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落败的仙子
镜面下的岛屿内,白裙仙子立在山巅上,纱裙飘飘。
没晴一会儿的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细雨中,女子清幽的眼眸向远处眺望,愈显凝重。
岛屿大部分地方都翻滚着浓雾,通往神庭的道路只有这一条。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邪神的洞府,可进入镜面世界之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片神域古迹宏大而完整,它就像是孤存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岛屿,无论它的主人是谁,绝对都是古神级别的怪物……
巫祝湖所在的这片领域,不过是北边靠海的一座普通湖泊,像这样的湖泊,大地上至少有千百座,根本无人会去注意,更别说一个隐居在湖边的古老的家族。
古神的传承本就会带着天然的隐秘性。
而她哪怕来到了这里,也以为此处至多不过是隐生级别的神灵,但这座巨大的岛屿撞入视线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近乎虚无的天空斗笠般附在头顶,身后的青蓝湖泊没有边际,她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觅不到出口,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真正置身在了一座大海的孤岛上。
她取下了发簪,淡金色的发簪稍显晦暗,这说明她与云空山的联系已被切去了不少。
这是货真价实的神域,神域的主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灵!
太古级别……
这是凡人难以想象的领域,只记录有史以来最为恐怖或神秘的神灵,哪怕是曾引得三山无数仙人围剿,令得三位人神境大圆满的宗师联袂出手,险些逼得祖师法相亲自现身的苍碧之瞳龙尸,也不过是介于隐生卷未太古卷初的古神罢了。
唯有深海三大邪神、古袍之主、被誉为苍白后裔的白瞳龙王、毒泉之血凝成的黑鳞君主、太初最神秘阴影的黑凰、白凰等古神,才有资格出现在太古之卷上。
幸亏这些旧神或被封印,或早已销声匿迹,否则它们每一位都将是难以想象的天灾。
眼前这座神域,从规格上而言便是太古神灵级别的!
它被巫家称为镇守……
它会是哪一位?是某位待苏醒的邪神,还是已故去的君主?
白裙仙子向前走去,她宛若一叶白舟,淹没在林海松涛之中,转眼来到了界碑之前,她看了一眼界碑上的文字,随后走了过去。
境界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这让她感到不适,她想要后退,可她向前眺了一眼,便止住了退身的脚步。
她看到了山体中凿出的巨大环形,看到了山底浩大的古殿遗迹,它排列得整齐而对称,像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符号,她被遗迹的神秘与未知之美所慑,忍不住向前走去。
顺着天阶而下,她见到了那令人震撼的观音巨像,而她的正前方,几座大殿森然而立,如严守宫廷的将领。
她来到了第一座殿前,看过了规则,略一沉吟,她抛出了剑,雪白的剑化作鹤形,纷纷扬扬地重组,转眼之间化作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缥缈白影。
她携着这白影走入楼中。
楼并未判断出异样,放任了她的通过。过了第一重橹门,白裙仙子见到了一个黑袍人手提古灯而来,她神色一凛,立刻摆出了迎敌的架势,但提灯人径直从她身边飘过,仿佛她只是个不可捉摸的幻影。
……
神庭中歌舞已歇,灯火依旧繁华,却不显明亮。
林守溪与小禾坐在血红色的案前,目光向着外面望去,整个神庭只有他们两个活人,他们沉默之后,神庭显现出了诡异的静。
蟒服官员抬起脸,乌云在脸上翻滚,仿佛随时要劈出黄紫色的雷电。
林守溪立起,向着门外走去,这位臣子也并未阻拦什么,小禾也跟着起身,向巨门外走去。
这座仿王宫而建的神庭平静依旧,只是不知为何,池水中的鱼儿开始不安地跳跃,一株株粉白仙莲边缘开始变黑,枯萎凋谢,坠入冰凉的水中。
仿佛有某种力量跨越了神域的隔阂,化作细微的黑色黑沙,越过山崖来到了这里。
林守溪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这个继神大典,似乎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了。”
“怎么了?”小禾问。
“神坛开启,镇守之神会挑选三位神选者,但人数真的够吗?”
林守溪回想起此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云真人不断杀人,杀得只剩四人,当时来看还多出一人,可……真是如此么?”
小禾也觉得不对劲,她虽也被神坛召唤,可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神选者,她是巫家的四小姐,她回来是为了复仇,当时她还在内心感慨过神灵算无遗策,恰好留下了三个活人。
但……
“季洛阳与我都是意外来此的,而且这个意外甚至可能也在神的意料之外。”林守溪说:“也就是说,真正的神选者,实际上只有王二关一人,这个继神大典自一开始就注定了意外重重!”
小禾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镇守之神是提前一年死亡的,这本就是最大的变数,但不知为何,似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件事,哪怕之后还发生了不少意外,大家都相信继神大典可以继续进行……
但如今回看,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幻梦。
可是谁在冥冥中干扰了大典,干扰了神的旨意?
他们都知道,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神。
灯火辉煌的宫殿下,林守溪与小禾愈发感到了孤单与寒冷。
接着,寒冷化为了真实,廊道的尽头,有雪吹来。
那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个雪白的影,最先勾勒出的是裙裳下双腿修长的线条,接着,婀娜清冷的仙子便如将凝的白色琉璃,悄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手中提着剑,剑上铺满寒光,与眼前灯火辉煌的巍峨宫楼格格不入,仿佛她只是腊月窗外的飞花,无意被风吹入画册。
白裙仙子越过三重橹门,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守溪一愣,按理来说过楼至少需要两人,他不知道这女人用了什么手段,只是第一时间将湛宫抽出,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小禾亦无声抽刃,身子微矮,仿佛狩猎的小母豹,蓄势待发。
他们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伤势大抵无碍,此处神域压制了境界,他们也不再惧怕这个神山来的敌人。
“你们果然在这里。”仙子双手负后,话语清冷。
“提灯人没有挡住你?”林守溪感到诧异,在提灯人说出有人闯楼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
仙人螓首轻摇,答道:“无人拦我。”
林守溪更觉诧异……难道还有其他闯入者?
“你可真是紧追不舍啊。”小禾冷冷道:“大公子那样的人,我杀他如宰鸡一般,这样的人值得你们神山仙人这般大动干戈?”
“他不值得,但他身负的因缘值得。”白裙仙子如此回答。
大公子的身后,牵扯的是道门楼主的机缘。
“我还道神山仙子多姣姣出尘,原来也是贪名图利之辈。”小禾轻蔑道。
“这份因缘你们承受不住的……随我去仙楼吧,待师尊归,由她决断,我不会杀你们。”白裙仙子敛去了稍许杀意,话语轻柔。
“先前在外面时喊打喊杀不留余地,此时你没了把握,竟还妄想劝降?”林守溪摇头道。
“真仙死的那刻,你们身上便缠绕上了理不清的线,唯有师尊可以斩去。”白裙仙子幽邃的眼眸中折射出剑光万点,“命数如此,你们逃不掉的。”
“是你逃不掉了。”林守溪淡淡地说。
这句话像是掷到地上的令牌,语音一落,雪白的刃光亮起,林守溪与小禾同时扑向了白裙仙子,剑刃挥出的光像是王宫前生出的两弯新月。
仙子冷静的面容被剑光照亮,她的境界被神域压在了见神境下,不再不可战胜,但她没有一丝慌张,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手,她轻抖手腕,将剑掷出,这柄剑是楚国的镇国之物,名为雪鹤,是一位名叫鹤仙人的真仙呕心沥血的作品,剑通体雪白,剑脊两侧布满了鹤羽般的纹,它在抛入空中后化作纷飞的影,拦在女子身前,宛若拂动的雪白纱幔。
三人战在一起,一时胜负难分。
廊桥边的荷花凋谢得速度越来越快,身后王宫的灯火却明亮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她不愧为神山仙子,虽然境界被压制,但在这两道凌厉的剑光夹击之下却不落下风,两黑一白的身影闪转腾拓,带起一道道激波,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法相互碰撞,纠缠,分分合合,从平地战上玉阶,从玉阶战上丹墀。
殿内空寂,白色龙袍的皇帝衣冠在王座上陈列着,静静地注视着殿外,蟒服官员与一众舞女皆莫名地消失不见,无人来阻拦这场战斗。
势均力敌的战斗未能持续太久,很快,胜利的天平便倾斜了。
“有时候,凡人与神山中人最大的差距并非剑术与真气强弱,而是法宝。”
白裙仙子淡淡地说着,林守溪与小禾的剑光在她脸颊上闪烁不定,却撼不动她清冷的玉靥,她又徐徐抬手从乌黑的发间抽出了那支淡金色的花簪。
“此簪名为芳华万代,是十六岁时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如是说着,屈指一弹,将簪抛出。
林守溪与小禾具是一惊,他们快速抽剑撤身,却还是冷不丁被这法宝罩住,一时间,他们的身侧浮现出了一片虚幻的金色花海,花瓣闭闭合合,生出了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缠缚牵引,两人一下子像是迷醉于林间的蝴蝶,脚步无法稳住,东倒西歪,剑势也飞快溃散。
淡金色的花海像是某种阵法,已然强大,但簪毕竟是簪,花纹錾刻得再繁复华美,依旧难以掩盖其锋利的本质。
锋芒藏在花海之间,林守溪与小禾已感受到了锐利,却不知如何躲避。
“束手就擒吧,今日我不会伤你们。”白裙仙子说。
神域‘不可杀人’的规则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保障。
白裙仙子徐徐向前,雪鹤萦绕周身,她再度将手伸至背后,将束着发的红绳抽下,如束的青丝散成瀑,红绳已绕在了她的玉指之间。
“此绳名为破界绳,这是十四岁时,我第一次下山历练,师尊送我的礼物。”白裙仙子习惯性地介绍了一句。
小禾忍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眼前不沾烟火气的仙子,问:“你浑身上下的衣裳,该不会都是你师尊送的吧?”
“倒……确实如此。”白裙仙子缓缓点头,她身上的饰品与衣裳皆是法宝,威力不俗。
“那与人斗法你岂不是要一件件地脱衣裳?真是下作!”小禾嘴上不饶人。
“你们若有本事,可以试试。”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她轻轻一点,红绳已绕指而出,缠向他们。
林守溪身子微微摇晃,已难以手握湛宫进行有力的反击,但他依旧很冷静,手中的剑虽慢了下来,但思维却一刻不停地飞转着。
白裙仙子知道他们或有手段,但她有名剑法器傍身,见神境修为虽被压在了元赤之下,也足够她立于不败之地。
红绳率先缠缚向小禾。
红绳在飞行的过程中变得纤长,它极为灵巧,绕着小禾周身穿梭绕舞,似要以复杂的龟甲缚的方式将她绑起来。
小禾愤恼地看着白裙仙子,那孤傲仙冷的模样令她生气无比,她疲于应付红绳,心中恨不得将她的长发抓起,狠狠掌掴那张清冷仙靥。
“小姑娘敌意真重。”白裙仙子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小禾冷冷道:“你自诩仙山正道,敢不敢与我捉对厮杀?”
“等到了神山,你若想玩,我可以陪你玩。”白裙仙子说。
红绳绕身而过,勒紧,少女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此刻被缠缚,更显挺拔,她不断地挣扎着,可身陷虚幻的金色花海,她也使不上力,故而无济于事,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被困。
境界更高的一些的小禾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已弱了一半,小禾感到绝望,过去的雪山里,姑姑曾与讲过一些仙人神乎其神的法宝,但她不以为然,觉得一力便可破万法,今日,她终于吃到了苦头。
她犹豫着要不要让林守溪帮自己解开封印力量的手绳,直接与她全力而战。
白裙仙子已不再去看小禾,她望向林守溪。她这身雪白纱裙裙便是法衣,哪怕她站着让林守溪全力劈砍,他也未必能伤自己多少。
——在她落败之前,她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林守溪闭上眼,不再去寻求所谓的平衡,他全神贯注地运剑,白瞳黑凰剑经将某种冥冥中的法则力量铺展开来,荷花凋落的水池被裹挟,腾起了一道道细浪,如鞭般朝着白裙女子甩去。
这是利用对‘水’的掌控力斩出的一剑,看似声势浩大,但在她眼中却不堪一击。
出于对这一剑的尊重,她亦给予的回应,雪鹤在掌间凝成了光,她将其拍出,打算将林守溪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剑意一招粉碎。
林守溪没有给她粉碎自己的机会,在那一剑逼来之前,他主动散去了自己的剑意,整个人不顾一切地前倾,自杀般迎上了那剑。
不好……
白裙仙子立刻反应过来,她是想利用‘不可杀人’的规则,让神域的规矩反噬自己!
她立刻想要抽剑撤身,也是此时,林守溪默念咒语,用冷静到极致的话语吐出了两字:
“树敌!”
这是他在山崖古庭上学到的三个咒语之一。
神域屏蔽了大部分的法术,但那三个咒语似乎与镇守之神有关,故而可以如常施展。咒语猝不及防展开的一刻,周围的万物都对他生出了敌意,哪怕是王殿的烛火也微微向他倾斜了。
白裙仙子明明想要抽剑,可剑却情不自禁地向他胸前刺去。
剑没入他的胸膛,鲜血飞溅,剑尖却被黑鳞挡住。
痛意席卷而来,林守溪抬起头,望向白裙仙子的眼眸冷若冰霜。
她想动,却无法动弹,很显然,在剑刺入对方身体的那刻,她就被判定为违反了神域的规则,一股磅礴的力量压住了她的身躯,令得她浑身麻痹。
她眼睁睁地看着林守溪捏住剑刃将其推出身躯,走到她的身后,一记掌刀落下,直劈脖颈,她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仙子为侍(感谢肘子大大的章推)
见神境只是见神境,十九岁与一百岁并无差别,在神域的伟力面前,她的境界被大大压制,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林守溪俯下身子,确认她已真正昏迷。
“你在做什么呀?先来给本小姐松绑!”小禾在后面说话。
见到这傲慢的仙子被制服,小禾看上去比林守溪还兴奋,她夸赞道:“不愧是本小姐的神侍,竟能想到这种办法,不过这也太危险了,以后可不许胡来。”
“也多亏了小禾帮忙,被她擒住,让她掉以轻心了。”林守溪说。
“哎,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啊!”小禾想去踢他,可双脚被束缚,施展不开。
林守溪蹲下身子,看着小禾斜坐在地,被红绳缠缚的可怜模样,说:“小禾这样真可爱啊。”
“你个邪教头子少废话!”小禾羞不可遏,“快给本小姐解绑,再敢怠慢等会拿你是问。”
“小禾现在被绑成这样,任人拿捏,气势还敢这般凶?”林守溪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小脸,说。
两人目光相对,小禾浅色的眸轻轻闪动着,她感觉耳朵微痒,那是林守溪帮她整理头发时纤柔发丝摩擦过耳朵的触感,这触感是轻微的,却确确实实地昭示着她如今任人摆布的现状。
“好了好了,你先替我解开。”小禾被捆得严严实实,语气被迫软了些。
“小禾真的服软了?”
林守溪依旧注视着她的眸,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小禾轻轻嗯了一声。
林守溪从身上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她身后被绑着的手上,“拿着它再说一遍。”
“?”小禾感受着手中微凉的触感,恼道:“你不是说找不到了吗?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刚刚又找到了。”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着,又问:“小禾服软了吗?”
小禾屈辱地嗯了一声。
真言石嗡鸣。
小禾闭上眼眸,也不装了,怒气冲冲道:“软什么软?你再敢调戏本小姐,我就用叉子把你叉起来丢出去!快给我松绑!”
真言石再次嗡鸣。
林守溪愣住了,“这……你到底哪句话是假的?”
小禾睁开眼,眸中雾气颇重,一副几欲杀人的神情。
这副模样在林守溪眼中却是可爱娇羞的,他也不再惹她生气了,揉了揉少女雪白的发后,终于开始替她解绑,绳结在身后,林守溪绕到她背后,开始拆解,将红绳抽丝剥茧地从她身上一圈圈取下。
小禾跪坐在地,像是一个小犯人,她抿着红唇,瞳光透着水色。丹药的药效至今都没有完全散去,解绑之后,她合着纤腿在地上跪坐了一会儿,凶巴巴地瞪着林守溪,林守溪哄了她一会儿,她才终于消气,缓缓起身。
小禾越来越庆幸,自己打架的时候喜欢老老实实穿方便行动的紧身长裤,而不像那些仙子神女一样爱穿裙子显摆。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便不由地放到了这白裙仙子身上。
林守溪也站在她的身边,考虑着如何处置她。
此处为神域,直接杀掉她的话神不知鬼不觉,哪怕是神山上的大修士恐怕也无从追查起,但他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违背了神域的规矩。
“总之,这仙子身上法宝众多,皆是生辰礼物。从她的年龄来推断,至少有十多件……先行将它们取下吧,免得稍后她醒来暗算我们。”林守溪诚恳地提议道。
林守溪的话语虽有理有据,但落到小禾耳中,总是怪怪的,取下法宝……说白了不就是要将仙子扒成一只小白羊吗?
“我是在为我们安危着想。”林守溪看着小禾变幻莫测的脸颊,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小禾咬着唇,她也明白,这是必要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大意。
“那她穿什么?”小禾又问。
“王殿内这么多白色宫裙的舞女,挑一个合适的,拆东墙补西墙就是了。”林守溪飞快想好了策略。
“好呀,这么娴熟,我看你是惯犯吧!”小禾咋舌。
“事急从权罢了。”林守溪说。
小禾上下审视着他,目光中透着不信任,若不是现在时间紧迫,她定要拿着这块真言石好好拷打审问一番。
“那之后呢?哪怕将她法宝都没收了,她这个人还是很危险呀,我们要怎么限制她呢?”小禾认真地思考着。
“我们也将她捆起来?”林守溪手持红绳,问。
“笨蛋,这红绳是她的法宝,哪里捆得住她,待她醒来恐怕就自行解了。”小禾否决。
“那以法术将她的关窍封印住吧。”林守溪继续提议。
“寻常法术在这里施展不开,况且我也没有把握能封印住她。”小禾轻轻摇头。
“那怎么办?”
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如何处置这位仙子显然又成了另一个难题。
小禾垂首沉思,之后灵光乍现,“神侍令!可以用神侍令将她变成侍者,这样她就伤不得我们,还得听我们的命令。”
“是个好办法。”林守溪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接着问题又来了,由谁来下这个神侍令,如何来达神侍令?
“神侍令亦是镇守大人于梦中授给巫家老家主的诸多法术之一,玄妙异常,它简单而强大,且一旦令成,便可以低境钳制高境,是很珍贵的神术。”
小禾一边介绍着神侍令的来历,一边解下了白裙仙子覆面的白纱,虽早有预料,但见到这张清雅绝美的脸蛋时,小禾依旧不免微怔。
她下意识看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也在看。
“漂亮吗?”小禾清冷发问。
“与大部分女子相比,自是极美的,但若与小禾相较,还是差得太多。”林守溪胸口还在滴着血,回答得却是滴水不漏。
小禾满意点头,继续说:“但神侍令一生只可绑定一人,我已有你,故而不可再收她为侍。”
她顿了顿,继续望向林守溪,问:“若我让你收她为侍,你会答应吗?”
小禾的问题看似简单平和,实则锋芒毕露,林守溪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中的杀机。
“若只我一人,我不会答应,但现在我还要考虑小禾的安危,所以答不答应不是我可以随意决断的事了。”林守溪平静地说。
对于这个回答,小禾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她点点头,挽起袖口,露出白皙手腕,让林守溪帮着将她搬上楼去。
“她也不重,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林守溪说。
“你一个人成何体统。”小禾双手叉腰,不满道:“快来帮忙。”
“我抓肩臂还是抓脚?”
“肩臂。”小禾毫不犹豫地说。
楼有四层,层数虽少,但因为规格不同,每一层都极高,实际的高度约有巫家主殿的三倍,二楼是一个武库,堆放着无数不知年月的武器,它们大多数是枪,枪身上还沾着发黑的血渍。
林守溪看了一圈……朽烂的巨弩,残破的鱼皮鞘古剑,烧尽的仕女灯……古旧腐朽的殿中透着令人感到不适的压抑感。
第三层则皆是些古旧斑驳的盔甲,这些盔甲很大,每一副都有数人高,林守溪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巨人的王庭里,小禾暂停身子,在这里小小地搜罗了一番,寻出了几身宫裙,宫裙倒是合身的,小禾松了口气,也省得去扒那些真灵的衣裳了。
走入第四层,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丈的金帛丝卷,卷丝奇异,绘有河流冰原处清凉,绘有岩浆火焰处燥热,外廊环绕,悬出平坐,整体虽雄浑大气,却也意外的空空荡荡。
小禾与林守溪将白裙仙子安顿此处,因昏迷的缘故,她身上的仙意褪去了几分,于是古色古香的宫殿里,朦胧梦幻的纱裙下,仙子修长的玉腿微屈,曼妙浮凸的曲线显现出难得一见的惹火。
小禾的心跳都忍不住快了些,她也有些紧张,倒与欲望无关,更类似于人看到精美的玉器,忍不住想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的情感……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好了,你先下楼,我好了叫你,若有意外我会呼救,你注意听,别开小差了。”小禾认真地叮嘱。
“真的无需帮忙吗?”林守溪关心地问。
小禾摩拳擦掌,林守溪知难而退。
……
白裙仙子醒来的时候,她正置身在王殿的最高处,身后是数人高的栏杆,眼前的灯火照亮了墙壁上几十丈长的丝帛绘卷,上面有着太古神灵张牙舞爪的彩绘,每一缕真丝皆被照得熠熠生彩,前方的陈设用具却是老旧斑驳。
白发如雪的少女立在巨大的古壁画下,背对着她,画面上有一片七彩的星海,星海中有明亮的流星飞过,漆黑的龙背对流星,张开的双翼遮蔽了半片天空,垂下巨首俯视,下方的人类立在铺满尸体的礁石上,手持断矛,向着空中刺去。
少女触破古壁画,像是在抚摸黑色巨龙峥嵘的额角。
“醒了?”
黑衣劲装的少年开口,怀中抱着柄漂亮的古剑。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
神域确实很难施展法术,但林守溪用的是旧世界祖传的点穴术,将她几个周身大穴点住,一样可以暂时限制她的活动。
他原本以为到了新世界以后,过往学习的武功都要作废,但这样的神域里,术法失去作用,一身武艺反倒成了强大的倚仗。
白裙女子垂下眼眸,她落败,成了阶下囚,自无话可说,但她也知神域中不得杀人,故而没有后顾之忧,一边尝试冲破穴道,一边伺机反击。
她想试着掌控法宝,却什么也没有感知到。因为神域的干扰,法宝与自己的联系本就微弱了很多,此刻却是彻底切断了。
白裙女子立刻清醒了,她这才发现身子有些凉。
她那身层叠轻纱组成的雪色长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端庄典雅的白色宫裙,她低下头,便可看见宫裙微微漾开的领口,以及领口中的拥玉堆雪,那是绝美的景,却让她背脊发寒。
因为这说明她除了这一身白色宫裙之外,身上空无一物。
莫说是裙与剑,哪怕是腰间的流苏坠饰、足下的软靴也被尽数剥了去……她下意识地将赤着的足缩入了裙摆下。
“别找了,你的法宝已经被我尽数没收了。”小禾出声提醒,悠悠道:“没想到你师尊送了你这么多东西,看来很宠你嘛。”
白裙仙子冷冷地看着她,沉默片刻,问:“你想怎样?”
“别用这么眼神嘛。”小禾抿唇而笑,如同黑店的小老板娘,正在调教着绑来的小仙子,“你先前这般凶,还自报家门,一件件说着这些法宝的来历,我们光是听着就怕得很,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出此计策了,还望仙子不要见怪呀。”
白裙仙子轻哼一声,偏过头,少女神色清媚,话语则带着居高临下的调笑意味。
小禾站起身,缓缓来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想要要回你的法宝么?这毕竟是你师尊送你的礼物。”
“我有权决定么?”白裙仙子淡淡地问。
“我知道你有恃无恐,因为我们没办法在神域里杀掉你。”小禾微笑说:“但不杀掉也没关系呀,我们还是可以做很多其他事的,仙子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应该没受过什么实质的苦吧?”
