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婚书
林守溪抄起猫的胳膊,将这只黑橘白相间的漂亮小猫从陷阱中捞了出来,把夹在它后肢上的铁夹子小心地解开。
补兽夹形如利齿,小猫一边被夹得鲜血淋漓,发出呜咽的惨叫,一边还不忘为自己开脱:
“这区区浑天锁本算不得什么,无奈魔王贼心不死,还挖这无底洞作为陷阱,本尊求胜心切,一时轻敌,中了歹人奸计,被压在了这棵白樟神木之下!想当年,苍白也曾被压在神木之下……”
“行了……你一只小猫咪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写书,瞎跑什么。”林守溪为它检查伤势,淡淡地打断。
“小猫咪?”三花猫呜呜地叫了起来,表示极为不满:“本尊再说一次,本尊乃三界共主之君王,神桑树的守护神,诛神录的执笔人,是你们的理应献出忠诚的——”
三花猫等着他打断自己,而林守溪则等着它继续往下说。
面对他肆无忌惮的注视,三花猫有些愤怒,“哼,你区区一介凡人,也想知道本尊的名讳?”
“那就叫你三花吧。”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写出这种书的猫脑子果然有些问题。
“住口!本尊真名虽不便说,但你至少要尊我一声——鱼仙。”
对于这个凡人的无礼,三花猫的怒气闷在心里,若非此刻腿部有伤疼痛难忍,它早已伸出爪子去抓挠了。
“你被困在这里几天了?”林守溪问。
“嗯……足足四天了。”三花猫气势低落了些,“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才有人来搭救本尊,哼,难道这诗写得还不够明显吗?”
“挺明显的。”
“我也觉得。”
“只不过能喜欢你书的人,通常没有能力发现这首藏头诗。”林守溪补了一句。
鱼仙大人气得乱叫,“本尊著书立作教化万民,且深受子民爱戴,岂是你等不沐王化的乱臣贼子可以随意诋毁的?”
林守溪对于这只吵吵嚷嚷的猫在说什么毫不关心,他只是询问自己的疑惑:“这四天你一直被困在这里,你是怎么写作并发出求救消息的?”
“哼,现在发现本尊的厉害了吧?”三花猫张了张口,骄傲道:“这是本尊神通之一,暂不可说,日后你自会明白。”
“难道说你真正的本体不在这里?”林守溪敏锐地做出了猜想。
“……”三花猫不嚷嚷了,它低声道:“挺聪明的嘛。待你通过选拔,可以来做本尊的国师。”
“你的本体在仙村?”林守溪继续问。
“当然,本尊圣体尊贵,自需住在王殿。”
“我听说仙村不是有一位尊主吗?那位尊主容许你这般胡闹?”
“放肆!一片天空没有两个太阳,我才是三界村唯一的尊主!”三花猫高傲地仰起了头。
抬起头,这双透着散射线般的蓝色眼眸才映出了林守溪的脸,逆着光,三花猫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它沉默片刻,随后郑重其事道:“本尊要册你为妃!”
林守溪懒得理会它的胡闹,一把抓起了它的后颈,三花猫喵喵乱叫着,对于此子不服王化,肆意摆弄自己圣体的行径做出了痛斥。
林守溪将真气凝在指尖,帮小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
三花猫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有些痒,那是结痂愈合的征兆,猫颜大悦,暂时赦免了他冲撞圣体的罪过,“我要封你为太医!”
“你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种地方的?”林守溪熟练地无视了它的话语。
“嗯……此事说来话长。”三花猫想了想,回忆说:“几日前,本尊偶然听说魔巢的贼子又有逆谋……魔巢距离京师三界城并不遥远,妖孽却如此猖狂,本尊心系子民辗转难眠,故打算御驾亲征,去捣毁魔窟。”
“魔巢?”
“嗯,魔巢!那是一群来自北面的乱党,曾多次进攻三界城,幸得御林军骁勇善战,使得它们的计划无法得逞。”三花猫说:“但魔巢日渐壮大,祸患还是祸患,若不早日铲除,早晚酿成大祸!”
“那现在你打算打道回府了吗?”
“嗯,本尊身负重伤,暂时班师回朝也无不可。”
等到了圣谕,林守溪便抓起它的后颈,在天黑之前将它送回了三界村。妖村一片荒凉,夜幕落下之后,一个个坟冢般的家中会亮起一双双幽光的瞳孔,三花猫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瑟瑟发抖。
林守溪将它带入了陈宁的家中,猫实在是太小了,加上天黑,陈宁都未能注意到家里多了一员,令得龙颜大怒,喵喵叫了两声以壮声威。
陈宁这才看到了小猫,好奇地望向林守溪。
“哦,这是外面捡来的妖怪。”林守溪随口解释了一句。
三花猫怒火中烧,可它似乎不太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呜呜地叫了叫表示不满。
“它是饿了吗?”陈宁问。
林守溪看向它,示意它回答,三花猫盯着他,竖着尾巴,“目无尊长!我快被你气饱了!”
“它饱了。”林守溪转述。
“诶,会说话啊,看来真的是妖怪了,公子是从妖村捡来的?”陈宁问。
“今天出城看了看,路上拾到的。”
“最近魔巢有乱象,公子虽武艺高强,但也要小心为上。”陈宁小声提醒。
林守溪点点头,将猫扔给了陈宁,陈宁见到了它身上的伤,便将它带到了厨房,开始烧热水,三花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要变成御膳了,意欲逃走,直到看到小姑娘拿来食物与布带后才放心。
陈宁用热水帮它处理了一下伤口,以绷带为它包扎。
治好了伤的它神气了很多,摇着尾巴跑到了林守溪的房间里,彼时林守溪正在床榻上打坐修行,它一跃而上,跳到了床头,对他的修行指指点点。
“嗯,你的武功看上去不错嘛,要不要做本尊的大内高手?”三花猫舔着爪子,说。
林守溪眼都没睁,精准地抓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扔下了床。
三花猫龙体未愈便遭此对待,自是愤怒,可现在自己毕竟是微服私访,也不便闹出太大的动静,它叼起了床边自己写的诛神录,跃上了窗台,静静地趴着,偶尔用猫爪翻书,偶尔看林守溪修炼。
修炼是需要安静的,被一只猫这样盯着,林守溪总觉得不太自在。
他例行吐纳了几个周天之后睁开眼,望向三花猫:“吃饱了,伤好了,你就这样趴着?”
“要不然呢?”三花猫无辜地问。
“写书。”林守溪冷冷道。
三花猫想要跳窗而逃,可它哪有林守溪敏捷?身子才出去一半就被拽了出来,猫脸被按在了书上。
“你……大胆,你可知触怒天颜该当何罪。”三花猫用尾巴去打他。
“少废话,快写。”
“本尊……本尊没有灵感。”
林守溪随手抽出了湛宫剑,三花猫看着清亮如水的剑身,尾巴一下子蜷缩了起来。
“我写就是了……”它弱弱地说。
“嗯,看来你还是会好好说话的啊。”林守溪表示了赞赏。
接着,他就看到这只猫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你在做什么?装死?”林守溪推了推它。
“本尊正在奋笔疾书,莫要扰我。”三花猫说。
“你靠冥想奋笔疾书?”
“嗯,本尊这是存想大法,你这个土包子一看就不懂。”三花猫表达了自己的不懈。
“存想?”林守溪略一沉吟,推测道:“你以此法勾连你的本体,然后令其书写文稿?”
三花猫睁开眼,盯着林守溪,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妖怪。
林守溪对于这只能书善写的猫也有些兴趣,他发现,当这只猫闭上眼时会进行不同频率的眼动,他推测,眼动频繁说明它在奋笔,眼动缓慢则说明它在懈怠。
“你怎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林守溪观察片刻后开始问责。
“你怎么这都知道?”三花猫震惊。
接着,它为自己解释开脱了一番,“后续的情节于此书很重要,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
“后续不就是两人相遇,泪流满面,恩爱缠绵么?”林守溪不觉得这有何难。
“哼,庸俗。”三花猫摇起了尾巴,“本尊才不会写这般俗套的东西!”
“那你想怎么写?”
“当然是让他们在自以为要相逢的时候错过,永远地错过!”三花猫洋洋得意地开口,说:“凌秋自以为是天命之子,修为冠绝天下,实际上他不过是域外煞魔想要入侵此界的棋子,而这个失散多年的挚爱根本不存在,她只是凌秋当年孤单无助时想象出的精神体,凌秋得知真相,精神奔溃,道心生出裂隙,天魔乘虚而入,将他占据!”
凌秋是它书中的男主人公之名。
三花猫洋洋得意地说着自己的构想,接着它为身旁传来的寒冷杀意所慑,猫毛根根扎起。
“这个想法……不好吗?”三花猫看着林守溪几欲杀猫的表情,问。
“这果然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东西。”林守溪也懒得与它废话了,只是说:“给我改。”
“哼,这可不能改,前面伏笔早已埋下,若是改了,岂不尽数作废?”三花猫据理力争。
“我是为你好。”林守溪无奈道:“你若真这般写了,以后三界村里就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哼,本尊身为三界村之主,御林军无数,自……”
呛——剑鸣声打断了它的话语,湛宫出鞘,再次架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
三花猫看着这个胆敢冲撞圣驾的歹徒,心中恨恨,无奈这副圣躯实在孱弱,做不出有效的反抗,但它依旧不想屈服,“强扭的瓜可不甜,若此书任由你篡改,本尊如何对得起先前的心血?”
林守溪一言不发,只是将剑架在它的脖子上,目光冷冷地盯着它。
三花猫说话声音越来越轻。
“哼,你这么凶,你自己来写啊。”它咕哝了一句。
“好。”林守溪毫不推拒。
他拿来纸和笔,飞速写了一份,递给了三花猫,猫读了一遍,立刻起了招贤纳良之心,“本尊座下的学院尚缺学士,不若……”
“别说话,照着这个存想,若日后刊载之物与之有差,我唯你是问。”林守溪淡淡地说。
三花猫再无托词,只可屈辱地应下。
小闹剧就此结束,这只半路救回来的三花猫开始照本宣科地存想,林守溪则继续打坐修行。
他开始思考自己所缺少的核心功法。
他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洛书的吐纳法是他汲取养分的根系,白瞳黑凰剑经与擒龙手皆是他的枝叶,那他的主干又该由什么构成呢?
林守溪想着这个问题,目光时不时看向湛宫剑。
小丫头的比试应该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这柄剑用不了多久就会闪烁,不曾想一直到深夜,湛宫剑也没什么动静……那小丫头是输得心灰意冷了吗?
不难看出,那个小丫头的家境很好,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裳,住在华美的、挂满名剑的剑楼里,她应是个富家小姐,且家族尚武,说不定与神山还有关联。
三界村被大雾封山,这是大事,或许可以借她之口联系神山,派高人前来调查。
可整整一夜,剑也没有闪烁。
清晨,三花猫还趴在窗台上睡觉,陈宁端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进来了。
“这套衣裳不知合不合公子身,若不合身,我再去店里换。”陈宁说。
林守溪展开看了看,点头道:“合身的。”
“这个也给公子。”陈宁又取出了一枚银制的币递到了他的手中,“这也是此次押镖的嘉奖,是仙人村所通用的钱物,可以用来与仙人村的修真者兑换奇珍异宝,甚至可以当做一次‘代价’付掉。”
林守溪没有推辞,接过了钱币。三花猫闻声睁眼,盯着那枚钱币,两眼放光。
陈宁交付完毕却未离开,立在那里似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怎么了?”
“七天之后,还有一桩大单子,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接?”
……
直到陈宁离去,林守溪也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
“看不出来,你这么惜命?”三花猫冷嘲热讽,说:“本尊瞧你整日冷着个脸,还以为你是个亡命之徒呢。”
“人皆惜命。”
“看来你是有想见的人咯?”三花猫问。
林守溪不语,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和一只猫讲这些。
“看来是有了!”三花猫观察着他的神色,笃定地说着,又问:“那你想离开三界山吗?”
林守溪神色微动,“你有办法?”
三花猫叫了两声,得意洋洋道:“你果然有想见的人!你们分开了,你们连对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对吧?喵——难怪你昨晚听到那样的情节这般生气,总算是让本尊想通了。”
果然是在戏弄我……林守溪轻轻摇头,也懒得去与它计较。
想见的人……
小禾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记忆里,雪白的发,娇小的身躯,清纯带媚的笑……她的一切都在记忆中白得耀眼,只是此时他们相距太远,远得连那个他曾深信的预言也模糊缥缈了起来。如今,他只想回到巫家又冷又重的雨夜里,与她一同躲去那个滑稽的洞房,永远也不出来。
念头及此,忽有灵光一闪,林守溪想到了一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
——他有办法通知小禾自己的安危了!
林守溪翻动旧衣裳,将那封契约书找了出来,这是当时小禾在闺房中拟定的神侍契约,当时他软磨硬泡地将它推拒了,故而小禾只让他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
神侍令堪称神术,理应可以跨越隔阂,令对方心生感应。
谁为侍谁为主早已不重要,若能将自己尚且平安一事告知小禾,他就已心满意足。
幸运的是,在连番的大战里,这封契约没有被毁掉,反而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口,将竹纸片抽出、展开,咬破手准备摁上去。
三花猫第一次见他神色波动这么大,也跳下了窗台,过去凑热闹。
林守溪的手悬在半空,僵住了。
三花猫看着信,也呆若木鸡。
这哪里是什么神侍契约,只见纸的最上头,赫然写着两个隽秀却又刺目的字:
婚书。
第七十三章:尊主大人
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林守溪捏着折痕分明的纸,看着上面醒目的‘婚书’二字,恍然回到了巫家小楼的雨夜里。
彼时小禾笔挺地坐在长案前,绣着金雀的深红衣裳裹着娇躯,织锦的罗带似未系紧,衣裳交襟处微分,露着玲珑锁骨,白雪软玉。
少女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长发披下,卷着草木的香,她取来笔,一边恩威并施地调笑着自己,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当时的他从未想过这会是一封婚书,他只记得小禾颤动的睫羽,挑起的唇角和因为椅子有些高只能勉强点地的足尖。
‘这是婚书哦,可不是神侍契约,现在你还在旁边自以为是地和我斗嘴傻笑呢,哎,你这么笨,应该猜不到我在写这个吧?嗯……总之,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但你不许太得意哦,否则本大小姐是会退婚的,到时候别怪我羞辱你了。哎,你现在在看哪里呢?别当我在写字就看不见呀!哼,先饶了你,等着我把你吃掉吧。
好了,把你的手印也摁上去吧,摁上去后我们就是道侣了哦。
自此以后你我寒暑不舍,昼夜不离,生当长守,死当长思……你,愿意吗?’
少女看似随意地写完了书信,将情绪藏在了清冷柔美的面颊下,藏在了朱红色的信笺中。
林守溪读完了信。
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手指咬破之处,血液渗出,悬而欲滴,他悄然回神,将手指摁了上去,与小禾的手印靠着,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纹路纤细的爱心。
当然愿意啊,怎会不愿意呢……
林守溪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他又将信读了数遍,才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了信封中。上面依旧残留着少女雾一般的香。
林守溪听到了一旁抽泣的声响。
原来三花猫也在偷偷看信,它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前因后果,转眼间已泪流满面,只顾着用爪子去擦脸。
“好美的诗呀。”三花猫呜呜地哭着。
“是啊。”林守溪将信放回怀中,贴身收好。
“她是你的道侣吗?”
“是老婆。”
“老婆是什么?”
“就是道侣的意思。”
“……”三花猫擦着眼泪,尾巴也拉拢了下来,它歉意地低头,“昨日说要册你为妃是本尊莽撞了,从此以后,本尊就是你与这位姐姐最大的支持者,你要是敢三心二意,本尊就用雷霆犁地爪将你的脸给挠花了!”
林守溪向来是无视这只三花猫的胡言乱语的,但此刻却淡淡地嗯了一声,合衣而起。
三花猫拖着伤腿跟了过去。
“你去哪里啊?”三花猫问。
“出去走走。”
“那本尊跟你去吧。”三花猫说:“本尊巡视国土,理应有高手护卫。”
“好。”
林守溪没有拒绝,这只猫虽然傻了点,但它毕竟是三界村的猫,自己初来乍到,正好需要一只土猫做向导。
出门之前,陈宁取来了一个项链,挂在了三花猫的脖子上。那是细绳串起的一片硬鳞。
三界村很崇拜鳞片,这是龙裔的象征,代表了威严与强大。
日悬当头,阳光正艳,林守溪立在三界村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回首望向后方的山峦。哪怕立在这里,三界山上弥漫的大雾依旧依稀可见,它虽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屏障,却也像是海的平面,随时都要倾塌下来。
“这场雾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守溪问。
“本尊也不太清楚,总之大约是十个月还是一年前的模样,它就突然出现了,若非这场大雾,本尊早已南下荒原,一统神山了。”三花猫说。
“有人能通过这个雾吗?”林守溪继续问。
“不清楚。”
“你不是三界共主的全知尊者么,怎么这都不知道?”林守溪嘲笑了一句。
“因为本尊是九霄上的天女殿下,你们凡人的事本尊当然不知道。”三花猫晃着胸前的鳞片,昂首阔步,虎虎生风。
林守溪没有说话,他走在土街上,看着房屋树木在阳光斜照下错杂的影子,有些心不在焉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白雾与自己有关。
人村大都是三四个平房聚居,大片的田垄将它们隔开,其间没什么茂盛的树,一眼望去荒凉贫瘠,幸得神树庇护,至少得以耕种。
这只三花猫明明是三界村的土猫,可它对于这个村庄看上去比自己还陌生,它起初还是仪态威严的,但很快,对于外界的好奇击溃它,它这边闻闻那边嗅嗅,在田地里跑来跑去,灌木般的作物枝丫繁密,将它的绷带钩破它也浑然不觉。
“你以前是没出过仙村吗?”林守溪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尊哪都去过。”三花猫抖着身上的泥土,骄傲地说。
“那你能给我讲讲魔巢么。”
“魔巢啊……”三花猫犯难了,它摇着尾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林守溪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询问陈宁算了,将这傻猫带在身边还吵。
三花猫看出了他眼神中的失望,很是生气,它灵巧一跃,顺着人家的棚顶直接跃到了瓦上,它挑衅地看着林守溪,“你上来呀,上来本尊就为你答疑解惑。”
接着,三花猫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再回神时,林守溪已坐在身后的屋脊上,双手拢袖,静静看它。
“本尊要封你为三界第二高手!”三花猫赏识他不凡的身手。
它越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毛茸茸的爪子按在黑色的屋脊上,眼神孤傲,那是北方魔巢的方向。
“魔巢也是本尊的领地。”三花猫徐徐道:“据说,那还是本尊出生的地方,但魔巢之妖狼子野心,妄图摧毁此界,实为天地不容,下次本尊出城,定能平息动乱。”
“除了魔巢之外,这还有别的地方吗?”林守溪再问。
“嗯……据说还有一处龙鳞镇的地方。”三花猫说:“龙鳞镇说是镇,但只有很少的房子,住着很少的人,不过那是三界村与魔巢的必争之地。”
“为何?”林守溪问。
三花猫甩着尾巴,回答道:“能在荒土上立足的,大抵皆有神物庇佑,譬如三界村的神桑树与本尊,譬如魔巢的太古造化清光鼎,也譬如龙鳞镇斧凿在山崖中的蟒身苍龙像。”
“自无名的大雾将山封锁后,蟒身苍龙像便成了唯一的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了。”
这只傻猫终于说点有用的东西了……林守溪心中感动。
三花猫瞥了林守溪一眼,问:“陈宁没有告诉你,你们运送的那些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吗?”
“你是指那本奇怪的书?”
“嗯!那本书名为黑卷,此书对本尊……很重要。”三花猫直接跳到了林守溪的肩膀上,努力用尽量威严的眼神盯着他,说:“黑卷就是本尊的眷者从外界送来的东西,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吗?”
林守溪根据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推测了一番,说:“献祭?他们很早之前就与这座蟒身苍龙神像建立了联系,只需要通过特殊的仪式,就可以跨越时空的隔阂,将物品献祭至此。对么?”
三花猫盯着他,问:“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呀?怎么感觉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嗯,还是说,你是魔巢那里派来的卧底?”
“三界村和魔巢不都是你的子民么?还有卧不卧底一说?”林守溪笑了笑,问。
三花猫一下子愣住了,它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你这么说虽也无错,但本尊须对子民负责,故而你最好还是交代一下你的来历!”
“我是太古真仙,自群星彼岸来,掠虚无之境,坠凡尘之渊,恰落于此。”林守溪学着三花猫说话。
“好哇,原来你是域外煞魔!”三花猫毛发炸起,一下从他的肩膀上跃下,躲得老远。
域外煞魔……林守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静,他悠悠起身,从屋楼上轻盈跃下。
“走吧,继续去巡视疆土。”林守溪说。
三花猫犹豫了会,最终悻悻然跟上。
恰逢诛神录发新刊,林守溪买了一本,检查了一番三花猫有没有听话。
三花猫则在大摇大摆地左顾右盼,它视察着此处的风土人情,漂亮的猫瞳中似有清澈的光流虚幻飘过。
“我写得不好么?你为何非要添油加醋。”林守溪问。
“嗯……本尊自然要有本尊的风格。”三花猫说。
“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吗?”
“当然不会,我还要写第二卷。”
“第二卷还有什么好写的?又要去新的地方,遇到更强大的对手吗?”
“俗套……”
“你有何高见?”林守溪反问。
“我可以让凌秋遭劫而死,重新来过……”三花猫刚一开口,就感受到了身后的杀意,它又悻悻然闭嘴,说:“总之,肯定还要写的,自从本书风靡以来,许多不识字的人都开始学字了,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林守溪嗯了一声,难得地表达了认同。
“对了,你学写书学了多久?”他问。
“嗯……七日的模样吧。”三花猫说:“当时教本尊识字的婆婆说,你已认得一千个字了,可以尝试着练习写作,于是本尊大笔一挥,写就了诛神录!”
“你确实异于常猫。”林守溪拍了拍它的头。
“那当然,本尊可是三界之主,身份尊贵。”
三花猫悠悠地走着,望着长长的街道,慨叹道:“本尊的疆土真是辽阔富饶。”
“是蛮辽阔的。”林守溪说:“从村口喊一声就可上达天听。”
“……”三花猫气坏了:“竖子休要废话,再胡言乱语本尊就将你打入天牢!”
