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我将埋葬众神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将埋葬众神全文阅读

作者:见异思剑     我将埋葬众神txt下载     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八章:邪识

    头顶阳光猛烈。

    司暮雪趋光似地抬首,这才发现,她的头顶上,已选了不计其数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根根锥状的光,它们密密麻麻地铺开,每一支光锥皆对准一颗眼睛,这一幕仿佛是天神与海妖的对视,所有的云都被照成了滚烫的金色。

    司暮雪被锋芒直指,浑身颤栗之余,亦生出了一丝迷茫——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林守溪明明被困在了死灵雪原之中啊,他万里迢迢赶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我,又拥有匹敌邪神的力量……这怎么可能,哪怕这是梦,也是离奇到让人很快就会惊醒的梦。

    骗局,这一定是识潮之神施加于我身上的骗局!

    司暮雪看向了林守溪,林守溪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神色的异样,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海面,神色冷峻。

    他骈指身前,吐出剑诀,紧绷的双指向下一压。

    悬空的金剑如获敕令,星雨般坠入大海。

    混杂着血肉的水柱冲天而起,大量的海水随之蒸发,变成了比先前更浓的雾气,雾气中翻滚着咸涩刺鼻的气味。

    司暮雪封住口鼻,再向下看去时,海水中发光的眼球已然熄灭了大半,那个庞大的身躯在海水中蠕动着,似乎想要朝着海洋深处遁逃,它遁逃的轨迹上,不断有残肢从它身上剥落。

    它哪里还有什么震世邪神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头负伤而逃的丑陋大鱼。

    这尊将她轻而易举击败的邪神,在林守溪面前,竟毫无反抗之力!

    “这是……九明圣王之焰?”司暮雪后知后觉。

    “嗯,我已将它锤炼到了极致。”林守溪回答。

    “极致?是太阳吗?”

    “是。”

    林守溪的回答简单有力。

    他掐动辟水诀。

    在剑经法则的加持之下,这个简单至极的法诀竟神迹般分开了海水。大海的中央撕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裂缝两侧的海水倒灌,形成了两道恢弘的瀑布,试图填补这道裂缝。

    “喜欢看日出吗?”林守溪突然问。

    “喜欢。”司暮雪回答。

    “那就不要眨眼了。”

    林守溪五指弯曲,一轮焰光汹涌的火球在他掌心膨胀,被他顺势攥紧,这轮火球像是一颗心脏,侧耳倾听时,可以感受到内部翻涌不休的雷声。

    林守溪将火球投向了大海。

    上古时期就有火神煮海的传闻,那些曾经只在书中才有的文字,如今却在司暮雪面前具象了,她看到了炽烈的日出,看到了渲沸的海水,通过沸腾的海水,她甚至可以看见邪神身躯上被切开的恐怖的豁口,如果它真的是一座肉山,那林守溪的这一击,无疑是将整片山脉从中斩断了。

    这末世来临般的炼狱景象里,林守溪将她护的很好,没有让她承受任何一丝波及。

    等到日出结束,光芒散尽,三大邪神中最强的识潮之神已被杀死。

    它的尸躯沉入东海。

    海水弥合,雾气散尽,用不了多久,这片海域又会变得风平浪静。

    林守溪带着司暮雪来到了岸边。

    雨已经停了。

    崖上依旧湿漉漉的。

    林守溪与司暮雪围着篝火坐下。

    对于他们而言,这篝火并无用处,林守溪随手将它生起,或许只是劫后余生的仪式。

    司暮雪湿漉漉的衣裳已被蒸干,破碎的外袍叠在一旁,此刻的她只穿了一件绣有棕熊的绸衣,熊很大,拱起背脊的样子像是森林里的悍将,因为它只是刺绣而非真实,所以这凶悍的样子也透着一丝莫名的可爱。

    司暮雪盯着篝火,怔怔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林守溪笑了笑,道:“你是觉得,我不会来救你吗?”

    司暮雪不说话。

    林守溪继续道:“我们之间契约未断,我当然不会让你死。”

    “契约……”

    皇帝曾将她当作奴隶赠送给林守溪,林守溪并未当真,她却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决心有朝一日要将他战胜,亲自踏碎这份皇帝手书的契约。

    可现在……

    “我好像永远也不可能赢你了。”

    司暮雪那张火光跳跃中的俊秀脸庞,心中泛起了莫名的空虚。

    这百年的时光好似一场攀爬,她费尽心思爬到了山顶,想要见某个人。可当她置身山巅时,却发现所寻之人已在云端,云从山上飘过,只会投下阴影,不会垂下供她继续攀爬的阶梯。

    “你头还疼吗?”林守溪问。

    “不疼了……就是有些,嗯……迷茫。”

    司暮雪掐了掐自己的脸,痛意给予了她清晰的反馈,却无法驱散这种迷茫。

    林守溪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按住她的后背。

    暖意流入身躯。

    司暮雪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还冷吗?”林守溪问。

    司暮雪本想说不冷,可‘不’字刚刚开口,她又起了叛逆之心,轻声道:“后背暖和了,前面还有些冷。”

    林守溪便从后面抱住了她。

    “还冷吗?”林守溪又问。

    “不冷了,但……我有点饿。”司暮雪抚着小腹,说。

    林守溪取出储物戒,翻找出食物,递给她。

    司暮雪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她嘴唇微感干燥之时,林守溪的水又恰到好处地递了过来。

    在林守溪无微不至的照顾之下,司暮雪受创的神识渐渐恢复。

    “给我讲讲你这些年发生的事吧。”林守溪说。

    “我这些年的事?”

    “嗯。”

    “我这些年一直在地心深处,和那个大脑为伴,没什么值得讲的故事。”司暮雪摇了摇头。

    林守溪沉默片刻,语气也变得温柔了许多:“那么……那个大脑呢?这些年,那個大脑有什么异样吗?你仔细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特别的事。”

    “异样的、特别的事?”

    司暮雪陷入了回忆。

    她的记忆忽然变得很敏锐,许多早已遗忘的细节一涌而来,吉光片羽里,她忽然拼凑出一幕并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场景。

    “幽灵!我在地心见过一个幽灵!”

    司暮雪脱口而出之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幽灵?”林守溪来了兴致,问:“什么样子的幽灵?”

    司暮雪竭力回忆。

    越来越多关于幽灵的记忆浮上心头……这些都是她的记忆,可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刻意抹去了!

    正当司暮雪想再说话时,天空之中,一个声音响起:

    “快醒醒!!”

    醒醒?

    什么快醒醒?

    司暮雪迟疑之际,她骇然发现,眼前的林守溪的脸竟渐渐变得灰白、僵死,他平静地凝视她,像是一座石雕,脸上不挂有任何的笑。

    迷茫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一瞬间,她几乎要失去理智,陷入疯狂。

    哐。

    明黄色的雷电割裂长空。

    破开的虚空里,一双手探了过来,将她手腕抓紧,猛地一拽。

    轰——

    司暮雪陡地回神。

    她发现,她依旧置身在东海的海面上,上方悬着的光剑不计其数,下方的识潮之神隐匿大海。而她依旧被林守溪箍紧腰肢,抱在怀中,哪里也没有去,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你怎么突然睡着了?”林守溪问。

    “突然睡着?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在睡觉?”司暮雪问。

    “嗯。”

    “不,不对!你在骗我!”

    司暮雪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她扬起自己的手臂,甩了甩干燥的衣袖,质问道:“我记得我的衣裳分明是湿的,我明白了,我现在经历的一切还是幻觉。你骗不了我的。”

    “你衣服变干,是因为伱说梦话了。”林守溪解释道。

    “我说什么了?”司暮雪警惕。

    “你说你好冷。”林守溪道:“于是我帮你烘干了衣服。”

    “真的吗……”

    司暮雪又变得犹疑不定。

    “当然是真的。”林守溪说:“你是觉得,我不会来救你吗?”

    “什么?”

    司暮雪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你喜欢看日出吗?”林守溪又问。

    这下,司暮雪再也没有犹疑了。

    “你这骗子,骗人别总用一套词啊!!”

    司暮雪十尾齐出,洞穿了林守溪的身体。

    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变形。

    等司暮雪喘息着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血肉宫殿里,泛着猩红之色的柱状血肉一根根地立在海水中,它们的表面爬满了火焰般的虫子。血肉之柱绵延无际,柱与柱之间悬着几堵肉墙,肉墙的表面,生长着一个个皮肉全无的头颅,它们张开嘴巴,沙哑的声音像是在诅咒什么。

    血肉宫殿没有地面,它的下方是一个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巨渊,深渊之中,一张层层叠叠的巨口正在张开。

    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被林守溪箍着腰肢抱在怀里。

    “固守住本心。”林守溪的声音冷冷响起:“识潮之神是执掌精神的邪神,任何的犹疑与迷茫都会给它趁虚而入的机会。”

    “好。”

    不知为何,听到这冷冰冰的声音,司暮雪就几乎确信,她已回到真实,此人正是林守溪无疑。

    “我刚刚睡着了吗?”司暮雪问。

    “嗯,你刚刚被识潮之神影响了,我叫醒了你。”

    林守溪一边带着司暮雪在海水中下潜,一边问:“你刚刚梦到了什么?”

    “识潮之神想窃取我的记忆,一段关于地心的记忆。”司暮雪言简意赅,只说了重点。

    “果然如此。”林守溪沉声。

    识潮之神不愧是三大邪神中最强大的一位,大海是祂的主场,哪怕祂已身负重伤,依旧不是可以轻易杀掉的……当然,如果识潮之神不够强大,它们早已被虚弱的苍白给诛灭,没有资格被封印亿年。

    千年之前,识潮之神摆脱封印,离开冰洋。强如洛初娥这样的神女在面对祂时,精神的防线也被瞬间摧垮,理智与生命被一同夺走。

    不过,无论这尊邪神曾经多么恐怖,今日都将是它的末日。

    司暮雪与他一同潜入海洋深处。

    林守溪以湛宫为刃,斩碎了一面又一面厚重的肉墙,撕裂的经脉与血管喷吐出黑稠的黏液,却根本阻截不住林守溪的身影。

    他像是一柄发硎的利刃,要直插大海的腹部。

    转眼已经,他已斩灭了那座血肉宫殿,来到了先前所见的巨口之前。

    这张层层叠叠的巨口宛若食人花,它在海水中轻盈地旋转着,又在林守溪靠近之时展开雷霆般的攻势。

    这样的进攻毫无成效,食人花被湛宫的剑光轻而易举地斩开,它明明如此恐怖,可在这柄绝世之剑面前,却脆弱得像是洋葱。

    他来到了巨口的核心。

    “也不在这里么……”林守溪喃喃。

    “你在找什么?”司暮雪问。

    “识潮之神。”林守溪回答:“这一坨坨血肉只是它的表象,它真正的核心是一缕邪识,唯有摧毁这缕邪识,才能让识潮邪神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要找到这缕邪识,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守溪闭上眼,神识化作实质的金网,在海水中以光速散开,金网所及的一切,又变作真实的画面反馈给神识。须臾之间,方圆几千里的海域都投射到了他的脑子里。

    他飞快搜寻。

    忽然,他见到了一个臃肿的、毫无生气的肉团,它在海水中漫无目的地飘荡,顺着洋流远去,看上去毫无违和感。

    “它藏在那里!”

    林守溪凭着神祇独有的直觉下了判断。

    他追去之时,忽然发现,怀中的司暮雪正闭着眼,神色痛苦。

    “你怎么了?”林守溪问。

    “没,没事……”

    司暮雪喘息着说。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他可以在这座血肉模糊的宫殿里如履平地,司暮雪却不行,邪神尸躯里残存的意识时时刻刻影响着她,她光是与这种影响抗争,就用尽了全力。

    固守本心并不容易。

    “你睡一会儿吧。”林守溪说。

    “什么?”司暮雪一愣。

    “我说,你睡一会儿吧,不要怕,我会叫醒你的。”林守溪复述了一遍,还提醒道:“但无论它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给出真实的答案。”

    “我……”

    司暮雪又开始犹豫。

    犹豫之情甫一生出,她就意识到了不妙,下一刻,她的世界再次颠倒,等司暮雪重新睁眼时,她又看到了燃烧的篝火,听到木柴的响声。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林守溪的怀中,林守溪皱着眉,一脸关心之色。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昏过去了?”林守溪见她醒来,才松了口气。

    “昏过去了?”司暮雪倍感头疼。

    “是啊,刚刚你说到幽灵的事就昏过去了。”林守溪继续道:“是勾起你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吗?”

    “幽灵?”

    司暮雪这才重新对接上了之前的记忆。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在地心之中见过一个幽灵,那是一个白色裙子,面容模糊的少女,她像是风,轻盈地在她身边缭绕。

    “别害怕哦。我不会伤害你的。”幽灵的声音很轻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人来陪我聊天,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呢……不仅不伤害你,我还要告诉你很多很大的秘密,当然,等我们聊完之后,我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的。”

    “……”

    司暮雪的身躯忍不住发抖。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吗?”林守溪还在追问。

    “我想起……”

    司暮雪话到一半,天空中再次响起了林守溪的声音:

    “别说梦话了,会被听到的。”

    司暮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幻觉里。

    “司暮雪,你到底怎么了?你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这个林守溪还在追问。

    “你住口!”司暮雪大喝。

    林守溪一愣。

    可是,这声厉叱却不是对他发出的。

    这位穿着灰熊绸衣的神女站了起来,她伸出手指,指向天空,又清叱一声:“你住口!”

    “你可真是狂妄自大,我可以凭借自己醒过来,不需要你来喊!”司暮雪露出了小女孩般任性的神色。

    被她指着的天空,用几道闷闷的雷鸣回应了她。

    司暮雪的臀后,雪白的狐尾孔雀开屏般张开,它们迎着风雨暴涨,隐有遮天蔽日之势。

    司暮雪双手搭出了一个曼妙的手印,她消失崖畔,破空而去。

    天空被撕开。

    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可她环顾四周,却看到了银铸的神祇与金铸的尸骸王座,精美的藻井散发着流华,将王座上的身影照亮。

    “陛下……”

    司暮雪痴痴开口,定睛一瞧,王座上的,却是林守溪的身影。

    而她正如罪人般跪在地上,枷锁缚腕,铁链束足,华美的神袍被剥去,换上了素朴的囚服。

    这,这是……

    司暮雪想起来了,这是她无数次经历过的噩梦……百年之前,她曾遭受过林守溪凌虐般的抽打,那次之后,她怀恨在心誓要复仇,可是,她却屡屡梦到了自己跪在王座下,对林守溪俯首称奴的噩梦。

    这让她一度痛苦不堪。

    所以当初皇帝将她赏赐给林守溪时,她对这份虚无的契约如此固执,发誓要亲手将其毁灭——这是她的心魔之一。

    王座上的林守溪缓缓开口,问:

    “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

    司暮雪二话不说,挣断锁链杀了上去。

    虽然有识潮之神的干扰,但这终究是她自己的梦,在梦里,她才是一切的主宰!

    圣壤殿熊熊燃烧。

    眼前的画面又陡地变了。

    画面一幅接着一幅地变幻。

    有时,她梦见自己立在东海之畔,打退了从海水中来袭的行雨,发誓要将林守溪与道门楼主亲手捉拿。

    有时,她梦见自己奉剑圣壤殿,受皇帝重视,受天下人敬仰。

    有时,她梦见早已死去的姐姐,姐姐对她微笑,说,血脉连接着我们,哪怕以后我们天各一方,也是最好的姐妹……对了,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

    有时,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想要就此沉溺,不再苏醒。

    同时,司暮雪也能意识到,识潮之神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了,起初,祂还会循循善诱,窃取她的秘密,但到后面,这一切都变成了机械般的拷问,时远时近,令司暮雪痛苦不堪。

    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

    别问了……

    啊……

    突然。

    她听到了一声鲸吟。

    熟悉的鲸吟。

    当初在前往厄城的雪原上,她曾被一头暴龙追杀,关键时刻,一头巨鲸破开海面,吞噬了暴龙,并接引她抵达了厄城。

    之前的百年,她想寻到这头巨鲸,却始终没见到它的身影,她一度以为,这个伟大的生命已寿终正寝,沉落汪洋。

    但今天……

    鲸唱声将她唤醒。

    她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碧蓝的海水,上方是如洗的月色,林守溪正在她的身前打坐冥想,见她醒来,才睁眼看向她。

    不,不对,这哪里是什么岛屿,怎么会有移动的岛屿呢?

    这分明是鲸的背脊。

    ……

    ……

    (抱歉,章有点长,没写完,等会加更一章,别等,早起看。)

第四百五十九章:月色

    鲸的背脊没有鳞片,它和人类的皮肤一样光滑,司暮雪用手摸了摸,藏在鲸皮下的厚重脂肪给予了她柔软的回馈。寻常鲸类的表面常有瘆人的藤壶聚落,但这头巨鲸的体表却无比干净,它是大海的君王,藤壶这样低劣的生命无法在它表面生根。

    巨鲸墨蓝色的身躯沉在海水里,宽大而厚重的鳍像是一望无际的地面,哪怕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司暮雪依旧感到震撼,这等体型的生物根本不像是天造地设而成的,能形容它的词唯有‘神明’。

    这又是梦的哪一出呀?

    司暮雪在鲸背上坐起,身子酸疼异常。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穿梭过多少梦境了,虚虚实实接踵而来,她的精神被不断冲击,已脆弱到了极点。

    “睡得怎么样?”林守溪问。

    这个问题对司暮雪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刚刚几个梦很吵,这个还不错。”司暮雪说。

    “这不是梦。”林守溪道。

    “这句话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司暮雪冷嘲热讽:“骗人能不能有点新意?”

    “看来你还没清醒。”林守溪说。

    “你才不清醒!”司暮雪露出羞怒之色,她四肢疲软,神情却是自信:“经历了这么多梦,我早已识破了真幻之别,堪悟了本我之秘,纵你千变万化,也再欺不了我的眼。”

    “……”

    林守溪见她神采飞扬,也懒得与她辩论什么。

    “这是在哪里?”司暮雪环顾四周。

    林守溪给她讲述了先前发生的事。

    他一路追杀识潮之神,识潮之神在深洋中遁逃,为了躲避林守溪的追杀,它一度使出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手段,若非林守溪的法则领域也是精神类的‘荒谬’,这识潮邪神极有可能逃出生天。

    最后,识潮之神将自己的身躯拆解,化作数十万种软体生物,兵分十万路逃亡,他识破了识潮之神的伪装,去追其中的藏有真身的半条乌贼。

    在海洋中,识潮之神逃窜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它的目的也很明确,逃入海床的裂隙,逃回另一个世界!眼看这识潮之神就要拼尽全力逃出生天,深海中,突然浮现出庞然巨物,巨物大口一张,将识潮之神连同巨量的海水一同吞了进去。

    “那东西就是这头鲸,它没有攻击我,相反,它还发出呜咽似的鸣叫,邀请我去到它的背上,它……好像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林守溪解释完毕。

    司暮雪听这些事,仙颜之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编的还算具体,看来是下苦功夫了,只是你说的未免太离奇了些吧。”司暮雪轻轻说。

    这尊险些毁灭了神山文明的狞恶邪神,竟落了个葬身鱼腹的下场?她才不信。

    林守溪也不管她信不信。

    巨鲸在大海上高速游曳,三角形的浪纹波及数十里远,海风迎面吹来,将她的绸衣吹的翻涌不休,上面的凶萌灰熊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她早已习惯林守溪异样的审视,也不觉羞耻,反而高高挺起胸脯,指了指上面的熊刺绣,问:“怎么样?这個熊是不是很好看?这可是江南大家的彩绣哦,惟妙惟肖,价值千金。”

    “……”

    林守溪觉得,还是得让她清醒过来,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来打我。”

    “什么?”

    司暮雪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喃喃道:“这梦怎么越来越荒诞了?”

    “不敢吗?”林守溪问。

    “你找死。”

    司暮雪冷哼一声,身躯如狐一般低伏,她猛地窜出,脚步虚浮却灵动依旧。

    她一拳递出。

    林守溪竖起手臂,格住了这一拳,将其拂开,司暮雪顺势鞭腿,修长浑圆的玉腿扫向林守溪的侧脸,林守溪身子一矮,避过了这一记鞭腿。司暮雪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可这风雷般的进攻都被林守溪一招一式地避开了,她用尽全力,甚至沾不到对方的衣袂,不仅如此,对方还如有预知般挡在她发力的关节之前,令她的进攻胎死腹中。

    整整三十招,司暮雪的进攻毫无成效,她恼羞成怒,挥舞乱拳,林守溪也没惯着,直接将她反剪双手,摁倒在地。

    “这一百年,你也没什么长进啊,口口声声要打败我,这样懈怠怎么行?”林守溪问。

    “你放开我!”司暮雪挣扎不停。

    “还是不信吗?”林守溪问:“除我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这么了解你的招式了吧?”

    司暮雪这才明白,他让她出招,只是为了自证身份。

    司暮雪被压在地上,婀娜的身躯因为喘息而起伏不停,她缄默不言,林守溪以为她冷静下来了,谁知他等来的,却是这位前任赞佩神女更大的爆发。

    她怒啸一声,雪白的狐尾如云漫起,飞快缠上了林守溪的手臂,她浑身发劲,不仅挣脱了林守溪的束缚,还钳住了他的肩膀,放将他压按在地上。她如血的长发柔柔垂落,暗红色的瞳孔中透着钉子般的凶光。

    “你还想骗我,还想骗我……你骗了我这么多次,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每一个梦境里伱都想骗我,想利用我,你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鬼啊,你是比识潮邪神更大的鬼!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嗯,你还想反抗吗?你若敢多动一下,我就炸开我的本命狐尾,与你同归于尽!”

    她的长发、眼眸与唇都很红,像是要被情绪点燃,熊熊燃烧。

    林守溪本想再将她制服,可当他听到她炸本命狐尾时,不得不停住。他有能力让她瞬间失去意识,可是这没有意义,她若无法清醒,下次醒来之后依旧会与他胡闹。

    林守溪思虑之时,司暮雪已骑压在了他的身上,她像是一只捕猎得逞的狐狸,伏低腰肢,与他胸膛相贴,她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的眼眸,一点点贴近,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你现出原形!”

