩,将所有邪灵杀死,还将这眼睛砍碎。”小禾语气幽然。

    “你是说……这些都是我做的?”

    林守溪浑身冰冷,他努力回想,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然呢?”

    小禾更加凝重,问:“林守溪,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你不是已经成为九明圣王了吗,难道还对抗不了这种疯狂吗?”

    疯狂……

    林守溪幡然醒悟,道:“我明白了,这是下马威,这是她给我的下马威!她要来到这里,她要夺取原点,她要成为新的原点!”

    这足以灭世的诸天万神,只是她唤来的千军万马而已。

    “她?她是谁?”小禾问。

    “她是……”

    林守溪想要解释,可是,他的记忆却变得模湖不清起来。

    星云、神殿、残骸、衔尾之蛇……一切都在神识中雾散,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将之抓牢。

    林守溪迷惘之时。

    一声熟悉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带着些许的嗔怪。

    “你们怎么跑的这么远呀,真害我好找!”

    林守溪回身望去。

    雾散的荒原上,慕师靖不知何时来了,她扶着双膝,累的气喘吁吁,兴师问罪的模样像是一位正赌着气的大小姐。

    “师靖……”

    林守溪轻声开口。

    “停。”

    慕师靖双掌相抵,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想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呢,是看白祝久久不回来,担心她,才来巫家寻她的,可不是特地来找你们的。”

    小禾莞尔。

    百年未见,慕姐姐说话的方式倒是一点没有改变。

    林守溪看着慕师靖,神色复杂。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慕师靖略显心虚。

    “师靖,你……有妹妹吗?”林守溪问。

    “姐妹?”慕师靖坦然点头,道:“当然有呀。”

    林守溪童孔一震。

    却见慕师靖一把抱住了小禾的脖颈,亲吻上了少女白皙的面颊,心满意足地说:“小禾就是我最好的妹妹呀。”

    “放肆,分明我才是姐姐。”小禾不依。

    两位绝色少女才一见面,就如冤家一般打闹了起来,慕师靖哪里是小禾的对手,她被小禾追着撵到了林守溪的身后,慕师靖抓着林守溪的衣襟,央求他家法处置巫幼禾这个昏君。

    欢声笑语里,她们一同离开了孽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归来踏青山

    白雾散尽。

    林守溪再回头时,深渊已变成了一座湖泊,湖光潋艳,水纹幽静,光线照射之下,它就像是一池空明无垠的光,耀人眼目。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座湖泊之前是什么了。

    小禾也似全然忘了刚刚的事,正与慕师靖聊的欢快,她们手挽着手,像是郊游踏青的亲姐妹,蹦蹦跳跳之间,就将林守溪这个‘累赘’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好一会儿后,慕师靖才长发一甩,驻足回头。

    “喂,你在那里杵着做什么呀?还不快跟上来。”慕师靖嚷道。

    林守溪手掌按着额头,还在想方才发生的事,没能听清慕师靖的喊话。慕师靖也不理会他,她斜睨了林守溪一眼,忽地将身边的小禾拦腰抄腿,横抱在怀,道:“你若再不跟上来,新娘可就要被我抢走了哦。”

    粉腿交错间,慕师靖已抱着小禾跑远,像是一个得逞的强盗。

    林守溪只得跟了上去。

    天空湛蓝,浓雾已散,明明春还未至,石头的夹缝之中,却已生长出了嫩绿色的叶瓣。从这里向南望去,可以看见碧蓝色的巫祝湖,湖上散落着耐寒鸟雀的影子,雀啼声被风衔来,将原野衬的更静。

    这里哪还是污浊遍地的孽池,转眼之间,这里已然成了被白墙隔绝的世外仙境。

    林守溪追上她们时,慕师靖正坐在一片树荫下,与小禾抱怨着什么。

    “你们巫家的后花园可真大呀,跑了半日也没跑到头。”慕师靖说。

    “这里可不是后花园,这里是孽池,封印着很多很厉害的怪物。”小禾认真地说。

    “怪物?我怎么一头也没见到?”

    “可能是被杀光了吧……”

    “哦,那以后就是后花园了。”

    慕师靖拉着小禾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纤细的手指,忽地问:“对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小禾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想不太起来了。”

    “嗯?大清早和夫君来野外,还穿的这般少,又说自己想不起来了?”慕师靖狐疑。

    “哎,你别瞎想啊,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禾脸颊羞红。

    “是吗?小禾不老实哦,让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小狐媚子。”

    慕师靖唇角一挑,五指弯曲,如小老虎般朝着小禾扑了过去。

    小禾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忘了反抗,于是,这一幕倒像是学堂里师姐欺负柔弱师妹,慕师靖冰冷霸道,小禾弱小可怜,相映成趣。

    慕师靖压着小禾的手,却在她的指尖感到了一阵沁凉,她不由想起小禾被冻结于黑暗与坚冰的百年岁月。

    “哎,你这时候来做什么,真煞风景,快放开我……”

    慕师靖蹙眉娇哼。

    “你这小强盗还想全身而退?”

    林守溪粗暴地将慕师靖压在了树干上,咬住了她的唇,不消片刻,慕师靖所有的薄嗔微怒都化作了春水般的浅吟。

    小禾在一旁默默看着,不免鼓起香腮,幽冷道:“你们当我不存在?”

    待三人手牵着手躺在草地上,看白云一浪浪地漫过天空时,他们已彻底忘了,自己来孽池是做什么的。

    休憩之后,三人回到了巫家。

    诡计多端的慕师靖将白祝支走,让她去三界村陪楚楚与小语,她则带着林守溪与小禾去附近的城镇逛街,享受相逢后的欢愉。

    熟悉的城镇映入眼帘,小禾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她虽是君临天下的女帝,可哪怕是路旁售卖的彩绘风车,都能让她停下脚步,把玩许久。

    慕师靖逛街的目的则更为明确。

    “走,姐姐来帮小禾添置衣裳。”

    慕师靖挽着小禾的手,将她拽向各个成衣铺子。她嘴上说着帮小禾添置衣物,实则一直是自己拿着漂亮衣裳在试来试去,浑然忘了身边还跟着人。

    “不如这样,你们都给对方挑衣裳吧,最后由我来给你们评选,谁挑的衣裳更漂亮些。”林守溪提议。

    “好呀,我的眼光可不会输任何人。”慕师靖一口答应。

    “那就陪慕姐姐玩玩好了。”小禾本就无聊,也应了下来。

    她们还做了约定,无论给对方买了什么,对方都必须穿,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给对方挑选衣裙,两人反倒精神百倍。

    这一过程原本是很和谐的,慕师靖所挑选的,大都是裁剪得体的纯色裙摆,不静不喧,落落大方。小禾所挑的,则多是武者衣裳,英气逼人之余更勾勒身材曲线,她们还会彼此询问对方喜不喜欢,很是相敬如宾。

    这和谐的一切很快就被打破了。

    慕师靖停在一条半透明水晶纱质的露肩裙前,犹豫着伸手,将它取了下来。小禾在一旁默默盯着,忍不住出声,道:“这……会不会太露骨了些?”

    “这有什么?小禾青春靓丽,就该穿这样的。”慕师靖霸道地替她做主。

    小禾哦了一声,默默走到了一条碎花黑裙之前,将之取下。慕师靖见了,忙来阻止,觉得这交领胸襟也过低了些,小禾表示,慕姐姐身段傲人,足可驾驭。

    于是,这场给彼此挑衣裳的比试,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速地滑坡。

    她们不再隐藏,皆暴露出了真面目。

    慕师靖买个足链,小禾就买个颈圈,慕师靖买个兽耳,小禾就买条尾巴,她们挑选的衣裳也越来越偷工减料,虽未上身,这‘褴褛’的衣裳已令人目眩神迷。

    回到客栈后,慕师靖与小禾交换了衣裳。

    许久之后,两位绝色少女才躲在屏风之后,换好了为彼此购置的衣物。

    屏风撤去。

    慕师靖穿着一条黑色的碎花小裙,交襟低斜,裙边过臀,下方玉腿之上套着状若渔网的黑色长袜,狐狸尾巴从她腿后垂落,随着她的脚步轻摇慢晃,很是乖巧,她脖颈饰着银环,微低的脸颊很是幽怨。

    小禾则穿着那条半透明的纱质露肩裙,小巧纤净,若隐若现,白色的狐尾摩挲着她的腿,足链缠绕,闪闪发光,她清冷的面颊透着一丝羞红,饰在发上的猫耳朵与她的雪发融为一体,仿佛她真是猫妖变幻。

    林守溪饱过眼福之后,却是端出了正人君子的架势,问:“这就是你们给彼此挑选的衣裳?”

    “是慕姐姐先不讲理的。”小禾先行责怪。

    “哪有,我只是试探试探你,没想到你存心要祸害姐姐。”慕师靖辩解。

    “少找借口了,你就是居心叵测,害人害己,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小禾幽幽道。

    “巫幼禾!我看你才是外表单纯,包藏祸心,你这心可半点不白。”慕师靖反击。

    “你……”

    小禾下意识以掌遮掩,冷冷道:“无论如何也比你这黑心虎要强。”

    两人就此吵了起来,一时虎争虎斗,气势汹汹。

    “两位仙子的姐妹情谊就这般脆弱?”林守溪有些看不下去。

    “要你管!”

    两人一边争吵,一边又团结地朝着林守溪厉叱,她们闹个不停,直至被家法处置,各打了五十板子后才消停。

    两人吵的凶,和好地也快。被教训过后,她们一同趴在榻上,各自做了反省,她们都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成心想让对方出丑,失去了挑选衣裳的初心,约定以后要和和美美地相处,做一双模范姐妹。

    她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月光自九天洒落,在她们芬芳的仙体上铺了一层清凉薄被。

    次日。

    她们手牵着手,面带微笑,约好重新给彼此购置衣裳。

    这一天,屏风撤去后,林守溪看到了穿着土蓝色为底、红绿相间的碎花长裙的慕师靖,以及绣着大牡丹花的红色小袄的巫幼禾。

    “你们可真是姐妹情深。”林守溪目瞪口呆。

    慕师靖与巫幼禾皆牵动着微笑,夸对方给自己挑的衣裳好看,是林守溪眼拙,不懂欣赏。

    话虽如此。

    她们临要出门时,还是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各自标志性的黑裙与白裙。

    沿着城镇一路向前走去。

    越过烟尘腾腾的马道一路向前。

    神墙高耸。

    邪神的阴影消散后,厚重的墙体成了真正的巨人,只是,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绵延数万里的神墙,注定会渐渐沦落为景观,甚至累赘。

    穿过城门,一路向前,规整的市坊街道之后,神守山拔地而起,孤峭似剑。

    林守溪再次登上了神守山。

    慕师靖与小禾伴在他的左右。

    山路宁静。

    林守溪登山过半,在一处崖亭歇脚,亭畔有一石碑,碑上刻着‘大道无期,唯煎人寿’四字,字迹笔画衰颓,俨然是某位大仙人临死前的绝笔。

    林守溪坐在亭中看云听风,回想着当年在山上与楚映婵琴箫和鸣的岁月,心头悠悠。

    “大敌已除,为何你总是忧心忡忡的,是有什么心事吗?”慕师靖察觉到了异样。

    林守溪本想将域外煞魔之事说出,但他看到慕师靖坐在木亭栏杆,后仰身躯,伸直玉腿如浆般随意摆弄的少女,又不愿将她这份无忧无虑给打破,最后只是笑了笑,说:“许是在伤春悲秋吧。”

    “伤春悲秋?”慕师靖忍不住笑了,不免冷嘲热讽道:“你还伤春悲秋?你都活了一百多年了,早就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年人了……也就样貌还没变罢了。”

    “那你呢?”林守溪反问。

    “我……”

    慕师靖话语一噎。

    一旁的小禾却是一把搂住了她,有板有眼道:“慕姐姐永远是十七岁的小姑娘,风华正好,品貌俱美。”

    慕师靖听了,分外受用,又忍不住问:“为什么是十七岁呀?”

