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要趁早
顾川的床铺靠近窗边,能见窗外。
忧郁凝结的云,犹如一片天上的海。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打在刻有眼睛符号的屋檐与窗上。
顾川说:
“那你觉得现在怎么样呢?”
话音未落,他发现那些像是睡着了的少年人们一一睁开了原本像是睡着了的眼睛。
原来他们早早就被河岸惊醒。譬如雨花,雨花一直趴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旁听河岸和顾川的对话。
少年人们一束束惊异的目光集中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这种惊异不是别的……这是一种发现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思念如出一辙的惊喜与哀伤。
这并非是河岸一个人的领悟。
顾川发现了这点。
日照村来敏感的少年人们都感到了生活环境骤然变幻所带来的失措。
河岸背对众人,不安地辗转反侧,最后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盯着其他人。
他不想说的。
但卵石突然叫了一声:
“说说吧,岸子哥。”
他就忽然脑袋发涨,发出一声惊人的大吼,叫众人安静下来。少年人们目目相觑,知道河岸现在颇不平静。
“你为什么要朝我们发火呢?”
顾川平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平和地说道:
“没事的,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也许其实并大不了呢!说不准我们都经历过哩。”
河岸的身子颤了颤,好像忽然一口气泄了出来,叫他发出一阵长长的呜咽。他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悖离了父母的期望,又可能要被众人甩在身后,居然眼眶就湿润起来,发红了。但因为一种少年意气的倔强,他又绝不想哭出来,便转过头去,咬住嘴唇,低沉地、接近呜咽地说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说不清楚。我一开始觉得这里是很好的,特别新奇的。但现在,现在,我突然发现落日城里,好像和村里的情况,不太一样……在村子里,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样的,每一个明天都在重复昨天。但这里变得好快啊……突然就遇到了些事情,把我抛下了……”
他背对顾川,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
河岸没有说他的经历,顾川知道这是河岸尚且年轻的难以启齿,却叫顾川自己也升起身在异乡的难受,说:
“快……是的,人多的地方,事情的变化总是很快的。”
下雨的天里没有星星。
说来,其实,顾川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过星星。没有星星的夜晚总是阴沉到可怕。只能远远眺望,见到这阴沉的城市里。千万的如星光般的灯,飘在黑暗的建筑外,飘到大河的水上,也漂在雨花之中。
人造的流光点缀了漫漫的长夜,远方的日晷塔发出冷漠的一声又一声。
“那你想要回到村子里吗?就是回到日照村,商队是可以把你带回去的。”
顾川又问。
河岸听到这个问的时候,顿住了。
他原本想要说回去的,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到当时和顾川说他要进城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希望大家一起进城。接着他又往前想了些,想到父母对他的期望的样子,对他说要定居在落日城里、落日城是最好的诸如之类的话。那点小小的回去的念头豁然打消,他脱口而出:
“我没有想回去,我还得呆在这里……我……我……”
河岸连说了好几个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顾川就直视他说:
“是不甘心吗?”
河岸一下子无力起来,答:
“我不知道。”
因为有女孩子的存在,在睡觉的时候,日照村的男孩子们都穿着短裤和单衣。那时,顾川站起身来,先是把门锁上,又把前后窗窗帘拉上,使这室内陷入一片黑暗。这是德先生在自己家讨论事情时所做的。
然后他点亮了室内唯一一盏荧树灯。
橙黄色的灯光,在黑漆漆一片中豁然透过玻璃而放光,照亮了少年人们各自不解的脸。这种非比寻常的郑重,让他们都有迷惑。
接着,顾川便回到床铺,双腿盘坐在被子上,又问河岸:
“那河岸,你之后想在城里做什么,又要怎么做?现在说给我听听吧,没事的,都可以说。我们就聊聊天,聊聊天。”
河岸犹豫了一会儿,一种四周凝固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叫他一时什么都想不到了,也想不出来了,只能喃喃地顺着自己内心的指引迷然地说道:
“我没有想做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什么好的挣钱的法子,就是挣更多变色石币的方法,好让父母不担心我,也好完成他们的愿望。我想定居在落日城中……然后把父母都接过来。”
他说完了,室内一片寂寂。
那几双探出被窝的眼睛,悄悄地凝望这两个说话的人。
“挣钱的方法吗?”
顾川大致可以想象河岸的遭遇了。
“那为什么要挣钱呢?”
他又问道。
“我在跟丁医师学习的时候,发现了……”河岸说,说的时候,他忘记了这个观念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在和其他学徒聊天的时候,那些学徒们说给他听的。他把这些话记了下来,如今越想越对,便变成了他自己的感悟,“不是医术可以改变人的生活,而是有钱可以改变人的生活。学医也只是为了有钱,只要有钱的话,就算是丁医师那样的人也可以把自己命名的诊所,开遍整个落日城。”
他越说越自信,越说越激动,好像自己正在讲述某种真理:
“是的,人们之所以在追逐奇物,不是因为奇物的价值,而是因为把奇物卖给内城的大家族,大家族会出一大笔的钱!假如大家族不给钱了,那奇物也都没用了!是的,就是这样的,是为了挣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小川,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
顾川看到河岸转过头来,眼眶发红,略微显黑的脸蛋也在发红。
“我记得,又一次,你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记得……你说金钱代表了、人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你说的是对的,我!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他一字一顿,露出一种无瑕的崇拜的表情来。
顾川愣住了。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不是说过这句话,只知道自己和这群少年人们相处的时候确实经常无法抑制地、说出一些曾经学到过的知识的语句来。
但河岸记得很清楚。他的双目在一片黑暗里,凝视橘黄光辉里的顾川,他一边回忆,一边懵懵懂懂地说出那段顾川说出来后、他觉得很酷很帅,所以记得很清楚的话。
“你那时候说,因为一个人所具备的资源经常不足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在其他的需要上过剩。为了满足每个人的差异化的、不同的需求,在社会的诞生与分工中,人与人之间就会诞生贸易。贸易需要媒介,就会有货币。而能够从别人的手中购买物品,或者购买一个人的服务的货币……在本质上就具备着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重要的东西。确实,我发现了……什么丁医师靠的也不过是那点家产。他用他那点家产控制了我们……”
河岸说完的时候,好像自己已经摸到了落日城的核心的道理。他的话语叫其他少年人们也惊诧地抬起头来。
躺在床上的卵石静静地出了声:
“川哥确实说过。我记得,是一次商队过来后,我们一起在田地里玩耍的时候,他说的。”
顾川笑了起来,他也想起来了。
“确实是有那么一件事情。”
灯光朦胧,倏忽掠起一连串的影子变幻。雨花稍微搬动了一下灯的位置。她和山桃都穿着睡衣起身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河岸低着头,在他朴实的脑海里,许许多多的念头在翻滚:
“我不太一样,我想不到这些……现在我可能就是想多挣点钱……想要原来看不起我的人,知道这种被看不起的滋味。”
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句可怕的话落到了年轻人的脑海里:
在世界上,唯独金钱与权势不可被忽视。傻瓜会敬重,贤者会弯腰,孩童会惊诧,凡人会嫉妒与羡慕。
顾川恍惚地说道:
“你说我有很多想法,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有一些挣钱的想法。”
挣钱这件事,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的。
只是原本他更希望在德先生这里安静地在做更久的学问,了解更多的事情,以期等待时机。他觉得他还很年轻,有时间经营准备。
话音刚落,一侧就有声音发问道:
“那是什么想法呢?川哥。”
这不是河岸,这是卵石。
顾川转头看向他,他几乎是在恳求了,双手相握胸前,在光照下低着头,说:
“从小我们就知道,你是我们之间最有主意的人。你说什么,我们一开始还觉得不太懂,但后来发现都是有道理的。”
卵石的身材瘦长,身后的影子也长长地没入黑暗。
他抬起头说:
“我们都愿意相信你。”
连着雨花、山桃等人的眼神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也愿意告诉你们。”顾川还是有些犹豫,“只是都是有风险的。”
卵石还要说话,谁知河岸有些恼怒地上前敲了敲卵石的脑袋,卵石立刻就火了。河岸依旧冷着脸,闷声闷气地说道:
“你不要逼小川,小川有些想法,但又不一定好。我也有些想法,害怕我的想法不能实现,小川肯定比我们想得更远啊!”
卵石信不过河岸,做个鬼脸,道:
“你都哭鼻子了,你还有什么想法呀!”
河岸说:
“我当然有,明天我就去做工,等攒点钱了,就去做一间铺面小店,卖我们村里的东西……”
卵石听到前半句,先是浑身一凛:
“岸子哥……你被辞退了?”
河岸抿嘴道:
“是。”
然后卵石才低声反驳道:
“要是你攒到钱前,你生病了花光了怎么办?”
河岸愣住了,他还没有想过生病的事情,但重病缠身的穷人,他在诊所里,跟着老学徒是看过许多的。
顾川默默听着。
卵石比河岸冷静很多,他继续说:
“要是你已经老了,做不动了,怎么办?我师父说了……发财要趁早!老了,连享受都享受不到几年,全要留给自己的小祖宗了!”
卵石今天也有遭遇。那是他的珠宝匠老师今天被自己的女儿上门要钱。这珠宝匠老师就把卵石的父亲交给他的学费全给出去了。那珠宝匠说自己的女儿可以嫁到内城、成为高等公民,卵石不知道行不行,只觉得这人忙活了一辈子,肯定有钱过,结果到死也不能享受。
卵石还在说话,河岸已经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开始思考卵石所说的话。
而卵石转过头,却看见顾川那一双闪亮的眼睛也在困惑地望向他。这是卵石很少见到的表情,却让卵石有些担心:
“怎么了……川哥……”
甚至他有些不敢说话了。卵石从小就被顾川盯着,总觉得自己会被看得很明白。他与河岸不同,河岸什么想法都愿意分享,他很多想法不愿意分享。
那时,灯火摇动。
这群从村落里走到落日城的少年人们围着顾川坐成一个圆。
只见顾川浑身一震,如梦方醒地呢喃道:
“发财要趁早,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说罢了,这少年人居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顾川突然意识到自己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本身……就是一种怠惰的、迟疑的想法。
顾川释怀的一笑,反叫其他少年人们不知其意。
好一会儿,卵石才猜意道:
“川哥,你是要说你的想法了吗?”
他从小就知道这同龄人中最为出彩的男孩有着自己对事物的特殊的看法。原本他以为城市里可以找到差不多的人,到时,顾川也不过尔尔。结果在城里的日子越久,他就觉得那些人的见解也寻常庸俗、还不如顾川。
顾川从卵石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热烈的憧憬与崇拜。
不止卵石在说。
那时候,其他三个女孩也带着各自的憧憬,说道:
“说说吧,川哥。”
顾川转过头来,看向孤室内荧树的灯。
人们的憧憬,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拥抱新的生活。
那么……
我可以做到点什么吗?
不知为何,顾川确实由衷地升起一种可怕的跃跃欲试的冲动,就好像那次葬礼的夜晚,他向母亲说他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珍异宝一样。
“你们轻点声。”
于是,顾川站起身来,把灯移到日照村儿女们的中央。灯光在上,少年人的目光也随之炯炯。他讲道:
“我可有着许多发财的想法哩。”
第十六章 竟夕
那时夜深,天地黑到了极点。几处惨白的灯光随风吹雨打。
小小的租屋里,只有一盏孤灯照亮那时四周少年人们的面庞,还有正在掉灰与漏水的墙壁。好在落日城总是温暖,最深的雨夜,也冷不到哪里去。
六个人只穿着单衣,但都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些兴奋地发烫。
“银行……”
雨花用手指缠起自己柔顺的发丝,她有种惴惴不安,又不知为何,还有种古怪的跃跃欲试。这种古怪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叫她苦恼到了极点。等顾川说出银行的字眼后,她就更陷入到大大的困惑中了。
“银”这个字她是知道的,大约与货币的意思等同。
“行”这个字,她也是知道的,是某种营业机构的意思,比如肉行,就是卖肉的地方。而在落日城里,已经出现了原始的典当行的概念。内城岩土家族经营的典当行,在外城每个城区都有,通过抵押物品,可以借到相当多的钱。
但雨花听说过质押贷款破产的事情,自认自己是决计不敢借的。
卵石不想多做思考,迫不及待地就问道:
“什么是银行啊!”
“这就要慢慢讲了,我一直有很多想法想要和你们分享。”
顾川那时的脑袋格外发热,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他上一世在中学时期的数次上台演讲。尽管每一次,他都几乎眩晕,也只能假装不紧张的、把自己事前准备过的一切话讲完。
他郑重地向其余人问道:
“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一种挣钱的方法。但你们觉得怎么做才能挣到钱呢?”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山桃率先说:
“学到技艺后,自立门户开个店。”
顾川摇了摇头,说:
“山桃你说的这些可以总结为出售服务与为有钱人服务的做法。如果出卖自己的服务,哪怕是有技术含量的服务,就能挣到钱的话……你觉得你的师父富有吗?”
山桃顿了下。她想起她的老师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剃工,但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变成什么有钱人。
河岸这时开口了。他闷闷地说道:
“是做生意!这就是我之前的点子。你们没发现吗?在所有职业里,属商人最富有。凹脸商人就富得流油。而且……而且我想过了。你们有没有发现凹脸商人的发财秘诀其实很简单。”
“什么秘诀?”
“就是用低价进货,然后用高价卖出!他从日照村买的粮食到了落日城里价格翻了一倍!”
顾川赞赏道:
“河岸,你的想法很好。你已经在思考商品贸易的过程究竟是个什么过程了。”
河岸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他知道顾川明面上是赞赏,肯定自己要甩出一套新的理论来了。
果不其然,顾川又转过头去,对众人说:
“同一件商品,商人从生产者手中买入的时候是一个价钱,而卖出去的时候又是另一个价钱呢,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这话叫几个少年人陷入沉思。
他们没有经受过九年制的义务教育,对现代人可以一看即破的现象并不够理解。过了好一会儿,在珠宝匠身边旁听过许多人交谈的卵石才斟酌语句地说道:
“川哥,我想这是因为商人要把东西运输到另一个地方。假设运到了新地方,假设新地方没有这个商品,又很需要这个商品,就会对这个商品开价更高,这是……这是物以稀为贵!”