白裙仙子面对她威胁的话语,懒得回答。
小禾微笑不改,她指了指林守溪,说:“你旁边这位少年,可谓是十足的衣冠禽兽了,稍后你若不配合我们,他就会对你做出许多禽兽不如的事情,到时候仙子再后悔可是晚了哦。”
“据我所知,你们是道侣吧。”仙子清冷道:“你若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我也懒得介意,肉身凡胎皆是俗物,你身为修真者,不该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不愧是我见犹怜的仙子呀,真是坦坦荡荡呢,不过……仙子可不是俗物。”小禾拍手称赞,她弯下些身子,凑近她的脸颊后,再度露出了小狐狸一样的媚色。
白裙仙子被她这般盯着,颇有些不适,却也不语。
“放心啦,我们都是好人,也见不得明珠困匣美玉蒙尘的凄凉事,我只是想与仙子做一个简单的交易。”小禾忽然认真了起来。
白裙仙子看着她,并不打算主动开口,只是等待她继续说话。
“我呢,会问你一些问题,希望你可以给出答复,你每回答一个,便可以要回一件法宝。”
小禾笑意不减:“仙子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座大殿之侧有口井,井深不可测,你若不愿配合,那我只能将法宝都扔进去了。”
说完之后,小禾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问题很简单,你甚至可以听过之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白裙女子犹豫之后,嗯了一声,不卑不亢。
小禾取出了那块真言石,塞到了女子的手中。
小禾看着白裙女子,在问问题前再次阐明,“我们或许是敌人,但至少现在在神域里不该是,我们需通力合作,寻找出去的办法,若遇危险,说不定还要一同迎敌,仙子深明大义,这样的道理,应该不需要我赘述了吧?”
小禾看上去彬彬有礼起来了,白裙女子总觉得有诈。不过她所言不虚,自己此刻落于下风,也没什么好讨价还价的。
“你问便是了。”她说。
“首先,你的名字。”
“楚映婵。”白裙仙子犹豫着回答。
“是哪几个字?”林守溪问。
有了季洛阳的前车之鉴,他小心了很多。
自称楚映婵的女子一一解释,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口说了一句:“哦……是林字在上面的那个楚啊。”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完之后,林守溪察觉到一抹微妙的情绪,他偏头望去,小禾正盯着自己,目光如刀。
有外人在前,小禾暂不计较,只是默默记下,她继续问:“你先前想杀了我吗?”
“不想。”楚映婵回答。
真言石不声不响。
小禾倒是松了口气,接着她更生气了,问:“那你还这般唬人?”
“我只是想将你擒回,交与师尊发落。”楚映婵回答。
“你师尊会杀掉我吗?”小禾再问。
“我不知道。”楚映婵如实回答。
小禾警惕地看着她,又问:“稍后我们通力合作,不得再互相伤害,你愿意吗?”
楚映婵思怵道:“愿意。”
“好。”小禾点头,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你这冷面仙子虽然凶巴巴的,但人比想象中要好些嘛,早点这样不就行了么。”
楚映婵垂眸不语,她尚在反思方才的失败,只觉得给师门蒙羞,少女的话语虽是夸奖,却更令她羞愧,她抿着唇,不言。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倒有种魔门妖女调戏道门仙子的既视感。
“好,楚仙子,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小禾正色道:“日后出了这座孤岛,我们分道扬镳,各走各道,如何?”
楚映婵静默片刻,颔首道:“好。”
真言石嗡鸣。
王殿中陷入了安静。
“唉,你这冷面仙子,一看就是平日里撒谎撒少了,哪怕不用真言石,我也知道你是在扯谎。”小禾唉声叹气,她伸出手,揉了揉楚映婵的青丝,无奈地说,“说谎的女孩子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楚映婵闭上了眼眸,玉靥洗去神色,她也不去管小禾会如何折辱自己,只是笃定了他们不敢杀自己,全心全意去冲破穴位。
“我方才回答了六个问题,希望小禾姑娘信守承诺。”楚映婵说。
“放心好了,小禾不打诳语。”小禾问:“你要哪几件法宝?”
“裙、靴、束带、发绳、花簪、剑、玉佩。”楚映婵回答得极快。
“看来这几样东西最值钱嘛。”小禾眯起眸子。
“你要反悔?”楚映婵问。
若她真反悔,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回答这些问题,最大的目的不过是给自己冲破穴位争取时间。
“放心,不会反悔,稍后还你就是,只是在这之前……”
小禾话语顿了顿,她看着林守溪,点点头,正色道:“开始吧。”
“嗯。”林守溪应了声。
楚映婵不知他们在商量什么阴谋,也无心去管,只想努力恢复真气,撼动周身大穴。
另一边,小禾与林守溪已开始订立神侍令。
小禾用王宫中搜来的纸笔拟了一份契约,积了千年的墨香浓郁异常,小禾取出剑,轻轻割破楚映婵的手指,在上面摁了一个指印,楚仙子微惊,还在思考那是什么,便听林守溪开口:
“订立神侍契约的仪式开始,说出你的姓名。”
楚映婵当然不蠢,神侍契约一听就是主奴咒之类的邪恶东西,她宁死不会顺从,更遑论开口配合。
谁知小禾微笑着打了个响指。
方才她说出过的话凭空复现:“楚映婵,楚国之楚,映照之映,婵娟之婵。”
楚映婵一惊,她立刻明白,对方用某种诡异的能力将她的声音藏起,于此刻释放了出来。
林守溪再问:“你可愿意与我订立这份契约?”
她开口,想说不愿,可声音被小禾掐灭,无法终止这一切。
小禾又打了个响指,楚映婵的声音再度复现:
“愿意。”
楚映婵心知不妙,她遇事亦有静气,彻底摒弃杂念,宗门法术虽用不得,但真气犹有一些,它们不断冲撞着周身穴道,似撞碎在堤坝上的浪。
“契约既定,神侍已成,违者便是违神命,当心若刀绞。”林守溪字句铿锵有力。
几乎同时,楚映婵冲破窍穴关隘,裙裳飞舞,修长圆润的玉腿紧绷、跃起,她拍出一掌,笼罩向林守溪,掌间白影纷扬,小禾冷静地打了个响指,最后一个‘好’字也释放了出来。
契约的边缘燎起火,火光舔舐过去,纸落成灰,契约却已天成。
“跪下。”
林守溪冷喝。
雪光烟散,咚得一声里,女子的攻势飞速溃败,双膝不可控制地触向地面。
像这样的控制之咒,境界相差越悬殊,效果便越微弱,神域拉近了他们的境界,神侍令便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转眼之间,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山仙子,竟成了可以随意欺凌的侍者!
瞬息的落差令楚映婵无所适从,这张万年冰冷的脸颊终于泛起涟漪,她秀眉蹙起,那双宛若星河的眼眸闪着冷意,宛若冬日雪地的微光。
小禾双臂环胸,看着跪在面前的仙子,嘴角轻轻勾起。
“不得逃跑,不得反抗我们,若违抗,此令将反噬你。”林守溪张开手,第一时间将命令写入。
楚映婵并未被控制心神,也未变成奴隶般的行尸走肉,但她若敢乱动念头,便会有心若刀绞之感。
小禾走到她面前,手陷入她的长发间,微笑道:“本小姐刚刚说了,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我代你师尊好好管教一下你吧。”
楚映婵双唇紧闭,一言不发,脸颊已重归平静,她已接受了失败,但接下来无论怎样的折辱都不会让她动容分毫。
小禾伸出玉笋般的指,挑起仙子的下颌,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滑过仙子的秀靥,玉颈,香肩,锁骨,她感受着指尖绸滑的触感,看着楚映婵强忍着战栗的模样,很是心悦,好似昏君即将临幸宠爱的妃子,她喜欢这样的昏君游戏,正想借此机会好好报复一番时,遥远的天边忽有哭声传来。
不详的哭声中断了一切,他们仰起头,惊讶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被绛红色的光铺满,如翻倒了渔火的江面。
楚映婵似也忘了先前的屈辱,她睁开眼眸,痴然地望着天空,神色惊异,许久,她喃喃开口:
“这是……神明的暮色。”
第六十章:邪煞之气过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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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欢宴者
呛人的黑烟已经腾起,火势喧嚣而上,舐过朱漆巨木一路蔓延过来了。
“必须赶紧下去,否则我们会被活活烧死。”林守溪立刻道。
下方,邪灵对于火势不管不顾,依旧不断向上爬动着,结实的墙壁已被撕开了无数口子,裂缝中,柔软的触手从中探出,像是石壁上摇摆的水草,大火从它们身上滚过去,恸哭般的凄厉惨叫盘旋不休。
邪灵数量太多,他们哪怕借助红绳法宝落下楼去,也很难寻到立足之处,接下来要面对的依旧是无止境的厮杀!
正在他们犹豫对策之际,小禾最为眼尖,她指着王宫的背后,说:“那里的雾散了!”
王殿之后终年弥漫的白雾消散了,果不其然,那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庭院谈不上多漂亮,里面只栽种了些平平无奇的花与树,中间倒是有一座不小的石桌,看上去像是集会之处。
邪灵还未攻入庭院,这是命运给他们打开的生机。
容不得犹豫了,楚映婵当机立断,立刻将那红色发绳解下,一端缠绕着飞檐,一端向着楼后方垂去,红绳不断变长,向下延伸。
地面被邪灵占满了,所以他们决定先借助红绳落到二楼,然后运足真气,跃入后方的庭院之中。
楚映婵打头阵,率先沿着红绳向下滑去,小禾与林守溪紧跟其后,他们屏住呼吸,防止吸入高温,冲天的黑烟里夹杂着烈火焚烧邪灵的恶臭,缝隙中隐约可见里面炼狱般的场景。
不知是什么东西激起了它们的戾气,它们亦在楼中厮杀了起来,火光中碎片横飞,强大的邪灵或撕扯着弱小邪灵的身躯,或以腕刺将它们固定,吸食脑髓般攫取着某种液体,大火燃烧的楼中尽是残肢碎片与一具具的邪灵干尸,饶是如此,后方的邪灵依旧趋之如骛地涌入着。
它们好像在争夺什么东西……
楚映婵、小禾、林守溪陆续跃到二楼,沿途试图阻拦的邪灵皆被它们斩成尸体,三人平稳地落入那片还未必波及的庭院里,站稳之后回头望去,大楼已基本被火焰包裹,黑烟熏天。
楚映婵收回红绳,掸去绳上染的灰,将庭院的大门掩上。
她靠在门上,闭上眼眸,白裙依旧纤尘不染,不施粉黛的眉目却透着苍白的惫色。
这片庭院暂时是安全的,却也似一个三面环绕的鸟笼,他们困在这里,觅到了久违的宁静,可一旦再有东西杀到此处,他们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楚映婵再度解下红绳,朝着天空中抛试了一番,神域的规则虽然松动,可绳子依旧无法勾连外界,像是有新的力量出现,重新屏蔽了这里。
神在向他们靠近……
“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楚映婵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你们神山仙子,就这般轻易言弃吗?”小禾冷冷道。
“做好对死亡的准备,才能坦然赴往。”楚映婵话语同样清冷。
“虚伪,我看你明明还有一堆执念,偏偏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小禾就是看她不顺眼。
楚映婵沉默片刻,漂亮的眸子望着小禾,“你没有执念吗?”
“我的执念就是为了完成我姑姑的执念。”小禾下意识望向天空,仿佛那里有一只盘旋着的黑鸟,她悠悠地说:“我本以为我会孤独至死,但……总之,哪怕现在这样死去,我也不觉得有何遗憾。”
说到此处,她觉得林守溪应该给予一点回应,但不知为何,自入庭院以来,林守溪一言不发,她感到奇怪,望了过去,只见林守溪一手扶着石桌,一手按着太阳穴,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找什么。
“你怎么了呀?”小禾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来过?”小禾诧异道:“神庭已三百年未启,你怎么可能来过?你今年不就大我一岁嘛。”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熟悉……许是梦中来过。”
林守溪看着前方的大雾,目光有些呆滞,如被魔头附身了一样,他抬起手,指着前方,手上的青筋跳动着。
“那里的地很陡,上下起伏,左边竖着一个木头人,木头人的脸上蒙着块黑布,更前面是一个不高的木屋,屋门贴着符纸,殿前的竹子很高很高,下面生长着白色的野花,上端直达一圈浅浅的水层,上面飘浮着妖怪半透明的影,它们经常发出鲸一样的长鸣……”
他指着大雾说着,说得很具体,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能看透雾色。
小禾听得心里发毛,她扯了扯林守溪的袖子,“你真的没事吧?”
林守溪微微回神了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来到此处后,竟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悲伤感。
“可能是太过疲劳,以至于产生幻觉了吧。”林守溪说。
小禾点点头,也未多问,只让他一人静静。
“这虽是神庭,但像这样布局的庭院并不稀奇,你许是去过类似的地方,留下了印象。”楚映婵说。
“或许。”林守溪点头。
巨大的殿楼已成了一座汹涌的火场,热浪高墙般压了过来,若此楼朝庭院的方向坍塌,那他们将逃无可逃。火海已将他们围住,暮色笼罩的天空下哭声依旧,他们尽量朝着大雾的方向挪着,寻觅较为安全的地方。
背靠浓雾,他们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情形,一边整理着伤势。
小禾立在楚映婵的身边,时不时仰起精致的小脸看她,先前的话题还没结束,她又问:“对了,你有什么执念吗?”
楚映婵一边挽着发,将淡金花簪定回青丝间,一边说:“我为何要告诉你?”
“执念都不愿说出口,如何能破?”小禾淡淡道:“爱说不说。”
楚映婵嗯了一声,爱说不说,她当然不说。
小禾却犹不死心,道:“你是想要我逼供吗?”
“你这般关心这种事做什么?”楚映婵轻轻摇头,不理解这种生死关头,她哪来这么多闲心的。
“就是想知道啊。”小禾执拗道。
她的体内种着神侍令,这是神明的咒语,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让她说任何事。
楚映婵望着火光,片刻后幽幽道:“师尊不喜欢我。”
“师尊?”小禾好奇道:“男的女的?”
“不是你想的不喜欢。”楚映婵轻声道:“师尊……或许是我尚不够好。”
“你多少岁成的见神境?”小禾问。
“十七岁。”
“那你师尊真是贪得无厌。”小禾摇头说。
楚映婵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火,她将手轻轻按在剑上,雪鹤萤虫般飞舞,火光映着她的面颊,半晌,她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小禾给不出答案,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林守溪很识趣地说:“想杀我们的坏女人。”
小禾满意地点头。
“师尊说我是世人眼中标准的仙子,我可以满足凡人对于仙人的期待,却无法满足她对于我的期待。”楚映婵轻柔开口。
“你师尊对你的期待是什么?”小禾问。
“师尊没有说。”
“……我看是你师尊在捉弄你。”小禾撇了撇唇,说。
“不是的。”楚映婵固执道。
得知了她的执念,小禾也失去了不少兴趣,危险不会因为她们较为轻松的交流而减少,相反,大楼的火焰宛若苏醒的恶魔,越烧越旺,与呈现着黄昏之色的天空相接。
他们汲取着真气,恢复着伤势,为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危险做准备。
火焰不知道烧了多久,柱础皆是红光,楼的结构越来越不稳,燎火的木柱一根接着一根地落下,恢弘的大楼却没有在火光中毁灭,它的主体依旧四平八稳地立着,火焰灼烧去了作为表皮的王殿,露出了其中巨大的苍白骸骨!
难怪这座大殿没有承重木,原来它真正的架构是这座藏在大楼中的尸骸!
那是一座小山般的尸骸,骸骨主要由中央一根弯曲的巨骨撑起,这截巨骨像是人的颈椎,以它为中心,无数锋利如弯刀的骨头横生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只直立的怪诞虫。
巨楼还未烧尽,这尊骸骨还未露出完整的真容。
邪灵潮十不存一,幸存下来的邪灵纷纷扑上这白色的巨骨,连致命的火焰都不管不顾,只是各显神通地敲骨吸髓,但这可是神的尸骸,哪里这么容易敲开?它们像是回到了真正幼体时,用齿舌将海底岩石上附着的藻类艰难挫下的时光。
热浪像是看不见的岩浆,从高楼上缓缓躺下,庭院中的树木已开始自燃,这样的温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致命的,他们虽也能抵御,但若是长期处于这样高温中,哪怕是他们也会面临昏迷的危险。
林守溪的体魄异于常人,尚可以抵抗,但小禾明显要难捱得多,她薄唇紧闭,脸上已泛起了微红的颜色,像脱离了花朵后渐渐褪色的花瓣。
林守溪又看向了楚映婵,这位神山仙子白衣如雪,神色静谧,好似烈火也融不去的冰。
“你看什么呢?”小禾抬起小手,在他面前晃。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笃定道:“你身上有驱暑的法宝。”
楚映婵不承认也不否认。
“交出来。”林守溪摊开手,直截了当道。
小禾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自己。
“你以神令制我,我已无反抗之力,如今又要夺我之物,你与匪贼何异?”楚映婵幽幽发问。
“我本就出身魔门。”林守溪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在他心里小禾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我出身道门。”楚映婵下意识地说。
“呦,你们可真是门当户对。”小禾都这样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
林守溪依旧摊着手,楚映婵无法违抗,她将手轻轻挑入腰间,玉带被她的手指勾落,玉带勾落,外罩的纱裙被她除下,轻纱似的衣裙柔若流水,也似指间盘亘的微风,它看似薄若蝉翼,实则层层叠叠了数十重,皆是法丝编织的珍贵之物。
纱裙褪去,楚映婵内里只有一身淡薄的贴身白裳,女子容颜骄傲,身段亦骄傲得紧,婀娜的曲线下,垂落的襟摆遮过膝盖,笔直落下,光滑修长的大腿似冰雕玉琢,若隐若现。
小禾打量着她,眼眸不由眯起……真是一个让人只想亵玩不想远观的仙子呀。
接着,她很快想起了林守溪的偏爱,连忙侧过头去审视他,林守溪果然目不斜视的盯着月白绣鞋上装饰的银链看,察觉到了小禾的目光,他立刻做出了解释。
“我只是在看她还有没有偷藏法宝。”
“少和本小姐装。”小禾半点不信。
楚映婵挥手,轻纱如鸟飞出,变大了数倍,遮在他们面前,仿佛大树洒下阴凉,燥热顿消。
“以后不准再将法宝藏着掖着了,此刻我们应当通力合作,再有这样的事,我绝不饶你。”林守溪冷冷道:“你身为道门真传弟子,心胸何至于这般狭隘?”
“就是,我们待你不算差吧?”小禾应道。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坦然地说:“你们拥有神侍令,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自可做出宽容大度之姿态,我不同。”
“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也没见你宽容呀。”小禾伶牙俐齿。
楚映婵不语,师门的意志很多时候取代了她自己的意志,她做选择之时是容不得任性的。
小禾在争论中占得了上风,她也颇以大局为重,并未在言语上乘胜追击,毕竟接下来他们还要通力合作的。
轻纱隔绝着热浪,它在火焰中泛着微光,微光勾勒出它丝线编成的精美花纹,美得近乎透明,它被温差形成的气流掀得晃动,好似裙在风中摇摆。
小禾伸出手,以声之灵根暂时屏蔽了那些嘈杂的声响,这片小小的领域陷入了安静,倒给人一种身处世外看人间大火的幻觉。
林守溪看着暮色,看着大楼,看着楼中的骸骨,最后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了小禾的身上。
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少年带血的脸颊秀气冷峻,被火光照得线条分明,好似刀削的塑像。
“别用这种生离死别的眼神看我呀,放心好了,本小姐的预见之灵根可是很准的。”小禾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
楚映婵朝着这里看了一眼,她瞧见了少女微红眼眶中奕奕的神采,无声叹息。
林守溪抱了抱她,小禾并没有抗拒,她贴着他的胸膛,轻声咕哝道:“念你跟着本小姐这么久,兢兢业业,这是给你的奖励。”
林守溪不说话,手环着她细弱柳条的腰肢,紧紧箍着。
因有外人在,他们也做不了更出格的事,只是抱了会便分开了。
热浪越来越烈,庭中的树木已烧成枯黑的木炭,哪怕是这法裙也渐渐隔绝不掉热量,它在空气中扭曲中,好似随时要被烧成灰烬。
他们此刻就像是挂在悬崖孤树上的人,眼睁睁看着树木逐渐崩断,却无力阻止。
过了一会儿,小禾也忍不住时不时去看林守溪的脸,每一眼都当成是最后一眼。
“你总看我做什么?”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解风情。
“我……”小禾一向傲娇,哪怕这个时候了还刻意扭转开了话题,“我是在看你有没有偷瞧人家楚仙子。”
“我看小禾还来不及,偷瞧她做什么?”林守溪笑了笑。
“还不是你在勿言楼中暴露了癖好。”小禾轻哼道:“如今这位小仙子半光着腿,不正戳中了你的心头好吗?”
楚映婵双唇紧闭,抱剑而立,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勿言楼中的话语当不得真。”林守溪说。
“当不得真?那可是心声,再千真万确不过了!”小禾言之凿凿。
“既然如此,小禾的梦也是真的吗?”林守溪借势反击。
“啊……没有的,什么梦啊……”小禾连忙摆手。
“没想到看似清纯的小禾会做这样的梦啊。”
“不许说了。”小禾妄图打断。
林守溪很爱看小禾娇羞的模样,此刻身陷险地,他们无依地等待着死神来临,少女的略带哀愁的脸便成了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
“当时都险些忘了问小禾了,你为何要故意激怒我?家法又是什么?还有……”
小禾卷起了袖子,露出了白皙的手腕,林守溪识趣地闭嘴。
小禾向后望去,却见楚映婵也再朝这里看来,脸颊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也纳入家法。”小禾鼓着脸颊,说。
楚映婵脸上淡淡的笑意飞快散去,倒不是因为小禾的话语,而是她知道,这身法衣也快至极限了。能在神域熊熊燃烧自也不寻常,这衣裙哪怕是十八岁时师尊赠她的礼物,也不堪这泼天烈焰的炙烤。
不过外面的邪灵恐怕也被这烈焰杀得差不多了,待这白裙烧去,他们运转真气护体,一鼓作气冲出王宫,未尝没有生还的机会。
哐!
黄昏中忽有巨响传来,楚映婵的思绪被骤然打断。
“是楼塌了吗?”林守溪神色一震。
“不是。”楚映婵立刻回应,她的眸光落到了天上。
大火让他们忽略了刚刚一闪而过的雷光,但紧接着落下的雨却是无法忽视的。
像是巫祝湖的湖水倒灌入这里,暴雨下得毫无征兆,它们在天空中汇聚成注流,冲刷着大地,却无法熄灭殿楼的大火,火就这样持续烧着,仿佛要烧穿天空才肯罢休。
周围的温度却骤降了下来,楚映婵主动撤去了纱裙,扑面而来的风中竟已夹杂上了凉意。
小禾忽然觉得,自己的预言可能真的要实现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之神在眷顾着他们,让他们一次次地在绝境之中遇见了生机。
楚映婵手指一勾,展开的白色纱裙飞快收拢,裹回身上,玉带一绕,将腰肢系好,她也松了口气,立刻准备动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唯有林守溪脸色板得更紧。
死城、孽池、雾巷……每当危险到来时,他的心中总会生出强烈的预感,如今,他的预感已前所未有的强烈。
落下的暴雨,死寂的古城……
林守溪觉得一切都那样的熟悉。
他再度想起了那座观音像,观音慈悲的笑容令他毛骨悚然。
“你们听到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开口。
楚映婵蹙眉摇首。
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亦是摇头,除了雨声、火声与邪灵的哭声,她什么也听不见。
林守溪却用以一种冷静得吓人的语调说:“他来了。”
神庭之内,风凭空生出,其声浩大,几乎让人双耳发聋,飓风中,火焰依旧笔直地烧向天空,雨水依旧笔直地落下地方,这风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刮起的。
但此刻,小禾与楚映婵皆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恐惧感,那不是神灵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人面对古老与未知时油然而生的惧怕。
庭院的门被风吹动了。
——一股无形的风挤入裂缝,将巨门缓缓地撑开,很快,庭院的大门彻底敞开,尚燃烧着的白骨宫殿出现在了视野里。
火焰中,王殿的后墙已被烧穿,由此望去,可以一眼看到前庭,王座上的衣冠已被烧成了冷掉的灰,黄衣的君主立在王殿之后,如远道而来的赴宴之人。
第六十二章:青梅竹马一千年
死城的噩梦再度降临。
神明立在烈火与暴雨中,浊黄的衣袍如同风中流动的沙尘,它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模样,约莫只有两人高,但他出现的那刻,所见者依旧生出了跪拜的念头。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只是无意间停驻的旅者,也仿佛一个近乎虚无的幻影。
笼罩全身的黄衣中隐约露出了一只干瘦的手,手中握着什么,他带着苍白的面具,若没有这白银般的面具遮蔽这尊旧神的真容,所见者将会立刻陷入癫狂。
“黄衣……黄衣君主?传说竟是真的……他居然真的存在!”