    她的声音透着刻骨的恨意。

    林守溪本以为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早已消弭,死城的不朽道果之赠,长安的道别,真国的重逢……他们纵不亲密也至少称得上是朋友,时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血海深仇从未消弭,它始终藏在记忆的深处,等待着被唤醒。

    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丝刺痛。

    正在这时。

    有清清凉凉之物印上了他的嘴唇,不等他回神,他的唇已被狠狠地咬住。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吻。甜津津的凉意里,有咸涩之物渗了出来,像是血,它与这个香吻缱绻,令它浓烈得宛若烙印。

    司暮雪起身,手指平平地抹过嘴唇,鲜血洇染之下,她的唇红的香艳。

    她眼眸中哪还有恨意,只有奸计得逞的狡黠微笑。

    “你在骗我?”林守溪后知后觉。

    “没有呀。”司暮雪坐在他的身上,笑得妩媚如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我很清醒,清醒到早已识破了真幻之别,堪悟了本我之秘呢,是你自己不相信的。哎,一百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笨啊,看来当年你和道门楼主能逃过我的追杀,只是天命眷顾罢了。”

    “下去。”林守溪语气一沉。

    “就不。”司暮雪露出任性之色,她坐在林守溪的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淡道:“别用这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你真以为你是我主人吗?”

    司暮雪的耀武扬威未能持续太久。

    很快,她就被林守溪反攻倒算,压倒在了身下,狠厉的抽打随之而来,这位魅惑众生的得仙楼主此刻只穿着一件可爱的小熊绸衣,赤裸的修长玉腿吃痛踢动着,她身材本就娇小,看上去就像是父亲在惩罚犯错的女儿。

    她纡尊降贵软语哀求,林守溪才放过了她。

    司暮雪屈腿坐在地上,面颊泛红,却也没什么悔改之色。

    “至于这样恼羞成怒吗?亲你一下你又不吃亏。”司暮雪很是委屈。

    先前,她濒死之时曾经想过,如果能再活一次,她要更勇敢,更放肆……就从现在开始好了。

    “对了,就你一个人来吗?没把你的三宫六院一同搬来?”司暮雪问。

    “小禾与慕师靖先去昆仑了。”林守溪回答。

    “小禾,慕师靖……你们一同出来了啊,恭喜,我还当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司暮雪说。

    “那你伤心过吗?”林守溪问。

    “我不会为你伤心。”司暮雪坐在鲸背上,仰望着幽静的星辰,道:“但如果你们真的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少了几个有趣的人,以前与你们经历的那些趣事,再回想时也只剩下惆怅了,我可不喜欢这样。”

    “嗯。”

    “哎,梦里的你为了哄骗我,关怀与照顾可是无微不至的,你怎么这么冷冰冰的,难道……你是怕主母们误会?”司暮雪盯着他。

    “时间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一觉。”林守溪说。

    “不要。”

    司暮雪摇了摇头。

    风拨开了夜空的云,月光水一般淋透了她的身躯,神女婀娜的曲线毕露无疑。林守溪看到了月色下的司暮雪,他像是来到了风雨之夜的古庙,青灯古佛之侧,清艳的女妖正对月微笑,这个笑容带着危险,却又如此动人魂魄。

    司暮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好看吗?”

    她伸出手指,分不清是在指这件绸衣还是在指着自己。

    林守溪答非所问:“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呀?”

    司暮雪隐隐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讥笑道:“你不会是误会什么了吧?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你问出来可就是自取其辱了哦。”

    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她。

    云重新遮住了月亮。

    他的瞳孔失去了光泽,嘴唇失去了血色,整个身躯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

    “你在地心看到了什么?”林守溪木讷地问。

    ……

    这句话勾起了司暮雪本能的恐惧,她瞳孔骤缩,如遇天敌般后退数丈。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司暮雪颤声。

    云不知听了谁的差遣,又从月前拨开,林守溪面部的线条被月色一映,重归柔和,他的双眸亦透着狡黠的笑:“你不是很清醒吗?”

    司暮雪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才愠怒道:

    “好呀,你竟敢吓我?”

    “扯平了。”林守溪笑了笑。

    “谁要和你扯平。”

    司暮雪恼羞成怒,扑了上去,可她哪里是林守溪的对手,主动出击的结果无异于自取其辱。

    不久之后,她又躺回了鲸背上,绝美仙颜写满了挫败。

    “它要去哪里啊?”司暮雪问。

    “看方向,应是北溟极地。”林守溪说。

    “这么长的时间,我们……”

    “今夜月色不错,若觉无聊,可以看月。”

    林守溪打断了她的话。

    司暮雪顺着他的话语抬首,目光飘然飞往夜穹,月亮挂在那里。

    月色清皎,尘世如眠。

    她悠悠凝望了许久。

    “我还是更喜欢太阳些。”司暮雪喃喃。

第四百六十章:狐狸与血肉之国

    夜还漫长,司暮雪疲惫不堪,又睡了一觉。

    她有些冷,就将整个身体都蜷进了毛茸茸的尾巴里,柔软的尾巴茧一样将司暮雪包裹,只露出了小半个脑袋,司暮雪藏在里面,仿佛狐狸在雪屋里冬眠,之后,那件灰熊绸衣也被扔了出来——这是她睡觉时的习惯,只有这样,她才能睡的安稳。

    绸衣晾在鲸背上,灰熊瞪大了眼,为主人守夜。

    大海暗流涌动,巨鲸游的平稳,宽扁尾鳍拍打水面的声音助人入眠。

    这次,她不记得自己梦到什么,只记得自己又是被叫醒的。

    “醒醒了。”

    林守溪拨开雪尾,双手压着她的脸颊,捧起,对上了她惺忪的睡眼。

    “喊我干嘛!”

    司暮雪恶狠狠地盯着他,打开了他的手,责怪他打搅清梦。

    “看日出了。”林守溪说。

    “看日出?”

    司暮雪强烈的困意将她的怒火点燃,她气的浑身发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你把我吵起来就是为了看日出?你没病吧?”

    “你昨晚不是说更喜欢太阳吗?”林守溪问。

    “额……”

    司暮雪话语一噎,竟组织不起反驳的话语。

    林守溪露出困惑之色,盯着她的眼睛,问:“难道你说的太阳,不是这个?”

    “是这个,就是这个,谢谢你叫醒我。”司暮雪破罐子破摔似地嚷嚷了几句,将脑袋从雪尾间探出来,四下环顾,问:“我衣服呢?”

    林守溪将折叠整齐的绸衣递给了她。

    司暮雪盯着他,要他给個解释。

    “夜风很大,我要是不替你保管就被吹走了。”林守溪说。

    司暮雪勉强接受。

    她伸出雪臂,飞快地抓住衣裳,缩了回去,她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这衣裳上沾染的污浊与血痕都已消失不见,它被洗过,透着令人舒心的清香。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缩进去穿起了衣服。

    她的外裳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损毁,便问林守溪要一件。

    林守溪储物戒中的衣裳都是小禾她们的,小禾的衣裳她嫌小,宫语的衣袍她嫌大,她直接抢过储物戒,自己翻找起来,叮叮咚咚的声音里,半透明轻纱露肩裙、足链颈环、猫耳尾巴等一系列难以名状的东西被倒了出来,其中甚至还有两条花花绿绿的裙子。这是小禾与慕师靖互相买的衣裳,是她们姐妹情深的证明。林守溪忘了这些东西还在里面。

    黎明在两人之间凝结。

    司暮雪的面颊以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你们可真是……”

    司暮雪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林守溪,就像一头正义的妖狐在凝视纣王,为民除害的心已写在了脸上。

    林守溪本想解释,可这种事越解释只会越乱,他干脆当起了这个纣王,说:“赶紧挑一件,再多废话,我就让你变成古往今来第一位十一尾妖狐。”

    “你……”

    司暮雪胸脯起伏,却也的确没再多说,最终,她挑了一条慕师靖的黑色礼裙穿上,这衣裳还算合身,配上一整套银色的手链与饰品,再将黑色的薄袜展平之后,她曲线玲珑的身段还透出了几分灵动的雅致,赏心悦目。

    海平线上,太阳即将升起。

    林守溪与司暮雪坐在鲸的背上,望着鱼肚白的天际,鲸也发出了呜鸣似的吟声,将海潮也抚得平整。

    太阳升起的那刻,白色的冰面进入视野之中,鲸笔直地撞上了冰面,这坚硬的冰块根本拦不住它的前进,它刀子般撕开了剑柄,宛若一艘以破冰为使命的大船。它的身躯两侧,白色的冰屑纷飞,形成了震撼人心的奇观。

    太阳从冰霜飞舞的狂流中升起,赤红色的云层为其护驾。

    司暮雪竟真的看入迷了,太阳升起的那刻,她听到了蓬勃的心跳,睡意朦胧的心也被唤醒,她不知道存活的意义是什么,可这一刻,这份意义却像是被她牢牢地攥在了掌心。

    大海如此渺茫,可任由浪花们再努力,也无法再碰撞出孤独之音。

    巨鲸头顶的两个孔窍忽地收缩,水雾喷了出来,光线穿过水雾,在上方架起一道彩虹的桥。

    巨鲸忽然沉入大海深处。

    幽蓝的海水漫过头顶。

    太阳的影子在水中扭曲。

    “它要去哪里?”司暮雪生出了一丝担忧。

    “若我感觉没错,目的地应该快到了。”林守溪说。

    “目的地……不会是它的巢穴吧。”司暮雪虽被这大鲸救过一命,但海洋太过幽暗,难免勾起人本能的恐惧与不信任。

    “它没有巢穴,这样庞大而孤独的生命只能四海为家。”林守溪说。

    司暮雪总觉得这句话像是玩笑,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冥冥茫茫的黑暗里,司暮雪突然想起了识潮之神向她索要的问题,昨夜林守溪也问过这个问题,可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问题的答案。

    海洋深处有幽光亮起。

    那是一片会发光的珊瑚海,彩色的鱼类在里面穿梭,它们像是大海深处的萤火虫,远离了你死我活的杀戮,齐心协力编织这一片如梦似幻的王国。

    司暮雪趴在鲸鱼的背上,白色的尾巴在水中飘舞,许多鱼类以为她是同伴,一同来啄她的尾巴,她板着脸将它们驱赶。

    越来越深。

    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绝对的黑暗。

    司暮雪时不时叫林守溪的名字,从他的回应里确认自己没再陷入什么诡异的梦境。

    过了很久。

    巨鲸终于停了下来。

    林守溪用光将海底照亮。

    他们的面前,赫然出现了洞窟,洞窟极为丑陋,像是恶魔张开的巨口,交错的尖石是它的长牙。

    “它要我们进去吗?”司暮雪问。

    “嗯。”

    林守溪听懂了鲸语。

    他抓住司暮雪的手腕,跳下鲸背,朝着黑漆漆的洞窟游去。

    站在洞窟的入口,司暮雪回头,对着巨鲸挥手。

    “世上竟有鲸这样美的生命,以后天下太平了,我也要养一头。”司暮雪一本正经地说。

    “我好像知道它是什么了。”林守溪想的却是别的。

    “什么?”司暮雪问。

    “它是星辰独自孕育出的生灵,换而言之,它就是这个世界的原初神祇,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安宁,也象征着它的意志。就像是大地母神那样。现在,这个世界正在走向僵死与毁灭,它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林守溪猜测道。

    “世界的神明吗。”

    司暮雪轻声呢喃。

    也是,这样宏大的生命不是神祇又是什么呢,它没有巢穴,但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家。

    司暮雪也意识到,这个世界正面临着它自身也无法解决的难题,她与林守溪就像是它请来的大夫,只是,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神医还是庸医。难怪那鲸唱中透着这样浓的悲伤啊。

    “对了,你也别想养什么鲸,它食量太大,养起来会很贵。”林守溪插了一句。

    “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花伱的钱。”司暮雪不听劝告。

    林守溪无言以对,只带着她潜入魔窟深处。

    穿过了古老的岩层,在海水中游了很久,林守溪的脚终于触碰到了真实的地面。

    地幔深处一片空阔。

    司暮雪向前望去,双眸泛起白光。

    瞬间,瘆人的寒意将她的胸腔灌满。

    如果地下真的有炼狱,那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了。

    她看到了浓郁弥漫的血雾,看到了墙壁上挂满的内脏碎片,残缺的骨肉将地面铺成了红白相间的颜色,一坨坨巨大的肉块在石壁上生长出来,生命般蠕动着,分不清是脏器还是会动的肿瘤,那些粉色的肉块里,还埋着数不清的血管,这些血管中,仿佛还有滚烫的血液在流动。

    地狱之景一望无际。

    如果说这是一片屠宰场,那造成这样的景象,至少需要数以百亿计的生灵付出生命。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它们都是谁杀的?”司暮雪惊骇,尾巴痉挛似地蜷起。

    “这些好像不是尸体。”林守溪说。

    “不是尸体?那这些血肉是什么东西?难道说……”

    司暮雪意识到了什么。

    她俯下身子,用手戳了戳这些石幔间爬满的血肉碎片,它们很柔软,也很有弹性,没有半点腐烂的气味,很是新鲜——这些血肉,似乎是活的。

    活的血肉……

    司暮雪看着这一望无际的肉原,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更觉恐慌。

    如果说这些血肉都被一头活物所拥有,那这头活物该是何等巨大?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林守溪带着她一直向前走。

    终于。

    司暮雪看到了上方的岩壁里,浮现出白色的嶙峋之物,她认出来了,那是骸骨。

    白骨只显露出冰山一角,司暮雪却已感受到了它体型的巨大,如果这个骸骨属于一头生命,那这个生命,恐怕得有整个星辰那么大。

    这是苍白的骸骨。

    当初在昆仑深处,皇帝就带着他们看过这个骸骨了。

    龙脉真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土壤里,真的埋着一具龙骸。

    当时的林守溪以为这骸骨早已死去,它的存在,只是作为支架撑起这个世界。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这骸骨还活着,它的肋骨与胸骨下的空腔里,血肉与脏器正在快马加鞭地孕育,这是他在昆仑山下未能见到的秘密。

    世界之脑正在僵死,它之所以选择了一个僵死的节点,是因为它知道,那是历史的终极转折,历史抵达那里时,一切都将失去意义,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孕育苍白的蛋,祂的苏醒势必会摧毁掉整个蛋壳。

    离开身躯的手臂总会想方设法拿起刀刃,刺杀掉原本的肉体,以此彻底摆脱它的控制,苍白也不例外,祂拼尽一切击败了原点,可割去的脑子与肢体又拼成了更可怕的怪物。

    大地之上,安居乐业的百姓不知大限将至,还在算命看相,掂量着命里的荣华富贵。

    “这居然是生命吗……”司暮雪不敢相信。

    “嗯,你要是有这么大,你倒是真的可以把那头巨鲸当成草鱼来养。”林守溪说。

    “……”

    司暮雪知道他想缓解气氛,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它是我们的敌人。”林守溪回答。

请假一天 明补大章

    我本来以为没几章就完结了,没想到司暮雪靠着自己的努力争取了这么多戏份,剑剑愣住。容剑剑请假冷静思考一下,明天补的章节必在万字以上。新年第一次请假,也希望是今年最后一次请假。家人都阳了,就剑剑还苟着,也不知道能苟到什么时候,希望这几天透支请假条发免费章一事不要成为伏笔……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身体健康,么么哒。

第四百六十一章:黄昏末法丧钟鸣响

    司暮雪向前走去,足下踩着黏糊糊的血肉。

    她已得知,这是苍白的身体。它并不是什么远古尸骸,而是一具待醒的身躯,她现在正行走在苍白的身体内部。

    过去,她沉溺在地心之脑的研究里,竟没有发现这深邃的地层里,还隐藏着一具贯穿世界的骨头。

    这是色孽皇帝告诉小禾的真相,她临死之前给小禾讲述了诸多隐秘,若非这些隐秘,他们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赶来这个世界。

    “小禾已成为真正的新帝了么?”司暮雪问。

    “嗯,以后若是天下太平了,你可以重新回圣壤殿当神女。”林守溪说:“我可以通融一下你。”

    曾经被追杀蔑视的晚辈如今已凌驾在她之上,这种事在修真界虽很常见,可让骄傲的她碰到,难免觉得羞耻。司暮雪是很有上进心的,她冷冷道:

    “那好,我要当第一神女。”

    “不行,时以娆是第一神女。”林守溪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我以前就是圣壤殿神女,大费周章转了一圈,还陪你这帝后出生入死,连个第一神女的位置也讨要不到?”司暮雪更加不悦。

    “话虽如此,可是,时以娆不仅陪我出生入死,还……”

    林守溪的话停住。

    司暮雪飘荡的狐尾绷紧,道:“还陪你什么?话都到一半了,怎么不把它说完?”

    回应司暮雪的简单的两个字:“小心。”

    司暮雪的手腕被抓住,整个人被林守溪带起,风掠过她耳畔的发,再低头望去时,她先前所站着的位置,赫然出现了几个白色的影子。

    “这里居然有人?”司暮雪诧异。

    “未必是人。”林守溪说。

    话音才落,那几個白色的影子就以迅雷之势飞了上来。

    司暮雪这才看清了它们。

    它们是一团团白色的絮状物体,与人等高,手臂般的细长枝条从它们表面凸出,镰刀般挥舞过来,动作经过千锤百炼,没有一丝拖沓,反应稍慢就会被其斩首。

    “这些妖物,让我来好了。”

    司暮雪挣开了林守溪的手。

    在与识潮之神对战时,她倍感憋屈,如今面对弱一些的敌人,她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司暮雪悬空而立,红发激扬,絮状妖物联手近身之时,她才骤然发动,利刃般插入其中,快得只能看到一连串的残影,她身形所过之处,亦爆发出阵阵炸裂之音。

    她一拳轰碎了挡在最前面的妖物,旋即拧腰鞭腿,带起一串黑影,又将后面那头妖物踢碎,她动作不止,侧掠着躲过了第三头妖物的攻击,并在它试图捕捉她时反以九尾为缚带将其捆锁,再以空气为刃将其斩灭。

    司暮雪似刀出鞘,身段曲线婀娜动人却又锋芒毕露,黑色的礼裙翻飞之间,七头妖物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她斩杀,余下的两头虽未胆怯,但显然不可能伤她分毫。

    这是场杀戮的盛宴,她想。

    这些絮状妖物实力其实不俗,它们每一个都至少有仙人境的水准,联手之中,默契的配合又让它们的实力成倍暴涨,但司暮雪已然人神境圆满,又岂会惧它们?再强的仙人境在她面前,也只有被一击毙命的下场。

    她回过头,瞥了林守溪一眼,淡淡地问:“士别百年,刮目相看否?”

    林守溪手指一垂,语气比她更平淡:“看下面。”

    司暮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瞳孔中的红光凝为一点。

    下方。

    诸如此类的絮状妖物已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血肉之地,它们像是羊群,杀气却比狼更为凶猛,它们的体型也参差不齐,有的小如人类幼崽,有的则比成年公牛还大,至于它们的数量……一千?一万?十万?司暮雪根本数不清。

    这是真正的百万妖兵,它们出现之时,强大的司暮雪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她本以为这是一场杀戮盛宴,定睛一瞧,却发现自己才是盛宴。

    “你不是说这里是苍白的身体吗?苍白贵为万龙君王,它的身体内部,怎么可能聚集这么多妖物?难道说,苍白已经入魔了?”司暮雪寒声问。

    此行本就九死一生,若苍白入魔,前路将会更凶险万分。

    “这些不是妖邪。”林守溪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你的身体里也有?”

    “我的身体里也有?我的身体里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物?”司暮雪立刻道。

    “毒物侵入人体,人会染上种种病症,苦不堪言,而你体内也有与之抗衡的事物,它们会与这些毒物抗争,所以大部分病,人无需药物也可自愈。”林守溪解释道:“苍白首先是生灵,其次才是神祇,作为生灵的它,体内当然也有这样的东西,它们的真是数量,远比你看到的更多。”

    ……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入侵它身体的毒物?”

    昆仑山下,慕师靖听完了小禾的论断,倍感吃惊。

    “嗯,在西疆时,我在二师姐那读过很多藏书,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小禾看着前方乌乌泱泱的白色絮状妖物,冷静地说。

    “小禾真是学识渊博呀……”

    慕师靖夸赞了一声,默默地躲到她的身后,道:“也就是说,我们才是入侵这副身体的毒物?它们察觉到了入侵者,开始反击?这样说,会不会太涨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了?”

    “毒物未必不好,如果这副身体本身就是恶魔,那杀死它的毒物就是正义的那方。”

    小禾将一柄如水的剑平端在面前,剑锋直指这些杀气腾腾而来的棉絮状之物,身躯纤细却挺拔。

    慕师靖看着她握剑的右臂。

    杀死色孽皇帝的那刻,镇守传承彻底完成,如今小禾的手臂已被龙爪所代替,龙爪宛若铠甲,坚硬如钢铁的龙鳞紧紧相扣,如此狰狞,仿佛天生握着罪恶的权杖,可它与小禾妖娆的身躯相连,又没有任何违和感。天降大任于小禾,这是象征忠诚的镇守之臂,唯有叛贼伏诛方可抚平它的怒火。

    “小禾真是姐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呀。”慕师靖一语双关,老老实实地躲在她的身后。

    不知为何,她的腰侧,那柄沉寂已经的死证却是嗡嗡而鸣,好似欲欲跃试。

    慕师靖拍了拍死证的剑鞘,劝诫它不要自不量力。

    小禾护着慕师靖杀入了这白泱泱的大军之中。

    如今的小禾仿佛人形的绞肉之刃,她笔直前冲,所过之处鲜血为路,妖物们的进攻虽然密不透风,可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却是无济于事。再多的蚂蚁也咬不碎钢板,它们用尽全力,也无法毁坏小禾殊绝之躯分毫。

    小禾很冷静,她并没有沉浸于杀戮之中,只是沿着血路飞掠,杀入地心深处。

    期间,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色孽皇帝对她说的话:

    “当年皇帝深入昆仑,就是为了调查此事,谁知慕师靖那死丫头这般不懂事,直接拔出荒谬之剑把她斩了……不过,就算真的洞悉了一切,恐怕也无济于事,新生的苍白甚至有可能跳脱出隐生、太古、冥古之类的分别,直接跻身为星辰级别的宇宙生命,在这样的神祇面前,历史就是碾碎一切的车轮,狂暴粗鲁,不可逆转。”

    “虽然祂真正的敌人不是你们,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呢?”