顾川笑了笑:
“卵石说得对。你说的正是更大范围的复杂的贸易流通的过程。但卵石,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是两件事。一件事呢,是交通运输的成本,另一件事,才是物以稀为贵!”
很容易发现,哪怕一个城市里,同一类商品不是稀缺的,但商人仍然可以挣到运输流通的费用。
尽管跑得很远,但假如那个地方,这种商品并不稀有,那么也挣不到多少钱。但假设在同一个城市里,挖掘出来一件有用的奇物。这件奇物的价格也必定居高不下。
“确实如此。”
卵石点头。顾川就继续说:
“我们把物以稀为贵这条先去掉。现在,我们就当是讨论落日城里的蔬菜买卖。那么,很简单的,蔬菜由果农生产,由商人流通,最后再被最终消费者买下并吃进肚子里。可以发现,这个过程中,实际上消耗的是种植培养蔬菜的成本,和蔬菜流通的成本。那么原则上,它是不是只该卖这点钱呢?”
顾川没说明白,让少年人们的眉头皱紧了。
“能说得更清楚些吗?什么叫只卖这点钱……”
卵石问道。
顾川抿着嘴,斟酌了下:
“我的意思是假如商人从菜农的手中买了一棵菜,他付给菜农十个变色石币。他把这颗菜带到落日城里卖给另一个人,那个人付给他二十个变色石币。显然,商人的利润是二十减十等于十个变色石币。也就是说,按照卵石的说法,商人这一趟行程的跑路费是十个变色石币,是吗?”
这个例子足够明了。
“没错呀,这就是商人跑路的辛苦钱呀。”
卵石重重地点了点头。
顾川环顾一周,看到雨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干净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呢喃道: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少年人就温和地呼唤道:
“雨花,说说你的想法吧。”
雨花抬起头来,便与顾川一双漂亮的眼睛对上了。顾川眨了眨眼睛,不知怎的,雨花升起一种本能的少女的羞赧,又低过了头,小声地说:
“川哥……你说得是这一趟行程的跑路费,这说错了吧……”
“错在哪里呢?”
“那……那……”其他少男少女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雨花身上。雨花急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她天性的内向叫她越急,就越说不出话。
顾川温和地说:
“别急,你是不是想到了……假如是这样的话,商人其实没有挣到钱。这不应该称之为跑路钱,应该分得更复杂一点。”
“对,对,对!”
雨花抬头,连忙说道。
“没有挣到钱?”
卵石还是不解。
而雨花总算想出了解释的话,对卵石道:
“石头,这是川哥的文字游戏。跑路费就是商人来回一趟全部的消耗。那么商人是不能变富有的……你们想想,假如这个商人,用这个跑路费,再跑一趟路,是不是挣到的还是跑这一趟的钱,再跑一趟还是这些……”
这话叫河岸和卵石摸了摸鼻子,不觉得其中有什么意义。
他们从小就有种概念是所谓的“辛苦钱”的概念,但从未仔细想过这个“辛苦钱”的意义。如今雨花说明白了意思,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其中的某种奥妙。
只是雨花越说越自信:
“那么商人,就是不停从这一处走到那一处,就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怎么可能发家致富呢?”
顾川抚掌,又把少年人们的目光引回自己的身上。
灯下,他又说道:
“那么雨花,按你说的,商人一定还收取了额外的费用,是不是?”
“是的……”
不知怎的,雨花一看到顾川温和的注视,刚刚升起的自信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又低下了头。
“那么,”他转过头去,环顾感到不知所谓的少年人们,“这个额外费用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是什么的成本呢?”
孩子们答不出来。
卵石发牢骚道:
“不是什么成本,就是纯粹的利润。总要剩下点东西,是不是?”
“是的。这剩下的一点东西,正是因为商人能拿到的剩下的东西比较多,大家才会认为为商易富的。”
顾川顺势而下,含着少年人自信的微笑,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雨花,你觉得一个明智的商人,会怎么处理这笔额外的费用?就假设你是这么一个明智的商人,你会干什么?”
被点名的雨花,又慌了神: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
这时,卵石又伸手了,他说:
“用来包养情人!”
这话叫顾川和河岸都忍俊不禁。而三个女生则发出啊的一声,作恼火状向卵石唾了一口。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卵石挠挠脑袋,缩了缩头。这是他从珠宝匠店里几个大人聊天时候听到的,他就学会了去。
而顾川就继续说:
“其实卵石的说法,是商人把这额外的钱用来娱乐,用来让自己的生活更幸福了。这也不错。挣钱不是为了挣钱而挣钱的,到底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生活的幸福,是不是?”
少年人们称是。顾川话锋一转:
“但假如,卵石你把这部分钱全用来娱乐了。那卵石你岂不是又像雨花所说的,进入一种永恒反复的运输之中。你与原先唯一的不同,哈哈,就是多包养了一个情人,到底没有变得更富有。要是你的贸易路线被打断了,情人没有钱,是不是也要离他而去啦。”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河岸皱紧眉头,点了点头。
“那要怎么做,才能让商人”
几个孩子目目相觑。
那时候,顾川的脸凝住了,他郑重无比地说道:
“其实很简单,是用来……再生产!是用来把他的生意做大!”
一直想着做生意的河岸这时如梦方醒。
“是的,就是这样的……我知道,只是没想到……”
而顾川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们再说回这趟简单的蔬菜的倒卖。商人在第一趟路上挣到了一笔额外收入。那么他用这笔额外收入,购买了一辆车,可以运输两倍的货物,是不是他在第二次运输中,就得到了两倍的利润。假如他再把这笔钱用来做大生意,请了一个人开另一辆车,那么在第三次,他就可以获得相比于最开始的四倍的利润!那么第四次就是八倍,第五次就是十六倍,第六次,他就雇佣了与自己一样的人去做这个活计,而自己从此不用运输蔬菜,但他仍然能获得相比于最开始收入的二十倍以上的利润!”
顾川说完的时候,卵石的脑袋好像被雷轰炸了一样,叫他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
“对,对!”
“这就是扩大再生产,也就是在扩大的规模下,进行再生产。”
雨花抬起头,盯着这少年人俊朗的侧颜,愣愣地听着。这些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领域。
“但这和银行有什么关系呢?”
她看到身边的山桃喃喃地问道,眼中闪烁着和她一样的光。
“我们把这位商人的收入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付给菜农劳动的钱,一部分是流通运输的辛苦费,还有一部分是用来扩大再生产的钱。那你们发现了吗?”
那双赤裸的少年人还没有长毛的脚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顾川说道:
“商人真正挣到钱的是他的劳动,把商品从一个地方一个人的手里递交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的手里吗?”
几个孩子顿住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概念正在从他们的脑海中升起。
而顾川则继续说道:
“河岸想要挣钱,但卵石说很难靠劳动挣到钱,你们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你们看到马路上的人是怎么发财的吗?是靠辛辛苦苦在排水沟和引水渠里,修建污水排放系统发财的吗?还是做了一辈子的工人呢,还是找到了奇物并卖出呢?就算是挣到了一点钱,那些人能把这些钱用来生钱吗?还是仅仅徒劳地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能……不能……”
河岸的脸一下子白了起来,嘴嗫嚅地吐出几个音节,不成话语。顾川说的话让他迷离。丁医师再把他们作为学徒招进来时曾和他们说过他们要努力学医,努力的会成功,好吃懒做的会失败,他一直以为是对的。
问完了,他自己摇了摇头:
“不能……我曾和翻修城墙的工人们聊过天。就算是这些工人们也晓得,单纯做工,他们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工人,从来没能翻身过。所以,必须要找到点暴富的方法。所以,每个普通的人都清楚,他们要的是暴富的方法,而不是别的方法。”
是的,暴富的方法。
这也是落日城里的年轻人们蠢蠢欲动,而在街头小巷里追寻着的东西。其中最简单的就是,参与挖掘奇物,博取那幸运之神降临的概率。
“那么,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
顾川又坐回他的位置,对其他少年人们以一种近乎冷酷地、蔑视的、愤世嫉俗的语气说道:
“真正让商人挣到钱的既不是劳动,也不是流通,而是……钱本身!也就是他的财富本身。”
“最开始,他付出劳动,积累了一定量的财富,在最开始的循环中,财富帮助他购买更大的车辆,运输更多的物品。在第三次以及更后的循环中,财富则帮助他购买了别人的服务,让自己从此脱身。但这些人开着车,替他运输车辆,最后,他什么也不用做,财富自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一波又一波的讲述,让其余少年人们的思想彻底沉入其中,被顾川带着开始飞驰于一种更深层的道理之上。
这种道理究竟是什么,又对不对,他们还不清楚。
事实上,就连顾川自己也不清楚。
但这种思维模式与思考角度,确实叫他们仿佛从一种可怕的昏梦中惊醒了,随着这不可思议的人一起飞入云端,去俯瞰人间的许多事情。
河岸原本自己的想法已经接触到了这些,只是他从未如此清醒地发现原来是这样的。
可正是如此,河岸才升起一个更大的疑惑来:
“你说得对……可是我们没有钱扩大我们生意的规模,我们也没有生意……最开始的财富怎么产生呢?”
“是的,卵石,你又说到了点子上。对于现在落日城的富人们,可能是父辈的积累,可能是挖到了奇物……但对于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父亲与母亲都在日照村不可能帮到我们。我也不可能冒着死亡的风险,让大家一起前往那深深的矿坑去搜寻可能的奇物来赚取第一笔的财富。”
顾川莞尔一笑,轻松地道:
“因此,现在,就可以说说银行的概念了。”
随后那少年人的神色变得认真,在这小小的黑屋子里,在这柔和的荧树灯光中,仿佛是那即将升起的白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所谓的银行是货币的保管商。尽管我们没有钱,但是由我们来做一个货币的保管商,这不就有钱了吗?”
我们并不需要真实的具有财富,所需要的,从一开始,仅仅是,财富的使用权。
第十七章 未白
“货币的保管商……这是什么意思?小川。”
河岸没听明白。
“难道还会有人主动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保管吗?”
其他人也大多不明白,投以各自困惑的目光。
“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大了去啦!首先,让我来问问你们,你们觉得财富保管在哪里是最让你们安心的。”
这……这对孩子们是个遥远的、却确实要郑重考虑的问题。因为金钱在这个社会的无可替代,所以保护自己的金钱,便会是每个社会人关心的事情。
在数个节气的时间里,日照村的孩子们没有欠下任何债务。雨花攒了点钱,河岸没挣到钱。
或多或少,既然积攒了财富,自然需要保管。
顾川说:
“原来在日照村里,我们的父母都是把钱和值钱的物品藏在地窖里,等到有需要再挖出来,这是很安全的。但你们想过吗?在这么一个人又多又复杂的城市里,如何藏钱呢?我们住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许许多多的人都住在同样狭窄的一个小屋子里。落日城很少有人能有一块私有的土地埋钱的。”
实际上,藏在地里也不安全。顾川一直怀疑,日照村人还把那个墓园当做藏钱的地方。他经常看到几个大人来回逡巡。
而根据顾川的历史知识,他还晓得在古代,是会有人会把珍贵东XZ进粪坑里的。正所谓最臭、最没人想见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据说大名鼎鼎的后母戊鼎就曾被藏在粪坑之下。
那时,山桃摸了摸自己的单衣,说:
“可以缝进衣服里呀!川哥。”
山桃就是个攒下了小小财富的细心的女孩子。那点少少的积蓄被她缝在衣服里,每天她早上起来、晚上回来都要捏一遍自己的衣服,数数有没有少这么一两块。晚上,她还会额外检查一下衣服有没有地方破了。
她枕在自己的双腿上,掐着自己的衣服尖,别是一般可爱。
顾川闻言,忍俊不禁,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
“这是钱少呀!山桃!要是钱稍微多一点,难道你要把自己的衣服缝成金缕衣吗?”
顾川所知的那个世界里,在网络支付不完善的地方,也有人会把现金藏在衣服里,但他们所缝的现金已是大面额的纸钞。而这个时代,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金属货币。
这时,河岸发言了:
“这个我知道,小川。可以藏进墙里或者罐子里。”
顾川对此则道:
“罐子里能藏的东西不多。而墙壁也有类似的问题。这都是普通人藏钱的地方。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凹脸商人那巨量的财富要藏在哪里呢?”
“藏在自己家里吧?”
河岸将信将疑地猜测道。
果不其然,顾川摇了摇头:
“你们别忘了,凹脸商人是要经常出去做生意的!他长时间不在家,失窃的风险就更大!何况随着落日城货币的持续超发,货币的储藏问题会越来越严重,那么是不是就有更好的储藏货币的需求了呢?”
“货币超发……”
雨花喃喃道。
这又是个叫日照村的少年人们感到头疼的概念。
顾川正要斟酌语句解释时,坐在角落里最沉默的清露怯生生地开口说话了:
“我记得川……小川哥说过……钱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被人造出来的。”
这是他曾经和日照村的少年人们讲过的概念了。
清露扎着单马尾辫子,说完后,又腼腆地低下了头。
“是的,清露说得没错,正是如此。”顾川说道,“因此,你们想想,要是钱发多了,你们挣钱也更容易了,会更容易地买到东西吗?”
众皆无言,脑子昏沉沉一片。
“答案是并不会。商品会涨价。其实木匠叔叔也说过吧,城里的东西变贵了很多。”
“变贵是变贵了……可是小川,我们并没有更容易地挣到钱吧?”