楚映婵清冷的面颊难掩震惊之色,她话语轻颤,有些失态。
哪怕有白银面具遮蔽,他们的双目依旧感受到了锐痛,短暂地目盲了。
小禾闭目垂首,贝齿咬紧,她也从不曾想过,这位传说中都记载模糊的古神,居然真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小的时候,小禾曾经问过姑姑,人类为何要躲在神山的范围之内,为何不去外面广袤的世界开疆扩土,将污浊的土地净化为适宜人类生活的乐土。
姑姑告诉她,开疆拓土没有意义,因为太古级别的神明虽皆销声匿迹,但它们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盘桓的噩梦,一旦降临亦或挣脱封印,除了三座神山与皇帝居住的圣壤之殿外,人类所构筑的一切防线壁垒都会被突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基业横扫一空夷为平地。
小禾问姑姑,人类巅峰的修行者,难道也拿太古级的神明无可奈何么。
姑姑冷笑着回答,见神仙人境有三重楼,修至顶点便可跨入人神境,人神境顾名思义,是半人半神之体,是最接近神明的肉体凡胎。但人类巅峰的人神境,对于太古级的神明而言依旧不值一提,在神明的游戏里,人神境不过刚刚起步……
这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既然太古级的神明这般强大,并且还活着,那它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不现身呢……年幼的小禾曾这般好奇地问过。
姑姑给不出答案,只是说出了当时最为广泛的猜测:太古级的神明在独属于神的领域里,展开着一场他们看不见的战争。
黄衣君主便是太古级别的神明。
有人说他就是显生之卷中的‘古袍之主’,也有人说他是‘黑星’落在人间的投影,更多的说法是,他是三大邪神中的第四位,是未被封印的、可以穿梭万界的邪神。
哪怕是皇帝陛下也无法给出定论。
而这位显生之卷太古卷篇中语焉不详的神明,此刻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若这是梦,那应是恐惧至最深处,让人一眼就能陷入疯狂的遮天梦魇!
楚映婵知道逃不掉了,这片神域是镇守之神的葬身之处,她也很快会化身陪葬的尸骨。这是神山难挡的怪物,哪怕是师尊亲至,也绝无救下她的可能。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里,他们僵立原地,如同庭院中枯槁的树,只能一层层剥下冷掉的灰。
林守溪刀锋般的薄唇抿成一线,他飞快抬起手,遮住了小禾的眼,生怕她误视什么。
他不确定这个黄衣君主与死城的是不是同一个,更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但他毕竟曾直面过神并活了下来,所以他比小禾和楚映婵更冷静。
风声越来越激烈,它像是神明的口,诉说着什么,说来奇怪,人类根本不可能懂这些古老之物的语言,但此时,所有人都听懂了风声,风声诉说着两个字——开宴。
殿破楼残,花皆凋零,树成炭灰,死掉的邪灵堆积地上,尸体如山,幸存的邪灵则攀附骨间,蠕动不停,炼狱般的景象里,神明宣布宴会开启。
黄衣背过身去,身影缓缓挪移开来,他们这才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二公子与三小姐。
他们面色惨白,早已被恐惧压得难以站立,尤其是三小姐,时哭时笑,已彻底疯了,二公子亦瘫坐在地,神色麻木,犹若行尸走肉。
这位神秘的黄袍君主对他们似乎没有敌意,天地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风似也只是自然现象,而非他的情绪——神明没有情绪。
他非但没有敌意,甚至刻意收敛了自己的神性,否则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沦为疯狂的怪物。
楚映婵很快明白过来,这位神秘的旧神也是来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的。说窃取或许不准确,他光明正大地劈开了神域,带领着他的信徒们浩浩荡荡地踏足了这片禁忌之地,摧枯拉朽般横扫过一切,赶赴了这场哀伤的宴。
似是迎接神的驾临,废墟中,白色宫裙的幽灵女子再度浮现,她们在白骨间载歌载舞,不知生死,也不知在为何欢庆。
三座血红色的桌案重新浮现。
暴雨与火粒一同落下,如同礼花。
二公子与三小姐低着头,木然地爬到了血案前,似牵线木偶。
小禾娇小的身躯也跟着浮起,被拉向了血红桌案,他想要制止,但骨关节像是被钉子敲死了,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禾从他怀中飞走。
小禾很快出现在了血案前,落座,三小姐回过头,对着她痴痴地笑,似幽冥里相逢故人。
白裙的幽灵宫女载歌载舞,传来的丝竹声却无比哀伤,仿佛那日雨巷中听闻的哀乐。
黄袍君主自到来后,动作几乎没有一丝拖沓,三人落座,消失许久的蟒服官员重新出现,木讷地重复道:“开宴。”
轰!
似是太阳初升,一点微光在楼中亮起,随后大放光明,将所有人都吞噬,待光散去之后,整个王殿已浑然变了模样。
趴着邪灵的庞大骸骨依旧立在前方,上面还挂着微烧尽的大火,周围的环境却是彻底变了。
林守溪发现自己立在一座不可思议的宫殿里。
宫殿中央的主体是一道冲天而去的飓风,飓风在高速的转动中沉陷着银白的锐色,它的外围,凝为实质的电弧沉浮不定,这些电弧环绕成了楼体,更下方,则是一簇簇穿刺而出的、巨大的红色结晶,这些结晶似鲜血凝就的,红得纯粹,每一根都拥有数百个面,仿佛绝世的利刃,上面层挂满了背叛者的尸体。
更下方,棕灰色的土地以诡异的弧度上下起伏着,看上去荒凉一片,林守溪起初以为那是一片沙漠,但他很快发现,这片沙漠上泛着均匀有序的细纹,像是树的纹路。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想起镜面神域里起初看到的那棵巨木,过去小禾也曾与他说过,神庭也有个别名是树居。
这就是那棵树么?它与太初生长而出的若木扶桑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幽界。”楚映婵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幽界?是类似于黄泉地府之类的地方吗?”林守溪问。
“不是,幽界是用神通构造的,一个看不见的里世界,只有用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神山便有这样的布置。”楚映婵寒声道:“这里才是真正的神庭!”
继神大典开启,神庭犹若幽潭下深藏的巨物,终于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林守溪向前望去,这片飓风构筑的领域极大,其中漂浮着许多半透明的幼龙一样的生物,它们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浮游生物,无需翅膀,水一样的风托着它们飘摇游曳。
原本帝王冠冕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神像,那是镇守之神的像,黄衣君主立在镇守之像前,仰起头,不知在看什么,周围的风壁上时不时有风凝成的狰狞龙首探出,它们试图去攻击这个黄袍的入侵者,却皆在他身边消散。
小禾、二公子、三小姐身不由己地跪坐在巨碑前,一道古重的钟声响起,数万缕风碰撞长鸣。
长鸣声里,神像的身后浮起了巨大的影,那是镇守的影,它虽已死去,但似乎没有完全合眼,直待到传承完成的那刻起才会烟消云散。
镇守的目光落向了血案前的三个少年少女。
这道影生出了裂纹,似被两剑斩成了三份。
三份力量飞出,居中的一份出现在小禾身前,其余两份则分别落到了二公子与三小姐的面前。
这三份力量极其暴戾,好似剧毒的药,二公子露出了惊恐万分的情形,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旦吞下这样的东西,身躯里的一切脏器都会让它像刀子一样刮个干干净净。
三小姐却像是见到了世上最香甜的蜜,小嘴半张,有些失神。
小禾无法说话,她盯着那神灵的传承,似盯着生死大敌。
林守溪也明白,这个神秘的旧神绝不会只是想举办一场仪式,然后慷慨地将力量馈赠给他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巫家地牢中那些鸟,那些沦为滤网的鸟……
他们三人的命运或许也将如此!
他当然不能坐视这一切的发生,可无数细长的风萦绕他的周身,神明的束缚于他而言堪称绝对的禁锢,他如何能够动弹!
楚映婵亦深知神明的力量,她垂袖而立,看着林守溪徒劳的挣扎,看着这片散发着神秘之光的恢弘神域,心渐如冷灰。
太古级别的神明尚且会化作白色枯骨,更何况是他们呢?
林守溪依旧在挣扎着,他也不知道他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但顾全大局不是借口,他不能接受什么也不做的自己!随着他的挣扎,原本如锁链般的细风变成了刀,它割开了林守溪的衣衫,在少年线条分明的肌肉上挑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
鲜血、碎肉、断发……
林守溪的身躯像是被泼满了辣椒油,痛得几欲昏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恍惚间,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一只手托在他的身后,给予了他温暖的力量。
“咦?”
楚映婵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她看到身旁的少年竟毫无征兆地摆脱了枷锁,箭一般冲入了白骨巨楼里,那柄灵性非凡的剑不知何时被他握入手中,他持握着剑,踏步挥出,剑上的冷光如暴雨之夜绽放的月,美得非比寻常。
黄衣君主抬起了头,他带着面具,裹着衣袍,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不同,如那些试图攻击黄衣君主的龙一样,少年的一剑才接近他便溃散了,他身躯受击,飞速回弹,重重砸到地上,倒滑出去,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断了。
他唯一能活下来的原因似乎是神域‘不可杀人’的规矩还在发挥着作用。
楚映婵看着落回身边的少年,他躺在地上,微弱地**着,握剑的右手像是烧了起来,一片通红,他的背衫下,血缓缓地溢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精神意志让他得以动弹并挥剑斩向神明,总之,那是她缺少的。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庸常。
白骨上的大火依旧在燃烧着,被燃烧的东西是一些挂在上面的邪灵尸体。
林守溪躺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心脏却依旧在有力地跳动,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觉得它是不属于自己的。
如那日暴雨死城中发生的事一样,他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做梦。
先前他所梦到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场景,这一次,他梦到了更久远的东西——
……
那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苍青色的天空中摇曳着巨大的树影,庭院看上去却很平凡,沉重的木门,繁复的斗拱,翘起的飞檐,老旧的瓦片以及山一样绵延的屋脊……
屋子前面生长着竹,下面有杂草和白色的野花,铺成地面的砖很大,却是不平整的,她走路的时候总是容易摔倒。
她?她是谁?
林守溪立在庭院下,形容清稚,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确信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这是传说中的前尘往事吗?
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他立在庭前的屋檐下向前望去,一个穿着黑色裙摆的同龄小姑娘在庭前走路着,裙子堪堪过膝,白皙的、泛着青络的小腿裸露着,似是夏日,她只穿着清凉的木屐,雪白的小脚半露着,足趾因紧张而微蜷,在阳光下白得发亮。
她走路很小心,并非因为她年龄小,而是她的眼前蒙着一块黑色的布。
黑布遮住了她的视线,见不到光明之后,她失去了诸多的安全感,用双手试探着前方,小心地走着,本就不平坦的庭院中放着不少的小石头。
她是个怕黑的女孩子,蒙上眼睛后总不敢走路,这是对她的考验。
林守溪走到她的面前,试图去捉弄她,少女察觉到了他的捉弄,抿着唇,也不惧怕了,她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当作拐杖,让他带着自己走。
走到了某一棵大树下,树略显哑光的叶子间,光被筛落了下来,成了她雪白脸颊的影,黑色的布条绑在头发后面,打着灵巧的结,它隔绝了光与少女的眼,让人生出一种少女颇为柔弱的感觉。
他替她解开了黑色的蒙眼布,布滑走,少女漂亮的眸子露了出来,她仰起头,肌肤白皙光滑得像是瓷器,阳光在她的黑裙上留下了柔软的质感,她美好地立在那里,不由地令人想起盛夏的蝉鸣。
林守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很年幼,但他依旧认出了她,她是……
慕师靖?
第六十三章:继绝学者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回忆只是回忆,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陌路人,张不了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忆呢?
林守溪想不明白。
慕师靖幼嫩的檀口张开,喊了一声哥哥,话语稚嫩得让人心碎。
哥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吗?
林守溪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否定。
院中摇动的影子越来越快,时间就此高速推移,他看到自己与慕师靖分立两边,持着木剑,像是在比武。他们板着稚嫩的脸,全神贯注,模样认真得可爱。
木剑很快碰撞在了一起,招式超乎想象的敏捷,待到他们重新分开之后,两人又立回了原地,剑对着身体的中线,一丝不颤,好似谁也没有动过。只是他们的姿势由相对变成了相背。
一个和蔼的老人走了出来,他宣布了什么,接着,林守溪低下了头,改口叫少女姐姐了,少女笑靥清浅,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
林守溪隐约觉得,这个院子中还有许多攒动的影子,但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那个老爷爷。
老爷爷似乎是他的老师,笑呵呵地给他指点了一番剑法,林守溪听着,目光流离。
“怎么这么心不在焉?输给那丫头你很不服气?”老人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爷爷教的剑法太过简单了些,半点不精湛。”林守溪诚实是话语中带着些许怨念。
老人所授的剑法皆是劈刺挑抹之类最基本的动作,毫无难度可言,甚至让人怀疑这老人有没有学过剑法。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很厉害的。”老人笑着说,答非所问。
“你这句话说了上百遍了。”林守溪无奈地说。
“爷爷本想教你些压箱底的功夫,但你这般心不在焉,练了也是白练。”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你……是有什么困惑吗?”
“有的。”林守溪立刻点头,问:“我想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我要一直住在这里吗?我能出去吗?”
“这里啊……这里是一座邪恶的魔神的尸体内部,外面有很多敌人,你还小,贸然出去会被吃掉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被吃掉了,那我们这些年倾注的心血,也就一起被吃掉了。”
“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特殊的,也不觉得我能做到什么。”林守溪不自信地说。
“没有关系,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炼就好了,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老人对他充满了自信。
“可我炼了这么久的体,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我的身体只是比普通人结实一点。”林守溪说。
“普通人?你还见过普通人?”
“爷爷,婶婶,叔叔……大家不是普通人吗?”林守溪看着庭院中一个一个面容模糊的影,说。
老人哈哈大笑,不知如何作答。
“……”
见少年有些失落,老爷爷止住了大笑,劝慰了一番,随后道:“别伤心,待你修行小成,我将我真正的绝学擒龙手教给你。”
“擒龙手?听着就不厉害。”林守溪已说得尽量委婉了。
“放心,很厉害的,这是老夫这辈子全部的绝学融汇而成的散手。”
“可我为什么从未见爷爷用过?”
林守溪问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很傻。
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立在那里,身子微微佝偻,他露出了爽朗的笑,一双衣袖在风中飘动,其间空空如也。
之后的画面很快,若走马观灯,林守溪只看到自己与年幼的慕师靖坐在屋脊上,向着天空望去,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座看似简单的庭院暗藏玄机。
庭院外围的天空上泛着浅流,像是晃动着的水,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流柔和舒缓的波纹,整个庭院像是被一层薄薄的水壁包裹起来了,其间折射着神秘的浅光,水的外面游动着许多半透明的朦胧巨物,它们有的似缓慢挥动双鳍的长颈鱼,有的如挥动着新月鳍的尖吻鲨,有的似鲸,兼顾着巨大与温柔的身躯在阳光与星空下起伏……
他们像是置身在一个水下世界,仰头望着海水构成的蓝天。
林守溪隐约知道,它们是某种灵魂,是这片庭院的守护者。
他们静静地坐在这里,仰望着天空,时间像是过去了许多年。
不知不觉间,分别的日子到来了。
分别的那天,林守溪与慕师靖正立在场的两边,拉长的竹影在他们中间投下了分明的界线。
今日他们十五岁,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此战之后,主次有序,长幼分明。
少年与少女握着剑,手臂紧绷着,肌肉显现出紧张感,他们都将这一战看得很重。
战斗开始,剑如过去十多年一样碰撞在一起,但木剑的**声才一响起就被长辈们打断了,爷爷告诉他们,他们要提前离开了。
“我们要去哪里?”林守溪问。
“一个遥远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就会分开。”老爷爷说:“这里被人注视了,已不安全,我们都太老了,无法再庇佑你,你们必须离开了。但不要害怕,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家。”
“那你们呢?”少女问。
“我们不害怕他们,我们只是害怕你们的存在被发现。”老人说。
“可爷爷不是说外面不安全吗?”林守溪问。
“外面是不安全,所以去一个安全的外面就可以了。”
“怎么样才算安全?”
“没有人打得过你们的地方就算安全。”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总觉得庭院中站着不少人,他们都是自己的老师,可现在,他还只能看到老人一个。
“我们此行需要多久?”林守溪问。
“很久很久。”老人轻叹,“我们没有钥匙,故而去那里只能走一具贯穿两界的魔神尸体……不用担心,这于你们而言,或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醒来后,你们会忘记大部分的事。”
老人似也没时间解释更多,他看着林守溪,双袖在风中飘摇,“今日已晚,下次相见,我再将擒龙手教给你。”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仿佛明天他们就会再次相见。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与少女离去,门前,少女问,这次比试怎么算,他说,下次相见再比过吧,两人轻轻击掌,许下了不重不轻的约定。
他们向前走着,一如多年地沉默无话。
忽然,慕师靖加快了些脚步,走到了林守溪的身前,她背着身,皓白的手腕伸至颈后,将漆黑柔逸的长发撩起,放在胸前,令整个优雅笔挺的后背显露出来,接着,她窸窸窣窣地拆解着什么,合身的上裳随即松了些,本就略微低垂的后领落下,收窄的香肩线条柔丽,秀挺的背也裸露小半。
林守溪没有去看少女新嫩光滑的肌肤,而是盯着她蝴蝶骨的位置——那里有两道醒目的伤疤。
“记住它。”她说。
……
林守溪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他明明像是做了很长的梦,梦醒只是眨眼的功夫,时间的法则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
但继神大典已经开启,三小姐率先吞入了那份力量。
接着,这个愚蠢的女子抓住了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发出风摩擦过咽喉时嗬嗬的声音,接着,她浑身剧颤,像是所有的骨骼都震动了起来,她肌肤的表皮生出了鳞,鳞飞快将她覆盖,宛若变异的妖兽,她痛苦地大叫着,声音已不像是人发出的,接着,无数道尖刺从她的身体里钻出,令她四分五裂。
继神大典原本就需要天定的神选者为其分担痛苦,但他们没有,于是这孱弱的身躯被神力顷刻冲垮了。
二公子看着自己妹妹的死状,神色却是木然的,他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可惜清醒已晚,他马上就要面对死亡,这种痛苦令他彻底麻木,他生出绝望的念头,一口将力量吞下,如吞服黄金。
黄金再珍贵,吞入腹中也是致命。
鬼在他的身体里苏醒了,他也发出了痛苦而短促的喉鸣,一身华贵的衣裳斑斓得滑稽,他飞快地死去,结束了浑浑噩噩的一生。
小禾看着他们的惨状,死亡临近,她难免不感受到惧怕,她有些伤心,她看向了林守溪,知道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骗了他了,根本不存在什么预言,她马上就要死去,还是变成那般可怕的怪物……谎言要不攻自破了。
她希望林守溪可以昏迷过去,不要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但她望向那边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少年又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骨骼肌肉将他支撑起来的,更像是他身上缠着许多的丝线,这些丝线将他的身躯提了起来,他显然还有意识,张了张手,湛宫飞入掌心,被他握住。
林守溪看向了那道黄衣的背影,目光冷然。
黄衣的君主似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回身,苍白的面具遮蔽了一切的神情,但周围的呼啸的风变得更加锐利,这似乎微妙地表达着这位神灵情绪的变化。
楚映婵向着林守溪的身后望去,然后惊住了。
不知何时,少年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体干瘦,皮肤满是皱纹,他的双臂断掉了,长长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好似旗帜——与梦中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似乎还要更老一些。
最令人瞩目的是,老人的脖颈处有两道剑痕,这两道剑痕斩断了他的颈骨,几乎让他整个脖子都无法固定在身体上。
于是和蔼的笑也显得瘆人。
楚映婵不知道他是谁,但她莫名想起了镜面湖水上的石碑,想到了石碑上书写的预言:
“及湖水漫上天空,古代的镇守将于长眠中苏醒,过去的千万年里,它照看着这片大地,袚除一切污秽,让火焰燃烧到幽冥的海域……传承不会断绝,心脏再度燃烧之日,它将为大地挑选出新王。”
她想起了这片神域的暴雨与烈火……
湖水已漫上长空,心脏已再度燃烧!
垂暮的老人站在少年的身后,注视着他,明明是在阐述遗言,笑声却无比爽朗,好似依旧老当益壮。
“该传你压箱底的绝学了。”
第六十四章:与神战
老人的话语在耳畔洪亮地回荡,震得林守溪头脑一阵空白。
林守溪不由自主将湛宫握得更紧,他握剑的姿势很奇怪,仿佛手中的不是什么绝世的名剑,而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柴刀。
“压箱底的绝学……”
林守溪重复了一句。他咳着血,脚步挪动,身上的黑衣破碎,其下的肌肉流水般起伏着,他拖着剑向前走去,如那个雨夜一样。
“是擒龙手吗?”他问。
“嗯。”老人颔首:“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擒龙手到底有多强?”林守溪又问。
“上可摘取星汉银河,下可搅乱冥海暗海,拧名刀贵剑若撕扯纸张,断枪戟神兵如折断竹筷,可拆世间一切拳掌之武功,用至极处,更可翻覆宇内天地。”老人话语悠远绵长。
“真有这般厉害?”林守溪听得心惊。
“有。但这擒龙手亦有两个条件,若条件不可满足,那它的威力会大打折扣。”老人又说。
听到有条件,林守溪反而放心了些,他问:“条件是什么?”
“其一,得有一双手,其二……对方得是龙。”
“……”
有双手不难,但……林守溪麻木地看着那苍白面具的黄袍君主,“若我没有猜错,这应是头货真价实的邪神吧。”
“我也不确定他的身份。”老人悠悠叹气,“真想揭开他的面具看看啊,可惜我这辈子估计没机会了……放心,虽然对方是邪神,但我这擒龙手到底是绝学,最多打些折扣,不至于沦为鸡肋的屠龙术。”
“打些折扣,打完之后还剩多少功效?”林守溪想知道点有用的。
“尚可强身健体。”老人笃定道。
“……”
前方,跪坐血案前的小禾紧闭双唇不敢松懈,一旦松懈,那份暴戾的传承之力就会乘虚而入。
黄衣君主似很赶时间,他直接拧转了古印。
一缕黑色的风萦绕至小禾身侧,失衡与眩晕感袭来,她知道,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攻击,邪神想要摧垮她的意志……她无力抵抗,飞快堕入了一个黑色的梦境里。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禾绕身的风,看到了她略显痛苦的神色,心中更加焦急,他紧握着剑,绷若豹子的身躯随时都要冲出去。
“老爷爷,这个时候了,别与弟子玩笑了。”林守溪语速飞快。
“唉,其实老夫所言,句句实话。”老人叹息道:“不过也无妨,你与她本就是弑神之物啊,虽离真正的凛锋出鞘还很远,但斩出一剑应不成问题。”
“弑神之物?”
这是林守溪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份。
与此同时,似为了印证这种说法,老人脖颈处的两道伤口更加深了些……林守溪盯着那两道剑伤,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那个暴雨横流的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与慕师靖返身踏步,挥剑而出,用尽了他们的极限斩向神明,剑刃在即将触碰到那身黄衣时,开门的声音响起。
这位黄衣君主手持钥匙,打开了某扇尘封多年的大门,大门开启,他们的剑光未绝,飞星般滑入门中。
剑光照亮了眼前万载不变的幽暗,幽暗中他们看到了一张苍老而陌生的脸,老人坐在那里,睁开眼,露出了微笑,像是静静地等待了他们许多年。
接着,剑斩了上去。
无边的幽暗里,邪神在身后发出讥笑。
林守溪恍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这个黄衣邪神的阴谋,他在死城等待着他们,为的是借他们之手杀死大门之后等待他们的镇守之神……镇守之神明明如此强大,却不知为何,偏偏抵挡不住他们的刀剑。
“不用感到内疚,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剩下就看你了。”
老人的脸颊始终带着微笑,仿佛这只是不痛不痒的伤,他说:“放心,你们都喊我媒婆之神了,那我自要将这月老做到底了。”
老人继续说:“擒龙手已在你体内,具体能发挥几许力量就看你了。”
辽阔的神域里,无穷无尽的力量朝着这里汇拢,注入少年的体内,它们虽不属于林守溪,却能暂时为他所用。
林守溪感受着这超乎寻常的力量,心中感动,他诚恳地道了声谢,随后膝盖微屈,箭步前冲,狂奔了起来。
擒龙手的功法运转至双臂,力量似取之不竭,他以此持着湛宫,足蹬大地,骤然跃起,宛若扑杀猎物的鹰,手中的剑划出了陡峭的弧!