这时,一声突兀的尖叫声打断了三花猫的话语,尖叫声是从旁边一座黑漆漆的房子里发出的。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们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声。
三花猫大怒,心说本尊微服私访,竟撞上这等不平之事?
它刚斥责说是哪个刁民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这等歹事,便见土窗的帘子被拉开,一个小男孩扒着土墙想要跳出来,他的手上满是鲜血,血污里,经络肿胀凸出,它们呈现着黑紫色,占据了半只小臂,醒目骇人。
干瘦的小男孩宛若厉鬼,他张大了嘴巴,满是血丝的瞳孔直视窗外的行人,“救命……救我……”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很宽大,却在颤抖着,帘子陡然落下,小男孩被拉回了屋内,他还在哭叫,“爹……爹爹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偷跑到城外面去了……我不想死……去求求尊主,尊主一定有办法的……救命——救命!!”
小男孩声嘶力竭的喊声最终在惨叫中戛然而止。
林守溪与三花猫谁也没有动,只是木然立着,漠视了一切的发生——他们都很清楚,小男孩已不幸被这片土地污染,谁也救不了他。
小男孩的哭闹结束,他们这才听到屋中有女人哭声,断断续续,幽咽不歇。从路人的议论中,他们得知这家人家还是晚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无比宝贝。
目睹了子民死亡的惨状,无力感涌上四肢,三花猫一下蔫了,它尾巴垂落,走路时也不复神气。
走到了人村与妖村的分界处,三花猫立在桥头,看着下方的河流,才终于开口:
“据说很多很多年前,这片大地还是充实而肥沃的,上面覆盖着大面的河流与森林,不计其数的万灵拓土开疆,无论是猛兽苍龙还是磷虾水母,它们都能在各自的生态中挤占一席之地,神灵们则居住在火山、地脉断裂之处、冰雪不昼之境等极地里,随时消弭可能发生的灾难。”
三花猫的爪子搭在桥梁上,目光望向了南边。
林守溪看着生满棉絮状植被的农田,问:“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法很多,有人说是因为苍白之王被恶魔蛊惑,啃断了扶桑神木,大地的母神衰亡,整个世界也就随之枯萎,也有说是外神自群星中来,以其浊液污染了大地和海洋,使得世界成为独属于它们的乐园,也有传说是黑星破空而来,引得大地生灾……”
“总之,本尊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但……只要本尊活着,就一定能弄清楚冥古时期发生的真相,然后击败魔王,令大地重获生机!”
三花猫在颓丧后再度神采奕奕了起来,它骄傲地宣布:“日后本尊之名必将远播四海!”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父死去时他立下的誓言,静然无言。
离开了桥,走入了妖村,妖村除了中间直通村们的大道,其余的小路极其崎岖复杂,生灵流窜如鼠。
“你这个人好像还不错。”
三花猫忽然停下脚步,对他做出了评价。
“当然。”林守溪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三花猫喵喵叫了两声,补了一句:“你脸生得不错,就是不要脸。”
林守溪不置可否,对这条评价也笑纳了。
“不过有时候不要脸也是优点,届时与魔巢交战,你可去充当使者。”三花猫不忘给他分配官职,仿佛不让他一人兼职文武百官决不摆休。
“使者?”林守溪摇摇头,打趣道:“那太危险了,我唯一能做的,恐怕是与魔教圣女联姻。”
“呸呸呸!”三花猫勃然大怒,“你果然是个大坏蛋,你这样对得起你的未婚妻吗?本尊决不允许你喜欢那位大小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玩笑而已。”林守溪轻声道:“正如你所言,一片天空没有两颗太阳,我当然只爱小禾。”
“一片天空是没有两颗太阳,但还有一个月亮和一整片星星啊……”三花猫很不信任地盯着他,龇牙咧嘴,面露凶容。
林守溪无言以对,他看着这只狡猾的三花猫,只觉得它的文字水准扶摇直上。
三花猫言语占了上风,更觉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君主,踌躇满志,它大发善心,问林守溪:“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很想见她?”
“当然。”
“嗯……本尊认识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帮你。”
“谁?”
“一个老匠人,仙村的黑灯你见过吧?那就是他的手笔,正好,他正在妖村,本尊带你去见他。”
……
这位老匠人的竹屋子排在一条溪水的后面,溪上横有石板为桥。
溪流中埋着不少破损的灯,它们无一例外皆是石灯,只是有些石灯雕琢得极为诡异,它们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说不出有太大的问题,但看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不适感。
来的路上,林守溪还听其他妖怪说,这位半人半妖的老人脾气很怪,很难见到,让他趁早打道回府算了。
三花猫却坚持说他能见到。
一到门口,林守溪便感受到了老人古怪的脾气。
只见竹屋的门口挂着两个大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奠’字。
林守溪前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纸扎成女人,她的五官都是画上去的,画师走的还是写意派,故看着尤其瘆人。
“爷爷不见人,谁也不见。”纸人说。
“你就说是本尊来了!”三花猫说。
“你是谁?”纸人冷冷道:“拜鳞节要到了,爷爷正在为尊主大人的降生打造神灯庆贺,任何人耽误不得。”
“少废话,让本尊进去!”三花猫灵巧地跃过纸人,直接窜入了竹屋里。
“放肆!”
一时间,数十个纸人从黑暗中涌出,将三花猫包围,林守溪打算去替它解围,纸人们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他皮肤褐黄,只剩五绺白发。
他看了看门口站着的黑衣少年,又看了看三花猫,困惑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借那盏灯。”
它终于不再自称本尊了。
“那盏灯?”老人摇了摇头,“那盏灯可邪乎得很,我不能借你。”
“不怕,我们有这个……”三花猫扯了扯林守溪的裤脚,让他把银币取出来。
林守溪取出了银币,老人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说:“行,我去取灯。”
老人转身,用烟斗挑开帘子,进入了内室。
“你认识他?”林守溪问。
“当然,他也很喜欢读诛神录的。”三花猫将尾巴骄傲地竖成旗幡。
“灯又是什么?”
“哦……是一盏许愿灯,据说是老人家年轻时候做的东西,做完之后他险些直接疯掉。”三花猫说:“这盏许愿灯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但代价是……它会摧毁一个你同等级别的愿望。”
三花猫跳上了桌子,伸了个懒腰,“不过你也不用怕,这枚银铸之币可以帮你付掉这个代价。”
它才一说完,老人就出来了,他手上端着一盏灯,那是一盏石灯,石灯形若婴儿胚胎,表面平滑如茧衣,背后则生着一对畸形的翅膀。
林守溪觉得这个形状有些眼熟,接着,他立刻想到了夺血剑中封印的血妖——它们的模样隐隐相似!
林守溪按照老人的指示,将银币放到灯上,瞬间,浅若无色的虚幻火焰凭空腾起,形若水滴,低沉的、混乱的呓语声随着火光扩散开来,似群鼠啮齿,似羽蛾乱飞。
“我想在三天内与小禾相逢。”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
火光在摇晃之后倏然溃散,嘈杂的声音复归平寂。
银币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神灯无法回应这个愿望。
“它做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大雾封山,许多愿望都会失灵,换一个吧。”
林守溪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却也难免失望。
“连神灯爷爷也做不到吗……那看来整个三界无人能做到了。”三花猫亦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它用尾巴拍了拍林守溪,问:“除了见这位姐姐,你还有别的愿望吗?来都来了,可别浪费了。”
别的愿望……林守溪想了想,最近最困扰自己的,恐怕就是功法一事了。
他需要一本真正适合自己的功法。
他也没有吝啬,直接选择了以银币换取法术。
火焰再度燃烧,这一次,呓语声汇聚成了真实的洪流,涌到林守溪面前时,已化作了一本无字的古卷。
“诶,这是什么书呀?让我看看。”三花猫上蹿下跳,想要一睹为快。
“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吧。”老爷爷看着三花猫,语重心长地说。
三花猫背脊一凉,感觉到了不妙。
“有人来了。”林守溪没来得及翻看书的内容,抬起头,便预感到数道身影从雾中高速掠来。
“你竟敢告密!”三花猫后知后觉,立刻明白,一定是他刚刚去拿灯时,偷偷放了只木鸟去传信了!
“上次也是我告的密。”老人坦然地说。
“果然是你这个叛徒!本尊要将你的破灯都砸了!”三花猫暴跳如雷。
转眼之间,来者皆至门口,他们身披灰衣,抬着一个空荡荡的辇车。
“兹事体大,尊主大人莫再瞎跑了,待拜鳞节后,你自是自由之身。”老人肃然道。
灰衣人齐齐应声,亦对着三花猫一同行礼:“见过尊主大人。”
第七十四章:合欢术
“你……竟是三界村的尊主?”林守溪看着脚边的猫咪,问。
“那当然,本尊与你相识虽短,可没有骗过你哦。”
三花猫舔了舔爪子,抬头瞥了眼林守溪,不悦道:“本尊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吃惊呀,你该不会早就猜到了吧?”
“我只是觉得你异于常猫,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太奇怪。”林守溪说。
“真没劲。”
三花猫哼了一声,它轻轻摇动着尾巴,像是在驱赶根本不存在的蝇虫。
灰衣人立在竹楼前,以拳抵心,躬身等待。三花猫抬起爪子按了按,示意他们免礼,却又道:“本尊还没玩够,不想回去。”
“尊主大人不要任性了,魔巢、龙鳞镇、三界村,当今此三处安危系于你一身,今后还会更多,你须担负起使命来。”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哼,本尊英明神武,无需你们劝谏。”三花猫冷冰冰地说。
老人无奈一笑,将那邪性的许愿灯收回,他盯着林守溪手中的无字书看了会,冷不丁道:“你这本书阴气颇重啊。”
“哼,本尊觉得就你这阴气最重。”三花猫盯着那几个纸扎,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颊,还有些犯怵。
它身子一蜷一跃,直接跳上了林守溪的肩膀,一边用爪子梳理着自己三色相间花纹繁复的毛发,一边对着灰衣人说:“总之,本尊还没玩够,现在不回去,谁来也不回去。”
灰衣人面面相觑。
“本尊都已消失五日了,这五日里你们都没有发现,非要等本尊自投罗网才知道?真是一群久疏战阵的乌合之众。”三花猫对他们展开了严厉的批评:“这般玩忽职守,若让村长知道了,你们可知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衣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尊主原谅。
“算了,尔等先退下吧。”三花猫居高临下,威风凛凛地看着他们,说:“本尊再玩一夜,明日清晨,本尊自己悄悄回去,保证不让任何人发现。”
“不可。”灰衣人齐声道。
“你们想抗旨?”三花猫抬起前肢,利爪从肉垫中探了出来。
灰衣人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飘来,转眼将竹楼围住。
“可恶,你们还当本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猫吗!”
三花猫见他们无视君威公然抗旨,很是羞恼,它连忙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区区小卒岂需本尊亲自出手,大将军,本尊命你拦住他们!”
“……”
林守溪看着这出突发的闹剧,还未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只三花猫帮他弄了本急需的秘籍,拿人手短,他也做不出当场叛变的事。
“今晚你们先退下,待明日清晨,我亲自送……送尊主殿下回去。”林守溪说。
“大将军中肯。”三花猫喵喵叫。
可他们哪里会听这个便宜将军的意见?
老匠人以竹杖笃笃敲打地面,埋在溪水中的石灯苏醒了,它们灯芯转动,将笼罩竹楼的光吞饮入腹,黑暗宛若飘散出溪水的寒气,占据了一切的空隙,转眼之间,石灯好似构筑起了结界,将光平整地切割在了外面。
灰衣人借着黑暗动了,他们动作敏捷,像是一缕一缕穿窗而来的风,转眼扑到了林守溪的身边。
“大将军小心!”三花猫的猫瞳是此间唯一还在发光的东西,但这等微末之光自保不易,如何能破开眼前的黑暗?
当初它第一次出逃的时候,就是被这黑灯阵围住,然后被一大麻袋……不,乾坤寰宇袋所捉住的!
它对于这位黑衣少年的身手还算信任,可他长得这般漂亮,就怕身手也是花架子啊……
三花猫心跳不停,她听到了衣裳破风的声音,那是刀锋出鞘般的锐啸,与此同时,无形的黑浪鼓噪骚动,翻涌而来,已近在身侧……不愧是宫廷中豢养的高手,黑暗非但没有对他们的行动产生干扰,反而令其更加如鱼得水!
“小心左边!不……是右边!”
“还有上面!”
“脚边好像也有!”
“四面八方都有!”
三花猫手忙脚乱地指挥着。
接着,它感觉到自己趴着的身躯也在动,似有什么在空中交锋了,碰撞声传入它的耳朵,密集如鼓点,明明那么轻微,却带给了全身无名的战栗感,三花猫猫毛根根竖起,在短暂的害怕后收获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
它觉得自己就像是骑在战马上挥舞斩马刀的女战神……不,是骑着夭矫天龙争战万重天的女帝!
三花猫也不在乎输赢了,它挥舞着爪子,凭借着自己的本能与热情进行指挥。
“前面……后面也有!他从左面来了,快躲开!”
“好像不止四个人……”
“我们逃吧……”
它正指挥得起劲,风声却是骤歇,周围的躁动降至冰点,死寂成了黑暗唯一的旋律。
怎……怎么了……三花猫大惊,它连忙伸出肉垫去摸了摸旁边的头,生怕自己的大将军给人斩首了。
笃,笃——
老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拐杖敲地的声音再起。
黑灯解除,光亮重新沿着竹子的缝隙落入了楼中,三花猫环顾四周,几乎惊呼出声。
一切像是没有动过,灰衣人依旧立在四角,手中持着漆黑的木剑——他们不敢在尊主面前动真正的刀枪。
“这……这是……”三花猫震惊:“将军还学过魅惑之术?”
三花猫的叫声震动了空气,细风吹过,他们手中漆黑的木剑像是黄瓜,被有序地切断,化作无数圆片滚落在地。
“我将他们穴道点住了,稍后会自行解开。”林守溪将湛宫推入鞘中,扣回腰间。
“我们俩真是太强了!”
半晌,三花猫才意识到他们赢了,欢呼雀跃。
林守溪打败他们并未花多少力气,他也更加明白云真人当时的话了……在成为神选者的那刻,他们就是世所罕有的天才,短短十日的努力就超越了他人数年的拼搏。
这些黑衣人身手不错,看得出来是经过训练的,但他们似乎都是普通人强行开脉修行,境界连杀妖院的少年都不如。
不过也是,真正的修真者恐怕早已赴往神山,又会有几个留在这偏僻荒蛮的山村?
林守溪手握古卷,迎着老匠人惊诧的视线走出门去。
竹屋溪流皆抛在身后,只剩孤家寡猫以后,三花猫终于从得意中走出,渐渐感受到了一丝后怕,它趴在少年的肩上,顿也有了如履薄冰之感。
“老实交代,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三花猫问。
“你怎么在发抖?”林守溪反问。
“天寒……本尊,本尊没穿衣裳当然冷,你不穿衣裳试试!”三花猫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害怕。
“我是什么还不得看尊主册封?”林守溪微笑道。
“嗯,也对,你还挺忠诚的嘛。”
三花猫拍了拍他的肩膀,认同了这种说法,它探出脑袋,盯着他腰间的剑,问:“这柄宝剑是何来历啊?本尊观它砍木棍如砍柴,想必是柄太古神剑吧?”
“嗯……这是我宿敌的剑。”林守溪说。
“宿敌的剑?”三花猫眼睛闪闪发亮,有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杀宿敌,夺宝剑,不愧为本尊座下上将,有万夫莫当之勇!”
“……还好。”林守溪也懒得解释真相了。
“对了,你这柄剑可是天外陨铁所铸?”三花猫问。
“何出此言?”林守溪反问。
“方才战斗之际,本尊隐约看到你的剑在闪烁,宛若星辰明灭,古往今来,神剑均为陨铁所铸,想来你这柄也不例外了。”三花猫借此表达自己对当时的战局细致入微的观察。
先前战斗之际,林守溪并未动用多少境界,他甚至闭着眼,仅凭感觉出剑,故而未注意到湛宫的异样。
是那小丫头来找我了吗?
林守溪状似随意地将手搭在剑上,手指摩挲过剑鞘,意识如蚕丝般无声黏附,很快,识海中的画面清晰了起来。
——小姑娘果真坐在剑的前面,姿态前所未有地乖巧。
她今日没有穿心仪的襦裙,而是换了便于比试的衣裤,那头乌黑绸滑的发上也没有了珍珠流苏的装点,只扎了个干净而英锐的马尾,娇小的少女双手叠放膝腿,低着头,下颌显得尖尖的。
林守溪知道,这种小时候家里过分宠爱的孩子,在经历了第一次毒打之后通常要陷入低谷很久,弄不好道心还会走向极端。
“你怎么了?比试成绩还好吗?”林守溪以心声开口。
少女一惊,她抬起头,微红的眼睛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才望向了身前的剑。
“你来啦。”
少女声音活泼了些,她一边抬起稚嫩的手压着留海,一边将手搭在身前的鞘上,让画面保持清晰。
“我很好呀,我比试成绩也挺不错的。”小姑娘挤出了一丝笑容,颊畔泛起了浅浅的酒窝,“我进了前八名呢,不算多差了。”
“一共有多少人?”林守溪问。
小姑娘脸上稀薄的笑容飞快消散,她的眼睛偏到一边,双唇压了压,模棱两可道:“反正……挺多人的。”
“那你遮着头发做什么?”林守溪继续说,“把手放下,让我看看。”
“不要。”小姑娘倔强道。
“你额头上有伤,我看到了。”林守溪平静道。
小姑娘檀口微张,本就飘忽的眼睛更加闪烁不定,她在犹豫中落下了手。额前的发被她的手压得平平的,隐约可以看到发后隐约有一片墨般晕开的青紫色。
“嗯,当时我赢了嘛,有些得意忘形,不小心从比武台上摔下去了,磕到了额头。”小姑娘轻声说:“下次我一定会戒骄戒躁,更加小心的。”
她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也没有给林守溪说话的机会,自言自语道:“其实比试还没有结束……还剩八人的时候我头有些疼,便告病中止了,我娘说七天后继续比。”
“你生病了吗?”林守溪问。
“也许吧。”小姑娘说。
“现在生病了,七天后怎么办?”
“七天后,呜……”
“你能一直生病吗?”
“……呜。”小姑娘双手捧着脸颊,面犯愁容:“呜呜……我好头疼。”
她知道这个影子哥哥很聪明,自己是瞒不过他了……
参加比试的有十六人,其中八位是家族中的子弟,另外八位是家族培养的少年高手,以前她总能拔得头筹,所以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天赋过人,直到昨天才明白原来是黑幕——他们都在哄她。
由于她愈发骄纵无度,这一次爹爹亲自发话,再没人让着她了。
她赢下第一轮就几乎花了全部的力气,还是险胜,第二轮的时候,更是初一交手就落了下风,几回合之后,她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点胜机,而对方似乎刻意要让她丢脸,也未速胜,而是用密不透风的招式一点点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过往她总是第一,怎堪受此侮辱,无奈实力不济,无法取胜,只可临时装病,头疼倒地,倒地的时候还不小心把头磕了——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早知道我以前好好努力了,如果时间能回到半年前,我肯定每天按时起床睡觉,好好听课,认真练剑……”她轻声忏悔着,但现在后悔已晚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丢的人总是要丢的。
林守溪原本打算借她帮忙向神山传递消息,但现在看来,她估计没脸去找她爹娘说话了……
另一边,小姑娘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给林守溪留下了一个娇小的背影。
“不是还有七天么?这七天你打算怎么做?”林守溪问。
“我……我……养病?”
“你没病。”林守溪说:“你这样只会让别人更看不起,让你爹娘更加失望。”
“那……那我能怎么办呀?”小姑娘委屈地问。
“好好练剑。”林守溪的回答言简意赅。
“……”小姑娘侧过身,如藏彤云的眸子看着剑,很小声地问:“现在开始好好练习,来年一雪前耻吗?”
“不用来年。”林守溪淡然的话语透着严厉的意味:“你好不容易装了病,难道就是为了七天后继续丢人现眼?”
“我……”小姑娘一时语塞,脸颊羞得通红,她捏着衣裳,将衣角揉出了万千烦恼丝,“可七天怎么也来不及吧。”
林守溪与她说着话,三花猫是浑然不觉的,它还在回味着先前激烈的战斗,见林守溪长久不说话,才终于忍不住用猫爪按了按他的脸,“喂,本尊问话你怎么不回?放心,近来三界虽帑藏空虚,但本尊也不至于拿爱卿的宝剑去充盈国库的。”
“诶,是谁在说话?”小姑娘一愣,她是能听见三花猫讲话的。
“哦,是一只小土猫。”林守溪以心声回应,接着他望向了三花猫,说:“我在想很重要的事情,等会再与你说话。”
“哦——”三花猫感觉自己被冷遇了,有些不满,拖长音调。
“小土猫?小土猫怎么会说话,说得还这么……”小姑娘欲言又止。
“嗯,它是只妖怪,修了五百年才成精,由于闭关太久,它的脑子也不太灵活,总幻想自己是无上天尊,诸天神佛挥之即来,炼狱修罗招手即至。”林守溪说。
“真的假的?”小姑娘觉得有趣。
“爱卿今日确实辛苦了,待本尊炼成神初通天丹,再慰劳爱卿。”三花猫毫不知情,兀自信誓旦旦地说。
小姑娘对于林守溪的说法原本存疑,听完这话后愣住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这只小猫果然不太灵光。”
三花猫根本不知道一场针对它的对话正在它身边悄无声息地展开着,它还在摇着尾巴,幻想着日后的宏伟蓝图。
“你看,猫妖尚且如此努力,你又怎可轻言放弃?”林守溪开始为她加油鼓劲。
小姑娘备受鼓舞,“我明白了,我要学习猫猫持之以恒的精神!”
“光是这样还不够。”林守溪又道:“你需付出正确的实践。”
“正确的实践?什么是正确的实践?”