河岸闷闷地说道。
众人皆赞同。
这是人们的一种直觉,顾川很难解释与反驳,只得尴尬地一笑而过。他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了更好的解释:
“但货币是铸币厂印出来的。你们可以把货币也想象成一种商品。卵石说物以稀为贵,那么货币多的时候,货币就不值钱,货币少的时候,货币是不是就值钱了。”
“确实是这样的。”
几个少年人一想,纷纷点头。
“这就是第二点。货币在变多。只要落日城的铸币厂一直在铸币,变色石币的数量就会不停增多,那也是货币保管商大有前途的另一个契机啦!而第三个契机就更关键了。”
顾川。
“你们应该也都发现了,在落日城流通的货币种类很多……有很多不同成色的变色石币。议事会并没有能力禁止某种货币的流通,所以在我们抵达中介所的时候,那人的学徒就在校验卵石父亲给出的变色石货币的成色。”
“这个我知道。”
卵石发言道。
“你知道,确实,珠宝匠会用到变色石,那你说说吧。”
顾川笑道。
就像有黄金的首饰一样,变色石也会参与首饰的制作。
卵石咳了咳,叫自己冷静一下,然后不慌不乱地陈述了一系列关于变色石的性质:
变色石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特殊金属,它在温度不同的情况下,会呈现出各不相同的颜色。
这种性质让顾川一度想起具有变色效应的宝石。但这些宝石也是在光照下,由于光波而造成的。像是变色石因为环境温度变化而变化颜色的金属,他没有听说过。
变色石的第二个性质,是它在升到数百度发黑后,会以异常的速度升温融化,变为黑色液体。这时,变色石液体就具有十足的延展性和可变性,并且凝固非常之快,用来铸造货币非常方便。同时,变色石的变色性质注定再怎么伪造也需要变色石成分在内,加上本身具有工业和收藏价值,因此落日城繁衍壮大后,融化变色石以铸币。
“私铸货币就是自己造钱。其中的参与者在落日城的外城有私藏的小作坊,也有远离落日城的沿河村落,这些村落私铸货币是最严重的。私铸货币的成色各不相同,有的所用变色石成分极少,掺杂了伪金或者锡土来补足重量与外表。有的货币看上去几乎以假乱真,有的则一看就是有问题的。”
“这样做没有风险吗?”
河岸感到不解。
没有风险的话,河岸就有一个想法了。
“怎么可能没有?当然有!”卵石道,“会被杀头。我们这里是平陵区。在更外边的处丘区,设有刑法,私铸者会被当众绞死。一旦被卫兵队发现,比你手臂还粗的绳索会被卫兵捆在你的颈脖子部位,然后把你吊在半空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旋转,一直把你的脖子与皮肤都拧成麻花、断裂、碎裂。然后……你脖子里的骨头会被彻底拉断,头就会和身子分离。”
河岸直接把脸听绿了。
“你不用描述得那么清楚。”
“但是货币已经流入市场,法律也不可能把所有使用私铸货币的人全部杀光,是不是这样呢?”
顾川接过话茬,道。
“我听说早期落日城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与铸币者处同刑。”卵石回忆道,“但无辜波及者太多,还出现公民在不知不觉中使用私铸币进行交易的,最后也管不到。要是到了落日城外,那更是谁也管不了了。”
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是到了顾川熟知的二十一世纪,偶尔也会出现线下的假钱。
“因此,为了分辨真钱与假钱,不同货币的价值,就要诞生货币的辨识商与交换商。”
顾川说道。
这就是少年人们都清楚的领域了。
辨识商是分辨货币成分的。交换商,他们还很少遇见——因为没有各种各样的钱走到交换商这一步——但也略有耳闻,那是交换不同成色的货币的商人。
在落日城的民间,有那么一套口诀:一圆换三方,毛钱六沙壳。圆和方是两种货币的外形,说是一个圆币可以换三个方币。毛钱和沙壳则是两种货币的外沿摸起来的感觉,前者毛毛的,后者像沙粒。毛钱可以换六个沙壳币。
这是个大致的规律,孩子们还没有能实践的机会哩。
“那么接下来,你们觉得货币兑换商诞生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货币兑换商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又会开始做什么?”
顾川问道。
“唔,遭到落日城更加严厉的禁止,然后收集并重铸货币?”
这是卵石的发言。
“交换商会不会有猫腻啊,就是偷偷扣下一点,然后兑换有问题,就可以从中……一本万利!”
这是如今河岸的联想。
顾川忍俊不禁道:
“现在的货币兑换商也有手续费呀,你说的是私下又偷收手续费了。”
这是个信任问题。
“落日城不是想要发行一种纸做的货币了吗……那原来的货币兑换商会不会就被打倒了。”
清露怯生生地说道。
顾川对此赞许道:
“是的,落日城正在寻找方法。他们想要发行一种纸币,但他们做了印记的纸币就能不被伪造吗?他们又要花几年,要如何推进纸币换金属货币呢?”
清露乍闻此言,脸上立刻红彤彤的,呢着声音道:
“确实……”
一开始,少年人还有对落日城的敬畏,只是生活越久,这种敬畏也越来越淡。他们正在发现落日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这时,雨花有了想法。在闪烁的荧树灯光下,少女的面庞若隐若现,低声说道:
“川哥,你把这两点拿出来告诉我们,肯定这两点不是孤立的……你是想说货币的兑换商,会逐渐发展为货币的保管商,也就是……你所说的银行吗?也就是替别人保管钱的人。”
顾川温和一笑:
“正是如此。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在货币的交换中,货币会逐渐倾向于大量地囤积在货币保管商的手里。像是凹脸商人的商队要周游落日城周遭无数村落,是不是就要把钱存在一个可信的地方?但是呢,凹脸商人要周游一圈村落,几乎是两个节气,这些时间,这些钱是不是,他就取不出来。”
说到这一步,河岸、卵石、山桃、雨花与清露都感觉自己好像即将捅破某层窗户纸,意识到某种更深沉的、强烈的手段。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这些钱来挣钱!”
河岸惊喜地大叫道,却被卵石和顾川一起捂住嘴巴。
他先是挣扎几下,顾川就在他耳边说隔墙有耳,河岸立马脑袋一凉,就不敢再说了。
而顾川松手,又冷静地说道: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之前说的钱生钱。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他们可能不会去用,短时间甚至长时间不会去用。那我们是否就可以用别人存在我们这里的钱去放一笔款,去投资一门生意!这可以是一次短期的高利率的贷款,从而让……别人欠我们更多的钱?”
说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孩子们原有的想法的底线。
这其中的恐怖让清露蹙起眉头。
而其他几人目目相觑,只觉得顾川所说的空手套白狼,早已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已经不是一本万利。”河岸咬着自己的嘴唇,“这货币保管商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呀!”
“不,这不是无中生有。”
那少年人说道:
“这只是银行的基础的概念。”
毫无疑问,要说赚钱,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银行。
确实,蒸汽机能够变化时代,孟德尔遗传研究能造福万代,只是终究都不如银行的概念在这一时之间,能够收敛无穷资本。
甚至还不止如此……要知道银行是存钱的地方。打个比喻的话,贷款人把这笔钱向银行贷出,再存进银行里。那么银行是不是又可以把这笔钱贷出了呢?
但这对日照村人们就太远了。
“可是……可是……”
雨花抿紧了嘴唇。
“川哥……我们凭什么让别人把钱存在我们这里呢?”
这个问给孩子们一片火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盆凉水。
别说这群孩子,就算加上日照村的大人们,也未必有落日城的一个家族大。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了,与落日城既有的势力来比,显得微弱。
谁知顾川不慌不忙,反倒噙着点自信的笑容:
“雨花,你有见过现在的货币兑换商,和货币保管商的雏形吗?”
雨花缩了缩身子,摇了摇头,说:
“川哥,我没钱,也没去过那些地方,不清楚。”
那时候,落日城的天已经过了最暗的时刻,遮蔽天地的云也在渐渐散去。于是那藏在云层背后永恒的落日也将愉快地、像是初升的太阳,发生出点灿烂的光芒来。
那时已是东方将白而未白的时刻,薄光透过窗布帘而朦朦发亮,把这群少年人身体匀称的轮廓照亮了。
不知为何,在场的少年人们总觉得他们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孩提时代。那时,他们就这样在田野的草地上围着这家伙,听他说那些大人们都说不出来的话:
“很简单。这些兑换商与保管商都有个特征,是他们货币的兑换与保管是要收费的。”
雨花看到他的双目明亮,在这曙色之中,既像是传说中的圣人,又像是……小时候父母恐吓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不知为何,她心底忽地升起恐惧,又带着点古怪的兴奋,听到他平静地说:
“我们不收费,甚至我们还给钱,给那些存款在我们银行的人以‘利息’。”
不论什么时代,总有人因贪婪而无所畏惧,见小利而狂喜。
“只是,最开始,我们需要转换一下手法。”
他说。
第十八章 奔波
现在的落日城,毫无疑问,正是某种货币金融秩序即将出现的黎明。
对于私铸货币的称重和交换,促进了货币交换商的建立与发展。
大量私铸货币的流通,扰乱了市场秩序,而议事会除却杀人头,却拿不出作为,也没能稳定奠定金融秩序。
这是政府彻底失去对社会经济生活控制能力的体现。
那么,按照市场的野生成长,以及顾川上一世的经验。之后,在货币的兑换商的基础上,就会试探性的、出现货币的保管商,以及保管商更上层的货币的经营商,也就是银行的雏形。
实际上,深地家族为了融资,发放的奇券,作为接近证券与股票等投资产品的属性,已经是一种高级的金融手段。
但问题仍然很多。
顾川想道。
首先,落日城加上周遭全部的村落这个基本的盘子究竟有多大,又能支撑到什么程度。这是个需求不振,商业贸易行为无法推动导致的禁锢。
其次,落日城以外又究竟有没有其他的国家。如果有的话,哪怕还没发生联系,或者可以用些手段强行激发潜力的。
只是不实际演练,顾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这一切的事情他也没做过哩!
但少年人的试一试是不需多考虑的。
少年人们经过这一晚上的讨论,已经了解了顾川想法的许多特征,包括为什么要这样做到该怎么做。
到了抛出“利息”概念的这一步,他们已经理解了货币经营业的基础。
“利息……我们给钱给让我们保管钱的人。”
卵石喃喃,他是见过货币保管商的,也知道货币保管商的收费标准。
像是聪慧的雨花与清露已经想到了其中的关键。雨花喃喃说道:
“只要我们利用‘存款’赚到的钱财大于支出的‘利息’,那就是无本万利了。这也是河岸你说的一种赚取差价的行为。”
“正是如此。”
顾川道。
昨晚的小雨已经不再下了。晨光透过幕帘微微发亮。河岸一天没睡,仍然精神得紧,他问道:
“那什么叫做最开始我们要转换一下手法呢?”
“这就有点讲究啦,又有困难了!”
顾川一笑,熄灭了荧树灯。室内重又昏暗下来,他认认真真地分析道:
“只是现在已经很晚,哈,不对,是很早了,我今天休息倒是不倦,雨花好像也是休息,河岸你现在待业了,也不怕。可卵石、山桃和清露还要去上工,怎能像我们这样呢?”
“我们还不累。”
少年人们现在的脑袋一片火热,除却清露,每个人都陆续发声回应,就要顾川继续说下去,说得更清楚为止!
“别、别这样说,这可不是累不累的事情,是要命的事情,我都累啦!”
顾川撇着嘴,坚持道。
明明是个未成年人,却像个婆婆妈妈的大人一样摇头拒绝,就硬叫大家睡下。
可是最激动的两个男孩·河岸和卵石,也最清楚他们也拗不过顾川,只得作罢,嘟囔着嘴,就往各自床铺上趴下了。
刚一趴下,几个少年人只觉得自己的睡意忽如潮涌起。
那时候,遥远的地方,晷塔正在换位,于是近处的地方,租屋外街的钟塔也在打鸣,悠远的声音响起三下。
即将醒转的人们的世界里,外处的街道上也想起了些稀稀疏疏的人声。
顾川躺在床上,抓起薄被子裹紧了自身,忽地听到身旁小小的请问的声音:
“川,你的想法能成真吗?”
罕见的,河岸没有用小川称呼顾川。以前他(自觉得)自己的年龄大,所以总是学着大人的叫法。
“怎么了?”
他转过头去,问河岸。
靠在床面上的时候,顾川听到了四周的呼吸声。这说明大伙儿还没睡着。
“我突然有点害怕了。”
河岸激动过了,睡意涌起的时候,又升起了寻常人的恐惧来。
一片昏暗的室内,河岸右侧的卵石小声地唾弃道:
“你怕个什么劲啊!瞻前顾后的傻岸子。”
河岸不说话。
顾川就知道这少年人的心思,他躺在床上,望着这陌生世界的天花板,却突然不知为何地升起点恼火来。
尽管生于一个物质生活无比璀璨繁荣的二十一世纪,尽管没有空调手机网络和抽水马桶,顾川对于现在的朴素贫穷的生活,因为德先生藏书的缘故,仍可以接受。之所以顾川能下定决心,把思虑已久的想法托出,契机正在于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比他不幸了一点。
那时,他平静地凝望透着暗光的帘幕,静静地在这室内问道:
“河岸,你是想要一辈子碌碌无为,走你父母走过的路呢?”
河岸愣住了。
日照村是从落日城里分娩出去的村落。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父母也曾在落日城里生活过,并且无比渴望继续在落日城的生活。
“还是想要做到一些无比困难的,你的先祖和你先祖的先祖从未能做到的、从未能见到过的、伟大的事情呢?”
河岸愣住了。
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事情。
“没事的。”顾川又笑道,“快睡吧,我们还年轻,确实还有机会。”
但这不是等待的机会,而是容许失败一次的机会。
乱哄哄的形象与梦想在这群少年人的脑海里徘徊,外面人群的吵闹声也越来越大。,只剩下丝丝潮湿的味道在早晨的雾气中被驱赶着前往落日城的每一个角落。
罕见的,顾川自己最后反倒失眠了,躺在干瘪生硬的床铺上,披着小毯子,望着掉灰的天花板久久无言。
在三个小时后,雨花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她先是撩了撩头发,就知道刚才不安的辗转反侧把自己的发丝都弄乱了,弄翘起来了。
再在室内环顾,雨花就见到顾川正在租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写字。
“川哥,你没睡吗?”
她问。
顾川哪里好意思呀!