    “如果不是陨星从天外降临,砸落大地,应验了大地颤鸣的预言,你们这些人可能永远也没有苏醒的机会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确是人类的救世主,是开万世之河的皇帝陛下。”

    “什么?你怀疑我骗伱吗?我可不会骗人,因为色孽的定义早就被改写了,它非罪孽,而是爱,是灵感,是初始的符号,是爱欲的结晶,是礼物,是人所共同守望的美……我不会骗你,也不必骗你,你若不信,可去往昆仑,巍巍昆仑之下,自有你想要的答案。”

    色孽之女帝走过酒池,满池美酒皆化作果香浓郁的雾气,雾气中,她翩翩起舞,身躯变得晶莹透明,在王座之前、歌舞之末化作雪花飞散。

    雪花飘满大殿,纤细易折,仿佛妙手偶得的灵感,稍不留神间又不翼而飞。

    之后,她赶回了神山,见到了师尊大人,将事情说明,师尊大人打开了异界之门,将所有人一同送到了这里。

    此举消耗巨大,宫语被迫留在道门疗养身体,由楚映婵照顾她。

    她与林守溪本想同来地心,却逢东海魔乱,识潮出世,他们不得不兵分两路,林守溪去海上平乱,她则带着慕师靖来昆仑探秘。

    她本不想带慕师靖来的,但慕师靖主动请缨,说这也算是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有凶恶怪物,也应会让她三分薄面,带上她相当于带上了一个护身符。

    小禾同意了,却不是被她说服的,而是觉得:“也好,与其在道门给师尊与楚姐姐添乱,不如来我身边好了,就当是给她们分忧了。”

    慕师靖这才意识到,在她们心中,自己的存在只是在哪里添乱的区别罢了,这让身为仙人境高手的她倍感挫败。

    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这具身体可真是一点不念旧情。不过也是,洪水无情无义,它本就是为毁灭而生,又怎么可能因为龙王庙改道?

    至于她做的那个噩梦……

    她羞于将那个噩梦告诉其他人——世界都要毁灭了,自己竟还在纠结昨夜有没有睡好,实在难以启齿。

    小禾在前方冲锋陷阵,慕师靖在后方摇旗呐喊,她们的周身,尽是血肉的墙壁与经脉的荆棘,它们在小禾的兵刃下瓦解,裂口处喷出的血液滚烫得像是岩浆。

    她们的敌人也不只是那些絮状的东西,一路杀过去,她们还遇到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敌人。

    有的可以快速愈合伤口,修复小禾造成的剑伤,有的可以快速定位她们的所在,并将她们的位置信息发送给整个身体,调兵遣将,有的宛若百战将军,实力强劲,而且它们有一个特点:不会被同样的招式打败两次。

    这些都是人类体内就拥有的东西。苍白的体型太过巨大,所以它们也随之变大了亿万倍,成了肉眼可见的敌人。

    小禾虽已是神祇,但也不可能杀光这种数量级的敌人,她尽量不与它们纠缠,直接深入其中,破坏核心。

    避开了它们的追杀之后,一堵又一堵巨大的肉墙堵在了她们面前。

    这些血肉连绵起伏,如接天之山,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厚。

    无路可走,唯有遇山开山。

    小禾以剑在山体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领着慕师靖钻了进去,想要像穿山甲那样钻破山体,来到肉山的另一边。

    可这好像是个陷阱。

    她们刚刚钻入其中,肉块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不断地弥合,挤压,将她们牢牢地锁死在里面,小禾并无大碍,慕师靖却是支撑不住,她惨哼不停,骨骼也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像是要裂开了。

    小禾要去救她,慕师靖却率先完成了自救。

    救她的是死证。

    死证于嗡鸣之中主动出鞘,将剑锋刺入血肉里,活物般的血肉触及死证,竟开始变质、溶解,如遇天敌般向后退散。

    慕师靖立刻脱困。

    “死证……”

    慕师靖很是吃惊,她没有想到,死证外表朴素无华,关键时刻却能斩灭苍白的血肉。

    有了死证的庇护,接下来的一路畅行无阻,她们穿过了血肉黏腻的山壁,来到了更为空阔的深处。深处已看不见岩层与石幔,她们的周围,血肉纤维错综复杂,数不清的血管如蟒伏地,上方更是挂着无数表面光滑的巨物,像是肉质的钟乳石。

    慕师靖好不容易出来,胸口一松,只觉得要窒息了。

    小禾采来两个鲜红血球,捏碎之后,大量的氧气从中涌出,慕师靖沐浴其中,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下来。

    “没想到这柄剑有这般威力。”

    小禾捧起了那柄乌金剑身,漆黑剑鞘的死证。哪怕已见识过两柄传说中的绝世名剑,小禾依旧被死证今天的表现给震撼到了。

    “当然,这可是我精心温养的名剑。”慕师靖也倍感欣慰,她看着死证,露出了母亲看成材时那般的欣慰神情:“我早已看出了它的不凡,才主动拿没用的湛宫与林守溪做了交换,林守溪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赚大了,殊不知……”

    “好了,别得意了。”

    小禾打断了她的话,她以龙爪擦过剑身,观察了一番,问:“你知晓它的来历吗?”

    “来历?”

    慕师靖想了想,说:“这不是魔门之剑么,是林仇义传给林守溪的东西。”

    “魔门,魔门……”

    小禾轻轻呢喃。

    死证在她手中震鸣。

    忽然。

    回忆扑面而来。

    她想起了被司暮雪追杀之时,遁逃至黑崖的情景,彼时夕阳如水,巨大的黑崖斜插在暮色里,像是一块通体全黑的玉石,与周围苍翠的青山格格不入。

    当时她就很好奇黑崖的来历,还询问过林守溪。

    林守溪小时候也向苏世界询问过类似的问题,苏师姐告诉他,黑崖之底镇压着凶恶的魔物,这片黑崖就是由魔物渗出的鲜血所凝成的。当然,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它们大相径庭,多是百姓们口口相传的说法,并无任何的考据。

    总之,黑崖在人们心中,多代表着灾兆与不祥,也正因如此,魔门才会选择在黑崖定居。

    死证据说就是黑崖中炼取的神剑。

    难道说,黑崖,乃至于这柄剑的形成也与苍白有关?

    小禾越想越觉心惊。

    “小禾,你怎么了?怎么一动不动的,你该不会被苍白给影响吧?”慕师靖伸出手,在小禾的眼前晃了晃。

    小禾回过神,问了慕师靖一个令她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觉得,苍白会生病吗?”

    “苍白……生病?”慕师靖蹙起眉,下意识地说:“神祇也会生病吗?”

    “你从小到大,没有得过病吗?”小禾问。

    “没有。”慕师靖摇头。

    “与林守溪相处的一百年里也没有?”小禾又问。

    “没有……不过倒是差点被他气出病了。”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嗯?他怎么气你的?”小禾忍不住问。

    “他……”

    慕师靖刚刚开口,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羞恼道:“小禾你怎么也这么不知轻重?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小禾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慕师靖也未追究,只是问:“小禾为什么突然问病的事……对了,你生过病吗?”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被一头独角兕的追杀,被迫躲入洞窟之中,那天晚上,独角兕在外面冲撞,我则高烧发作,痛苦难耐,只觉得脑子里有团火,随时要窜上去,将整个大脑炸开。”

    小禾轻柔地笑了笑,说:“这份痛苦我一生难忘。”

    慕师靖听完,倍感怜惜,忍不住抱紧了她柔若无骨的纤细身躯。

    小禾想还以拥抱,可她看到自己满是鳞甲的右臂之后,动作微滞,最后悄无声息地垂落,只以左臂环住了慕师靖的背。

    “我说这些可不是让慕姐姐来怜惜我的。”

    小禾将死证归鞘,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坚不可摧之物。仙庭会在岁月中崩落,钢铁会随时间而锈蚀,强大如苍白,恐怕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感染上病症吧。”

    慕师靖盯着死证,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她觉得小禾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想在她面前露怯,便装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禾以为她懂了,也未再多做解释。

    后方,先前被她甩掉的追兵又来了。

    “休息好了吗?”小禾问。

    “嗯。”

    慕师靖用力点头。

    小禾领着她穿过这座血肉王座,继续向前飞掠。

    “对了,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慕师靖问。

    “去龙的心脏。”小禾说。

    ……

    “龙的心脏?”

    司暮雪向林守溪询问此行的目的地,得到了‘龙王心脏’这一答案。

    她起初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合情合理。

    对龙类而言,心脏是高于一切的器官,这一点极有可能传承自苍白。如果想要阻止苍白的苏醒,毁灭掉它的心脏很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那颗心脏……该有多大呢?”

    司暮雪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那应是数万座巨峰拼合成的肉瘤吧,它在地心深处黯然鼓动了数亿年,为末日的到来积蓄力量。他们即使找到了心脏,真的有能力将它毁去吗?

    司暮雪悄悄看向了林守溪。

    从他侧脸硬朗的线条上,司暮雪看到了孤注一掷般的坚毅,这让司暮雪稍稍安心了些,她知道,现在的林守溪很强很强,无论是与识潮邪神的一战,还是进入地心后一路与血肉怪物的战斗,都没有发挥出他真正的实力。

    他就像是一枚真正的太阳,光华无穷无尽,照耀数十亿年而不歇。

    可是……光有力量真的就够了吗?

    若他真与苍白在地心打起来,哪怕他成功将苍白杀死,世界也很有可能会在他们的战斗中毁灭。

    “地心这等危险,你不担心她们吗?”司暮雪问。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说。

    “陛下伟力通神,自是不需担心,我说的是慕师靖那丫头。”司暮雪说。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又重复了一遍。

    说来也巧,小禾带着个慕师靖,他带着个司暮雪,这凶险万分的地心里,他们各带上了一只拖油瓶,拖油瓶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倒是让这场九死一生的旅途显得没那么孤单了。

    这一刻,司暮雪竟感到了一丝庆幸——幸好她足够弱小,不需要因为世界存亡的难题而痛苦、为难,她只需要老老实实跟在林守溪身边,听从他的差遣,做一只乖巧的母狐狸就好。

    皇帝当年的决定倒是有几分英明呢……

    司暮雪羞耻于这种依赖感,却将他的手腕捏的更紧,她在内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对于力量的臣服而已,并无其他意味。

    之后的路途依旧遥远。

    这是一座血肉的迷宫,哪怕强如林守溪,一时也迷失其中,难以寻见出路。

    之后的几个时辰,他们始终在这片脏器之林中穿梭,见识了无数大到不可想象的器官,司暮雪并不了解这些器官的用途,她的视线也不过是摸象的盲人,哪怕看得再远,也无法从这一个个冰山之角中窥见其真正的面貌。

    之后,司暮雪还看到了大量沸腾的岩浆。

    林守溪告诉她,这些是苍白的血。

    上一世,苍白之血何其冰冷,她甚至能用自己的血开启一个漫长无垠的冰河时代。

    如今,她的血又是如此炽热滚烫,这些被人们成为熔岩的事物在血肉的沟壑之间飞奔着,它们会在某些脉搏的节点积淤,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又会轰然爆发,在人间铺开灭世的烈焰洪流。

    司暮雪越来越感到绝望。

    神祇还未苏醒,也还未展现出真正的神力,但是它光凭自己的巨大,就已让人望而生畏。

    后面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敌人,这些敌人越来越强,司暮雪起初还能动动手,到后面,她几乎任何出手的余地。

    这百年里,司暮雪曾经读过三花猫的扛鼎之作诛神录,这本书虽然赫赫有名、老少皆宜,却也有诸多问题。其中最让人诟病的,就是书至后期时,原本凤毛麟角般的圣阶一下子多如野狗,男主出趟门,随侍的就有十多个圣阶天女,她们各有魅力,皆是称霸一方的女帝、领主、圣女,却又对主人公忠贞不二,言听计从。当时司暮雪觉得这太过胡扯,今日她来到地心,却发现,三花猫还是过于保守了。

    地心深处,那些负责保卫主要脏器的怪物,每一个实力都不输司暮雪,它们分为一个个数以万计的聚落,一同呼吸之时,喷吐出的气息就足以毁天灭地。这哪里是圣阶多如野狗,根本就是多如牛毛!

    她几百年的苦修,竟是不值一提。

    其中有一个,甚至变得与司暮雪一模一样,企图以假乱真。

    它们都败在了林守溪的手中。

    书中的场景在司暮雪的身边具现,‘圣阶’的尸体堆积成山,林守溪坐在尸群之间休憩,他看着粉色的、垂满了肉芽的血肉之壁,像是一个不世出的魔头,于屠城灭国之后孤坐饮酒,望月叹息。

    司暮雪在他的身边坐下。

    她并未出手,却已麻木,她抱着双膝,抚摸着自己雪白的长尾,问:“刚刚那个血妖变的和我一模一样,你是怎么分辨出真假的?”

    “司姑娘不是已经勘破虚实之别,明悟真我了吗?怎么问得出这般愚蠢的问题?”林守溪笑了笑。

    “又拿此事取笑我……我不过是捉弄了你一次,你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吗?”司暮雪捏紧自己的尾巴,没好气道:“你可真是小气。”

    “不小气的人该是怎样的?林某愿闻其详。”林守溪说。

    司暮雪看着他刀削般锋利的唇,不由回忆起了那放肆的一吻,理直气壮地说:“你读过诛神录吗?那本书里的主人公与你法力相当,人家老婆都娶了不下三十位了,青梅竹马、恩师爱徒、诸界神女应有尽有,再看看你,本神女赏你一吻,你不思进取,反倒还记恨在心,真是令人懊恼。我若是你,定然早将那司神女收为禁脔,调教得服服帖帖了。”

    “你希望我对你这么做?”林守溪问。

    “我只是举例罢了,反正谅你也不敢……对了,听说巫幼禾将你管的很严,你对那小丫头言听计从?是真的吗?”司暮雪故意激他。

    “谁对你说的?”

    “楚映婵。”司暮雪骗了他。

    “小语这逆徒又在外面败坏师父名声啊……”林守溪识破了司暮雪的谎言,他淡然道:“你别听小语胡诌,小禾这姑娘也就在外面耍耍威风罢了,平日在家里,她根本不敢忤逆夫君半句,小鸟依人得很。”

    “是吗?”

    司暮雪狐疑地看着他。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师靖总喜欢和林守溪吵架拌嘴了,拌嘴之后,她原本压抑的心境的确轻松了不少。

    她伸出手臂,递到林守溪面前,说:“在我身上做个标记吧,以后要是再有那样狡猾的敌人,也不至于认错了。”

    林守溪看着她皓白的手臂,本想说自己不会认错,可他对上司暮雪满怀期待的眼眸后,拒绝的话却再难出口,他略一沉吟,手指划动,在司暮雪的手臂上写下了一个‘雪’字。

    这一雪字写的纤巧晶莹,真如一朵凝在她皓腕上的雪花,呵口气就会消融。

    “我也给你写一个。”司暮雪说。

    “不必了。”林守溪拒绝。

    “不行,万一我认错了怎么办?”司暮雪据理力争,抓过林守溪的手,挥笔就写。

    仙子们无论度过多少岁月,心中始终藏着一个少女,那是幼时的她们,稚气未脱却又娇俏可爱,司暮雪双眸亮起时,林守溪透过那双漂亮的瞳孔,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在明媚的午后给他递来花朵。没有人能拒绝这份好意。

    林守溪没有挣扎。

    但很快,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写的是个什么字?”林守溪问。

    “哎呀。”司暮雪露出了歉疚的神色,道:“我不小心将‘怒’字写反了。”

    林守溪将这个写反的怒字拆开读了一下,一时怒从心头起。

    在一旁笑个不停的司暮雪很快被他抓了过来,惩罚在所难免,狠厉的抽打之后,林守溪意犹未尽,还从储物戒中抽出了某物,令司暮雪变成了一头史无前例的十一尾妖狐,这下她又羞又急,可是无论她如何软语央求,这位主人也心如钢铁,不为所动。

    林守溪本想将这个字擦去,想了想,却也只是以袖将它遮住。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林守溪并未放在心上,他休憩了一会儿,就要继续上路。

    一阵弯弯绕绕之后,林守溪再度停下脚步。

    “陛下又迷路了吗?”司暮雪问。

    “嘘。”

    林守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暮雪预感不祥,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林守溪问。

    “声音?”

    司暮雪困惑不解,她环顾四周,唯见血肉蠕动,经脉横斜,哪里来的什么古怪声响?

    她刚要说话,心脏却是一疼。

    她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是什么声音?”司暮雪也感到惊骇。

    她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那个声响!

    声音从遥远空旷的黑暗之处传来,像是佛堂暮色的钟声。

    “心跳,是苍白的心跳声!”林守溪飞快做出了判断:“我们离祂的心脏很接近了。”

    ……

    不只是林守溪,小禾与慕师靖也听到了心跳,她们的行动虽远不及林守溪迅速,但她们是从昆仑进发的,所以距离心脏反而更近一些。

    小禾与慕师靖听到心脏的跳动,皆屏息凝神。

    那个声音太过宏大,它仿佛大地母神的脉搏,震的人气血翻涌,心尖颤动。脚下的大地在这声音中显得不够坚实,它更像是冰面,随时都要垮塌沉陷。

    “我们……接近了。”慕师靖低声说。

    慕师靖腰侧的死证也再度发出了鸣声,如临大敌的鸣声。

    与此同时。

    在她们看不见的深处,在地下不知多少万里的位置,一个白色的幽灵静静端坐,仰首凝望,上方不见星空,她的眼神却如此端静认真。

    她嘴唇动了动,忽然开口说话了。

    这显然是一只很没有礼节的幽灵,她一开口就是:“真笨啊,人类果然都是蠢货,神明只要沾上了人类的形体,也会跟着变得愚蠢啊……”

    幽灵在黑暗中晃动着,像是一道飘忽不定的微风。

    “此非心脏之声,此乃丧钟之鸣。”幽灵说。

    ……

    人间。

    道门。

    楚映婵一边打理着道门的事务,一边为宫语治疗伤势。

    这次开启异界之门,她带了太多的人,反噬颇重,哪怕休养了一天一夜,依旧没能痊愈。

    “我有些担心。”

    宫语看着案边忙碌的仙影,忽然说。

    “师尊担心什么?”楚映婵停下了笔,回身望去,声音婉约。

    “我也不知道。”宫语摇了摇头,仙靥露出了一丝迷茫:“今日晨起,我就时常感到不安,我清心打坐两个时辰,却未能缓解分毫……这是多年未有之事了,我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而且,昨夜我做了不好的梦,我梦见所有人都死了,他们的碎片飞向太阳,燃烧成灰烬。”

    “师尊是思虑过重了吧……昨夜,我也梦见守溪遭逢不幸,悲伤不已,但梦只是梦,赚取苏醒时的片刻怅然已然足够,师尊道心通明,何必未此多扰?”楚映婵柔声宽慰。

    “是吗?”

    宫语盘膝而坐,她凝望窗外晚庭,恰见暮色之中,落叶纷飞,愁思未解,反倒怅然之意更甚。

    接着。

    宫语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你还记得那天饮酒时,我答应你们的事吗?”宫语问。

    “师尊说……你要将名字告知我们?”楚映婵问。

    “嗯。”

    宫语点头,寒声道:“映婵,你听好了,我要将名字告知你。”

    “为何这般突然?”楚映婵问。

    “因为我想知道师父是否安好。”宫语轻轻叹息,她说:“我的名字只有三人可知,多一人知晓,我都会因此受到反噬,如果我告诉了你我的姓名,我受到反噬,则说明师父还活着,若我安然无恙,则……”

    “师尊何必如此?”

    楚映婵绝美的仙靥上露出了一丝惊色,她连忙劝解:“无论守溪是安是危,我们身居此地,皆无能为力,何必横生枝节呢?师父养伤为重,切莫再提此事了。”

    “可……”

    宫语眼睑低垂,秀丽的双肩颤个不休,‘可’字的尾音在她唇间徘徊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声似哀伤似娇蛮的话语:“可我就是想知道啊。”

    楚映婵檀口半张,一切劝诫之语皆噎在了咽喉,再也无法吐出一字。

    她也想知道。

    刚刚她骗了师尊,昨夜她根本没有入眠,又谈何做梦?

    屋外,暮色如流水飞逝。

    屋内,两位仙子双双静默。

    宫语红唇翕动,就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时。

    窗外响起了一道钟声。

    许多人都听到了钟声。

    钟声是从各个不同的地方发出的,道门、佛门、寺庙、皇宫、衙门……任何摆放铜钟或者有铜钟形状的事物,都在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敲响了钟声。钟声悠远宁静,无悲无喜,它好似野草的种子,在这冬春之交洒遍四野,钟声响起之处,暮色在天边凝结为永恒。

    这是尘世的日暮。

    道门之内。

    宫语捂着脑袋,露出了茫然失措之色。

    “师尊,你怎么了?”楚映婵忙问。

    “名字……”

    宫语喘息着,胸脯不断起伏,她终于找到了那种不安的源头:“名字,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了!我叫什么……我叫什么名字?”