“你过去懈怠太久,短短七日亡羊补牢并不现实,但你的目的只是赢下比试,所以你只需击败你的对手即可。”林守溪顿了顿,说:“你可以针对他们进行练习。”
“针对他们?”小姑娘眼前一亮,转而又摇头:“这根本不可能呀,他们有这么多人,我就算一天针对一个,还差一天呢。”
“无需如此。”林守溪认真地问:“你们是在一个地方上课的么?”
“是。”
“学习的剑术是同一套吗?”
“这倒不是,同有两套……先生是因材施教的。”
“将这两套剑术告诉我,我帮你寻破解之法。”
林守溪平淡而有力的话语极具信服力,小姑娘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了,她捏着小拳头,问:“对了,刚刚我寻你你不在,隐约见你白影在动,哥哥……是在战斗吗?”
“是。”林守溪颔首。
少女闻言,双手一合,十指交错握在胸前,感动得不知该如何道谢了,“哥哥真是一个厉害的大好人。”
林守溪笑纳了这句夸赞,话锋一转,又说:“但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姑娘有些紧张。
“你们家里离神山近吗?”林守溪问。
“近的!”小姑娘毫不隐瞒:“我现在出楼,抬起头,就能看到神山,我爹娘就是神守山的大修士,他们说以后也要将我接过去。”
神守山……
“等你赢下比试之后,我要你帮我向神守山传达一件事。”林守溪说。
“当然可以。”
小姑娘也没细问,立刻应下,只要七天后能赢下来,她底气足了,什么话都敢说的。
林守溪稍稍定心,两人交流得差不多了,她正想终结此次聊天,让小姑娘去弄剑经,忽地,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诶……”小姑娘脸颊泛起绯色,“名字是不能乱说的,但……哥哥可以叫我小语。”
“好,小语。”
“对了,哥哥叫什么呀?”小语眨着眼睛,期待地问。
林守溪想回答,可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什么也不要说,他遵从了心意的指示,微笑道:“这是秘密。”
识海中的画面切断时,林守溪恰好回到了陈宁家中。
“大花猫回来了?”
陈宁见三花猫神气地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试图去抱它,三花猫却径直跳到了桌子上,喵喵叫着讨要食物。
林守溪则走入自己的房间里,他顺手翻开手中的古卷,开始
三花猫叼着熟鱼跟了进来,它习惯性地跳到了旁边,目光也跟到了古卷上。
如昨日见到‘婚书’二字时相差无几,书翻至扉页,一人一猫同时沉默不语。
似是为了保护此书不被焚毁,书名特意写在了扉页上——阴阳炼鼎合欢造化术。
第七十五章:魔巢夜袭
三花猫趴在林守溪的臂上,脖子伸长了,横看竖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书名后,刷地一声跳下了床。
林守溪以为这只小母猫害羞了,谁知它小声说了句:“看这个东西是要关门的。”
关上了门,三花猫还叼个木板将窗也合上了。
世界被隔绝在了外面。
昏暗时常能给人带来安全感,仿佛这片‘昏暗’是他们展开的神域,是独属于自己的、无忧无虑的领地。
一个眨眼间,三花猫已回到了林守溪的身边,林守溪看着它端端正正坐直的模样,问:“你这是做什么?”
“学习呀。”三花猫理直气壮地说:“本尊写书之时常感匮乏,想来是读书不足所致,理应博采众长,触类旁通。”
“没想到你这般用功。”林守溪表示赏识。
“嗯,没想到你也是。”三花猫喵喵加个不停:“寸时寸金,少说废话了,一同学习吧。”
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开始学习。
本就时近傍晚,门窗皆闭后屋内昏暗如夜,故而此刻屋内除了翻书声,就只剩下三花猫囧囧发光的眼睛了。
但渐渐的,三花猫眼中的光却化为了怒火,后面它干脆直接夺过了书,以猫爪笨拙地去翻。
“怎么回事?这本书怎么回事?”
三花猫不停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它怎么整本书都在讲怎么炼化神鼎,合欢呢?没有图解就算了,为什么连文字也没有!”
三花猫飞快翻书,在床榻上暴躁地跳来跳去。
这本书虽然取了个诱人的书名,但整本书皆与合欢无关,它所阐述的是某种……化神之术。
化神之术有很多种,此书所讲的是炼化神器,更特指了神器——鼎。
炼化的具体过程是复杂的,但简而言之,亦可分成三步:
在体内炼出鼎的胚子、寻一口真正的神鼎,将其炼化入体、将自己某一种欲望极端化,使其成为火焰炼入鼎中——著此书者尝试过多次,最后发现最适合作为鼎火的是情欲。
炼化之术虽然繁琐,可一旦功成,即可以身为炉,随时于体内造化仙丹。
而鼎与鼎火亦有品级之分。鼎的品级由所炼化的神鼎而定,鼎火的品级则靠自己去修,起初火为红、其后转金、紫、碧、白,与区分龙族强弱的瞳色顺序一模一样。
修鼎火的方式则是合欢。
但奇怪的是,这本书通篇未讲述任何合欢相关的内容,仿佛著书者所钟爱的是铜水浇筑的大鼎,而非风情万种的仙子。
三花猫满怀愤懑地翻到了结尾,然后又将书翻到了开头,认真地看看,书名后有没有跟一个‘上卷’之类的。
“真是没用的秘籍,这样的书就该扫入故纸堆里!”三花猫做出了客观的评价。
林守溪生怕它一怒之下将书啃坏,连忙将书从它的爪中抢了过来。
他也翻了翻,接近结尾处时,林守溪目光与手指皆一滞,“这是……著书者的自叙?”
三花猫又来了些兴致,连忙凑过来看。
结尾处,著书者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一个山野散修,三十岁才凝丸成功,本想投靠神守山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度过平凡的一生,可连续五年,他都没能通过神守山的试炼,被迫放弃,只好去一个富贵人家当供奉。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到了一本阐述炼器之术的书,他修行不行,却是炼器的奇才,借助炼器之法物我双修,竟在短短三年内跻身了玄紫境。
他的玄紫境很不一般,因为他可在战斗之中于体内炼制丹丸,使得自己展现出超越境界的速度与力量,非但如此,他的伤势也可借助体内的炉鼎飞快修复……换而言之,他堪称一座人形的丹炉!
可他压抑了三十余载,一朝得道,丝毫不懂戒躁戒躁的道理,反而猖狂得志,处处与人约战,虽赚了不少名声,却也引来了许多黑暗中的视线。
最终,某天夜里,他被一个邪宗盯上,五人的围攻之下,他不敌被擒,绑入了该宗的地牢里,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折磨,谁知道他是被这里的女教主看上了,要榨取他的鼎炉之力,也是这个过程里,他知道了鼎火也是可以炼化的。
他本以为自己是因祸得福了,毕竟别人可以利用双修榨取他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双修提升鼎火品级,待时机成熟,这邪宗将再无自己对手,他甚至开始期待邪宗上下的仙子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了,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太单纯了……
排队找自己双修的画面确实在不久之后出现了,其中也不乏仙子,可……队伍里不仅仅是女人,还有男人,男人也就罢了,哪怕是腰挎大刀的紫膛大汉至少也是人,可里面还有些东西,连人都不是……
三天三夜后,他道心奔溃,再不堪受辱,于地牢中挥刀自宫……其中辛酸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最后,著书者似乎猜到了有人会对此书不满,也做出了解释:我已是阉人,合欢一事无颜再提,但我觉得此事无师亦可自通,不需教。
“额……真的可以无师自通吗?”三花猫挠了挠耳朵。
“要不然?”
“有师父不会更方便些吗?”三花猫天真地问。
“嗯……也有道理。”
林守溪也摸不清楚三花猫具体想表达什么,他默默将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页里,作者阐述了他最后三年漂泊的悲惨经历,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写完此书,这是他仅剩的价值。
风雪天里,茅草屋中,他终于将半生感悟付诸笔端,将炼鼎之功法事无巨细地剖析了出来,他在结尾写道:命数难定,万事已空,愿后来者可持守本心,如当空之火镜,耀九州万古而不熄。
三花猫是只懂事的猫,读到此书,它也不忍再怪罪什么了,只是喃喃道:“此人真是可怜啊,想必死前都成人干了吧……这些邪教真可恶啊,待本尊威播四海,定将他们抓起来通通打死。”
说完之后,它忍不住用爪子推了推林守溪,“哎,你练这个真的可以吗?”
“那盏邪灯说我适合这个,想必总有些道理的。”林守溪模棱两可道。
“哎,其实本尊不太相信那破灯的,它也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这些东西,就硬塞给人赚取代价。”
三花猫挥舞着猫爪,说着自己的想法:“哼哼,本尊看它就是随便塞点东西给你,反正秘籍都是可以练的,你只要被那盏灯唬住了,你就会主动说服自己,觉得这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林守溪合上了书,他看着无字的古卷,如对镜自照,默然不语。
三花猫以为他是被自己说服了,谁知林守溪冷不丁开口,轻描淡写地震撼了它:“我正是合欢宗出身。”
“你竟也是穷凶极恶的邪教妖人?”三花猫一下缩到了墙角。
林守溪笑了笑,也懒得做出解释,他起身去将木门从窗上卸下,顺手将门打开。
封闭的环境解除,三花猫终于放心了些,它又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说:“想来你也不是,毕竟连作此书者都被榨成人干了,以你的容貌早该成为仙子们的盘中餐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万一我是宗主呢?”林守溪淡淡道。
“你……你可别吓本尊。”三花猫战战兢兢。
林守溪立在窗边远眺天外,只淡然一笑,再不言其他。
不知不觉间,晚霞已被磨去了颜色,成了无棱无角的深蓝,天空还未黑透,星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浮上了这片蓝海,它们好似寒冷深邃的眼,在没有了阳光的遮挡后就这样直勾勾地窥视人间。
他收好了书卷,暂未去修这炼鼎之术,倒不是懈怠,而是修此法所需的材料太多,他一时半会恐怕也无法弄齐。
同时,那盏邪性的许愿灯也让他无法忘怀……帮人实现愿望的妖么?若自己没有这枚银币,它又会夺走什么呢?
林守溪没有继续想下去,待下次攒个十枚银币再去看看吧,反正他绝不会用自己去支付‘代价’。
“一同出来透透气。”
林守溪推门而出,跃上屋顶,坐在古旧的屋脊上。
三花猫身子灵巧,也很快越了上来。
远来的风吹着它略显厚实的雪白颈毛,三花猫威风得像一只幼年的狮子。但这种错觉很快会被打破,因为它开口时发出的是胡言乱语,而非狮子鸣。
“看来他们并未蒙蔽圣听,本尊治下果然海晏河清,静谧安宁啊,假以时日八方来朝……”
“给我说说你的事吧。”林守溪及时打断了它的喟然长叹。
“什么事?”
“尊主的事。”
“哦,本尊每日卵时起床,之后早朝用膳……”
“那个字念卯。”
林守溪很绝望,对于自己津津有味读完它写的书感到不齿,“而且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觉得你不笨,应该明白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哦……”
三花猫低低应声,它仰头望天,眨着漂亮的猫瞳,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的来历,因为本尊产生意识到现在,也只过去了短短一年。”
“意识?”
“对,意识。”三花猫抖着自己错杂而柔软的毛发,说:“本尊的主意识存在于神桑树下的宝珠刹中,这只三花猫其实也是本尊存想出来的。”
“如何存想?”
“很简单啊,本尊想象自己是一只猫,想象它的瞳孔、毛色,想象它的行为举止,细致入微地想象它的一切,本尊觉得自己是猫,于是本尊就是猫了。”
“你为什么不存想龙?”林守溪好奇地问。
“龙太招摇了,况且猫比较可爱。”
三花猫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龙该长什么样。
“所以说,诛神录的创作都是由你宝珠刹中的本体所为?”
“嗯,可以这么说,本尊会将自己拟好的意识裁下,传入侍女的神识中,侍女执笔,将之付诸纸上。”三花猫说。
“也就是说,你暂时还没有真正的形体么。”林守溪问。
“以后会有的吧。”三花猫也不确定。
它摇晃着圆滚滚的尾巴,爪子拨弄着瓦片,说:“其实……本尊听说自己是被劫持到三界村来的。”
林守溪静静听着,等待着它的下文。
三花猫转过身去,望向了北边,说:“据说,是魔巢中人倾尽心血创造了我,但是魔巢出现了叛徒,在我即将降生时将我盗走出逃,他原本可以逃掉的,结果恰逢大雾封山,被迫于三界村定居,挟持我以令魔巢投鼠忌器。”
“所以你之前是想逃回到魔巢去吗?”林守溪问。
“倒也不是。”三花猫说:“本尊只是想去看看魔巢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穷凶极恶,毕竟本尊听说,他们创造我,是为了将我打造成一件可怕的兵器……”
林守溪看着身边毛发柔软的小猫咪,它虽话语严肃,可这形象实在很难让人与可怕联系到一起。
“如果我真的是一件可怕的兵器,我该怎么办呢?”三花猫喃喃自语。
“那样不是很厉害么。”林守溪轻声问。
“厉害归厉害,可传说中,每逢神器出世,总要引得武林厮杀生灵涂炭。”三花猫义正严词的声音转而微弱:“本尊心仁,怎忍心看自己的子民因我而死呢?”
余晖落叶般被晚风吹去,夜色将巨大的村庄笼罩,唯有城墙与神桑树依稀可见。黑暗中,每一寸空间都显得狭**仄,三花猫用爪子敲打瓦片,发出些声音让自己不至于太害怕。
下面,陈宁走上了街道,喊着他们的名字,林守溪与猫这才下了屋顶,回到屋中。
陈宁见他们回来,用一条熟鱼引开了三花猫,然后将林守溪拉到了一边,说的还是七日后押镖的事。
“林公子想好了吗?”陈宁小声地问。
“报酬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次的报酬很好,据说足有三枚银制之币。”陈宁说:“倒不是此次所运之物比上次的古卷更珍贵,而是……这件东西要大得多,当然,近来魔巢骚动,恐不安全,若公子实在忧心,我们当然不会勉强。”
“所以说,这次所运之物到底是什么?”林守溪隐约觉得,他们运的这些东西,似乎和这只被称为尊主的三花猫有关。
“心脏。”
陈宁语速很快,“一颗双首蛇的心脏。”
林守溪不知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也莫名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不祥的征兆,故而他也未直接答应,而是道:“我再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有劳公子了。”陈宁行了一礼。
另一边,三花猫大快朵颐地吃完了鱼,它邀着林守溪再出去散散心,林守溪并未拒绝。
夜晚,三花猫是不敢去妖村的,它只敢在人村溜达,而且还不敢走太快,生怕在田里走丢。
由人村遥遥望去,远处夯土的城墙宛若沉睡的巨龙,它虽未有红砖砌成外壳,却依旧给人以坚实稳固之感——穷山僻壤根本没有飞行的法器,这座断崖般的城墙足够将绝大部分高手拦在外面了。
“若有敌人来攻,上面的哨兵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其后火把高举,战鼓擂动,人村妖村的战士、仙村的修真者皆会齐齐出动,一同迎敌。”
三花猫如数家珍地介绍着。
林守溪远望城墙,看到了上面有火把亮起,不断移动,转眼已化作了炬焰摇晃的浪,其后鼓声遥遥传来,宛若闷雷。
“是……这样吗?”林守溪问。
“……”
三花猫再次觉得自己口含天宪。
“魔巢妖孽这般按耐不住吗,怎会挑这个时候来进攻?”
三花猫在短暂的震惊后回过了神,它虽有些害怕,但看身边的林守溪这般冷静,它也只好表现得从容些。
“你回仙村,我去看看。”林守溪说。
“不,敌人来袭,本尊哪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那一起去看看。”林守溪抓起了它的后颈,向着城墙边飞掠而去。
三花猫吓得不轻,可后颈被抓,它连声音都很难发出,张大的嘴巴里唯灌着寒冷夜风。
林守溪踩着城墙,借着鞋底与墙面的微薄摩擦飞身而上,几个窜身间便来到了游移的火把中,守卫们惊慌失措,还当是妖怪攻上来了,纷纷举箭迎敌。
林守溪报了仙村仙人的身份,自称是来调查情况,敌意快速解除,为首的哨兵告诉他,出事的不是三界村,而是龙鳞镇,魔巢骤然派妖夜袭,试图攻占龙鳞镇。
“走!还等什么?”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三花猫一下子勇敢了许多。
林守溪却没有动。
“怎么了?你该不会怯阵了吧?”三花猫冷冷道。
“我不认得路。”林守溪说出了实情,他问三花猫:“你认得么?”
“本尊……也不认得。”三花猫略显羞愧地说了一声,随后却又自信满满道:“但我们加起来就认得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
三花猫背过身去,炬火照亮了它的毛发。林守溪盯着它的背部,错愕之后飞快明白了过来——它身上的三大色块分别代表了三界村、龙鳞镇、魔巢,而其中色块繁复的纠缠之处则是三者之间的地形变化!
三花猫身怀天下果然不假,它竟将地图存想在了自己的身上!
第七十六章:巨蛇神像
三界村的土城墙上,林守溪抓起了猫,从高墙上掠下,飞快地融入了黑暗,如浪的炬焰与鼓声被抛在了身后。
自来到三界村以后,林守溪虽时常向陈宁与三花猫询问有关这个世界的东西,但他也仅限于提问,并未多么主动地去探寻。
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无法摆脱对于未知的恐惧,安安稳稳活着的想法一度将他的脚步禁锢在了三界村内。
但得知魔巢入侵之后,不知为何,他依旧毫不犹豫地从城头掠了下去。
“大将军果然神武!”
三花猫被他抄着前肢摁在胸口,它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激动。
不同于林守溪,三花猫对于三界村有着很强的归属感,魔巢的入侵令她义愤填膺,她发誓一定要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驱逐出去!
“龙鳞镇是三界村的地盘吗?”林守溪问。
“过去龙鳞镇是魔巢的地盘,但那次背叛使得魔巢元气大伤,故而龙鳞镇的控制权一度被我们夺了下来。三界村与魔巢也不愿过于大动干戈,所以先前,两地甚至用每月一次的比武来决定龙鳞镇的归属。”
三花猫露出了尖尖的牙齿,生气地说:“上次比武明明是三界村赢了,哼,魔巢的妖怪们果然毫无德行可言,不过无妨,想我三界村众正盈朝,定能将那邪恶的魔巢杀个片甲不留!”
有了林守溪作为靠山,三花猫的底气前所未有的充沛。
林守溪抓起三花猫,看了一眼它的后背,他要先经过那条来时的一线峡,之后再向左边的岔路折去,一顿弯弯绕绕之后就是龙鳞镇。
路线并不复杂,他唯一担心的是这只猫存想的时候别弄错了。
三花猫倒是不会去想这些,先前击败四个灰衣人的围攻是在黑暗里,它什么也没看到,很不过瘾,所以无比期待接下来的战斗。
行至峡谷中部,它感觉林守溪的速度慢了下来。
“军情十万火急,不要懈怠呀!”三花猫说。
“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跑跑试试。”林守溪抓起它的后颈,悬在半空,没好气地说。
“哎,停停停……”三花猫连连认怂,它又问:“那为什么我们不找一驾马车再出来?”
“……”林守溪觉得它说得有道理。
可他们已奔出太远,自不会再折返回去了。
小语的信息是半途中来的,按时间来看,已是巳时。
“哥哥哥哥!”
小语像是刚刚从被窝里偷爬出来的,只穿着一身简单的棉睡衣,睡衣上绣着巨龙喷火的可爱图案,似是为了避免发出声音,她连小凉鞋都没有穿,光着的小脚丫冻得微红。
她在掩门之后连忙来到了这柄剑的面前,手搭在了剑上。
“小语晚上好啊。”林守溪有些生硬地打了个招呼。
“嘿嘿。”
小语有些傻地笑了笑,方才为了躲过家里的视线,她躺在床上装睡了一个时辰,期间她多次险些睡着,但总算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哥哥你是在追杀别人吗?我感觉你在动哎。”小语揉了揉惺忪的眼。
“没有,我在跑步。”林守溪说:“修真者虽有真气护身,却也不可疏忽对自身体魄的锤锻。”
“哥哥太努力了!”小语清醒了更多,愈发惭愧,“对了,你怀里是不是抱着东西啊?是那只小土猫吗?”
“嗯,负重跑步。”林守溪随口解释。
小语认真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把剑经传达给哥哥。
按理来说,剑经应该是家族中的内门武功之一,是不宜外传的,她也有过纠结,但想了想,毕竟自己都叫他哥哥了,哥哥肯定就是家人了呀,给外面的亲戚分享一下武功很正常嘛。
“对了,哥哥,剑经我已经弄到了,但是书籍偷起来不方便,我怕被发现……不过我硬记下来了,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小语退后了些,从剑楼中随意挑了把较轻的剑开始演示。
她生怕画面模糊中断,故而不敢离得太远。
她凭借着记忆开始挥舞。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基本功极差,哪怕是形似都很难做到。林守溪一边赶路,一边看她舞剑,偶尔给出指点:
“你这一剑错了,力量不该浪费在拧腰上,嗯……步法也有问题。”
“喔,知道了……”
“你这一剑是不是记错了,这里怎会贸然收剑?”
“好像是哎……”
“你这一剑和上一剑肯定记反了。”
“是吗……对哦,这样确实更顺手些。”
“……”
林守溪起初还试图指导纠正,但她错得越来越离谱,林守溪也懒得细究了,全凭自己对剑法的理解去推敲,所幸招式不算多,否则哪怕是他也很难记下来。
“哥哥,就是这些了。”
约莫一炷香后,小语轻声开口,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多么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嗯,还可以,勤加练习定能有所成就。”林守溪实在不知道该从何批判,于是干脆鼓励了。
“真的吗?”小语差点信了,“我……我还以为我很差劲呢。”
小语刚要建立起一些自信,便听三花猫冷不丁开口:“大将军,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对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累了吗?”
“别说话,周围危险重重,小心暴露。”林守溪说。
“哦……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三花猫深以为然。
小语听着三花猫先前的话,立刻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很差劲……
“哥哥真是太温柔了。”小语用睡衣的棉袖擦眼睛。
“好了。”林守溪说:“三天后再过来,我传你破解之法。”
“三天后?”小语一呆,“那这三天我做什么呀?”