这个动作幅度很大,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厚重的巨刀,巨刀劈落,其力足以贯穿山海!
黄衣君主立在那里,这位太古之卷中极为神秘的古神巍然不动,他全部的面颊虽都隐在了苍白的面具之后,但似能洞悉一切。
浊黄色的衣袍巨浪般伏动,那只干瘦的手从中伸出,拧动了手中的古印。
轰!
剑斩落之际,黑暗扩张开来,将他吞没。
他的眼前没有了暴雨与烈火,也没有雪发披肩的少女,黑暗无穷无尽,它像是某种环绕在身边的,不发光的物质,也像是纯粹的虚无。
黑暗里,林守溪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回头吧,回头吧,回头吧……”
这个声音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它妖异而温柔,像是有着能令人陷入梦境的力量,林守溪精神恍惚,却依旧靠着本能的意志向前踏了一步。
声音陡然变大了,仿佛是有人在贴着耳朵说话。
“回头吧,回头吧……前方是罗刹天炼狱海,自有冥火黄泉烹煮你的肉身,回头吧,尘世虽浊,但以你之能,定可走出属于自己的大道。”有人在黑暗中哀声长叹,话语婉转。
“是啊,赶快回头吧……有颗真心又如何?拿刀剑戳上一万下,拿火焰炙烤一千遍,金玉尚要熔毁,何况血肉心脏?”黑暗中,有人讥笑。
“回去吧,你身负大气运,不可折于死,这般死去,苍生不允!如此轻贱自己,你对得起一路护你的人吗?”
“你可知你面对的是何人?在神的面前,人类都只是幼童,你和其他幼童没什么不同。”
“我们皆为他所杀,堕入这九幽地府,暗无天日,永世不得超生,你……想来陪我们吗?”妖狐般婉媚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凄厉。
林守溪继续向前走着,步伐却越来越艰难,他每一步都似踩到了铁钉上,痛意钻心。
像有浓雾被拨去,周围变得清晰了些,林守溪瞳孔微缩,他如坠地狱,寒意爬遍了身躯。
他见到了无数血尸般的生灵,它们被扎在难以想象的刑具上,浓稠到发臭的血液从每一寸被敲碎的骨头中渗出。
皮肉筋骨像是无数细长的丝,从血肉之躯上扯出来,血淋淋的肌肉就这样裸露在空气中,生锈的铁钉钉在他们的身躯里,密密麻麻,刺入骨节、指缝,抵穿骨头,哪怕如此,挂在他们身躯上的血液依旧腐化了,它们变作了无数的长虫,扭动着,反倒往身体里钻,继续啃食为数不多的血肉。
声音是他们发出的,那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皆埋藏着深不见底的怨毒与痛苦,他们盯着林守溪,发出了刀子般的讥嘲,他似乎只要再向前踏一步,便会沦为与他们一样的下场!
……
另一边,小禾也堕入了类似的梦魇里。
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这几天小禾过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以至于让她险些都要忘了过去的苦难,但欢愉的遮掩散去,梦魇袭来之际,她发现自己梦境的底色始终是压抑晦暗的。
霜色鳞皮的树木高耸,散开的枝叶如同铁网,这片铁网于她而言是天空,寒冷的雨和雪从那里落下,凶恶的猛禽自那里飞扑,充满了危险与不确定。
她拎着一把简简单单的柴刀,在这片丛林中穿行着,茹毛饮血,与恶兽搏斗,将厮杀一点点锤锻成本能。
小禾原本已记不清很多事了,但此刻通过梦魇的画面,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在林间历练的时候,一直有一只黑鸟悄无声息地跟着她,注视着一切。
“姑姑……”小禾的唇颤了颤,神色恍惚。
黑鸟像是被她的话语惊走了,飞过了铁网般的天空,消失不见,她低下头,所见又是茫茫的骨头,它们如此苍白,像是打了层霜。
小禾从中走过,幼小的身影孤寂,像是丢掉了灵魂。
穿过森林,前面是一条河流,河水色若翡翠,平静异常,但小禾如见洪水猛兽,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不敢向前。
她小时候很怕这样的深水。
陆地上的敌人是可以看到的,她能真真切切地见识到豺狼虎豹的凶猛,在畏惧中寻回与之交战的勇气,但她不敢面对深潭。
更小的时候,她曾亲眼见过一头小鹿在潭边饮水,利齿交错的巨鱼毫无征兆地跃出,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将它拖入水中消失不见。
她害怕水,害怕这片翡翠色的阴影,害怕着一切未知的危险。
哪怕是喝水,她也更喜欢去用芭蕉叶积攒的露,而非去河里舀……河水本该清澈甜美,却因其下藏着的种种怪物而变得如同剧毒。
小禾不敢靠近,只好沿着河边走,努力去绕开它——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今日,这条河不知怎么的,好似无穷无尽了……她与河保持着距离,一直走一直走,根本没有尽头。
小禾忽然停下了脚步。
“仅仅是这样吗?”
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幽暗的江河湖海的确曾是我的梦魇,但现在它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河流走去,目光无畏。
忽然间,一个声音出现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河水,这是人心的河流。”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心哦。”那个声音发出瘆人的怪笑,像是从水中发出来的,也似住在心房里的妖怪。
“故弄玄虚。”
小禾轻哼着向前走去,河水晃动,构成了一幕幕画面,那是她在悬崖古庭时经历的事,起初小禾不以为意,接着,她脚步越来越慢,仿佛足下的不是河水,而是泥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好好看看吧,看看这个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随着河水晃动,妖异的声音愈发扭曲。
……
惨绝人寰的血尸前,林守溪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那些说话的声音也愈发幽沉,好似可以直达魂魄:
“止步吧,到此为止你已足够自傲。”
“你这样死了,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之意,你也知道,你是在做徒劳之事,对吧,你想一死了之,逃避痛苦。”
“你与那小丫头情比金坚,会有来生的,你需活下去,不然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止步吧,止步吧,止步吧……”
像是有无数根丝线缠绕上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幽冥的深海,眼前的惨状足以成为任何人终身的阴影,凡人见了更是会活活吓死,若世间有地狱,那一定就在他的身前!
想起来了,林守溪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他曾见过这一幕!
死城之中,他挥剑斩向黄衣君主后,曾见过这样的地狱之景,当时的他已用尽了勇气,自无法面对这尸山血海堆成的惨景,他转身逃离,逃入了黏稠的黑暗……黑暗是另一片深海,当时的他未能逃脱,只感受到有无数东西追了过来,怪物呼吸般的寒意数次喷吐上他的脖颈,仿佛只要他稍一松懈便会被一口吞噬。
当时的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唤醒了他……
林守溪仰起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惨状,他对着那些骨肉支离破碎的尸鬼张了张口,重复了当时那个声音说过的话:
“孽——障——”
林守溪无视他们的劝告,他咬牙切齿,挥动湛宫,一步向前,斩向了无边的血海,斩向了那一张张恐怖扭曲的面容!
短促的话语似刀锋扫过冰面,厚重的冰层倏尔碎裂,其下隐藏的巨兽跃出了海面!
炼狱踏尽妖魔骨,万刃加身不回头!
天地刹那寂静,一切的或阴森或婉媚或洪亮或尖锐的声音皆如晨风中振去的露珠,烟消云散。
黑暗的领域中出现了一道雪白的线,这倒雪白的线也出现在了黄衣君主的头顶,黄衣君主抬首,苍白的面具被剑光照亮,他的衣袍鼓动,肿胀多鳞的触手在那一刻从下袍涌动出来,古老而阴煞的气息终于在此刻冲天而起,笼罩向那缕剑光。
林守溪一点也不惧怕了。
他斩向的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但他身后站的同样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镇守,他虽已垂垂将死,甚至已经死去,只剩残魂不灭,但这里毕竟是他的神域!
这是神与神的战争,他所需要的,只是敢于直面神明的精神意志!
剑光落地,白骨大楼震颤不休。
他拄着剑立起,直视神明,任由眼角的鲜血淌落。
“我明白了,你也在害怕,你害怕被注视!被世界中其他幽暗的眼睛注视!”林守溪怒吼道。
他伸出手掌,五指弯曲若爪,隔空一抓。
两份神力从黄衣君主的身前抽离,飞到了他的身边,小禾身前的那份也飞走了,落到了林守溪的身前,这份神力还未被身躯净化,显得尤为暴戾,好似一团纠缠闪烁的雷电,林守溪却看也没看,直接将它们吞入腹中!
他在黄衣君主面前夺取了神的传承!
巫家的传承本就是障眼法,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林守溪带入神域!今日是遴选新王之日,王自古只能存在一位。
力量在体内野蛮地生长,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湛宫,它的光芒明亮,像是可以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又一剑斩落!
神域真的被劈开了!
银色飓风中的龙状浮游生命齐齐发出鲸一般的长鸣,剑尖所指之处,空间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与碎裂,脖颈处有两处致命伤的老人立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身影像是被水冲开的沙子,逐渐流逝。
一剑之后,黄衣君主已不在楼中——他竟主动退了出去!
巨大的观音像上,黄袍鼓动得更加剧烈。
使他后退的并非完全是这一剑,更多的是整片神域即将崩毁的气息!
楼中,林守溪利用宝贵的时间劈碎了血案,一把环住了小禾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为她输送真气。
小禾睁开眸子,却不见欣喜,反而是惺忪的迷茫,她看着林守溪,眸光摇晃,清泪猝不及防地淌落,在脸颊上留下了清晰的泪痕。
“怎……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的眼泪,不知所措。
“无心咒……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禾咬紧了唇,眼眶飞快红了。
第六十五章:长离
雪发的少女被他抱在坏里,娇躯颤着,好似淋雨着凉不住抖羽的雀,她清纯的脸颊像是抹上了艳丽的腮红,透着并不和谐的美。
先前的梦境很短,她走入水中之后,湖水晃动,出现了一幕幕过去的画面,她听到了古庭时林守溪的心声,雷霆霹雳般知晓了无心咒的事。
她喜欢着林守溪,与他的生死与共更建立起了坚固的信任,她虽知道他定还藏着些秘密,但她一直觉得,那应是身世相关的隐秘……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从未想过林守溪会给自己下咒。
复杂的思绪在心中纠缠碰撞,姑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孤独一生’的话在心中响起,像是一个古老的诅咒,她一下子觉得空空落落,眼泪也就跟着淌个不停。
她轻飘飘的话语似捅来的刀子,这是无形的刀,林守溪防不住也挡不开。
接着,他发现小禾的瞳孔渐渐变白——那是神化的征兆。他这才发现她腕上的绳不知何时断落在地,林守溪心中一颤,连忙将它捡起,系回,但神化并未停下,白凰的髓血已如毒药般发作,开始侵蚀她的内心了。
“先不要胡思乱想,白凰在撕开你心境的口子,它想趁机吞掉你!”林守溪大声道,他将手臂递到小禾的唇边,让她吃自己的血。
小禾却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轻声重复:“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守溪看着她渐渐变色的瞳,忽然想明白了,要杀她的不是黄衣君主,而是她体内的白凰髓血,白凰髓血想利用此事消解她的心境,然后将她取而代之——这是最好的时间点,黄衣君主随时会重新入楼,他几乎没有解释清楚的时间!
林守溪的眼睛很快被血丝占满,他无论如何要将小禾从白凰的深渊中救出,这是唯一的机会,稍有差池都将万劫不复!情至危极处,他不再多想,更没有用任何花言巧语,只是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和盘托出。
“我骗了你。”
这是林守溪说的第一句话。
“我骗了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到了你的模样,我知道你长发雪白,知道你很漂亮,也知道你在试探我。而我也在算计你,收你当师妹,教你武功,教你剑经都是我的预谋,教你剑经之时,我在其中掺杂了可以控制心神的咒,它就是……无心咒!”
他的话语极度冷静,力求每一个字都吐词清晰。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禾稍稍回神,她喃喃开口,下意识地摇头,凌乱雪发间的面颊上尽是泪痕。
“我是骗了你很多,这是真的,但我喜欢你。”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眸,满是鲜血的手触碰上她的面颊,轻轻捧住,“我给你下无心咒不假,但我从未用它害过你、孽池的密室里,你忽然心痛躲过了无头邪灵的一刀,巫家的高楼下,白凰试图侵蚀你,我用它夺回了你身躯的控制权……”
“我用它救了你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少年的眼眸如被暴雨洗过一夜的天空,澄澈透明。
小禾咬着唇,神色依旧委屈,她想要说话,林守溪却率先开口,话语如钉:
“无心。”
他伸出手,利用无心咒再度抢夺她身躯的控制权,强迫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吃自己的血。
小禾无法反抗,‘伶牙俐齿’的她咬住了林守溪的手臂,鲜血流出,滑入咽喉。
林守溪抚了抚她的发,小禾身躯发抖,似依旧抗拒,他对痛已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至爱的少女,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小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但欺骗总归是欺骗,何况是这么大的欺骗,你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所以欺骗哪怕是善意的,依旧会让这样的爱染上瑕疵……”
小禾微微回神,仰起头,她的眼泪还在流着,沾满了血的唇娇艳欲滴,她隐约感到了不安,“你,你要做什么啊……”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注视了小禾一眼,似要将她永远记住。
“这是我染上的瑕疵,让我来亲手剔除掉它吧。”
温柔的话语带着刻骨铭心的意味,他松开了手,缓缓站起。
小禾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娇小的身躯前所未有地柔弱,她怔了一会儿,随即飞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抓他的腕,再次严厉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王庭外,噩梦般的黄衣似风凝成,已再度出现在院落前。
林守溪躲开她的手,朝着楼外走去。
“林守溪!你站住!”
小禾如何能漠视一切的发生,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前扑,一把抱住了林守溪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你骗我,那也该是我来惩罚你,不许你自己惩罚自己!”
林守溪将手放到了她的手上,轻轻握住,“这片神域要支撑不住了,你再待下去会死的……小禾,下次相见,我再好好与你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小禾用力地摇头,任性地叫喊,她紧紧抱着林守溪,已泣不成声:“我才不要你的道歉……你不许走啊!”
林守溪嘴唇翕动,话语轻描淡写:“无心,定。”
定字的尾音如此平稳,它在神域中散开,一时间竟压过了一切风声。
小禾的身影僵住,身躯像是被铸在了空气里,一动也无法动弹,她看着林守溪,竭力地挣扎,像是想要表达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唯有泪水决堤般流个不停。
林守溪分开她紧抱的手,也回身拥她。
这片神域开始崩塌,飓风消散,烧空的宫楼、花园,废墟般的庭院……一切开始重新显露出来。
后方的庭院里,楚映婵立在大火涂炭的地面上,略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那寂寞胜雪的衣裙不断地飘着。
林守溪也看向了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带她离开。”
神域的规则已开始消解,楚映婵发现自己能动了,不仅如此,见神境修为也回流到了身体里,可她依然无法违抗林守溪的命令,因为他已成为镇守挑选出的‘新王’。
楚映婵也没有想要反抗,她飘入王庭,雪白的衣袖一张,搂住了试图挣扎的小禾,她看了林守溪一眼,没有多问,抱着小禾走入了后方的庭院里。
庭院中的雾散去了大半,楚映婵看到了这里蒙着黑布的木偶人,看到了前方贴满符纸的庭落,看到了高高的翠竹,竹叶尖上,纺锤形的大鱼似游曳的幽灵——一切都和林守溪描述得一模一样,他没有骗人,他曾经来过这里,并在此处生活过。
他究竟是什么人?是神的后裔吗?
不待多想了,神域的规则在神战中崩裂,黄昏的天空撕开,露出了两界的隔阂,那是一层凶烈的雷暴……她没有信心可以平安地穿过雷暴,但她们也别无退路,待在这里等神域彻底崩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楚映婵解开红绳,抛向天空,红绳再度延展,探入雷暴,封印在体内的见神境神魂涌出了身躯,将她与小禾包裹。
离开之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王庭之外,黄衣君主似露出了真正的模样,他立在破碎的黄昏天幕下,身影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浊黄色的衣袍下,独属于邪神的触手探出,如无数扭动的藤蔓,在暴雨中茁壮生长。
他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哪怕相隔极远,楚映婵依旧有种窒息感。
林守溪就立在这样的阴影下,身躯渺若尘沙。
似心有灵犀,他恰好回过身,遥遥地看向楚映婵怀中的少女,他手握真言石,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喜欢小禾,我永远喜欢小禾。”
天地倏尔寂静,陪真言石一同沉默。
……
无心咒相距太远,失去了作用,小禾缓过了气,她听到了林守溪的话,本就崩溃的心绪如何能够自持?她挣扎出楚映婵的怀抱,发疯似地朝王庭跑回去。
楚映婵一把环住了她,“别去,会死的。”
小禾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的眼泪像是流不完的一样,“他也会死的啊,他会死的……我不许他死掉……你放开我!”
她褪下了娇与傲,话语近似哀求,“让我再回去一趟吧……至少让我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他了……我也从没怀疑过他不喜欢我,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做梦都喊我的名字呢……”
少女声音越来越轻,似离群索居的雁在雨空中无依孤旋。
楚映婵境界已复,自不会再让她挣脱,去白白送命,她看着少女崩溃大哭的模样,道心亦动,她将她重新抱起,说:“别告诉他,让他心怀愧疚吧,心怀愧疚才能活得更久。”
她不顾少女的哭闹,一手强硬地抱紧了她,另一手抓紧了红绳,她一跃而起,迎上了漫天的雷暴,抱着少女消失在了这个即将崩坏的神域里。
另一边,林守溪已背过身,逆着狂风向前走去。
魔已至身前,他无法逃避,也无法视而不见。
老人再度出现,缓缓跟在他的身边,模糊的身影逐渐消散,沙子般向后飞逝。
无需交流,林守溪已大致明晰了自己的来历。
他来自这个世界。
一千年前,他与慕师靖同时被创造出来,他们在一个庭院中长大,由四位面容模糊的前辈看护,前辈们却没有教他们什么,只是让林守溪淬炼体魄,让慕师靖训练感知。
之所以不教他任何东西,是为了隐藏他的来历——真正的高手比试,甫一接触,就能看出对方的来路跟脚。
十五岁那年,神庭的位置被察觉了,于是林守溪与慕师靖被迫离开了他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庭院。
他们没有钥匙,去往异世界靠的是一具贯通两界的尸体——时空魔神的尸体。这趟旅途几乎耗费了千年,千年后,他与慕师靖在古城醒来,睁眼看见了暴雨与闪电。
他在异界生活了十五年。
“死城的大门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那是这一千年里,人类大修士利用秘法创造的门,为的是他们的某个计划,我也不得而知。”老人回答。
“我们在那天回到这个世界,也是安排好的吗?”
“是。”
“慕师靖呢?她去哪里了?”
老人沉默片刻,解释道:“我的神坛在那个世界勾连的是观音之像,她是你们那边数量最多的神像之一,这十五年里,只要你们拜过任何观音像,都可为我神坛俘获,但不知为何,她没来,你倒是来了。”
林守溪一愣,亦觉得有些好笑,他是魔门,一生唯一一次拜观音像竟是在死城的观音阁中,当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个即兴的举动会有多大的影响,而慕师靖出身道门,从未礼过佛门之神,倒是去佛门出家了一段时间的季洛阳凑巧来了……
林守溪又问:“我的使命是什么?以后我该去何处,该去做什么?”
“去寻诛族之剑,毁掉它,否则魔王将重新醒来。”老人说。
“魔王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小姐的预言。”
“小姐?小姐又是谁?”
林守溪错愕地问,他隐隐约约想起,那贴满符纸的屋中似乎住着一个人。
“以后你都会知道的……现在你还太弱小,若知道太多被人读心,可就大事不妙了。”老人笑着说:“好好感受现在拥有的力量吧,待出了神域,你修炼到这般水准,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林守溪点头。
神域的力量集于一身,在他体内涌动,湛宫剑长鸣不休,似也酣畅淋漓。
“我会尽力的。”林守溪说。
他已走出了白骨庭院,再度立在了那黄衣之下。
老人看着这袭神秘的黄衣,对林守溪说:“若我鼎盛,他绝不敢擅入我的神域,可人要服老啊……你现在身子骨太弱,我借你的力量,可远远不够战胜他啊,你不害怕吗?”
“我知道我不可能赢他。”林守溪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老人问。
“挥剑。”林守溪说。
“何解?”
“我的剑无法斩灭他,但我可以发出足够的光与热,让更多的目光凝聚于此,神秘者恐惧窥视,这就是我剑的意义。”林守溪的话语平静,剑竖在中线,对准了神。
他孤身跃起,飞向神明,剑上亮起光芒,天地宛若白昼。
老人看着他的答卷,带着笑容消失在了光里。
……
……
巫祝湖的上方,星与月在夜幕上高悬。
相拥的人影从高处坠落,那是昏迷过去的楚映婵与小禾
穿越雷暴的界层耗光了楚映婵的全部力量,她白裙染血,见神境的神魂被劈得烟消云散,她强行堕了一境才勉强保下了性命。
红绳的落点在空气稀薄的高空,她们下方虽是湖泊,但这般坠下,与砸到石头上并无区别,哪怕是仙人的身躯也必定会四分五裂。
也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飞来了一个渺小的身影,那是骑着云螺的白祝。
白祝千里迢迢飞来,中途又时常迷路,云螺里的云早就不够用了,但云毕竟不是稀缺的东西,她心想这个路上补充就是了,结果出乎白祝意料的是,她背着云螺在荒土上走了好久,所见却皆是万里无云的景象,把她气得只想回家。
但本着对小师姐的爱与担忧,她还是选择了艰难前进!
终于,临近巫祝湖的领域,白祝如遇知己般见到了大团大团的夜云——原来其他地方的云不是失踪了,而是都汇集到这里了呀。
她让云螺在这里大快朵颐,吃着吃着,她见到了天空中有一道白光划过,白祝以为是流星,就对着流星许愿,希望可以找到师姐。
流星没有辜负小白祝的期许,因为眼尖的她很快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流星,这分明就是高空坠落的小师姐!
白祝吓得不轻,连忙去营救小师姐,为了能让小师姐平稳地落到自己的云螺上,她不择手段地扔着师门偷出的宝物,其中有几样确实起了作用,但大部分都落入了水中,没了踪影。
最终,小师姐抱着小禾落到了云螺上,云螺受力一荡,白祝反倒未能在站稳,扑通一声掉入了水中,幸好高度不高,白祝没有摔伤。
她境界低微,像御浪而行之类的本事肯定是不会的,飞行更是只能仰仗法宝,可白祝虽身无一物,却丝毫不慌张,因为她是刻苦学过游泳的。
白祝从水下探起头,刚想准备游上岸,结果再次傻眼了——她现在处于湖心。
这下完蛋了,白祝要成泡萝卜菜了……
白祝一脸委屈,她仰起头,想喊云螺救命,可云螺太笨了,哪里听得懂人话,以为白祝是在喊加油,便只顾托着小师姐与一个不知名的白头发少女摇摇晃晃地往岸上飞。
白祝不停地扑棱着双臂,拍打水面,想要自己能保持上浮,可湖上风浪好大,白祝在里面沉浮了一会儿,冷不丁就呛上了好几口水。
完了完了全完了……白祝明明是来救人的呀,怎么会这样……外面的世界果然很危险,谁来救救可怜的白祝呀!