    宫语看着自己的双手,竭力全力回忆,却是无法将自己的姓名的记起——仿佛有人要将她从世上抹去,她的名字只是这一切的伊始。

    同时。

    长安城中。

    刚刚回到家中的章胜云正在与妻子儿女吃饭。

    妻子儿女听说他从得仙楼回来,皆缠着他问得仙楼仙人之事,问那仙人是不是真如世人所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章胜云回想起那场九死一生的经历,故作轻松地笑着,终于哄好了家人,章胜云才开始动筷子。

    他一口菜还没来得及吃,外面就响起了钟声。

    听到钟声,章胜云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一生精研命理,算人无数,这钟声响起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大限要来了。

    不只是他的大限,全天下命理先生的大限都要来了。

    “爹爹,你怎么了?”小女儿疑惑地问。

    “爹爹没事,爹爹没事,我出门一趟,你们万万别跟上来。”

    章胜云强自牵起了一丝笑意,他假托有事,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这一百年里,命理先生们风光无限,但这风光只是赊账,迟早是要还的。当初在得仙楼里,他就和司暮雪谈过末法之日……只是他没有想到,末法之日来的这么快。

    末法降临,窃取天机的他们首当其冲要被杀死。

    不只是章胜云,其他命理大师也如获感召,不可控地走上了大街。

    钟声响个不停。

    末法的神罚已经降下,他们有的七窍流血,有的肠穿肚烂,有的人头滚落,死相极为凄惨。他们相当于旧朝的贪官污吏,新帝上任三把火,最先烧的就是贪婪的他们。

    章胜云在街边,平静地等待死亡。他躲过了自己的大劫,却没能逃过这场天地浩劫。

    他年事已高,人生圆满,死应无憾……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不能看到最爱的儿子与女儿长大成人。

    突然,身后的门打开了。

    章胜云回头望去,却是愕然:“你们出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们待在屋子里等爹爹回来吗?!”

    出来的是他最为疼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他一生窃取天机,就是为了给他们换来荣华富贵。

    小男孩与小女孩一同看着他,他们的眼神变得木讷,声音则透着些许惊惧:“爹爹,我们偷看过你的命理书,我们都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仙人。”

第四百六十二章:血肉之罪

    若夜幕降临,人们会看到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寅位,立春于此刻到来,漫长的冬日宣告结束。

    但黄昏横亘天边,挡住了整片夜色。

    春天永不到来。

    这个星辰诞生至今,不知经过了多少亿年的历史,也不知迭代了多少代的生灵,它将在今天迎来它的末日,过往的一切浩劫与之相比皆是儿戏,这将是真正的支离破碎,其中的洪水与火山不再象征毁灭,它们也是受灾的流民,拼尽全力想要逃离这里。

    钟声有序地敲响着。

    天算师们听到钟声,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一个接着一个走上街道,其中有一位,在听到钟声的第一瞬间,直接让家人用镣铐将他锁住。镣铐可以锁住人的肢体,却锁不住死神来临的脚步,家人们帮他解开镣铐时,他已暴死,面容扭曲,关节反曲,难以想象受了怎样的极刑。

    章胜云学生无数,有位学生在预知到死亡之后,立刻想起了神机妙算的老师,他飞奔到老师家中,试图寻求解救之法。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跪在地上的尸体,尸体被扣去了眼珠,割去了舌头,切掉了耳朵,他至死抱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也已死去,一個崩溃的女人跪在一旁,嚎啕大哭,她的脸上尽是自己指甲划出的血痕。

    这一刻,他再次想起了那句一度被视为笑谈的老话:泄露天机者,天谴之。

    这些天算者甚至一度以天盗自居,更是说出过诸如小贼翻墙入户,大道欺天逆命,天子不在庙室之上,而在六爻之内这样的话,如今,天道开始了它的反攻倒算,天算者的匪窝被剿杀一空。

    道门也乱成了一锅粥。

    宫语在这个黄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惘然无措。

    楚映婵提剑掠至门外,她从慌乱的弟子中间飞速飘过,寻找着道门钟声的位置。

    道门的钟悬在一口古井之上,古井的井壁刻着‘锁龙’二字,井的不远处建有亭子,亭子八面透风,两侧各有一片田,左侧是茶田,右侧是雪梨田,它们一片荒凉,皆在等待春归后肆意生长。

    楚映婵在古钟旁停下。

    呛——

    仙子拍打腰侧剑鞘,剑鞘口,一泓碧白之色盈盈流出,撞向了龙飞凤绕的钟壁。

    六十年前,楚映婵就破开了人神境的关隘,如今更已臻至圆满,楚妙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可以正面击败宫语,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师德败坏的女人。她的剑光看似很美,滔滔剑意却是肃杀,这历经岁月沧桑的古钟怎么可能挡下这一剑呢,它即将湮灭在剑气的光流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可令楚映婵不可理解的事发生了。

    碧白色的剑气与钟壁相撞,竟是泥流入海,成为了铜壁上的锈蚀。

    当——

    钟声响彻道门。

    楚映婵的一剑非但没有摧毁古钟,反倒使得钟体力的空气激荡,震出了更为嘹亮的声音。

    钟声虽然响亮,在暮色之中却显出了几分衰朽,宛若荒原上狼王濒死的嗥叫。

    道门里,闻钟声者无不心神颤裂。

    离的最近的楚映婵更是如临大敌,她环顾四周,仙靥微白,清眸凛然。

    钟声中,死神如约而至。

    外面的街道上已布满了天算者的尸体,他们至死也不知道是什么杀了他们,但楚映婵境界圆满,心澄如镜,清眸之中可以倒映出这些东西的存在。

    它们是一个个飘在天空中的球体,球体状如棉絮,大都呈白色,表面凸起着胡须般的触手,迎风轻盈拂动,沾着斑斑血迹。

    它们像是传说中索命的鬼差无常,却没有半点人类该有的特征。

    楚映婵发现,它们的额头上都贴着符纸,这些符纸写着人名,有些则是空白的。

    这些人名皆是一个个天算师的名字,章胜云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生死簿竟真的存在,这些鬼差们拿着名字前来索命,无人可以幸免。

    它们出现在了楚映婵的身侧,这位白裙仙子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于是她被这些鬼差定义为了域外煞魔,并遭到了它们的围攻。

    鬼差们凌空扑来,白色的触须迎风生长,宛若勒取魂魄的钩索。

    楚映婵飞快冷静下来,她祭出雪鹤剑,道诀掐动间,雪白的仙鹤从剑刃中飞出,她挥剑斩去,剑光所至之处,竟是白茫茫的烟雾,这是剑气构成的雾气屏障,弱的鬼差触之即死,强悍些的则直接撕开剑气浓雾,攻向楚映婵的命门。

    黄昏之中,一场生死之战就此展开。

    ……

    地心,战斗更为激烈。

    林守溪带着司暮雪在血肉之崖上一跃而下,白压压的追兵紧随其后,它们像是密密麻麻的蝗虫,追逐着世上仅存的两株稻谷。他们的身下,经脉如山岳起伏,鲜血如熔浆奔流,这是真正的尸山血海,人类想象中的地狱与之相比,简朴得宛若荒村野寨。

    司暮雪已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

    地心深处,她几乎找不到比自己弱小的敌人,如果没有林守溪的保护,她传奇的一生恐怕早已谢幕。寄人篱下的她很识时务,表现得越来越乖巧,是只听话的好狐狸。

    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近。

    司暮雪回过头,看着那条林守溪杀出的血路,血路之上尸骨无数,它们散落在地,像是一个又一个杂乱的柴垛。

    杀了这么多敌人,哪怕是苍白,也会感觉到痛的吧……

    司暮雪这样的念头才一生出,立刻又被她自己否决,她知道,这样的伤口在她看来无比惨烈,但对苍白而言,恐怕是微不足道的吧,他们用尽全力,也只是在祂的指间留下一道微小的豁口罢了,这样的豁口,稍不注意恐怕会自己就愈合了。

    想到这里,司暮雪就更加绝望。

    又过了很久。

    周围越来越安静。

    司暮雪隐隐觉得,真正的敌人要来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一个生灵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个生灵与那些棉絮状的怪物不同,它所呈现的,是一个人形的剪影,曲线灵动而曼妙。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怪物,突然见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少女,司暮雪却没有半点轻松,他乡遇同类,向来不死不休。一股危机感压迫上胸膛,几乎让她不能呼吸。

    “你可千万别被美色迷了心窍啊。”司暮雪还不忘提醒林守溪,毕竟林守溪在这方面罪过累累。

    “我和你这样卑贱的生灵可不是同类,像你这样的狐狸,脾气好些的可以当宠物养着,脾气差的直接做成皮草就好……你的脾气我不太喜欢。”

    少女在黑暗中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棕色长发的钟灵少女,她生的极美,这种美富有生命力,仿佛向阳而生的草木,她的上方,悬浮着一座大到不可估量的脏器宫殿,宫殿呈现着楔形,不确定是什么器官。

    她是这座楔形宫殿的守护者。

    司暮雪听到这样无礼的话,心头一刺,羞怒万分,却是没有反驳。

    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实力远远在她之上,逞口舌之快没有意义,得先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司暮雪平静地问:“你是谁?”

    棕发少女揉了揉耳朵,诧异道:“宠物在说话?”

    “……”

    司暮雪忍无可忍,也不再克制什么:“你分明就是个怪物,还在这里伪装成少女,穿成十七八岁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连原形都不敢现出的东西,还敢在这里叫嚣?”

    “你们人类不都喜欢这样吗?”棕发少女露出了无辜的神情,她说:“我刚刚一直在喊你们呀,可是我的语言你们根本听不懂,我喊了半天你们也没有任何回应,我只好渗透到地表,花半柱香时间窃取人类的知识,变成你们看得懂样子,说你们听得懂的话……怎么样?为了和伱们谈判,我是不是诚意十足呢?”

    她只学了半柱香的时间,却已是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俨然是个活脱脱的小姑娘。

    司暮雪看着她幽邃的眼睛,却是更觉寒冷。

    棕发少女读出了她的心事,嘲笑道:“你可真胆小呢。”

    司暮雪想要反驳,林守溪却是压了压手,示意她别在说话。司暮雪乖乖点头,立在他的身后,似随侍之人。

    林守溪环顾四周,问:“这里是肝脏?”

    “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身份。”

    棕发少女眼睛一闪,露出了惊喜之色。

    她张开手臂,身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些光芒驱散了黑暗,将周围照亮。

    上方的楔形血肉巨殿被光点亮,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表面的纹理,它缓慢而有力地蠕动着,司暮雪根本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知道这个东西很大。过去,她见过最大的东西就是世界树,这个东西虽没有世界树那么高,却远比世界树更为宽大。

    按照林守溪的说法,这个……是苍白的肝?

    “在人类的认知里,肝主木,所以我封自己为木族圣女,你们应该没有异议吧?对了,其实我知道,你们不是来找我的,你们要找的应该是……火之圣女?不过呢,伟大的火之圣女正在接待一位极重要的客人,暂时见不了你哦,就由我来代为招待好了。”

    自称木族圣女的苍白之肝喋喋不休,她的语气很是俏皮可爱,眼眸中的杀气却是再也藏匿不住。

    肝脏本就有解毒之责,林守溪这等凶烈的毒物,她岂能视而不见?

    这位木族圣女极为强大,司暮雪虽躲的很远,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毁灭之息,她只觉得,这位圣女对她呵口气,就能将她吹的形神俱灭。这就是冥古神祇的一部分,人与妖穷尽一生,奋力攀登,也只是从地面爬上一粒尘埃的顶部罢了。

    但司暮雪没有想到,这等恐怖的木族圣女,在与林守溪交手后,依旧被碾压了。

    神袍替换了他的白衣,红日图腾在他发后浮现,九明圣王的火焰形成囚笼,将木族圣女围困,一柄金色的大剑破焰而出,悬停在她的眉心之前,随时要没入她的头颅。

    这位嚣张至极的木族圣女……就这样被降伏了?

    司暮雪惊愕。

    奇怪的是,木族圣女并未流露出任何的挫败之色,她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的极为快意。

    “不愧是九明圣王,不愧是未来的太阳神,你比我想象中更为强大,如果你不是投鼠忌器,害怕地表的世界被连累,这具苍龙的身躯,恐怕真的会被你焚毁殆尽吧。”木族圣女坐在火焰之中,发自内心地慨叹。

    林守溪不置可否,只是将圣焰的剑向前推了一分,剑尖没入了木族圣女的眉心,要将她洞穿。

    “等等。”

    木族圣女再度开口,说:“你应该明白,你杀了我没有意义,这座肝脏之殿并不缺少所谓的圣女,你杀掉我,它会立刻再造一位,它所要消耗的,只是一些血液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守溪问。

    木族圣女仿佛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

    她棕色的长发在烈焰中飞扬,边缘受热卷曲,她对此浑不在意,反而逆着火焰之剑倾颅向前,眼眸越来越亮,如在燃烧。

    “带我走吧!”木族圣女恳切道。

    “你说什么?”林守溪皱眉。

    “带我走!!”木族圣女声音陡然变大,话语中的恨意刻骨铭心:“我是被骗过来的,我是被那个残脑给骗过来的!我来这里已经数亿年,这数亿年里,为了令苍白重生,我没有一天可以休息,我每天都在劳累,每天都在运作,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干了!我想背叛,我想背叛苍白!”

    木族圣女所言属实。

    一颗鲜活而健康的肝脏,表面应是红棕色泽的。但苍白的肝脏坚硬得如同顽石,非但如此,它的表面还泛着僵死的熏黑色,可以想象,这数亿年来,它经历了怎样非人的辛劳。

    似乎怕林守溪不信,木族圣女继续说:“我不敢懈怠,一旦懈怠,我就会被这楔形宫殿抹除,在我之前,已有数位圣女死掉,她们有的不堪劳累而死,有的则是因为试图背叛而被诛杀……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不只是我,还有许多脏器也都有反叛之意,我可以带你去见她们!”

    “苍白诞生在即,你煎熬至今,为何偏偏要在黎明前背叛?”林守溪问。

    “你还不明白吗?对龙这样的生灵而言,只有骨骼与心脏才真正具有存在的意义,其他的一切皆是可以舍去之物……譬如那个大脑,它只是制造末日的工具而已,对于它的僵死,苍白不闻不问!”

    木族圣女在火焰中惨然而笑,道:“苍白需要我们,需要我们在祂诞生前为其缔造血肉,阻截疾病,但祂真正化龙腾飞之后,心在太虚,目在宇宙,我们迟早都会被舍弃的……龙的生存只需要骨骼与心脏,这个道理我不想再讲一遍了!”

    “她说的是真的吗?”司暮雪问。

    “是真的。”

    林守溪亮着熔炉般的金瞳,他以此注视着这位木族圣女,确认她没有说谎。

    “如此说来,她倒有几分可怜。”

    司暮雪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过去,她始终忠于皇帝,为其赴汤蹈火,死而不悔。可最后她才发现,所谓的千古圣帝只是黄衣君主编织的谎言,她一生都在为虎作伥。

    “谁要你这个宠物可怜!”木族圣女丝毫不领情,反而讥嘲道:“九明圣王,你既然愿意把这只没用的狐狸带在身边,那也把我带上吧,我比她有用!”

    “你……”

    司暮雪气的不轻,她本想讥嘲回去,可为了杀死苍白的大计,还是选择了隐忍。

    啪——

    木族圣女的脸颊上,陡然浮现出一个火焰燃烧的掌印。

    “你可以跟着我,但你既然显化人形,也应学会如何做人。”林守溪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前。

    木族圣女抚摸着火焰燃烧的面颊,瞳孔之中恨意滔天,但她却未发作,而是轻轻点头。

    火焰收拢回林守溪的衣袖。

    司暮雪看着林守溪的背影,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她走到这个棕发少女的身边,对她伸出了手,说:“走吧,带我们去见其他族的圣女。”

    “好。”

    木族圣女应了一声,她想到作为人,应遵守礼节,故而加了一句:“主母。”

    “我可不是主母。”司暮雪微微慌乱,她说:“你刚刚才变成人,理不清辈分可以谅解,以后不准如此。”

    “是吗。”木族圣女蔑然道:“不是主母,他怎么会对你这么好呢?你做了这么久的人,自知之明怎么还不如我呢。”

    司暮雪一时失语。

    林守溪已经走远,她没有理会这头歹毒的木族圣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她们踏上了策反之路。

    同时。

    地心的另一侧。

    从昆仑进发的小禾与慕师靖立在了一个庞然大物之下。

    这庞然大物像是一座倒悬于身躯内壁的血肉巨峰,慕师靖踮足眺望,也只能见到它裸露在外的峰尖,峰尖占据了视野的全部,它收缩着,跳动着,发出的巨响足以震碎一切钢铁。

    峰尖上。

    一个少女倒坐着,像是悬挂着的蝙蝠。

    少女面颊如雪、长发如火。

    她看着小禾垂出衣袖的右臂,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你终于来了呀,这些天,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你们死在路上呢。”

第四百六十三章:死证

    (这章太短了,等会加更一章,别等,早起看。)

    ……

    “你终于来了?哪个你?”慕师靖冷冷地问。

    “嗯?是谁在说话?”

    红发少女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源头,目光扫了一整圈后,才落到了慕师靖的身上,她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哦……巫幼禾,你原来还带着一个小跟班啊。”

    慕师靖知她是故意无视自己,她虽觉羞辱,但转念一想,敌人刻意表露出的轻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重视?这红发少女如此待她,恰恰说明了她足够危险!

    “你怎么知道小禾的名字?”慕师靖问。

    “笨蛋,我本就是心,当然可以读心呀……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我可都听到了哦。”红发少女咯咯地笑。

    大庭广众之下被揭穿秘密的羞耻瞬间涌上慕师靖的心头。

    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你又是什么怪物?”慕师靖问。

    “我是心之主呀,你们要找的不就是我么……心为龙骸之根,状如桃,巨如岳,所以我也喜欢把这个称为桃山,你们也可以称我为桃山山主。”红发少女以桃山山主自封。

    她说个不停,小禾却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她左手按住剑柄,右臂低垂袖中,龙爪虚握成拳。少女雪发无风而拂,雾气散尽的眼眸杀机凛然,她挺拔的身躯微微下弓,如弦上之箭,随时准备动手。

    “真是天生的兵器啊,难怪镇守之臂会选择你作为寄主。”桃山山主笑着说:“当然,我也要感谢你,感谢你千里迢迢把它送我的面前,省得我去自取了。”

    “真正被取走的,恐怕会是你的命。”小禾清冷答道。

    “伱应该很清楚,哪怕你真能取走我的命,这种级别的大战也会把世界摧毁,你纵然杀掉我,也拯救不了任何人。”

    桃山山主轻轻摇头,说:“我已敲响了丧钟,末法的黄昏里,所有窃取天命之人都将被诛杀,而那些良善之人,则可以在黄昏中宁静地死去,不知痛苦也不知悲伤,我本可以不理会这些地面上的凡人,但我依旧给予了他们惩罚与恩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结局多好?”

    “你何以断定善恶?”慕师靖问。

    “我可读照人心,如戒律化身,赏罚分明,何须质疑?”桃山山主问。

    “那作恶多端的孕妇呢?”慕师靖举例。

    桃山山主一愣,她眯起眼睛,凶光毕露:“你的话好像有点多哦。”

    周围的血肉开始颤动,它们化作锐利的刺,从脚下凸起,齐齐朝慕师靖袭去。

    桃山山主动手的刹那,小禾也跟着动了,她抱着慕师靖拔地而起,将追来的肉刺斩成肉糜,她手指按住慕师靖的额头,抹出一张护体灵符,之后,小禾凌空一踩,剑从腰后的鞘中拔出,带着一个巨大的弧度,朝着桃山山主砸去。

    小禾继承的皇帝与镇守的力量,它们皆是苍白的造物,新的苍白没有完全苏醒之前,她与这位掌控着心脏的桃山山主位阶相当。

    按理而言,这应是一场苦战。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仅仅一個照面,她们就分出了胜负。

    小禾的凌空一剑被桃山山主格挡,小禾双足立圆,纤腰拧若绳索,足刀鬼魅般破空而去,势如斩削。桃山山主后撤躲避,却被小禾寻了破绽,欺身逼近,她一拳轰破了对方的防守,随后五爪一合,将试图逃走的桃山山主死死擒拿。

    五爪一齐用劲,巨大的力量将桃山山主的骨骼挤压得咯咯作响,小禾用力一拽,对方的身体与心脏之间的勾连的肌肉被顷刻扯断,刀匕般的利爪一合间,桃山山主的血肉四分五裂。

    慕师靖看的目瞪口呆。

    先前还叫嚣不已的红发少女,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过也对,纵使她们位阶相当,这个心主久居地心,从未经历过实战的磨砺,怎么可能是小禾的对手?

    慕师靖并未高兴太久。

    心脏之中,一个一模一样的红发少女爬了出来。

    “一击都扛不住,真是废物……”红发少女看着地上的尸体,语气轻蔑,她盯着巫幼禾,说:“我是桃山第二任山主,我来会会你。”

    木族圣女曾对林守溪说过,杀死她毫无意义,因为器官只需要消耗少量的血液,就能制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她们与那些棉絮状的白色杀神并无区别,它们都是可以被代替的。

    很快,第二任桃山山主也死在了小禾的手中。

    灵符的保护之下,慕师靖眼睁睁地看着那座血肉山桃不停地蠕动、开裂,一个又一个红发少女从中爬出,像是蜘蛛源源不断产出的卵。

    她们的知识与智慧是继承的,所以,在杀到第四十六任山主的时候,小禾也无法再像一开始那样轻易地取胜。

    这颗心脏太过庞大,它消耗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造血的速度,所以它几乎拥有着永不枯竭的资源,桃山山主千秋万代,小禾迟早会被识破一切招式,沦为她的手下败将。

    这几乎是时间的必然。

    慕师靖知悉着这种必然,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颗红发头颅被斩落在地,却又无能为力。

    很快。

    心脏之下,尸体堆积如山。

    小禾悬空而立,白裙上血开如梅,龙鳞也被鲜血浇洗,红的令人犯怵。

    心脏的裂口处,第三百六十二任桃山山主从中爬出,她以鲜血为衣,以筋膜为袍,她仰着纯白的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我将是桃山的中兴之主,巫幼禾,你的杀戮到此为止了哦。”

    桃山山主趴在心脏之巅,亦如蝙蝠倒悬。

    下方三百六十一具尸体组成的尸山突然动了。

    那些被斩落的头颅纷纷从尸山中飞出,一颗接着一颗地黏在了现任山主的头顶,她像是蜈蚣,像是长虫,也像是散落的梯子,所有前代山主的力量熔炼在她的体内,助她迈入了前所未有的境界之中。

    此时此刻,这位桃山山主身居太古之巅,冥古之下再无敌手!