之前还佯装大人气的,叫他们入眠,合着自己却失眠了。这重生了的家伙,也死要面子,咳了咳,说:
“我刚醒。”
等到山桃醒来时,雨花连早餐都已经备好啦。少年人们现在还没有辞职,顾川说时机在下一个节日。
落日城里也有节日,其中最恢弘的一个节日就是建城节,据说每到最热的节气的中旬,准确的说,是大暑节气的第十二天,落日城就会举办建城节。先是会有一段休假的时间。其次呢,根据这个世界的历法,大暑的下一个节气大几率是个温暖的时候,商队就会大量出商,也会有许多边民返乡探亲。
建城节已经不远,少年人们也就要继续现在的生活。
只是,他们的异状已经难以掩藏了。
那些在落日城久居的面色或笑或冷的各不相同的人再度看到这群进到落日城里挣扎的小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们脚步比起前几天轻快了许多。
“怎么,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雨花的师姐故作笑脸地问她。
在雨花刚刚入职时,这位师姐叫雨花做了最多的体力活,叫雨花每天都累得气喘吁吁,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一天夜里做晚班做完回来的时候,雨花跌跌撞撞,在黑暗的小路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想摸自己,却伸向了黑暗的前方,犹如一块会走的僵硬的肉。
她不敢和别人说,只觉得是自己是个臭娇柔的女孩,别人都能坚持,她怎么能坚持不下去呢?
因此,她不甚在意,咬牙挺住。但是等到这位师姐向他们共同的老师邀功,雨花就知道了那些体力活本不是她该做的。知道这点后,她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
她委婉地向老师抱怨了那点,却只发现那位为城里许多大人物做过仪式现场装扮的老太太却不甚在意。
“没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雨花可做不到对她露出任何笑容,哪怕是虚假的笑容。
“只是,我感觉……世界有一点变化了。”
她说。
这就叫那位师姐大伤脑筋、大为不解了。
“什么叫有一点变化了?你遇到什么好事了?告诉告诉我呗。”
雨花笑而不语。
这群人没有多少机会学到别的本事,但是基础的保密是清楚的。
在那一个晚上所积攒的一切壮志豪情仍在萌发的状态,这一群从一个世界的边缘里走出来的人,还在默默地准备自己的力量。
顾川还在德先生那里做工。
德先生的历史篇编纂得很不顺利,频繁地进入内城求问,也给了顾川很多外城访问的任务。单独外出访问,时间的支配就十分自由而宽裕。顾川首先是完成了对落日城工业能力的更细致的考察,其次是忙里偷闲,用中文这种保密的语言开始写许多关于银行、投资、金融还有宏观经济政策的事情。
宏观经济的变化是存在在每个时代的。一国的经济总量,需求与供给,经济成分的构成,货币还有财政都是宏观经济的现象。
哪怕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异界,也存在经济原理——只要人们无法完全自给自足,还在向天地自然开采资源,又在互相交换资源物件。
只是古代缺少数据,很难进行分析与预言……不过话说回来了,掌握最多数据的二十一世纪也对如何控制经济一无所知。当经济要走下坡路时,谁也拦不住!倒是经济在走上坡路时,倒是可以人为干预到乱七八糟。
想着,顾川先是笑了起来,然后又叹了口气。
那天,德先生刚好在,发现做完访谈回来的这大男孩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样子,觉得好玩,就问他:
“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啊?德先生,你怎么这么问?”
“不然小川,你怎么今天摇头叹气的?”
“我……我是感觉自己智慧的不足。”顾川说道。
他哪里能靠自己想得出什么经济原理啊,全靠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过去得到的每一点知识。这种感觉简直像在考场上,明明自己觉得自己看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开始苦思冥想,还是一片空白。到出考场了,别人提到一个词,结果自己就想起来了!
“哈哈,你怎的原来在想这点呀!”德先生心想这是顾川在他这里读多了东西,发觉自己的渺小了,又安慰道,“那你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为什么呀?”
“因为很多人要是有你的见识,都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了!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能了解到自己的无知,本身已经是不错的知啦!”
德先生活得久了,遇到的人就多了。他在撰写百科全书的工艺篇时,这样的人是不计其数的。有些独门工艺确是他们吃饭的本事,不愿意说清楚是正常的。可把自己的那点祖传的已经挣不到钱的工艺还当做世上绝无二有的秘诀,傲慢地不肯交流,还要指指点点百科全书,那就叫德先生格外苦恼了。
谁知顾川却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倒觉得,我不是了不起,只是我比较幸运而已。”
“幸运?”
德先生疑道。
顾川的幸运是多方多面的,并且这种幸运还是绵长的,甚至给了他再一世生命的机会。可他还不敢说一些说不出的,只嬉皮笑脸道:
“遇到一位大学问家,来教我落日城的知识呀!”
德先生当即失笑道:
“你个滑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顾川做完手头的事情后,就向德先生请了半天的假。
来到落日城的日照村人有十个,其中四个住在各自雇主安排的地方。在建城节前最主要的一件事情是尽可能地团结值得信任的力量。
第十九章 水中挖掘
日照村来到落日城的一共十个人。除却还住在一起的六个,余下四人的情况各不相同。因为还要保密,顾川不能直接讲出企图,只得侧面引诱。其中最顽固的莫过于螺泥。
螺泥在远离平陵区的落日城另一角,是日照大河流出落日城的河口区。落日城之大早已超过了顾川在日照村时的设想。少年人们不胜腿力,选择乘的是公共马车前往。
这种公共马车由三匹马拉动,可以乘坐十六名客人,沿着日照之河的边缘行走。往车外望,可以见到永恒的暮光在河流之上,波光粼粼。
水上还有几条小船,正在沿水而下。船工在船上轻轻划水。水花带着城市无数建筑的阴影一起涌起,微波荡漾。
“螺泥过得好吗?会不会比我们好上很多。”
顾川自然不是一个人去的。他还拉上了河岸。那时,河岸又升起些怯弱与自卑,犹豫地说道。
“这就不晓得了。”顾川顿了顿,“也要看他自己的心意气。”
除去顾川和河岸,同行的还有个叫做洪沙的男孩,顾名思义,他是用日照河的洪水和沙土命名的。这家伙是个小个子,长得圆润,头发老是往顶上聚,像是个洋葱。他过得也不顺畅,被顾川和河岸一说,直接请了个假,和顾川一起去找螺泥。他小声地说:
“我知道一点螺泥的现状。”
“那你说呀。”
“好,我说乐。你们也知道,螺泥他爹在落日城有个故人,是做渔业的,他靠自己的打拼有了自己的船。螺泥爹经常在村里吹这人哩,吹得我知道这人的事比他很清楚了。但因为黄昏战争的缘故,螺泥爹和那船人断了几年的联系,这次想要再联系上,好叫木匠帮螺泥送去学水、学渔、与学船。”
日照村虽然沿水,渔业却很差劲,并不靠水吃饭。
螺泥父亲的想法其实还挺深远的。就算没能在落日城里扎根,螺泥靠一手水性和船的知识,回到日照村也能有不错的发展。
“结果那故人已经死了,他的船早早低价贱卖给了内城里主营水上事务的新水家族。新水家族在外城有个厂子,木匠就把螺泥托到这个厂子里去了。当时,螺泥不是和你们说他也要搬出去住吗?他和我一样,都是各自厂子说要按人头分配船上的宿舍,睡单身床,提供三餐,但需要报名。螺泥和我一样,都被说动了,着急得很,就要报上名,想弄个好地方住住,可能也和我一样,总想着再差比十个人一起挤二十平米的房间好。”
洪沙满脸不快地讲道。
“但我后来打听过,那船上的床铺一样窄,都是肩并肩。人睡在上面,就像、就像被包装起来的、并排的蛋糕块!吃的东西也不好,也就是烂饭合着不换样的大锅汤。”
听完这下,河岸心中大定。
衣食住行是最大的要素,螺泥要是到这个地步了,还没原来在做医生学徒的河岸过得好哩!
同样听完的顾川倒是面色复杂。
“他走的时候,我不在。没想到螺泥原来是上船了,那当初我可能会尝试劝劝他的。”
公共马车上的十几个人各自是四五个小团体,彼此并不交流互通。
“上船怎么了?”
洪沙问。
“不好吗?”
“洪沙,你仔细想想,我们来到落日城是像什么样子的?”顾川望着水上的小船,问洪沙。
洪沙不解,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顾川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直接给出答案:
“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呀!想要帮忙,你能找谁呢?找新认识的人吗?还是找原来几十、几百公里外的父母呢?假设我们不是一起来的,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里的,那是不是更恐怖了呢?”
洪沙哽住了。
河岸叹了口气,闷闷地说道:
“是这样的……”
顾川就知道河岸想起自己被辞退那天的经历。他没说清楚,但顾川能猜到这人在那时,一定很痛苦。他望向水上,继续说道:
“那到了船上,就更不一样了。落日城的河口往外走一段距离,是日照河几个支流交汇的地方,也是这条大河最大的一段。许多大船在上面走,他们每出去一次,可能好几天不下船。船上就是又一个孤立的社会。你只能认识这个小小社会里的人,也只能和他们聊天说话,这是不是比一个人孤零零来到落日城还要可怕呢?”
“好像是这样的。”
洪沙喃喃,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忍不住反问:
“川子哥,你怎的能说得这么清楚?”
这来到落日城是孩子们的共情,可船上的事情理应也是顾川没经历过的。
这就是顾川难解释的问题啦!
要和他们说自己上辈子在网上键政指点江山点多了,啥都知道点,啥都又不那么知道吗?
顾川只能靠着车厢,笑着说:
“多读书的话,可以获得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知识。我只是多读了点书而已。”
“那我也想多读书。”洪沙有些憧憬地、摇头晃脑地说。说完了,又垂下头来,“可是,好像没有什么机会。”
公共马车已经抵达河口区,一行人即将下车了。
顾川才道:
“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
那时候,河岸和洪沙都还不知道顾川的意思是什么,只跟着顾川一起前往新水家族的码头。
那码头人多,喝得醉醺醺的人,摆摊子的人,搬运东西的人,还有正在等待的妇女,与一波波归来的渔工,在新水家族的组织下,一时让顾川感到有工业时代的雏形。
“但落日城好像并不对外贸易,沿水的路上,只有几个小村落。现在,落日城里也没有动力,也就不可能发展出航海的大贸易来。”
顾川喃喃道。
隔着厚厚的围墙,一条大路,一条可怕的,由新水家族戒严的大路,看不到任何闲杂人等。那条大路是为奇物的运输服务的。
“而支撑渔业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奇物的挖掘。”
因为落日城里有个统计,从水下发现的奇物要比地里的多。
螺泥上的正是这么艘奇物挖掘船,叫做秩父号。奇物挖掘船通常会进入江河的中央,往下捞捕,招起人来条件很低。
“通常条件很低的招人,就是缺人……缺人恐怕就是……人走得快或死得快了。”
顾川想道。
洪沙早在前两天就打听到螺泥今天返航的事情。他站在堤坝上往外张望几眼,只见到烟雾茫茫的水上,大船来往。
“可能我们还需要等一段时间。”
洪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托人和螺泥说过了,但没想到会这么晚。”
“没事的,我们能等待,我们有很多时间等待。”
顾川道。
直到云遮天日,晷塔响声,水上升起无数船火的时候,码头上还是人来人往。至于浩浩荡荡的水啊,在夜里也不平静,反倒继续骄傲地、无穷尽地耍着自己的小脾气。江上的风呼呼地吹来,把少年人们的衣角吹起,但少年人们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好玩。
就在这时,远远地、忽然有个人喊起话来:
“秩父号回来了!”
这一声的呼喊,便叫码头成百上千的人抬起头来,交相发声。原本不甚活泼的人也都抬起头来仰望。而原本就活泼的人更是兴奋起来,往水边的方向跑去,要看这大船的热闹。
果不其然,从水上黑暗的深处,亮起了一连串的船火,大船鸣响声音,往岸边靠来啦!
“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
顾川见状,忍不住问道。
他们在的堤坝上,也有不少人或蹲或立。
有个流浪汉老头就在三个少年人的不远处,那时发声道:
“秩父号每次回航都会带回一个奇物,这是新水家族对秩父号的期望。人们之所以那么兴奋,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落日城又要有一个传奇、一个奇迹缓缓升起了。”
河岸感到好玩,就跑过去和他聊天,那老人也是个喜欢聊天,和河岸说他原来也是秩父号上的船员。
“那你挖掘过奇物吗?”
他一下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来,看上去快活精神极了:
“那当然,我在船上工作上百个节气了!几乎每个节气,秩父号都能挖掘到一个奇物。我自己亲手钻进水里开采的,也有两三个哩。你们知道吗?能从水底见奇物的潜水人可是顶顶伟大的工作!非水性最好的、最有能力的人是干不来的!一般人哪怕有工具辅助,没潜多久就要死翘翘,浮在水面上。我这一辈子,嘿嘿,已经见过一大堆潜水潜死的死鬼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他的光辉战绩,说着潜水死亡率多高,有多难,又是多厉害的(就是像他一样的)人才能做。
这时,站在一边的洪沙撇嘴说:
“那你抓到的奇物有任何一个是属于你的吗?”
流浪汉脸一下子阴沉下来,拍开河岸,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奇物都是要属于有尊贵地位的人的,一般人哪有那个命数消受得起啊!一般人拿着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走的时候,少年人们发觉这人的脚是有毛病的,一瘸一拐。
河岸扫兴而归,不高兴地问洪沙:
“你就不能留点口德吗?”
“我只是讲个真话。”
洪沙嘟囔道。
顾川不参与他们的争吵,只远目黑漆漆的水上,独明的2船火越来越近。
“秩父号确是快靠岸了。”
但秩父号的靠岸并不平静。站在堤坝上的顾川分明见到新水家族的灰色着装的卫兵成列阵地从码头所靠新水族地中出现,像是一股可怕的黑流,将周遭五颜六色的人群齐齐推走。这群人的行动规整俨然,绝非是一般民兵。接着,在灰色的卫兵之中,还有另一支看不清楚的身着橙色的武装队伍,严肃地走上了秩父号。
“这是打起来了?”