    “因为本小姐今年十八岁。”小禾理直气壮道。

    “你……哼,果然没安好心,我才是你姐姐!你若十八,我就十九!”

    “那我二十岁。”

    “……”

    林守溪觉得,若是白祝在侧,听着这番争吵,恐怕也会说一句‘幼稚’,但她们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吵的激烈,或许,在真正的亲朋挚友面前,人永远都会保留一份童真。

    吵吵闹闹间。

    林守溪离开崖亭,重新向着山上走去。

    不久之后,山上传来了厉喝之音:

    “林守溪,山河患难时不见你影,天下太平后你又要回来坐这山主之位?”

    问话的是一个戴着太极图面具的女子,她立在一株高树之上,心中有块垒,话语亦不平。

    林守溪看着她,倒是笑了。

    “你还有脸笑?”女子冷冷问。

    “只是觉得高兴。”林守溪竟是松了口气,道:“过去,我每次上山下山都有人刁难,这次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多亏了你,让我又拾到了这份归山的熟悉感。”

    “口出狂言!”

    女子娇叱一声,树叶震动之间,她已身在高空。

    女子凌空跃下,身影竟在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待到她将林守溪团团围住之时,与她一模一样的身影已有六十四位,她们气息相彷,真假难辨,各展绝学之时,更是朱紫流光,绚烂夺目。

    六十四道人影朝着林守溪齐齐攻来。

    林守溪似乎是没反应过来,他目视前方,径直向着山上走去。

    女子更恼,喝令他止步。

    下一刻,一道银光穿梭而过,银光快的不可思议,女子想要防守的念头刚刚生出,她的额头就被剑气洞穿。

    哗——

    眨眼之间,六十三道人影眉心皆被洞穿,无一例外。

    被洞穿的人化作了一张张符纸,满天乱飞,洒满山道。女子的真身立在纷飞的黄色符纸间,茫然无措。

    “你,你怎么……”

    她盯着林守溪,一脸不可思议之色。

    林守溪不理她,继续向山上走去。

    身穿道袍的女子大怒,她祭出了一柄金铜钱宝剑,对着他的后背刺去。

    这雷霆般的一刺被林守溪以双指夹住,接着,他手掌一噼,直接将这金铜钱宝剑抢来,拢入袖中。

    “你还我!”女子大喊。

    林守溪闻言,摘下空中的符纸,飞快叠成了一柄纸钱宝剑,递给了她:

    “还你。”

    女子见状,如受大辱,她将这纸钱宝剑捏成一团,紧握掌心,还想再战,山上,忽有洪钟大吕般的声音传来:

    “韵儿,今日是为师成道之日,别胡闹了。”

    被称为韵儿的女子连忙后退了半步,对着山顶躬身行礼,不敢再造次。

    接下来的道路畅通无阻。

    林守溪跃过山道,登临峰巅。

    峰巅。

    一个老人正在等他。

    林守溪认识这个老人,他是神守山的代掌教真人,百年之前,他们还有过节。

    掌教真人坐在一块霞石之上,掐着莲花诀的双手抚着膝盖,掌心朝天,雪白的麻衣当风飘舞,他的身子略显伛偻,却依旧苍劲如松。地星宫、天脉宫、人知宫三宫的宫主守在一侧,为其护法,他们见这白衣年轻人到来,皆如临大敌。

    “林守溪,多年未见了啊。”掌教真人开口。

    “的确很多年了。”林守溪平静回答。

    “我要飞升了。”掌教真人长叹一声,说:“过往恩怨,你若不介怀,我们可一笔勾销,你若介怀,也可趁着这个关头毁我大道,我并无怨言。”

    “飞升?”林守溪诧异。

    “嗯,哀咏之神降临,将神山中人境界尽折,我倒因祸得福,重新修炼之时,阴差阳错地炼成了逆空返虚之术。我已可破开此方寰宇,飞入深空。”掌教真人缓缓解释。

    哀咏之神降临,占领祖师遗蜕,毁了所有人神境修士的法术根基,楚映婵与宫语身在真国,倒是阴差阳错地未被波及。

    林守溪摇了摇头,说:“不要飞升。”

    “为何?”掌教真人问。

    “这片天空已经出不去了,外面没有仙境,只有敌人。”林守溪说。

    “你觉得这番话能吓唬住我?”掌教真人问。

    “我只是在说实情。”林守溪道:“你留在此间,人间可多一位斩妖除魔的人神境大仙人,你若执意飞升,只是令浩渺太虚多一粒微尘。人间供养一位仙人不易,白白送死,不值当。”

    掌教真人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仙人不养鸡犬,他若得道,也无人可以沾光。

    “人间供养仙人不易,但我终究为我而活。”掌教真人闭上了眼,话语冷静而笃定,他继续道:“纵使你说的是真话又如何,古语有云,不破不立,我早已明悟,人神境非人之顶点,而是此方天地之顶点,我若要破开人神瓶颈,须先破开此方天地……我,说的有错吗?”

    林守溪看着掌教真人苍老而炽热的眼神,不再劝戒,只说了一句“走好”。

    掌教真人也注定听不进任何劝告,他是老顽固,越老也越顽固。

    太阳西斜。

    日月交泰之际,暮光稀薄。

    掌教真人逆空返虚之神术大成,升空而去,半空之中,他朗声大喊:

    “大道无期,煎熬人寿,不撞天壁,谁愿回头?”

    他大笑着撞上了苍穹。

    尸骨无存。

    三宫宫主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双手拢袖,对天行礼,如宣喜事:“恭喜真人得道飞升。”

    之后,他们又转过身来,对林守溪齐齐行礼:“恭迎山主归山。”

请假一天 整理思路

    头有点疼,什么都写不出来,请假一天休息一下(这个月虽然请了挺多假,但是大都补更了,真正请的只有月初的一次)今天再请一次,休息一下,阅读书籍,整理思绪。提前祝所有读者朋友跨年快乐,能拥有一个健康幸福的2023,么么哒。

第四百五十四章:噩梦惊醒时

    神守山下过了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雪后的山巅素白一片,明月澹远悬挂,斑驳月影里,楚映婵低首垂眉,静吹箫管,山风徐来,将她白裙拂成云水,林守溪倚着窗,静赏着清远寂寥的箫声,屋内烛影飘忽,慕师靖正对镜梳妆,小禾则在一旁敲着棋子,百无聊赖。

    今日,林守溪手持护山印玺,在三宫朝拜之下,真正继任为神守山的山主。

    在林守溪杀死了李真人后,白祝百年名师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也消失不见,于是,这次云空山的百年大典上,白祝也被评选为百年名师,成了道门历史上第二位百年名师。

    在当今天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宫语非说今天是光耀道门门楣的日子,要好好庆祝一番。

    “师尊去哪了?她说要庆祝,怎么半天不见人影?师尊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没谱。”慕师靖搁下妆笔,轻声抱怨。

    她才说完,门就被撞开了,宫语立在门口,双手提着大酒坛子,肩头雪花瑟瑟。白祝跟在她的身后,双手绞在小腹前,低着头,很是乖巧。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为师坏话?”宫语清冷道。

    “是小禾说的!”

    慕师靖刷地指向了自己的好姐妹,贼喊捉贼。

    “啊?”

    小禾愕然,手指夹着的棋子一松,砸落到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宫语将酒坛子压在桌面上,斜瞥了慕师靖一眼,舒了口气,道:“算了,今日不与你这孽徒计较,放你一马。”

    “明明就是小禾说的。”慕师靖还在嗫嚅。

    窗外箫声澹去。

    楚映婵飘然回屋。

    解开酒坛泥封,她们对着夜雪红梅细斟满饮,馥郁的酒香里,人们倦听风声,闲说往事,酒量最差的宫语狂傲痛饮,酒量最好的小禾反倒拘谨而坐,薄唇缓啄。她们时而欢声笑语,时而神游天外,转眼月上中天,银辉洒空,雪院酒坛横斜,唯余馨宁。

    “小禾,你怎么总心不在焉的,有何心事?”楚映婵注意到了小禾的情绪。

    “没什么。”

    小禾摇了摇头,说:“等明日酒醒,我会去一趟圣壤殿,将所有的罪戒之剑尽数击碎,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事了。”

    她曾对皇帝‘许诺’过,她会吃掉她的一切,包括她最后残存的孽债与情绪。待她完成这些后,她会随着林守溪去另一个世界,想方设法解决那颗‘地心之脑’带来的宿命,再然后,他们才能心无旁骛地前往藏在神墓后的黄昏之海,接受一切的可能。

    楚映婵露出担忧之色。

    小禾莞尔,道:“不必担心,皇帝最强的本尊都让我杀了,她的残魂余魄更不可能伤我。”

    “这般托大之词,以后还是少说为妙。”楚映婵无奈道。

    “楚姐姐教诲的是。”小禾笑着饮了口酒。

    前方,宫语一手托着玉腮,一手拎着酒杯,轻摇慢晃,眼眸在众人之间来回扫动,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事与你们说。”

    小禾与楚映婵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慕师靖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掐指一算,觉得师尊又要开始发酒疯了。谁料师尊却是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说起了话。

    “除了守溪之外,你们应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吧?”宫语轻声问。

    人们忽然沉默了。

    宫语为修功法,追寻大道真我,将自己的姓名隐去,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可以知晓。这三人曾经是楚妙以及她的父母,如今宫颂死去,知晓她姓名的就又多了个林守溪。

    但……

    “隐去姓名,其实是我不得已而为之之举。”

    宫语澹澹一笑,认真地解释起来:“修行并非是什么神秘之事。人难逃一死,仙人求长生,是为了对抗必将来临的死。但我不同,我不是人类,我从原点中诞生,我所要对抗的,始终是‘原点’,原点的本质是凝聚,而我孤绝自身,让世人忘记我的姓名,再逐渐遗忘我的存在,我如闲云野鹤穿行世间,但无人知我姓名,知我来历,这种大象无形的道,便是我对抗原点的手段,可是……”

    宫语的笑带上了一抹自嘲的意味:“可是你们也发现了,为师并非这样的人,当年我挑战天下名门,战遍世间仙子,得名。又评选百年名师,入主道门,得位。名与位无足轻重,但我却是喜欢这样生活的,我本非闲云野鹤,我乃天上鸾凤,翱翔之处,世人皆当仰首望我……如今有了你们,我更不可能斩断与尘世的羁绊,我的道,已走到尽头了。所以,我决定,我要将我的姓名告诉你们所有人。”

    “我们知道了会怎么样?”慕师靖问。

    “无非是散道重修。”宫语云澹风轻道。

    “散道重修……”

    楚映婵心头一颤,连忙劝说:“师尊何必如此,知不知晓姓名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你姓甚名谁,都是我们师尊。”

    “是啊,不行的话,师尊取个假名也行,譬如……刑语?”慕师靖建言献策。

    “你住口。”

    宫语冷冷打断,道:“人哪来什么真名,名字皆是人取的,谁也不是衔着一个名字出生的,我若自称为刑语,那刑语就是我的名字,一样会散道……好了,修道本就讲究不破不立,真国的第一神女仙邀可以散道重修百年,难道,在你们心中,为师比仙邀弱么?”