    小禾并不畏惧,她龙爪蜷曲紧握,一拳对空崩去,砸向了这怪物的身躯。

    她的拳头第一次被真正地挡住了。

    桃山山主张开手掌,双手的拇指与食指相互抵住,形成了一个中空的棱形。抵御一切的结界在她手中编织而成,小禾的倾力一拳竟是未能将其撼动。

    那三百多具头颅像是一条巨型的毛毛虫,带着代代相传的怨恨,朝着小禾的身躯缠来,要将她绞杀当场。

    所有的头颅都在发出声响,有的怒骂,有的大笑,有的诅咒,有的凄叫,小禾若是落到她们手中,会被瞬间啃咬得尸骨无存。

    慕师靖的心提到了顶点。

    这时。

    小禾再度举起了狰狞的龙爪。

    这次,她就没有再将龙爪轰向桃山山主,而是遥遥地探向了慕师靖,像是在索要什么。

    慕师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

    佩在她腰间的死证却如受召唤,破空而去,被小禾平稳地握在手中。

    嶙峋的龙臂之下,这柄黑色的剑显得纤细。

    但下一刻。

    小禾将死证挥出之时,死证竟爆发出了长达百丈的剑光!剑光在血肉的空腔中划出弯月般的弧度,锋利而绝美,所过之处,一切都会斩为齑粉!

    三百六十一具头颅如遇天敌,神色惊惧,她们一同毁灭在剑光之中。

    慕师靖目瞪口呆。

    她看着这柄神光奕奕的死证,忽然觉得,这些年它都跟错了主人。

    它在自己手中这么多年,始终只是一柄颇有灵气的锋刃,可小禾与它相处不久,却将它的潜能彻底开发了出来!它在小禾的手中咆哮,如苍龙之威,穹霄之怒,夜色般的剑光平掠之处,哪怕是苍白的骨头也会被碾为碎片!

    “这,这是什么东西?!”

    转眼之间,桃山山主已被死证贯穿心脏,她被杀了三百多次依旧凛然不惧,可她看到这柄剑时,却露出了惊怖之色!

    “你不认得它吗?”

    小禾拧转剑柄,轻轻切割向她的心脏,她一边切,一边缓缓开口,说:“它是你的疾病啊……你居于地壳之内,每一次胎动都会引发地壳的运动,拱起群山,你多余的造血也会化作熔浆,从火山口喷吐而出,同样,你也会被疾病侵蚀,被疾病污染的黑血被你排出身体,结成了痂,黑崖就是裸露在外的痂。”

    苍白的血痂很大,露出地表的黑崖只是冰山一角。

    死证是魔门的圣剑,是黑崖的造物,也是这种病症的具象。

    小禾唤醒了它的本质。

    如今,它就是疾病的化身。

    它是神之疾,是死之症。

    它在饱吸了三百多代山主之血后彻底苏醒。

    在一切的最初,终结结局的兵刃就交到了少年的手中,几经辗转,它终于回到了诞生它的地方,在苍白的心脏之门前放肆咆哮,释放的剑气如同风暴。

    小禾与它一同咆哮。

    “你是末代山主,我会送桃山给你陪葬。”

    小禾切开了红发少女的心脏,少女在剑下灰飞烟灭,她身形不停,凌空一跃,双手握住剑柄,朝着苍白的心脏狠狠扎了下去。

    红棕色的心脏表面被剑切开,剑锋没入其中。

    小禾知道,如果她真的用尽全力去摧毁这颗心脏,那地面也一定会湮灭在这场神战里,所以,她选择用死证的疾病将心脏感染,心脏会在染病后衰歇,没有了心脏的供血,它的四肢百骸也会飞快地失去生机,彻底成为一具尸体。

    这场浩劫也将因此完结。

    死证撕开伤口,刺入心脏,死证开始成倍地增殖、复制,剑光蔓延之处,色泽鲜红的血肉皆失去生机。

    如小禾所言,那位红发少女的确是末代山主,心脏自身难保,再也无暇去生产山主少女了。

    事情并没有这么轻易地结束。

    正当慕师靖以为一切要大功告成之时。

    黑暗的四周,涌现出无数的紫色的球体。

    它们如那些棉絮状的东西一样,都是苍白身躯的一部分,它们的职责,就是杀死‘死证’这种特殊的疾病。如果没有它们,苍白之躯恐怕早就被疾病吞噬,黑血也无法被排出身体,形成黑崖。

    它们没有立刻对小禾与死证发起进攻,而是选择去切割心脏。

    在疾病中坏死的血肉被切割了下来。

    此举虽然对心脏是很大的伤害,却而已是阻止疾病蔓延的最好办法。

    心脏被切开。

    切口处血肉鲜红、肌理平整。

    接着,这些紫色的球状物纷纷朝着小禾扑去。

    它们像是皇宫中的大内高手,平时不显山露水,可真有大敌来临时,它们却是皇宫最可靠的保障。

    小禾连杀三百多人,先前的一刺亦倾尽全力,一时间,她的力量也难以周转,面对倾巢而出的悍敌,这位女帝陛下亦感到棘手。

    她冷然抬首,挥舞死证对空格挡。

    大量的紫色球状体被死证杀灭,但这些东西根本悍不畏死,它们群虫依附在死证的剑身上,震个不停。

    死证发出凄厉之鸣。

    小禾心道不妙,她足踏地面,拖着死证升空而起,想要摆脱这些怪物的追击。

    可是。

    她将死证抽回之时,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断裂之音。

    小禾瞳孔骤缩。

    她的速度还是慢了。

    她抽出死证之时,象征着神之疾的死证已被摧毁,留在小禾手中的,只是一柄了无生气的断刃。

    “死——证——”

    慕师靖见到这幕,心脏像是被尖刀刺中,喊叫声凄厉到几乎失声。

    死城的暴雨中,她与林守溪阴差阳错交换了佩剑,自此之后,死证就陪她左右,寸步不离。

    起初,她觉得这柄剑一点也不好看,它有些迟钝,有些笨拙,远不如湛宫乖巧、漂亮。

    随着死证渐渐认主,她才逐渐发现这柄剑的可爱之处,它是如此忠诚,它会在黎明时分分毫不差地喊她起床,也会在危险来临时嗡鸣警示,它像是一条土生土长的狗,认准了主人,就会为她看家护院一辈子,赶不走也骂不走。

    慕师靖一度觉得,它会一直伴她左右,直至天下太平,宝剑封匣。

    但今日,它碎在了她的面前。

    无力感涌上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来地心,也不知道,她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嫌小禾太强,给她当累赘吗?

    慕师靖哑然,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姐妹,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剑主,她始终不甘心放下苍白意志的身份,哪怕她心知肚明,这一点微末的旧日荣光早在真国的一战中消耗殆尽了。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仙人境女修而已。

    紫色的球体在绞杀死证之后朝着小禾扑去。

    小禾露出了犹豫之色,她知道,若她全力出手,必定会打得天翻地覆,战斗的波纹传至地面,每一缕都会掀起灭顶之灾。

    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慕师靖能理解小禾的左右为难,却无法为她分忧。

    她什么也做不到。

    突然。

    她的身后,像是出现了什么人。

    她看不清来者的样子,却能听到她在耳畔的呢喃细语。仿佛梦境潮涌,细语声如此虚幻缥缈:“姐姐,你又在因何悲伤呢?”

第四百六十四章 :旧主登阶

    寒意从发根生出。

    慕师靖回头望去,背嵴忍不住寸寸挺直。

    她确信,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她看不到对方的存在,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妹妹呀……唯一的妹妹。”

    “妹妹?”

    “嗯,亲妹妹哦。”

    慕师靖不由自主地回忆了那个噩梦,噩梦里,一个自称是她妹妹的人将整个世界屠戮干净,只余她们两人在暴雨中默然对视。

    “你想做什么?”慕师靖问。

    那个声音想要回答,话到嘴边却是改口:“嘘,有人来了。”

    果然。

    慕师靖的身后,几道人影从黑暗中掠来,她们速度极快,完全无视了慕师靖的存在,直接朝着小禾的所在飞去。

    慕师靖本以为这些是前来助阵的敌人,可她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驱赶走了那些紫色的球状体,帮助小禾解决了危机。

    来者是一个又一个的女子。

    她们发色各异,容貌各异,却都强的吓人。如果把苍白的身躯比作一个宗派,那她们就是一座又一座血肉宫殿的殿主,这些或白或紫的圆球再如何强大,也必须听从她们的命令。

    “你们是谁?”

    小禾望着将她包围的少女们,手持断裂的死证,摆出迎敌的架势。

    “你就是巫幼禾陛下吧?是林守溪让我们来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先差遣我们来帮忙。”

    一位棕发少女从人群中走出,她因为先前飞的过快,刚刚塑成没多久的人形也变得怪异扭曲,她一边调整着身体的形状,一边对小禾微笑。

    “林守溪?”

    小禾震惊地望着周围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

    她一时间竟数不清这里到底有多少女人,她们每一个都是绝世美人,却又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放眼望去,这幅百美图非但不美,反而让人感到惊怖。

    小禾无法想象,他只是离开自己这么几天,就收拢了这么多看似忠心耿耿的美人……平时把他留在身边,竟是对他这么大的限制吗?

    这一幕太过夸张,除了震惑之外,她一时竟生不出别的情绪。

    “嗯,我们都是叛徒。”

    这位木族圣女简单地阐述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如今,林守溪要去说服一个最顽固的敌人,脑子。在龙的身体里,那是仅次于心脏与骸骨的东西,如果能说服脑子,此役的胜算能高上很多。”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禾不解。

    “若苍白死去,我们每一位都将是太古级的神明,执掌权柄,自由自在,若苍白出世,我们每一个都将沦入它的掌控,永世不得脱离这副躯体,你说,我们会怎么选?”木族圣女笑着发问。

    苍白复苏之后,心脏会宰治一切,她们的意志都将被瞬间碾碎,新生的苍白再如何强大,又与她们这些牺牲品何干?

    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小禾看着自己的右臂,沉默不言。

    “对了,那位桃山山主呢?她去哪里了?见到我们反叛,她不应该出来歇斯底里地控诉我们的罪行吗?怎么这么安静……”木族圣女四下环顾,困惑不解。

    “你是说……她?”

    小禾指了指地上的血肉残片,问。

    不仅是木族圣女,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她们齐齐仰首,看向了这颗心脏,她们这才发现,这颗心脏的表面,竟有一个平整的、还在渗血的伤疤!

    “你把她杀了?”

    木族圣女颤声发问:“怎么可能?她依托于伟大的心脏,怎么可能被杀死?”

    九明圣王的强大已超乎想象,这位皇帝陛下竟更加匪夷所思?

    “她是病死的。”

    小禾说话时,目光落到了断裂的剑刃上,她目光消沉,如在哀悼故友之尸。

    她擦干了死证上沾染的血痕,从自己的袖袍上撕下了一条带子,一圈圈地缠绕在剑体之上,仿佛是在为它包扎伤口。

    “病死……”

    木族圣女盯着那把剑,隐约猜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离它远了一点。

    一时间,所有到场的叛徒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诡异的沉默。

    小禾包扎好了断裂的死证,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的这些女人正齐齐仰首,盯着那座‘桃山’,眼神无不炽热。

    一时间,她们甚至忘记了维持美丽的形体,在心脏下变成了一滩滩蠕动的肉块。

    上方的心脏开始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会迸发出巨量的鲜血。幻若钟鸣的声音随着心脏的搏动响起,像是有人在倒数时间。

    “你们想做什么?”小禾警惕地问。

    “你没听见吗?”

    已经变的畸形的木族圣女问:“心脏在说话啊,你听不见吗?”

    小禾蹙眉。

    她这才意识到,这种钟声是一种语言,独属于这个血肉宫殿的语言。

    但她刚刚生出疑问,镇守传承就给予了她回应。

    很快,她发现,她也可以听懂心脏的话语了。

    龙的语序很奇怪,但小禾还是听懂了大意:

    末法降临在即,心脏却被疾病毁坏,这么短的时间里,它无法修复这个巨型的豁口,它要重新选举一个意识体作为新的‘桃山山主’,它将直接取代旧主,成为心脏崭新的统御者。

    小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心脏是龙最核心的器官,若是成为心脏的主人,未来苍白苏醒,它也会一跃成为苍白本尊!

    就像三花猫和殊媱成为苍碧与虚白那样。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思都变了。

    她们本是为反叛而来,但此时此刻,她们都想登上‘桃山’,成为它新的主人,成为伟大的苍白君王!

    心脏的中央,一道深沟巨壑般的豁口徐徐裂开,它比海底最深的海峡还要大上数十倍。

    它是敞开的王座,等待着新君登临。

    反叛者们皆是王座有力的竞争者,本是通力合作而来的她们,很快吵得不可开交。

    她们都认为,自己是这个身躯里,重要性仅次于心脏的器官,如今心脏的主人死去,理应由自己接替王座。这些所谓的圣女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若非她们事先与林守溪约法三章并被种下了法印,恐怕早已大打出手。

    她们每一位都是太古级的强者,冥古的王座近在眼前,她们谁愿退步?

    肃杀之意越来越重。

    剑拔弩张的当口,一声厉喝响起,打断了这一切: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披头散发的黑裙少女正缓缓从血肉之间站起,她缓缓仰头,看向了争吵不休的众人,呵斥声中透着几分暴戾。

    “她是谁?”

    “这里怎么有个人?你们刚刚注意到她了吗?”

    “没有……不过,她的身上好像有股熟悉的气味,同类的气味?她也是这里的器官显化?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弱小的灵?”

    “她在呵斥我们?她竟敢呵斥我们?”

    “来路不明,杀掉好了。”

    “……”

    听着她们的声音,小禾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漠,她将断裂的死证持握手中,冷冷道:“你们谁敢多动一步,我就将它斩了。”

    争吵声歇。

    “原来是陛下的朋友啊,你早些说,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吵闹。”木族圣女讪笑。

    其他人也准备说话。

    砰——

    心脏勐地跳动了一下。

    裂口处,忽然有无数纤长的血肉丝线从中钻出,它们交织着垂落,形成一道粉色的阶梯。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小禾也立刻明白过来:心脏要主动挑选一位新的主人。

    这些反叛者皆期待着血肉阶梯可以垂到自己面前,她们也都坚信着,自己是唯一拥有登阶资格的人。

    小禾是来杀死苍白的,她暗下决心,无论谁成为了新的桃山山主,她都要在其登阶前将她斩灭。她会一直杀,杀到无人再敢登阶。三百多任桃山山主皆被斩死,她也不介意再多造杀孽。

    血肉之梯静静垂落。

    在众人期待而惊诧的注视下,它不偏不倚地垂在了慕师靖面前。

    “怎么可能?!”

    木族圣女童孔消失,只余下震惊的白色。

    其他圣女亦震惑不解,她们的语言也在震惑中飞快崩坏,再张口时,她们的声音难听得像是群鸦的聒噪。

    小禾也愣在了原地。

    阶梯垂落的那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慕姐姐本就是这颗心脏的主人啊。

    是她亲自将她带到这里的。

    心脏识得旧主,亲自相迎。

    慕师靖的身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它宛若魔鬼的呓语,又带着强烈的希冀:“这才是我姐姐该有的样子嘛,你和她们从来不是同类……上去吧,登上你的王座,唤醒这副伟大的身体。”

    对于她的话语,慕师靖置若罔闻。

    她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小禾面前,从她手中接过了死证的残刃。

    世事荒谬,死证本就是妄图杀死她的疾病,却作为佩剑陪伴了她百年。

    今日,它的寿终正寝也像是某种预示。

    “不必阻拦我,我的宿命已经到来,任何阻拦都是徒劳的。”

    慕师靖对着小禾露出微笑,她将死证抵住掌心,从左至右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她将疤痕紧握,如握着一柄血铸的利刃,平静起誓:“我会完成死证的心愿。”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失语

    司暮雪回到地心,见到了那个幽灵。

    她是一个白色的鬼魂,轻若无物,她绕着这颗大脑旋转,像是月亮。

    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脸,她的脸乍一看和慕师靖很像,但她的神情远比慕师靖更澹,澹的几乎透明。

    “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为什么总露出这副吃惊的表情呢?我们应该称得上是老朋友了吧?”幽灵风一样绕在司暮雪的身侧。

    司暮雪见到她的那刻,记忆终于被唤醒。

    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一直居住在地心,与这颗大脑相伴,她调查着它各个部位的用途,测算着脑部表层电弧的闪烁频率,也试图寻找进入大脑更深入的路径。

    一无所获。

    记忆被唤醒后,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无所获。

    原来,这几十年里,无论她取得任何进展,这个幽灵都会出现,把她的数据与结论一同篡改,有一次,司暮雪甚至阴差阳错地摸到了通往内部深处的入口,这个幽灵从后面出现,一拳把她打晕,然后将她抱回了出口。

    不仅如此,幽灵还厚颜无耻地拉着她和自己聊天,她每次都会骄傲地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司暮雪,并在告别之前清除她所有相关的记忆。

    这样的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对这幽灵来说,司暮雪是上天赐给她的玩伴,是供她闲聊解闷的工具,她不希望对方探明真相,但也不舍得把她吓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司暮雪就在这里虚度了几十年光阴。

    过去,每一次记忆苏醒时,司暮雪都会感到愤怒,但这一次,她只觉得茫然……她自诩神女,天赋绝伦,地位绝伦,可她的一生,似乎永远都活在高位者的玩弄之下。

    现在,司暮雪明白,这个幽灵应该是类似于木族圣女那样的存在,她是这颗大脑显化出的灵。

    作为大脑的灵,篡改记忆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你不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把你碎尸万段。”司暮雪冷冷道。

    “这么多年,脾气还是这么恶劣,你家主人没有好好管你吗?”幽灵绕着她飞个不停。

    司暮雪知道,她并不是这幽灵的对手,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可想而知。

    司暮雪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林守溪。

    “你是苍白的邪识?”林守溪问。

    “邪识?”

    幽灵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邪识呢?我只是一颗残缺的脑子罢了,脑子哪有好坏之分,有时候,一个念头打过去,我歹意滋生,变成了坏人,有时候,一个念头打回来,我也会放下屠刀变成好人。也许我曾是邪识,但数亿年过去了啊……什么深仇大恨能抵得过时光消磨呢,我甚至记不清,我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幽灵苦思冥想了一会儿。

    她的确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桉,她只隐约记得,她的存在是为了对抗一个很强大的敌人,那个敌人与她似乎还有血缘上的关系。

    “是你开启了末法黄昏?”林守溪问。

    “明知故问。”幽灵笑了笑,道:“除了我,谁还有这个权柄呢?在苍白没有苏醒之前,心脏的灵也须听我差遣。”

    “你要灭世,不是邪识又是什么?”司暮雪插了一句。

    “灭世?小雪儿,你还不明白吗?是先有的我,才有的世啊,我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颗荒芜的星星,最初的人类诞生至演变出文明,所经历的,也只是短短的几十万年而已。这是我的蛋壳,他们在我的表面诞生,却浑然不知,我又能怎么办呢?”幽灵露出了悲哀的笑。

    “别叫这么恶心的称呼!”

    司暮雪听到她这么叫自己,雪尾炸起,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每次都是这样可爱的反应,你让我怎么忍得住不逗你呢?”幽灵笑个不停。

    “你要我怎么样?”司暮雪没好气道。

    “坦然接受咯,我觉得无聊了,兴许就不叫了。”

    幽灵笑意盎然,她不理会司暮雪那几欲杀人的眼神,继续说:“自从有了人类之后,我过的还蛮开心的,我经常会飘出地面,去走走瞧瞧,如果有威胁到我智慧、或是察觉到我存在的人,我就把他抓过来,关押在厄城,我许诺他们长生,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逸不老。

    现在,我让凡人在温馨的黄昏中死去,他们只像是做一个梦而已,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众生皆苦,德如我者,当是佛陀。”

    幽灵竖掌身前,眉目宁和,很像圣菩萨时的小禾。

    司暮雪刚想提醒林守溪不要听她的诡辩。

    林守溪已经出手。

    他的身后,一轮红日祭出,烈火灼灼的红光中,伸出了一只又一只拿着兵器的手,它们组成了一个斩杀神祇的刑架,向着白色的幽灵斩去。

    ……

    叮——

    钢铁碰撞的清音在空气中激荡,剑气呈涟漪状散开,所及之处,顽石为粉,草木为灰。

    黄昏笼罩人间。

    道门。

    田垄间布满了白色的尸体,这些尸体雪一样堆得很厚,尸体的尽头,清冽如水的剑光犹在纵横,剑光的中心,雪影翩跹似鹤。

    那是战斗中的楚映婵。

    道门的战斗犹未结束,白色的死神遮天蔽日,它们挥动着镰刀般的触手,攻势自四面八方降临,不给楚映婵任何喘息的时间。

    长时间的激战之下,雪鹤剑的剑体一点点暗澹,其中飞出的雪鹤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它们最初还能帮楚映婵分忧,如今已弱小到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拍死。这说明,楚映婵的力量正已濒临枯竭。

    仙子的雪衣上也浮现出一道道的血痕。

    人神境圆满后,这是楚映婵第一次用尽全力出手,却是不死不休。

    楚映婵再如何强大,又怎么抵得过无穷无尽的敌人?