顾川喃喃。
“不是……好像是在做交接。”
不消几个片刻,橙色的武装队伍又出船外。只是进时中间空空。离时,在一片橙色的中央,拉着约一个车厢大的雪白的石盒,齐整地随指挥命令走入被围墙隔开的特殊通道,从顾川的视野中消失了。剩下的人闹闹嚷嚷地在吵什么,离得太远,顾川听不清楚。
直到这时,灰衣的卫兵仍然围住了秩父号。顾川心急,往外一翻,沿小路往码头上跑去了。河岸和洪沙吵了没几下,看到顾川一走,也连忙跟上。
而码头上下,人员惶惶,不见原本市井气息。顾川连问几人,那些人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兴奋不已,猜测是又有不得了的奇物被挖出来了。
“非了不起的奇物,新水内庭卫队不会出动。”
“这倒是了不起的事情啦。”顾川应和道,“那秩父号上的船员水手呢?”
行人说:
“小伙子,你是外边来的吧!按新水家族的传统,一般出大奇物,这些人都要被隔离满七天后才会被放出去。”
顾川点头答是,知道他们这次见不到螺泥了。
而再次见到螺泥,是在七天后码头边上的一个酒馆里。
第二十章 无咎
河口区码头的主要功能设施全由新水家族建造与控制。
这是七天后,新水家族大发慈悲,叫所有酒馆庆祝秩父号的返航,开放免费的酒水,使得整个码头热闹至极。螺泥所在的那个酒馆里到处漂着烟气与酒水的味道,人之吵闹打骂的声音。无数人影,无数颜色,在各不相同的荧火灯光里混杂交织,仿佛一片可怕又暧昧的云雾。
许许多多举着新式的玻璃杯或者老式的木桶杯的手影在这迷蒙的光雾里,在杯子相撞时,犹如触须一般互相缠结。
然后笑声、骂声、酒闹声、呵斥声一时迸发,连绵不断。
三个可怜的男孩在这氛围里格格不入。杯子落在桌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四面八方的喝醉的大人不停地就向这三个“腿毛也没长、胡子也没怎么长的小家伙”发出邀请,叫他们一起加入这场新水家族全场免费的狂欢。说完了,他们发出一连串的打嗝声。
洪沙有些意动。
“是免费的。”
人群缝里,到处是喷溅出来的酒气与口水。顾川又害怕又恶心地、勉强把这两人拉走了。
“反正是免费的,不如弄点回去吃吃呗。”
洪沙有些惦记。
顾川不置可否,只道: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哩!何况我们今天过来是有正事的,你可别忘了我们不是来加入他们的,是想要另谋出路的。”
螺泥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不高,身材瘦削,两只灰眼睛,前额宽阔,在村子里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如今则像是一块被大水冲刷的石子,在几个主要的酒桌上被带来带去、撞来撞去地敬酒与来回。
这场免费的酒席自然属秩父号上原本的船员水手最为尊贵、得享最好的服务,只是这些人群同样纠缠深陷,觥筹交错,往来笑声,与外面的桌子上的人并无区别。
带着螺泥的人是他的师父。要是他喝得不好,那他的师父可就也要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丢脸啦!所以他是非要喝好喝多不可的。结果这初来乍到的少年人便胜酒力,而满面通红。他结结巴巴地想要拒绝继续喝,却又不那么敢,于是就一直陪着陪着,直感觉自己脑袋里有股迷醉的气叫他难受得不得了,又好像有些昏迷般的舒服。
顾川不在乎那些周边醉醺醺吹牛打诨的人,只拍了拍螺泥的肩膀,叫螺泥一惊。
既然有儿时的朋友来找螺泥,螺泥也顺势脱身,随着顾川来到酒馆外。
四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衣服,坐在喧闹的酒馆外。
那时天色阴沉,从水上的风把人脑袋一吹,就叫脑袋凉下来许多,他一个愣神,眼角居然泛出几滴晶莹的眼泪来:
“妈呀……都这么晚了。”
河岸接了杯热水给螺泥,螺泥道谢后,便小心地问顾川:
“川哥呀,是有什么事情啊?”
他和顾川不熟,是学着卵石的称呼叫顾川的。
顾川半真半假地说出他的企图。
结果就说得弯弯绕绕,螺泥听得迷迷糊糊,只在最后勉强捕捉到顾川的意思:
“川哥,你的意思是你想创一次业?”
螺泥在夜风中抬头,惊异地望着这个村子里行动一直古怪的男孩。在螺泥的印象里,顾川偶尔也会说出一些听不懂的话,可是和落日城里给他的惊奇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创业是近几年来,落日城开始流行的概念。
“就像那些组织探索队挖掘奇物的人一样吗?”
螺泥问道。
原本奇物并不值钱。结果最近两次黄昏战争期间,内城的富豪家族们出重金求奇物。于是就有人自己租艘船到水中央,或独立组织队伍到深山老林去寻找能够一夜暴富的新奇物,美名为其为创业。
夜色极深,天地之上盘旋的云,好像纠结的漩涡一样,把所有地上的影子都覆盖了。酒馆里吵闹的声音都在远去。而自然界里,呼啸的风声和抑郁的水声,则澎湃地、可怕地更响了。
顾川说:
“不一样,但也差不多,我们不依靠任何厂子,就靠我们自己。”
螺泥扑哧一声就笑了:
“什么叫做不一样,但也差不多啊。那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嗯,有很大风险,但也有很大收益,如果做成了,也许能一下子成为落日城的人上人啦。”
顾川笑着说。
结果螺泥却拧起了眉头,显出犹豫的神色来。
“那风险一定不小吧。”
“是这样的。”
螺泥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看河岸,看看洪沙,又看看顾川。
江声滔滔,浪花扑在堤防上,顿时散作千堆雪,在码头的火光里闪出不同的光彩。水声澎湃,像直比殿堂最为壮丽的交响乐。没有任何人知道日照大河是从哪里流出,又要流向哪里,每个人只知道日照大河从不复还。
河岸和洪沙都和螺泥交流了他们各自的经历,又说在落日城里循规蹈矩是不可能出头的。
螺泥还不说话,顾川就道:
“你要考虑一段时间吗?不着急的,你可以之后再回复我们。”
“不……”
他僵硬地、灰败地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道: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回复。”
三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螺泥在昏昏沉沉中一阵挣扎,他和顾川和河岸的关系不甚亲密,但他确是洪沙的朋友。
“你说需要冒一个险,但这太难了,我做不到,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还好……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说完了。”
他低下头,凝神静气,然后一声不吭。
顾川凝视着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退缩。
“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吗?”
“嗯……”
他轻轻地应了声。
“我看你喝酒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我觉得你很难过……”
顾川轻声道。
螺泥低着头,看着地面上成列队爬行的小虫往酒馆排废水的地方觅食而去,露出一个微笑:
“不高兴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不能让其他人都来迁就我,是不是?我只能改变我自己……我也知道河岸哥和洪沙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非如此,你们是不会那么激进的。但我可能是比较幸运,所以在还好的地方。”
“还好的地方?”
顾川站起身来,立在一旁,远眺层层无光之云。
而螺泥则揉了揉自己鼓动的太阳穴,压着体内烧灼的痛苦,真诚地说道:
“我的师傅跟我说了只要努力,是可以往上爬的。我相信他的话。你们也知道秩父号被封锁了几天吧?其实外面的流言不假,就是从日照大江的最底下挖出了了不得的从未发现过的奇物。而我也亲眼见到那个挖出东西的潜水人即将得到新水家族的嘉奖和重用,他已经不需要在船上呆着了。”
顾川低下头去,看到螺泥的眼中有光。
“你相信你能走向成功吗?”
“是的,川哥。”
螺泥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接着,他认真地、又腼腆地说道:
“我有力气,也有青春,也有意志力,我的水性也很好,我觉得我是可以的。”
旁听的河岸一下子恼火起来,他想起顾川的那一通关于财富生财富的分析,就要讲给螺泥听。
可螺泥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指向酒馆的门口。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同僚正在招呼他。
他满脸歉意地垂下腰来,对顾川道: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没有时间休息……我必须去,不能逃避。”
河岸就要抓螺泥,却被顾川拦住了。
顾川对螺泥说道:
“你去吧!假如你哪天发达了,别忘记我们呀!”
苟富贵,莫相忘。
螺泥一边往酒馆门口的方向跑,一边笑着回头说:
“好的,好的!”
很快,他就和那边的人有说有笑地搭上,往酒馆内头去了。灯光透出玻璃,里面的人群照旧如触如雾般缠结而迷离。
河岸气恼道:
“你怎么就把他放回去了?你那天晚上才和我们说了根本不能依仗什么勤勤恳恳的本业!”
那时候,顾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忧郁地说道:
“我们也不会忘记他的,是吗?”
河岸愣住了。
洪沙低声道:
“是的。”
顾川就转过头,沿大路大步大步地往回走了。一边走,他一边说: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呀!”
“不管螺泥了吗?”
十个人里,只有螺泥没加入。
那时,顾川回过身来,面朝河岸与洪沙,倒着走路,笑着说:
“江湖路远,人各有志,有缘的话,一定还能再见的。”
河岸和洪沙愣了愣,还在琢磨话中的含义,被拉出几十米的距离后,才回过神来,赶紧小跑步地跟上了。
落日城的夜里,仍有公共马车。
波涛拍在江岸上,又沙沙的流回水中。浮标与小船都在这大风的夜里激烈地摇晃着。这时,那不似前工业时代建筑,可能有数百米高的晷塔敲响了午夜的钟声,等待着下一个日子的降临。
次日凌晨,明晃晃的阳光从水上的太阳穿入人间。就算是被夹在墙壁与墙壁之间的黑色的租屋也可以看到砖瓦上的闪光。
闷热的被子早就被顾川踢到另一边无人的空铺上。
而他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从屋子与屋子的缝隙中往外看去,只见平陵区的中心正在升起高高的旗。
底下还有人奔走相告:
“大风的天气已经过了,温度迅速上升。内城宣布大暑节气又来到落日城了,也就是说,建城节要来啦!”
顾川身后,河岸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被外面的声音一扰,惊道:
“是建城节要到了吗?”
“是的。”
顾川端起下巴,在室内徘徊,不时就来到租屋里唯一一张桌子前,把他堆在上面的中文资料来回翻阅。
“建城节的到来,代表落日城的人口将在两个节气内会发生一次大幅度的流出与流入,并且我们也可以请很长时间的假期,这就是我们要抓住的一个时机。”
甚至,不止如此。
顾川深知这落日城的套路极深。
在九个日照村人中,还有几个契约是写得严厉的,不敢随便辞职的。比如洪沙,洪沙想要辞职,可能会被揍得遍体鳞伤。只有依靠建城节才能跑路,等回了日照村,那就是江湖路远,有缘再见了。
河岸最近被顾川逼着学中文,但看这些象形字还是看得头大,只问道:
“我都听你的,我们要怎么做?”
“先期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顾川说,“接下来还剩下来两件事,一件事是找个新的据地,一件事是换个身份,我们不能简单地用现在的身份来做我们的事业。”
“找个新的据地?我们没钱啊。”
河岸一脸茫然。
顾川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还没有发现那些中介的手段吗?”
“中介的手段……”
顾川有些郁闷,河岸唯独在这时,会一点点不通,他就又要繁复地解释起来:
“这些房产并不归中介所有。你有没有发现,木匠叔带我们在中介那里租个房子的时候,既没有签订契约,也没有给什么证明,只是给了我们一串生锈的钥匙?”
河岸愣住了。
顾川打开窗,露出那大片大片锈蚀的墙壁与灰暗的街道,还有奔走的已经破产的流浪汉们,说:
“道理很简单!这些房子根本不归中介所有。里面的人死了,边民跑了,没人住了,并且没人管理,就会有那些流浪汉用各种方法,爬窗啊,撬锁啊,进门,找到钥匙,或者没找到钥匙,然后买给中介,换一点小钱来买酒水喝!那些中介就当是自己所有的房子,出租出去!来骗那些边民。”
每日每夜,落日城都会有消失的人,孤独死去的老人,黯然离开的边民,还有被拐卖的人。
“我靠!”
河岸当即爆了个粗口。他之前太纯朴,哪里知道这城里套路之深。
“那我们岂不是也能这么做!这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啊!”
“我们不能。”
顾川平声道,给河岸泼了盆凉水:
“那些中介的势力不大,但也有几十号人,我们这十个人不到,肯定是干不过他们的,只能找个比平陵区更偏远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供大批人入住的角落。”
“那换身份呢?”
“这就更简单了。”
大暑的节气到了夜晚,熏风吹得人昏昏沉沉。小小狭窄的租屋里,聚齐了日照村的九个人。
顾川平静地解释道:
“我们需要回一次日照村,然后改头换面,重新来到落日城。”
虫子在墙瓦间叫个不停。往窗外看长街,可以见到一片又一片旗帜被挂起来了,一会儿飘到东边,一会儿飘到西边。
那时,最为活泼的山桃说道:
“那建城节不过了吗?”
山桃是颇为遗憾的,她还没有见过这落日城过节日的样子,因此满怀期待。
据说届时,内城和外城都会互通,几大家族都要为冕下献礼,想必,必然壮观璀璨,叫这乡里人目眩神迷。
“是的,我们不过了。”
顾川靠在窗边,衣角随着帘幕一起沙沙地卷动着。
他平静又平静,深沉又深沉地说道:
“建城节不是我们的节日,是那些属于落日城的开创者们和开创者们的后代的节日。我们不需要过,也没有时间过。”
但千万不要感到遗憾,朋友们!
他笑着说。
因为以后定会有属于我们的、由我们自己创造的节日。
第二十一章 口供
少年人们最后敲定的大暑节气之安排非常简单。
细心机灵的卵石留在落日城持续收集信息,其余人全部返回日照村。这是一次没有通知大人们的行动,叫少年人们颇有些郁郁不安。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川说,“你们从村里来到城里怎么不抗拒呢?”