小白祝的力气渐渐用尽,冰凉的湖水浸透身躯,意识渐渐模糊……哎,要是师姐醒了,发现白祝死了,该有多伤心呀。
她正准备闭眼时,白祝感到身后有光传来。
似朝阳初升。
白光漫上湖面,亮得刺眼,其后却未有太阳火红的轮廓,唯能见到一艘由数根圆木捆起的木舟朝这边驶来,舟上立着一个浊黄衣袍的人影。
是日出了吗……白祝还在发愣,黄衣人影已过身边,她眼疾手快,立刻反应过来,扒住了黄衣人足下的木舟,爬了上去。
她看着这个足足有好多个自己高的黄衣人,总觉得他很危险,不过他再危险,估计也不会有这湖水危险了。
木舟靠岸,黄衣人走上了岸,白祝趴在木舟上,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那个沉重的背影,小声道:“谢谢你,好心人。”
黄衣人没作任何停留,转眼消失不见。
白祝看着天上飞过的云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倒霉的白祝遇到了善良的人呢……
事不宜迟,白祝连忙用云螺驮起师姐与不知道名字的姐姐去往了巫家的方向,那里房子多,应该有借宿的地方。
不久之后,真正的朝阳升起了。
楚映婵率先苏醒。
如来时那样,她立在巫家家主殿顶部的鸱吻上,白纱雪裙飘舞,目光眺向远方。
红日从东方升起,刺破黑夜,银色的湖泊灿若披锦。
世界由朦胧变得明亮。
她看到了漫过天空的云,看到了迟缓到来的风,万物在朝阳中明亮着,那是它们独属于自我主体的光。
她目睹了日出。
……
(第一卷《黄衣君主》完)
第六十六章:入魔
云像是被烧过的木炭铺在天上,洁白的雪从中飘出。
一座孤崖断坡的山顶上,四面抱厦的五花大殿很快覆上了浅白色,群鸦飞过上空,不敢在这座大殿附近停留,唯有一只离群索居的鬼鹫在上空徘徊不去。
鬼鹫飞累了,停在了黑色五花大殿的戗脊上,瞳孔冷冷地俯视嶙峋的大山,针叶松木披覆的山壁之外,一行深红色衣裙的侍女缓缓走来,她们冻得生疮的手提着灯笼——不是木架子纸糊的灯笼,而是兽的骨头,里面点着火,兽颅空洞的眼眶发着亮光。
一路走来,她们已冻得身体发僵,体内的血液好像都不流动了,手臂与腿的摆动全凭身体的直觉。
终于来到了大殿前,两侧高耸的石壁挡住了一部分的风,她们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快步向前,抬起头时,却见一个持着手杖的老婆婆立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侍女们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们连忙福身,对着这位暮气沉沉的老巫女行礼。
“祭典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巫女张了张嘴,手杖摇动,挂在上面的木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侍女们磕磕绊绊地说了一阵,表明一切顺利,然后夸赞了老巫女几句,最后一同祝她福寿绵延后,才得以进入屋子取暖。
屋子的门口竖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蛇陵”。
大殿中,一个秀气的少女走出,来到老巫女的身边,她看着侍女们消失的方向,轻蔑道:“一群话都说不清楚的村姑……唉,与她们同住一殿真是烦人,办事办不利落,私下说话比乌鸦还聒噪。”
老巫女不说话,踩过残破的石板地面,她来到了山崖边,看着飞雪飘坠的高崖下方,一句话也不说。
少女也跟到她身边向下望去,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山下面是有一座不大的寒潭的,寒潭不大,色若璧玉,却深不见底,传说那里居住着一条双头巨蟒,按照记载,这座原本因为闹鬼而早已无人居住的山间孤殿,最初就是为了寒潭中的双头蟒而建造的,它像是一把巨剑的剑柄,作为剑身的山崖将怪物牢牢地钉在这里。
当然,这一切都是下面那个村子里的传说,没有人知道真伪。
老巫女却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她带着弟子不远万里来到这环境恶劣的荒山野岭,已在此定居了半年。
“那个传说不会是假的吧,这潭水边时常有稚童戏水,有妇人捣衣,也从未见出过什么事,何况这半年用了这么多祭品饵料,连条活鱼都没见到……师父,占卜不会出错了吧?”少女小心苦着脸说。
少女名叫程容,她出生不俗,与母亲吵架,叛逆离了家,本想十天半月后,看到家族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就顺势回家,不曾想她在外游荡一个月,非但不见家族找自己,还意外得知了老爹纳了新妾的消息。
她气得不轻,一个月下来,钱财因为自己的挥霍无度花得七七八八,又不好意思就这样回家,正犹豫之际,一个相师找到了她,问她最近是不是在做噩梦,相师还精确地描述出了梦境的场景——无人抬的幽灵轿子飘过一座满是草木灰的坟冢,帘子被瘦削的手掀起,红盖头下的白骨新娘幽然地盯着她看。
她吓得失色,觉得遇到了高人,连忙询问缘由。
相师说她沾了邪煞,用不了多久,那个白骨新娘会夺舍她,而她会成为轿子上的骷颅头,被小鬼们抬往阴曹地府。
她彻底吓傻了,这可是大事,她立刻掏光了身上的钱,问相师够不够,相师推辞,说这非金钱所能解,他有看穿邪煞的本事,却无驱邪之能。
程容一筹莫展之际,苦苦哀求他想想办法,相师犹犹豫豫地说,愿意带她去见一位高人,只是需要支付代价。程容连忙询问了代价,相师告诉她,那位高人还缺一位弟子。
这哪里是代价,这分明是福分,她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
这位高人就是身前的老婆婆,老婆婆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巫女,法力深不可测。
但这个老婆婆也没教她什么实际的本事,唯一的好处是噩梦确实不常做了。
她打量着老婆婆,等待着她回答。
老婆婆晃动着手中的法杖,上面挂着的木片不停发出响声。
“我占卜了一千三百多次,不会有错的……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这皆是黑卷中记载的窃取了神性的妖,唯有获取了它们,我们才有可能完成黑卷中的终极启示。”
老婆婆伸出指甲尖长的发皱手指,垂向下方的潭水,继续说:“黑卷记载的巨蟒就在这里沉眠,世上没有不可唤醒的沉眠,只要有足够巨大的诱惑……我有预感,今日会是它的苏醒之日。”
“可先前的五次祭品全部失败了,这一次的……”少女担忧的话语中透着其他异样的情绪。
“这一次,我感知到了天命的降临。”
老巫女摇晃着木杖,开始神神叨叨地诵念咒语,少女强忍着不耐烦听着,脑子里却总想着那个祭品。
——祭品是一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女。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说起。
老巫女接连举办了五次祭祀大会皆以失败告终,入冬,她们正商量了要不要离开这穷山恶水,村子里却出了一桩怪事。
那是第五次祭祀结束的夜晚,用作祭祀的早夭女童从棺材中取出,在咒语与阵法生效后扔入寒潭,沉入水中,半个时辰后却又浮了上来——妖蟒不要这样的祭品。
五个月来,活祭试过,死祭也试过,却都无疾而终。老巫女感到绝望,她破例使用了禁忌的仪式对天祷告。
祷告真的生效了。
正当他们准备收工之际,意外地发现本该空了的棺材里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与程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穿白裙,脸蛋漂亮得不像话。
少女静谧地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姿态柔和而优雅,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很黑,宛若绵延幽深的夜。她不知从何而来,像是死了,也像是在沉睡。
老巫女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她看着棺椁中优雅清美的少女,脸色惨白,连忙吩咐匠人将棺材板死死地钉上,以符咒纸条做了封印。
之后老巫女算了好几日,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她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祭品。
程容并不认同师父的看法,她认为那是比双头大蟒更珍贵的东西,拿她当祭品甚至有舍本逐末的意味了。
这个看法唯一的依据是那少女的容貌。
她原本自认姿势不俗,可是看到那小姑娘时,她自惭形秽至生出了暴戾的情绪——她想拔出匕首,将那张完美到令所见者皆生怜的脸划得稀烂,然后将她的衣裳撕去,将那副曼妙起伏的躯体割得再无完肤……
但想法只是想法,师父将那天降的少女看得很重要,不容任何人靠近。
程容祈祷着仪式可以成功,因为一旦成功,她就可以离开这个粮食稀缺的穷乡僻壤了,同时,那个美得令她厌恶的少女也将成为大蛇的腹中餐。
大雪朝着寒潭飘卷着,这座五花大殿好似倦怠了黑狮子,在山头合上了眼,左右两侧环潭而上的山道很快被白雪覆盖,下方被高筑的土墙围起的村落一片茫茫。
最近村子里上头飞来了许多的鸟,也不知哪来的,竟耐得住寒。
夜色静悄悄地降临了。
飘着雪的夜晚无夜无星,蛇陵木殿的门开了,老巫女走了出来,程容跟在她的身边,后面是几位随行而来的人,各有法术,再后方便是提灯的侍女,这些侍女都是村子里的寡妇,或多或少患有疾病。
今日的寒潭结上了一层薄冰。
祭礼开始。
村子里许多的村民都习惯性地前来围观,经过了前五次的失败,他们也不相信那潭水里能召唤出什么大蛇,只是对于这奇妙的祭祀还很感兴趣。
老巫女用石头在潭水前的泥地上画了一个五芒星,骷髅灯里,灯焰飘了起来,悬停在五芒星的各角,无依无靠却平稳燃烧。
程容穿上了巫女服,在火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
潭水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木阁,漆黑的棺椁平稳地放置在阁中,旁边还有两个用以活祭的少女,少女被套上了一身臃肿的巫服,惨白的脸颊上泪痕结成冰霜。
程容跳完了舞蹈,老巫女的咒语也念至尾声,火焰摇晃着升上天空。
两个随从去撬下木棺四角的钉子,棺材板挪开,白裙少女静谧的脸清晰可见,她几乎没有呼吸,身体却也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似乎只是冬日的休眠。
程容憎妒地剐了她一眼,祈祷着她被大蛇吃掉。
她的祈祷真的生效了,冰面抖动碎裂,水像是烧开了,咕嘟咕嘟地貌起了热气,许多侍女与村民都被吓得飞退,唯有老巫女露出了狂热的神色。
祭祀生效了,这个天赐的少女果然是最好的祭品!
程容早就想一睹大蛇真容,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反倒退缩了……黑卷的传说是真的,她眼睁睁地看到了深潭中浮出了峥嵘的头角。
一条……不,两条头颅比她人还大的巨蟒就这样破开水面腾了起来,它们的半腐烂的头颅上吸附着血虫,张开的下颌喷吐着热气,蛇瞳一转,盯着棺椁中的少女,似在看世上最珍贵的异宝。
五位站阵的黑衣杀手立刻分散开来,他们手持特殊的法器,罩向了这具双头蟒。
双头蟒意识到被伏击,发出了低吼,也袭向跃来的攻击者,法宝与真气在寒潭上空纵横披靡,很快,其中一颗巨大的蛇首被法阵斩下,将潭水染成赤红。
程容不由直呼精彩,不愧是筹备了数月的袭杀,这样可怕的怪物在法阵的控制下竟一点没有还手的力量!
另一头颅还在负隅顽抗,它发出低吼着,惨叫着,看上去也难逃一劫。
正当程容觉得一切稳妥之际,潭水晃动了起来,巨蛇先前的颓势像是伪装的一样,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从潭水中挣脱出来,肌肉强健的背部与水中的石壁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它巨首抬起,如鞭如锤,竟将他们辛苦布置的阵法轻而易举撕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莫说是程容,哪怕是老巫女也吓住了,这头妖物怎么比想象中强这么多……
巨蛇挣脱寒潭,透着腐气的身躯扭动着重见天日,老巫女想逃,可身躯被飞快缠住,这位平日里高深莫测神神叨叨的老婆婆,瞬间被巨蟒绞杀,挤成了血浆。
五个宗族千挑万选出的杀手面面相觑,四散而逃,然后他们变成了一具具扭曲的尸体坠落。
村民与侍女们吓得飞逃,雪天路滑,摔倒在地的,相互践踏的无数,惨叫声此起彼伏,皆被巨首的喉啸声压住了。
程容也想逃,可活人里离大蛇最近的她已吓得双膝发软,路都迈不动了,她想喊救命,又怕惊动那尊恶魔。
这一行人不知道的是,这条双头巨蛇并非是分叉出的头,而是一首一尾各一个头颅,尾巴处的头颅是当年封印它的人下达的诅咒,它分去了巨蛇一半的力量,齐头并进,将它整个身躯都绕在了潭底的石柱上,使它无法离开这座潭水。
如今巨蛇的一首被斩断,再没有力量牵制它,它将缠绕在石柱上的身躯挣脱下来,终于离开了这汪囚禁它多年的寒潭。
程容畏惧地看着它,巨蛇的下颌骨扭动着,热气从中喷吐出来,它却根本没有去看这个吓得瘫软的少女,而是盯着那具漆黑的棺材,似在思考世上最难的谜题。
巨蛇腐烂丑陋,身体两侧还有许多钉子般扎进鳞片的血虫,它的脖颈驼峰般鼓起,软骨与韧带连接的下颌骨扭动着。
程容看着这毕生难忘的一幕——倒塌的灯火将木阁点燃,照亮了丑陋巨蛇的额鳞,棺椁中的少女没有死亡,她被惊醒了,她人偶般起身,看着周围燃烧的火,看着近在咫尺张大了巨口的蛇,目光茫然。
生死关头,程容眼中的少女更美,美得不真实,于是这噩梦般的一幕场景仿佛流传千年的古画,祭典的最后,大蛇长大了巨口,要将少女一口吞下。
程容的恐惧奇迹般消散了,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少女被丑陋巨蛇撕碎,吞下,看着这她此生所见的至美之物被摧毁!
巨蛇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它头颅微缩后箭矢般弹射出去,一口吞了过去。
程容兴奋得几乎要叫起来了!
但很快,她愣住了。
棺材明明被巨蛇碾碎了,但其中的少女却诡异地消失不见,程容目光飞快地上下搜寻,接着她看到这条大蟒的额鳞上立着一个白裙飘飘的少女,少女身体极稳,任由蛇头乱晃也不脱落,她垂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着干净利落地将剑插下去,向上切割。
与此同时,一道道线条般的白光同时亮起,它们自蛇口起,划过身躯,沿着鳞片与肌肉纹理毫无阻隔掠过去,剑光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切开了!
巨蛇垂死的惨叫凄厉得像刀割过耳膜,接着,它露出水面的身躯沿着剑光的纹路炸开了,扭动着砸到岸上,就此惨死,破裂的身躯好似一盘切得不错的鳝丝。
妙龄少女轻盈地落地,她看着手中暗色的刀刃,淡蹙蛾眉,她振去了剑上的血,收剑归鞘,眺望着雪夜笼罩的村庄,身影比风雪更冷。
慕师靖环顾四周,最后朝着程容走去,程容心脏绷紧,浑身冷彻。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挥剑斩灭巨蛇的清冷少女,话语却是风一般温柔。
“这里是哪里?”她轻声问,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迷路之人。
程容咽了口口水,好久才回神,喃喃道:“这里是……三界山,藏蛇村……”
慕师靖轻轻点头。
她看着天空中卷落的雪,喃喃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乡么?”
家乡?
程容疑惑不解,心想难道她是村子里的村姑?怎么看也不像啊……还是说,她是山里的妖怪?
慕师靖眼中茫然的情绪散去。
棺椁里,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她模糊地记起了一些事……她记起了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曾在一座庭院中修行、生活。
离开庭院之后,她去往了一片白色的海,据说那是一具被斩成三截的魔神尸体——魔神在临死前碰巧撞开了异世界的隔阂,头颅扎在了外界,于是它的尸身也恰好成为了连接两界的通道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魔神似是时空魔神。
她穿越白色的海耗费了数月,但在外界来看,却相隔了近千年……
千年么。
慕师靖微微洞悉了自己的身世,心中笼罩的谜团却是更重了。
白裙的少女立在雪中,看着书有‘藏蛇’二字的石碑,说:“以后这里可以叫藏村了。”
程容愣了好久,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连忙挤出了一个不真诚的微笑。
慕师靖仰起头,望向了山坡上漆黑的五花大殿,问:“你们是魔教么?”
“不,不是的……”程容立刻否决。
“那你们在做什么呢?”
慕师靖走向木阁,木阁已被火焰烧毁,冒着黑烟,大蛇破碎的尸身里,脓水淌出,白雪落到上面很快肮脏。
“我们……我们在举行复活你的仪式!”程容急中生智,说。
“是吗?”慕师靖淡淡地说。
她似浑然不在意地面的脏臭,俯下身,收拢起了一对小女孩,她们是被老巫女拿来辅佐活祭的,一个不幸在先前的混战中被木板砸死,另一个呼吸尚存,昏迷不醒。慕师靖摇头轻叹。
“以少女活祭,引潭下巨蛇,你们……不是魔门?”慕师靖看向了她,漂亮的眸子带着审问的意味。
程容吓得脸色惨白,她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然后就开始哭诉自己如何被相师欺骗,被拐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希望这位仙子可以救自己出去云云。
慕师靖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嗯,我知晓了。”慕师靖轻声说。
她抱着小女孩向着上方的大殿走去,安顿好小女孩后,她问程容要了一身崭新的装束。
再次走出来时,身段出挑的少女已换上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裳,上裳下裙,除了滚边处带点青色再无花纹,布料虽然朴素,却掩不住那端庄雅致的气质,更将她肌肤衬得嫩若新绸。她仿佛古画中走出的。
程容看痴了,她曾随父亲去过王宴,见过传说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大人,当时她妒恨其美貌很久,但昔日所见的公主与眼前的少女依旧不能相提并论……
这位美若神子的少女平静地注视着她,说:
“你既是被他们拐骗来的,我不责你。休憩两日,将那大蛇的心脏剖出,我们回去。”
“回去?”程容惊讶地问:“回哪里去……这位姐姐,我虽也不清楚,但据我半年观察,我们好像真的是……魔门啊。”
“那就去魔门。”慕师靖说。
第六十七章:风雪
巫家,一个月后。
楚映婵一如往日地坐在湖边远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宝已由楚映婵尽数捞起,整整齐齐地装好,只是有的法宝进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后来与师姐讲起湖上黄衣人的事,才知晓原来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后怕之余立刻想到,以后回去,自己就可以说她勇敢地参与了那场战斗的收尾,并且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
这一个月里,师姐变得沉默寡言。
白祝虽然经常被小师姐欺负,可看到师姐这样,她还是很伤心的,她想要劝说师姐赶紧回山,等师尊回来好好开导开导她,可师姐却偏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无所谓,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夕阳低垂。
白祝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对着它们招了招手,鸟群振动翅膀的声音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涛声。
巫家豢养过很多鸟雀,如今人去楼空,唯有鸟鸣依旧。
白祝是很喜欢鸟的,在仙楼的时候,她虽经常欺负麒麟,但对仙鹤一直很友好,还给为首的鹤起了好听的名字。来了巫家,白祝在视察是否还存在危险时,于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个关着小白雀的笼子。
家主死了,仆人散了,笼子里的白雀已好多年没吃没喝,奄奄一息,白祝给它喂了点水喝食物,白雀纳头就拜,立刻成为了她手下忠诚的大将,从此以后每每她骑着云螺出去巡逻的时候,身后都会有白雀为首的一帮鸟雀跟着,排场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师姐独自闭关,足不出户,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顾的。
她为小禾烧热水,擦伤口,包扎,洗衣裳,她这般积极勤快是为了感化对方,将她骗入自家师门,做她的小师妹,后来师姐告诉她,她们是仇人,白祝这才遗憾地放弃。
小禾是三天后醒的。
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水浸透的毛巾给她擦脸,她喊了一个名字,猛地从榻上惊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带着血丝的眼眸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直到听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接着她掀开被子下了榻,摇晃着走到门前,推门,门怎么也推不开,白祝去帮她拉开了,小禾走到了外面的廊上,左顾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复了她刚刚喊的名字,“他是谁啊?”
昏迷的时候,小禾做了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与林守溪一同打败了邪神,回到巫家,如过往那样打闹,斗嘴,自己经常欺负他,偶尔也会被他欺负,忽然间,梦里的林守溪不见了,她像是丢了魂,四处找寻,以为他只是躲起来吓自己,后来她才意识到,该醒了。
长廊空空荡荡,照进来的光线耀得难以睁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着清寂的巫家,渐渐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头,双手绞紧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紧、抽动。
白祝看着她的背影,没什么烦恼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接着,小禾似想到了什么,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开了一片木板,跃了下去。
这是她与林守溪的‘洞房’。
这座楼很幸运地没有被大战摧毁,房间保存完整,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排列得整整齐齐。
当初林守溪昏迷的时候,小禾精心打理过这间屋子,挂画、床榻、衣柜,她在这里藏了不少的机关,本是想吓唬吓唬他的,可惜当时他甚至未来得及在这里住上一夜。
小禾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边,她拉起了帘子与遮挡的纱布,光照了进来,窗边的黑暗霎时被驱散了,少女的脸颊、脖颈、锁骨皆被照亮,显露出细腻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雾色拂之不去,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窗外飞鸟来去,啁啾鸣啭,她融不进光里,于是转身、落帘,躲进了昏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了,楚映婵走了进来。
白祝就趴在楼上的洞口,偷偷看着她们的相见。
小禾看了楚映婵一眼,楚映婵摇了摇头,简单的动作之后,两人无话。
之后的日子里,白祝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叫巫幼禾的姐姐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穿着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试图寻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无所获。
她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等不到。
秋风越来越冷。
小师姐尝试着重新开始修行,可神域的雷电威力吓人,它们几乎融入了经脉,真气流动稍一剧烈,灵脉中的雷电就会激发出来,令她浑身麻痹。
这是灌注全身的枷锁,她的境界非但后退,甚至还无法寸进。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来师姐的修行出问题了。
“没事的师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们仙楼家大业大养得起师姐的。”白祝认真地安慰她。
“仙楼……”楚映婵摇头,“十九岁的元赤境是师门数百年之耻,根本不配住在楼中。”
“不会呀,白祝才是师门的百年之耻。”
“你……”楚映婵不知说什么好。
“师姐难道没有将白祝放在眼里吗?”小白祝鼓起脸,质问。
楚映婵看着小姑娘仰起的可爱脸颊,她嘴唇翕动,最后轻声说:“谢谢白祝。”
白祝本想让师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伤,不曾师姐忽然道谢,反倒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祝想了想,只好说:“我会一直陪着师姐的。”
楚映婵轻轻点头,抱住了她。
又过去了很久。
巫家种植的红叶凋零殆尽,天空中有雪飘下来。镇守已经逝去,巫祝湖的四季变得分明,雪花飘下说明入冬了。
冬日,小禾依旧穿着青色的棉裙,似浑不知冷。
她看着渐渐结冰的湖面,也终于真正意识到,他们分开了,甚至有可能永远地分开了。
她回看自己的过去,十四年,并不算长,修行者的记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记清第一次说话时声音颤出喉咙时的感觉,但回忆几个月前的事,一切却又显得虚幻了起来。
小禾在脑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脸,秀气的脸颊,微挺的鼻梁,星眸薄唇,剑一般的眉,墨一般的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一夜之后,外面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面,有种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绒边的大氅。
她揉了揉绒氅的边缘,抬起头,看到了门外立着一袭白裙挽剑的身影,清似月,冷胜雪。
“我要走了。”楚映婵说。
“嗯。”
小禾点点头,问:“你要带我走么?”
“没错。”楚映婵点头,“仙楼来信,师尊已归,我须回去,真仙一事也终需尘埃落定,我必须带你走。”
小禾不回答,眼眸渐冷。
“无论他是生是死,在这里等待都不会有结果。”楚映婵淡淡地说。
这几个月,楚映婵一直试图修复道心的裂痕,无果,时间珍贵,不容许她继续拖下去了。
小禾裹着红氅,问:“若我不跟你走呢?”
楚映婵也不说话,只是解下了剑。
白祝一蹦一跳地赶来找她们玩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这一幕,胆小的白祝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剑拔弩张的杀意将她吓得不轻。
白祝正想偷偷离开,杀意忽消,只听那雪白头发的小姐姐望向自己,问:“你师尊很厉害么?”
“厉害的!”白祝举起手,比划了一下,说:“师尊可厉害了!”