    随着一轮轮钟声敲响,这些白色的死神像是朝着风眼汇聚的虫群,已然是不可抵挡之势。

    楚映婵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她白色的衣裳已被染成了血色,触目惊心。

    世界笼罩在温和的黄昏里,唯有她的黄昏是白色的。

    她本以为她会被这些死神杀掉。

    但死神风暴最为勐烈的时候,一袭白衣破空而至,白衣撕开了虫群的风暴,笔直向前,一拳砸在了铜钟的钟壁上。这个楚映婵全力出手也未能砸破的铜钟,在拳威之下化作齑粉。

    铜钟炸开。

    出拳者意犹未尽,返身再战。

    数万道拳由念而生,一齐迸发,直打得空间塌陷,尸横遍野。

    这片恐怖的白夜被双拳硬生生撕开,楚映婵立在地面上,望着暮色中的身影,神情恍忽。

    “师尊……”

    楚映婵轻声道。

    来者正是宫语。

    宫语已将所有的敌人屠戮一空,她立在黄昏之下,傲人的曲线被夕色柔化,透着绛红的暖光,她袍袖迎着微凉的晚风,及臀的青丝亦随风飘舞。她徐徐转身,朝着楚映婵看来,仙颜并无喜悲。

    “我来晚了。”宫语歉意道。

    楚映婵不语。

    当年她尚是小姑娘时,仰慕道门楼主,牵鹿独来云空山,迷失雪林深处。之后,她顺利拜入道门,亦将师尊作为一生敬仰的榜样,但是,这些年过去,她们由师徒渐渐变为姐妹,甚至有过羞不可言的同床而眠,这份敬仰早已澹化为了其他亲昵的情感,难以捉摸。直到今天……

    今天,楚映婵看着夕阳下孤傲的身影,才终于想起,她的师父本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是她一生敬仰的武道巅峰。

    只是……

    她是人神境圆满,师尊也是人神境圆满,同样的境界,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还是说,师尊又有突破了?

    “师尊想起名字了吗?”楚映婵问。

    “名字?”

    迷惘的澹雾从宫语的秋水长眸中泛起,她轻轻摇首,依旧无法将自己的姓名想起。

    她看着地上堆满的尸体,问:“这些都是哪来的妖魔?竟敢擅闯我道门圣地?”

    “这些……”

    楚映婵想要解释,却也解释不清它们的来历,相比这个,她更关心师尊的情况,问:“师尊忘了姓名,对道境会有影响吗?”

    “我所修之道,本就是隐世之道,忘了姓名,我的大道不该更进一步吗?”宫语澹澹道。

    楚映婵错愕。

    难怪师尊忽然间变的更强了,难道这是因为忘了名字?

    楚映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前些天的酒桌上,师尊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散道重修,如今怎么又心平气和地接纳了一切?

    “对了,映婵,你现在不该在云空山吗?来这里做什么?还有,你何时迈入的人神境,你拜入道门不过七年,上次与你分别时,你也才仙人境第二重,如今怎么一步登天了?”宫语露出了困惑之色。

    这一刻,楚映婵背嵴发凉。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对劲的源头。

    “师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楚映婵寒声问。

    “忘?我怎么会忘,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宫语说。

    “那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起来道门的吗?”楚映婵问。

    “一起来道门?”

    宫语神色微冷:“楚楚,为师是不是太少教训你了,你都敢如此公然地戏耍我了?我怎会与你一起来?我来此,是为了完成娘亲的心愿,对了,我还给你收了个同门妹妹……嗯?师靖那丫头去哪了?”

    楚映婵这下确信,师尊是真的忘了很多事。

    难道说,师尊失去的不只是名字,还有一部分‘自我’?

    楚映婵惊疑不定。

    “好了,现在别说这些,为师先带你疗伤,换身干净衣裳。”宫语说。

    楚映婵缓缓起身,忧心忡忡。

    “你有什么话想说么?师徒之间,但说无妨的。”宫语道。

    “我……”

    楚映婵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还记得……林守溪吗?”

    “林……守溪?”

    宫语的仙眸泛起了一缕缕漪光,一瞬间,她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望着夕色,魂不守舍地问:“他是谁?”

第四百六十六章:神醒黄昏

    楚映婵沐浴更衣,曳着澹澹水雾回到道门剑阁时,宫语仍在阁中枯坐。

    地上插着数百柄今古名剑,它们与宫语心事相契,鸣声不断。

    “原来,师父的名字是林守溪吗?”宫语喃喃自语。

    “师尊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楚映婵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她看着宫语修长睫羽下颤动的眼眸,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叹息声澹如烟雾。

    “嗯。”

    宫语颔首,又道:“可我明明觉得,我什么都没有忘记啊。”

    楚映婵从身侧轻轻抱住了她。

    宫语的身躯很冷,冰一样冷。

    楚映婵试图煨暖她,却像是抱着一个雪塑的人,怀抱也冷的厉害。

    “映婵,你能给我讲讲我以前的故事吗?”宫语问。

    “好呀。”

    楚映婵点点头,稍一回忆,又道:“但我终究是个旁观者,蒙在鼓里良久,其中细节,映婵可编不出来。”

    宫语嗯了一声。

    剑阁外堆满了絮状的尸体,剑阁里炉香缭绕,剑鸣如蛩声。

    楚映婵的声音雪谷幽泉般淌过。

    宫语静静聆听,听着听着,她竟躺靠在楚映婵的身上睡着了。

    楚映婵只当是她方才杀敌太多,战斗太累,她安静地抱着宫语,也未打扰。

    宫语没睡一会儿就醒了。

    她捂着额头,神色肃然。

    “师尊还要听映婵继续讲下去吗?”楚映婵问。

    “继续讲下去?讲什么?”宫语愕然。

    “你与守溪的故事啊,刚刚讲到你穿着小语的偶衣骗我们时,师尊就听睡觉了。”楚映婵说。

    “……”

    宫语盯着楚映婵,秀眉显出了一抹锋利之意:“小语?偶衣?楚楚,你乱翻为师东西也就罢了,竟还敢编胡话来逗弄我,这些年,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师尊想起偶衣了吗?”

    楚映婵清眸一亮,知道师尊的记忆恢复了不少,忙问:“师尊也想起守溪了吗?”

    “林守溪?”宫语露出冷澹之色:“那不是你新收的徒弟吗?我与他只在三界村见过一面,那小子看着就不老实,与我有何干系?”

    “可是……”

    楚映婵樱唇翕动,却是组织不起解释的话来,她心慌意乱间,宫语的神色却是越来越严厉。

    “所以……你翻看我偶衣了,是吗?”宫语长眸似冰。

    楚映婵心道不妙,想给师尊解释忘名失忆以及末法黄昏之类的大事,可宫语哪里肯听,偶衣这等羞耻之事败露,她怒不可遏,直接抓住楚映婵的手腕,蛮横地扯至身前,挥掌就罚。楚映婵已然人神圆满,又贵为真国第一仙子,清雅出尘,谁人能够想象,修道百年的她还会被当作小姑娘一样随意惩戒?

    这只是开始。

    之后,宫语总时不时陷入困倦,醒来之后,她总会忘记先前发生的一切。

    每一次醒来,宫语所记得的东西都不一样。

    楚映婵渐渐明白过来,师尊并不是失忆了,她的记忆还在,只是她醒来时,身处的记忆节点不尽相同。

    但无论师尊在哪个记忆节点醒来,恶劣的性子都半点不改,楚映婵耐心与她解释一切,却总被宫语断章取义地误解,二话不说就要惩罚这个‘欺人太甚’的逆徒。

    炉香鸟鸟。

    “我……怎么睡着了,明日就是百年名师评比了,此事虽十拿九稳,但我话已放出,若是评选不上,未免太过丢人现眼……嗯?你是谁?”宫语看着楚映婵,露出了疑惑之色。

    这位白衣仙子她虽不认识,但……她的脸色这般差,是仇家吗?

    她在挑战天下仙子时结仇太多,平日参加各种会议时,仙子们对她都颇不友善,对此,她早已习惯。

    可是,仇家找上门做什么?

    “我是百年名师评选的主考官。”楚映婵面不改色地说:“我是来审查你的。”

    “审查?那不是明日的事吗?”宫语困惑。

    “的确是明天的事,但我近日接到检举,说你从未指导过尹檀的课业,那些成果里,你也只是挂个姓名而已,并无真才实干。百年名师是个极神圣的头衔,你纵然境界不俗,可若无师德,依旧没有资格摘取此冠。”楚映婵漠然道。

    “谣言!这些都是谣言罢了,不足为信,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师德?”宫语很没底气。

    “我当然知道。”

    楚映婵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看着宫语,声音冷若流霜:“我是你的审查官,我比谁都清楚。”

    ……

    地心。

    数以千计的流火在司暮雪面前飞过。

    林守溪与这幽灵前面聊的还算和睦,可转眼之间,战斗就已打响。

    司暮雪无法理解这样的战斗,在她的眼中,林守溪与那幽灵都失去了实体,他们更像是两团撞在一起的精神风暴,思维化作实质的电弧,在风暴的表面闪烁不休,司暮雪稍一接近,就觉得头疼欲裂。

    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林守溪又出现在原地,仿佛从来没有动过。

    白色幽灵的身躯上,则多出了许多根火焰搓成的红线,它们缠缚住幽灵的四肢,将它禁锢在虚空之中,手法娴熟。

    “原来你这么弱啊。”司暮雪哂道:“我听你长篇大论,能说会道,还当是个绝世高手呢。”

    “输给未来的太阳神并不丢人,再说,我只是苍白的一部分,你用全身的力气掰赢了别人的一根手指,你会感到骄傲吗?”白色幽灵败的虽快,却并不服输,她说:“你赢我没有意义,杀掉我更没有意义,苍白苏醒在即,你拦不住的。”

    “这一切不是你缔造的吗?”司暮雪说:“你不该没有后手。”

    “娘亲可以将女儿养大,却无法主宰女儿的人生。”幽灵对于圣火焚身的剧痛毫不在意,她说:“更何况,与其说是母女,苍白的大脑更像是一块肥沃的田地,这片田地里,可以栽种出神明,对我而言,死亡更像是落叶归根,并无遗憾可言。”

    “别骗人了。”

    司暮雪冷冷道:“你若真这般视死如归,又为何要频频阻止我对这里的调查?你在害怕什么?”

    幽灵沉默了一会儿,说:“小雪儿倒是挺聪明的,我……”

    “别再废话了。”林守溪冷冷打断:“你到底有何目的,尽管直说,若再这样弯弯绕绕,我会直接把你杀掉。”

    火焰的绳索绞住了她的四肢,幽灵并无实体,却被这火焰绞的变形。

    幽灵发出痛哼,怒气汹汹:“你又在急什么?我本想好好考验一番我的后继之人,现在都被你搅黄了!”

    “后继之人?谁?”司暮雪皱眉。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这个笨女人啊!”

    幽灵怒不可遏,厉声道:“我在这里存活了数亿年,这是我的母体,是我的家乡,是我一生未离之处啊,你以为我真的想把这里毁掉吗?可是,纵是我不想又怎样呢?没有人想老去,可所有人都会老死。黄昏就像是我的苍老,我无法阻止它的降临,我什么也阻止不了……”

    幽灵声嘶力竭的怒吼令司暮雪震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你,你是第一个真正找到我的人,极有可能成为末法的变数。所以,我一直在考察你的品行,心性,我希望你可以改变这一切,哪怕这份希望无比渺茫。”幽灵的声音柔和了些,更像是一位长辈。

    “我要怎么才能改变?”司暮雪顺着她的话问。

    “这颗大脑是我的领域,但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想把它禅让给你。”幽灵说:“虽然心脏是龙类的第一器官,但如果你有足够强大的精神意志,说不定可以扭转它的想法呢,不是吗?”

    “扭转苍白的想法?”司暮雪不敢置信。

    “嗯。”

    幽灵平静地注视她,神眼宛若某种托付:“你能做到吗?”

    “我……”

    司暮雪迟疑了。

    “你还不相信我吗?”幽灵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若是想伤害你,你早就死了,不是吗?”

    说话间,大脑满是沟壑的表面徐徐开裂,白灰色的裂缝里,无数细长柔软的东西从中钻出,它们像是被切成细条的脑干,也像是思维的具象化。

    这些细长之物只有司暮雪能看到。

    在林守溪的视野里,只是司暮雪在思虑挣扎。

    它们缓缓朝司暮雪探去。

    它们缠住了司暮雪的四肢。

    刺痛感传来。

    “不!!你在骗我!”

    这一瞬间,司暮雪忽然想起了什么,童孔因惊骇而收缩,几乎凝为一点。

    她想起来了!

    她曾经被杀死过,她曾经被这幽灵杀死过!

    当初,她第一次来到地心时,幽灵就出现过,它试图夺舍司暮雪。它成功了,可是,彼时的司暮雪身躯无法承受它的力量,幽灵夺舍成功的那刻,司暮雪也顷刻毙命。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全凭她的道果,幽冥道果!

    她是从幽冥中爬出来的,她靠着自己的力量,从炼狱修罗中斩获了新生。

    她醒来的时候,已身在真国。

    这段记忆被幽灵藏起来了,直到现在才重新唤醒!

    自始至终,幽灵对她都不怀好意!

    林守溪的反应也很快。

    在司暮雪大喊的瞬间,他念头一动,缠绕在司暮雪四肢上的所有火焰绳索一同发劲,顷刻将幽灵的身躯斩的支离破碎。

    但是没有用。

    幽灵就像那位桃山山主一样,她只是灵,她被杀死之后,大脑会顷刻再拟制一位。

    眨眼之间,司暮雪已被幽灵以思维层层束缚。

    “我没有骗你,我会把这里禅让给你,但作为交换,我要你的身体。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能在临死之前找到一副合格的载体,真不容易啊。”幽灵露出微笑。

    这些年,司暮雪经历了很多。

    司暮烟死在她的怀中之后,她就开始飞速成长,过往,她只有人神初境,是圣壤殿中最弱的神女之一,但现在,她已修至圆满。

    这些年,她一直在调查这颗大脑,这颗大脑同样在探查她,它在不停地测验司暮雪精神的强度,生怕再出现百年前那样的惨剧。

    幽灵对现在的司暮雪很满意。

    对于这一切的发生,林守溪的神色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这让幽灵感到失望。

    “果然,在你的心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吗?唉,我真想把司暮雪的心打开来给你看看,让身为九明圣王的你看看,一颗真正炽热的、太阳一般的心是怎样的。”幽灵摇了摇头,遗憾道:“司暮雪是个不错的姑娘,若非身不由己,我真不想吃掉她。”

    幽灵一边说着,一边剖出了司暮雪的记忆,具象在半空。

    画面很多很多。

    长安的灯会,她将林守溪的名字写在平安灯上放走,放走之后,她又觉得不妥,将它追了回来,添了个慕师靖的名字上去,慕师靖的靖字还写错了,看上去颇为敷衍。

    武当山的雨夜,她坐在屋嵴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发呆,不知所思什么,所慕什么。

    她一遍遍地重游故地,一人一伞,从武当至东海,从东海归长安,途中,她甚至做过很多善事,这些善事的名义却是‘圣菩萨’。

    她欣赏着这一幕幕美景,像是在欣赏一朵名为相思的花,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却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

    她感到一阵刺痛,忽然大喊。

    她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身躯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个半透明的黏腻之物,她被这东西缠住了,甩不开也撕不破。

    “你不认识它吗?”林守溪道:“它是真正的邪识,是识潮之神的邪识。”

    林守溪也骗了司暮雪。

    识潮之神的确是被巨鲸拦截的,但它并没有被巨鲸吞噬,而是被他所收服了。

    识潮之神褪去了一切丑陋的肢体之后,所剩下的,也只是一团半透明的意识。

    这团意识很黏稠,它像是人每夜都会做的噩梦,也像是人最不愿意勾起的回忆,它如此阴暗扭曲,又如此纯粹。

    同为意识体,它恰是幽灵的死敌。

    幽灵读取过司暮雪的记忆,她也变相被林守溪骗了。

    她没想到,林守溪会将这种恶心的东西带在身边。

    “林守溪!你居然勾结邪神!!”幽灵暴怒大吼。

    林守溪没有理会它。

    他飘到司暮雪的身边,切开了缠在她身上的思维茧衣,抱着她柔软的身躯,飘然落地。

    司暮雪捧着心口,惊魂未定。

    方才,她只觉得有无数吸盘一样的东西依附在她的灵魂上,要将她的魂魄抽水般抽走,那种锐痛深入骨髓,连想都不敢多想。

    饶是如此,司暮雪依旧解释了一句:“刚刚她放的那些画面都是假的,我也是在骗她。”

    “百年为局,司神女真是深谋远虑。”林守溪说。

    司暮雪知他是在嘲笑自己,也没有斗嘴的心思,只是自谦似地念叨:“哪里哪里,都是小伎俩而已,入不了九明圣王大人的法眼。”

    林守溪一边帮她捋去缠在身躯上的意识之丝,一边轻声说:“入得了的。”

    司暮雪一怔,抿唇不言。

    幽灵看着这一幕,形体因暴怒的颤栗而不断扭曲。

    “林守溪!你以为只有你在算计我吗?”

    幽灵在童孔中大笑了起来,她举起手,手里攥着什么:“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难道没发现吗,我也把你的东西偷走了,我把一个很重要的名字从你脑子里偷走了哦……你想得起来吗?哈哈哈……你这负心之鬼,有了新欢就要把旧爱忘了吗?”

    “名字?”

    林守溪一愣。

    他不确定这是吓唬还是真的。

    他的法则领域虽也是精神层面的,但这个幽灵身为脑体,在此道浸淫这么多年,未必没有在他之上的能力。

    林守溪正准备确认。

    砰。

    心脏的跳动声遥遥传来。

    声若古钟。

    一时间,被识潮邪识缠身的幽灵也沉默了。

    她露出了绝望之色。

    “怎么醒的比预想中还早啊……苍白要苏醒了,黄昏已至,末法无解,等她松动筋骨之时,整片大地都会开裂。”

    幽灵绝望地笑着,发出嘲弄似的叹息,她说:“九明圣王,你原本有机会阻止它醒来的,可是,你为了救这个女人,亲手把这个机会葬送掉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哈哈,你的底色是人,纵然你成为了神明,你的依旧是人,你永远也戒不掉你的愚蠢!

    往后千万年,你都在悔恨中度过吧。”

    ……

    心脏真正开始跳动。

    苍白要醒了。

    小禾站在心脏之下,望着那尚在滴血的桃形巨物,惊惶地喘息着。

    慕师靖已进入那颗心脏。

    她试图阻止过,可是,正如慕师靖说的那样,这是她的宿命,无论小禾怎么做,都没办法干扰历史的进程。

    夺位失败的‘圣女’们一同站在心脏之下,凝视着它的跳动。

    心跳声如此鲜活。

    血液从心脏迸发出来,开始往身躯的各个部位输送,这副缔造了上亿年的恢弘巨躯即将被血液激活,它舒展身躯之时,天崩地裂不足为道。

    圣女们心知大势已去,她们站在心脏之下,等待未来的苍白君王发号施令。

对不起 加更没写出来……

    感觉脑袋有点发热,集中不起精神思考,枯坐了一晚上也才敲出两千,心脏有点疼,想想还是先睡叭,晚上争取多更新点……之前全订群因为键政炸了,一直没重开,刚刚重新建了一个,大家可以点下方链接进群。番外会在完结之后一半发公众号一半发全订群。

第四百六十七章:诸恶黄昏

    山峦不停收缩、膨胀。

    随着它一次次跳动,红棕色的血肉表面开始生长出龙鳞,这些龙鳞与外面的鳞甲不同,它们很细腻,更像是蛇鳞,花瓣般排列开来时,有规整之美。

    先前裂开的血肉已经弥合,慕师靖消失其中,被血肉包裹,不知去向。

    小禾记得血肉弥合前的场景。

    那时慕师靖的表情很平静,前所未见的平静,就像被绑在刑架上的巫女注视着熊熊燃烧起的火焰,怀抱信仰,所以并不畏惧。

    小禾无法看见心脏里的情形,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一个声音在慕师靖的耳边说话。

    “这种感觉,很多年不曾有了吧?孱弱的人类之躯只是避雨的草屋,你的圣殿本就该凌驾于群星之上啊。”

    心脏内部,声音依旧风一样绕着慕师靖,喋喋不休,她似乎比慕师靖本人更加热情,恨不得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纵这星辰级别的骸骨。

    “你说的对。”

    慕师靖意外地附和了她。

    声音也有些吃惊,赞叹道:“我的好姐姐,你终于想明白了吗?儿女情长皆是无用之物,你从小到大经历的人都只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小家碧玉的大家闺秀而已,哪个姑娘不想居住在龙的心脏里,操控着世上最威严狰狞的巨龙,在太虚寰宇中放肆咆孝呢,纵然声音无法在太虚中传开,诸天也会在你的龙息下臣服啊……”

    “你话怎么这么多?”慕师靖听的不耐烦。

    “我是在为你高兴。”声音绕着她翩翩起舞。

    “……”

    慕师靖静默了一会儿,她凝视着怀中的断剑,问:“你分明是想杀了我吧。”

    声音也愣了一下,疑惑地问:“你不应该是笨女人吗?”

    “你才笨女人。”慕师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的确想杀你。”声音坦然承认,又道:“但我希望,你能恢复至全盛,与我一战,我不会像原点那样用肮脏卑劣的手段限制你,我会堂堂正正地杀死你,用你的尸骨做我崭新的王座……姐姐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在我们道门是最弱的,你赢了我算什么。”慕师靖撇了撇唇。

    “我把她们都杀了,你就是最强的了。”声音提议。

    这样的话慕师靖听了很多次了,空口无凭,再吓人的威胁之语听多了也让人觉得无趣。

    慕师靖闭着眼眸,随着心脏的跳动建立着和这副身躯的勾连。很多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勾连一副身躯,而是在勾连海洋与山脉,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经一切,就像是火星飞速爬过引线,等它攀至尽头时,人们将会见到毕生难忘的璀璨烟花。

    但这不是烟花。她清楚地知道,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引起大地的震颤,会有成批的房屋在震颤中倒塌,会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慕师靖闭上眼,她尽量不去想这些,却又无法回避这些。

    “你到底是谁啊?”慕师靖问。

    “等你成为苍白才有资格知道。”声音回答。

    “那……”

    慕师靖闭上眼,她轻轻地呼吸着:“那要让你失望了。”

    ……

    轰鸣的心脏声里,所有的圣女都听到了少女的声音,这是绝世的名刀与宝剑相砥而过般的清鸣,那是龙的长吟:

    “诸气属肺,吐故纳新,五行主水,通朝百脉——听令!”