好几个少年人不说话,河岸低声说:
“回去,肯定要挨父母的骂……”
“那你是不敢回去了?是不是就是怕挨骂!”
顾川佯怒道。
河岸一下子涨红了脸,嘟囔着:
“谁不敢回去了,我是敢的,我就是担心别的人挨父母骂,不畅快。”
“那是谁?站出来,给我们看看。”
顾川一叫,没人吱声。一个个都不说话。
对于少年人们来说,朋友的意见与父母的意见好像是不相上下的。谁都不愿意在朋友们面前出丑。顾川看到他们这样,反倒叹了口气,说:
“真没事的,到时候,我们就说我们要做一项大生意,做完了,还要回城市里去的。”
回日照村的方法也寻常,那还是凹脸商队。
只是顾川再度见到凹脸商人时,凹脸商人变得不大一样了。
他的脸原本就呈凹陷状,如今更是向内挤成一团,一看就知道这人现在愁得很,必不快乐。
顾川将凹脸商人的表情变化纳入眼底,面色佁然。
早在几日前,他就打听过凹脸商人并不属于深地家族,本名姓姜,得名于日照河的分支·姜水的缘故。但凹脸商人却和深地家族有所联系,因此,被深地家族准许进行落日城辐射带包含次级奇物在内的多种交易。
这个交易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便是收购,不仅是对农业物资的低价收购,也包含了对奇物的收购。因为遥远的村落也具备挖掘到不可思议奇物的可能,这就需要商队周巡各个村落。
顾川在见凹脸商人以前,就已经把这些局部细节打听得一清二楚。
因此,上上个节气,深地家族族长被统治者召见。由深地家族垄断的奇物交易市场应声崩溃。崩溃的影响层层递进扩散,恐怕也刺激到了凹脸商人。
——只是不知道凹脸商人受到的影响是借由什么链条实现的。是单纯资金交换的链条,还是像河岸的老师一样,凹脸商人同样参与了奇券的投资。
“你们准备在建城节回乡,是吗?”
“是呀……怎么?老板,最近生意大了,不想做这小生意了?”
顾川开玩笑地说。
凹脸商人还记得这日照村的男孩,夸张地叹气,半真半假地答道:
“什么生意做大了,是要亏本了,这商路啊,不挣钱了呀!”
他的面色沉沉,不想作假。
——可是你既然在做,就说明还是有利可图的啊!
顾川当然晓得这些商人的“不挣钱”是“挣的钱还不够多”的意思。
他也不揭破,只在内心腹诽一二,表面和善地说道:
“那就拜托老板载我们一程啦!还有我的这些小东西。”
凹脸商人看到扳手、钢丝辐条、齿轮还有其他的一些零件也不起疑,只道是这些物品是要额外收费的。
“好的,好的。”
在商队带领的路上,顾川也不敢和同伴们用落日城语讨论什么。倒是凹脸商人的动作极大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人在做什么呀?”
凹脸商人因为落日城的变动,似乎确实亏本亏得很惨,于是将注意力和对金钱的期望转移到了其他方向——他痴迷上了某种类似‘炼金术’的游戏,顾川看到他自己的车上装满了中学化学实验中常见的洗气瓶、各种样式的漏斗、坩埚或者奇怪的隔板与量杯。
然后每个夜晚,凹脸商人都要将自己那根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放置在某种草药煮成的溶液中,每天调配那种草药的配合比,每天观察那根针的动静,接着每天嘘声叹气,再着就是破口大骂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那声音粗犷,只要把几个车上睡着的人都要吵醒。
“九斤,你家老板这样子多久了。”
顾川忍不住问到凹脸商人那位跟得最久的长工。
那长工答道:
“已经两个节气了。”
嚯,那必然是与深地家族被召见有关,顾川笃定这点,便伺机与凹脸商人搭话。
一天白天,顾川问凹脸商人这是在做什么。
凹脸商人就以一种笃信的姿态说道:
“这是落日城内城里最伟大的奇术师们正在研究的伟大的技术,能够将奇物拆解,提取出其中奇异的不同于其他物质的‘元素’来。”
顾川猜测这就是种类似于中世纪炼金术的思想。炼金术就认为物质都是由几种元素组成的,可以经过搭配组合,把物质变成另一种金属,比如铜变金。
这是人类在最初观测到气态、液态与固态的嬗变,溶解或者融化后,对物质本质错误的想象,觉得一切物质都可以通过宏观层面上的简单的调配完成转换。
顾川想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自己的手背。
但在异界,也说不定啊!
“那城里有人成功吗?”
凹脸商人直起腰来,两眼发光地说:
“据说内城已经有好多聪明的人成功了,他们都获得了各大家族的重用,可以专心做研究。”
他说得顾川将信将疑。
“那老板你自己成功过吗?”
凹脸商人面色一顿,不耐烦起来:
“什么成功不成功的,这不还在尝试吗?怎么能轻言胜与败呢!整个落日城最聪明的人如今都在研究这项解体术,你不要随便质疑。”
他这反应,绝对不是简单的成功或失败,恐怕是一直没有任何成果,又饱受族人质疑的结果。
那那些内城里的“聪明人”到底是真有本事的人,还是……装作有本事的人也就说不定了。
顾川憋着,不敢笑。
只怕是江湖骗子哦!这挣钱的手段也确实容易。
不过他心下已有另种计较。
凹脸商人也许可以用到。
而那时,日照村已经不远。江河流淌的声音在这广袤无边的原野上流传个不息,叫走在路上的羊马一一抬起头来,侧望天边。
同样是连绵的水声。落日城里的水声沉重,而原野的水声轻快而活泼。
再一天时间,顺着河流,孩子们已经看到了袅袅的炊烟通向天际,而那些已经历受过相当长时间光阴的相似又不相似的屋子便愉快地露在原野上了。
日照村的人不知道少年人们会突然回来。因此,没有人迎接他们。只几个第一时间过来看商队的老人和小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其中有河岸的妹妹,也有雨花的弟弟。
“你回来了!哥!”
河岸的妹妹还小,但在河岸走前,已经会说话了,也认识河岸。
“是的。”
河岸抱住他妹,在熟悉的小路上,肆意地奔跑着。
“那我要赶紧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给你做好吃的。”河岸的妹妹迎着风声说。
河岸一下子焉了下来。他又是失业,又是两手空空地回村,这一路上也没想好怎么交代呢。
而那时,顾川已经沿着野花开放与野蜂飞舞的小路,走到了熟悉的木屋的边上。
里面,他这一世的母亲正在为一个小孩子诊断。
窗户是开着的。川母穿着朴素的衣服,光润的面部的轮廓在暮光下闪闪发光。
这少年人站了好一会儿,直站到那孩子的奶奶连声道谢,而他这一世的母亲打开大门,送那两人离开。于是两人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呀……”
川母的情感一向是温和的、不激烈的。
“你回来啦!怎么回来了?”
顾川就怯怯地说:
“建城节,想回来看看你,妈,我几个节气前给你发的信,你看到了没?”
“看了。”
川母不甚在意地答道。
顾川又说:
“我没有在尾桐夫人那边学习。”
“嗯,我知道。”
川母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牵起顾川的手,把他带进屋里。
那久为人母的手愈来愈柔软,那少年人的手却随着岁月愈显坚硬。
“你长高了,快比我高了。”她又举起手,亲切地摸了摸顾川的脸,顾川温驯地低下头,好让这真实的母亲能尽情地端详。
“也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城里有没有遇到喜欢你的女孩子呀?”
这异界的催婚来得猝不及防,叫顾川忽然起了点孩子气的害臊。他的脸皮一红,小声说:
“没有,哪有,什么都没有。”
上一世的过往犹如昨日幻梦,而这一世的真实叫他深陷谜云。
川母坐在椅子上,掩嘴方言:
“不着急,不着急,你还小哩。”
“我本来就不着急呀!”顾川笑了起来。川母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又说:
“路远呀,有没有累了?”
“倒也不累。”
那时,顾川的笑容逐渐收敛,转为严肃,这是川母很少见到的、甚至感到有些陌生的面庞。
她听到他说:
“妈,我回来,只是回来一段时间。之后还要回城里去。”
屋子里的东西没有变动,和顾川走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许多地方都整理得更干净了。顾川环顾四周,又把自己的目光放回川母身上,川母也没有太多变化。
川母问:
“那你回来是来看我的吗?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当然是看妈妈的。”顾川说,“但有件事,想要妈妈帮我一下,来串一个一致的口供。”
“口供……”川母摸了摸顾川的手,蹙起眉头,犹如被猎人惊起的惶恐的兔子。这个词对川母陌生得紧,她连忙关上门,又拉起窗帘。室内陷入暗处,她才略微放心地小声询问道:“那肯定是这口供更重要吧,你是犯了什么事吗?”
“没,我没犯事,这事也没有和妈妈相会重要。”顾川坐下来,啜饮一口水,好安抚这母亲忐忑不安的心。
“但这事确实很重要,关系到我和我的朋友们在落日城的发展。”
川母不说话,认真地凝视这从她身上掉出来的孩子的面庞,静静地等待顾川的讲述。
“我们要串的口供非常简单,妈妈,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情。”
顾川那时的面色严肃到了极点。他认真而庄重地说道:
“就在我回来的第一天,有一个来自遥远的海的商人,在这段时间里被我们在农野的某个地方捡到了。他当时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我们救助了他,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可惜的是,这人究竟不幸,还是死了。但他临死前,和我说了很多话,被我记了下来,记成了一本小册子。”
“那个人受了什么伤,做了什么?”
川母问。
顾川摇了摇头:
“我对医学只知道一点皮毛,哪里知道怎么编才合理呀!”
这意思就是叫川母来编的。
川母蹙眉,迅速进入的状态,从自己的专业知识开始挑选组件:
“首先,他来到这里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我们帮助他清醒了一段时间,他能说话,但他还是死了……这几个条件很难同时满足……就当是中了某种毒,也确实有几种毒符合特征,比如菇毒很难诊治,但我们这里没有药。这样,模模糊糊得刚好,小川,觉得怎么样?”
“当然可以。”
顾川点了点头。
“可是他死了,又如何安葬呢?”
这是这世界补尸的习俗。
“不能进我们的墓场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小川。”川母面露犹豫,“按照族法,需要和村里人共同商量。村里有几户人家和我关系不好。”
顾川就把河岸、雨花、山桃他们的名字全部报了出来。他问道:
“这些人都是我的伙伴,他们会帮助我,算上这些人,够吗?”
川母用手指点在自己嘴唇上,笑了起来:
“那好啊,小川你比我厉害,和我关系不好的几户人家的儿女都被你套在里面了。只是人多的话,小川,你要小心,人越多,‘我们的真话’就越容易被揭穿。”
凡事,参与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错。
川母能考虑到这一层,着实让顾川吃惊。
但他早就想过了,摇了摇头,说:
“这不碍事,妈,之后,我会尽力让大家做一些强烈暗示性的训练,进行记忆强化。大家要记住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川母又认真地问:
“那那人的名字叫什么?小川。”
“嗯,那人的名字,在死前,他没有和我说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不想把自己名字泄露的缘故。所以大家都对这来自遥远的海的游人的名字不清楚。我嫌烦啊,就从他经常说到的几个人名中挑了一个,叫他马可波罗。”
“而他口述的内容叫我写出来的书,我便称之为马可波罗的游记。”
在这本游记之中,描绘了日落城从未见过的世界的景象,以及日照河的尽头,如梦似幻,叫人实在分不清真真假假。
“你觉得那马可波罗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川母已经迅速进入了状态。
顾川一本正经地说:
“我觉得都是假的,但可以记下来,好在未来求证这是不是真的。”
并且,有那么一些技术,确实是真的。
这,我可以保证。
第二十二章 一种应是十九世纪诞生的工具
随后,顾川与川母一一敲定这一不存在的人的诸多特征,以保证两人“记忆”的一致。
“因为他患有重疾,我和你都害怕他的病具有传染性,因此,我们就把他锁在一个别间里,也因此,村子里其他人并不清楚这马可波罗的详情。那甚至也不需要告诉村里人这事是我们编出来的了,直接告诉他们我们捡了个快死掉的人,然后按你的说法强化他们的记忆就好。”
川母思维的慎密灵敏与封建时代的寻常妇女绝不可归为一类。她继续说:
“何况,小川,事情本身也会在传播变化中越传越歪,直到一开始人都不清楚。落日城里也有很多这样或真或假的传闻。每个人知道的事情的真相不一样也属实正常,不必统一全部。”
“这是好的。”
顾川暗暗吃惊川母的想法,想起了自己前世偶尔看见的心理学内容,又欣然点头。
事情未必要清楚,有些事情,正是要众口纷纭,却又有个一致的无误的事实,才有非同凡响的传播能力。
只是顾川越来越疑惑川母的熟稔,忍不住问道:
“妈妈,你怎么这么熟悉呀?”
你是不是也干过什么坏事?
川母径直敲了敲顾川的脑袋,抿嘴一笑:
“总比你多活了几年,也算是有些见识的。”
说完以后,川母反身进屋拿出一件旧衣服来。这是顾川这一世的便宜父亲青川在受边民役前留下的衣服之一。
顾川不解其意。
川母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把衣服平摊在桌子上,说:
“我要做一些旧,找回一些这‘马可波罗’弄出的痕迹来。”
这则叫顾川自己也没有想到了,他并不准备弄得复杂。因为这件事情的本质并不在于以假乱真,也不在于马可波罗究竟是否存在,而只在游记之合理托出罢了。
但如果马可波罗确实因为习俗完身下葬,那么他确实会留下一部分同样被埋的衣物。
“只是,小川……”把这一切整顿得当后,川母一边裁剪,一边取草药涂料,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给落日城讲这么一个马可波罗的事情呢?”