“练剑,先把这两本剑谱尽量练熟,知己知彼才能加大胜算。”林守溪说。
“哦……好的。”小语心想,这两本剑谱练起来应该不难,哪里用得着三天,一天应该就够了吧……
她偷懒的心才起,便听哥哥用很冷的声音说:“三天之后我要检查你的剑术练习,若我不满意,我将不再传授你任何东西。”
“哥哥好严厉……”小语立刻打起了精神,“嗯嗯,小语一定会努力练习的!”
小语蹑手蹑脚地离开时,林守溪恰奔过山峡,自高处远眺,前方的黑暗中却是可见零星的火光,更敏感些的三花猫甚至嗅到了微微的腥气。
那是龙鳞镇的位置。
地图已经没用,林守溪便将三花猫放了下来,让它跟着自己跑。
三花猫深居简出,哪有体力,没过一会儿就叫苦不迭,所幸龙鳞镇也不算太远,路也大都是下坡路,没过多久,一人一猫终于赶到。
“这是……镇?”林守溪看着眼前的大黑山,看着其中零星着着火的屋子,问。
“当然啊,这上面不是写着吗?”三花猫掇着脸喘气,累得不行。
他们的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碑亭,碑亭的匾额上确实写了龙鳞镇三字,但……总觉得不太对。
“哦……本尊想起来了,好像它原文是龙鳞镇邪水,后面两个字年久失修被风剥蚀,于是改叫龙鳞镇了!”三花猫恍然道。
“……”
林守溪不知该说什么,“先进去看看。”
林守溪矮着身子小心谨慎,三花猫猫着身子胆小怕事,他们原本都以为会展开一场厮杀,可结果却出乎意料。
他们来晚了……
若再晚一些,恐怕妖物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
在出示了三界村仙师的身份后,龙鳞镇的守卫立刻给予了敬意,他们向林守溪汇报了情况,表示魔巢式微,如今出动的都不过是群臭鱼烂虾,没搅起多少风浪就被解决了。
林守溪去检查了一番那些尸体……来犯者大都是未开化的妖怪,法力低微,靠这些妖怪成不了任何事。
魔巢想干什么?只是派它们来捣乱吗?
林守溪在这太过简单的胜利里嗅到了一丝不安。
“本尊第一次御驾亲征就大获全胜,嗯……也算是可喜可贺。”三花猫变着法子安慰自己。
“带我去看看那尊神像吧。”林守溪忽然说。
“好呀。”
三花猫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神像并不难找,那是一个埋在山陵中的石凿巨像,黑夜中,它的全貌难以看清。
这是一头盘在山石之中的巨蟒,背部的翅膀半张着,翼骨雕刻如束,它的身躯极大,展开约莫能有百丈长,这样的形象似背生双翼的巨蟒,也似传说中的羽蛇。
“这具神像连通的祭坛在何处?”林守溪问。
“嗯……好像有三个地方。”三花猫努力地回想。
“离这里最近的是哪里?”林守溪又问。
“大概是个叫吞骨山庄的地方吧,它就在三界山后,若非大雾遮挡,应该很快就能到的。”三花猫说。
“吞骨山庄……”
林守溪从未去过那里,但心中熟悉的悸动感却愈发强烈。
……
……
三界山外。
吞骨山庄。
山庄是黑色的,庄外的山峦也是黑色的,从上方俯瞰无法看清蛰于此处的殿楼,屋面上铺如鱼鳞的瓦片已与黑山融为一体,成了这起伏山脉中嶙峋的一角。
慕师靖穿着黑裳走在中央,清丽挺拔,她的衣袖实在太宽,纤痩的手垂在其间,透着柔弱感,仿佛这葱尖玉指只能捏起刺绣的针。
她蒙着眼,唇是平的,脸是静的,黑色的布穿过雪白的颊,在发后打了个结。
不知走了多久,慕师靖听见了遥遥的水声,那是水奔过瓮门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吞骨山庄近了。
足下山道的崎岖渐渐变成了地砖的平稳,水声近在耳畔,引路的仆人鸟兽般散去,府内传来钟声,钟声里,慕师靖将手一旋,折至脑后,将蒙眼的黑布抽下,黑衣的少女立在黑色的古庄前,场景静若古画。
慕师靖走入门中,似有无形的小鬼推门,大门自身后合拢。
走入鱼沼飞梁,一座半陷山中的大殿出现在面前,说来奇怪,这座殿看上去明明残破不堪,可水中的倒影里,它的每一个细部还都完好无损,同样,她在水中的倒影亦是过去的模样,如雪的白衣在潋滟的光中泛着神秘的美。
三个月前,她于藏蛇村杀死了一头双首巨蟒。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醒来,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去哪里,过去,她的一切都听从师尊的安排,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皆是师尊布下的任务。
过去,她从不向往自由,在有限的目光,她能看到按部就班的未来,那样的未来就像道门庭前的水一样澄清,但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如今她孤身一人了。
这三个月里,她迷茫了许久。
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剩一个陌生的世界和永远回不去的家乡,于是过往的种种,无论是名誉、赞颂还是仇恨、敌视,一切似都失去了意义。
没有意义是如此的可怕,过往的一切喜怒悲欢都似成了虚幻激情产生的欲,她若否定过去,便也否定了那个身在过去的自己,甚至否定了自己否定自己的权力。
同时,她也不再是师尊之下的天下第一人,这个污浊遍野的世界里,存在着无数她剑刃切不开的东西。
更何况这柄剑也不称手。
但饶是如此,这三个月她依旧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或是自由,亦或是别的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总之,这三个月来,她始终在做眼前看到的事。
她在藏蛇村目睹了他们的恶行,于是以双头蟒的心作为投诚之物,混入其中,打算捣毁魔窟,三个月里,她通过了不少测试,得到了暗阁的信任。
昨日,暗阁接到了很重要的指令,让她去往一个名为吞骨山庄的地方。
她根据要求蒙上了眼,在吞骨山庄仆人的指引下通过复杂的山路抵达了这里,她不确定自己要面对什么,这种未知感于她而言却是新鲜的。
走入吞骨山庄,迎面而来是一条蛇骨铺成的长路。
白骨道路两侧的黑暗里亮起了灯火,她听到了人的窃窃私语声,他们似乎是在议论自己。
“你看她像什么?”
“像一条蛇,剧毒的蛇。”
“像一只不媚的,假装清高的狐狸。”
“不,我觉得她像一汪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早已没有了流动。”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看啊,她像是一颗星星,一颗悬在日月与大地之间的星星,她已自己的轨迹转动着,散发着主体的光,但她……是多余的。”
“……”
慕师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又光似刃痕抹过,她的唇微动,吐出了一字:“静。”
杂音顿消。
走过狭长的道路,她来到了内室,内室宽敞,里面不止她一人,还有两个看上去比她年纪大一些的年轻男女,他们盯着自己,神色复杂。
“这里是吞骨山庄,也是有鳞宗在城外重要的地盘之一,我是执灯婆婆,也是日后为你们举办仪式的人。”
一个持灯的老婆婆走出来,缓缓开口。
“你们三人分别击杀了双首巨蟒,红齿魔蜥,六爪雪鳞蛇,是有鳞宗的功臣,也是未来圣子的候选者。”
“能走到这里,相信诸位也都信奉着有鳞宗的理念,相信鳞类的真龙才是冥古至今大地真正的守护神,它们不知为何陷入了疯狂,我们……要唤醒它们!”
“当然,复活古神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去做,神明是难以捉摸的,我们虽对鳞龙一脉心怀信仰,却也绝不会去行那未知的冒险。我们要做的——是创造属于我们的神!”
老婆婆的话语在吞骨山庄响起,她还在说着,说着神山刻意封存的古代石板,说着上面记载的太古真相,不管她所言如何,最后所指向的皆是同一个——龙是良善的,苍白之王更是大地慈柔的母神。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诉说的内容,对其真假倒不关心。
老婆婆说的大部分事她也早知道了。
他们的组织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但隶属的核心只有一个——有鳞宗。
这是一个游离于神山之外的修道宗门,他们意欲创造一条活生生的、可为他们操控的真龙。
有鳞宗的主力在神山境内,负责盯着神山并吸引他们的视线,而创造真龙的地方,则是三界山内。
原本一切进行顺利,但十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山封锁,谁也无法穿过这场雾,幸好,他们与神像的联系并未切断,还可以通过献祭的手段,将缝制真龙所需的东西传入三界山内。
但大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始终无法让人放心下来。
近来,山庄庄主连连噩梦,不停地说三界山内出现了魔鬼,出现了为真鳞之龙所不允许的存在,一定要派人去铲除魔鬼,否则大事必衰。
山庄是个‘无知者’,没有人会相信他清醒时的话语,但他做的梦却很少错误。
于是吞骨山庄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献祭活人。
他们要将人献祭过去,看看三界山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七天里,你们三人就是这座山庄的主人,你们可以在这里生活,尽情索取山庄中的一切……甚至不择手段地杀死彼此。七天之后,神坛将会开启,你们中唯有一人可以亲眼见证真主的降生。”
第七十七章:黑裳仙子
吞骨山庄,慕师靖立在前廊,上头的屋顶出檐深远,落下的阴影覆盖着她。
如今已是春时,山庄却无半点春意,她静若冰潭的眼眸正盯着山上的大雾,柔软的黑裳在干瘪的山风中飘动。
慕师靖并没有多么喜欢黑衣裳,她只是厌倦了白裙。
白裙是她身上诸多的符号之一,这是世人眼中对她的印象,她谈不上喜欢,也不说出讨厌,只是沉默地接受着。
她的裙上没有一粒灰尘。
小时候,慕师靖很喜欢看天空,她喜欢日月星辰,喜欢这些高高悬挂的事物,但她并不偏爱鸟雀,因为它们必将坠落,这会破坏它们不落尘土的美。
慕师靖常常看云,并耽溺在与
云一同飘动的幻觉里,当然,她无法沉浸太久,因为师尊总会打断她。
师尊从不会亲自动手,她会让树上的叶飘坠,遮蔽住她的眼,会让廊下挂着布娃娃断线,砸到她的头上,会让蝴蝶飞来,在她眼前扇动翅膀。
师尊清冷寡言,从不会承认这些是她做的,她也不敢去问,因为问了就代表自己在开小差。
慕师靖天赋出众,无论是学心法还是剑术都很快,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但师尊从未表达过满意,反而经常因为她偶尔的懈怠而责备她。
师尊小时候应是极努力的吧……慕师靖时常这样想。
她是无数武林人心中的传奇,但如今在异国他乡回首过往,却只似望见了平静无漪的湖水,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人毕生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一切,却也并不欢喜。
过久的茫然于道心无益,她需要一个目标,一个难以达成的目标,并把它伪装成人生的意义之一。
七岁那年,她下定决心,要击败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们素不相识亦不曾谋面,她也只是偶尔听见师兄师姐说娃娃亲时提过这个名字,她不想要什么娃娃亲,所以将这件事视为了‘意义’。
她也偶尔会想,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是不是也面临着和自己一样的处境与心境,是不是也将她视为了必须要击败的对手。
当时的她不得而知。
不过她知道,后来的死城中,林守溪没有说错……她当时若杀死他,自己的道心也会受很大的影响,因为与他公平一战决出胜负几乎成了执念。
所以,之后死城中虽发生了可怕的事,但她回想,也无法判断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他应该也来这个世界了吧。
无论身在何处,希望以后还有一决胜负的机会……
慕师靖闭上了眼眸。
飘忽思绪的最后,慕师靖想起了师尊对她说过的话:
“你需行走在地上。”
她始终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先前黑暗中某个声音说自己似孤单环绕的星星时,她忽然有了种道不明的感悟。
眺望远山,慕师靖忽然感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盯着她。
她悄然回首,对上了那双带着妒意的眼睛。
“你好。”
是女人的声音。
现在的山庄里住着三个人。
先前老婆婆互相介绍过他们三人的名字,这个杀死了红齿巨蜥的女子名为柴音,她一袭青衣,容貌尚可。
杀死了六爪雪鳞蛇的男子名为齐痴,他很瘦,喜欢背把弓,脸上总挂着若有若无的阴森笑意。
“你好。”慕师靖回应。
柴音笑了笑,问:“我带了些上好的茶叶,慕姑娘愿一同来饮吗?”
慕师靖并未拒绝。
他们饮茶之处在二层楼。
山庄占地颇大,但因为它一大半埋在山里,慕师靖来到的饮茶处是一个无栏的长廊,长廊环绕山体,下方赫然是万丈深渊,这木廊年久失修,他们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山谷丧命。
慕师靖是饮到第二杯茶的时候跌下去的。
不久之前,柴音与齐痴还在与她说着以后要通力合作,绝不可内斗,圣子的名额虽然只有一个,但同是有鳞宗人,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们未来都将是真龙殿下的跟随者,会与其一同征战,令巨龙的吼声重新震颤大地。饮茶之前,齐痴还特意先喝了,证明茶水中无毒。
但这是陷阱。
慕师靖身处的木板早已被动了手脚,木板不是断裂的,而是直接下坠,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柴音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坠落之时脸色依旧平静,甚至连饮茶都姿势都没怎么动……许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没时间反应吧。
“这么轻易就杀死她了吗?”齐痴说。
“怎么?你觉得可惜?”柴音冷笑。
“当然可惜,这样漂亮的人怕是此生再见不到第二个了。”齐痴摇了摇头,表示遗憾。
“自己的命比美人重要,清醒一些。”柴音话语更冷。
“知道了……姐姐。”齐痴依旧在往山崖下看。
他们竟是姐弟。
“姐姐为何这般笃定她会来喝茶,还会中这般简单的圈套?”齐痴好奇地问。
“因为我足够了解她。”柴音说。
“为什么?你们明明没有见过面啊。”
“消息是可以买的。”柴音说:“这三个月,她收了个弟子,那个弟子告诉了我很多关于慕师靖的事,包括她的性格、习惯等等。”
“程容?”齐痴听说过这个人,她似乎是猎杀双首蟒一战中唯二的幸存者。
“嗯。”
“可我听说她很尊敬慕师靖啊,你怎么知道她恨她?”齐痴问。
柴音悠悠道:“因为我也恨她。”
齐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姐姐……不会杀了我吧?”齐痴感到了一丝害怕。
“怎么会呢,我们失散了这么多年,重逢不易,我为何要害你?”柴音饮茶起身,最后看一眼悬崖峭壁,“无论我们谁去真主身边,都一样的。”
两人退回了空荡荡的山庄里。
吞骨山庄是有鳞宗的要处之一,但不知为何,这几天山庄中空空荡荡,庄主与他的仆从们皆不知所踪。
“据说这座山庄里拥有一头真正的龙裔。”柴音不知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情报。
“真正的龙裔?”齐痴一惊,“该不会是头麒麟吧?”
“麒麟?”柴音瞥了他一眼,“麒麟神兽世间罕有,谁人能操控?不过吞骨山庄的龙裔虽不如麒麟,却也足够令数万鳞兽称臣了。”
“那它究竟藏在哪里?”齐痴继续问。
“就在吞骨山庄……”柴音一笑,最后两个字念得很重:“之中!”
山庄重归清寂。
次日,天还未亮,齐痴的惊叫声震醒了山庄。
“你……你怎么……”齐痴瞳孔骤缩,手脚冷得无法动弹。
只见昨日观云处,黑裳褒博的慕师靖幽幽地立着,她眺望着疏星淡月的天空,身影透着难言的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宁静地回首,绝美的仙靥不见片缕伤痕。
“我还活着。”
她似在微笑,也似没有。
第七十八章:相术
齐痴的惊叫声惊醒了柴音,女子披了件衣裳就跑了出来。
齐痴失声喊叫的时候,她就猜到了某种可能,可亲眼所见之时,她的心依旧停了半拍,除了因为慕师靖还活着,亦是惊诧于她的美。
今夜本就稀疏的星光与月光仿佛都聚集在了她一人身上,她像是一个幽灵,却没有怨气,若非她的裙摆太长,柴音真的很想看看,她的脚是不是还触碰着地面。
鬼魂的假想很快被打破了,因为恰逢日出,光自侧边涌来,她未在光中消散。
“慕姑娘……”
柴音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昨日你忽然坠下去,可真是吓坏我们了,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等危险的地方!”
齐痴很快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
“长廊年久失修不牢靠,发生这等意外,还望慕姑娘原谅。”
慕师靖静静听着,她抿唇微笑,“嗯,我相信你们并无恶意。”
她的气质太静了,故而笑容也似静的。
她竟真的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淡然地走入山庄之中,不知去了哪里。
柴音与齐痴对视了一眼。
“她竟然这样都能活下来?”齐痴感到了恐惧,“要不此事算了吧,我看她似乎真的不想杀我们。”
柴音没有立刻说话,在她得到的情报里,这位慕姑娘确实很心慈。
“心慈不代表会手软。”柴音立刻摇了摇头,“相反,我觉得她是个残忍的人。”
“为什么?”
“因为那次猎杀行动里,除了她与程容以外的人都死了。”柴音分析道:“双头蟒虽然强悍,但不算多么恐怖的妖,以占卜婆婆的能力不该被它杀掉才对。”
“你的意思是……”
“很有可能是慕师靖杀光了他们。”柴音做出了大胆的假设。
“可慕师靖为什么……”
“因为他们皆是罪行累累之人。”
柴音叹了口气,“慕师靖很有可能是神山派来的卧底。”
“不可能。”齐痴断然否定,“有鳞宗潜伏在神山的高人还特意查过,三山皆没有叫慕师靖的女弟子。更何况,神山弟子皆名声赫赫,像她这样漂亮的人怎会籍籍无名?”
这也是柴音的困惑之处。
她闭上眼,说:“不管怎样,昨日的事已经发生,我们不能把她当傻子……她现在自恃武功故意托大,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齐痴静默良久,唉声叹息,最后只得点头。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这一日,柴音亦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照常与慕师靖说话,邀她饮茶,慕师靖并未推拒。
自始至终,她都如世人眼中的仙子一样,虽很少说话,但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面容始终泛着清冷的温柔。
渐渐地,齐痴甚至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两天,他们为了暗中杀掉她,尝试了很多方法,其中用的最多的就是投毒,但不知是不是巧合,慕师靖总能敏锐地避过一切的毒物,仿佛她才是山庄里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毒。
毒杀不成还有暗杀。
第三日,慕师靖再看云时,齐痴终于取下了他背上的长弓。
他这两天表现得很差,在姐姐面前唯唯诺诺,在慕师靖面前亦没什么气概,但他绝不弱小,尤其是当弓握在手里时。
他是天生的箭手,当初猎杀六爪雪鳞蛇时,他就是用神乎其技的七箭将它杀死的——六箭恰好洞穿它的足,将其禁锢雪地中,最后一箭刺透其心脏。
他披着黑衣,躲在梁上,完美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箭不知何时已上弦,无声地拉成了满弓。
慕师靖看云看痴了,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危险——这也是柴音这些天观察的结果,她看云时是精神最松懈的时候。
齐痴努力让自己冷静,可汗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淌。
他知道,只要自己松手,这个倾国倾城的少女就有可能死去,可若她未死,那这几天浮于表面的和谐也将被彻底撕破,他很有可能要面对她如鬼似妖的真面目。
云在天空中一朵朵地飘过,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少女抬首望云,不知会望到何时。
最终,齐痴还是松开了手,无声地退回了黑暗里。
“为何没有动手?”柴音质问他。
“我没有信心。”齐痴说。
“她不是神仙,总会死的,都做到这一步了,你难道想放弃吗?”柴音严厉地问。
“那为什么你不去杀?”齐痴也恼了,甩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事实上,齐痴最终没有动手并非是因为不自信与惧怕,而是因为他清晨起床的时候,看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令他震惊的字:
柴音不是你姐姐。
齐痴第一反应不是怀疑柴音,而是认为这是慕师靖离间他们姐弟的阴谋,他毁去了这张纸条,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但当今天柴音让他独自去暗杀慕师靖时,他的脑海里不由闪过了纸条的内容。
它就像是一个心魔,越回避越无法回避,于是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敏感起来,稍有风吹草动他都忍不住往另一个方向去想,原本虚假的念头就这样慢慢真实了起来。
齐痴回忆他们姐弟相认的时候,柴音精准地说出了他身上每一颗痣的位置,这原本是他信任的根源,此刻却成了极大的疑点。
当年未失散前,确实是姐姐在照顾自己,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会记得清楚呢?
柴音擅长收买消息,这会不会只是消息的一部分呢?
甚至说,自己真正的姐姐,可能就在她的手上!
念头及此,他背后毛孔张开,冷汗毫无顾忌地排出,打湿了后背。
柴音以为他是害怕,只骂了一句窝囊。
她不再寄希望于齐痴,而是主动去找慕师靖闲聊,试图寻到一些破绽。
“慕姑娘那天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此悬崖峭壁,怕是仙人也凶多吉少吧。”柴音问。
“因为我小时候总和师父一同去采药。”
“采药?”
“嗯,许多名贵的药长在悬崖峭壁上,为了采摘它们,我从小就练习依山之术。”慕师靖轻柔地说:“那是一种像壁虎一样贴靠在山壁上的办法,需要的真气不多,用的是巧劲。”
“名贵的药,山上……你是神山出身?”柴音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
“嗯……但我,是弃婴。”慕师靖垂下脸颊,似触及伤心处,不愿多言。
“所以当年慕姑娘是采药为生的吗?”柴音问。
“倒也不全是,我师父为了生计,还会经商,行医,甚至……看相。”慕师靖笑了笑,“但我不信这些。”
“看相?”柴音来了些兴致,“你会么?”
“学会点皮毛。”慕师靖说。
“慕姑娘可愿帮我看看?”柴音笑着说。
慕师靖注视了一会儿,却是轻笑摇首,“不准的。”
柴音总觉得她是在故意勾起自己的好奇,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好奇心还是被勾起来了。
“慕姑娘随口说说,我也随便听听。”她说。
慕师靖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从她的瞳孔里看出了什么,这位少女稍一犹豫,开口,说:
“柴姑娘幼时家境不好,应经历过大变乱,更数遇歹人险些殒命,幸逢人相助,自此以后平步青云,贵不可言。但柴姑娘要小心一点……”
“小心什么?”