小禾双手紧抓着氅襟,沉默良久后,说:“我跟你走。”
“他身上牵扯的是太古级别的秘密,哪怕是师尊,也未必能给答案。”楚映婵看出了她的心思。
“哪怕是一点线索也是好的。”小禾轻声说。
“你还是不要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为好。”楚映婵摇首,转身。
白祝不同于小师姐,她对于师尊信心满满,“师尊很厉害的,一定可以帮你找到林守溪哥哥的。”
小禾嗯了一声。
她没有抱什么希望,她知道,或许得等自己某一天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神木,才能看清楚太古迷雾后的隐秘。
她会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找到那袭黄衣,求索背后的隐秘。她只希望林守溪还活着,活着才有机会重逢。
哪怕不重逢。
大雪天里,白祝回屋收拾细软。
巫家已经完了,那些尚有根骨的弟子将会被楚映婵带走,安排去云空山下面的宗门修行,其余人或去神山境内谋求新的生活,或继续留在巫家,守着这些破旧巫楼至死。
巫家来历不明的法宝都被白祝打包了起来,它们品阶虽不高,但也可充盈云空山的宝库,到时候用作给其他弟子的奖励。
待到一切妥当,白祝就拖着大包小包出发了。
小禾换上了黑色的软靴,青裙外罩着朱红大氅,她走上了雪道,最后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湖面,默然离去。
一路上还算平安,她们并未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妖物邪灵的进攻也都被有惊无险地瓦解。
到达神山的境内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这是小禾第一次来到神山的领域。
软靴踩上这片土地时,小禾便感受到了不同,这里的泥土被净化过,没有外面荒地那种污秽泥泞感,她俯下身,看到了细如绒羽的青草从泥地里挣出,恍神了许久。
在外面的荒地里,可供种植的泥土是极为稀有之物,一般都是涌来种植仙草与灵果之木,根本不会留给野草生存的空间。
小禾的手轻轻抚过这些青草,像在抚摸小兽的羽毛。
她站起身,向着远处望去。
前方是巍巍的城楼,城楼远比巫家的白墙要高得多,它们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似乎将神山辽阔绵远的地界都包围了起来。
但神山也绝非只是三座山。
那是以三座神赐巨山为首,辐射出的广袤领域,其间山河湖泊无数,各种各样的宗门林立,更有大大小小的朝据于一方。
小禾红氅曳地走过城门,见到满目葱茏的神山之境,如同看到了新的世界。
难怪神山中人从不愿出去,这里宁静富饶,有青山碧水环抱,足够凡人生活、仙人修道,他们可以在这里平安地度过一生。
而身后的高墙巨龙般耸立着,如披在所有人身上的坚固铠甲,似永远不会坍塌。
终于回到了神山的境界,趴在云螺上的白祝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师尊,原本有些蔫了的她一下子又精神充沛了。
楚映婵走在最前方,她解下了发绳,发簪,只披着满头青丝。
她依旧仙气飘飘,姣姣出尘,但任人都能看出她萦绕不去的疲惫。
去往神山的道路上,楚映婵为小禾介绍了一些沿途的地名,宗门,又断断续续走了一整日,一座巍巍巨峰才终于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峰,一眼望去巍峨绵延,大得没有边界,它的存在好似大地孕生的奇迹,难以想象最初的人类先祖见到这样的山峰是何等心情。
多年之前,楚映婵便是无意间骑鹿走到了这座山下,震惊于神山之高耸,想寻道而上,无果,最终迷失于梅林,被师尊带出。
一晃十余年。
白祝骑着云螺往上飞,穿过梅林雪地,许久之后见到了那片熟悉的琼玉之宗,南门外,一个老道人双手拢袖,靠门而寐。
白祝跑过去叫醒了他,老道人见白祝回来,也松了口气,“找到你师姐了?”
“嗯!白祝不仅找到了师姐,还见到了大邪神。”白祝伸出手,比划了一阵,“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
“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道人眉头一皱,旋即笑道:“白祝又是从哪里看到的神怪传说啊?你师姐给你讲的?”
“哼,不信算了,反正白祝就是看到了。”白祝双手环胸,生气地别过头。
“白祝见到了大邪神,还活着回来了?”道人再问。
“对呀,白祝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可危险了。”白祝没有撒谎,当时邪神再不来,她确实差点溺亡了。
“白祝可真厉害。”道人乐呵呵地看着她。
道人可不相信什么黄衣君主,更不会相信白祝能在邪神手下死里逃生,他只当这是小姑娘的玩笑。
白祝也没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高兴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就是这般厉害。
她抱着云螺以打滚的姿势飞着,在云里钻了几圈,向着仙楼飞去。
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只有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她才敢做这样冒险的尝试。
一只仙鹤飞过,白祝认了出来,很是高兴地招手,喊了声:“大鹅。”
仙鹤飞到她的身边,与她嬉戏。
后方,楚映婵与小禾也走了上来。
道人本想随口恭贺几句道门三小姐的平安归来,可他见到楚映婵时,脸不由一皱,他境界极高,一眼就能看出这位三小姐的仙人修为已荡然无存。
“你们到底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道人问。
兹事体大,楚映婵犹豫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我先去见师尊。”
小禾跟在她的身边。
云空山外,云凝成阶梯,蜿蜒而上,仙楼隐在云后,层层楼阁音盒般转动,白祝欢快地飞到了楼外,接着看到了笼罩仙楼的雪,叠翠的屋瓦唯余白色。
白祝立刻刹住了云螺,让小师姐走在前面,因为她知道,仙楼下雪,说明师尊的心情不好。
大雪纷纷扬扬。
楚映婵早有预料,她睫羽轻垂,走入楼中,白祝从云螺下下来,也跟在了她身后,小禾双手拢着大氅,顺势带上了门,她见到城外青草时眼眸中漾起过的情绪,此刻在云海仙楼中却不见了。
仙楼外面看来很小,与人间的诸多大楼比起来显得袖珍玲珑,其间却是别有洞天,俨然是一处宽敞的道场。
沿着旋转的木梯上楼,小禾见到了一座纱幔为帘的镂金辇车。
垂落的纱幔像是冬日结冰的湖泊,隐住了楼主的容颜,只可见到一个绰约的影,如玉璧上的飞光。
“四弟子白祝携楚楚小师姐与巫幼禾姐姐一同拜见师尊大人。”白祝很懂事,立刻行礼。
师尊隐在帘幕里,并腿斜坐,姿态略显慵懒,她扯来一件雪白的狐裘盖在修长的大腿上,一手置在膝上,揉弄白裘,一手则支着脸颊,眯起的双眸清冷婉媚。
“白祝立了大功,想师尊怎么赏?”师尊微笑,仙音飘出,像是弥开的晨光。
白祝可不敢邀功,她支支吾吾道:“那个灯……灯灭掉了哎。”
师尊点点头,“为师知道。”
“白祝是守灯侍女,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灭掉了,但定是有过错的,还请师尊责罚。”白祝很聪明地以退为进。
“那就免去你守灯侍女的职位吧。”师尊说。
白祝微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这哪里是责罚……以后她不用在灯前坐牢了,这分明是奖励呀!
“白祝甘愿受罚,谢谢师尊。”
小姑娘乖巧地说完,识趣地退到了门外,离开前她偷偷给小师姐加油打气了一番。
白祝离开后,仙楼更冷。
师尊的手挑开了帷幔,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她没有半点威压,反倒只像是在平和地看一个晚辈。
“你杀了他?”师尊问。
“是。”小禾回答。
“嗯,我知道了。”
师尊点点头,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反而问:“你若愿意,可入我门下做我的第六位弟子,从此以后仙楼典籍任你翻阅,灵丹妙药予取予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可能需要喊那小萝卜师姐了。”
小禾微怔,她早已做好了任何准备,来此仙楼只是想寻求一些线索罢了,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并不是太担心,她深知自己身上也牵扯着无数因果,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喜杀人,更喜在棋盘上落子。
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位楼主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还许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
“怎么?不满意?”
“我来仙楼并非拜师,只是想询问楼主几个疑问。”小禾说。
“你的疑惑我都知道了。”师尊略带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回答不了你。”
小禾神色微动,她问:“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师尊依旧没有作出答复,她将手伸至衣间,挑出了一块纤薄的银牌,轻轻抛出。
“拿着它,你可在云空山的范围内畅通无阻,你若要留下,随时可来寻我。”
小禾接住了刻有道文的银牌,倒是没有推辞,犹豫之后收下。
师尊似乎根本不在意杀死大公子这件事,相反,她对于杀死了大公子的小禾意外地欣赏,欣赏得小禾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禾点头道谢,既然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便识趣退下了。
她尚有些乱,不知今后到底该去往哪里。
待到小禾离去,这间房间里就只剩楚映婵一人了。
青丝白裙的仙子低着头,等待着师尊的训话。
师尊倒没有训斥她,话语却远比训斥更加冷淡:
“你离开师门吧。”
第六十八章:我自棺中来
落雪的仙楼外,正在欺负小麒麟的白祝见到楚映婵走了出来,她连忙抛弃了麒麟,跑到了师姐的身边。
“小师姐……”
白祝扯了扯师姐的衣袖,“师尊有说什么吗?师姐你也知道,师尊是很喜欢吓唬人的,不要放在心上。”
楚映婵脚步微停,她看着白祝,揉了揉她的发,说:“放心,师尊没说什么。”
白祝将信将疑。
雪飘落下来,落到了楚映婵的发间,白祝怜惜地看着师姐,帮她拍去了些发上的雪,两人走过雪院,足印绵延至拱门外,一夜花树皆闭蕊,满庭清幽,唯一只白鹿灵巧地跑来,在楚映婵身边呦呦地叫着。
“梨花。”白祝喊它的名字,因为它身上的纹形似梨花,故而得此名。
这只小鹿比白祝还要高一些,鹿角毛茸茸的,白祝很喜欢摸它的角,因为是楚映婵的坐骑,所以在园子里地位不俗。
两人一鹿走过园子,并未停歇,一直来到了楼外,楼外云海更浓,好似绵延雪山。
“师尊到底说了什么呀?”白祝见师姐始终闷闷不乐,忧心地问。
“没什么,师姐想一个人静静。”楚映婵轻轻地说。
白祝弱弱地哦了一声。
楚映婵牵鹿而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庭院中,将鹿安置好,然后归房,掩门,纸窗透着烛火的绯色,仙子灵秀的身影映在上面,影随烛光轻颤,纱裙似水,水自玉上滑落,曲线毕露,无人可见的美妙中,更宽大的衣裳合了过去。宛若冬日忽至,清泉流尽,白雪覆盖。
楚映婵立在绯红的灯影里,白裳大气典雅,并无赘饰的手腕整理着除下的衣裳,一件件叠好,放入箱中。
接着,她走了出去,坐在了檐下阶前。
身后屋中的灯已被她熄灭,她坐在暗处,取酒斟满,默对一夜的冰雪。
同夜,小禾也住在楼外的一间小屋中,她褪去了红氅,一袭青裙坐在镜前,望着镜中模糊的脸,似在等谁来给她梳发。
一夜漫长。
晨光微透,楚映婵起身,牵鹿离了园子。
她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但白祝岂能让她如愿?白祝今天起得格外早,便是预料到了什么,来堵师姐了。
“师姐,你真的要走了呀。”白祝轻声问。
“嗯,我下山走走。”楚映婵说。
“走走……走到哪里去呀,什么时候回来呀?”白祝追问不休。
楚映婵低下头,想起了昨日师尊的话语,师尊的话很简单,只是表达了对她的失望,让她离开宗门,离开这个词很微妙,师尊让她走,却也没收走她的宗门玉牌,将她逐出。
楚映婵无法回答白祝的疑问,只好说:“待我觉得我可以回来,自会回来。”
“这算什么回答呀。”白祝鼓起脸,咕哝着说:“狠心的小师姐要抛下可怜的白祝了……”
“以前白祝不是一直很怕师姐回来么?现在一个人了,也不必守灯,不该更开心么?”楚映婵微微地笑了笑,问。
“这不一样啊,知道师姐要回来,偷偷摸摸玩才比较开心呀,现在这样反而太无聊了。”白祝认真地说。
“嗯……师姐会回来的,待下次回来,若见你在偷玩,定要罚你。”楚映婵说。
“真的嘛。”白祝仰起头,用手压着被风吹得乱飞的留海,她打量着楚映婵,不信任道:“可师姐怎么一件法宝没带,这是净身出户了呀。”
“……”楚映婵也不知如何作答,恰好,披着红氅的小禾也自雪中走来,少女稚美的容颜被冰雪衬得清艳。
“巫姐姐也要走了吗?”白祝问。
“嗯,我要去神山周围看看,顺便想一些事。”小禾颔首说。
白祝轻轻地哦了一声。
小禾看着与鹿同行的楚映婵,拦在了她的面前,问:“你的伤恢复得怎么了?”
“尚可。”楚映婵淡淡地说。
“那下山之后不要走。”小禾语气不善。
小禾咄咄逼人的模样令白祝一愣,虽然她知道她们是敌人,但白祝可不想看到她们打起来,更何况现在师姐这般模样,定不是小禾姐姐的对手。
“好。”楚映婵知道她对于巫家时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也不推拒,应了下来。
小禾银牙轻咬,她走得更近些,盯着楚映婵的眼眸,小脸上的怒意很快又消散了——楚映婵的颓丧好似一座城墙,让她生不出什么攻击的欲望了。
“算了,我也不趁人之危,下次再与你算账。”小禾轻轻摇首,转过身,扯紧了氅襟,向着山下走去。
楚映婵牵鹿欲行。
白祝更觉苦恼,她捧着脸,说:“师尊也真是的,既然那个仙灯这么不重要,为什么要交待得这般郑重呀,而师姐明明是为了师门涉险,险些命都没有了,可师尊……哼,师尊好坏哦。
话音才落。
“为师很坏么?”
仙音穿风透雪,吓得白祝一个激灵。
白祝回身望去去,雪地中立着一个婀娜的雪影,雪影披着白裘,明明立得端庄雅正,却依旧给人以雪狐立于山坡清媚微笑之感。
正是师尊。
师尊姿容模糊,宛若一道投影,很是朦胧。
白祝与楚映婵一同行礼。
“昨夜饮酒了?”师尊问楚映婵。
“是。”楚映婵回应。
“下山不佩剑?”师尊再问。
“下山之后,映婵自会另寻宝剑。”楚映婵说。
师尊从雪中徐徐走来,冷声道:“你是在与谁倔强?”
楚映婵不答。
师尊张手,空气中有炸鞭声响起,一道黑光飞来,凝于师尊掌心。那是一把扁平窄长的黑色铁尺。
楚映婵脸色微变,白祝则吓得小嘴半张。
“转过身。”师尊盯着楚映婵,严厉道。
楚映婵玉立雪中,抿着唇,袖中的手攥紧,她犹豫之后还是闭上了眸,转过身去,背对师尊。
“师尊是要责罚映婵么?”楚映婵低着头,将数绺青丝挽至耳后,身影笔挺,姿态却是谁见谁怜的柔弱。
白祝想为师姐求情,可不够勇敢的她看到了师尊的铁尺,不由揉了揉手心,吓得不敢向前。
师尊不语。
楚映婵的身躯微微发抖,若是当着师妹的面被这般责罚,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了,她并未忤逆,却也越来越心灰意冷。
但想象中的惩罚并未到来,片刻后,白祝扯了扯她的袖子,楚映婵回神,她转过头去,却发现师尊已消失在了风雪里,而那把轻薄的、足有剑长的黑色铁尺,则不知何时悬在了她的背后,宛若一柄剑。
楚映婵握住了黑尺,目光滑过尺面,只见上面写了两个字。
白祝踮起脚尖去看,楚映婵已经开口,“二十。”
“二十?什么二十呀?”白祝好奇地问。
“今日是我二十岁生辰。”楚映婵开口,话语中不闻悲喜。
白祝愣在了原地,她掰着手指,喃喃道:“好像是的哎,今天是楚楚师姐生日……”
“你竟不记得师姐生日么?”楚映婵幽幽地问。
“唔……白祝记性不好呀,一年有三百多天呢,哪里记得清楚嘛。”白祝挠了挠头发,满怀歉意道。
楚映婵轻轻摇头。
白祝鼓起勇气,反问:“那师姐记得白祝的吗?”
“五月二十。”楚映婵脱口而出。
白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向师姐道歉,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记得师姐的生辰。
楚映婵端起铁尺,象征性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牵鹿入云海、下山,少顷,山上唯余白雪茫茫,不见仙影。
……
白祝在雪地上怅然若失了好久,小麒麟鸭鸭地叫着,像是在安慰她,她揉了揉麒麟的脑袋,表示以后要做一只善良的白祝,不欺负它了。
与小麒麟玩耍了一会儿后,她跑入了仙楼,斗胆去见师尊,想偷偷替巫幼禾姐姐问一问,那个大哥哥到底能不能回来。
此刻师尊正坐在云楼之顶远望。
仙楼造得小家碧玉,其顶所见之景却波澜浩瀚,日出日落之时天地唯绚烂烟霞与苍红之日,落雪天则是无边无际的白,如置身于深层的梦中。
一柄修长的古剑在她右手边嗡嗡耳鸣,不知在言说什么。
古楼八面无窗,风很大,白祝来的时候只敢四肢趴在地上,生怕自己给大风掀走了。
“弟子拜见师尊。”白祝这样说着,显得自己很有礼节,而不是斗不过大风。
师尊点头,说:“你退下吧。”
“唔……白祝还什么都没问呢。”白祝苦恼地说。
“我非全知者,许多事我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如何能做出回答?”师尊说。
“可是师尊这么厉害,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白祝由衷地说。
“我……厉害么?”师尊似在自语。
“师尊当然厉害,天下第一厉害!”机灵的白祝不会放过当面吹捧师尊的机会。
“哦?那是有多厉害呢?”师尊眯起双眸,揉动着膝上狐裘,似在逗白祝玩。
白祝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几个答案,譬如像高山像大海像太阳像月亮,听得师尊杀意盎然,白祝心知不妙,不由想起了过去师尊对自己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
“有五只白祝那么厉害!”
话音才落,风骤然变大,水一样灌入小白祝的口中,白祝唔唔地叫了一会儿,发不出声音,接着被大风吹起,直接刮出了楼外,她惊慌失措地挥动双臂,却寻不到平衡,幸得师尊手下留情才平稳落到了雪地上。
小麒麟站在雪中,鸭鸭地叫了两声,白祝羞恼,捏起小拳头锤了锤它的额头,“不许笑话白祝!”
仙楼上,师尊依旧在眺望着云山仙雪。她并没有骗白祝,她算过林守溪背后的因果之线,得到的答案比眼前的雪天更加迷乱。
她甚至无法确定林守溪是否还活着。
但若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黄衣之神,想来应是十死无生了。
黄衣君主……
传说中,这是太初两大阴影中的第三位,深海三大行邪神中的第四个,这位存在率先醒来了么?那剩下的呢……
这些太古级别的神明都曾是天空、大地、海洋的王,都统治过这个受无数洪积与熔岩洗礼过的世界,新王降临旧王却未必死去,他们依旧存活在这个世界里,不知何时还会再度掀起灭世的灾难。
而人间……
所有人类里,能堪比太古级别的修真者从古至今也只有两位,一位是掌握了世间所有法术的始祖遗蜕,一位是圣壤殿的皇帝,然而始祖早已死去,所留下的不过是庞杂的、仅存一念的法身,圣壤殿的皇帝也早已陷入了沉眠,百年不得苏醒一次。
若大祸真至,修真者这些年的努力,能够将其消弭么?
师尊轻叹,她支着肘,身躯埋入云椅中,她裹紧了衣裳,闭上了眼,大风吹过,盖在腿上的狐裘滑落,白裘交错间的大腿显露出来,修长富有弹性的腿儿交叠着,翘出魅惑的弧度,师尊睁开一只眼,看了下落地的狐裘,也懒得去拾,小寐片刻,悄然入眠。
……
……
某处无名的地界。
天空昏沉晦暗。
像有神明的刀刃劈开山体,漆黑的大山从中间裂开,一条略显蜿蜒的山道从中挤出,山体间生长着许多铁褐色的树,它们伸出枝干,遮蔽了这条裂缝,使得这座大山看起来还是一体的。
于是车辙高速滚过地面的声音像是自山体中发出的。
那是一个车队,车厢裹着黑色的铁皮,罩着黑布,拉车的马也是黑的,马背上驱赶车辆的人亦穿着黑装,唯有腰带上的银色的装饰可以显出他们的身份。
此刻,这队马车以不寻常的速度狂奔着,打头的是一个脸面如山的男人,身后的车厢前坐着一个拿着的剑的小姑娘,他们似乎是父女,男人浓眉大眼,小姑娘却是生得秀气,他们的脸上皆布着愁云。
旁边还有两架马车跟着,这些高头大马皆是百里挑一的健将,但此刻它们累得气喘吁吁,马蹄的节奏肉眼可见地急乱。
“爹爹,快,再快点……那个东西要追上来了!”小姑娘大声地喊着,眼中流露着恐惧。
男人沉默不言,他手按着马,矮了些身子,似想减少风的阻力,旁边跟随的马夫面色惨白,他们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因为追着他们的根本不是人,而是头……鬼。
所谓的鬼在悬崖峭壁上来回跳跃,追赶着马车,看上去比那些骏马更加游刃有余。
“尸体,那些尸体不要了,扔下去!”为首的男人忽然大喊。
“可,可是……”
“尊主的大计固然重要,但命搭在这里一样完不成任务,保命要紧,尸体下次运批新的就成。”男人当机立断。
少女应了一声,飞快钻到了车厢后,拔出腰间的匕首,刺入了锁孔般的位置,一拧,铁皮门打开,风冲灌进来,将她直接吹得跌坐在了车厢里。
她咬着牙逆风起身,将那比她人还重的棺材搬起,推出了车厢。
将数具棺材一并移去后,她又纵身跳到了另外两辆马车里,如法炮制,将其他棺材一并推了下去。
木头棺材在地面上撞开,一具具尸体滚落出来,横七竖八地拦在道上。
马车一下子轻了,自也快了许多。
小姑娘回过头,没再见到鬼影,鬼似乎被摆脱了,看来两条腿的鬼还是跑不过四足的骏马……正当所有人才要松口气的时候,咚咚咚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似是敲门声。
——有人在敲打车厢!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回头,几乎吓得要从马车上跌下去!
只见车厢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影,人明明是面对着她的,脸却笔直地转了过来,咧嘴微笑。
一瞬间,少女惊惧的叫声,骏马嘶鸣声,车辆倾倒声几乎同时响起,三驾马车无法再前进,车夫摔了下来,少女也跌坐在地,望着那端坐车厢的鬼物,吓得肝胆欲裂。
那鬼物嘴巴咧得极大,笑得很是开心,他鼓起了掌,悠哉悠哉道:“怎么?一个时辰前,你们不是很威风吗?现在怎么吓得这样了呀?啧啧……你们好歹是押送宝贝的,怎么将它们全扔了,半点行内坚守也没有啊。”
三位马夫和一个少女坐在地上,身子瘫软,没人敢回答。
一人时辰前,他们在一处郊外的茶店歇脚,遇见了一个泼皮混混,那混混言语调戏了几句这小姑娘,被她爹拎着脖子按在地上狠揍了一顿,那泼皮被揍得鼻青脸肿,临走之前大喊我定会回来娶你当老婆的,惹得店里哄笑。
不曾想,待他们出发之后,这个泼皮无赖真的跟了上来,他化身为了厉鬼,速度快过了马匹。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茶店中遇到的看似废物的男子,竟是这种可怖妖物变的。
马车已侧塌,妖物却依旧盘膝坐在上面,面带微笑,四平八稳。
已经有个马夫跪在地上开始求饶,说自己先前是有眼不识泰山,恳请大仙放过,妖物看了他一眼,屈指一弹,那马夫的眉心被瞬间洞穿,惨叫着倒地。
“陈叔叔……”少女吓得浑身一震,眼泪流了出来。
“没点节气,真该死啊。”鬼物吹了吹自己的手指,黑色的指甲修长。
他又望向了那小姑娘,道:“怎么样?这招厉不厉害呀,想不想学?欸,先前你看我的时候不是嫌弃无比吗,现在怎么这副表情?啧,是不是回心转意了?来,叫声夫君听听,叫得好听我就原谅你的过错了。”
小姑娘今年才十五岁,出于叛逆任性才非要和父亲出来一同押这趟镖,这一带虽不太平,可从不听说有可怖的鬼物出没,更没想到会被自己碰上。
那鬼物还要调笑她,“来嘛,说嘛,是害羞了么?还是说……你不相信我啊?”
小姑娘哪里敢说话,因为她分明地看见,这鬼物的嘴巴里,是一口尖森森的红色利齿——这是一头吃人的厉鬼!
她吓得向后不停地挪,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哎,现在的丫头,看着细皮嫩肉的,这般不好骗吗?”鬼物叹了口气,长如蜥蜴的舌头伸出,舔了舔自己的面颊。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勉强拔出了刀,对准了他。
鬼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问:“小爷我好不容易醒一遭就在茶馆里被你揍了,丢了大人,我可不会放过你,但若你想要你女儿活命,最好配合点。”
“放过我女儿,我什么都答应你!”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哦?是吗?”鬼物笑眯眯地问,“什么都给么?”
“你想要什么?”男子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强自镇定。
“那就把你们护送的真正的东西交出来吧。”鬼物淡淡地说。
“你在说什么?”男子脸上的肉颤着:“我们就是个押棺材的,哪有什么真正的东西……”
“嗬嗬嗬,只是押棺材的?”鬼物幽冷道:“你们可骗不了,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我可不不会醒过来。”
男人一言不发,握着刀的手却颤了起来。
鬼物瞄了他一眼,“不说也罢,那我当着你的面把你女儿手脚砍了,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鬼物雷厉风行,脖子陡然生长,脸颊变尖,血口大张,直接伸到了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吓得惨声尖叫,她回过头,哭着大叫,“救命……爹爹救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吧……交出去,我们逃……”
男子脸色已经铁青,却依旧不说话,他看着女儿,说了一声抱歉。
若把那个东西交出去,整个村子都会被屠杀干净。
女儿彻底绝望,大哭了起来,血口越张越大,腥臭的热气喷出,那利齿只要骤然一合就能将她的身躯直接咬断,一口吞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很轻,却打断了这场即将开始的屠杀。
“什么人?”