川母并无法理解顾川的想法,这是自然的。
因为她未曾能如顾川一样见过一整个不同的世界,也不曾像顾川一样骚动不安。
顾川走到窗边,把帘布重拉起来,自个则端正地立在窗中的暮光里。
那时候,太阳好像又沉入水的另一侧,火烧似的云朵像海水潮起一样不停从天际线边上涌起来。河岸还有山桃都已经和父母沟通完了,过来找顾川,远远地,就已经看到了这挺拔英俊的少年人在向他们挥手。他们就在那边也挥了挥手,叫到顾川的名字。
少年人清脆的喊声惊起水田里栖息的白鹭。白鹭振翅,沿水沟飞走了。
顾川用手势示意自己马上过来,叫他们稍等一会儿。
然后他就转回头来,看到川母正抬起头,温和地观察他。
这一世的顾川照旧有一双美丽的黑色的大眼睛。黑色不如蓝色或绿色的绚丽,是典雅而庄重的颜色。
他心底升起点孩子似的羞赧,表面上则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妈妈,我和你说过罢,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
而这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川母低过头,想着今天应该做什么菜。
“但是呢,凭我现在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所以我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社会资源’以及尽可能多的‘助力’,就是这样啦!”
随后轻松一笑:
“好啦,我要先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在顾川熟知的历史之中,英雄璀璨如群星,其中也不缺乏单枪匹马打下基业的大英雄。专注于书写伟人与不可思议人的历史告诉我们那些人的故事灿烂夺目,而专注于身边的经验则会告诉我们,最多的凡人仍要依靠身边的与认识的人的帮助。
日照村是顾川无可争议的最强的后盾与基盘。这就是需要回到日照村的理由。
“我在日照村做什么事,谁都不会来伤害我,我也不用惧怕任何人。我想要谁帮助我,也不需要顾忌多少。”
他想道。
田野里,山桃他们都走近了,顾川一一招呼,又问道:
“大家各自对家庭说得怎么样?”
山桃活泼,轻快地说:
“好呀,父母问了我很多关于高层的建筑,广告啊,珠宝,奇物,新屋子,铁框架,淮水,还有我们住在一起,我有没有被你们欺负了,我送了你一片蛾书签,还有我在做学徒时,老师傻乎乎就滑倒了等各种各样的事情!”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就知道,不过山桃的父母对山桃是溺爱的。他们总觉得他们和他们父母来开辟这片新的土地,叫山桃远离城镇受大委屈了。
河岸则颇不快乐:
“说得还好吧,总算是搪塞过去了。父母问我,你学医学到什么了,能治跳舞病吗?我说还没学到那里。”
“你这是没交代你失业了吧。”
河岸恼怒地瞪了顾川一眼,瓮声瓮气地说:
“没敢。”
一群人在家乡的田野里发出了无忧无虑的笑声,活似小时候。
小个子的洪沙,笑那大个子的河岸:
“你这大河岸,按名字,应该像大地一样不动不变,任由这世间水流冲刷,怎么能这样怕爹妈啊!”
夕阳下的水田水波微微荡漾,反射着天上云朵的色彩,呈出一片燃烧般的暮红。
河岸涨红了脸:
“怕爹妈又不是什么坏事……”
“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顾川也笑,但想到正经事,还是赶紧说话打岔,不然这群活泼的青春期儿女,能把这事说到地老天荒,直到彼此过了这个年纪才会停止。
“千万别忘了我们的正事啊!”
“哪里敢忘呀!”
少年儿女们的面色变得凝重,想起自己在他乡的前途,又惴惴不安起来。
顾川购置的一系列城里出品的各种工具和构件还没放好,仍寄存在凹脸商人的商队那里。他们一齐回到凹脸商人那边取货。长工九斤负责按单子清点。
顾川往里头望了望,只见到凹脸商人正在自己的帐篷里,背靠出口,神神叨叨地在念着什么。恐怕这人还在琢磨他的“炼金术”,想着发财。
长工九斤把顾川的东西全部提出来,顾川确认无误后,便将其拖回了自己的家。
那时,川母在内屋伪造证据。
少年人们就在外屋摆弄顾川收购的许多零部件,里面有很小的齿轮,也有很大的钢丝辐条。阳光从窗中洒落,金属熠熠发光。
严格的说,这不是钢,这只是落日城铸铁工艺的一般制品。
“川哥,这些都是你从哪里买的?”
山桃好奇地问顾川。
在顾川下定决心后,他就用自己的存款购置了不在少数的工业产品,之前是放在租屋里用布裹着,如今尽数带回日照村的家中,一一展示,叫少年人们啧啧称奇。
顾川说:
“这就有故事好讲了,你们也知道我是和一位正在编纂百科全书的学问家做事的。那位学问家叫做德先生,也允许我带一些本子回来和你们一起看,是不是?”
“是!”
“德先生编纂的百科全书的内容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工艺、历史和奇物。他聘用我的时候,工艺部分已经收尾,而他正在着手历史部分的撰写。只是收尾阶段,让我替他跑腿,也就让我见识了不少工匠,工人或者独立手艺人。”
机会便也无穷无尽。
顾川解释道。
不像新水家族对水上一切作业的垄断,也不像圆塔家族原本垄断了建筑业。工业、手艺、制造业等产业,在落日城纷纷繁繁,各个区都并不相同,没有任何内城家族曾能垄断。
“有些手艺家制造了些工具或者他们自己原本在用的工具,会向我展示,我靠着德先生,德先生背后则站着内城的家族,还是能说上话的。这样,我就可以用成本价或一个至少低于市场价的低价购置他们的作品。”
而有的作坊或工厂里的工匠更会从各自集中工作地点带回那些作坊或工厂的“商品”,这种事情民不举官不究,老式的作坊或者新兴的工厂也不严查。于是这些“商品”就会成为他们的“额外收入”。
顾川在这方面没有道德洁癖,不若说,在他看来,这点额外收入根本比不上这工业工作所需要承担的风险与回报。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当是多了几个渠道。
“这些渠道大有用处。德先生每让我或他亲自拜访一个工匠,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我察看德先生过去的寻访记录,如果发现合适的,也会找时间自己再次寻访一边,然后也记在本子上。以后万一想要买这些东西了,不用去市场,也不用找工厂,不怕有钱无门,直接就可以找这些人,低价收购我想要的东西。他们能提供的是小批量的,但我需要的也正是小批量的。他们愁卖不出去,也乐得我找他们。于是他们挣到了辛苦钱,我拿到了货物,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山桃懵懵懂懂,洪沙却凑上前来,小声地问顾川记载那些渠道的本子。
“你这是想做倒卖的小生意呀!”
顾川笑骂。
洪沙摸了摸自己的头,谄笑道:
“我就是好奇呀!川哥。”
“别为这点低级的利益着迷,我们要做的事情,可要比这大上百倍。”
顾川把他购买的东西一一拆包,将所有东西平摊在少年人们的面前。
“这是要做什么?”
顾川认真道:
“我们在日照村要一起做的事情很多。现在,我们要一起发明创造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能为我们的发财计划扫去一些阻碍。”
发明创造……是个叫人着迷的词,让河岸等人都精神起来。
“发明创造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呢?”
顾川打开自己的包,露出包里满满当当的纸张。每张纸上都被顾川写满东西。德先生的工作没有任何油水,唯独纸,是由圆塔家族的出版社无限量提供的。
他从中抽出三张来,是他反复回忆,才勉强画下的设计图。
“就是这个了,你们可以看看。”
顾川把设计图递给河岸。
河岸和其他少年人们争相传看,只见到图上画着一前一后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圆圈,圆圈里是密密麻麻的从中心到圆周的钢丝辐条。两个圆圈还有传动装置互相连接。最特别的,还有一个横贯前后两个圆圈的扁长的椭圆,被顾川小心地用工程引号沿虚线放大,显出这里是一种链条靠在齿轮上的构造,并安装有一种类似可以转动的脚蹬的东西。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个设计图并不完善。
因为顾川上一世根本不是那个行业,也非是大学问家,自然不能尽善尽美。
但他原本就不需要尽善尽美。
这个世界的工匠又不都是傻逼。顾川的脑袋未必有这些工匠的脑袋好用哩!
原本他想要找落日城里的工匠一起设计完善,好让他省点脚力,不要跑得那么劳累,没准也能挣点小钱钱。
只是在河岸失业以后,他的想法也发生了更趋向于激进的变化。
于是顾川选择回到日照村,找日照村的几位工匠帮忙。
“这是什么?”
少年人们不解。
顾川就说:
“这东西的名字叫做自行车,自行车,是一种交通工具,一种骑在上面,省去脚力的交通工具。”
第二十三章 赌约
大多时候,人们并不需要切实地将一件事情做成,而只需要抛出一个概念,就足以吸引人们好奇的目光。
而经常的,这些初步的概念会在时代的浪潮中成为未来创造发明的、也可能是世纪大诈骗的源泉。
就好像自行车,在地球历史的记载中,公认的雏形乃是用木头做成的,没有车把,没有脚蹬,也没有链条。纵然如此,十八世纪末,架着这么一匹木车的西夫拉克在公园转了一圈,就载入了世界的历史,开启了未来百年自行车更新的历程。
稍微往后几年,带了车把,但仍然没有脚蹬的木头车在一次展览中成功风靡巴黎,吸引了成百上千法国人的仿制与更新。
然后这个火焰就越烧越烈。历代的发明家逐步木头改成铁,用其他材料裹住车轮,给予更好驱动装置和方向舵,便已取得地球法国政府的青睐,成为城内邮差的工具。
但这些原始的“自行车”都没有曲柄和脚蹬,需要两脚蹬在地上走……
而纵然加上了曲柄和脚蹬,离后来二十世纪的人们感觉舒适,自行车还差了链式传动和充气轮胎。链式传动决定了骑行的安全稳定,充气轮胎则决定了上骑行的舒适。
在链式传动应用之前的自行车,一般被叫做高轮车,转向和驱动都在前轮,是依靠暴力地在前轮的脚蹬上,双脚交替踩动、这左一下、右一下,从而转动前轮,接着靠转起来的前轮带动后轮,来完成骑行。
顾川对此记忆犹新,因为小学时期还是中学时期,课本或者课外故事上层特意提到过这种高轮车。
并且这种高轮车,脚蹬一圈、轮子也只能走一圈……所以,同样的转速下,轮子越大,轮子的周长越大,线速度也越快。那为了追求快于人走路的速度,应该怎么做?
就是要把前轮做得越大越好,也就是著名的大小轮设计,前轮极大,后轮极小。重心极其靠前,一旦下坡就很容易摔个狗吃屎!但这种高轮车已经风靡了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成为了他们精致的玩物。
舒适、安全、牢靠,这些问题对于那时的少年人们其实都不是必须考虑的。
顾川最主要的想法在于:能动。
能动,他就有信心,自行车将成为落日城的一个明星。
但他没有任何的藏私,直接按照他印象里的现代自行车进行制作的。或者说,高轮车或更早的自行车如何设计,他反而不知道。那属于他居住的时代更早一百余年的产物。他能回忆起的只有他自己印象里自行车的结构,属于钢丝辐条,属于两个等大的车轮,属于链条与转轮之间的产物。
因此,他在各个工厂的工匠手中搜集的材料,也是按照他的印象择选的。
顾川在少年人们的面前一边画,一边作注释,一边解释前后轮设计与链式传动系统的意味,叫少年人们的眼睛都睁大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人未必懂多少数学、物理、结构力学或者流体力学,但是却更懂一些生活中寻常的机械设计。河岸、卵石等都从各自父母那里耳濡目染,洪沙更是在机械厂了解过一些工作。
“这轮子是木质还是铁质?”
“应该都可以,只要坚固就行。”
顾川不懂原理,只猜测这涉及到耐用性的问题。
他考量的角度在于铸铁如今是落日城的明星。因此用铸铁就比用木头更更能吸引目光。
“那这个附着在轮子边缘的一圈东西是什么?”
洪沙不解,又问道。
“我叫这种东西为充气轮胎。你们也见过橡胶管吧。”
顾川笑道。
原理上,天然橡胶广泛存在于诸多植物之中。因为橡胶是植物在自然选择中进化出来的一种防治昆虫、保证自己得以延续的物质。这个世界的植物也具有一种可以防治各种昆虫的类似橡胶的分泌物,并且各不相同。落日城发现橡胶很早,但使用并流行起来是最近几十个节气的事情。因为落日城附近没有能够稳定大量出产橡胶的作物。顾川从百科全书的工艺篇了解到落日城的橡胶之所以实用化,原因在于在远迁边境的一个新开辟的村族。
那个村族似乎发现类似顾川熟知的橡胶树的作物,可以大批量地产出橡胶来。
于是在那村族和落日城无数想要发财想得发疯的人的推动下,橡胶很快被大批量地应用在落日城全城的给排水系统翻修之中。
这是基于橡胶管很好的密闭性。
“我们也乘坐过凹脸商人的马车。路面一差,那木质轮子的马车就上上下下颠簸不已,直要把我们全部震得屁股痛、痛到要从车上掉下来!但如果把橡胶管通上气,再密封起来,他就会变得有弹性。有弹性的话,软软的,就像木头抱着被褥一样,是不是不会震动得特别厉害了呢!”
在地球的历史上,好像最初就是有人把水橡皮管裹在车轮上,探索充气车轮的道路。
充气轮胎的发明又是一个次时代的产物,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估摸着实现了,也不耐用。但这也无所谓。
“这……”山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这好像是可以的诶。。”
山桃已经信了大半。
“这真的能行吗?”
而河岸仍不坚定。
“万一你这个不行怎么办?”
河岸的怀疑,让顾川一时有种孩子气的不高兴。
“河岸,你觉得不行,那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赌?小川,你想打个什么赌?”
河岸呆呆地抬起头来,问。
顾川就收起纸张,张口说道:
“行不行不是一张嘴说出来的,靠的是行动和事实。我们先试试自行车的制作,不就知道这自行车行不行了!到时候,要是真不行,你可以向我提个条件,反之,要是行,我就可以向你提个条件。条件,你现在可以开了。”
直到说完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智商是不是也下降到儿童水平了。但话已出口,君子不悔。
反正河岸也提不出什么坏的条件。
顾川话音落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年人,不论男女,一个个都跳起来了。他们赶紧就开始给河岸灌迷药,要河岸提个好玩的条件。
先是山桃蹦蹦跳跳地对河岸说:
“赶紧的呀,岸子哥,川哥这么做可不常见,这不叫他搞点什么事情出来给我们看看。”
顾川又听到洪沙小声地在河岸耳边说:
“让川哥穿女孩子的衣服吧!岸子哥,哈哈,这是顶顶丢脸的事情啦!”