“亲人背叛。”
柴音听完以后捧腹大笑,她说:“慕姑娘,你前面说得都对,唯有这一句错了。我自幼遭逢灾乱,早与亲人走散,又何来背叛?难怪看相之术总不被列为旁门左道。”
“嗯。”慕师靖柔和地笑着,“相术本就不可轻信,我的胡乱言语,姑娘莫要当真。”
第七十九章:暗室
柴音回去的时候,心神不宁。
慕师靖的神色明明很静,可她却总觉得,这身清纯圣洁的皮囊下,藏着衣着艳丽的女鬼,正对自己露出嫣然的笑。
慕师靖的话语亦在耳畔久久不散。
亲人背叛……
“不,亲人早就背叛我了。”柴音轻轻摇头,自语道:“我们本就是被亲人抛弃的啊……”
她想到了失踪的父母,想到了永远也敲不开的亲戚的门,想到了灾邪肆虐时逃难的人流……她挤上了那条船,伸出手,却没能抓住弟弟,弟子追着船跑,最后摔倒在地,绝望的哭喊声撕心裂肺,可在乌泱泱的人海里,这点悲痛却如此庸常。
他会以为我是将他当成了累赘,故意抛下他的吗……
这个念头在早年间就埋在了心底,它是藏在衣服里的针,如今终于刺破了衣帛,抵到了血肉上。
她这些年杀过很多人,无论仇人恩人妖人,恶贯满盈亦或无辜者,死在她剑下的不计其数,她自认可以保持的杀心,却在今日乱了。
难怪很多人培养杀手都爱从孤儿里挑选,因为无牵无挂者最容易保持一颗纯粹的杀心。
杀心……
柴音再次想到了慕师靖,她也是孤儿吗?毕竟……她远眺山峦与云时是那样的孤单。
芜杂的念头令她心摇神曳,最后她以指摁住眉心,摒去杂念,只淡淡吐出两字:
“妖女。”
敲门声响起,先三后二,那是他们的暗号。得到了柴音的允许后,齐痴推门而入,他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里面有一大袋丹药——这是吞骨山庄的馈赠之一,这七天里,他们可以对此间所有的天材地宝大快朵颐。
柴音取过一粒宁神的丹药放入口中咀嚼,她看着齐痴偏瘦的脸,问:
“你有没有同慕师靖说什么,譬如……我们的关系。”
“你在怀疑我?”齐痴出奇地敏感。
“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总觉得……她知道了什么。”柴音担忧地说。
“是吗……”齐痴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你若事,可千万不要瞒着我。”柴音疲惫地说。
“嗯。”齐痴点点头,说:“血浓于水,只要我们姐弟同气连枝,一个外人又怎能令我们生隙?”
“说的也是。”柴音露出了笑容。
“但慕师靖……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吗?不如就这样作罢吧。”齐痴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
柴音却像是着了魔,脸上露出了癫狂的意味,不知是不是逆着光的缘故,她的眼球似都黑了些,她一把抓住齐痴的双肩,盯着他,说:“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一直杀她,直到她杀掉我们!”
齐痴做不出回应。
密探着的他们无法想到,此时正在石造塔便看夜云的慕师靖,隔这么远也能听见他们说话。
慕师靖也只是随便听听,她对于他们说话的内容并不感兴趣,而她之所以可以听见,源于她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
过去与林守溪决战时,他重伤奔走,大雨几乎将他留下的血迹洗刷干净,但她却能从其中感知出一条蜿蜒的红线,凭此继续追杀。
就像海洋里那些嗅血而动的尖吻巨鱼一样,她似乎也是天生的猎杀者。
但她对这些也都没太大兴趣。
她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慕师靖吹着山风,随手解下了腰间的剑,将剑抽出。
这是林守溪的剑,剑名‘死证’,那场暴雨里,她许是太紧张了,竟将剑也拿错了,不知湛宫在不在林守溪的手上……想到这里,她总有些不悦,湛宫是师尊送她的剑,她很喜欢它,湛宫镜面般的剑身上透着不属于杀人兵器的美,这样的美是超乎想象的,宛若死亡本身。
当然,死证也是一把好剑,它的剑身泛着乌金色的冷光,能让人想到月夜山崖对月嗥叫的狼。
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剑。
慕师靖赏了会剑,将它收回鞘中,长廊风寒,她拢了拢黑裳,走回山庄里,少女随手挑了盏灯,坐在桌边,取来些丹药开始修行。
少女的气息宛若湖面上的风,幽静绵长,她用的是河图中的吐纳法,修的是师尊传给她的心法。
说来奇妙,师尊传给她的东西,在过去的世界里只是厉害些的武功,但到了此处,它却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绽放成更奇妙的法术。
她有些怀疑师尊的来历了。
日常的修行结束之后,慕师靖端坐静思了会,她坐姿极其端正,几乎挑不出任何的问题,这是她数十年如一日遵循的礼节,但今夜,她心中的小叛逆似乎又在作祟了。
她黑裳下的双腿开始尝试着摆动,轻轻地,以足尖撩水那般交替摆动,这在过去若是被师尊看到了,定是会被惩罚的,但现在无人约束她了。
她双手撑着椅子,纤美的腿有节奏地摆动着,像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她贪恋着这种令常人哑然失笑的自由。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掩好门窗,过去,慕师靖睡觉时总会穿一件单衣,但现在的她不想要任何的禁锢了……黑裳哗然落地,淡薄的内衫也顺着柔滑的香肩淌落,她勾落了靴,褪去了御卸的冰丝薄袜,将它们丢得满地都是。
她看着屋中的一切,像是做完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终于安心地躺入被窝,恬静地进入梦乡。
柴音与齐痴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费尽心力想要杀死的少女,背地里是何等小女儿的情态。
当然,慕师靖虽然很喜欢自由,但她所喜欢的,也只是这样‘微小’的东西,她并未动摇自幼塑造的善恶观念。
她偷听过柴音与齐痴私底下的交流,这对姐弟曾一起分享过杀人的经历,那些明明残忍血腥到令人作呕的画面,却被他们描述出了畸形的美。
这样恶贯满盈之人是一定要杀掉的,这是她作为道门传人应做的事。
一夜魂定梦稳,慕师靖睡得格外地好。
今日是他们住在吞骨山庄的最后一天了。
慕师靖穿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时,柴音再次主动找了她,她的脸颊看上去很是憔悴。
“怎么了?”慕师靖问。
“慕,慕姑娘……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柴音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声音?”
“一种低沉洪亮的叫声,像是野兽的,又不像。”柴音恐惧地说:“这座山庄里,好像藏着怪物!”
“柴姑娘莫要说笑,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七日,莫说是怪物,连只鸟雀都不曾见过。”慕师靖轻柔地笑着。
“不!我肯定没有听错!”柴音话语坚决。
“那敢问柴姑娘,你口中的怪物……在何处呢?”慕师靖笑着问。
“我知道山庄还有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吞骨山庄的暗室,怪物肯定藏在里面。”柴音认真地说
慕师靖让他们活到现在,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他们似乎知道吞骨山庄最大的秘密,现在,柴音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将这个秘密亲自送到了她面前。
“暗室?”慕师靖佯作犹豫,片刻后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柴姑娘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那里藏着怪物,你去做什么?”柴音立刻摇头。
“通常有怪物蛰伏处,也藏有稀世珍宝。”慕师靖说:“既然我们可以索取吞骨山庄的一切,想必也包括那里吧?”
第八十章:妖女
慕师靖、柴音、齐痴,他们三人是一同潜入暗道的。
暗道的位置并不难找,它就在鱼沼飞梁之下。
慕师靖跃入水中,与那个水中白裙如雪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水很浅,她的手飞快地触碰到了地面,她跟着齐痴与柴音游了一阵,不就之后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喷着寒气的洞口。
慕师靖率先进入了这个洞窟里,她游了一会儿,从水面浮出,最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对石头雕成的蛇像,它的后面是一片墓室般的空间,里面点着灯。
沿着石阶走上,少女衣裳带水,熨帖出诱人的曲线,她嗅了嗅,鼻尖萦绕着动物油脂焚烧时独有的香气。
齐痴与柴音没有浮上水面,非但如此,慕师靖还听到了绞石关发动的声音,似有闸门落下,将入口处直接封死了。
慕师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朝着这座墓穴的深处走去。
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吞骨山庄了。
这座密室里堆放着无数的骨头,这些骨头很大,有的是完整的,有的则破碎得不成样子,它们中的许多甚至是黏在石板上的化石。
这些应是破碎的龙骨。
慕师靖曾经听说过,有鳞宗有一项神奇的技艺——从化石中炼取髓质。
世上有许多的修妖者,但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修妖,大家的终极理想皆是修神,古代的龙王就是这个世界公认的神明。
但人类的血肉之躯根本无法容纳真龙的髓液,一滴龙髓就足以令人发疯,成为浑身鳞片头角峥嵘的怪物。
可有鳞宗不信邪,他们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尝试,想要创造出一条活生生的龙。
这座暗室很有可能就藏着有关于龙类的秘密。
慕师靖对于龙这种过去世界的传说生命颇有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神秘,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她的身世。
越往深处,她见到的画面也就越凄惨,虽然有鳞宗信奉鳞类生命,但这座地牢一样的地方,却是鳞类生物的地狱。
如林守溪初次来到巫家密室时一样,慕师靖也见到了无数被神浊折磨得不成模样的生命,它们的骨头都被神浊融化了,畸形丑陋,五官与四肢好似硬生生挤到一块去的,看上去不似蛇蜥,更像是深海中的邪灵幼体。
它们发出着凄厉的惨叫,好似婴儿的哭声。
除去这些白骨与畸形生命,慕师靖倒确实找到了不少有用的书籍,有鳞宗多年的成果许多就堆放在这里,也无人看守。
当然,无人看守并非是不重要,而是根本无需专人看守。
就像主人出门后将恶犬拴在门口,盗贼不敢靠近一样,这座地牢暗室同样藏着吞骨山庄最强大的‘恶犬’,当慕师靖翻阅书籍的时候,前方雾霾般的黑暗里,一双狭长三角般的猩红眼睛幽幽浮现。
……
“那头怪物叫作窍龙,它是吞骨山庄这些年缝制出的最强品种,但同样,它也是这么多年来最暴戾的龙,据说它在被刚刚创造出时直接凿穿了孕育它的琉璃容器,将当场的数十名修真者咬碎生吞。”
柴音想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依旧觉得害怕,她说:“那个地方没设什么防备,是因为,那里只有吞骨山庄的庄主可以入内。”
“庄主这般强大吗?”齐痴吃惊。
“不,庄主大人也只是靠着咒语压制它罢了,没有人能操控一头拥有真正龙血的怪物的……”柴音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自古以来,能让龙类臣服的,唯有同族中更强大的血脉。”
“所以说……慕师靖必死无疑了吗?”齐痴依旧不太敢相信。
“必死无疑。”柴音斩钉截铁。
“仙人也会死吗?”
“她可不是什么仙人!”柴音再次露出了癫色,“你看不出来吗?她也有贪念的,若非贪念,她也不会主动去到那座地牢,她太托大了……世上有不知多少人因骄傲托大而死,呵,可这一代代天之骄子前仆后继,丝毫不长记性。”
齐痴嗯了一声,却是心不在焉的。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盯着外面的水池,心弦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浑身一凛。这般度日如年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中午。
水池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柴音松了口气,“是我担心过多了,她纵使有些伎俩,也不过是对付我们的小把戏,遇到真正的恶龙,她恐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这等世间绝色被恶龙的尖牙利齿撕碎,那场面该有多美……柴音遗憾自己无缘得见。
她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如痴如醉,齐痴却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柴音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齐痴摇头,起身回庄,“我去休息一会儿。”
柴音皱起了眉,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今天是最后一天,慕师靖已死,而他们皆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谁来当圣子,有鳞宗的圣子。
他们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过了无数朝不保夕的生活,一路拼杀至今,无不希望得到一份真正的力量,如今,这份力量近在眼前了。
正午的太阳没偏移多远,他们就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几天前柴音让他进行的那次暗杀。
齐痴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死慕师靖,柴音是让她去送死,先前他也否定过这个想法,因为哪怕他死了,柴音也不是慕师靖的对手,但今天,他看到庄外幽静的水池,才知道柴音早就想好了骗杀慕师靖的方法。
若那天他真的动手了,此刻岂不是只剩柴音一人了吗?
而且……慕师靖真的是残忍恶毒的女人吗?
过去几天,他活得提心吊胆,但现在回想,慕师靖非但原谅了他们的杀心,反而对他们很是信任,非但如此,她还很单纯,单纯到被轻易地骗到了地牢里。
这哪里是什么坏女人,这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善良仙子啊!
真正恶毒的女人分明是……
齐痴喘着气,再次想到了那天的纸条,手脚寒冷冰凉。他相信了慕师靖是好人,也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纸条上的话语……人的逻辑在极度的恐惧与紧张中是如此脆弱。
他立刻又意识到,过往几天的宁静与和谐分明也是慕师靖的功劳!
正因为她的存在,他与柴音之间才没有爆发自相残杀——因为慕师靖太强了,自相残杀也毫无意义。
但现在,这个维持秩序与和谐的仙子,被他们亲手引入了深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齐痴觉得自己清醒了——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奢望任何亲情。
“姐姐,来喝茶么,方才的争吵是我不对,我给你请茶赔罪。”
片刻之后,齐痴彬彬有礼地出现在了柴音面前,柴音答应了。
“之前让你去杀慕师靖是我犯糊涂了,姐姐也给你赔罪。”柴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
齐痴笑着斟茶,没有说话。
“对了,姐姐刚刚仔细想过了,圣子的名额姐姐让给你的。”柴音低着头,继续说:“当年与你失散是我的疏忽,这就当是我迟补给你的礼物了。”
你还想骗我么……齐痴心中冷笑。
柴音注视着他,眼中像蕴着水,却是无比真诚:“小球以后会保护姐姐的,对么?”
小球是他的小名。
齐痴没有说话,只是斟茶,只是点头。
柴音是说到第四句话的时候毒发身亡的,她临死前还在回忆着过去的事,话语前所未有地温柔。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都饿了两天,我抢了半个馒头,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我一口没吃,都给你了,看你吃,我也觉得饱了……小球,当年,对不起啊……”
她死的时候嘴角流出黑血,还勉强挤出了笑。
她一生用毒,最后也死在了至亲之人的毒里,她并非不能分辨,只是在齐痴邀她去喝茶时,她已心如死灰。慕师靖的预言在她耳畔不断地回响,凝固成了她的宿命。
齐痴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大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喊着姐姐,可为时已晚,他沾满了血污的人生里最后的温情,也被他亲手斩成了碎末。
转眼夕阳西下。
齐痴持着长弓,失魂落魄地走到殿门口,看到了慕师靖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也没有半点波动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取出了箭囊里的箭,却没有搭弓上弦,而是反手插入了自己的喉咙里,临死之前,他喉咙耸动,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妖女。”
第八十一章:鱼沼凶物
高耸的吞骨山庄里飘着淡淡的腥气,山庄投射下的阴影里,慕师靖双腿微屈坐在阶上,目光放向了远方,一旁的死证似是嗅到了血腥气,颤鸣不休。
日已西陲,霞色满天。
慕师靖望着天空,时常觉得自己并非不是异国,这里日与月皆那般熟悉,仿佛自此向南远行,还可以回到中原的家乡。
这七天里,在诸多天材地宝的帮助下,她的修为突飞猛进,体内的气丸已隐隐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破入浑金境。
浑金境在三座神山的山巅算不得什么,但在神山之外绝对称得上强大。
更何况她的境界也不可以俗常看待。
慕师靖静坐阶前,不是在等夜幕落下,而是在等人。
没过多久,山庄之外,有人影缓然而至。
属于她的七天已经过去,庄主回到了他的山庄。
庄主披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袍下隐约可见护身的精细鳞甲,鳞甲覆盖全身,不留一点破绽,他的脸上则覆着一个金属面具,一双透着白翳的瞳孔审视着山庄。
他的身边跟着不少随从,包括那个提灯的婆婆,随从们慑于庄主的威严,皆低头躬身,列队整齐。
这位庄主的名声并不好。
相传,他凶残暴戾,喜欢将猛兽关入同一个笼子里,养蛊般让它们厮杀,有时他也会把活人也关进去,看他被鳞兽活活咬死,若那人侥幸战胜了猛兽,赢来的也不会是自由,而是更残忍的虐杀。
而这位庄主还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号——见神境下第一人。
他曾经扬言,仙人境下无他不可杀者,这些年也不乏有人挑战他,可他活到了现在。
庄主见到了慕师靖,金属面具下的瞳孔不由眯起。
他早就听说过杀死双首蟒的那位少女极美,但亲眼所见,他才发现,一切形容她的传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慕师靖,庄主驾到,还不前来拜见?”持灯婆婆呵斥道。
慕师靖充耳不闻。
持灯婆婆看了眼庄主,又看了眼她,怒道:“恃才傲物的小贱人,还没成为圣子就敢这般嚣张?看来是欠铁鞭子抽了!”
慕师靖终于有所反应,她的目光脱离了天边的彤云,移到了持灯婆婆的身上。
她看了婆婆一眼。
持灯婆婆被这冰冷的一眼盯得犯怵,她还想呵斥,却见掌中的灯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庄主覆满鳞甲的手从袍中深处,他按了按手,话语浑重:“未来的圣子自有她的脾气,这样才有趣,不必强求。”
持灯婆婆悻悻然闭嘴,她转而望向了身后的仆人,冷冷道:“去打扫庄子吧。”
仆人们齐齐行礼,从阶道两边快步走入庄中,不久之后,柴音与齐痴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庄主看着这两具,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先前还有许多人怀疑你是正道派来的卧底,现在看来,他们都错了,你比我想象中更阴毒。”
“是么?”慕师靖轻声问。
从小到大,她身边只要有人,夸赞声便不绝于耳,阴毒这个词是第一次落到她的身上,这倒也与有鳞宗的宗派文化是契合的。
庄主走到她的面前,身影如山,如龙爪般的手从袍边探出,“起来吧。”
慕师靖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手,仿佛眼前比她高了数个头的巨影根本不存在一样。
庄主终于感到了一丝不悦。
“慕师靖,你未来虽千尊万贵,但此刻吞骨山庄里,你依旧是我的属下,你要知道,现在的你并非不可替代……好了,收起你的骄傲吧,否则你会后悔的。”
庄主浑重的话语如同钟声,庭外的池水也被震得抖动不止。
“会后悔么?”
慕师靖的声音依旧很轻,在这个巨大的男人面前,她清丽的身影好似一枝婀娜的柳,轻而易举就可被折走。
庄主本就是没有耐心的人,此刻,少女的忽视令他真正感到了愤怒,愤怒挑起了他心中的暴戾,他看着眼前绝世的美人,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躁动骤然腾起,宛若天马口鼻中喷出的雷电。
他不确定慕师靖的境界,但可以确定,她还未臻至仙人境。
他曾说过,自己仙人境下无敌手,许多不信邪的蠢人都成了他剑下的亡魂,他本以为这么多鲜血足够将他的名号浇得刺眼,可很显然,眼前这个少女依旧不识相。
只见她拿起了身侧的剑,徐徐然转身,向着台阶上走过,她走到了台阶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庄主,仿佛这座吞骨山庄是她的地盘,庄主才是贸然闯入的人。
“大胆!”
持灯婆婆厉声呵斥,神色都因愤怒而扭曲了。
庄主却是抬起了手,表示无妨。
很快,慕师靖做出了更僭越的举动——她抽出了手中那柄黑色的剑。
“看来是该给你点教训了。”庄主话语渐冷。
慕师靖举起了剑,乌金色的剑像是燃烧了起来,夕阳下她举剑的姿势曼妙婀娜,半边承着夕色,半边则落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这是足以倾倒芸芸众生的美,美中又藏着雪亮的杀机。
剑是柄好剑,庄主也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不担忧。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身上这身鳞甲,这是他最珍贵的法宝。
只要对方的剑斩不破这身鳞甲,那么这一剑的剑意就会被鳞甲吸收,成为他的力量,换而言之,对方只有一剑的机会,若对方的巅峰一剑无法破甲,必败无疑。
慕师靖的剑迟迟没有落下。
“你还在等什么?”庄主冷笑:“试着斩一斩吧,再等下去剑上的剑意都要消散了,当然,你若现在骑虎难下,也可与我认错求饶,但宽不宽恕你……呵。”
庄主笑声阴冷。
便在这是,身后的持灯婆婆忽然开口,她的每一字都像是喉咙中蠕动出来的虫:
“庄主大人……身,身后……水下面,下面有……”
庄主的笑凝滞,因为他也感受到投射来的夕照不见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将他罩住,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他的脖子像是上了发条,一节节扭转过去。
——水面像是被撕开的纸,一只头颅尖长的怪物从水中探出了身体,它的利爪扣在了岸上,满是利齿的猩红大嘴中挂着黏厚的舌头,它身上伤痕累累,满身的鳞片随着呼吸开合,撞出金属般的声音。
它狭长三角板的眼睛盯着庄主,像是在笑。
第八十二章:勤奋的小语
庄主有斗兽的爱好,他喜欢看凶猛的猎物厮杀,看它们将彼此撕成血淋淋的残肢断片,而他收藏的最凶狠的生物,就是这头窍龙。
这是连他都只敢在咒语的保护下才能面对的东西。
关押它的地方铁牢重重,锁链万千,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慕师靖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头凶残的巨兽已在身后张开了血口。
“它……它怎么在这里?”
庄主面具下的瞳孔难言惊惧,他回首,盯着慕师靖,大吼道:“是你放它出来的?!”
“喜欢么?”
慕师靖虚张声势的剑已经垂下,她眉目温然,一边将剑徐徐然收回鞘中,一边发问。
“你……疯了?”庄主满腔怒火,却想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
“过往我不知以人斗兽有何乐,便想看看。”慕师靖浅浅笑着。
庄主没有功夫去呵斥她了。
过去他为了磨去窍龙的凶性,也残忍地折磨过它,如今,所有的折磨都化作了窍龙口腔中喷出的怒浪。庄主知道这头凶物的强大与恐怖,连忙全神贯注地发动咒语。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咒语全部失效了。
是慕师靖解开了它体内的咒语吗?怎么……怎么可能!
窍龙藏在水下的身躯高速移动,它甩动身躯,昂扬而起,一口咬来!庄主闪身躲避,连忙拔出了黑袍下的剑刺向它的眼睛,窍龙发出嗤笑,摇首如锤,硬撼而上,与剑数度相撞后直接将它震飞了出去。
别看这条窍龙身躯笨重,它的动作可是极度灵活,这山庄前庭看上去不大,却已足够成为它的猎场!