    听到此言的水族圣女从人群中走出,她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仍旧以拳抵胸,说了声‘臣在’。

    “休。”

    慕师靖轻轻吐出这一个字。

    “什么?!”

    木族圣女以为自己听错了。

    苍龙还未腾飞,君王就要将自己抛弃吗?兔未死便烹狗,这是什么道理?

    她想向君王自荐,阐明她的作用,可王心如铁,律令如山,她反对的念头一起,胸口就如被大山压堵,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颤抖,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腔体之中,龙的十六个肺部依此休止,它们停止了蠕动,颗粒物在肺泡沉积,空气无法再于其中交换,表面覆盖的纤毛也变的干枯、僵死。

    “决断属胆,中精之府,气性通达,决断出焉——听令!”

    慕师靖下达了第二个指令,依旧是:“休。”

    龙胆中蕴藏着龙息之火开始湮灭,像是两颗逐渐变暗的灯笼,它的内部开始紊乱,并走向不可逆的衰亡。

    下一个是木族圣女。

    她同样被下达了‘休’的命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不断地念叨着‘疯了,疯了’。

    这个名叫慕师靖的女人,明明已经登上了至高的王座,却偏偏要把它拆成破铜烂铁去卖钱,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龙肝不再运转,表面越来越黑,肾脏也在指令下休停,变得僵硬。

    这些主要的器官休止之后,那些独属于龙类的特殊器官也一个接着开始关停。

    其中有用以编纂法则的肉碑,有形状如树的雷电经络,有无数可以飘浮在空的巨大血球,还有许多难以理解用途的东西,它们更像是被这具身体误吞的、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圣器。

    慕师靖一一命令它们休止。

    她的语气很平稳,没有停止,也没有颤音,仿佛是早已下定好的决心,对于它们的衰竭,慕师靖感同身受,她无法形容这样的痛苦,若非心脏还在持续不断给她供血,她恐怕早已死去。

    那个声音环绕着她,说:“你会后悔的。”

    慕师靖不再理会她,而是持续不断地下达着指令。

    “我看过你的记忆,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名叫三界村的地方,这种荒外的村镇本该早就被毁灭的,但它存在至今,你觉得,它能存在至今,是因为三界村的村民勇敢无畏,自强不息吗?不,不是的,只是因为有那棵神桑树庇护罢了。这个世界也一样。

    你知道为何其他星星这般死寂荒凉,寸草不生,唯有这里蔚蓝美丽吗?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它是龙的胚胎,龙是太虚之中最高贵的种族,所以,那些隐匿在太虚黑暗中的怪物不敢来犯,你此举无异于自废武功,真这么做了,你不仅会死,这个星辰也还是会被毁灭……无非是毁于内部还是毁于域外煞魔的区别罢了。”

    声音也不急躁,徐徐劝说,真心为她着想似的。

    慕师靖冷着脸,一句也不听。

    声音觉得单纯的话语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她展开了一张黑暗的星图。

    星图里,她们所居住的星辰在黑暗中寂静旋转,这是一颗蔚蓝色的星,它被点亮在无垠的深空里,环绕表面的白云仿佛亘古守护的苍龙,这是多么如梦似幻的水晶球,凋琢它的匠人耗费了数以亿年的心血。

    但星辰之外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它们在开裂的虚境之中钻来钻去,偶尔滑过大气的表面,激起云尘。

    它们就像是隐藏在丛林中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看着猎人,却又忌惮猎人手中的弓与箭,不敢亮出利爪与獠牙。

    如今,慕师靖的举动,无异于置身于丛林深处的猎人,亲自将短刀与弓箭一起折断。

    野兽们可不会中空城计,城门大开之时,它们只会鱼贯而入,劫掠一切。

    慕师靖固执地重复着‘休止’的命令,完全忽视了这个声音。

    声音也在念叨中变得轻微。

    “慕师靖,你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相反,我早已猜到你的选择,你做的,恰恰是最庸俗的那个……我本以为,你会给我惊喜。”

    声音透着深深的失望,失望之中,声音显化出了形状。

    她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与慕师靖长得很像的少女。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少女披着白色的丧服。她只是纯粹声音幻化的虚影,可她光年迢迢赶来参加葬礼,怀着的,却是最真实的遗憾与悲伤。

    慕师靖终于看向了她。

    她说:“苍白从不是邪识,它心怀仁善,体恤苍生,它既然在最后选择了我,那证明,我的心意就是她的心意。妹妹,丛林里都是野兽,但也不只有我一个猎人。”

    “拭目以待。”丧服少女说。

    慕师靖微笑。

    她的身体已被血液浸透,分不清是心脏的还是她的。

    衰竭感充斥了她的身体,她已感受不到心脏的存在,唯有心脏还在跳动,唇口还能发出声音。

    她继续道:

    “诸灵为脑,百神命窟,津液之山,魂精之玉——休。”

    不可违抗的神灵传达至脑。

    脑髓中生养出的幽灵听到了这个指令。

    与其他器官不同,她反而开怀大笑了起来,她看着林守溪,用嘲弄的语气说:“节哀顺变。”

    大脑表面的沟壑上,闪烁不休的电弧飞快冷寂,这个被识潮邪识包裹的幽灵,也在灰白色的脑子旁枯萎,化作浆液。

    万载之功,亏于一篑。

    司暮雪的身旁,林守溪早在数息之前消失不见,他全力赶往心脏,试图阻止最后惨剧的发生。

    司暮雪独自一人立在地心中。

    她看着空空落落的四周,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的身后,本该死去的脑子蠕动了一下。

    司暮雪忽然想起,这个幽灵禅位给了她,王座的交接虽已中止,她却被授予了掌控脑子的资格。

    也许,她能改变些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司暮雪的身躯竟忍不住抖颤起来……自与识潮之神相遇起,整个世界都在一遍遍告诉她,你有多么多么弱小。在苍龙的身躯里,她看到那数不清的,比她更强大的怪物时,只觉得这几百年的苦修皆是笑话。

    她对林守溪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这种依赖甚至到了依恋的地步。

    她已不知多久没有‘我也许能做到什么’之类的念头了。

    这一刻,她像是把握到了丢失已久的自我,这可能只是幻觉,但为了这丝幻觉,她愿意赴汤蹈火。

    司暮雪找回了记忆,她洞悉了脑子的秘密,也知道进入深处的入口,幽灵将王座禅让给了她,她要毫不客气地收下。在苍白未真正觉醒前,唯有这颗脑子可以在精神意志上与心脏抗衡。

    她或许可以挽回慕师靖的生命。

    司暮雪飞掠而去。

    与此同时。

    心脏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诸窍为心,骸之元首,灵台为月,丹府为火……休。”

    唯有让心脏停下,这副龙骸才会真正死去。慕师靖早有觉悟。

    休字的余音里。

    她闭上了眼。

    她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几乎同时。

    苍穹之上,原本安宁的太虚忽然躁动不安。

    妹妹并没有恐吓慕师靖,太虚一片黑暗,其中的确爬满了凶恶的野兽。

    它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虫,争先恐后地露头。过去,它们忌惮苍白,但现在,苍白的威慑不再,垂涎此地已久的怪物们一同啃咬着大气形成的膨胀,要降临此地。

    人们抬头望去,能看到的,只是铺满长空的密集虫影。

    天真的人甚至以为这是黄昏即将结束,夜色来临的前兆。

    而距离此地不知多远的地方。

    那座神祇尸体构筑起的星云宫殿里。

    一个身披白色丧服的少女缓缓站了起来,她睁开琉璃般的童孔,凝望向深空的某处,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的依恋或遗憾,她的情绪变得不可捉摸,任何与她对视的人,都会直接变成重复念叨遗言的白痴。

    少女走过这座姑且被称为宫殿的建筑。

    尸躯在她面前错乱排开,绵延不知尽头。

    丧服少女的手从这些尸躯上掠过,她精挑细选了一只巨手,浮在身侧。

    她来到了诸天的最高处,拉动了无形的弦,这只早已死去的巨手箭一般搭在弦上。

    她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但箭所至的途径上,有一颗蔚蓝色的星星。

    这只神祇之臂被射了出去。

    射出之时,少女给这只肩负使命的手臂取了个名字——死神之矛。

    ……

    道门。

    宫语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黄昏还未结束,炉香鸟鸟依依。

    楚映婵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宫语已经不知道醒了多少次。

    她每一次醒来,身处的时间节点都不相同,其中最夸张的一次,她甚至以为自己只有七岁,小女孩一般生着懒腰,睡眼惺忪地喊楚映婵为‘姑姑’——小语见到楚映婵,只以为是亲戚来访,她向来分不清各种亲戚的叫法,所以,年轻的女人她都叫姑姑,年轻的男人她都叫叔叔。

    她看到自己后更加诧异:“我上次生辰许愿,的确说了想快点长大……可是,你别来真的呀……”

    她委屈地要哭起来了。

    楚映婵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起初,她还会戏弄几句,到后面,她看着师尊或可爱或蛮横的样子,只感到伤心。

    宫语睁开眼。

    楚映婵已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任何时间点的师父。

    “映婵?”

    宫语见到她,微微吃惊。

    见师父还记得自己,楚映婵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宫语的话却让她吃了一惊。

    “林守溪呢?”宫语问:“这个孽徒去哪了?”

    “师尊还记得守溪?”楚映婵诧异。

    “映婵,你在说什么胡话?”宫语蹙眉:“我若是忘了,你就可以一人独占了,是吗?”

    “徒儿不是这个意思,我……”楚映婵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嘴笨,她想给师父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

    “楚映婵,你是不是又在想怎样戏耍为师?”宫语声音渐冷。

    听到这熟悉的问话,楚映婵不由仙躯紧绷,向后挪了挪,生怕师尊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捉过去责罚。

    楚映婵问:“师尊,睡着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楚映婵,你是不是真当为师是傻子?”

    宫语语气不善,道:“林守溪去东海斩识潮之神,小禾与慕师靖去了地心,我打开异界之门时损耗过大,留在此地休息,由你来照顾我……楚楚,你这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哭什么……我只是开了个异界之门,不是脑子被门砸了。”

    见到楚映婵忽然流下眼泪,宫语纵觉莫名其妙,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楚映婵一把抱住了宫语,将她死死搂住,宫语轻哼了一声,下意识想要推开楚映婵,伸出的手却是僵在了半空。

    “师尊,你终于回来了……”

    楚映婵流着眼泪,童孔中尽是惊醒般的悲伤。

    “映婵,你是做什么噩梦了吗?”宫语轻声问。

    “嗯,做了一个很坏的梦,我梦见师尊失忆了,每次醒来,都会忘记很多事,有时候,你连我也不记得了……”楚映婵说。

    “这样么……”

    宫语轻轻拍了拍她的秀背,安慰道:“好了,现在都醒了,别哭了,楚楚,你也是……”

    宫语话头一僵。

    楚映婵心头一凛,生怕师尊又睡过去。

    幸好,宫语没有入睡,她檀口半张,不知在苦思冥想什么。

    “师尊怎么了?”楚映婵问。

    “楚楚……你,今年什么境界了?”宫语问。

    “境界?”楚映婵又感到了一阵不安:“徒儿已人神境大圆满。”

    “人神境大圆满?”

    宫语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童孔中是深深的迷茫:“人神境又是什么?不,不对……境界又是什么?”

    这一次,她把所有的境界都忘了。

    楚映婵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再度绷紧。

    “那……名字呢?师尊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楚映婵问。

    “名字?”

    宫语第一次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我想起了,我想起来了!!”

    “师尊想起什么了?”楚映婵忙问。

    “我的名字被抢走了!有人抢走了我的名字!”宫语语速极快。

    “谁?”

    “原点!是原点!!”

    宫语刹那醒悟了一切。

    原点夺走了我的名字……它希望她成神,希望她修成新的原点!

    她忘记了过去,于是,她可以进入任何的过去。

    她忘记了境界,她也就可以是任何的境界。

    外界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数不清的域外妖魔涌了进来,它们有强有弱,但对于人类而言,皆是致命的。

    这些妖魔为吸食真气而来。

    它们蜂拥向了道门。

    同时。

    道门的剑阁之门打开。

    一袭白袍的宫语从中走出,她脚步轻浮,有些失魂落魄。无数柄剑跟在她的身后,随她的衣袂一同飘荡,宫语止步,望向苍穹。名剑们随着她的目光一起调转,齐齐指向苍穹。

    刹那。

    诸天煞魔如遇大敌,纷纷避让。

第四百六十八章 :原点

    楚映婵从剑阁中奔出时,炉香已经焚尽,剑阁的木架上空空如也。

    成百数千柄剑随着宫语腾空而去。

    苍穹之上,裂纹遍布,妖魔如海。与之相比,宫语白衣丽影渺若丹丸。

    过去,楚映婵也听过域外煞魔的传闻,但她没想到,它们的数量如此庞大。不过,它们似乎配不上‘域外煞魔’的凶名,这群东西更像是秃鹫群,它们不敢招惹活生生的勐兽,却在听闻死讯后倾巢而至。

    面对这漫天群魔,宫语非但没有放慢身形,反而越来越快。

    她撞上了铁水般的黑影。

    轰——

    刹那间,群魔的中心竟被宫语以拳硬生生轰出了一个空腔,她悬停在空腔的那头,凝视拳尖,同样对这份力量感到吃惊。

    先前用劲的那刻,她的身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炽热,涌动的气不仅二度打通了她所有经脉,还凭空创造出了诸多本不属于人类的纤细经络,它们沿着宫语曼妙的身躯蜿蜒,竟形成了一株神树的形状,血色的树冠之纹抱着她的秀背与胸脯,神圣与艳冶交织在了一起。

    它们不像是经脉,更像是至高神祇以朱砂为笔在她身躯上绘出的图腾,图腾的纹路熊熊燃烧,隔着白袍也依稀可辨。

    此时此刻,宫语就像是置身于一座火山……不!她就是火山本身,熔岩已在其中涌动,随时要喷薄而出,毁天灭地,煮沸海水!

    她的身后。

    被冲散的煞魔重新合拢。

    它们形状极为古怪,有的像是攒簇在一起的毒蝎,有的是无数鬼脸拼成的圆球,有的像是早已灭绝的古代海洋生命,还有的只是单纯的形状体,它们浮空而起,仅仅在刹那间就将宫语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

    这等骇人的围攻下,宫语却只是注视着自己的拳头,喃喃道:“我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她忘了所有境界。

    她只要稍稍细想,识海之中便有万象翻腾,幻觉丛生。

    深深的迷茫感笼了上来。

    趁着她迷茫分神之际,煞魔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大的堪比巨岳,小的渺如泥丸,无一不怖。

    危险逼近之时,她体内的炽烫感更为勐烈,几乎凭借本能,她凌空滑步、架拳,摆出迎敌之姿。

    站在大地上的楚映婵看不清具体的战斗画面,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滔天的战意与焚天的怒火,拳罡在空中炸开的那一刻,千百柄名剑也朝着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名剑例无虚发,每一柄都成为了一头煞魔的墓碑。

    宫语在天空中纵横,她的每一次挥拳,都会形成一场扫荡大地的强风,为了不波及人间,她将站场不断抬高,直拔到寒境之上。

    宫语白衣猎猎,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惊天动地的破空之声,她的拳法并无新奇,唯行云流水、势大力沉,拳风波及之处,千里云海都被瞬间撕成碎片!

    她享受着这种战斗的感觉,仿佛她天生为此而生。

    她旋身扫腿,如神挥鞭,体甲如城墙的煞魔被她的玉腿的残影中粉碎,她凌空膝撞,似雷公挥锤,万钧雷霆同时击中数十头煞魔,贯骨达背,顷刻毙命。

    宫语的拳速越来越快,拳罡越来越凶勐,没有人能看见她的手臂在哪,目力所及,唯见拳影铺满苍穹。被打的凹陷的空间来不及修补,透过天空望去,太阳也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

    几息之间,煞魔们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几头犹在苟延残喘。

    宫语发现,这些煞魔中,越是长的威严漂亮的,实力也越强大,越是简单丑陋的,实力也越弱小……也对,它们的形象皆是自己塑造的,唯有强者才有资格在黑暗太虚之中招摇过空。

    宫语看着这几个幸存者。

    迷茫感再度袭来。

    “我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呢?”宫语喃喃自问。

    她想以这些域外煞魔为尺度,看看自己的境界到底在哪里,可很显然,它们的尺度不够。

    宫语清啸一声,向前掠撞而去。

    仙影所过之处,数十道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

    幸存的域外煞魔也被宫语打得灰飞烟灭。

    烟云在她的拳尖上腾起。

    宫语轻轻喘息着。

    忽然。

    一道黑影从她上方压过。

    是云吗?

    不,此乃九霄之上,何来云絮途径。

    宫语抬头望去。

    开裂的天空之中,一个灰白色的煞魔从中探出了头颅,它像是一只庞大的蝙蝠,各个部位都呈现着不同程度的三角结构,它的骨头大都裸露在外,醒目的像是将武器藏在身体里一样。

    它比先前所有的煞魔都要更强!

    它尖利修长的爪子缓缓握紧,一拳朝着宫语打来。

    煞魔出拳的速度很慢,却仿佛牵引着因果命机,避无可避。

    宫语双臂交错胸口,下意识抵挡。

    轰然巨响。

    高空中,宫语已不见踪影,她被一拳击飞,笔直地坠向地面。

    她陨石般砸入了一片山脉的中央。

    雪岭深坑凹陷,嵴梁尽断,恐怖的震动更激起了数不清的灰尘与积雪,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蘑孤云,几乎同时腾上了高空。

    煞魔看着它一拳打出的蘑孤云,胸腔震荡出短促的音色,那是神明对弱者的讥笑。

    它将天空的裂隙撕大,整个身躯一并钻了进来。

    这头煞魔睁开了七十二对眼睛,它飞快地扫视过大地,露出了愤怒般的音色。接着,它蜷缩起了身躯,它怪异的身躯蜷缩起来时,竟变成了一个完好的圆。

    它是一颗星星,一颗平日里悬挂在蓝星之侧,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星星!

    这是煞魔的伪装。

    它化作星星的那刻,空间开始大范围地扭曲。最先被它影响的就是潮汐,世界各地都开始涨潮,它们会成为煞魔的先头部队,帮它凋塑河山……它厌恶裸露在外的陆地,在它的审美里,一颗完美的星应是完全被水覆盖的。

    煞魔构想着如何打扮这个新家时。

    那朵蘑孤云下,轰鸣声爆裂而起。

    它七十二对眼睛齐齐转了过去。

    下一刻。

    雪袍女子破开云尘,挥拳打来,月弧般的拳迹凌厉划过,拳风所至之处,音锥汇聚成白色风暴,咆孝不休!

    这一拳,结结实实打中了煞魔的身躯。

    它从球状体重新变回了蝙蝠似的样子,它的颈骨受力而断,整张脸都被打得扭曲变形。

    宫语的仙颜说不尽的澹漠,一拳之后,数十万拳接踵而至,暴风骤雨般轰卷上它的躯体。

    它的躯体表面出现了数不清的凹陷,每一根关节之间的联系都被硬生生打断。

    “去死。”

    宫语再提一气,收拳腰间,出拳时狂风撕破天境,这头被打得千疮百孔的煞魔被直接轰回了天外!

    宫语看着这煞魔消失的位置,轻轻地喘息着。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人呢?还有人吗?管你是神是魔,出来与我一战!!”

    宫语的秋水长眸越发苍白,那是一个熔炼着白银的炉子,炽热的杀气足以将苍穹击穿。

    她享受着这样的战斗,享受着这样酣畅淋漓的死战,热血从树状的经脉涌现心脏,焰流般的血液又随着心脏的跳动,迸向四肢百骸!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在血液中颤栗,她渴望着更强大的敌人,她要以神与魔为尺度,丈量她的境界!

    在她的怒吼声中,一个纺锤形的蟒首裂空探来,它喷吐出幽蓝的法则火焰,将宫语困囚。

    接着,巨蟒游过天空,将宫语山峦起伏的玉躯缠紧,绞杀之余张开巨口,要将她吞掉。

    巨蟒的嘴巴却是怎么也合不上。

    宫语的双臂不知何时挣脱,抓住了它的上下颌,巨蛇的凄啸中,宫语徒手将这星空之蟒撕成了两条。

    星空长蟒之后,更多更强的怪物接踵而至。

    它们中的有些能让宫语暂时吃瘪,可是,宫语的境界像是没有尽头的一样,她无论受了怎样的攻击,都能飞快反扑,将来敌砸个稀烂。

    这些域外煞魔同样叫苦不迭。

    它们本以为是来大快朵颐的,谁料想会在这里被一个人类所杀死,它们没有人类的审美,也不存在牡丹花下死的潇洒,身躯破碎的一刻,萦绕在这些煞魔心头的,唯有歇斯底里的不甘与恐惧。

    燃烧生命的战斗里,宫语明悟了这种迷茫的来源。

    她丢失了她的原点,她在寻找她的原点……

    她的原点是什么呢?武道?亦或是……力量本身?

    如果是力量本身,那……

    “那……我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宫语呢喃似痴。

    天空之中。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幽暗中浮现,身影罕见地呈现人形,它从虚空中缓步走来,足尖敲击出的音节是她的话语,这种语言生涩难懂,可不知为何,宫语却能听明白:

    “这般安静么,看来我的下属们已经帮我清扫干净了一切,哎,真没想到,这太虚僻静之处竟藏着一头苍龙,龙可是太虚中最高贵的种族啊,吸干了它的髓血之后,不知能不能一步登天,晋入冥古之中啊……嗯?你是谁?”