鬼物猛地缩回了头,正襟危坐,望向了后方。
一个黑衣裳的少年从山道上走来,少年剑眉薄唇,黑发披肩,面色冰冷。
鬼物逆转着脑袋,很是不解……这山道极长,一路上根本没人,连个鬼影也只有自己,这少年是从哪里走来的?
倒是那小姑娘率先认出了他,“你……是你!你真的是活人!”
先前收拾买来的尸体的时候,她就见过这个少年,少年长得俊秀无比,身体也结实,肌肉线条宛若水流,足以令人一见倾心,唯一遗憾的是他已没了呼吸,俨然是一具尸体。
令她印象更深的是,这少年身边还有一把剑,剑很护主,不让其他人触碰。
“哦……棺材里爬出来的啊,看来你也是活死人了,真是同行路窄啊。”
鬼物舒展的眉展开了,他看着那少年手中的剑,阴冷笑道:“看来还是练家子,今日就先拿你打打牙祭吧。”
说着,鬼物直接由盘膝而坐变成了直立,它伸长了手臂,柔软扭动,手臂上竟开始生出细细的鳞片。
见到这一幕,握刀的男子大惊失色,“龙裔……你是龙裔……你是那座牢里逃出来的!你们真的逃出来了!”
“呵,少见多怪。”鬼物懒洋洋道。
话虽如此,他对于龙裔的身份却是无比骄傲的,哪怕他的身体里可能只有一滴血。
身体修长的鬼物从车厢上跃起,闪电般扑向了那看似柔弱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要被飞快撕成碎片,毕竟一个诈尸的能有几斤几两?
鬼物也这么以为的。
但逼近之时,他却见那少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抬起了左手,五指弯曲,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三个字;“擒龙爪。”
第六十九章:三界
擒龙爪?
鬼物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若非现在还在打架,他简直想要笑出来——这活死人是没睡醒吗?这般难听的招式名,喊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
鬼物乌青色的衣裳晃了晃,他在扑向林守溪的过程里,飞速妖化,本就干瘦的身躯更缩得细长,成了蜥蜴般牙尖嘴利的长尾巴怪物。
“什么擒龙爪,给你看看本龙爷的苍河灭极功!”鬼物叫嚣着,衣影从天而落,利爪挥舞,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只抬起左手去接他的利爪,那左手动得不快,却总能精准地拦住他的进攻,哪怕是假动作也骗之不过。
这一幕在其他人看来触目惊心,少年的手皓白洁净,无半点防护,随时要被那双鳞爪撕成碎片。
但这惨剧迟迟没有发生。
鬼物与他交锋了一阵,并不觉得他有多强,只觉得对方的爪法太过圆滑,仿佛是在用沾满了油的手去抓泥鳅,屡屡任其滑走,引得怒火中烧。
这鬼物也不再藏着掖着,他身影暂退,用长尾支撑起整个身子,而他的手脚则悬空,形成了跏跌坐般的怪异姿势。
他的身躯已彻底妖化!
鬼物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万妖来朝功、六道噬天术、太古神灭爪之类的神术齐齐喝出,铿锵响亮,每一个音节发出,他的躯体皆会得到强化,转眼间鬼物黑雾萦绕、煞气冲天。
瘫坐一边的小姑娘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当地有一本流传很广的书卷,名为诛神录,那书卷讲述的便是一个少年苦练神功,屠杀世间魔神的故事,这本书远近闻名,这鬼物口中的招式在其中也都有记载!
没想到这看似是胡诌的书中招式,竟真被他练了出来,这些神功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威力!
果然,鬼物尾巴下压,身躯猛地弹出,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十倍,肉眼所能捕捉的,只是一道灰影。
灰影掠过,空气炸开,砰的一声巨响里,林守溪所在的位置赫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但那黑衣少年却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去哪里了?
鬼物感知敏锐,他心头一惊,立刻转头望向斜侧方,他瞳孔瞬间缩成绿豆,只见对方躲开自己进攻的同时,化爪为拳,迎面打来,他没有反应的时间,一拳已结结实实地捣在了他的脸上,骨裂声惨烈响起,他脑袋后仰,挥出去的双爪一下子绵软无力。
呛——
鬼物什么也看不清,只觉有一缕寒光闪过眼缝,他知道是剑出鞘了。
剑干净利落地刺入了他的腹部,反手一推,他的身躯像个晒干的大肉块,被牢牢地钉在了黑色的石壁上,发出呜咽般的惨叫,他抬起扭曲的脸,咽喉耸动,“你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黑衣少年愣了愣,淡然道:“我回答过你了。”
鬼物目眦欲裂,他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以后,偶得了一本人类写的书卷,对里面所描绘的神仙法术很是向往,模仿着练了一套,更学着那主人公玩藏拙之后人前显圣的一套,实在是不亦乐乎,不曾想,他还没风光多久,就遇到了这么棘手的对手。
“我……我竟要被这种招式干掉了吗?真不甘心啊……”鬼物呕着血,学着书中人说话。
黑衣少年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刚刚清醒,手脚还未活动开,正想给这妖怪补上一剑永绝后患,却见鬼物抬首,妖瞳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精光。
“残玄复生秘道大法!”鬼物厉喝,声若狂澜。
“公子小心!”
少女已惊呼起来,她闲暇的时候也读过那书,这在书中可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神级法术,它可以疗愈一切伤势,并将伤势转化为自身的境界,伤得越重也就越强,除非将它一击毙命,否则会变得无限强!
黑衣少年皱起眉,他并未感受到什么强大的真气波动,他握住剑柄,拔出,反手插入了他的咽喉,一剑将其割断。
临死之前,鬼物才恍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学会这玄妙的神术。
原来自己不是书中人啊……大梦初醒已是死亡临头。
鳞片退化,乌青衣袍中的身躯回归正常,青年模样的鬼物七窍生黑烟,飞快化作了一滩黏腻的影,涂抹在了石壁上。
黑衣少年振血收剑,朝着马车倾塌的位置走去。
他正是林守溪。
幸存的三人已看傻了,小姑娘本想欢呼,但见他走来时不由再次犯怵……这明明是个死人啊,怎么活过来了?他们这不会是黑吃黑吧?
林守溪一边走着,一边用余光扫着四边的景。
平削如镜的高崖峡谷,红褐色的树丛,崎岖的石道,昏沉的天色……
淡淡的压抑感里,林守溪也在回忆着昏迷前的事。
他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醒来的时候棺材板已被震开,他轻而易举地把板挪走,走出来时听见了远处刀戈交击的声响,于是就有了刚刚的一幕。
至于更早之前的事……
林守溪闭了闭眼,手不由地摸上胸口,心跳之外,还有撕裂般的痛感——这个地方似乎受到了重创。
很快,他想起来了。崩落的神域里,他挥起耀眼的剑刃斩向黄衣邪神,那一刻,林守溪隐隐约约感觉到,上方浓厚的暮色里,有星辰般的眼眸悄然睁开,望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也寸寸惊栗,像是恐惧着被注视。
黄衣邪神在阴影中退去,他像是打破了人眼透视的规则,转眼变得渺如沙粒,消失在了海天的交界处。
在他最后消失的瞬间,凝成一线的风刺来,正中他的胸口。
坚不可摧的黑鳞虽然帮他挡下了这记攻击,却也就此碎裂。
他捂着胸口,掌心尽是黑色的琉璃渣般的碎片,剑刃软绵绵地落地时,神域已分崩离析,他孤单地站在那里,看到海啸掀起,看着大地沉落,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某个方向狂奔过去。
然后,他就在这个地方醒了过来。
自己应是从神域某条连接外界的密道里逃出来的吧……林守溪一时间也想不清楚。
他一边想着事,所以脚步也很慢,这缓慢的脚步在那些幸存者看来却是极具压迫感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了他们的胸口。
林守溪回过神,才注意到他们一个个面露恐惧,颤抖不停。
“我是个好人。”林守溪将剑背在身后,说。
……
当所有的棺材都搬回了车厢后,少女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个自称是好人的清秀少年正坐在右侧的马匹上,望着道路尽头米粒大小的微光,神色茫然。
“晚辈陈宁多谢大侠仗义相救。”少女抱拳行礼,由衷地赶紧。
那背着大刀的粗犷汉子也走上前,自报家门,行了一礼,林守溪点点头,他指了指车厢,问:“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运这么多尸体?”
自称陈宁的少女正想解释,却见那少年掏出了一块石头递给她,“拿着这个说。”
陈宁接过石头,石头温润冰凉,还带着些血迹。
“我们是受雇运这批尸体去三界村的,三界村的仙人似乎是在做什么东西,从各地买了不少尸体,他们给的钱意外地多,但也有条件,必须按时按量送达,否则……”陈宁顿了顿,看了一眼父亲。
“否则会拿你们当成尸体充数?”林守溪凭借着自己对邪门歪道的了解问。
“是。”陈宁点头,心想对方这么了解,一定是行侠仗义灭过不少魔窟了。
“你们只是运这些尸体吗?”林守溪问。
少女寒毛不由竖起,她看了一眼爹爹,尽量冷静道:“是,是的。”
真言石嗡鸣。
本就紧张的她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握的是只甲虫,连忙将其甩走,将真言石扔到了地上。
林守溪俯身将真言石拾起,拢入袖中,话语冰冷:“你们还运了什么?为何会遭来杀身之祸,还有那只蜥蜴精又是怎么回事?”
说完之后,他又欲盖弥彰般补了一句:“不要怕,我是好人。”
陈宁怎么会不怕?这漂亮少年可是死人复生的,指不定是个色厉内敛的厉鬼!她嘴唇抖个不停,生怕对方暴起,将他们都一口吞了。
林守溪还在等待回答。
她害怕地看了一眼老爹,老爹轻轻摇头。
“既然你是个好人,那……那好人会看着我们死吗?”陈宁急中生智,说:“我们若是暴露了那个东西,都会被杀掉的。”
“是吗?”林守溪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有理。”
陈宁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果然少年的下一句话令她花容失色。
只见他从身后取来一本书,扔了过去,“既然关乎身家性命,那就还给你们吧。”
陈宁呆住了,根本忘了去接书,还是老爹手稳,将书给接住,他看了一眼封皮,大惊失色,这东西明明是藏在车厢的暗阁里的,遮蔽得极其巧妙,他是什么时候偷出来的?
“原封不动地塞回去吧,不会被发现的。”林守溪靠在车厢上,还多问了一句:“要我帮忙吗?”
大汉连连摇头,他检查了一下书的真伪,确认没被替换,连忙爬回车厢,将它装回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暗阁里。
林守溪方才摸了摸这本书,书的封面是用皮做成的,厚重黏腻之余也很光滑,手感不似猪牛羊的皮,书皮上写着两个扭曲复杂的字,不知是何意思,翻开书,里面却是黑色的,一个字也看不清。
这本书让他感到不舒服,应是本邪典。
汉子去放书的时候,陈宁遵从林守溪的要求,开始给他讲起关于那头蜥蜴精身份的猜测。
据说这一带有个著名的地牢,地牢里关押着许多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本该是要在今年冬天问斩的,冬天临近,可封印它们的高人却忽然暴死了。
“据说那高人死的姿势很惨,他的血肉被啃了个干净,骨头架子被摆成了怪异的姿势,惨无人道地挂在了大牢的门口。”
陈宁叙述着,她牙关碰撞,身体还时不时地凛一下,“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高人死后,没有人有本事杀它们了,于是大家商计,往地牢里灌毒。”
“周围的镇民熬制了大量的毒水往地牢里倒,几乎将整个地牢都灌满了,他们用巨石压住了出口,贴上了符咒封条,据说那几天,每个晚上都能听见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叫了大约七天……七天后,下面终于一点声音没有了。所有人都以为安全了,可也是自那时起,村子里陆续有人暴死家中,死掉的都是当初随着高人一同抓妖的人……他们死前都经历了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死状惨绝人寰。”
“这头鬼物,很可能就是从那座阴牢里逃出来的。”
陈宁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脸色泛青,看得出来,哪怕只是口述她也很害怕。
林守溪听着,眉头渐渐皱起,他问:“这到底是哪里?”
“这……这还能是哪里?”陈宁也愣住了,“这里是去三界村的路上啊。”
“我是问,这里是神山之内还是神山之外。”林守溪说。
“公子说笑了,神山之内哪会有如此荒凉贫瘠之处呢……我们可没有资格去神山内生活。”陈宁语气低落,“据说城墙里面的人,还称呼我们为野鬼。”
这里还是城墙外么……
“公子应是墙里面的人吧?”陈宁试探着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她:“你知道一个叫巫祝湖的地方吗?”
“巫祝湖?”陈宁望向了另一位幸存的叔叔,两人一道摇头,“没听说过。”
看来这里离巫祝湖很远了……林守溪心思一沉,他又立刻想到小禾曾对他说过,哪怕是神山中人对于外界也知之甚少,巫祝湖这个名字甚至有可能只是巫家对于那座大湖的称谓。
想到这里,他心情更加低落。死里逃生之后,他最想做的就是见到小禾,但以目前的情形看,他们很有可能相隔万里之遥。
汉子重新装好了秘籍,紧张地看着这个少年。
林守溪自然地跳下了车厢,将那位陈叔叔的尸体搬了过来,塞到了车厢里,自己则坐上了马背。
林守溪‘死而复生’,他们少了一具尸体,正好用他顶上。
汉子看着尸体,叹了口气,宽大的手抚过他的眼皮。他是自己的弟弟,先前还在马背上鲜活地谈笑,转眼之间就是棺材里冷冰冰的尸体了。
先前的大变故里,两匹马瘸了腿,走得很慢,骑马像是在赶骡子。
林守溪没有半点不耐烦,他平稳地坐着,继续整理着思绪。
埋在胸口的黑鳞破碎了以后他才发现,过去之所以看不到气丸是因为它被黑鳞遮住了,如今像是日食过去,气丸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颗深紫色的气丸,精纯美丽,边缘已流露出淡淡的金光。
他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境界了。
对于黑鳞的破损,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惜,一是因为它帮助自己挡过了致命一击,也算是物尽其用,二是因为,自从发现黑鳞在不知不觉间钻入了身躯后,他一直有种暗暗的恐惧。
“邪龙转世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这个小时候听到的谣言,总觉得它不是空穴来风。
林守溪闭上眼,摒去了多数杂念,静心吐纳片刻后再度睁眼,问:
“方才那蜥蜴精临死前念叨的武功都是什么来头?”
“哦,那个呀。”陈宁解释道:“那是一篇在三界村流传甚广的文稿,据说是仙村的神秘人写的,那本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方才他念叨的武功便是书里面的,可书毕竟是书,到底是子虚乌有,他……他应是看书看入魔了。”
“仙村?”林守溪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嗯,三界村很大很大的,共有三块地方,最下面的是妖村,住着许多妖人,其次是人村,最上面是仙村,仙村里面聚集着三界村所有的修行者,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陈宁解释了一通,她打量了少年一会儿,发现他心不在焉的。
林守溪不还在想着小禾的事。
楚映婵应是带着小禾一同逃出去了,神域里,他拿真言石测试过楚映婵,她不会伤害小禾,只想将她带回神山交由师尊发落。
按理来说,小禾现在应该是被带入神山了。
“陈姑娘,你可知道神山的所在?”林守溪问。
“公子是神山中人吗?”陈宁吃惊地问。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陈宁知晓自己不该问太多,连忙道:“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村子,更别说去神山了……”
“神山离这里很远,我也弄不清位置,只知道是在南边。”一旁的汉子也开口了,说:“仙村里倒有一位神山来的人,公子到时候可以去问问。”
林守溪点点头。
看来得先去那个三界村了。
找到那个神山中人,问出神山的方位,然后前往。只要不出意外,自己与小禾应该很快就能重逢。
但林守溪的脸颊上不见任何喜悦,因为他能清晰地认识到,‘不出意外’四个字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
小禾平安无事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
林守溪想着事,他能感受到陈宁的目光时不时地往这偷瞄,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为了打消这小姑娘的疑虑,他主动开口道:
“放心,我不是死人。先前我在练习龟息大法,不知被哪个没眼力见的当尸体搬走了。”
“龟息大法?”陈宁露出了疑惑的目光。
“嗯,是一种可以封闭五感,如动物般陷入沉眠的法术。”林守溪随口道。
陈宁啧啧称奇,对这位大侠更加仰慕。
这虽是林守溪随口胡诌的,但同样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过去世界那些精妙的拳脚武术,若是在修行的基础上进一步改造,可不可以脱胎换骨成真正的仙术呢?
马车缓缓前进。
日薄西山。
林守溪闭着眼眸,横剑膝上,晃晃悠悠间,他忽然见到了一幕场景:陌生的少女跪坐在一间摆满了剑的房中,对着一柄古旧斑驳的剑发呆。
这幕场景很熟悉,当初在巫家与楚映婵的战斗中,他就出现过这样的幻觉。
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
不……我是清醒的,那这是……清醒梦?
正当林守溪为所见的一切困扰时,那古色古香的少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小巧的脑袋,怯生生道:
“哥哥,你醒啦?”
剑剑的请假条
(放心,是免费章节)
剑剑向全体读者朋友们申请请假一天qwq
第一卷写完之后其实思路就有点断,原定是要请假一天整理一下思路,奈何剑剑不慎将请假鸽了,故请假一事磕磕碰碰延期至今。新书至今已三十万字有余,请一天应该不过分吧(小声)
暂停修整是为了更好地前行!请完假之后,剑剑应该可以元气满满,进化为邪神(指触手怪)的!
感谢这两个月以来支持新书的大家,感谢大家的鼓励与批评,所有评论我都有看的,但我之前不太回复,以后应该会增大一下回复频率!
关于评论一事,大家不要去怪运营大大,是剑剑自己想要一手独裁的。因为以前在纵横写的时候,每章都没什么评论,所以后遗症就是,除非是直接人身攻击辱骂的,我一般都没有删除,但剑剑听闻读者朋友们对此颇有微词,故而也决定以后加大力度。
本来想总结一下第一卷的,但感觉写起来怪长的,就不总结了……到时候完本感言一起说(确信)。
总之第一卷我个人挺喜欢的。
关于大家很关心的女主问题!
剑剑表示,剑剑也不知道,但剑剑三大女主的信念一直是很坚定的!
读者朋友们放心,关于一些大设定和世界观的秘密,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卡文卡在一部分剧情的编排上,问题不大,想来今夜就能迎刃而解。
对了,书友牌子暂定为“驱逐剑”,如果读者朋友们有更好的想法,可以与剑剑说,这个牌子好像是可以改的(勾罕剑、美利剑、asword这样的,就不要私聊我了,感谢配合~)
综上所述,请假一天,明天恢复更新,么么哒……
第七十章:鱼仙大人
林守溪猛地睁眼。
马车依旧慢悠悠地走在山道上,两侧的山壁像是狭刀,将黄昏裁成了长长的一绺,铺在天上,与红褐色的树木融为一体,延伸至远方。
先前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一闪而逝,那声稚嫩的‘哥哥’宛如幻听。
林守溪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幕场景了,所以并不认为这是简单的幻觉。
她……是谁?
林守溪侧坐在马背上,好似放牛的牧童,低着思怵,面不改色。
他再次闭上眼,识海中却是漆黑一片——哪来什么剑阁与少女?
林守溪做了一些勾连意识的测试,均无果,正当他想要放弃,等那小姑娘下次出现再问问清楚的时候,脑海中的画面又清晰了起来。
挂满了古剑的暗室与少女再次出现。
林守溪看清了她的模样,少女穿着齐胸的鹅黄色襦裙,身材娇小,裙下压着一双梨花白的绣鞋,她留着长头发,留海稍有些乱,两侧垂落的发丝将脸颊衬得更加娇小,右侧的脑袋上用细长的红线系着两个贴发垂落的蝴蝶结。
小女孩看上起七八岁的模样,却是玲珑可爱,精致如瓷娃娃。
她的双手搭在身前宝剑的鞘上,惊喜地说:“果然要这个样子才看得清。”
“……”林守溪双眉紧锁,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握着剑。
是这两把剑以某种形式产生了联系,将他们勾连起来了?
“你是在和我说话?”林守溪以心声试探。
心声传达了过去。
“果然是哥哥啊。”小女孩听到了他的声音,露出微笑,眸子里依旧闪着好奇的光。
“你看不见我吗?”林守溪问。
“诶……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小女孩歪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着。
林守溪突然做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少女没有半点反应。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林守溪问。
“不是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几天前我就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好像受伤了,弯着身子在抖……”
是自己与楚映婵决战的那次,那时他也产生了幻觉,望见了跪坐在剑阁中的小女孩。
“你是剑灵?这把剑的剑灵?”林守溪询问自己的猜想。
湛宫剑的灵性早已超越了寻常宝剑的范畴,这个握剑冥想时看见的小姑娘,很有可能是藏在这冰冷生铁中的灵。
“剑灵?”小女孩有些呆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道:“原来你不是剑灵啊,我还以为你是被封印在剑中的鬼魂呢。”
“我是人。”林守溪简明扼要。
“真巧,我也是人……”小女孩呆呆地说。
两人的聊天陷入了僵持。
林守溪的猜想倒是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应是手中的湛宫与这阁中之剑产生了联系,将他们的意识勾连了。
可……为何会如此?两柄相隔不知多远的剑为何会存在联系,是什么勾连了它们?湛宫到底是何来历?
疑惑涌入脑海,林守溪将这些问题一一记下,日后寻求解答。
小女孩则要天真得多,她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在经历了短暂的茫然后,脸颊上写满了兴奋。
“你上次是在杀人,对吗?”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发颤。
“嗯。”
“哥哥好厉害。”小女孩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林守溪不想再这个话题上进行下去,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
“诶。”小女孩被问住了,她摆摆手,带着歉意道:“这个是秘密,不可以说出去的。”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打量着少女身居的剑阁,哪怕只是隔空凝视,他依旧可以感受到每一柄剑中的古意,它们就像是帝王座下最精锐的军队,一眼便能望见齐整整的肃杀之气。
这应是城墙内的某个大宗门。
小女孩也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影子,在她的视角里,林守溪只是一道虚幻的白影。
这是家里的小剑楼,也是给她关禁闭的地方,几天前她犯了错被关了进来,无意间看见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她吓得不轻,以为撞见了什么鬼魂,连忙将此事报告了师父,可家中之人检查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只当她又是在胡闹。
只有她知道自己没骗人,这座小楼里是真的闹鬼了……当时的她害怕了好久,睡觉的时候都不敢将头探出被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起一定要早睡早起努力修行按时吃饭不再惹事,争取不再被关到禁闭室里去。
她成功坚持了三天。
她的坚持打动了自己,于是决定奖励一个懒觉。谁知醒来的时候已暮色四合,睁眼就是老师们板得铁青的脸,她自觉地跑来了禁闭室,跪在铁剑之间反省。
好奇心使她战胜了恐惧,她凝视着供奉在最中央的剑,情不自禁地开始了冥想,冥想中她见到了那抹浮动的白影,白影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好奇地打量了许久,像是幼小的牛羊盯着光斑发呆,过了一会儿,白影动了,画面却被切断了。
她尝试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用手握着这把剑时,冥想会强烈很多,她再次见到了那个白影,并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与其进行了交流。
这个鬼魂冷冰冰的,但看起来也还是蛮和善的。
小女孩观察着他,内心做着判断。
“你握着的这把剑,有名字吗?”林守溪进一步问。
小女孩想要将从架子上取下,却发现根本拿不动,她改坐为站以便更好地发力,却依旧无法将其举起。
“其实我平时练习很刻苦,臂力不差的,只是这把剑实在太重了。”小女孩委屈地解释,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林守溪笑了笑,表示理解。
小女孩努力了一番,最终放弃,她颓然坐下,目光绕着剑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剑鞘上没有写名字。”
“那剑身上呢?”
“拔不出来。”
小女孩就此放弃,她也不愿意让这个和善的大哥哥失望,捏紧了拳头,说:“等我以后长大了,就问家里讨要这柄剑,到时候我想给它起什么名字就起什么名字。”
林守溪还未习惯在剑中见到这样的小丫头,他想随口鼓励两句,却听少女突然缩回了手,以很标准的坐姿坐了回去。
“有人来了。”她低声说。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重新睁开眼,面色不见半点涟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宁偷偷地打量着他,林守溪侧过头,问:“怎么了?”