庄主没了剑,只好在其中不断地移动,奔逃,伺机使用法术进攻。
窍龙皮糙肉厚,庄主的攻击对它而言不痛不痒,但窍龙的尖牙利齿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送入幽冥地狱。
他第一次觉得这身鳞甲是累赘。
鳞甲抵挡不住窍龙恐怖的咬合,相反,它的沉重拖慢了他的脚步,以庄主元赤境的境界,从这恶龙手下逃生不成问题,但现在……
残忍的虐杀在庭中发生着。
庄主的黑袍早已稀烂,鳞甲被牙齿碾碎大半,其间鲜血四溢,他的面具也很快被掀开,平日里威严无比的庄主,面具下竟是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他奔逃着,惨叫着,一身元赤境修为在恶龙爪下毫无用武之地。
失去了面具,他甚至不敢去直视慕师靖,他看着慕师靖长长的影子,厉声道:
“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手段降服的它,但你须明白,养虎为患早晚会为虎噬,你放这等凶物出来,它必为祸人间,你……你这妖女,和我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仆从看到庄主这等凄惨,皆吓得缩在院子的角落里,身体贴着墙,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妖女?又是妖女么……”
慕师靖轻轻摇首,她看着窍龙,勾了勾手,“趴下。”
在庄主震惊无语的目光里,窍龙停下了追杀,乖乖趴下,慕师靖又做出了几个指示,窍龙皆一一照做,就像一头训练有素的忠犬。
窍龙血脉已如此强大,但慕师靖却完完全全地压制了它!
庄主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他对于窍龙的恐惧烟消云散,因为他已深深地知道,真正恐怖的东西,分明是眼前这个绝色少女……
“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庄主每一截骨头都在发痛,生死关头,他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这个少女就是有鳞宗梦寐以求的终极生灵!
这等传说中的怪物,如今却近在迟尺,甚至……如此年幼!
噩梦,真是噩梦啊……
庄主知道,他必须将这个消息传达出去,让尚在神山中的有鳞宗宗主知晓!
窍龙撕扯着他的鳞甲,他忍受着剧痛,身躯忽地蜷缩,器官挤成一团……这是缩骨的功法,他要从这副鳞甲中逃出去。
庄主做到了,他缩小的身躯从甲中挤出,身影如同一颗肉丸,猛地弹起,越过了窍龙利爪的缝隙,向着庄外逃逸。
“你给我等着!”逃出去之前,他还不忘放下狠话。
但不用等了。
慕师靖恬淡遥望间,死证锵然出鞘,对空斩去,它斩出了雪亮的剑芒,也斩碎了慕师靖与庄主之间的距离。
庄主的头颅被一剑削下,它被脖颈中喷出的血液高高顶起,像一颗踢向夕阳的蹴鞠。
剑飞回,振血,入鞘。
慕师靖立在庭前,宛若一位坐拥天下的女帝,哪怕是强大的恶龙也须跪在她的身前。
其他仆从瑟瑟发抖地看着她,也纷纷跪下。
他们以为自己会被吃掉,但恶龙看也没看他们,它结束了觐见,乖乖地退回了水中,游回巢穴,转眼消失不见。
持灯婆婆瘫坐在地,惊吓过度,像是又老了一百岁。
“择日主持圣子的仪式吧。”
慕师靖只对她说了一句。
她走回了殿中,重新立在两座石造塔中看云,云是深青色的。
她在这里闹出了大事,但她并不担心有鳞宗的报复,因为哪怕是对于有鳞宗而言,她也远比庄主这样的宵小重要。
可不知为何,先前窍龙在鱼沼中浮起,幽幽出现在庄主身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喃喃自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我身后呢?”
……
……
龙鳞镇。
林守溪以仙人的身份在这里驻扎了两日。
这两日里,魔巢的妖物没什么动静,他闲暇无事,每天除了修行,就是指导小语练剑,偶尔也要监督三花猫的写作。
三花猫以御驾亲征为名,没有回到仙村去,仙村虽数度写信,可它置若罔闻。
今日清晨,龙鳞镇蒙上了一层霾,林守溪在一间窄屋里看着万丈深崖,随手接过了三花猫递来的纸稿,上面写着它大致的思路。
林守溪随手翻阅,摇头道:“这凌秋好不容易与分别多年的爱侣相逢,怎么没两章回就又勾搭上了这个女神帝?你这男主人公还是人吗,非但不知见好就收,竟还得寸进尺。”
“这位神女可是万龙之主,是货真价实的龙女哦。”三花猫兴高采烈地说,反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龙女神帝不好吗?”
“嗯,好是好,但……”林守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不就行了?”三花猫说:“这才是真正的……见好就收!”
林守溪懒得和它辩论,他冷笑一声,将文稿扔回给了三花猫,并给予了‘茅厕圣经’的评价,气得猫猫将利爪伸出足垫,飞扑过去与他决斗。
三花猫自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捏住后颈,当场制服。
但三花猫岂能服气?它立刻质问林守溪:
“哼,本尊看你正气凛然的,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和凌秋一样荒淫无度!”
“当然不会。”林守溪摇了摇头。
小禾的婚书尚且贴身置着,他心里岂能容下他人?
没过多久,湛宫剑又开始闪烁。
“它怎么老是闪来闪去的,你说它不是天外陨铁,那它难道是属萤火虫的?”三花猫好奇地问,它想要伸出手搭在剑上,却被林守溪一把拦住。
“写你的书去。”林守溪淡淡道。
三花猫委屈地离开,它盯着林守溪,龇牙咧嘴,它愤然决定给他在书里安排一个角色,一个整日被猫关在笼子里把玩的角色!
想到此处,它又开心了起来,充满了写作的激情。
林守溪将手搭在剑上,脑海中的画面飞快地清晰了起来。
今日的小语乖巧地跪在古剑前,扎着马尾辫,白色的小剑衣干净利落,她手持着练习用的木剑,端正的神采中透着飞扬的骄傲。
“先将昨天教你的剑来一遍。”林守溪说。
小语乖乖地应了一声,她提起木剑,按部就班地挥舞了起来,招式有板有眼,比起两天前惨不忍睹的模样已进步了太多。
“嗯,不错。”林守溪夸奖了一句。
“是哥哥教得好。”小语立刻说。
“我让你将第二本剑经也练一下,你……有练习么?”林守溪又问。
“当然!”小语捏起小拳头,骄傲地说:“哥哥让我练,我当然是有练的!”
“这般努力了吗?”林守溪有些吃惊,问:“那里面的三十余种招式变幻,你都记下来了?”
“那当然,我可有天赋了!”小语双手叉腰,说。
“好了,来一遍吧。”林守溪说。
小语立刻挥剑舞起,她年纪稍小,动作还有些稚嫩,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已殊为不易,林守溪频频点头,对她的迷途知返感到欣慰,并且他也敏锐地看出,这小姑娘根骨不俗,是练剑的绝佳料子。
他刚要夸奖两句,却意识到了不对——只见小语一边舞剑,一边眼神飘忽,心不在焉的,似乎在偷偷瞧哪里,越是后面的招式,她眼神动得也越频繁。
林守溪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喊:“停。”
“哥哥怎么了?”小语小碎步跑到剑前,有些紧张。
“没什么。”林守溪说:“你背过身去,重新舞一遍剑。”
“诶,为什么要背身。”
“别废话,让你做你就做。”林守溪很严厉。
小语弱弱答应,她背过身去,开始舞剑,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招式,她的动作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十招之后,她简直就像是在跳驱鬼的舞蹈。
“好了,就这样吧。”林守溪叹气。
“我……我有点紧张,哥哥凶我,我脑子就有点空白……今天我回去再练习一下,明天一定会好的!”小语支支吾吾地说。
“那你先去把贴在墙上的指揭下来吧。”林守溪说。
小语愣了愣,旋即哦了一声,默默起身。
林守溪是通过剑的视角看她的,所以只能看到半间屋子,小语显然也猜到了这一点,她将招式贴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以防自己忘掉……但她这点小伎俩,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小语将纸一张张地撕下,叠好,她跪回了剑前,将它们呈到了林守溪面前。
“我……我真的记不住呀。”小语泪眼婆娑,委屈地说。
“小语,你若在我面前,哥哥定将你屁股抽烂。”林守溪话语严厉,心中却是叹息,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败,这种失败催生出了愤怒,既愤怒于她的懈怠,更愤怒于她的舞弊。
“呜……哥哥,小语错了,小语再也不敢了。”她轻声求饶。
林守溪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也不会真的如何怪她,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话语反而愈发严厉:
“算了,别叫我哥哥了。”
小语跪在剑前,绞紧衣裳,一时间也沉默了。
林守溪看着她,正想着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重了,便听小语张了张口,用试探性的语气说:
“那叫……师父?”
第八十三章:死神来了
小语软绵绵地跪在剑前,两侧落下的发黏在满是泪花的脸颊上,她发红的眼睛氤氲着水雾,剑衣的双袖也因为擦拭洇出了一片湿痕,她亮晶晶的嘴唇翕动,吐出了‘师父’二字后立刻又立刻抿紧,分外紧张,好似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林守溪靠在老旧的椅子上,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并未给出什么回应。
小语更委屈了,她不断地说着‘小语错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鼻子一皱一皱的,看上去很是酸涩,待她情绪有些崩溃,林守溪才终于开口:
“小语,你到底想不想赢?”
“想,想的呀……”小语嘟囔着说。
“那你愿意努力吗?”林守溪问。
“唔……愿,愿意的吧。”小语刚刚被抓到舞弊,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了。
“到底愿不愿意?”林守溪冷着声。
“愿意!”小语腰背一挺,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守溪看着挺着小胸脯的少女,思忖片刻,觉得她这般怠惰,除了自幼养尊处优外,究其根本还是缺乏动力。
“小语,你刻苦练剑是为了赢,那你赢又是为了什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小语有点懵,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咬住手指,略一思考,然后试探着说:“为了……不丢人现眼?”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小语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儿,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
林守溪一时无言,他很快明白,她生活的环境太好了,从未遇见过什么危险,每天活得自在快乐,于是,丢不丢人也俨然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小语似乎明白了林守溪的想法,她说:“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神墙呀,神墙能将一切危险都挡在外面……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子安宁地过来的呀。”小语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崇拜,仿佛高墙才是他们遵奉的皇帝。
“万一墙塌了呢?”林守溪问。
“墙……墙怎么会塌呢?”小语无法理解。
她家距离城墙并不遥远,所以不止一次地去过城墙边,瞻仰过那绵延万里高耸如山的奇迹,她知道这座墙的坚固,哪怕是尖锐的锥子也无法扎入任何石砖的缝隙里,怎么样的伟力才能将它撼动呢……小语不敢想象。
林守溪也无心与她说太多了,他只是道:“小语,你需要一个更长远的目标。”
“嗯!”
小语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是什么目标呢……”
“你扪心自问一番,你最需要什么,最想要什么。”林守溪引导她思考。
“嗯,我想想哦……”
小语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脸颊,一边苦思冥想着,她衣食无忧,生活条件优渥,自没什么想要的,至于精神……片刻后她灵光一闪,伸出了小拇指,说:“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约定?”
“对!约定!”小语问:“哥哥现在是在神山外面吧?”
“嗯。”
“那你以后应该会来神山的吧?”
“也许。”
“这样,等下次我们见面,我们比试一场,若我能赢,那哥哥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一个要求,若哥哥赢了,那我就……”
‘任你处置’四字卡在喉咙口未来得及说出,林守溪便率先开口,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那你我断绝师徒关系,我也再不见你。”
小语愣在当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林守溪也非心狠手辣故意吓她,他只是觉得,对待这般怠惰的小丫头,必须用雷霆手段,他不给小语辩解找补的时间,立刻道:
“约定已立,等我日后来找你吧。”
“我……”小语回过神时,一切已晚,只好绵软无力地点头,“那,那你可要晚点来呀,来太早的话小语只好投降了……”
林守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你先将五天后的比试赢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嗯,知道了。”
小语在短暂的颓丧后再度鼓起了力量与勇气,她擦干了眼泪,重整旗鼓,“那我……可以叫你师父了吗?”
“随你。”林守溪淡淡地说。
小语露出了雀跃的神色,她伏下身,带伤的额头轻触舞弊用的纸:“弟子小语拜见师父!”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虽冷着脸,但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可爱模样,心底也不由生出不忍之意,林守溪再说不出重话,只是道:“以后切记不可再舞弊,若敢再犯,为师……”
“我真的知错了。”
未等他说完,小语立刻合起双手,表明自己知错能改,她咬着晶亮的唇,不敢直视身前的剑,羞道:“我若敢再犯错,我,我就替师父打我自己。”
这……这算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愣,但他对于小语此刻热情洋溢的模样还算满意,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收取弟子,但至少这是第一个,既然是第一个徒弟,那于情于理也该认真对待的。
“好了,开始吧。”林守溪说。
“诶,现,现在吗?”小语有些惊讶。
“你还想偷懒?”
“不,不想了。”
小语立刻趴在了地上,她绷着小身子,并着细腿,一手遮着脸,一手握着练剑用的木剑,有些笨拙地落下,啪得抽打上了自己的小屁股,在柔软的剑衣上留下狭长的褶皱。
“你……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错愕地问。
“诶,我在惩罚自己呀……不是师父让我开始的吗?”小语也讶然地问。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为师让你开始练剑。”
“啊……哦,师父你说清楚点嘛。”
小语的脸颊更加羞红,她闪电般起身,凌乱地整理起了身前的舞弊用的纸稿,大致地看了一遍后开始练剑。
林守溪一边看着,一边耐心地为她讲解,讲解着招式的发力点与制胜的方法。
小语前所未有地认真听讲,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看上去简单的劈砍挑刺里,竟也有这么多门道,这些门道虽不花哨,却皆透露着剑锋般的利落,这是前人用生死换取的经验,每一式皆可窥见淋漓鲜血。
小语静静听着,沉浸其中。
渐渐地,她感觉原本生硬的招式在脑海中活络了起来,它们像是无形的涓流,通过思维注入血液,再以血液为媒介淌遍全身。
她在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之后,半套剑术从生疏到熟络,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林守溪在惊诧于她的天赋之余也更意识到,这丫头以前是多么地浪费天赋。
练剑之余,忽有敲门声响起,小语吓了一跳,她甚至忘记切断剑的联系就去开门了。
“小语,你怎么又在这里?你的病好了么,就知乱跑。”
是女子的声音,温柔的话语中带着责备的意味……似是小语的娘亲。
“唔……小语,小语在这里炼体呀。”小语急中生智,说。
“炼体?”女子困惑。
“是呀,这里剑意充沛,最适宜炼体,呆在这里,我感觉我的病都好了不少呢。”小语嘿嘿地笑着。
“是么?让娘亲也看看。”女子柔声说。
“哎!不要进来。”小语张开双臂去拦。
可她这般幼小的身板哪里拦得住,女子直接将她抱起,一同进入了屋内。
“以前将你关入这小剑楼,你百般不愿,如今没关你,你反倒自己来了……家里的下人倒是急坏了,将院子里的树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你,吓得来与我打小报告。”女子笑着摇首,捏了捏小语的脸颊。
“找树干嘛,我已经好久没爬树了……”小语实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童年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
最近她爬得少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自己每次上得去下不来,在树上看风景虽然安静惬意,但每每呼救的时候却是耻辱的。
女子还在打量着这间剑楼,她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某柄古剑前的纸稿上。
她放下了小语,拾起了稿纸翻了翻,心中了然——这小丫头躲进小楼里竟是来练剑的,她过去潇洒任性惯了,所以连在别人眼前努力的脸面也没有了吗……不过也好,总算是知道用功了。
“我可不是在练剑,我是在画着玩!”小语看着娘亲浅笑嫣然的模样,狡辩道。
“嗯,画得不错,小语变厉害了。”娘亲微笑着说。
“那是。”小语双手叉腰,很是骄傲。
她随手整理着画稿,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忽然落到身前的古剑上。
她盯着古剑。
林守溪与剑的联系还未切断,隔着虚空,他与小语娘亲的双眸对上,女子的眼眸似映射漪光却又沉静得吓人,它好似一个瞬息万变的漩涡,时而内蕴万彩,时而只余点漆。
哪怕她没有看到自己,哪怕他们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有了片刻的窒息感,他的脑海中莫名地闪过了三个字——人神境。
在女子以手触摸古剑,将识网探来之前,他及时地切断了意识,任由湛宫如何闪烁也不给予回应。
小语也是极度紧张,她在娘亲身后罚站着,生怕这个大秘密被发现了。
最终,女子松开了手,神色复归宁静,小语也偷偷松了口气,心中直夸师父机灵。
“娘亲,以后我就在这里炼体里了,好不好呀。”小语问。
“嗯,整个家都是你的,你来这里总比爬树强。”她见女儿这般努力,自也不会拒绝。
“谢谢娘亲。”小语伸手要抱。
女子抱了抱她。
小语想起了先前师父的问题,心中忽忧,连忙去问娘亲:“对了娘亲,我们的神墙……会塌吗?”
“当然不会。”女子柔声说:“神墙得到过皇帝的祝福,屹立千年不倒,怎么会塌呢?”
“万一塌了呢?”小语忧墙。
“塌了还有神守山,神会守山的。”女子宽慰道。
小语这才放心了下来。
娘亲见女儿都有忧国忧民之心了,更加欣喜,宠溺地问:“今晚小语想吃什么,娘亲今日有空,亲自为你做。”
“好呀。”小语一口答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喝萝卜汤!”
“那……小语去挖萝卜,娘亲来熬汤。”女子笑着分配了工作。
“好!我挖萝卜可厉害了!”小语神采奕奕。
……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安宁心神,竦峙的群山间灰霾未散,其下隐约传来水声。
龙鳞镇由数座大山构成,深涧之下有水,水来源于环绕三界山的浊江,无法饮用,只能供一些特殊的鱼类生存。
林守溪听了会水声,回过头时,见三花猫仍在存想,看上去是在奋笔疾书。
本着对纸张的爱护,林守溪拍了拍它的脑袋,打断了它。
三花猫最讨厌自己创作的时候被打扰,气得扑了上去,又是一顿猫爪乱挥,虽未能造成什么伤害,但也雄辩地证明了自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带着猫离开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对了,这些天你是不是让他们去造船了?”三花猫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造船做什么呀?”三花猫疑惑地问:“难不成你想绕过浊江出去?”
“不可以么?”林守溪反问。
大雾封山,他寻不到解决之法,但他相信,雾气哪怕再长也总有尽头,他不能每日在这里干耗着,必须尝试办法离去。
“我哪里知道……”三花猫似乎不太开心,“本尊只知道,水往那里是逆流,而且水里面可住着残暴的神哦。”
“残暴的神?”林守溪轻轻摇头,只当是三花猫唬自己的。
见林守溪这种态度,三花猫再露凶容,“本尊可是好心提醒你的,而且此处自古就有龙鳞镇邪水的说法,你可不要不当回事!”
“那你说说看,下面有什么恶鬼?”林守溪问。
“你可知道人间的几大化神之术?”三花猫又卖了个关子。
“化神之术?”
“哼,就知道你不知道!”
三花猫也发现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虽然强大,但对于修行方面的知识却是匮乏的,它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卖弄道:“化神之术有很多,譬如吞饮神髓,侥幸炼化,即可获得神格,也譬如炼神器入体,化器之神为已用,你那本阴阳怪气炼鼎术就是这样,当然,神髓神器都很难弄,还有一种最便宜亲民的化神法……”
三花猫顿了顿,以阴森森的口吻吐出两字:“自杀。”
“自杀?”林守溪问:“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当然有。”三花猫说:“自杀之前要做的,首先是忘我!你必须忘记说话,忘记走路,忘记一切,甚至忘掉自身的存在,只记得一件事——死亡。”
“接下来呢,你就可以精心挑选自己心爱的死亡方式了……坠落、溺亡、绞杀、自焚、窒息、斩首……总之,你可以用你想象得到的一切方法自杀,若成功,就有可能获得神格,成为对应的神。当然,每种死法只能存在一位名额,早死早封神,这些神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死神。”
这是令人咋舌的荒诞之事,若非三花猫语气很是认真,林守溪只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会相信。
死神……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旧世界传说中万鬼汇聚煞气冲天的酆都地府,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会不会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成为了这样的神有什么好处吗?”林守溪问。
“当然有。”三花猫说:“可以强大呀,长寿呀……总之这对于原本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的,传说中,若是有人见到了死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其对应的神位而死。”
“所以这浊江之中就藏着一位死神?”林守溪盯着大霾遮蔽的奔流江水,幽幽发问。
“没错,据说这条浊江是溺亡之神的府邸。”
三花猫以说悄悄话的口吻道:“本尊可不是危言耸听哦,不信你可以回三界村去问问,有挺多人就亲眼目睹过溺亡之神,他们回家之后无一例外溺死了,有洗澡溺死的,喝水溺死的,甚至还有在茅……算了,总之很吓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未婚妻着想。”
“你是不舍得我走吗?”林守溪笑着问。
“当然!”三花猫很直白,它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魔巢未平,天下未定,你身为丞相,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怎可轻易弃三军而走?”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的脸板着,总给三花猫一种随时要撂担子跑路的感觉。
“哎,你倒是说话啊。”三花猫推了推他。
“那溺亡之神出现前,会有什么征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
“征兆啊……”三花猫想了想,说:“据说水面会出现一个逆转的漩涡,漩涡的纹路很奇妙,就像是海螺的壳,接着呢,中心处会有水柱喷起,这个时候就该遮住眼睛了,要不然稍后死神就会从水中涌起,注视着你。”
林守溪盯着下方模糊的水面,眉头紧凑。
“怎么了?发什么呆?不会是被吓到了吧?”三花猫拍了拍他的头。
林守溪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三花猫的眼睛。
第八十四章:圣子将临
悬崖峭壁下的浊江漩涡逆转,山体间的霾连带着被搅动,像是有形的风。
漩涡飞速扩张,很快占据了整个龙鳞镇的水面,中心处水柱立起,一个虚幻的水影好似豚类翻涌过水面,赫然是一头约莫十丈长的巨大水怪。
林守溪一手捂住了三花猫的眼,一边闭上了自己的眼。
水面翻搅的声音很快过去,待林守溪眯开眼缝查探时,水面复归平静,只余不知何处传来的悠长猿啸声——有惊无险,它似乎没有攻击的念头。
“你……”林守溪盯着三花猫,困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言出法随的能力?”