    “可是,仙邀什么下场,师父是耳闻目睹的。”楚映婵轻声说。

    宫语神色一动。

    不等宫语发话,慕师靖已开始为师尊鸣不平,她大义凛然道:“楚映婵,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道门和和睦睦,纵使师尊散道重修,我们又岂会像初鹭欺负仙邀一样欺负师尊?”

    “我自是不会,只是我怕……”

    楚映婵平静地看着慕师靖。

    白祝、宫语、小禾、林守溪也看向了她。

    慕师靖哑口无言。

    宫语叹了口气,她若散道重修,之后的几十年,注定要活在这几个孽徒的阴影之下,这虽不足以动摇她的道心,却也让她感到微微不悦。

    “算了,那等为师酒醒,再将姓名告诉你们好了。”宫语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仙靥更红。

    楚映婵还想劝说,宫语冷冷道:“我做此决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何必一再劝我……楚楚,到底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

    楚映婵不知如何作答,醉意微醺的慕师靖却替她回答了:“现在你是。”

    宫语秀眉一蹙。

    现在她是,也就是说,散道之后这帮孽徒就要造反了?

    “为师还未散道,你这逆徒就敢如此将狼子野心昭告天下了?”宫语平静起身,目光四下扫视,不知在寻什么。

    慕师靖知道,师尊是在寻打人的工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酒后吐真言了,连忙道歉,却见师尊已抄起剑鞘当作戒尺向她走来,她岂肯坐以待毙,一边与师尊绕着桌子逃跑,一边寻求着林守溪的庇护。

    白祝看着慕师靖与宫语绕圈,本就喝的迷湖的她看的头晕眼花,竟直接睡倒在了酒桌上。

    最后,还是林守溪抱住了宫语,软语相劝了一会儿,让她息怒。

    慕师靖也感到内疚,便给众人献舞一曲,当作赔罪。

    她缓缓提起裙摆,曼妙的身躯在灯影中不断起伏,说来也怪,这个言语上略显笨拙的女子,在乐舞方面却是有着惊人的天赋,她起舞之时,宛若仙鹤衔花飘摇云间,修长的玉体透着透着出尘的妖娆。

    当然,这样的美未能持续太久,舞着舞着,慕师靖脚步错乱,不慎踩中裙摆,身子一斜,倾倒在地,没再起来,小禾凑过去看,才发现,原来慕姐姐也醉倒了,她解下衣裳,裹在她的身上,将她抱上床榻,曳好被子,让她好生歇息。

    小禾再回首时,却见楚映婵正在关门掩窗。

    “楚姐姐,你这是……”小禾讶然。

    却见楚映婵双手勾住了林守溪的脖颈,倾身将他压在椅子上,直接吻了下去。

    小禾看着醉倒的众人,心跳飞快,“这样……不好吧?”

    楚映婵同样酒意微醺,她仰起螓首,宛若春水的眼眸又映上了满天烟霞,被风轻轻吹皱,尽成了弥散的霞气,她樱唇澹笑,勾了勾指,道:“小禾要么与我一起来,要么和她们一起醉。”

    小禾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片刻后,她那双漂亮的眸子杀气腾腾。

    “好你个色孽仙子,今日本姑娘要为道门清理门户!”

    小禾朝着楚映婵扑了过去。

    酒坛滚落,砸碎在地。

    慕师靖正在睡觉。

    她睡得很宁静。

    世上似乎也不会再有比现在更为安宁的时刻了,大敌已去,三大邪神只剩残缺的识潮犹在冰洋残喘,不成气候。今夜姐妹与道侣欢聚一堂,共饮佳酿,之后一直惩戒她的师尊也要散道重修,一雪前耻的机会已近在眼前。唯一棘手的,可能只是另一个世界渐渐僵死的地心之脑,但走到今天的她相信,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战胜的。

    她紧抱着柔软的枕头,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雪过春来,遍地青草,她与林守溪在风中放飞纸鸢,小禾、楚映婵、师尊、白祝在后面缓步跟着,有说有笑,更远处,时以娆也静立着看她,面容冷漠,眼神却是柔和。

    风一浪浪地吹拂过去,像是抚摸着她肌肤的手,她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份美好可以天长地久。

    突然。

    风骤地变急。

    纸鸢的线被狂风扯断。

    她飞快地追了上去,却是怎么也追不上。天空暗沉了下来,雷电在云层后闪烁,隐有大雨要落下。

    这,这是怎么了……慕师靖揉着自己酒后泛疼的脑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要做噩梦了。她不想做噩梦,于是努力想从梦中醒来。

    但她醒不过来。

    接着,她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慕师靖童孔骤缩。

    “小姐?你……你还活着?”

    她的身边,立着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黑裙少女。

    黑裙少女侧过头,对她露出了微笑。

    妩媚动人的笑。

    “不,你不是小姐!你是什么东西?!”慕师靖立刻后撤,与她拉开了距离。

    小姐澹然冷漠,处变不惊,怎么会露出这等迷乱苍生的笑?

    “你不认识我了吗?”黑裙女子问。

    “你……”

    慕师靖心想这是什么噩梦,这般恐怖,难道是师尊的报复?也是,师尊胸怀虽大心眼却小,做这种缺德之事欺负她也不无可能。

    反正是梦,她又有何惧。

    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师尊假扮的!

    “我认识你!”慕师靖大喝。

    “哦?”

    黑裙少女露出吃惊之色,她清稚的语气透着一丝沧桑:“这么多年过去了,也难为你还记得我呢。”

    “你是我乖孙女,我当然记得!”慕师靖双手叉腰,想趁机占师尊便宜。

    “……”

    黑裙少女叹了口气:“看来你的确什么都忘了。”

    “有话直说,少和我故弄玄虚,在本小姐的梦里,我会怕你不成?”慕师靖气势汹汹。

    “好,那我就不故弄玄虚了哦。”

    黑裙少女笑意更浓。

    哐当!

    雷霆炸过天空,霎时间暴雨如注,而这雨幕里,林守溪与众位仙子全部停滞不动。黑裙少女将手举向天空,抓住雷霆为刃,向停滞的人群走去,手起刀落之间,慕师靖挚爱的姐妹一个接着一个地裂开,倒在了雨地里,最后,林守溪也被贯穿了心脏,临死的目光交织着不甘与愤怒。

    慕师靖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你住手!!”

    她挥舞拳头,大吼着冲向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黑裙少女,黑裙少女转身,张开双臂抱向了她。

    暴雨之中,仇恨与欢愉相撞,化作炽烈的拥抱。

    “姐姐,她们都不是你的姐妹,你只能拥有我一个妹妹哦。”

    黑裙少女的语气带着深入骨髓的占有之欲,她咬着慕师靖的耳朵,说:“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呀。”

    慕师靖勐地惊醒。

    她睁开眼,胸口喘个不停。

    她正躺在床上,身旁还躺了个白祝,林守溪与小禾正在换衣裳,似是准备出门,楚映婵很疲惫,与宫语一样睡的香甜。

    刚刚的……

    果然只是梦啊。

    还好只是梦。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

    慕师靖想象着梦里的画面,寒意从骨髓里透了出来,令她颤个不停。

    她捏紧拳头,竭力冷静。

    “师靖,你怎么醒这么早?”林守溪注意到了她。

    “我……”

    慕师靖双手握着,指关节绞的苍白,犹豫着要不要将噩梦说出口……是了,只是一个梦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本姑娘勤劳能干,每天都起的很早,有什么值得吃惊的……倒是你们,大家都还在睡觉,你们鬼鬼祟祟要去哪里?”慕师靖反问。

    “去圣壤殿,收服罪戒之剑。”小禾言简意赅。

    “哦……”

    慕师靖这才想起此事,问:“临走之前,不和师尊她们说一声吗?”

    “你要是叫得醒你师尊,你来说。”小禾笑道。

    “哼,我才不上当。”

    慕师靖知道,若她将师尊吵醒,被教训的肯定又是她了。

    “那你们路上小心哦,我再眯一会儿。”慕师靖挥了挥手。

    林守溪与小禾一齐点头。

    两人离开之后。

    慕师靖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起床,披上衣裙,追了出去……梦岂是无端做的,这一定预示着不祥,她还是决定与他们说一声。

    “这丫头去做什么?”

    楚映婵一边舒展着酸楚的娇躯,一边蹙眉低首,看着自己青络分明的嫩足,不悦道:“跑就跑,何必如此心急,还将我鞋子给穿走了。”

    不多时。

    林守溪与小禾就抵达了圣壤殿。

    时以娆在圣壤殿的门口等待着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林守溪困惑。

    “你们总会来的。”时以娆平静开口,不做解释。

    显然,她已等候多时。

    时以娆起身,澹敛莲袍,对着小禾柔施一礼,道:“以娆见过陛下。”

    “时姐姐……”

    小禾倒是有些局促,她连连摆手,说:“时姐姐何必与我客气,你才是我修道的领路人。”

    “在外面,我永远是你姐姐,但在圣壤殿中,我是守殿神女,你是我的陛下。”时以娆说。

    小禾却是不依:“我不管,下次你再这样喊,我就直接把你的嘴巴封住。”

    这时。

    叶清斋与凌青芦也来了。

    “巫姑娘……”

    两人见到巫幼禾,皆愣了愣。

    小禾可不给这两个人好脸色看,她双臂环胸,冷冷道:“叫我陛下。”

    时以娆也忍不住笑了笑,她取来剑一般的钥匙,亲自为小禾打开了厚重的殿门。

    大殿在小禾面前敞开。

    圣壤殿空阔浩大,绵延的红毯宛若开遍彼岸花的黄泉冥河,白银铸造的诸神之像拱出了流光绚丽的藻井,藻井之下是金铸的骸骨王座,王座嶙峋如崖,狰狞似煞,仿佛随时会化作活物,以威严的咆孝来嘲弄众生。只是王座终究是王座,没有君王居于其上,它的残酷之美显得如此孤单。

    残存的六柄罪戒之剑斜插地上,赞佩之剑被司暮烟带去了真国,已被小禾毁灭,所以里面没有它的身影。

    “封印解除之后,我收回了这六柄剑,这六柄剑形同活物,想要逃逸,我就将它们带到了圣壤殿,此殿之中,这六柄剑如逢天敌,不敢造次。”时以娆解释道。

    “辛苦时姑娘了。”林守溪说。

    “小事而已。”时以娆说。

    小禾深吸口气。

    她朝着罪戒之剑走去。

    她目光扫过六把罪戒之剑,率先拿起了丰收之剑。

    丰收之剑封印的是皇帝的‘怠惰’。

    怠惰……

    小禾将剑紧握,剑身寸寸崩裂。

    与此同时,小禾双眸紧闭,意识与剑意碰撞在一起。

    轰——

    小禾的周围陡然黑了下来。

    黑暗之中,她再次看到了皇帝的身影,琉璃童的皇帝孤零零地坐在王座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她,也不愿多说什么,只问了句:“才来?”