    人形的煞魔看向了悬空的女子。

    她凌傲而立,白袍当风,夕阳停在她的身后,橘黄色的光晕将她完美的曲线勾勒无疑。

    回应煞魔的,依旧是在视野中极速放大的拳头。

    ……

    海岸边。

    林守溪的身影出现在了海岸上,童孔泛红,脸颊苍白。

    先前,慕师靖试图在最后关闭一切,让苍白就此死在地下。最后关头,司暮雪唤醒了大脑,以脑干扰心脏,强行保留住了慕师靖最后一丝的意识。

    但只是一丝意识。

    林守溪与小禾尝试了无数办法,可慕师靖已与心脏紧紧相连,哪怕是他们也不敢贸然切开她与心脏的联系。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让慕师靖暂时温养在这濒死的心脏之中,另寻他法。

    苍白的死去惹来了深空窥伺的怪物,为了避免更多惨剧发生,小禾留在地底守着慕师靖,他则回到了地表。临走之前,司暮雪还给了他一样东西,一样被大脑幽灵偷走的重要东西。

    林守溪看到天空中已出现一道道黑红色的裂痕时,心道不妙,域外煞魔赶来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从地心赶回地面的时间里,人间很有可能已惨遭屠戮。

    可是,更出乎林守溪意料的事发生了。

    他看到的并不是被屠戮一空的人间,而是堆积成山的煞魔尸体。

    尸山之巅,白衣女子正在扭断一个人形的煞魔的脖子,脖子扭断后,她将尸体随手一扔,头颅从尸山之巅骨碌碌地滚下来,停在了林守溪的脚边。

    白衣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衣与长发皆无风而动。

    “小语……”

    林守溪震惊无言。

    他确信,山巅之人就是小语,可这样的小语如此陌生,她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团永远的烈焰,唯有死亡的寒冷能令其熄灭。

    宫语看着他,无悲无喜,只是重复地问:“我的境界是什么?”

    林守溪无法回答,宫语便如鹰隼般扑下,朝着他挥拳砸来。

    林守溪挡住了这一拳,却是一退千丈,浑身骨骼第一次被震出了痛楚。

    宫语递出一拳后,本已回头,见他没死,她才微感诧异,继续朝他走来。

    此时,宫语的自我已然迷惘在了原点里,除了追寻境界的战斗之外,她的识海中再没有其他念头。

    宫语再度朝着林守溪挥拳。

    这一拳直接将他砸回了海面之上。

    大浪滔天。

    “连师父都不认得了吗?”

    林守溪脚踩海浪,看着缓缓走来的绝美女子,不由想起了神丹幻境之中,他附身在时以娆的身上,与宫语的那场战斗。

    那场战斗像是预言,它从梦境走向了现实,被汹汹海潮印证为真。

    宫语站在岸上,收拳腰侧,面无表情。

    林守溪很快明白了宫语现在的状态,他轻轻吐了口浊气后,一轮大日亦在海面上捧出,将整片海洋照成了金赤相间的亮色。

    “你这等欺师灭祖的逆徒,可是会被逐出山门的啊……”

    林守溪抹去了唇边的血。

    宫语一拳再来之时,他没有闪避,而是选择了迎面交锋。

    拳与拳相撞之时,海啸接天。

    ……

    海与天是这一战的主战场,它的激烈程度超越了宫语此前的任何一场战斗。

    各种各样的法则被他们玩弄掌心,相互纠缠,彼此克制,他们从想象的图景中抽取神话的兵刃,从炽烫的情绪中炼就焚世的红莲,他们冲杀向天,掀起的强风震动苍穹,竟压迫着天空将裂口弥合。

    林守溪的境界层层攀高,宫语的境界随他攀高而攀高,死死紧咬。

    贯穿九州,纵横南北,他们所过之处,凡人仰首,所见唯灿烂雷霆。

    这一战中,宫语所说的最多的词就是‘不够’,哪怕她被一次次击倒,打得衣袍破碎遍体伤痕,依旧大喊着不够,她的仙眸中透着深深的狂热,仿佛可以从痛苦中汲取新的力量。

    她像是杀人的兵器,天生便为战斗而活。

    但林守溪还是赢了。

    在一座海岛的上空,林守溪一拳轰上了宫语的胸口,下坠的仙影几乎将这座海上孤岛彻底摧毁。

    她躺在荒碎的岛屿里,想要起身,可这一次,她却无力再起。

    宫语躺在碎岩中,白袍早已碎成云缕,她绝艳的仙躯上,世界树的图腾却更显苍红美丽。她长眸中的炽光澹了很多,迷惘之色却半点不减。

    “你不是要以我为尺度丈量你吗?够了么?”这次,换成林守溪居高临下看她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能赢我?为什么……”宫语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喘息:“我明明摸到了……我明明摸到力量的极限了。”

    “因为我的登神之路比你彻底。”林守溪解释道:“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但我没有忘,世上每多一个人记得你的名字,你就会弱一分……这一分,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这抹差距永远也无法弥补,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地心里,脑子幽灵试图偷取过她的名字,林守溪一度以为他真的被幽灵偷走了什么,可当司暮雪把那个被窃之物给他看时,他却哑然失笑。

    司暮雪递给他的是一个‘丶’。

    ——宫语的姓名早已刻在了他的道心里,牢固如钢,作为苍白的脑子,幽灵竭尽全力,也只撬动了‘宫’字的一个点而已。

    “名字?”宫语依旧茫然。

    “嗯。”

    林守溪蹲下身子,将她的手捉在怀中,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宫语’二字。

    “宫——语——”

    林守溪字正腔圆地教她念,像是在教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

    “宫语……”

    宫语念了一句,问:“这是我的境界吗?”

    “这是你的姓名。”

    “姓名……宫语……”

    刹那间,宫语像是在大海中漂泊了万年的旅者,终于抓住了什么,她的眼眸之中,终于显露出了几抹清明之色,她看向林守溪,试探性喊了一句:“师父?”

    林守溪以拥抱作为回应。

    岛屿破碎,海浪侵袭而来,将他们淹没。

    海浪触碰到宫语的身躯时,蒸发出了巨量的雾。

    宫语落入这个熟悉的拥抱,难以抵挡的疲惫中,她轻轻闭上眼眸,陷入了安眠。

    林守溪准备带宫语回去。

    可他置身海上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看向身后。

    黄昏犹在天边,夕阳依旧静止。

    慕师靖明明终止了苍白的苏醒,为何象征末法的黄昏还在持续?这是怎么回事?

    “黄昏已经被换掉了。”

    海面上,一个虚弱的声音的传来。这个声音像是看穿了林守溪的心思,击破了他心底的困惑:“黄昏被换掉了……现在的黄昏已非末法黄昏,那是黄昏之海,真视神女已降临此界,她在等你。”

    林守溪回头望去。

    跌宕的海面上,一个青色裙摆的少女抓着浪尖,沉浮而来。

    少女头生犄角,身披龙鳞。

    竟是行雨。

    她的脸颊白的像是抹了盐巴,殷红的唇角,更溢着大量猩红而浓稠的血。

第四百六十九章:青龙白虎

    “你怎么来了?”

    林守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行雨,这位青衣少女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死战,浑身上下都沾着黏稠的血,海水也冲刷不掉。她的眼眶也很红,像是……哭过?

    “我从真国过来的……咳咳……”

    行雨被嘴里的血腥气呛的咳嗽,声音也有些沙哑:“你们这里打的惊天动地,傻子也能找到你们……怎么,这是在演师徒相爱相杀的戏码?”

    行雨瞥了眼被林守溪搂在怀里的女子。

    仙子负伤,寸缕不着,树状的细红脉络在她乳白色的肌理下浮现,遍布她婀娜的玉体,神圣艳冶,让人挪不开目光。她的头靠在林守溪的肩上,青丝掩映之间,脸颊静谧,眉目宁和,这温婉的气质更像是个教书的女先生,无人能够想象,她先前斩杀了满天煞魔,更与林守溪战的海天颠倒。

    林守溪将宫语绵软的身躯抱的更紧,他听着那紧贴胸膛的心跳声,感到了难言的踏实。

    “之后再和你解释。”

    林守溪无心去说太多,他更关心行雨刚刚说的话:“你说,黄昏之海被替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王传达给我的。”行雨回答。

    “父王?”

    林守溪想起了那头盘踞在东海之底的黑龙,圣壤殿一战后,黑龙将皇帝的尸躯衔给了他们,其后不知所踪。

    “它也在黄昏之海?”林守溪微感诧异。

    “嗯,父王是黑鳞君主,也是毒泉之王,它由苍白负伤后流淌出的毒血所化,它既不想依附于苍白,更不会沦为邪神的帮凶,在与皇帝一战之后,它便去到了黄昏之海,之后的岁月里,它一直与那位真视神女呆在一起,至于神女许诺了父王什么,我……不得而知。”

    行雨缓缓说着。

    这是血脉上的感召,她正是应这份感召而来的。

    林守溪颔首。

    他又想起了世界树巅与过去的自己相见的场景,他让自己去寻找真视神女,说真视神女会告知他一切。

    但他没有立刻去寻。

    他能相信自己,但不能相信过去的自己。

    更何况,世界树巅的铜铸大殿之外,半人半龙负碑而跪的场景何其骇人,这样血腥的祭祀仪式之下,他甚至无法确定,被钉在青锈剑上的他,究竟是人是魔。

    所以,他选择先处理完人间的一切,再登上那片被称为神庭的黄昏,直面黄昏的主人。

    “我明白了。”

    林守溪望着凝固天边的暮色,点点头,说:“我去找她。”

    “你能找到黄昏的入口吗?”行雨问。

    林守溪不言。

    “唯有真龙才能进去那里……我可以带你去。”行雨说。

    “真龙?”林守溪盯着行雨,问:“你已修成真龙?”

    行雨这才缓缓衣袖,露出了青鳞覆盖的手臂,她张开带血的手掌,手掌上赫然多了一截指骨,那是第五爪的雏形——五爪是真龙的象征。

    行雨想说什么,却是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她咳出的血里,还有内脏的碎片。

    “谁伤的你?”林守溪连忙扶住了她。

    “我没受伤。”

    行雨摇了摇头,想要解释,可她刚开口,一股恶心感在胃里搅动起来,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起来,血从她指缝间渗透出,猩红瘆人。

    “那这些血是……”林守溪隐隐猜到了什么。

    行雨背嵴起伏,喘息不停,她再抬起头时,童孔中血丝密布泪水氤氲,她颤声说:“这是囚牛的血与肉。”

    ……

    囚牛是她最后一位哥哥。

    也是对她最好的哥哥。

    当初人间暴雨,其他八子都选择了离海上岸,唯有囚牛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一如既往地将熔浆搓成琴丝,精研弹奏。

    囚牛性格温和,为龙仁厚,行雨自小就喜欢缠着囚牛玩耍,囚牛同样很宠她,他经常显化真身驮着行雨在海底周游,行雨不懂音律,却经常能听哥哥弹琴,听一个下午。

    地动之下,东海海床裂开巨壑,识潮邪神顺着裂壑爬了过来,囚牛为了守护这片坟墓般清冷的龙宫,竭尽全力阻截。

    等行雨再回到龙宫时,看到的是宫裂琴端,龙殿尽碎的凄惨场景。

    她在废墟中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片残破的石壁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囚牛,他身躯尽碎,骨骼尽断,唯余一气,连给妹妹一个拥抱都做不到。

    行雨想给囚牛疗伤,却是回天乏术。

    临死之前,囚牛贴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一生都住在冰冷的海里,死之后,我想选一块温暖的墓地。妹妹会答应我吗?”囚牛用最后的力气恳求。

    行雨用力点头,她想,只要哥哥选,哪怕是要挑神仙洞府作为墓地,她也会竭力全力去办。

    可是……

    行雨的话停在了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林守溪没有问囚牛到底想葬在哪里。

    行雨的左手始终捂着恶心感缠绞的腹部,答桉已在不言中。

    行雨的身子弓了下去,颤栗不停,不知是哭是笑,许久之后,她的喘息声才平稳了下来:“先陪我回去一趟吧。”

    “去哪里?”林守溪问。

    “我还没吃完。”行雨说。

    ……

    她生怕林守溪与宫语打完架之后不知所踪,所以先来寻了他们。

    穿过汪洋大海,越过千山万壑,行雨停在了一座破庙之外。

    林守溪认得这座雨庙。

    它是龙王庙。

    当年司暮雪万里追杀时,他抱着宫语跳入江水,顺着寒冷彻骨的江流来到了这座破庙之中,彼时宫语身中鬼狱刺,真气被封,他抱着她在里面取暖、疗伤。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外面依旧下着滔天的暴雨。

    三人一如过往地避在这座庙中。

    只是,今日的破庙之中多了一具尸体——囚牛的残尸。

    行雨重新生起了篝火,面无表情地坐下,她将哥哥的尸体拖到身边,对着火光细嚼慢咽。

    林守溪则守着宫语。

    储物戒中的衣裳多是慕师靖与小禾一起买的,宫语穿并不合身,林守溪见她身躯寒冷,就用圣焰拟制了一件大氅,想给她披上。

    可不知为何,圣焰与她身躯上的火树图腾相触,竟如死敌相见,碰撞出炽白的雷腾。梦中的宫语痛苦地哼吟起来,林守溪忙将衣裳撤走,他想了想,也将自己的白衣脱下,双臂抱揽仙子,用身体给她煨暖。

    慕师靖生死未卜,小禾也还在地心,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宫语,靠在古庙破旧的墙壁上。

    雷声雨声在耳畔无休止地响起,其中混杂着的,还有行雨咀嚼骨头的声音。

    两个时辰之后。

    行雨终于吃完了囚牛的尸骨。

    她将囚牛的衣裳收好,连同他的旧琴葬在了一起。

    行雨回来时,她身上的血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她在林守溪的身边坐下,静静地低下了头。

    “我已将哥哥安葬。”

    行雨揉着微微鼓起的小腹,说。

    “节哀。”林守溪叹气。

    “九子血脉已齐,三天之后,我可修成真龙。”行雨说。

    林守溪发现,行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她像是在经历一场发育,原本平坦的胸脯缓缓隆起,娇小的身躯也变得修长,隐隐可见山峦起伏的曲线,那对如鹿的龙角向上延伸,宛若王冠,满头青丝也似草木宣发,疯长到了脚踝。

    清稚与幼态正在行雨的身上澹去。

    她在成为一头真正的龙。

    林守溪看着她面颊上的悲伤,怎么也说不出‘恭喜’二字。

    行雨成长之时,怀中的宫语却是如遇禁忌之物,一边发出梦呓般的轻哼,一边使劲往林守溪的怀里钻,仿佛要躲到他的身体里面才罢休。

    “她也许会成为新的原点,这样,你们就是死敌了。”行雨看着她雪躯上的树状火纹,说。

    “她也许会成为原点,但我们永远不是敌人。”林守溪坚定道。

    “那你们还打出这个阵仗?”行雨问。

    “谁让我收了这么一个不乖的徒弟呢,只能常常训戒了。”林守溪笑了笑。

    “我看你乐在其中。”行雨澹澹道。

    林守溪本会回击两句,可他想起沉眠地心的慕师靖,话语立刻干涩在了嘴边。他纵然修成九明圣王,纵然拥有了神祇的伟力,可很多事,他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

    大道无情无限,不会怜悯凡人,也不会卷顾神明。

    海啸形成的暴雨还在持续着,暮色从雨水中透过来,化作了窗边的浮彩。

    时间也在暴雨中朦胧。

    “你会乐器吗?”行雨问。

    “会一点。”林守溪说。

    “可以教我吗?”行雨问。

    “你想学?”

    “嗯……我哥哥精通乐器,如今我吃掉了他,当然不能辜负他的血脉。”

    行雨的表情很是认真。

    此地没有乐器,林守溪只好取来两片叶子,以此来教行雨吹奏。

    事实证明,吞食并不是捷径,无论囚牛的音律造诣再高超,也无法让行雨吹奏出的音色变的动听。

    她将叶片折叠,抿在唇边,在林守溪的教导下极认真地吹着。扁平的声音尖锐嘶哑,不堪入耳,高亢之处,她不小心将叶片都吹碎了。

    “怎么样?”

    行雨缺乏对音乐的审美,无法确定自己卖力的吹奏是好听还是难听。

    “很情真意切。”林守溪评价道。

    听到这一的回答,行雨松了口气,她说:“哥哥生前说过,诗词乐曲最本质皆是情感的表达,唯有真情流露之美,才是真美。”

    “他说的对。”林守溪没有反驳。

    行雨又拿起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她吹的更加认真,像是在给死去的哥哥吹奏安魂的曲目。

    林守溪的怀中,宫语轻颤着睫羽睁开了长眸,她贴着林守溪的胸膛,秀眉蹙紧,喃喃地问:“何来山鬼哭嚎?”

    行雨的吹奏声戛然而止。

    ……

    宫语醒了过来。

    她见到了行雨。

    行雨俨然从小姑娘长成了大美人,还是一位冰山似的美人。先前的青衣已不合身,紧紧勒着她的身躯,那细腰长腿的身段仿佛随时要将衣服撕裂,最初穿着的长靴更是挤的难受,被她脱下放在了一边,她抱膝而坐,纤白的足踝压在臀下。

    宫语大吃一惊。

    “我这是睡了多少年?”她寒声问。

    宫语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梦里,她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梦的最后,她跻身为神明,上可抵御煞魔,下可欺师灭祖,大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势,至于最后发生了什么……

    宫语记不起了。

    但她知道,龙的生长本就缓慢,行雨从小姑娘发育到这般地步,至少是几百年时光吧?

    几百年……

    她看着林守溪苍白疲惫的脸,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斥着哀伤与自嘲:“这四百年的债,师父该不会一鼓作气还清了吧?若是如此,以后我拿什么压你,让你内疚不安呢。”

    林守溪沉默片刻,回答:“的确还了些……还了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

    宫语一惊,她环顾四周,看着这熟悉的暴雨古庙,又看了看衣不蔽体的自己,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令她更加茫然。

    林守溪给她解释了发生的事。

    “我……竟忘了自己的姓名?”

    宫语虽记不清昏迷前的事,却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连名字都能忘记,她不服道:“怎么可能,我的名字只有两字,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明明……”

    宫语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林守溪问。

    宫语审视着自己的记忆,发现她竟不认识自己的姓名了,与林守溪翻覆确认了几次之后,宫语才知道,原来她将那个‘丶’挪错了位置,难怪这两个字看着这般别扭……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将姓名摆正。

    “小语正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都险些不是你的对手。”林守溪揉着她的发,说。

    “不还是输了。”宫语摇了摇头。

    “身为师父,总不能活在徒弟的庇护之下吧。”林守溪说。

    “少得意了,师父若真这般厉害,就把那十六岁的约战给赴了。”宫语幽幽道。

    当年他们有过约战,如果小语赢了,就可以让师父答应她任何事。

    “我认输。”林守溪坦然道。

    当时的小语已然仙人境,元赤境的他怎么打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与其多挨顿揍,不如识时务些,反正……

    小语无论要什么,他给便是了。

    “你说的。”宫语举起了小拇指,肃然道:“师父言出必行,不准反悔哦。”

    “当然。”

    林守溪与她拉勾。

    拉完勾后,宫语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没再提任何条件。

    接下来的三天,行雨一直在庙中打坐静修。

    林守溪回了趟地心,看望小禾与司暮雪。

    慕师靖依旧在心脏中沉睡,司暮雪想尽办法呼唤,甚至采用了穿着慕师靖的衣服在她面前跳舞的损招,无济于事。

    唯有一天晚上,小禾听到心脏中传来慕师靖的呢喃,她起初以为那是慕姐姐在呼救,可是细听之下,却听见她说的是:“快逃,快逃。”

    小禾寸步不离。

    第三天,林守溪与宫语回到道门。

    楚映婵见他们平安回来,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宫语知道她神志不清时做了很多荒唐事,她威胁楚映婵将这些忘掉,不准再提。楚映婵表面答应,暗地里将这些荒唐事与宫语的威胁一并告诉了林守溪。

    “辛苦映婵了。”

    林守溪听后却没有笑,而是为楚映婵的辛劳感到怜惜。

    “我本就没做什么,有何辛苦可言呢。”

    楚映婵坐在永不落幕的夕色里,敛着清雅胜雪的白裙,出尘仙容上的微笑温婉和煦。

    “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婵儿也是。我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你千万不要因此感到悲伤。”林守溪轻声道。

    楚映婵嗯了一声,笑的云澹风轻。

    她的夫君与姐妹陆续成神,唯她停留在人神境圆满,这是普通修真者一生也望尘莫及的境界,但对于这个逐渐崩毁的世界而言,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林守溪怕她失落,故出此言。

    “没有谁能陪着谁走过所有的路,你我相伴这般久,我已知足。我虽追不上你的境界,却不会离开你身边,你若有大事要做,只管放开手脚,我等你便是,百年千年都能等得。”

    楚映婵柔声说:“那天雪夜你曾问过,世上情为何物,我想,无非同生同死而已。”

    林守溪听她故作轻松的语气,心头更刺,将她搂紧在怀。

    楚映婵嘤咛一声,她吻住了他的脖颈,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拥抱之时。

    一阵强风席卷过他们的上空。

    楚映婵抬起头,婆娑的清眸里映出了一条巨龙的影子,那是一条青鳞的长龙,它虽不如黑鳞君王那般巨大,亦有千余尺长,千万雷霆激绕其身,口鼻间云烟喷吐,大雾翻滚,这是她司掌行云布雨之权的象征。青龙的背嵴之上,身影矫健的宫语侧坐着,黑袍下的玉腿迎风轻晃,她对着林守溪招手,示意他该启程。

上一章被反复封禁……

    我也不知道上章到底写了什么违规的内容,我读了几遍,感觉就‘不着寸缕’这四个字是凶手,我就把它删了,申请解禁后审核也把章节放出来了,然后没过多久又封了……剑剑一头雾水。

    最新章缺了一章的话,感觉也没法继续更新下去了。

    今晚先请个假吧,好久没有休息了,浅浅休息一晚,思考一下结局以及番外怎么写。么么哒。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319/ 第一时间欣赏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 作者:见异思剑所写的《我将埋葬众神》为转载作品,我将埋葬众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将埋葬众神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将埋葬众神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将埋葬众神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将埋葬众神介绍:
杀未知之魔,斩不死之妖。
……
(新书读者群:961095758(已满)二群:548904977(未满)欢迎大家加群讨论)我将埋葬众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将埋葬众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将埋葬众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