“本尊……本尊哪里知道!况且我九五之尊,口含天宪也很正常的好嘛!”
三花猫嘴硬着给自己壮胆,它也有些傻,溺亡之神的传说可不是胡诌,但它从没想过,这东西居然会出现得这般凑巧。
它说出的话立刻得到应验已不是第一次了,连它自己都觉得害怕,毕竟它向来是一只口无遮拦的猫。
“以后你要谨言慎行,知道吗?”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警告道。
“嗯,这次你救驾有功,就先听信你的谗言了。”三花猫倒是没有嘴犟,后怕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唉,差点就变成先帝了。”
水面涟漪已平,林守溪收回视线,问:“它不会主动攻击人么?”
“本尊也不知道。”
三花猫摇摇头,说:“能做出这等自残自杀行径的,生前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死后估计也是疯疯癫癫的,它性情无常,出现也可能只是想吓吓人。”
“成为这样的神,有意义么?”林守溪说。
“本尊可不知道。”三花猫说:“反正凡人成神皆需付出沉痛的代价,当然,最可能的还是……付出代价,但一无所得。”
“而且这样的神可不少的。”三花猫又补充道:“据说城墙之外,除了死神还有灾神与祸神,分别代表了天灾与人祸,过往它们活动频繁,近百年却极少出没。”
“为何?”林守溪问。
“因为神也怕死啊。”
三花猫神秘兮兮道:“这千年来,三大神在大地上造下了太多杀孽,被它们杀死的冤魂汇聚起来,凝成了‘杀神’,杀神口衔象征复仇的神刀‘鬼返’,超脱幽冥而来,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让鬼返饮上灾神、祸神、死神的血。”
“神明也有天敌么。”林守溪觉得荒诞。
“那当然,凡事皆有代价,这也是它们使用力量的代价之一。”三花猫说。
“你降生不过一年半载,也不曾出过远门,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林守溪对于它间歇性的博学感到好奇。
“因为本尊……”
“说实话。”林守溪直接打断。
“……”三花猫拉拢下尾巴,说:“这些我胎教的时候就学过了啊,将我从魔巢里偷出来的人名为杜切,他时常邀那个叫钟无时的前来对饮,我在旁边听多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对了,我总觉得,那个叫钟无时的,很不对劲!”三花猫垮着小猫脸说。
“嗯。”林守溪亦有同感。
“本尊还知道很多乱七八糟的神的故事,你要听听不。”三花猫问。
“算了,以后再说。”
林守溪有些心神不宁,他对于这个世界千奇百怪的妖与神已然习以为常,相比较而言,他对于身边这只总妄想自己是皇帝陛下的小土猫反而更加好奇。
一只热爱写作,且随时有可能言出法随的猫?
那么,它所描绘的世界,会因为某种不可解释的力量成真么?届时诛神录将成为新世界的圣卷,三花猫则会以创世神的身份为众生书写新约……
林守溪摇了摇头,将这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脑海。
“对了,既然你说近来魔巢式微,那为何不直接杀进去铲除后患?”林守溪问。
“式微是相对的。”三花猫解释说:“如果你真的以为魔巢很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论,魔巢里那位魔王可是吓人得很。”
“魔王?”
“嗯,大魔王!”
三花猫的猫瞳里流露出了惧意,“据说他是魔巢的统治者,但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只称呼他为……影子,三界村曾尝试过派人去侦察魔巢,甚至让半妖去当卧底,可皆被影子识破,有去无回,它就像是我们身后的影子一样,任何阴谋诡计都瞒不过他!”
林守溪默默听着,点了点头。
他大致梳理了一番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年前,以影子为首的魔巢想要创造一件活体的神兵利器,但魔巢重要人物杜切忽然背叛,他带走了这件‘兵器’并重创了魔巢,本想一路南逃,却不幸遭遇大雾封山,只能于三界村定居。
三界村与魔巢本就不对付,如今容纳了这位叛徒,更是与魔巢成了死敌,这一年里,两边时常发生摩擦,并决定以一月一比武的形式确定龙鳞镇的归属。
整件事看上去并不复杂,但林守溪总觉得这是一个漩涡,他们浑然不觉地置身其中,被水流慢慢地带入中心处。
如果这个中心点真的存在,那它会是什么呢?
林守溪闭上眼沉思了会,问:“拜鳞节是什么时候?”
“五天之后。”三花猫回答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那个造灯的老爷爷说,拜鳞节之后你就可获得自由。”林守溪说。
“对呀,偶衣婆婆正在帮我缝制偶衣呢,到时候我就有新衣服可以穿啦……希望可以漂亮一点。”三花猫对于自己崭新的形象充满了期待,至于神兵利器这个身份,她则没有半点自觉。
林守溪紧锁着眉,没再说什么,山雨欲来之感迫入心扉,可周身重重迷雾,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带着三花猫在龙鳞镇巡视了一圈,回到了住处。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他摒去杂念,开始日常的修行。
林守溪翻开了炼鼎之术,打坐冥想,开始在体内构建鼎炉的雏形。
他运行着洛书给予的功法,坐照自观,目视玄紫气丸,井然有序地吐纳着,气丸飞速旋转,真气流遍全身,血肉根骨、关节灵窍,它们受气丸牵引,以某种玄妙的节奏颤动。
通过这几天的练习,他已隐约找到了窍门,此刻胸腹处发热,紫色气丸的中心已有一个模糊的鼎状影,只是他现在还欠缺不少天材地宝,暂无法将这阴影凝练为实。
好在这些宝物也不算太过珍贵,待日后去了神山,应该不难获取。
至于鼎火……若到时候一时半会寻不到小禾,那这几年间他又该如何提升鼎火的品阶呢?
林守溪没有思考太久,很快他就得出了方案——守身如玉,不修鼎火。
另一边,他的首徒小语也得到了小剑楼的掌控权,她以后无需刻意往这里跑,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在小剑楼偷偷修行了。
小语虽然高兴,但她对于师父有些严厉的态度还是惧怕的,尤其是那个约战……她事后想想,师父这么厉害,自己怎么可能赢得过他呢?他说若我输了再也不见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玩笑呢?
小语很在乎这件事,所以练剑之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心思一旦飞远,剑也就练不好了。林守溪一边修着炼鼎之术,一边监督她修行,遇到小纰漏他会指正,遇到大错误他则会严厉地训斥,将懒惰惯了的小语吓得一惊一乍的。
一番练剑之后,她进步不大,但是总结错误自我惩戒之时,却将自己打得泪眼婆娑的。
林守溪哭笑不得,问:“小语有什么心事吗?”
“嗯……是有的。”小语诚实道:“我在想我们约定的比试的事情。”
“这件事怎么了么?”林守溪是希望给她一个修行的动力,倒不希望此事反而让她心烦意乱。
小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师父你今年多大?”
“十五,嗯……也有可能是十六。”林守溪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师父好大。”
小语感慨了一句,终于切入正题,一脸严肃地说:“我想了好久,觉得这场约定对于小语而言是不公平的,小语今年七岁,再过九年才十六岁,但那时候师父已经二十四五了,你永远比我多吃九年盐和萝卜,我怎么赢得了你呢。”
“嗯……小语说得有点道理。”林守溪点点头,觉得这样确实有点太欺负她了。
“对吧对吧。”小语点头附和。
“那这样吧,为师修改一下规则。”
林守溪很快想到了解决方案:“这场比试就定在小语的十六岁,到时候我会将境界压制在与现在齐平,届时我们都以十六岁的境界修为进行比拼,如何?”
这个方案听上去公平了很多,小语也一口答应,决定接下来九年全力追赶。
但对于林守溪而言,这个修正更像是在哄小女孩,无论是在旧世界还是新世界,同龄人里他遇到的真正对手有且只有一人——慕师靖。小语虽然真实天赋确实不俗,但他绝不认为这小丫头再过九年能胜过此刻的自己。
此刻的小语尚未凝丸,九年之后她又能走到哪一步呢?玄紫?浑金?
不过境界追平他也没太大意义,毕竟元赤境的孙副院也非他对手,除非小语能成为仙人。
十六岁的仙人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略一回忆,哪怕是楚映婵也是十七岁才迈入的见神仙人境,而楚映婵从不以十七岁迈入仙人境为傲,因为她说过,她还不是云空山最快的,最快的是她十六岁就迈入了仙人境的师父。
十六岁的仙人境,这放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一位,小语还能成为第二个不成?
但小语显然没什么自知之明,她在得到了这个承诺后一下子宽心了很多,也不再心不在焉了,练剑之时刻苦认真,动作越来越规整利落。
转眼入夜,小语乖巧地告别了师父去吃晚饭,林守溪也吐出一口清气,结束了一日的修行。
他修行的速度很快,通过这几天的努力,他的心鼎已初具规模,现在要开始着手去寻找炼鼎所需的仙草药材了。
除去仙村园圃里拥有的草药,他还欠缺三种材料:石灵芝、水根活母、照月草。
这三样材料虽不算珍惜,但它们生长的环境却很苛刻,尤其是水根活母与照月草,这是神山境内培育的灵物,山外几乎不可能弄到。
神山境内……
他现在与神山唯一的联系只有小语,小语家境殷实,弄到这些东西应该不难,但她有办法将东西送过来吗?
林守溪原本是随便一想,但念头及此,他竟还真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鱼仙。”林守溪回头喊了一句。
三花猫晚上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但白天总是犯困,它睁开了一只眼,有些奇怪地问:“今天怎么知道喊我尊称了?”
“这座蟒身苍龙像连接外界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诶,你想干嘛。”三花猫歪着头,似懂非懂地问:“你难道是想让外面的人送东西过来?不对啊,你怎么可能联系得到外面的人,若你有这能力,你不就是只神了,直接献祭给你不就得了?”
“献祭给我?”林守溪一愣,心想自己的格局和写书的比起来还是小了。
不过仔细想想它说得不无道理,这个世界里,信徒皆可依照特殊的方式向神明献祭,小语俨然是自己的信徒,那他……
“需要什么条件吗?”林守溪问。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条件!”三花猫摇着圆滚滚的尾巴,说:“你得是神。”
它的话语宛若冷水浇下,顷刻粉碎了林守溪心血来潮的幻想。
“你还是给我讲讲和蟒身苍龙像构筑联系的方法吧。”林守溪叹气。
“本尊也不太清楚,毕竟这些事都不需要我操心,不过这座神像历史悠久,比神桑树存在的年份还长,献祭的途径也非什么秘密,到时候回了仙村,本尊抓两个人问问就知道了。”三花猫随口说着,一副神通广大的模样。
“嗯。”林守溪定心了许多。
这样的话,到时候可以通过这柄剑,让小语与神像建立联系,这样他就可以通过小语得到炼鼎所需之物了。
虽然小语还未拜师多久,但……也到徒儿报答师父的时候了!
只是困难总比办法多,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其他岔子。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林守溪说。
“什么?”三花猫一惊,“你该不会真有办法联系到外面的猫……人吧。”
林守溪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了,也没什么大事,于情于理该回去了。”
“话虽如此……”三花猫想了想,说:“不过本尊都微服私访三天了,竟也没人来龙鳞镇接驾,好奇怪呀,难道是有乱臣贼子趁本尊不在篡改朝纲了?”
“有可能。”林守溪煞有介事道:“你若再不回去,帝位恐不保。”
“无妨,先吃过饭再说,帝位没了本尊复辟就是。”三花猫很是豁达。
“嗯,那你去茶馆取饭吧。”林守溪说。
“本尊都去了两天了,今天该轮到你了吧?”三花猫怒。
“石头剪子布?”
“滚!本尊也不是傻子,不可能再让你赢第三次了!”
三花猫怒中带羞,它连续两天被林守溪出剪子打败,今天才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它一边怒斥林守溪的‘欺君之罪’,一边把他往门外推。
林守溪被迫出门。
他刚推开门,耳畔就响起了翅膀扑腾的声音,循声抬首,昏暗的夜空中有鸟越峡谷而来,那是一只木制的机械鸟,鸟的双翼破损,于空中摇晃欲坠。
终于飞到了目的地,它几乎是俯冲而下的,林守溪伸出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它的翅膀,信藏在鸟的腹部,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林守溪轻声念出:尊主,仙村有大事,速归。
三花猫耳朵灵敏,它嗖的一下冲了出来。
“本尊的子民怎么了!”
它跳上林守溪的肩膀,看到了信纸的内容,立刻醒悟:不是他们不关心自己,是真的有逆臣在祸乱朝纲!
林守溪收起了信,倒没急着动身,他先找了一个此处的守卫,取来一枚传递信号的烟花,并嘱咐若龙鳞镇出事,第一时间将它点燃。
“怎么?你是担心有人调猫离山?”
三花猫觉得他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毕竟自己才是魔巢势在必得之物,若它身在龙鳞镇的消息泄露,敌人拟伪信欺骗,也该是将它稳在龙鳞镇,哪有放猫归山的道理?
除非他们要得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但很显然,它是三界村千尊万贵的土皇帝,不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了!
夜幕降临,在三花猫的催促下,林守溪动身离开龙鳞镇,他隐约感觉到,蒙在此间的雾正在缓慢散去,涌动的暗流即将浮现出它的原貌。
深峡最易为人埋伏,也无法看清龙鳞镇的信号烟花,所以林守溪没有选择走峡谷中间的路,他直接攀壁而上,越到了布满红褐色树木与荆棘丛的地带,沿着山路而行。
他虽已有防备,可他没有想到,他行路未半就撞见了埋伏的妖兵。
魔巢的妖兵扑在峡谷两侧的高处,身披草甲,目光向下搜掠,臂前皆藏有弓弩刀剑,随时准备战斗。
此处满是落叶荆棘,走路很难不发出声响,故而林守溪到来时,妖兵也察觉到了。
为首的大妖扭过头来,神色不善。
林守溪将手按在剑上,刚准备战斗,却听大妖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也是大长老那边派来的?快过来,小点声,免得将人吓跑了,哎,看你都修成人形了,怎么还和第一次搞伏击似的。”
林守溪愣了一下,说了句抱歉,然后顺理成章地混了进去。
“这么小的猫妖也被征来了?看来长老手下也没什么人了啊……”大妖叹了口气,对魔巢的未来感到迷茫。
“我来积累经验嘛。”三花猫入戏也快,忙问:“老大,敢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你这猫是吃了老虎胆子?”大妖冷冷地说。
三花猫嘿嘿地傻笑,一副不懂事的样子。
“这次我们要伏击的人据说很强,上次就有个比我还厉害的兄弟折在了他手上。不过放心,我们不必下杀手,拖住他就成了。”
大妖神色也很紧张,似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继续说,“今夜是圣子降临之夜,我们必须夺下龙鳞镇,护送圣子回去,待圣子回去,魔巢定能重振!”
其余妖兵纷纷应和。
林守溪与三花猫对视了一眼,神色古怪。
“怎么?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大妖注意到了他们的异样。
“知道知道。”三花猫很识趣,说:“有了圣子,我们魔巢定能如虎添翼,击败三界村夺回尊主也指日可待了!”
话音才落,龙鳞镇上烟花绽放。
第八十五章:泼天之暗
夜色正浓,红褐色的荆棘林被劲风吹得低伏,远处吹来的烟屑汇聚成不洁之气自峡上掠过,飘向龙鳞镇的方向。
“是啊,封山一年,宗门那早该来人了,没想到今天才终于派了位钦差大臣。”大妖握着一口钢刀,手上缠着钢索,目视下方,抱怨了一句。
“早几年就听说,宗门的几位大人物都被神山暗中盯住了,走不脱身,下面蠢货太多,延误大计。”另一头妖精附和。
“不过也好,圣子终于要来了,圣巢有救了!”
“嘘,小点声,你怎么比那两新兵还不懂事?”
大妖低喝了一句,扭头一看却是怔住,先前的一人一猫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队伍里,左右没了踪影。
“这是……当逃兵了?”大妖大怒。
“对了,我们要伏击什么人来着?”旁边的人问。
“好像是一个带着猫的少年,据说身手很强。”大妖思索了会,说。
妖物们面面相觑,似明白了什么,在尴尬的沉默后飞身去追。
林守溪在得知了圣子的消息后没有犹豫,他借着大风吹草的动静,拎着三花猫的后颈跃起,衣影一闪,飞快消失在了妖兵的队伍里。
“哎,我们去干嘛呀,我们不是还要伏击人嘛?”三花猫迎风嚷嚷。
“你真当自己是妖兵啊。”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
三花猫噢了一声,思路很快扭转了过来。
“果然是魔巢的计谋,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想要引开我们,迎接那个所谓的圣子!”三花猫恨恨道:“真是阴险啊。”
龙鳞镇的上空还残留着烟迹,遥遥望去,连绵的火把在远处亮起,不停地涌入龙鳞镇,而那由几座陡峭孤峰构筑起的龙鳞镇则像是一张大口,吞没了一切的光。
黑灯,龙鳞镇已布满了黑灯!
林守溪很快明白,魔巢应该还有其他连通外界、得到消息的手段,所以对这一切早有预谋。
黑夜像是一片片划向身后的幕布,阻道的荆棘林被剑锋切开,林守溪体内的玄紫气丸飞转,真气以磅礴之势流出,瞬息占据所有的经脉,体内竟隐隐有雷动之音。
按理来说,三界村和魔巢的恩怨与他没什么关系,仙村之人他也全不认识,但不知为何,来到三界村之后,他始终有种亲近感。
这里是陌生的,他确信自己从未来过,至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他手上拎着的小土猫此刻却是又紧张又兴奋,经历了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后,它胆子也大了些,如今一路奔回龙鳞镇,更是有一种御驾亲征保卫子民的荣誉感。
他们离去没多久,妖潮已将龙鳞镇围住,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能感受到其中几股冲腾而起的妖气。
越过山峡,及至下坡路段。
林守溪的脚才一触及地面,就有数头砂蜥妖物自泥沙间钻出,纷纷扑去,林守溪甚至没有拔剑,他身子一矮,双足一展,从它们窜动的黑影中滑过,一路来到碑亭之前。
先前冷冷清清的碑亭前已站上了三头挎着大刀的半妖,它们自披鳞甲,长尾未褪,嘴巴里尽是尖牙利齿和分叉长舌。
三花猫见了这三头大妖,吓得不轻。
“等会打架的时候,你可别杀顺手了将我当暗器抛出去啊。”三花猫胆战心惊道。
“放心,我扔块石头都比扔你有杀伤力。”林守溪冷冷说。
“那就好。”三花猫松了口气。
林守溪从黑夜中奔来,快若黑风,但这三妖五感灵敏,也察觉到了,把刀去拦,可那黑影非但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还顺势拔剑,明晃晃的剑光迎面而来,刺透长夜。
为首的大妖最先发出惨叫,它的大刀与那柄剑撞上,只觉得自己是以刀斩上钢柱,大刀崩断,虎口震裂,剑风擦身而过,如刮鱼鳞掀碎了它的肩甲,溅起鲜血。
两侧的妖怪反应要慢些,它们凭着本能挥刀,双双斩空,气丸要害处却被阴森森的两剑戳穿,再运不上劲,拄刀跪地,任由那人闯入龙鳞镇。
“不愧是本朝武状元,有你在侧,尊心甚慰啊!”三花猫被他飞快放倒三妖的手法惊呆了。
本就是夜色,龙鳞镇又被黑灯笼罩,三花猫什么也看不清,心中更怕,但它坚信,黑灯能吸走光线,却吸不走它脑袋里的灵光,它立刻提议:
“我们要不然先去将黑灯摧毁,这样行动方便点。”
“好啊。”林守溪颔首,又问:“那黑灯在哪?”
“……”三花猫一下子沉默了。
不摧毁黑灯就很难视物,黑灯藏在黑暗里又很难找,等找齐黑灯恐怕圣子都到家了……
三花猫的脑子也跟着进入了死循环,晕乎乎的,最后只骂了一句:“魔巢真是太阴险了。”
龙鳞镇一片漆暗,唯见妖气冲天。
林守溪哪怕用上了玄紫境,也只能看到身前数尺的范围,但这足够了,他手持湛宫,凭着视线和记忆的路线在屋顶与石崖间窜跃,朝着蟒身苍龙像的位置逼去。
魔巢的圣子将至……
能成为魔巢的圣子,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强大歹人,他必须阻止他们的仪式。
他虽已尽力赶路,可妖兵数量实在众多,暗中的冷箭和刀枪剑戟穿梭不定,多少拖慢了他的速度。
而此时,小语又不合时宜地将意识勾连了过来——她与自己刚刚定约,还处在热情期,勤奋异常。
“师父晚上好呀!”
小语穿着恶龙喷火的睡衣,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她没等林守溪回话,就自顾自地拉扯起了家常:“今天晚上娘亲不仅夸我了,还给我熬了萝卜汤,里面有白萝卜,青萝卜,胡萝卜……都是我亲手挖的,诶,师父猜这道菜叫什么?”
林守溪哪有心思去猜,他只是敷衍地夸了句:“小语真厉害。”
“是呀,萝卜好用又好吃,是我最喜欢的菜了,等以后我长大了也给师父做!”小语自信满满地说。
“好。”
“那师父吃了我的萝卜,可就不许收其他徒弟了哦。”小语任性地说。
“待定。”林守溪虽然敷衍,但神智清醒,毕竟未来合欢宗若只有一个弟子,那该如何发扬壮大呢?
“诶,师父要当花心萝卜了嘛。”小语鼓着脸,很不开心。
“……”
林守溪哄着小女孩,手脚的动作却半点不慢,几番腾跃之间他已突破了妖兵数圈外部的包围,来到了妖气浓郁之处。
他半蹲在一间破旧的屋顶上,恰看到下方一头背部长满尖刺凸起的蜥蜴精正在啃食人的肢体,他飞身一跃,剑斜斩而下,落到妖物身侧时,妖物的颈和肩都被斜削而下,骨骼血沫之间,心脏似未意识到身躯的死去,还在奋力鼓张。
另一边,小语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黑灯与夜色遮蔽了血腥的杀戮,林守溪也不愿让她过早接触这些,只是道:“看认真些,我教你剑法。”
被他提在手上的三花猫顿感林守溪的动作更快了,它被甩得晕头转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君王都不愿亲征。
“好!”