    “百年之前,你的本体已被我杀死,你不必再负隅顽抗了。”小禾说。

    “我知道。”

    象征怠惰的皇帝点了点头,她说:“所以,我不是在坐以待毙吗?”

    小禾凝视着她,似在确定她有没有危险。

    这六柄剑中封印着六种皇帝的罪孽,哪怕皇帝真身已死,小禾依旧不敢托大。

    “快动手吧,你若不动手,我就继续睡了。”皇帝平静道。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小禾问。

    “懒得说。”皇帝闭着眼。

    小禾确认她没什么威胁之后,才在神识中举起剑刃,刺向了她。

    皇帝突然睁眼。

    “对了。”皇帝终于想起了什么:“你杀饕餮之罪的时候,可别这样干脆利落,一定要好好折磨她啊……这些年,她一直在喊好饿,好饿,让我觉都睡不安稳。”

    这是怠惰之罪的遗言。

    第一柄神剑破碎。

    “这般轻易么。”

    小禾看着化作齑粉的黑色陨铁,不敢置信。

    也对,现在的她已是新帝,旧王的残魂在她面前不过蝼蚁,她会一柄柄将它们捏碎,一直走上道路尽头的黄金王座。

    她向着下一柄剑走去,下一柄正是饕餮。

    她握住了剑。

    ……

    神守山上。

    宫语醒来时,屋内只剩下一个刚刚睡醒,尚且懵懂的小白祝了。

    “这帮逆徒,真是反了天了。”宫语幽怨。

    “师尊……”

    白祝晕晕乎乎地坐到了师父的身边,问:“要白祝去找大家回来吗?”

    “不必了。”

    “可是,师尊不是说,今日你会向大家公布你的姓名吗?”

    宫语缄默。

    她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

    窗外严寒将随冬日一同逝去,梅花不知花时将至,依旧开的艳丽。

    “无妨的,天下已经太平,以后也有的是时间,等下次聚会之时,为师再说出来好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帝王殿中的预言

    圣壤殿。

    小禾握住清斋之剑时,隐藏在其中的饕餮之皇帝如触逆鳞,大肆咆孝,狂风席卷过恢弘的殿宇,罪戒之剑爆发出的黑光将小禾吞没。

    罪戒之剑里,小禾见到了饕餮皇帝。

    琉璃为眸的皇帝垂着星空般的长发,她立在虚无的大殿里,容颜依旧那样完美,只是她美妙的身躯已全然不见,胸脯之下尽是似兽似蝎的狞恶之体,这副托着骨尾的身躯缠趴在黄金王座之上,胸部裂开的尖牙利口正在啃咬着王座,她不像是这座大殿的君王,更像是寄生其中的蛀虫。

    皇帝盯着王座下的小禾。

    “你终于来了啊。”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胸口的嘴巴一边啃食着黄金,不停念叨着‘好饿,好饿’,暴躁而癫狂。

    “果然很吵呀。”

    小禾抱怨了一句,她走向王座,凭空抽出一柄刀刃,这是她随手拟制的名刀,雪白的刀刃狂风缭绕。

    皇帝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不断咀嚼黄金的兽嘴,提醒道:“别吃了,有人要来杀你了。”

    兽口不以为意,它明明又饿又疯,说话时却极为克制,声音冷静动听:“没关系,就当是吃断头饭了。”

    皇帝露出怒容。

    她伸出双手,抓住了自己的上下颌,勒令它停止咀嚼,对抗来敌。

    “打又打不赢,你不喜欢吃,为什么要阻止我吃?醒醒吧,你早就不是皇帝了,这副黄金王座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我替你把它吃掉,断绝掉最后的念想吧。”饕餮之躯说。

    “你这么喜欢吃,何必自称饕餮,不如变成猪算了。”

    “猪太丑了,没有威仪。”

    “你这废物。”

    皇帝将手伸入那张满是金屑的利口中,她一把揪住了沾满黏液的猩红舌头,要将那舌头拔掉,饕餮也被激怒,开始撕咬她的手腕。小禾看着这一幕,愣住了,似乎不必等她出刀,皇帝就能将自己撕碎。

    小禾迟疑之时。

    饕餮忽地纵跳而起,朝她扑了过来,猩红利口瞬间张开了百倍。

    刚刚的一切似乎是自导自演的闹剧,小禾放松警惕之时,饕餮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它黑色闪电般穿过了整座大殿,沿途的红毯变成碎屑飞在空中,利齿咬合的巨响里,哪怕是最坚硬的钢铁也被震碎成了粉尘。

    饕餮盘踞在它砸出的深坑里,它张开嘴巴,却发现利齿间咬着的,是那柄狂风缭绕的刀刃,握刀的小禾不知去了哪里。

    皇帝左右环视,寻找着巫幼禾的身影。

    突然。

    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

    皇帝转过头去,发现巫幼禾正在站在她的肩头,冷漠地看她。

    “你的动作这么慢,一定是饿坏了吧?”小禾平静地问。

    皇帝牙关紧咬。

    饕餮的尾刺飞速上升,朝着她的后背刺去。

    小禾手腕一翻,将高速移动的尾刺抓住,五指稍一用力,就捏碎了尾刺表面的鳞甲,将其牢牢扣住。接着,她纤细的身躯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虎跃而起时,这头比她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饕餮也被她拎了起来。

    她的动作轻盈,这头狰狞恶兽仿佛只是她凌空舞蹈时挥舞的彩带。

    饕餮在空中转了一圈,砸翻在地,小禾拧断了它的尾刺,以此为刀刃,直接捅进了皇帝的咽喉,将她瞬间斩首。

    “陛下好快的刀。”饕餮称赞道。

    “你还没死啊。”

    小禾意识到,她杀死的是皇帝,而非饕餮。

    不过,这也无足轻重了。

    再斩一刀而已。

    “不要杀死我,我可以当你最忠诚的狗。”饕餮说。

    “我养不起你这个食量的狗。”小禾说。

    “我可以少吃点。”饕餮想和她商量。

    “不行。”小禾冷冷回绝。

    “为什么?陛下不喜欢狗吗?”

    “挺喜欢的,但……”

    小禾摇了摇头,她看着染血的骨刺,说:“我不需要狗来帮我看家护院,如果让我养狗,我会挑一只可爱的,你太丑了。”

    饕餮心如死灰,它说:“那……那陛下可以让我尝一下你吗?一滴血就可以,我已经饿了一百年了,再罪大恶极的人,临死前也该有口断头饭吧?”

    “可以。”

    小禾大大方方地点头。

    “陛下真是好人。”

    “当然,以前人们都叫我圣菩萨。”

    小禾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朝着饕餮的口中滴下了一滴血,她的神血泛着浓郁的香,胜过了一切琼浆蜜液。饕餮竭尽全力伸出舌头,用最高的礼节去迎接这滴血,它即将触碰到血滴时,小禾的刀刃从天而降,割开了它的上下颌,也将它的舌头从中分开,如蛇舌那样分叉,剑光不停,一直蔓延下去,将它的声带与咽喉一齐切断。

    饕餮距离品尝到那滴血只差一线,那一线却是生死之隔。

    “别怪我。”小禾轻柔一笑,带着歉意说:“这是怠惰皇帝的遗愿。”

    饕餮抽搐了两下,不再动了。

    封印着饕餮的清斋之剑跟着支离破碎。

    她回到了圣壤殿中。

    小禾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饥饿,饥饿感来的快去的快,仿佛只是幻觉。

    她向着下一柄剑走去。

    下一柄是封印着傲慢的谦卑之剑。

    剑中,她见到了狂傲到不可一世的皇帝,哪怕小禾将她踩在足底,用软靴去碾她的脸颊都未能将这份狂傲碾碎。她不认可巫幼禾的胜利,她认为巫幼禾只是得了天卷的宠儿,她才是那个逆天改命未成的悲剧英雄,她桀骜地笑着,哪怕是死也要死在王座上,这是她为自己挑选的黄金棺椁。

    接着是象征贪婪的皇帝。

    这位皇帝临死前用地狱的火焰焚烧了整座宫殿,这是她的挚爱之物,她不允许它易主,哪怕是死,也要它来陪葬。

    可惜,罪戒之剑中的一切场景都是虚幻的,这场轰轰烈烈的大火无法波及现实。

    又一把罪戒之剑破碎。

    小禾继续向前走去。

    她距离王座越来越近。

    下一柄罪戒之剑里,她见到了暴怒的皇帝,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象征暴怒的皇帝却出奇地心平气和。

    小禾来的时候,皇帝还给她沏了杯茶,金黄色的茶叶载沉载浮,如水中翻倒的余晖。

    “你也在装模作样骗我?”小禾问。

    “没有。”

    皇帝摇了摇头,说:“暴怒未必需要表现出来,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的愤怒再如何浓烈,如何不甘,如何歇斯底里都毫无意义,它们只会让我显得很丑陋。”

    “是么,你与她们不太一样。”小禾也没急着动手。

    “嗯,侍奉我的神女很早就死了,我独处了很久,早就冷静了。”她回答。

    “你有话想对我说?”小禾隐有察觉。

    “没有,只是想与你聊聊。”皇帝回答。

    于是,两人对坐,竟真的聊了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是皇帝的分身吗,还是暴怒之罪呢,我生有何用,死有何辜?”皇帝露出了迷茫之色。

    “我是来当刽子手的,不是来当老师的。”小禾懒得多想。

    皇帝笑了笑,又问:“你听说过一个传说吗?”

    “什么?”

    “七柄罪戒之剑合璧的时候,将会释放出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怪物。”

    “听过,这个怪物说的不正是恶泉大牢里的域外煞魔吗?你或许还不知道,它已经被杀死了。”

    “我以前也以为,这个怪物是恶泉大牢里那头东西,但是,巫姑娘,你要明白,谶言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在未实现前,总有无限的可能。”

    皇帝像是一个病人,话语飘忽不定。

    小禾眸光微凝。

    她已毁灭了五柄罪戒之剑,但换个角度思考,这些被分割开的罪孽,不正在以另一种形式在她的身体里合拢吗?难道说,这个阴魂不散的皇帝,想用她的七种罪重塑她的精神,将她也拖入疯狂的深渊?