陈宁微微慌乱,只是说:“三界村快到了。”
三匹马走出山峡时,天已黑了,上空狭窄的天空一下辽阔无垠,寒风迎面,沿着下行的山道望去,隐约可见几大片垒起的泥土高墙,幽静的星空就悬在它们的上头,璀璨而神秘。
这里的村庄也竖着高墙,落着城门。这是他们在这片邪灵妖物横生的大地上立足的根本。
马车驶回来时,高大土墙的垛堞上有人影攒动,虽隔得很远,林守溪依旧能察觉到有数十支箭矢瞄准了这里。
漆黑一片的城墙下,不知哪里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披着灰袍,与陈宁的父亲随口说了几句,然后打开车厢,开始检查里面的物品。
关于林守溪的来历,他也做出了解释了,灰袍人转过头,望向了这个横坐在马背上的少年。
林守溪看清了灰袍下的模样,神色一紧。
只见这身灰衣之下,罩着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非但没有五官,还没有头发,仿佛他只是一个人的粗胚,还未来得及将其他的特征描刻上去。
但就是这样人,却在认真地‘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毕竟初来乍到,他还在思考要不要伪装出害怕的模样,此人便扯了扯自己的灰袍,遮住了没什么好遮的脸,让开了身子。
沉重的大门被拉起,马车驶入,垛堞上的人隐去,毗连的屋楼撞进了视野,在黑夜中绵延远处。
他们抵达了三界村。
林守溪原本以为三界村内还有两道土墙,用以区分仙、人、妖,但里面没有,一眼望去,这座辽阔宛若城池的村庄确实被划出了分界,但用以划分的是河流。
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还算宽敞的中央街道,林守溪看清了两侧屋子的模样,这里的房屋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洞窟。
与中央的车道相比,两侧蜂巢般的屋子显得窄小,它们没有规则的排列着,有的裸露地表,有的埋在地下,远远就可以闻见怪味。
前面的河倒是意外地清澈,过了河之后可以看见大片的田,田里种的不是稻谷,而是棉花似的东西。
人的居所虽依然紧凑,但明显要整齐更多,最前方仙人居住之处则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建筑,唯有一株高塔般的巨木拔地而起,在黑夜中无比醒目。
“那是神桑树,是我们敬奉的神木,传说它是古代扶桑神木飘入尘世的种子所化。总之,它赐予了三界村洁净的土地,赐予了粮食与安稳,我们是依靠神木存活下去的。”
陈宁虔诚地向他介绍道。
这棵树确实高得不同寻常,突兀如海中的孤岛,但林守溪暂时不关心这个。
“那个灰衣人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哦……他呀。”陈宁看向林守溪的眼光依旧带着好奇,“我看公子这么冷静,我还以为公子知道。”
林守溪更加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是无知的,过去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窗口是小禾,小禾虽总骂自己笨,但骂完也会耐心地给他讲解,此刻窗口消失了,他只能靠自己去打探这个世界的本貌。
“我从小就没什么表情。”林守溪面无表情地说。
“额……这是一种病吗?”陈宁更加好奇,问完之后她掩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我没病。”林守溪自信地说。
陈宁的眼神更加好奇,不过高人通常有奇怪之处,她生怕他不耐烦,不敢多问,连忙给林守溪解释起了那灰衣人。
“那是偶衣人呀,就是……穿着偶衣的人。”
“偶衣?”
“嗯,偶衣是仙村一位婆婆用特殊的皮料缝制出的东西……放心,不是人皮,总之,这个东西被称作偶衣,偶衣可以完美地套在人的身上,遮蔽人原本的面容,但它也只是个遮蔽作用,不妨碍呼吸、吃饭、视物。”陈宁想了一会儿,用最简单的话语再解释了一下:“它就相当于你的另一层皮肤。”
“修真者之造化果真奇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偶衣可以定做么?”
“当然可以,婆婆手艺很巧的,只要你支付的代价足够,做成什么样,做得多逼真都没问题。”陈宁说。
“代价?”
“嗯……相当于你们城墙中人提到的,钱。”陈宁笑着说:“不过婆婆是仙人,不收钱,只要‘代价’,有的人穷尽一切就是为了让老婆婆做一件偶衣,也有很多人得到偶衣之后永远钻在里面,再也不用真面目示人。”
陈宁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听说那位婆婆最近闭不见客。”
“为何?”林守溪继续问,他不愿放过一点信息。
陈宁左右环顾,将声音压得更低,“因为……那位老婆婆最近在缝制一件很伟大的东西!”
“很伟大的东西?”
“嗯……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没什么机会去仙村。这只是传闻,我也不知道真假。”陈宁说:“总之,仙村有很多的能工巧匠的,你也是仙人,以后应有机会与他们见面,只是听说他们脾气都很怪……”
马车停了下来,陈宁连忙住口。周围的巷子里,有灰衣人幽灵般飘出,围住了车厢,开始卸货。
林守溪观察着他们,发现他们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几乎都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
铁皮车厢打开,尸体被一棺材一棺材地运了下来,灰衣人手脚灵活,抬起棺材,转眼间就消失了。
“你要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灰衣人头转向林守溪,声音木讷地说。
“他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没有他的话,那件东西可能已经被抢走了。”陈宁走上前,帮林守溪说话。
“正因如此,才要更加小心。”灰衣人语气低沉:“那件东西是绝密,按理说不该走漏风声。”
汉子低下头,他愧疚道:“我也很奇怪,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险些坏了尊主的大计。”
运送尸体也是尊主交待的任务,但这只是表面,将古卷安全地运送回村才是最重要的,此事只有陈宁与她爹知晓,哪怕是两位随行的叔叔也被蒙在鼓里。
此行有惊有险,所幸他们还是将古卷送了回来。
“你们是要确认我有没有危险么?”林守溪问。
“是。”灰衣人回答。
“我随你们走一趟吧。”林守溪平静地说。
此处虽然陌生,但他也没有过多的担忧,一来是他问心无愧,二来是他的直觉没有给他什么危险的警兆。
灰衣人闻言,将头重新低回了衣袍里,身影无声无息地朝着人村与仙村之间相隔的大桥飘去。
林守溪缓步跟上。
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鸟鸣,鸟鸣尖锐,林守溪循声望去,很快见到了它的踪影,那是一只山鹰状的、在天空中巡逻的鸟,与山鹰不同的是,它的身体是木头构成的,仿佛机关术,但不知被什么手段赋予了生命。
仙村黑得出奇,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光,行走全凭本能。
开门声响起,他被带入了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却是亮堂的,屋中有一张兽骨雕成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背如驼峰的老人,老人的眼睛眯起,也不知道是醒是睡。
灰衣人将他送进去后就离开了。
“又是新来的?”
老人听到了动静,抬起头,看向了林守溪,沉默片刻后由衷夸赞:“好俊的娃。”
林守溪很自然地在那张骨案前坐了下来。
“别怕,三界村隔三差五都会有人来投奔的,尊主心善,一般而言没有敌意的都会收容,安排个住所让他自力更生。”老人说。
“若有敌意呢?”林守溪问了一句。
“那就会成为神桑树的养料。”老人抬起头,“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逃了?”
“只是问问。”
“这可不兴问啊。”老人乐呵呵地笑着。
“我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敌意?”
“这个简单,老头子用家传的神仙法器测测你,一测便知了。”
老人在骨案上一阵摸索,将肋骨颅骨陆续拆下,寻找。
一测便知真假……林守溪同样感到好奇,这又会是什么神奇的法宝?
接着,老人掏出了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
“握着这东西,我问你几个问题。”老人将小石头递过去。
林守溪摊开掌心接过,皱眉道:“这是……真言石?”
“嗯?你居然认识,眼界不错嘛。”
“嗯……我听说过这宝物。”
“哈哈,今日是第一次见吧。”老头子笑了笑,骄傲道:“这可是我祖传的法宝,别看我这个小,千金难买,你拿稳妥了,老头子眼神不好,若掉地上了你须给我寻回来,否则别想出这门。”
林守溪很想告诉他,自己这有块大的……时至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云真人给自己留下了多么宝贵的遗产。
林守溪握紧了这块小得可怜的真言石。
老人取出了一张纸和一个细长的木筒,以木筒抵着林守溪的手,清了清嗓子,准备开问。
“你这是……”林守溪看着木筒,心有不解。
“我老眼昏花,怕听不清楚。”老头子解释了一句。
“老人家高见。”林守溪竖起拇指。
老头子开始按照惯例询问问题,问题很简单,都是问他姓名、年龄,来自哪里,是不是怀有恶意,对村子图谋不轨之类的。
林守溪皆如实回答了。
他回答之时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又想起了初醒的雨夜,彼时云真人如妖似魔地端坐木堂,雪发青裙的小禾曼声说出了预言。
明明没过去多久,回忆却显现出了恍如隔世的遥远。
这次审核意外地顺利,老头子拿起毛笔,蘸湿了墨,刷刷地记录下了林守溪的名字,并警告道:“这只是初试,之后还会对你进行多番考核,你若通不过,还是会被逐出三界村的。”
老人难得提起了认真劲,说:“当然,要想不被逐出去也很简单,只需要做到两点!”
“哪两点?”林守溪礼貌性地问了句。
老人家竖起了两根手指,继续道:“一是热爱三界村,二是爱戴我们的尊主大人。”
林守溪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间屋子,门口的灰衣人送他离开了仙村。
陈宁在桥的另一端等他。
“今夜你若没什么去处,可以先来我家。”陈宁说:“正好我爹也想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家还有空房间?”
“陈叔叔不是死掉了吗……”
“哦,有道理。”
林守溪跟着她一同去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虽也是平房,但在三界村里还算气派了。
林守溪对于从吃住行想来没什么欲望,他也只是想找一个可以静心思考的休息之处。
他住进了那间空房间里,房间很朴素,除了床与桌以外别无他物,但也意外地干净。
林守溪关上了门,拒绝了一切的服侍与闲聊,独自坐在床榻上。正当他想要闭目修行的时候,忽然发现床头还放着一本书。
按理说那位死去的叔叔应是个糙汉子,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读书的。
林守溪拿起了那本书,一看书名:诛神录。
他皱起眉,心想这就是荼毒了那只蜥蜴精的么?
翻开书,扉页上写着作者的名字:鱼仙大人。下面是则是一大堆类似于这本书又名我欲诛神、众神之陵、神魔沉没之类没用的牢骚废话。林守溪一一跳过。
他随便翻了两页正文,发现这本书的故事写得很是离谱,大致讲的是一个少年转世重修,拜仙门,修道法,胜天骄,灭敌手,探洞府,获珍宝……如此循环往复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如此幸运之人?若真有,那他的命运定是被另外的存在操控,身为棋子而不自知罢了。”林守溪轻轻摇头,这样的书骗骗凡夫俗子还好,对于他而言是没什么吸引力的。
大好时光用来做什么不好?为何要拿来看这等情节滑稽,错漏百出的文稿?
清晨,太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林守溪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的。
或许是他真的闲得无聊,也或许是离别的悲伤积在心里,总需要什么帮忙化解……总之他读完之后,心情终于有些难得的畅快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本书尚未写完,暂时在一个可恶的地方戛然而止了,也不知何时才有后文。
此书情节虽然粗犷,但笔触却是细腻的,也不知这‘鱼仙大人’到底是男是女。
“此书也非全无可取之处。”林守溪做出了点评。
他正准备合上书时,眼神忽地一凝。
文稿的最后是以一首七行小诗结尾的,这似乎是首藏头诗……
他将为首的每个字连起来读了一遍:
“白樟树下……救救我。”
第七十一章:遇猫
浓夜已褪,薄光洒进窄小的房间里时,林守溪对自己浪费了一晚上时间这件事做出了反省,随后他搬来窗边的木板,合在土窗上,遮住光,假装夜晚还没过去。
关于书结尾的求救,他只觉得好笑——这个书的作者在书中踏九天,战万神,炼星辰,奴大道,焚天煮海无所不能,可在现实中却要将求救信以藏头诗的形式写在书中,未免滑稽。
林守溪也没把这个求救太当回事,毕竟按陈宁的说法,此书在三界村几乎家喻户晓,这么明显的藏头诗不至于没人发现,想来著此书之人早已得救了。
他将书撇到一边,凝神打坐,紫色的气丸在体内顺转,源源不断地汲取真气,去芜存菁,化为已用。
除了黑鳞破碎,他身上几乎没有别的伤了。
林守溪现在是玄紫境,且隐有金光吞紫气的征兆,随着白瞳黑凰剑经真正臻至第一重,他对于‘水’的掌控远远超越了玄紫境的范畴,而老爷爷传授的擒龙手——与其说这是一种功法,不如说是某种他早已遗忘,但忽然觉醒的本能。
先前一线峡中的乌青鬼物绝不算弱,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擒龙手看似平平无奇,对于龙族后裔的压制力却大得惊人。
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强大而玄妙的武功,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缺少一种独属于他的功法。
真气运转了数个周天后,恰好陈宁来敲门,邀他一同出去吃饭。
“嗯?公子也在读这本书么?”陈宁看着床边的书本,问。
“没有,只是随便翻了翻。”林守溪说。
“也对,像公子这样真正的仙人,对于此等书物应是嗤之以鼻的吧。”陈宁笃定地说。
林守溪不置可否,只是与她一道出门。
此处不食米饭,碗中所盛为田里蚕茧般的种植物,据说这也是神桑树的恩赐之一,食之可延年益寿。
陈宁的父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表示自己在三界村中也颇有影响,若公子有需要的,尽管与他说就是。
林守溪也没有假客气,他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我想见仙村的神山中人。”
“斩邪司的那位高人啊……”
“斩邪司?”
林守溪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头,顾名思义,这是神山派来斩妖除魔的。
“嗯,我们虽在城外,但为防崇拜邪神的组织滋生,几乎所有的城外村镇都有斩邪司的人安插,以此作为管控。”汉子解释道。
林守溪点头,表示理解,心想巫家那样的家族应是得到了镇守的隐秘遮蔽,故而成了神山掌控外的漏网之鱼。
可以想象,这样的漏网之鱼在辽阔无垠的荒土上还有很多,他们中的一些或许就崇拜着邪神,并策划着如何将其复苏。
“如何去见斩邪司的人?”林守溪问。
“不需要去见他,像公子这样的人,他自会来主动找你。”陈宁笑着说。
“何时会来?”林守溪问。
话音未落,一袭灰衣就出现在了门口。
林守溪吃完了碗筷中的食物才起身走了出去。
借着明亮的光线,林守溪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巨大的村庄,村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以那棵巨木为终点,房屋、树木、河流、道路、土丘,一切都排布在一条条散射而出的线上,直至截断一切的高耸城墙。
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是大白天,仙村却依旧被黑暗笼罩着,只可依稀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一次,林守溪很快找到了仙村昏暗的原因——灯。
仙村挨家挨户挂着灯,按理来说灯应该是用以照明的,此处的灯却反其道而行,它们将照入仙村的光尽数吸收,使得仙村始终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黑暗里。
除非动用玄紫境的境界,否则他的目光也无法逃过这些黑灯的封锁。
仙村的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他们在仙村所行之路弯弯绕绕,最终,灰衣人将他带到了一座宅邸前。斩邪司不愧是神山的钦差大臣,哪怕来了这等穷山恶水之处,所住的屋子依旧比一般人家更为宽敞漂亮。
灰衣人停在了门口,绕过影壁,两位身穿彩衣的侍女迎来,躬身行礼,其中一位侍女引着林守溪走到门前,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反复转动了几圈后门开了,门之后是一片院子,院子里点着灯,灯光下开着数十株奇珍异蕊。
侍女就此止步。
林守溪独自走过花道,掀帘入屋,一个盛装华袍的女子立在帘后面,冷刺刺地盯着他,问:“你就是三界村新来的人?”
“是。”林守溪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生得美艳,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进屋之前公子须回答几个问题。”女子说。
林守溪以为又是探究自己身份的提问,谁知女子缓缓开口,问:“门口的石灯各有几角?那两侍女的衣衫上有几朵花卉?开门时钥匙转了几圈?园子里又有多少朵花?”
“六、六十四、顺二逆五、十八。”林守溪略飞速作出了回答。
女子瞳孔中露出异色。
“公子不愧是修真者,果然记忆惊人。”
“我可以进去了吗?”林守溪问。
“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子唇角勾起,笑了起来,“公子看我是男是女?”
林守溪没有作答,他看着眼前的美艳女子,终于知道自己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源自哪里了。
女子掩唇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让开身子,敛衽行礼,“公子,请进。”
屋中等待他的是位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年轻人墨发披肩白衣如雪,眉心红点小若针刺,却也醒目艳丽,他正挥毫拂卷,见林守溪进来,他悬起了笔,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其间带着笑意。
“我等你许久了。”
白衣青年微笑,自我介绍道:“我叫钟无时,来自三大神山之一的神守山,我是此处斩邪司的主人,看林公子的装束,应也是神山中人吧。”
“嗯,我来自云空山。”林守溪说。
“云空山……难怪。”自称钟无时的白衣人低头沉思,问:“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楚映婵楚仙子。”林守溪也不认识其他人了,随口报了楚映婵的名字,神守山与云空山虽皆是神山,但俗话说隔山如隔山,想来钟无时也辨不清楚。
果然,钟无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笑着说了几句‘久仰,久仰’,随后又问:“云空山距此足有十万里不止,公子身为云空山弟子怎会来此?”
“此事说来话长……”
林守溪蹙着眉头,似对过去的经历依旧心有余悸,他沉吟道:“荒土之上有一家族信奉邪神,意欲作乱,我奉师尊之命前去捣毁他们的阴谋,谁料洪水突发,我虽以龟息术逃过一劫,无性命之虞,却也难挡大水,随波逐流,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钟无时叹息道:“荒土之上实在危险,哪怕贵如仙人也不愿踏足。”
叹息之后,钟无时问:“你想回去?”
“当然。”林守溪说。
“我也想回去。”钟无时无奈道。
“你在斩邪司的任期还未结束吗?”林守溪问。
“不!一年前就该结束了。”钟无时神色忽厉。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不对劲,“没人来接你的班?”
“接我班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钟无时长叹,神态萧索,他看着林守溪,说:“告诉你实情吧……神山在南边,若要去神山,必须通过三界村后的三界山脉,此山脉虽然高耸艰险,却也绝非不可逾越之境,但……”
钟无时闭上了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但一年前,山被封了。”
……
三界山陡峭挺拔,断面如镜,不生杂木,苍鹰难越,宛若一柄重剑,自凡间起,直插云霄。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山巅,望见三界山连绵遥远的山脉时,已是正午。
三界山绝非什么郁郁葱茏之处。与其他荒地中的山脉一样,此处土壤被污染严重,只有铁树之类少数的植物得以扎根,再加上久旱少雨,山脉几乎是由贫瘠的碎岩拼凑成的,而就是这样荒凉的山里,却弥漫着浓得不像话的雾,它就像是淌过河床的虚幻河流,浩浩汤汤,却未留下一滴可以滋润土壤的水。
雾,又是雾……
林守溪看到雾就觉得头疼,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缠绕不散的冤魂。
据钟无时说,这些雾极其诡异,人进入其中,一直往前走,却会从进去的地方原模原样地出来。
林守溪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试了试,发现果然如此……这与神域的雾倒是相像。
三界山是三界村依托的天险,两侧皆有大湖,绕路也很不现实。
林守溪对于自己出意外并不意外。
相反,他更冷静了下来,根据他的经验,白雾代表着不详,这座三界村或许也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并不想解决什么大事,只想在洪流中安身立命,平安地见到小禾。
不过这山已封了一年,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
林守溪想不明白。
下山途中,湛宫剑忽然闪烁起了微光……这小丫头又来了吗?
他将手搭在剑上。
很快,昨日所见的剑楼与少女再度出现在了视野里。
“早上好。”
今日小姑娘换上了一件水绿色的襦裙,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饰着小巧的细金发梳,她招了招手,与林守溪隔空打了个招呼。
“现在不是正午吗?”林守溪以为他们之间的时间有差异。
“嗯……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是早上。”小姑娘振振有词地说。
“那……早上好。”林守溪无从反驳。
“诶,哥哥的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嗯,昨夜看了一整晚的书。”林守溪一夜未睡,又爬了座大山,多少有点疲惫。
“哥哥好用功哦。”
“还好……”
“哥哥真谦虚。”
“……”
小姑娘眨巴着眼,她想到了整日喜欢看闲书的自己,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更加崇拜了,虽然认识没多久,也没说过几句话,但小女孩对他有着天生的好感。
“我昨天本想与你多说几句的,结果中途被爹娘抓过去训话了,还罚我抄门规……”小姑娘很是委屈,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关个紧闭,饶是如此,爹娘还要刁难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亲生的。”
“他们是为你好。”林守溪没什么师弟师妹,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小孩子。
对于这样的话,小姑娘耳朵都要听出茧了,若是父母对她说,她肯定就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了,但她在家里闷太久了,足不许出户,每日面对的都是同一群脸孔,故而她对于这个突兀闯入的鬼魂哥哥有着无比的好奇与宽容。
“嗯呢,我知道了。”少女小鸡啄米般点头,说:“我是偷偷溜过来的,等会儿还要去参加家里的月试,嗯……就是和其他人比试。”
林守溪觉得自己应该说点鼓励的话,于是说:“嗯,注意安全。”
“……”少女终于有点不乐意了,她板着小脸,小手按着自己的胸,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虽然我比较懒,但我很厉害的,我学棋一个月,教我的先生就不是我对手了,学剑三个月,家里的侍卫就打不过我了。”
少女一脸骄傲,她小嘴微翘,说:“昨夜我爹还责怪我太不思进取,说今日月试不会再让他们让着我了,哼,谁要别人让啊……”
林守溪已隐约看到她稍后的下场了,他决定等会假装不在,任剑如何闪烁也不去触碰,毕竟安慰哭鼻子小女孩这种事他一点不擅长。
少女也不管他的冷淡,她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陌生人,像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一样:
“对了,哥哥你会剑术吗?”
“学过一点。”
“那等我长大了,可以独自离开家闯荡了,就来找哥哥比试,好吗?”少女开始天马行空了起来。
“好呀。”林守溪画大饼向来干脆利落,绝没有半点犹豫。
“好,那一言为定!”少女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一言为定。”林守溪这样说着,却只当是哄孩子,并未当真。
“你是在赶路吗?”小姑娘发现这白影一直在动,好奇地问。
“嗯,在下山。”林守溪说。
小姑娘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这么大清早下山,他是住在高山上吗?按照师父的说法,喜欢住高山上的十个有九个是仙家,难道说这位哥哥也是个仙人?
这虽只是个没什么由头的猜测,但孩子只是孩子,哪怕再不切实际的猜想,一旦出现,她就会想方设法去论证其真实。
嗯……他语调冷淡,声音好听,很符合仙人的特征了……自己定是无意间结识了一位仙人!
林守溪见她沉默,以为她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想不到小女孩此刻心里翻滚着怎样的心思。
她还想再旁敲侧击地问两句,剑楼响起敲门声,她连忙松开了一只手。
“我去大杀四方了!”
小姑娘高兴地说着,挥了挥手,快速地与林守溪告别,起身离去。
画面就此中断。
林守溪下了三界山,准备暂回村子从长计议,回去的道上,林守溪忽然望见对面的上头有一株大树,大树树干呈现白色,很是醒目。
他立刻想起了那首藏头诗。
白樟树下……救救我。
不会就是那棵树吧?
林守溪对于鱼仙大人的死活并不关心,况且那棵白樟树虽可看见,却距自己很远,他也懒得再去爬山,一探究竟了。
林守溪转过头,继续朝着三界村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他不由想起了昨日那本书所断的结尾,脚步越来越慢。
那恰是男主人公与他心仪的女子分别多年,即将相见之时,虽然这个男主人公在分别的日子里沾花惹草无算,看得他嗤之以鼻颇为不屑,但爱人相逢的桥段总是美好的,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禾,心生共情。
“算了,去看看吧。”林守溪最终停步转头。
终于翻过岩石,到了那白樟树下,林守溪却没有看到半点人影……看来果然被其他人救走了。
正想离开,耳畔却有少女呜咽般的声音响起——那是猫的叫声。
林守溪眉头一皱,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白樟树下枯萎的杂草,最终定格在某处,他俯下身,掀开了草,发现那里有一个洞,洞不深不浅,里面躺着一只漂亮的三花猫,猫四蹄踏雪,其中一只脚上却被铁夹子夹着,难以动弹。
“你……就是鱼仙大人?”
三花猫听到人声,萎靡不振的眼睛立刻睁开,它张了张口,却发出了人的声音:
“喵——终于有人来了吗……本天女巡狩疆土,不慎受歹人暗算,遭劫于此,你速速替我解开这浑天锁,本尊念你救驾有功,稍后定会重重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