小语虽猜到了什么,但师父不说她也不问,立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剑前,看那白影在黑暗中来去,挥洒出凌厉的弧度。
林守溪向着神像处逼近,剑意所过之处,妖邪迎刃而解。
妖物们也意识到了威胁的到来,哨声锣声鼓噪而起,向着此处汇聚,形成了一片盾牌似的防守。
打头的几尊妖物皆人首蛇身,它们扭动身躯,在黑暗中高速移动,缠绕而来,后方,数十支暗箭破空而至,竟精准地锁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将三花猫按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它抓牢,他脚步微停,展袖如笔,对空一拂,真气带出的劲道翻过身前,暗箭陡然失去锐气,凝在空中,为他衣袖所卷,一收一放间竟倒飞回去,溅起一连串的惨叫。
箭未射完,林守溪尚余了两枚于掌心,待那蛇妖追索而来时一左一右射出,精准地钉住它的七寸。
趁着第一轮攻势的间隙,林守溪飞身掠去,剑狂挥乱舞,将妖兵所持的木制长枪尽数斩裂。
小语看不清具体画面,但见师父的身影掠空乱飞,几乎没有一个浪费的动作,杀伐决断又赏心悦目。她屏气凝神,仿佛是在聚精会神地观察一朵蒲公英,稍一出气就会任其吹走。谷
林守溪一人一剑于妖兵中冲杀,虽盛气凌人无妖可当,但这般打法也很消耗真气,不是长久之计,幸好,他快杀到目的地了。
林守溪其实也辨不太清自己的位置,但他听到妖物们在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神像’时,就知道自己离神像不远了。
“举盾!这小子的剑利得很,别让他杀进来了。”
“灵目将军说,他背上似乎也背着东西。”
“什么?该不会是火药包吧……他竟还是有备而来?”
“闭嘴!本尊才不是火药包!”三花猫听到他们的喊声,连忙动了动,证明自己是活的。
“原来是只猫啊……吓死本将军了。”灵目将军松了口气。
“……”三花猫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没炸药包有用,“林大元帅,你快帮我斩了这笨蛋妖怪!”
林守溪抗旨不尊,他理都没理会这群聒噪的妖怪,前方的黑暗中,空气波动出了清晰可察的巨大波纹,这证明仪式将成,他必须速速阻止,哪有空理这虾兵蟹将!
林守溪以真气护体,借着石壁上凸出的岩块飞身而上,夺向仪式的位置。
“快,说点吉利的话。”林守溪赶着路,想起了三花猫颇为玄学的嘴,提了一句。
这一刻,御驾亲征的三花猫终于找到了一丝自己存在的意义!
“好!”三花猫一口答应,却又很快愣住:“那我该说点什么啊?”
“……”林守溪恨不得将它甩下去。
三花猫思维狂转,连忙道:“我们一定可以挫败魔巢,取得大胜利!”
“太空泛了,具体一点。”
“我们定能破坏他们的祭典仪式,赶走可恶的圣子?”
“别用疑问句。”
“哦,那我们一定可以及时赶到,阻止他们的坏行为!”
“嗯,多说点。”
林守溪觉得这猫实在太闲了,给它分配了这个任务。
三花猫点点头,它也不确定自己触发言出法随的条件是什么,所以觉得以量取胜的思路是对的!
“我们定能阻止这邪恶仪式,击溃魔巢,解开封山的大雾!”
“龙鳞镇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一定将它夺回来!”
“魔巢言而无信,必遭天诛!”
三花猫乱叫着,像是在喊口号,趁着走路的间隙,它不停嚷嚷,嚷到后面几乎是在凭借本能开口,说的话也越来越错乱,甚至出现了‘希望我的偶衣能漂亮一点’之类明显夹藏私心的话。
这等话语被林守溪当场喝止后,三花猫也有点生气,赌气地说:“那我祝你早点找到老婆,总行了吧?”
“承你吉言。”林守溪淡淡开口。
与此同时,他越过了险峻高崖,鸟一般来到了蟒身苍龙像之侧,神像之前繁复的诵念声遥遥传来,那是仪式的祷告,祷告声中,神像散发出了不寻常的热。
林守溪跃上了神像的翼骨,他凝真气于瞳,向下俯瞰,勉勉强强可见几个佝偻的影。
已不待多想,他纵身一跃,飞斩而下,剑光虽被黑灯吞没,剑意却寒冷凝实如冬夜,这羚羊挂角般的一剑令小语也忍不住拍手,赞叹出声。
可三花猫的预言失败了,剑未落定,钟鸣般的声音在空中扩散,这是仪式落成的征兆,神像之前,似有人影凭空生出——正是圣子!
圣子如破壳而出的雏鸟,有些茫然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接着圣子察觉到了当空劈开的剑意,眸子里迷惘顿消,腰肢一侧的剑滑鞘而出,对空阻截。
这是一道融入黑夜的电,它似雷霆敕令,将即将来临的狂风与骤雨暗藏进了这漆黑威光里!
下一刻,剑与剑的交鸣声响彻龙鳞镇,将浓得化不开的夜都拉开了一线炽白口子!
林守溪一路杀来若秋风横扫落叶,可他这巅峰一剑却被硬生生地阻截在了神像之前。
对方极强。
虽未至仙人境,却已是出乎意料的强!
林守溪的道心悚栗而鸣,浑身的剑意应心意竖起,杀机蓬勃。
他们虽只交锋了一剑,但他已然明白,自己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何等对手了。
“师父小心呀!”
“完了,预言失败了……”
小语与三花猫几乎同时开口,显然还是徒弟更暖心些。
林守溪无暇回应。
黑夜是无边的战场,杀意宛若浓重的焰,在他们第一次撞击之时已然激起,他们要在这黑暗中以铁剑决出胜负!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动了。
他们皆是老练的杀手,神像、岩石、树木、房屋、祭坛……周围的一切可用之物都能用作庇护与盾牌,他们穿梭其中,时而以身法穿绕,时而又正面对决,激起一连串的金属交击声。
先前的战斗林守溪还能带着三花猫,但现在他真的无法再顾及它,战斗的间隙中,他将三花猫往神像后边一藏,让它老老实实呆着等自己。
三花猫连连点头,忙往石头缝里缩,知道现在自己不添乱就是在做大贡献了。
林守溪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了战斗,凛然的杀意似将他拖回了巫家肃杀的夜,拖回了死城狂暴的雨,他沉寂许久的战意再被激起,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甚至每一缕发根都似可提炼出力气,这是高手对决时独有的体验!
他们的并未进行缠斗,剑一触即走,身影动得飞快,故而在彼此眼里,他们都是暗夜中的鬼影。
数度交击未能分出胜负,双方愈感棘手。
林守溪干脆放弃了主动进攻,他收敛气息,隐藏在一间屋子的门后,感受着屋外每一丁点的剑意,伺机发动暗袭。
他压抑着呼吸、心跳,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衣柜、一张桌椅、一个没有生机的死物。
对方同样也很耐心,圣子好似夜间狩猎的猫,步步为营,不露半分破绽。
这与其说是剑术的较量,不如说是耐心的角逐,他们知道,下一次的交锋很可能是分胜负之时,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将杀心深藏!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黑夜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缕微不足道的剑意,它就像一缕微风,为林守溪敏锐捕捉。
他知道,对方就在门外。
按理来说,对方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所在,除非这个圣子拥有慕师靖那样的感知力。如今敌暗他明,浑然天成的一剑已在手中,他似只要心领神会,就能以剑穿门,将对方斩杀或者重创。
但林守溪没有动手。
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
当初死城中,他就是这样被慕师靖暗算的!
但若他不出剑,这绝佳的机会就会被他平白无故地葬送。
时间不会等他。
心中的天人交战一瞬而过,他一脚踹开了大门,然后凭着直觉拧身,回身斜刺,动作一气呵成!
在他踹开大门之际,上头的屋顶破开,泼天的黑暗中,圣子掠空而下,一指点落。
道门绝学神妙指!
这一次,指凝于半空,未能前推,因为对方的剑已抵在了她的胸尖。
第八十六章:宿敌相逢
这场战斗的过程很漫长,但博弈的瞬间却快如惊堂木落板。
杀气好似凛冬之寒,令得整座屋子如坠冰窖!
慕师靖宛若冻在寒风中的鸟,对方的剑尖恰抵住她的胸尖,若即若离,只差一分便要扎破衣帛,穿胸而入,直夺心房。
但她的反应同样及时。
这座屋子很矮,故而房梁不高,她在意识到不妙后立刻止住了攻势,以靴勾住房梁,再令身子如鱼打挺般扬起些,避开咽喉要害,只是她虽已足够敏捷,但这一轮的交锋中,她已然落败。
慕师靖知道自己境界不算多高,可她身在神墙外的蛮荒地带,这里几乎遇不到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境下,她则难逢敌手,故一路而来,所有意欲害她之人皆被她玩弄于翻覆之间,鲜有一合之力者。
吞骨山庄里,她杀死了庄主,令持灯婆婆主持仪式,将她送来了此处。
才一落定,她就感受到了凶烈的杀意,她似乎不是被传到了神坛,而是来到了断头台——闸刀早已悬起,只等她来临时落下。
起初她以为是魔巢生变,要斩杀有鳞宗来使,但很快她意识到,杀意来自别处。
黑暗中虽不可视物,却是属于她的主场,这里的一切都被她的感知网覆盖,成了意识中一个个色彩鲜明的色块,它们色调或暖或冷,代表了事物的温度。
刺杀者很强悍,甚至很可能比元赤境的庄主更强,但身处黑暗,她依然有信心。
浅尝辄止的交锋后,他们各自隐去,伺机发动杀招。
对方似乎学过类似龟息术的功法,气息隐匿得极好,但他逃不过自己的追索。
很快,死城的一幕复现。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意图竟被看穿了。
对方的这一剑很不讲道理,因为它几乎是未卜先知的!
这……怎么可能呢?
慕师靖无法理解。
接着,令她更不能理解的发生了——她看着抵着自己胸尖的剑,看着那银亮的泛着细碎水纹的中轴,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这不是……
另一边,林守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这一剑明显慢了。
倒不是他的手慢了,而是他手中的剑在阻止他推进,这柄剑……意欲叛变?
湛宫和他关系一直不错,它也不是小土猫那种不靠谱的灵物,怎会在关键时刻脱节?
也是此时,屋子终于承受不住两人溢出的杀气,奔溃由细部飞快扩散至整体,连同房梁在内的一切尽数崩断,轰然坍塌。
慕师靖失去了支点,身子落下,林守溪飞快撤剑。
她在空中灵巧一翻,足尖稳当当地点地。
少女目视前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困惑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讶然。
泼天的黑暗虽将他们的身影遮得模糊,但到了现在,他们哪里会认不出来对方?
只是两人从未想过,他们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相逢。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
小语却还有点懵,她从头到尾都在观战,全部的心神也都凝聚在了战局上……哪怕只是观战,她也嗅到了令人窒息的杀意,这是她过去从未感受过的。
这样的战局里,任何鲜活的生命都有可能在下一息成为冰冷的尸体,包括先前还在与她言笑晏晏的师父。
第一次领略到杀伐残酷的少女睡衣被冷汗浸透,师父骤然发动决战一剑时,她更是浑身触电般痉挛,肌颤骨栗,几乎要大叫出声。
只是她不明白,师父明明要赢了,为什么要收手?
这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剑法啊?
但她也不敢出声,生怕惊扰师父,而接下来,那个可恶的坏女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再度让小语神经紧绷:
“换剑。”
慕师靖收指垂袖,清冷开口。
门外的死证依旧悬停半空,它亦有灵性,见到旧主之后发出清鸣。
“不换。”林守溪断然拒绝。
师父果然还是爱我的……小语闻言松了口气。
死证的鸣声却是戛然而止。
林守溪并非喜欢湛宫胜过死证,只是自己唯一的徒弟还在剑里,之后炼鼎所需的草药还要仰仗她,更何况……
他身影飘然一退,越过门槛,左手伸出,直接将死证也握在了手中。
慕师靖想以剑诱骗,结果是人剑双输的下场!她秀靥板起,银牙轻咬,却也只能吃下这个亏。
“你怎么在这里?”林守溪问。
先前熟悉的场景复现时,他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他宁可错过这绝佳的杀机,也无法忍受自己被宿敌以同样的手段暗算两次的奇耻大辱,哪怕对方是慕师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我还想问你。”慕师靖冷冷地说。
诶?他们是认识吗……小语惊愕,一时分不清状况。
“你加入了魔巢?”林守溪更加不解。
“不可?”慕师靖反问。
“你身为道门传人却堕落至此,你师尊若知晓,当作何感想?”林守溪严厉质问。
“你不也是魔门中人?”慕师靖盯着黑暗中模糊而熟悉的脸,幽然发问。
“我已是道门弟子。”林守溪平静道。
慕师靖闻言,秀眉稍蹙,脸颊却依旧冷淡,她话语顿了顿,回答了先前林守溪的提问:
“师尊遥在,如何知,如何晓?”
慕师靖输了一剑,心中幽怨,也懒得与他解释过多,非但自认了魔巢圣子身份,更是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入魔了。”
小语在那头听她说话,亦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这人是怎么回事呀?在自己师尊面前是乖巧善良的道门传人,一出远门直接堕落加入魔道,成了说话都不讲礼貌的坏女人了!这若是自己的徒弟,定天天将她抓来打屁股,打到她乖为止!不,不对,若是自己,那一定要擦亮眼睛,切不可收这等表里不一的坏徒弟……
小语气鼓鼓地想着,很为师父的仁慈一剑鸣不平。
祭祀结束,战斗接近尾声,抱着黑灯的矮人们从各个阴暗的角落走出,陆续撤走,彤云中的半月终于将微光撒入了这座妖气腾腾的孤峰,落到了慕师靖与林守溪的脸上。
小语依旧看不清他们的形容,在她的眼里,师父与那个很坏的女人都只是模糊的白影。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能确定,这坏女人定是个绝世美人。
师父与她曾经相识,莫不是……小语莫名紧张了起来,脑补出了一番曲折的爱恨情仇。
此时,妖兵们也从黑夜中涌来,将这决战之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打头的妖兵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三花猫赫然在其中。
它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原本想偷偷溜出去,回三界村搬救兵的,结果没想到周围太黑,它没钻出来就成了俘虏了,帝王被俘可是千古奇耻,三花猫病恹恹地,知道闯了大祸,不敢去看林守溪。
林守溪习以为常。
“见过圣子大人。”
妖兵们见到了月光洒落下的圣子,如见天人,纷纷俯首跪拜。
“圣子大人,快杀了他,莫要让他逃了!”有妖将大喝。
“三界村恐已察觉,此处不宜久留,魔王的任务只是安全送圣子大人回去,莫要节外生枝。”一个老妖婆苦口婆心地劝说。
妖兵妖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林守溪与慕师靖则对视着,一言不发,剑拔弩张的意味尤为消退。
在镇守的神域里,林守溪见过自己与慕师靖的过去,但他并不确定慕师靖有没有回想起这段记忆。他注视着她点漆似的瞳,要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所有人都极为紧张。
林守溪率先收敛了杀意。谷
“换猫。”他将死证递出。
好不容易平寂的死证再度长鸣。
慕师靖接过了递来的剑,瞥了妖将一眼,妖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抗命,将三花猫给了他。
“动手。”
三花猫递还给林守溪时,慕师靖冷冷下令。
妖兵妖将同仇敌忾,一哄而去,林守溪一手持着湛宫,一手提着三花猫,直接踏着石壁飞身而上,将妖潮甩在身后,他身手敏捷,哪怕是擅长攀岩的蜥蜴妖都追之不过。
“你们退下吧,我去追他即可。”慕师靖清冷开口,手持死证,追杀而去。
铁剑碰撞声在孤峰间再度响起,时远时近,铿锵激烈,足见战斗之焦灼。
约莫半个时辰后,慕师靖重新飘落,她露出了恨恨的神色,“让他逃了。”
“圣子威武无双,敌人落荒而逃!”立刻有妖将大喊。
其余妖兵妖将也齐呼圣子万岁。
黑衣少年的厉害它们都领教过,没想到依旧不是圣子大人的对手!
慕师靖收剑归鞘向前走去,妖兵自动分开一线,让出了道路,慕师靖走在最前方,妖将在后面列队,她派出了一部分继续镇守龙鳞镇,剩余的则撤出魔巢。
另一边,林守溪已带着三花猫进入了峡谷。
“呼,方才真是惊险,差点就被截在里面回不来了。”三花猫拍着自己的耳朵,说:“那女人的剑法真是狠辣,剑剑要命呀!”
小语听到了小土猫的话,却是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们确实打得惊心动魄,但说完话以后,他们再度的交战却是怪怪的,虽然更加激烈,但毫不凶险,更像是同门师兄妹在你一招我一式地互练,最后那坏女人漏了一个明显的破绽,师父就顺水推舟地逃了出去……
这……怎么像是在搭台唱戏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说和自己猜的一样,师父真的和她有过爱恨情仇?
完了,师父原来喜欢坏女人!
小语晕头转向,心想大人的世界可真是太复杂了。
“小语可有学到什么?”林守溪想起了她一直在看,问了一句。
“我……我什么也没学到……”小语闷闷地说,似有些生气。
林守溪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连番的交战后他也很疲惫,便道:“无妨的,以后若再有交战,小语亦可前来观摩,多看多思,定能有所裨益。”
“知道了,师父。”小语乖乖点头。
“今夜不早了,小语早点休息,莫让你家人生疑,对了,练剑是水磨功夫,不可懈怠,明日我还会检查课业的。”林守溪有板有眼地说着,看上去是个称职的先生。
见师父这般关心自己,小语心生暖意,立刻端正坐姿,用软糯的声音说:“徒儿知道了。”
她行了一礼,依依不舍地切断了联系,回屋睡觉。
林守溪的肩上,三花猫很是颓丧。
“怎么办,魔巢本就难缠,如今又多了一个圣子,想必定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如狼似虎啊……这样下去三界村危矣,我朝危矣。”三花猫痛心疾首。
它看着林守溪平静的面颊,更感痛心,“喂,你怎么了呀?怎么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被那圣子给迷住了吧?”
说到这里,三花猫又低下了头,感慨道:“不过那圣子确实美得吓人,这简直是天仙在世神女下凡,哪怕让偶衣婆婆穷尽心血画皮,估计也画不出这等神韵。”
“嗯,我若投敌,会记得捎上你的。”林守溪敲了敲它的脑袋,说。
“哎!你不会真的想投敌吧?你这大叛徒,竟敢有谋逆之心,本尊要将你打入天牢!”三花猫去挠他的头发。
林守溪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三花猫立刻安静。
他还在想着慕师靖的事。
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慕师靖随他一同斩向黄衣君主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故而他绝不会相信她入魔的鬼话,先前他借着换俘为名将死证给她,亦是猜到了些她的目的。
“对了,除了神像之坛以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连通外界吗?”
林守溪立刻想到此事,询问三花猫。
在他的印象里,魔巢似乎有个太古清光鼎,是类同于神桑树和蟒身苍龙像的圣物。
“按理来说没有了!”
三花猫也不敢下定论。
过往,外部的祭祀与消息皆靠神像传达,故而一月一次的比试很重要,但这些天龙鳞镇都被他们把持着,魔巢却精确地知道了圣子降临的时日,这太蹊跷了。
可如果他们真的有其他手段联系外面,会是什么呢?
以三花猫的智慧当然无法想清楚。
它叹了口气,说:“对了,那把剑看上去也很厉害的样子,没想到你竟愿意拿它换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把诛神录好好写完,我就当你报恩了。”林守溪已不指望它什么了。
“一定一定。”三花猫连连点头,又问:“要不要给你和坏圣子安排个角色,本尊让你在书中狠狠虐她,将这妖女收拾得服服帖帖,如小犬般任你牵着爬行!”
“三界村所刊文稿还让写这个?”林守溪震惊。
“嗯……好像不行。”三花猫觉得这有伤风化。
“嗯?你好像有点失望?”三花猫注意到了林守溪微妙的表情变化。
“怎么可能。”林守溪摇头,淡淡道。
“要不……我们私下传阅?”三花猫跃跃欲试。
“你若被那圣子给发现了,我到时候恐救不了你。”林守溪叹气。
三花猫立刻打了个寒碜。
幸好,危险暂时解除,峡谷中的伏兵也已退去,凝神细听,也只剩下风吹草木的声响。
待走过狭长的峡谷时,已是后半夜,三界村高耸的土城墙出现在了视野里,上面隐有火把移动。
林守溪回到了城中。
三花猫从他的肩上跃回地面,它看着笔直的街道,看着远处高高的神桑树,心中生出了感动,它暗暗发誓,待拜鳞后有了身躯,她一定要全心全意守护这片土地。
在外玩闹够了,它也该回仙村了,它要将龙鳞镇的变故告诉大家,然后纠集力量将其夺回来!
三花猫重新振作,走向仙村。
令人意外的是,今夜仙村不知为何撤去了黑灯,月光下,村子的轮廓依稀可见。
村子外,依稀可见几张草席,上面盖着白布。
三花猫心中一凛,连忙跑了过去,它掀开白布,猫瞳立刻收缩。
“风爷爷……风爷爷你怎么了呀?”
林守溪走了过去,发现这个老人赫然是自己初来三界村时让他手握真言石提问的人,当初他还精神矍铄,如今却已是冰冷的尸体了。
三花猫连忙去掀其他两块布。
那两人也是仙村中的修行者,皆是它熟悉的人。
三花猫立在那里,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几个灰衣人围了上来,如临大敌。
“你们是什么人?”
林守溪看了灰衣人一眼,今夜他们没穿偶衣,可见五官。他立刻明白,仙村出事了,有妖物混在其中,开始杀人。
很快,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来到了三花猫身前,行了一礼,“尊主大人终于回来了,您没事就好。”
“杜切?”
三花猫抬起头,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将它从魔巢偷出来的杜切。
“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三花猫焦急地问。
“影子来了。”杜切叹息道。
“影子?”三花猫一愣,“他竟敢直闯仙村?”
“不,他一直在三界村里。”杜切寒声说:“两天前,他终于开始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