    “你在危言耸听,你想用这个谶言作为护身符,劝我不杀你,是吗?”小禾问。

    “我是在劝你小心。”皇帝说。

    小禾并不相信皇帝有这么好心。

    皇帝也没有为自己辩护,她与小禾饮过了茶后,她从黄金尸骸的尾椎里,取出了一柄银铸的剑,她将剑斜撇身侧,对着小禾摆出了迎战的架势。

    小禾也抽出了剑。

    临时搭建起的茶几在狂风中破碎,金色的叶片被剑气点燃,化作纷飞的火苗,在两人之间吹散,恢弘的大殿里,两人的剑碰撞成了一蓬蓬灿烂的火焰,火焰之中,暴怒之君王碎在了小禾的剑下。

    临死之前,皇帝的全身都被怒火点燃,熊熊烈火中,她的脸颊依旧平静。

    她抓住了小禾的手掌。

    “巫姑娘,你太温顺了,带走我的怒火吧,它会帮助你成为一个暴君,一个超越她的暴君。”

    皇帝平静的脸被火焰吞噬。

    小禾看着掌心。

    掌心残留着皇帝递来的温热,她想起了那个谶言,忽然感到了一阵无名的愤怒,她很生气,又不知自己为何而恼。

    超越她的暴君?她是谁?前代皇帝么?

    小禾掐灭了心中的困惑,走向了最后一柄剑。

    色孽之剑。

    她道心通明,并无犹豫,直接握住了最后一柄剑的剑柄。

    色孽的皇帝是其中最美的一位,她正在积水的殿中翩翩起舞,神袍睡莲般飘在水面上,婀娜的身躯倒映水中,妖冶动人,这是魅惑众生的歌舞,可以笼络魔鬼,却无法俘获小禾的芳心。

    小禾向她走去,她走入水中,才发现,这不是水,而是一池的酒。

    皇帝如雪的足在芬芳美酒中跃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超越了人类舞者的想象,这仿佛是一场施虐,一场施加在她自己身上的虐待,诡异残忍又不失美感。

    “我跳的不好看吗?”色孽皇帝回首看向小禾,笑的千娇百媚。

    “好看。”

    小禾点点头,说:“你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色孽。”

    “第一是谁?”皇帝好奇。

    小禾想起了昨夜的画面,楚映婵勾缠着林守溪的脖颈,对她露出妩媚的笑,那个笑如此惊心动魄,让她生不出一丝恼怒与气愤,心中唯一的念头只是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子绳之以法,色孽像是昼伏夜出的鬼魂,朝阳升起时,楚映婵披上一尘不染的裙袂,于是,她又是不食烟火的仙师了。

    小禾没有直接回答,她想昨夜的香艳画面掐断,冷冷道:“休想坏我道心。”

    皇帝笑个不停。

    她在酒池中缓行,玉腿交错,腰臀轻柔摆动,她的琉璃童也不再清冷,这双眼眸如此迷离,仿佛颠倒的群星。

    小禾忽视了这样的笑声,她自顾自地抽出了刀刃。

    杀死她后,皇帝的一切都将彻底散去。

    她持着刀刃走向皇帝。

    皇帝对于身后的危险似忽然不觉,她踮起脚尖在水池中轻盈地跳跃,紧绷的足背青络分明。

    “你听过一个谶言吗?”皇帝忽然问。

    “你也想对我说七剑合璧魔王出世的故事吓唬我?”小禾冷冷地问。

    “哦,不是这个,所谓的七剑合璧魔王降临只是一个谣言,如果之前有人这样对你说了,你千万别相信哦。”皇帝认认真真地提醒。

    听皇帝这么说,小禾心里反倒泛起了滴咕,当然,她也不会去多思考这种谶言的真假,越思考就越容易进入对方的圈套。

    “那你想说什么?”小禾问。

    皇帝沉默了会儿,平静地说出了那八个字:“大地颤鸣,白骨苏醒。”

    小禾停步。

    她当然知道这句预言。

    当年大战之后,苍白为了涤净这个世界,让它重新变为适宜人类居住的乐园,便用自己的血覆盖了所有的大地与海洋,那是原初的冰雪。她冰封世界,让自己的卷属化作白骨沉眠于大地之下,并许下了‘大地颤鸣,白骨苏醒’的预言。

    大地鸣颤之日,所有的旧部都会重新醒来,迎接大家的,是鸟语花香的净土。

    但苍白失算了。

    陨星划破天际,砸落大地,引得大地颤鸣,使得这个预言提前了。大地提前苏醒,神浊未净,邪神未除,黄衣君主还接着陨星划开的裂缝,从星外归来,人类从地层中睁开眼,面对的是炼狱一样的国度。

    若非黄衣君王想要利用人类,人类恐怕早已灭绝殆尽。

    今日,皇帝为何要将这个预言重新提起?

    “近年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皇帝又说。

    “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我到底是什么。”

    “是吗,那你是幸运的,‘暴怒’至死都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桉。”小禾顿了顿,问:“我能听听你的回答吗?”

    皇帝闻言一笑,她望着华美的藻井,缓缓道:“我们的存在与其说是七种罪孽,不如说是皇帝七情六欲的本身,帝王之所以可以成为帝王,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野心,而野心这种东西,就是以七情六欲为母体孕育出来的啊,然而,在成为帝王的道路上,任何的贪婪与淫虐都有可能误事,王必须克制住自己的七情六欲,只保留一刻纯粹的野心……于是,皇帝将我们都封印了,封印掉我们,她就是她心中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吗?”

    小禾不置可否。

    在她的印象里,哪怕皇帝封印了的情欲,也依旧会狂傲、暴怒、愤满,由此可见,阉割带来的理性只是暂时的,生灵本身才是滋养七情六欲的温床。

    “我明白了,皇帝出于一统天下的野心,才封印了你们,换而言之,你们本身也是她野心的一部分,对么?”小禾恍然。

    “你可真聪明呢,这颗支离破碎的野心,正在你心里缓缓拼凑哦。”皇帝娇笑。

    对于这样危言耸听的话语,小禾选择了忽视。

    “好了好了,这可不是重点,你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吗?”皇帝问。

    “是什么?”

    小禾遵从了本能的好奇,并不介意被她把话题带着跑。

    “皇帝的这一套,可不是自己研究出来的哦,她是和苍白学的。”色孽女帝说。

    “什么?”小禾一惊。

    “有什么可吃惊的呢?我知道,在你们心中,苍白是完美的救世主,她圣洁,伟大,生前击败了降临此间的原点,死后更是化作无垠冰雪,涤净苍生,在她的卷者们的心中,苍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浊,笔画上那些苍白宰治苍生的画面都是误解与污蔑。”色孽女帝缓缓诉说。

    当年在巫家的时候,小禾就在家主的楼下见过这样的壁画,壁画上的苍白有一双很大的翅膀,在当时人的心里,苍白与原点两尊冥古大神都是邪恶的,正是她们的交战,才令得世界邪浊横流。

    但后来,小禾知道,苍白是至善的君王,她拯救了这个世界,慕师靖作为她残存的意识,虽然笨,但是善良,那位小姐为了杀死皇帝,更是燃尽了自己。

    可是……

    小禾陡然想起了司暮雪口中的地心之脑。

    偶尔脑子缺根弦的慕姐姐也说过,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那些事似乎藏在另一个大脑里。

    “想起来了吗?”色孽女帝微笑道:“她可比皇帝狠多了,她为了战胜原点,将所有的迷惘、彷徨、胆怯、恐惧以及阴暗的念头尽数塞到了一部分的脑子里,然后,她剖开头颅将这部分脑子割走,遗弃。于是,她才成为了绝对圣洁、伟大的救世主,成了那场冥古之战中的胜者。”

    “大地颤鸣,白骨苏醒,你知道苍白原本是打算如何用地鸣唤醒尘世的吗?她将苍白的尸骨割下,埋在了世界的各个角落,让它们作为一个个镇守保护人间,并在她预定的时候震响大地。”

    “可是,这些镇守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巫祝湖的那位。你应该见过他吧,那位镇守所象征的,是苍白的一截指骨。其他的利爪与尸骸都去哪了呢?”

    小禾童孔一颤。

    她想起了林守溪与慕师靖对她说过的话。

    另一个世界的地层中,埋着一具大到难以想象的尸骸,苍白的尸骸。

    苍白尸骸的其他部分去了另一个世界!

    “它们是被骗走的。”色孽女帝幽幽道:“当然,谁也不确定,它们究竟是被欺骗了,还是心甘情愿离去的,毕竟,所有的白骨都不想烂在泥土里,它们都想要复苏。至于是谁骗了它们……能骗苍白的只有苍白自己,当初为了战胜原点,她割掉了自己的脑子,那一刻起,她就生造出了一个大敌,那个生死大敌就是她的恶念,这个恶念趁着苍白虚弱沉眠之时,几乎骗走了她的全部,这些被切开的骸骨在另一个世界被重新拼接,并守护着一颗大脑……你猜,这是什么?”

    “胚胎?!”

    小禾脱口而出,立刻给出了答桉。

    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苍白亲自用尸骸创造的新世界,但当时的林守溪也没想明白,创造那样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有何意义。

    “你果然很聪明呢。”

    色孽女帝赞许,她喟然长叹,道:“大地终会颤鸣,白骨终会苏醒,此非苍白本愿,却是宿命,你杀死我吧,但你要明白,杀死皇帝的罪孽算不得什么,这只是大考前的测验,你终会面对苍白……去见她吧,带着皇帝的野心,皇帝从太虚归来,所怀着的,本就是诛杀苍白的野心。”

    色孽女帝一步步走上王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禾,笑了起来,笑容比起初更妩媚百倍。

    但她不是在给任何人献媚。

    不久之后。

    色孽之剑在神殿中破碎。

    “小禾妹妹——”

    身后,有人喊她。

    小禾回头望去,看到了黑裙飘飘的慕师靖。

    她从神守山一路赶来,终于到了这里。

    她高举双手,像是要宣布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煞有介事地开口:

    “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

    林守溪与时以娆对视了一眼,皆不知说什么好。林守溪知道,慕师靖也许只是关心他们,所以找了个由头追了过来,他也没有揭穿,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慕师靖也没继续说下去,她愣在原地,问:“小禾,你的手……”

    小禾低下头。

    她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她纤细的手臂不知何时覆满了雪白的鳞片,鳞片钢铁般开合着,发出杀气凛然的响声,修长的利爪从袖中垂落,宛若一柄柄灭世的剑刃,尖端泛着红光。

    这是苍白的右臂。

    这不是镇守传承,而是它的遗物。

    今日,她终于解开了一切的束缚。可是,这只狰狞的手臂注定只是切割宿命的刀刃,无法与人拥抱。

    ……

    (新年快乐~)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天机

    章胜云是长安城最好的天算师。

    他名声震世,地位显赫,被世人誉为是最接近仙人的人。如今天下有名有姓的天算师几乎都是他的门徒。

    天算师四海为家,并不依附于任何大家族,章胜云漂泊半生,在十年前才娶妻生子,建立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聪颖,女儿乖巧,他都稀罕得很,他从未对他们发过脾气,唯一一次,可能只有小儿子在偷看命理书籍之时。

    那次,他劈手夺过了小儿子手中的书,将它撕的稀烂,还打了小儿子一巴掌,警告他以后不准再读这样的书。小儿子想对他说什么,他听也没听,摔门而出。

    这几十年里,算命先生早已从极不入流的行当变成了最受人敬仰的高人。

    尤其是章胜云这样的天算师,他测算命运之准堪称神乎其神。

    老祖宗说过一句赫赫有名的古话“泄露天机者天谴之”,但这些年,天算师所享受的,只有荣华富贵,从未见过什么天谴,在这个行当里,许多人甚至把它当作了笑谈。

    章胜云对这句老话却是心存敬畏的,所以他才极力反对家人学习命理。

    他已替他们挣得了荣华富贵,他们只需好好守着就行。而且,这些日子,他也时常感到不安,若非今日要去见一位大人物,他恐怕已经隐退江湖。

    等见完那位大人物再隐退吧……

    章胜云闭上了眼,在一众貌美侍女的陪同之下,他登上了得仙楼。

    得仙楼是天下第一名楼。

    它矗立于漓水之上,通体纯白,映照着秀美山景,它形状如楼,却无雕凿的痕迹,更似途径此地的仙鹤,随时要飞回天外。

    章胜云已是世人口中的半仙,但他依旧惴惴不安,原因很简单,他要见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仙人坐在珠帘之后,姿影绰约。

    “不知仙师召我来此,有何贵干?”章胜云毕恭毕敬地问。

    “你是命理师,请你来此,当然是算命。”仙人说。

    章胜云对此并不惊讶,只是等着她报生辰八字。

    仙师先后给了他三份生辰八字,章胜云对这三份八字一一做了解答,回应他的是陆续送到他面前的三箱黄金。这说明他的回答是对的。

    “嗯,这是我三位贴身侍女的八字,你的回答分毫不差。”仙人赞许。

    “多谢仙师夸奖。”章胜云松了口气。

    眼前的这个仙人是真正的仙人,她在得仙楼居住了一百年,长生不老,容颜不改,天下宗师加起来也非她一合之敌。关于她的传说故事更是不胜枚举。章胜云虽得了凡人的敬仰,可对这样的世外仙人,总是心存敬畏的。

    通过考验之后,仙人才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玉笺上,递给了他。

    章胜云恭敬接过,开始推演。

    一边推演,仙人一边与他说话。

    “我听说,你们这些命理师只能算别人的命,没法算自己的命,真的吗?”仙人问。

    “也非绝对不能算,但得到的答案总是笼统的。”章胜云回答。

    “哦?你算过?”

    “嗯,每次出门办大事前,我都会给自己起一卦,我只知道,我命里有一场大劫,我本想独自一人隐居深山,全心全意应对这场劫难。”

    卜卦进入了最关键的环节,章胜云不再说话。

    仙人看着得仙楼外的江景,神色悠悠,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一炷香烧尽,烟灰细碎地铺在白色的米粒上。

    章胜云也开始解读自己推演的结果。

    他的眉头一点点皱紧。

    “怎么了?”仙人问。

    “我……”

    “章先生但说无妨。”

    “冥煞在上,阴阳相冲,此是死灭凶恶之卦象,乃宿命互克之兆也,仙师……将有死劫啊。”章胜云声音发颤。

    “你算的果然很准。”

    仙人听了,倒是浑不在意,只是轻轻点头。

    章胜云还想说话,可他看着这八字,越看越觉不对劲……

    “等等,你……你不是人?!”

    惊呼声脱口而出。

    章胜云预感到不妙,起身就想逃。

    “我赏赐你的黄金你还没拿呢,走什么走呢?”仙人嗤笑一声。

    帘子骤然掀开。

    一只手搭在了章胜云的肩膀上,剧痛令章胜云跪倒在地,他侧过头一看,发现搭在肩膀上的仙子之手没有半点白皙细腻之感,相反,它干枯细瘦,泛着瘆人的铁青色。

    “你是什么东西?”

    章胜云大惊失色,他根本没有想到,住在得仙楼里名震天下的仙师,居然是一头妖怪。

    这……怎么可能?

    妖物凑到了他的颈边,嗅了嗅他的气味,道:“老虽老了点,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高人,还不错……我修道七十载,今日天劫将至,我自知难逃,所以要藏起来,就藏你身体里好了,伱的命很硬,可以帮我挡住劫雷。”

    “七十载?不,不对啊,得仙楼百年前就有,你怎么可能才修道七十年?”章胜云惊恐万分。

    “原因很简单啊,因为我根本不是得仙楼的主人,这座楼的主人在五十年前就离开了,她刚走没多久,我恰好被一個道士追杀,在一个风雨之夜逃到了这里,我当时害怕死了,以为自己会被仙师诛灭,可是我在这里藏了三天,也没人发现我。后来侍女前来敲门,我生怕暴露,干脆伪装起了得仙楼楼主,这一装就是五十年,若非天劫将至,我可不想撕破伪装。”

    妖物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开心。

    她修道的二十年里,整日被道士追杀,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那些看上去正义凛然的道士,只是吃掉她珍贵的内丹罢了。这五十年里,她过着神仙般尊贵的生活,受天下人敬仰,这是她过去做梦也不敢奢想的。

    这五十年里,她掌握了数不清的修道资源,故而也早已修成了一头大妖。

    哪怕她以真容出世,也不会再有不知死活的道士追杀她了,相反,他们可能还会尊她一句‘上仙’。

    她美艳仙容渐渐淡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她的脸颊扁平,没有五官,光滑的像是一面镜子。

    原来她是无面之妖。

    她趴在章胜云的肩头,声音魅人心魄:

    “你算的没错,的确是死灭凶恶之卦象,这是我的命,现在,我要把我的命全都交给你了,我们会融为一体哦。”

    这句话如此温柔,温柔地像是情人耳鬓厮磨的蜜语,可它对于章胜云来说,却是死神来临时镰刀拖过地面发出的响声。

    “你这妖物,你不得好死!”章胜云颤声。

    “承你吉言咯。”

    无面之妖藤蔓般的手臂缠绕了上去。

    剧痛撕裂着章胜云的身躯,他的骨头发出寸寸碎鸣,指甲也一根根从中断裂,鲜血渗出。他是算师,他一生精研命理,不曾修道,哪里是这妖物的对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剖开了,妖物顺着他身躯的裂缝,一点点挤入他的体内。

    章胜云绝望之际。

    楼梯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无面之妖一愣,旋即恼怒喝止:

    “我不是说了吗,我今日要见一位贵客,任何人不得打扰,无论有什么要紧事,都明日再说!”

    来者似乎很不懂礼节,这人根本没有理会无面之妖的呵斥,自顾自地沿着阶梯向上走来,脚步不紧不缓,此人穿的鞋子也有些硬,鞋跟敲击木阶梯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令人倍加烦躁。

    无面之妖被彻底激怒了,她对着楼梯大喊:

    “我说了,别上来……你是听不懂话,还是想要找死啊?!”

    她过惯了尊贵的生活,又是一尊道法高深的大妖,岂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她暂时松开了奄奄一息的章胜云,柔软的身躯像是长蟒,嗖地一下冲向了楼梯。

    章胜云身躯一轻,瘫软在地,他不停咳着血,身躯被痛意拉紧,蜷成了一团。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惨叫,那是无面之妖的惨叫与求饶,惨叫声渐渐轻了,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他的身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了一位美到无法言说的神女。

    那是一位红发神女,她并不算高,身段却是出挑,她裹着一条素雅的长裙,裙面上有着金色的织锦花纹,花纹很美,就像是极乐世界的天空,而那头柔软的红发则是淌过天际的流火之河。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胜云,这位剧痛缠身的天算师别无念头,只想跪倒在她的裙边。

    “楼主大人……”章胜云缓缓开口。

    他不认识眼前之人,却是知道她的身份,此等绝代风姿,除了得仙楼真正的楼主,还能是谁?

    而伪装了五十年的残次品,此时此刻已被她随手钉在了地上,抽搐不停。

    “饶了我……饶了我……我的内丹可以延年益寿,我把它献给您,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无面之妖苦苦哀求。

    她在得仙楼见过这位仙师的画像,她对她的模仿也是从这幅画开始的,这五十年里,没有人揭穿,她自以为自己已模仿到惟妙惟肖,今日见到本尊,才知道自己与她乃云泥之别。别人没有看出来,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这位红发神女的真容。

    红发神女正是司暮雪。

    她今日回到了五十年未回的得仙楼。

    她同样没有想到,会撞见这样的事。

    司暮雪对于无面之妖的求饶充耳不闻,她只是淡淡道:

    “瑶琴,救活他。”

    跟在她身边的贺瑶琴点了点头,去给这个身躯变形的章胜云救治。

    贺瑶琴与司暮雪之间经历过数次的仇恨与背叛,她们本该是不共戴天之仇,无奈命运弄人,几场灭世的劫波之后,她们竟是泯灭恩仇,重新成为了师徒。

    贺瑶琴取出药箱与针线,俯下身子,开始为章胜云疗伤。

    章胜云诚恳道谢,他艰难地扭过头,看向了一旁被剑钉住的无面之妖,说:“其实我骗了你,出门之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那是绝地逢生的卦象,我必须来得仙楼,我若不来,你就会亲自出楼杀我,之前我一直不解,为何我来得仙楼反而能活……原来你是个赝品啊。”

    “不愧是我精挑细选的挡劫之物,你的命果然很硬。”无面之妖虚弱地说,她闭上了眼,心如死灰,道:“楼主大人动手吧,能过五十年神仙日子,我已知足,命劫如此,我逃无可逃。”

    “谁说我要杀你了?”司暮雪清冷道。

    “什么?”

    “你替我治理得仙楼几十年,虽然治理得不算妥当,但也没有太坏,按理来说,我还应该支付你工钱呢。”

    “我……”

    无面之妖傻眼了,她轻声道:“饶我一命就好,工钱就不必了。”

    “你还真信了啊?”司暮雪冷冷道。

    无面之妖再度愣住。

    “师父可真风趣。”

    贺瑶琴一边替章胜云疗伤,一边往无面之妖心口插了一刀。杀人救人一心二用,她的手很稳。

    无面之妖骗了人几十年,临死之前也被骗了。

    “你是算命的?”司暮雪看着章胜云,问。

    “是。”

    “帮我也算算吧。”

    司暮雪在长案边坐下,她看着这座多年未回的仙楼,双眸中透出一丝茫然。

    这五十年里,她一直身处厄城,调查那颗大到不可估量的地心之脑,近日,地心之脑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强烈,她害怕被地心之脑感染,所以,她打算回来修养一段日子。

    贺瑶琴救活了章胜云的命。

    这位天下最好的算师跪在司暮雪面前,叩首谢恩,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她的生辰八字。

    司暮雪写给了他。

    “你们这个行当近些年真是越来越炽手可热了,归楼的路上,我看到了不计其数的算命先生,比青楼的妓女还多。”司暮雪淡淡道。

    “上天赏饭罢了。”章胜云回答。

    “上天赏饭……倒也没错。”司暮雪坐在躺椅中,双腿交迭,静静地看着他,问:“你浸淫此道多年,得到什么天机了吗?”

    天机……

    章胜云沉吟了会,回答:“在下不曾知晓天机,但……这些年,命理算师之间,却是有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什么秘密?”

    “末法之日要来了。”

    “末法之日?”

    “是啊,每个凡人的命运皆可预测,所有的事皆可预料,有一个庞然巨物正在将所有生灵变成它手中的提线木偶,它真正降临时,末法之日可不就要来了吗。”

    章胜云如此说着,却也并不慌张,他不担心什么末法之日,只担心这一天在他死之前降临。他已经历了他命里的大劫,现在只想寿终正寝,颐养天年。

    司暮雪不语。

    她比任何凡人都更为清楚这所谓的末法之日。

    ——地心之脑正在僵死,待它彻底僵死之日,整个世界都要为它陪葬。

    她靠在椅背上,眺望江景。

    世界广袤无垠,生命渺如微尘,灭世的灾厄要来,谁又能将其抵挡呢?

    她感到一阵疲惫。

    香已烧尽,章胜云颓然坐在地上,看着纸上缭乱的文字,说:

    “我……算不出来。楼主大人乃真仙人,在下区区凡人之目,实在窥不到楼主大人的命运。”

    “你也不行吗?”司暮雪无奈地笑。

    章胜云沉默片刻,道:“还有个法子。”

    说着,他取出了一个龟壳。烧裂龟壳,然后根据龟壳裂纹占卜凶吉的方法古来有之,但这是古巫才会用的法子,这些年命理繁荣,这种并不准确的土法子早已被淘汰,如果有人用它,一定会被嘲笑为骗子。

    但章胜云觉得,凡是流传至今的法门,皆有道理,为绝世之人占卜,或许就得用非常之手段。

    龟壳在被烈火灼烧炙烫,背面生出了一道道裂纹。

    章胜云打量着裂纹,眉头一点点锁紧。

    “怎么了?”司暮雪问。

    章胜云的嘴巴刚刚张开,这座楼突然开始摇晃。

    很快,他意识到,地震了。

    得仙楼上吊着的灯链断了,贵重的金属灯具砸落,将龟壳砸了个粉碎,若非贺瑶琴出手相救,章胜云也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所有人都离开了得仙楼。

    地动持续了好久才停下。

    地动之后,垮塌的屋楼数不胜数,甚至山脉都被撕扯出了断层。

    “怎么回事?这些日子的地动怎么越来越频繁了……”司暮雪望着地动传来的北边,喃喃自语。

    章胜云回想着刚刚砸落的灯具,心有余悸。

    幸好,他命硬。

    “刚刚在那个龟壳上,你看到了什么?”司暮雪问。

    “我……”

    章胜云脑子一阵发疼,最后说:“我记不清了,神女大人要重算一次吗?”

    “不必了。”

    司暮雪可没这个闲工夫。

    地动之后黑云翻滚,隐隐要有暴雨降下,司暮雪闭上双眼,感知着天地,片刻后,她徐徐睁眸,对贺瑶琴说:“走,随我去趟东海,那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

    司暮雪转眼消失无踪。

    章胜云跪倒在地,他大口地喘着气,回想着龟壳上的图案,心颤不停。

    “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章胜云不停地说。

    他刚刚在龟壳上看到的,亦是冥煞在上,阴阳相冲的死灭凶恶之兆!这位红发神女的命运轨迹,竟与先前被杀死的无面之妖一模一样!

    必死之劫下,任何的警示与提醒都没有意义。

    又一波地动袭来。

    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人群再度发出惊慌失措的大叫。

    章胜云却缓缓直起了身子。

    罢了……

    凡人有凡人的命,仙人有仙人的命,强求不得。

    他已度过了人生的大劫,接下来,他好好归隐山林,安享晚年就好。

    ……

    东海之畔,暴雨倾盆。

    跌宕的海浪之上,浮现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它们像是死鱼,细看之下才发现,这竟是一颗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眼珠子与眼珠子紧挨,像是漂在海面上的浮萍,它们在黏稠的风浪中起起跌跌,凝视着云海与雷霆,发出了一声声锐如磨刀的笑。

第四百五十七章:海潮之识

    司暮雪抵达海边已是一天之后。

    东海之畔,大浪滔天,暴雨已是铺天盖地之势,雨水在空中撞碎,形成了巨量的白色水雾,涌动的水雾像是海面上交媾的群龙,穿梭不休的白紫色雷电是从它们口鼻间的喘息,诡异的笑声也被雷鸣推上高潮。

    贺瑶琴跟着司暮雪来到了这里,她才一靠近海边,头就像是被钝物狠狠击中,痛的几欲开裂,她捂着脑袋,看向海面,顿时毛骨悚然。

    “那些都是什么?”贺瑶琴浑身一凛。

    “邪灵。”

    “邪灵……”

    贺瑶琴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海面像是感染了某种藓,海水表面了凸起着无数的球状物,它们被黏腻的块状物聚合在一起,细看之下,这些眼球状的东西自四面八方与她对视,甚至还超她挤眉弄眼,好似嘲弄。

    司暮雪的臀后,柔软的狐尾悄无声息地生长了出来,它们迎着风雨飘荡,仿佛她背负着的十柄雪白剑匣。

    她的气质也已变了,妩媚与美艳被风雨洗净,她真似一位英姿飒然的侠女,背负名剑,为斩妖除魔而来。

    贺瑶琴却是半点冷静不下来。

    “邪灵……东海怎么可能会有邪灵?它们是从哪里钻过来的?”

    贺瑶琴头疼欲裂,只想赶紧离开。

    “未必是钻过来的。”

    司暮雪说:“真气是由神浊散发出的,死城之门开启后,这个世界早已被神浊污染了,那些生活在海底的软体生命,在吸食了神浊之后,极有可能演化成新的邪灵。这样的事在另一个世界早已发生过,再发生一次也不足为奇。”

    “自行演化?那邪神呢,东海之底会不会已经孕育出邪神了?”

    “应该没有这么快,这个世界的修道历史不足两百年,况且,邪神是冥古时期大浩劫的产物,现在的神浊历经亿万年时光过滤,早已没有雕塑邪神的烈度了。”司暮雪下达了她的判断。

    听到这里,贺瑶琴放心了许多,如果只是邪灵,应该不足为惧。

    贺瑶琴头疼难忍,精神恍惚之时,司暮雪突然推了她一把。

    “离这里远点,等我回来。”

    听到司暮雪的喝声,贺瑶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们的面前,海水已拱起了背脊,仿佛巨鲸出海,拱起的巨浪毫无征兆地打了过来,浪头的表面裹着数不清的眼球,无论巨浪处于什么姿态,眼珠的视线都朝向司暮雪。

    贺瑶琴未来得及回应,司暮雪已消失在原地。

    她消失之处,虹光拔地,似拱桥飞跃,横贯风雨,两头连接着的山崖与海浪被一齐撞碎,飞落的水花中夹杂着胶状的肉块。

    贺瑶琴飞快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奔跑之时,回头看了一眼,眼角的余光里,她见到司暮雪提刀斩碎风浪,这一幕稍纵即逝,弥合的雾气遮蔽了一切,天地间只剩下狂风犹在咆哮。

    与此同时。

    浓雾之中。

    司暮雪已被无数的邪灵包裹,这些邪灵都只是婴幼儿,当年黄衣君主入侵镇守神域时带领的杂兵都要比它们强大很多,邪灵们令人作呕的模样与尖锐的笑声只像虚张声势,根本无法对现在的司暮雪造成任何的威胁。

    她站在鬼蜮般的海面上,手持利刃斩切风浪,剑光平掠海面,每一道都有数里之远。

    雷电还在翻滚的浓雾中纵横捭阖,它们也被剑气一同斩碎,镀上了雷电的雪白剑刃仿佛活龙,喷吐出炽烈的雷火,所过之处,焦尸横生。邪灵的再生能力再强大,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它们就像是高筑的墙壁,可以抵挡散兵游勇的侵扰,却无法挡住毁天灭地的灾难。

    司暮雪在一个又一個浪尖之间飞跃,所过之处,尽是尸躯。

    她环视着浮满海面的尸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么弱吗?”

    不过,这些邪灵都只是刚刚孕育出的幼崽,这般弱小似乎也很合理。它们自以为是顶级的生灵,刚刚诞生就想顺着浪潮爬上陆地,宰治人间,却被她用刀剑上了一课。

    司暮雪提着的心刚刚放下了些,她的面前,白雾忽然开始旋转,飞快形成了一个高达几十丈的龙卷。

    龙卷的边缘,白色的狂风缭绕,它生出恐怖的吸力,要将她往中心拖拽。

    司暮雪并不畏惧,她五指一张,顷刻将海水提炼成了一把湛蓝的新刀,将刀刃往龙卷中心投掷。

    刀刃没入其中。

    下一刻,伴随着邪灵的怒啸,整个龙卷被都撕碎,化作流云与风。

    龙卷之后隐匿的东西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头九首的怪物,它圆筒状的躯干光滑,泛着黏腻的光泽,没有头颅,无数缠在一起的须状物代替了它原本的脑袋。这东西像是畸变后的九婴,也像是修炼了一万年的巨型海葵,它昂扬着数十丈的身躯,对着司暮雪发出警告的吼叫。

    这头邪灵与先前的不同,它比它们强大的多,俨然是头小邪神了。

    两百年的历史,令东海孕育出一头小邪神,恐怕已是极限。

    司暮雪一路屠杀至此,胸中战意高昂,岂会理会这东西的威胁,她狐跃而起,利刃在她手中旋转成足以绞肉的罡风,朝着这巨物罩去。

    巨物的九首也聚在一起,喷吐出乌黑的瘴气与黑色的毒箭,朝着司暮雪攻去。

    司暮雪灵巧跃动,夺过了所有的攻击,瘴气被破开,她从邪祟身侧掠过,顷刻斩断一首。她动作不停,返身再斩,剑光凌空斩切间,其余八颗头颅被她行云流水地斩下,在海面上砸出八根冲天的水柱。

    龙卷彻底消散,风浪平息。

    掀起这场灾难的小邪神已被她斩杀,不久之后,风暴就会退去,这场灾难已在她的锋刃上消弭。

    司暮雪环顾狼藉一片的海面,随手振散了海水凝成的刀刃,轻轻摇头,道:

    “仅此而已吗……真是不尽兴啊。”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回身望去。

    刚刚被她斩灭的九头邪祟,竟重新扭动起了残躯,飞速地愈合。

    “怎么可能……”

    邪灵愈合能力虽强,但哪有被斩得形神俱灭还能恢复的?

    不……不对!

    司暮雪凝视着九头邪祟没入海面的那部分。

    九头邪祟的下方,似乎还连接着什么……

    难道说,这九头邪祟并不是一只完整的邪灵,它只是某个更大的邪灵的一部分躯干?!

    她向下望去。

    墨蓝色的海水中。

    亮起了无数双白紫色的眼睛,眼睛点亮的海水,将司暮雪照得白生生的。

    海面之下,赫然有一头大到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

    这是什么?东海怎么会孕育出这种级别的怪物?

    她的血液仿佛混杂了冰渣,寒意涌遍了周身。

    她想离开这里。

    念头刚刚生出。

    狂躁的风声从苍穹宣泄而下,威力惊人的风压抚平了漆黑的海水,将泼天大雾一同压在了海面上。

    刹那间,天地骤变,司暮雪的周围,已是浓雾凝结的白色冰原。

    ‘冰原’之上,越来越多的小邪神破壳而出。

    它们都是那个庞然大物的肢体。

    司暮雪不作多想,转身就往东海岸边跑去。

    她绝不可能是这东西的对手。

    海面下的巨物蠕动着,伸出钩锁般的触手在后方疯狂追索,许多次,触手擦身而过,几乎要缠住她的腰肢。

    司暮雪身负狐血,凭借着灵狐与生俱来的灵动才得以一次次险象环生地逃脱。

    她飞掠许久。

    可是,她却没有见到海岸,摆在她面前的,竟然是还未污染的苍蓝色海水。

    她……跑反了。

    她并没有朝着海岸进发,而是朝着东海的更深处逃跑了!

    这怎么可能……她身经百战,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难道说,她陷入了这巨型邪物编织出的鬼打墙里了?

    司暮雪疑惑间抬头,她看到太阳正在坠落,向东边坠落……

    不对!

    太阳怎么可能向东边坠落?

    司暮雪立刻反应过来,她对方向的认知已于无形中被修改了!

    她想要纠正这种认知错误,却是越纠越乱,邪神的触手已从后面逼来,她逃无可逃,只能跃向前方苍蓝色的大海。

    大海茫茫,邪神的巨躯固然庞大,但与大海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她遁入海水,隐入深洋,未尝没有脱逃的机会。

    她鱼跃其中。

    跳入海水中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这湛蓝之物哪里是水,它沼泽般黏稠,又富有新鲜血肉一样的弹性,司暮雪才一没入,这些海水就像活物一样将她紧裹,将她拘束于此。

    这东西绝不是海水。

    她觉得它是苍蓝海水,一定又是被修改了意识……百年之前,她就已人神境大圆满,什么怪物可以肆意修改一个人神境强者的意志?

    她的肌肤生出了轻微的刺痛感。

    像是有细小的针头刺开了她的皮肤,将麻痹的毒液注入了她的身体。

    她的身躯开始发烫,意识也模糊不清。

    司暮雪咬碎舌尖,换取了片刻的冷静,接着这份冷静,她的狐尾再次生长出来,狐尾刺破了海水,牢牢地钉在海水表面,猛地用力,将她的身躯从里面拖拽了出来。这样的逃生方式不像是狐狸,更像是乌贼。

    司暮雪离开了海水,凌空跃起,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

    她冲破云雾,跃至高空。

    空中。

    她看到了细细密密的眼睛,它们由紫白转为猩红,平静地盯着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司暮雪。

    原来,这尊邪神已经将身躯从海水中拔出,静静地等待着她。

    这是天罗地网,司暮雪逃无可逃。

    邪神不可被注视。

    司暮雪看到那些细密之眼时,头颅就像是被利刃穿过,痛的浑身抽搐。

    据说,人死前都会走马观灯地回看一生,但司暮雪的意识已被邪神击穿,一片混沌,甚至无法组织起这样的画面,她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即将潦草地死去,无相之妖已被她诛杀,她死之后,甚至没有东西会替她活着。她又怎甘心这样的死去?

    勇气激发了她反抗的本能,她的双眸中,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她挥舞拳头,用尽全力朝着邪神砸去。

    这一拳声势浩大,足以平息天威,打断山脊,可轰向邪神的话,却无异于以卵击石。

    意识的最后。

    司暮雪听到了邪神的笑。

    讥嘲似的笑。

    ……

    贺瑶琴还在岸边焦急地等待。

    她站在山的高处。

    远方的风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

    “不会有事的吧……”

    她喃喃地说着,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是越来越浓。

    “贺瑶琴。”

    有人喊她的名字。

    贺瑶琴惊诧转身,发现司暮雪正站在她的身后。

    罩在她身上的素白衣裙已在战斗中破碎,露出了藏在里面的内衫,那是一件柔软的绸衣,上面画着一头棕灰色的熊,凶狠中带着一点可爱。这不是最初那件衣裳,司暮烟死后,她为了怀念姐姐,又定制了几件类似的,轮换穿在里面。

    这是司暮雪无疑了。

    “师父……”

    贺瑶琴松了口气,她擦去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上下打量着司暮雪,她的脸颊苍白如鬼,经络颤动的手臂还躺着鲜红的血,内衫之中,也不断有血渗出,受伤不轻。

    海面上的不都是邪灵幼崽吗?是什么让师父受了这么重的伤?

    司暮雪似乎是读出了她心中的疑问,她给出的回答亦是惊人的:

    “是识潮之神。”

    “什么?!”

    “百年之前,识潮之神在神墙外身负重伤,逃回了海底,冰洋苍莽,底部尽是魔窟,残缺的识潮之神隐匿其中,无人可循。这些年,过于频繁的地动震裂了海床,两个世界之间出现了裂隙,苟延残喘的识潮之神顺着裂隙爬过来了!”

    “师父……你,你在说什么?识潮之神那般庞大,怎么爬的过来?”

    “这并不难,它将身体拆成无数碎块,寄过来之后再重新拼合就是了……咳咳,咳咳咳……”

    司暮雪捂着胸口,不停咳嗽,死里逃生的她俨然极度虚弱。

    百年之前,东海海底的封印莫名地闭合,令司暮雪困惑了很久,如今回想,那极有可能是祖师所为,祖师在这个世界显圣,闭合封印,就是为了防止身负重伤的识潮之神顺着封印的孔洞逃到这里来。

    但识潮之神还是来了……

    “师父从识潮之神的手下死里逃生了?”贺瑶琴更加震惊。

    她先前觉得师父受伤太重,可得知了敌人是识潮之神后,她又觉得师父受伤太轻。

    “识潮之神早已是残体,我用尽全力,碎掉了九尾,才勉强逃回来的。”司暮雪咳个不停。

    贺瑶琴轻轻点头,她连忙去搀扶师父。

    司暮雪的手极冷,贺瑶琴触碰时,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先找个隐蔽之处疗伤。”贺瑶琴说。

    “好。”

    司暮雪应了一声。

    她搀扶着司暮雪,走了两步。

    眼前突然有强光亮起。

    贺瑶琴忍不住眯起了眼,等她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身边的师父已消失不见,她与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斗在了一起,战斗掀起的强风将她推远。

    接着,她看见司暮雪的衣裳被撕碎,破碎的裙布如雪纷飞,司暮雪步步后退,手臂也被很快斩下,断肢被踏碎,司暮雪惨叫着想要逃离,却被一柄飞来的钢刃洞穿了身体,扎在地上。

    “师父——”

    贺瑶琴双目赤红,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

    她看清了杀手。

    杀手不是别人,正是……

    “林守溪,你在做什么!!”贺瑶琴厉声质问。

    林守溪不知何时来了,他的模样如故,气质却与贺瑶琴印象中的截然不同,现在的他如此虚无缥缈,仿佛伸手就可以穿透他的身体。

    贺瑶琴也管不了这些,她什么也不想,只拔出剑,心如死灰地扑上去,要给司暮雪报仇。

    “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林守溪呵斥。

    贺瑶琴为之一震,忽有如梦初醒之感。

    她再看向地面时,躺在地上的哪里是司暮雪,分明是一滩腐烂发臭的黏液。

    “这……这是……”

    “是识潮之神,它窃取了司暮雪的意识,捏造了一个她。”

    贺瑶琴听到林守溪的话,更觉心惊胆战。她与司暮雪相处了这么久,这她无比熟悉,可她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那师父人呢?她人又在哪里?”贺瑶琴忙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贺瑶琴问到一半的时候,林守溪就已消失在了这片山崖上。

    贺瑶琴再回头时。

    弥天的白雾中心,赫然有一个被破开的空洞。

    他已杀入了浓雾的中央,不见踪影。

    贺瑶琴看着地上被戳穿的尸体,不由想起了得仙楼中鸠占鹊巢五十年的无面之妖。

    这也是灾厄给予的某种暗示吗?

    她正想着。

    又有猛烈的光线在海上亮起。

    金色的光束像是一柄柄利刃,刺穿浓雾,将其切开,而金色光束的尽头,上演着一场盛大的日出,金光普照之下,海水宛若起伏的金绸,藏匿其中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贺瑶琴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生出了短暂的目盲之感。

    那是神明之间的战斗,她识趣地背过身去,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不作旁观。

    当年道门之中,她还与林守溪谈判过,如今百年风云逝去,再相见时,竟已是天差地别。

    太阳升起的中心。

    司暮雪缓缓睁开了眼眸。

    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在挥拳砸向邪神时断层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发生的事。但她确信,自己已经死去,可是……这是在哪?焚化自己魂魄的炉子里吗?人的肉身要被焚化,灵魂也难逃一劫么……

    她借着意识的弥留,回忆起了这些年,这些年,她一直在地心,和那个丑陋的脑子作伴,偶尔的休闲,也是去到厄城,和那些被关押在厄城的圣人魂魄聊天。

    时光不知不觉地溜走,百年浮云苍狗,弹指过隙。

    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人活一世何其不易,仙人寿命长,反倒不如凡人懂得珍惜,若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她会怎么样呢……也许会做些更勇敢,更放肆的事吧。

    “你在发什么呆?”

    林守溪的喝声在她耳畔震响。

    司暮雪回神。

    光华退去,她才发现,她正被林守溪揽着腰肢抱在怀里,她哪怕浑身麻木,依旧感到了暖意。

    “你……”

    “识潮之神想利用你,所以没有直接把你杀掉,而是将你吞噬,搜取你的意识,我剖开它的躯体,把你救了出来。”

    至于什么东西能让识潮之神放她一马,恐怕就是那些关于地心之脑的回忆画面了,识潮之神费尽心思渗透来此,也是为它而来的。

    她向下望去。

    下方,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蠕动的肉山。

    正是识潮之神。

    “小心。”

    司暮雪吃过苦头,连忙提醒。

    “你是在劝它小心吗?”林守溪笑了笑。

    司暮雪这才发现,识潮之神非但没有进攻,还在往海里遁逃。

    先前它隐匿在冰洋之底,冰洋太大,哪怕林守溪已有神格,也难以找寻,故而没有理会残缺的它,现在……

    “它自投罗网了。”林守溪说。

    ……

    ……

    (今天看到一张我辱骂读者的截图,图里的并不是我,我不知道这是p的还是什么,但好像很多人当真了,所以澄清一下。起点出了个新规则,可以透支接下来两个月的请假条,我会把这些请假条变成免费章节送给大家,就当是发给大家的元旦红包了。接下来几天都是免费章(除非我发的时候忘记设置了),给打赏的朋友们道个歉,最近实在没有勇气打开后台,等我完结后一一感谢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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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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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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