这就叫顾川突然紧张起来。谁知道这人出个馊主意,居然和送司马懿女装的孔明想到一块儿去了。
而少年人们纷纷扰扰的话语都叫河岸心烦意乱,但这几声岸子哥则让河岸舒服了,飘飘然起来,他装模作样地说道:
“那我也不要别的,就要你也叫我一声岸子哥,怎么样,小川!别老叫我河岸了,那是我的大名。”
河岸还在自矜自己是这一辈最大的哩。
这幅姿态叫顾川感到好笑,又松了口气。
顾川转了转眼珠子,说:
“那我的条件也很简单。”
“什么条件?”
这下轮到河岸紧张。而其他人开始给顾川出馊主意了。
“叫河岸扮女人!”
洪沙凑过来说。
顾川乜了他一眼,摇摇头。
而山桃看了看河岸这粗犷的大个子,更是打了个冷颤:
“这可算了吧!你怎的这么变态!洪沙。”
顾川也不听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们的话,只站起身来,对河岸说道:
“我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不准你再和我母亲一样叫我小川了。”
最初见面时,河岸就是学着川母的发音叫顾川的,到了如今,川母的音调变了许多,河岸的音调却从未变过。
这个条件对等,同样轻松,却叫河岸一愣,傻傻地露出思索的颜色,他一下子还辨不清楚其中得失哩,只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要。
可周围人先是嘘地一声:
“就这,就这!”
又是起闹打哄,叫河岸一时心烦意乱。
这时,顾川已经收好纸张,准备去找木匠,还有村子里其他几个大人。单凭这群少年人可不足以完成他的构图,但若是加上长久做工、经验丰厚的木匠他们,问题就变得不再巨大。
顾川看到河岸还在犹豫,便又笑着问他: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河岸直起腰来,连忙说道:
“我,我,答应。”
又撇过头去,硬气地说:
“这有什么不敢答应的!说是就是了。”
他又怕是以后再也叫不上似的,便又补了一句话:
“嗯,说是就是了!小川。”
河岸的神态引得少年人们一阵哄堂大笑。这爽朗干净的笑声传出房间,直惊得内屋的川母侧过头来,望见一群儿女模样,忍不住抿嘴莞尔。而笑声很快又传出屋子,在田野之间肆无忌惮地飞扬。
直到随那永恒的暮光一同融入天地之里,也直到在若干年后成为回忆中的一段。
第二十四章 狼狈为奸
之后,一时之间,在这个新开辟的小村子里,自行车的设计就成了人人参与、人人感兴趣的话题。
在日照村里,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凡是年龄往上走的,大多懂一些工艺活,平时用木头做床板或者铁皮包家具、修缮房屋这类简单的木工活是谁都懂的,谁都想指手画脚一下。这是让顾川欢喜的,因为他知道他是个愚钝的人,要仰赖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众人的智慧。
只是对于孩子们的家长而言,许多消息听在耳中,便又是另一重的含义了。
一天,雨花和父母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先是问她:
“雨花,你在城里过得还好吧。”
雨花刚要喝口水,听到这话就把自己的碗放下,不说话,一副犹豫的样子,然后摆弄起自己的头发来。
犹豫就是否认,而沉默就是不想说是。
雨花从小时候就学会了用犹豫与沉默回答父母的问题。
她低着头的样子在窗里,窗外是她的母亲抬着头,平静地俯瞰她。
这朝夕相处的大人自然能看出来这孩子的难受:
“是辛苦吗?”
雨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期盼着能像小时候一样得到父母的安慰与宽心。
只是雨花的母亲将其当做寻常,以一种指点的意味耐心地说道:
“雨花,辛苦,但辛苦是正常的,人总要很辛苦的。你要是能忍耐辛苦,那就长大啦!要向那位老师多学多干,我们以前都没有这个机会哩!”
雨花听完的时候,脸一下子开始发白了。她抿着嘴,沉默地把自己僵硬的脑袋转向窗户,窗户里是田野,田野里倒映出她开始变老的面庞。
她原本也是可以努力的,倘若她不曾知道自己的努力会是一种欺骗。
“最近,你跟着医生家的男孩,在做一种玩具,是吗?”
她的母亲继续问。
“是的。”
雨花几乎要以为这是母亲不想叫她做的意思。她的母亲总是不让她做很多事情的,不准她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要是看到了,就要说她,也不准她在草地上欢快的打滚,说这样是女生不该做的事情。
“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母亲慢吞吞地说道。
“都是同族人,是要打好关系的,以后在落日城里也能多点帮衬。”
这叫雨花的面容稍微开怀,她抬起头,与母亲对视。
他的母亲继续说道:
“若是能把他古怪的东西真造出来,他能献给落日城的贵人们、换取内城人的赏识,就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雨花的面色又难看起来,侧过脑袋,看向窗外。
随后,雨花母亲又向雨花询问道:
“他是在一位叫做德先生的学问家的门下做事,是吗?”
雨花点了点头。
这位母亲的面色就更好看了,更赞同雨花对顾川的靠近了。只是她还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唉,真好。一位正在编书的学问家,还能进内城……能进内城,肯定也是哪个家族的幕僚。真好,真好……丽川、丽川的运气总是很好。他的儿子运气也好,哪怕拒绝了一个贵人,也能遇到另一个贵人。我们就没这个运气,怎么就没有这个运气呢?”
她的母亲直愣愣地看着雨花,好像想要在雨花的身上寻找某种自己的影子。
她出神了。
直到这天入睡的时候,雨花也在想她和母亲的这段对话:
“妈妈是因为她觉得现在的川哥是德先生的弟子,就离上流社会很近,所以才鼓励我的……”
隔着一扇门传来雨花父母在床上的说话声,他们正在讨论自行车的事情。
“为什么,人要巴结地位更高的人,而拒绝地位更低的人呢?又为什么……”
她想起她向那位老太太揭发师姐作为的那天,老太太先是不甚在意,然后眯起眼睛,严肃地对雨花说——
师妹不能举报师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比你的辈分高呀!这叫为长者讳,是我在落日城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她躺在床上,有些发烧了,脸红扑扑的,犹如傍晚日照河上火红的云霞。
“又为什么……会有辈分之分?小辈就要为长辈避讳呢,明明师姐做错了,我却不能说她是错的呢……那么我又什么时候……能变成长辈呢……?”
雨花纤细白嫩的手指挂在被单的边缘,好把这被单往上拉一拉,直盖过自己的脸庞,然后自己昏昏沉沉的、呢喃着错误、正确还有顾川的名字,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而那时,她的眼角已湿润。
大暑节气的末尾,雨水稀少。
盛夏炎炎,田野的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江川大河滔滔不绝的声音,还有路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的轻声证明生机依旧勃勃。商队不知为何还停在日照村,倦怠的羊马儿抬脚嘶鸣。
河岸做完农活后,嫌这天太闷热,就躺在树荫下乘凉。
有的时候,河岸也会想放弃什么在落日城发财的计划,就安心地在日照村过日子好了。可惜的是,每当蚊虫叮咬,夜中无灯、寂缪不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又想起落日城繁华的好了。
“不知道小川那边,他的‘自行车’有没有做出来。”
一片青色的叶子飘落在河岸的肚皮上。
“听说前几天木匠已经把木头轮子做完了,好像已经可以蹬着地转,现在是要搞传动系统了。要把链条、盘子、还有脚蹬都装上去,但山桃报信说有点难,要打磨的地方多,链子一会儿就脱节了,支梁又要多加,整个大暑节气都未必能让这东西动起来……”
说是器件上只差个充气轮胎。
充气轮胎是并行制造的,可是几种橡胶材质都不好,都在试运行中被石头扎坏了。
说到这些,河岸不知为何,心烦得紧:
“但我和小川有赌约。要是小川赢了赌约,我岂不是就不能叫他小川,而是叫他川哥。但要是他输了……他就不能像原来一样不分长幼,得叫我声大哥了!只是这样的话,那我们的发明创造就失败了。”
河岸动了动身子,侧躺一边,自言自语道:
“但小川说过发明创造不挣钱,金融才挣钱。最开始的发明创造只是跳板,所以他说最后是要做别种事业的。”
顾川的许多不经意留意的话语,对这群他身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领会的毒药,叫每个在他身边的人都感到困惑。
而大暑炎热的风吹得河岸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吱嘎吱嘎、辗过野草与石头的声音,还有一个惊喜的女孩子的声音,是山桃的声音:
“川哥,你成功了!”
河岸猛地抬起头往那边看去,只见到乡间的小路上,金黄的田野间,那两个轮子一前一后的怪物骨碌碌地被人骑在下面飞快地跑着,越跑却越不倒,直叫河岸也忍不住开始想象骑这么一种古怪的车的感受,而瞪大了眼睛。
“嘿!”
这是顾川发现了河岸正坐在路边挺大一颗栗树下。
“自行车”还不完善,随时可能出错,因此顾川在城里捡垃圾——是真的捡垃圾,没有用钱买——淘到一个小的头盔,洗洗干净就戴在头上。
他就穿着短袖短裤,戴着这野头盔,双脚踏着这个世界上只在水车或者纺机上那么使用过的踏板,芜湖湖地一路奔驰。
踏板所在的大齿盘不停旋转,带动链条轱辘飞转,清脆作响。
木匠和另一个村子里的工匠,还有其他几个村子里的老人,一起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越跑,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娃呀,小心点!”
山桃和洪沙可就兴奋多了,他们跟在顾川的身后,在泥地上跑步,踩出一连串重重的脚印,连续发出惊喜的大叫声,恨不得把这个消息传遍全村:
“川哥成功啦!”
顾川向河岸那边招手,河岸就起身问:
“小川,你要往哪里去呀!”
河岸忘了赌约,顾川也忘了。他压抑了自己的兴奋,平淡地说:
“去商队那里,你去吗?”
“我去,我去的。”
河岸也跑动起来,兴奋地爽朗大笑,把自己原先的思绪全都忘得无边无际了。
永恒的黄昏渲染了大片大片的红霞,夏日熏风跟在一群少年人们的背后。顾川一开始那股兴奋劲过了,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开始骑得慢,一直和其他少年人们都对平,开始说起造自行车时候的事情。
结果最后,几个少年人轰轰烈烈地来到村子边缘的商队面前。凹脸商人的商队驻扎在日照大河分出的一条小河边上,河水在落日橘黄的光影里,水里的石头光洁圆滑,有个商队里的汉子正在洗衣服,边洗衣服,边和妇女们聊天,抬起头,看到自行车滚滚地过来,睁大眼睛叫了一声,都顾不上和妹子聊天了:
“妈呀,这是什么新东西!”
他也是见过机械计算钟和不少村子珍藏的奇物的人了,但还从未见过这种两个轮子一前一后就在地上轱辘轱辘跑的怪东西!
“人不会摔下来吗?”
洪沙在那边自豪地大叫道:
“当然不会!这是我们川哥的创造发明!”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朴素的日照村少年来说,没有比现在更优越的事情啦!
凹脸商人自然还在捣鼓他的炼金术。
只是外面吵闹,他也放下了炼金术,合上了帐篷布,走在商队的马车上,远远看着这两个轮子的东西一路冲到自己的面前。他的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采,望向车上的顾川。
顾川正是一路冲骑到凹脸商人面前,要找他对话。
结果一时托大,新装的刹车器居然失灵、没有起效,自行车停不住。顾川也不慌乱,只任由风与人动,笔直修长的双腿从踏板上放开,就落在地上。补过好几次的旧鞋子,与土相触,就在泥土里擦出一个长长的轨迹。尘土飞扬,弄脏了昨天才洗过的白色的长袜。
然后,这世界上第一辆的自行车就刚好停在商队马车的边上。
正在吃草的羊马不安地抬头,对这同样能够载着人类跑动的“同行”给与了自己敌视的目光,发出低沉的吼声。
可惜的是,这个同行一声不吭,沉默地像块钢铁或木头。
“怎么样呀?老板。”
顾川笑着对凹脸商人说。
顾川这熟稔的样子叫河岸他忍不住起疑:
“小川怎么和凹脸商人这么熟?”
“你笨呀!”
洪沙肆无忌惮地说道:
“你猜为什么商队没走,商队哪有在日照村停那么久过,是川哥和商队老板商讨过啦!叫他们多留一会儿,就能见识到许多好东西!”
“这……这样就可以吗?”
河岸摸摸脑袋,不太了解。
“商队老板就这样听了小川的话?”
洪沙也解释不了这点,只突然发觉到河岸话里的问题,连忙促狭地捉弄河岸道:
“你怎地还叫川哥小川呀!这不是有赌约吗?要换名字了,岸子哥,你辈分要变低啦!”
河岸一下子就焉了。
而那凹脸商人忍住心中的激动,表面上不动声色,绕着这“自行车”就走了一圈,摸了摸车的木头杆子,横杆,钢丝辐条还有裹着铁皮的车轮。
“你把你说的东西搞出来了……这东西叫什么?顾、川。”
他叫起顾川的名字还不太熟练。
顾川好笑地说道:
“这东西叫自行车。”
“自行车……自己会行走的车……不需要马匹来拉的车……”
凹脸商人喃喃几口,笑了起来:
“好呀,好呀!”
“怎样,是不是能发财的东西?”
顾川问他。
“确是,确是——”
凹脸商人知道自己瞒不了这个在圆塔家族出版社工作过的人,径直点头。
他看到自行车的第一眼,就已经想象到了这种工具会对落日城交通、会对商队交通造成怎样的变革,甚至可以想象这种装备可以出售给落日城的步兵,军队就会使用自行车大规模地迁移士兵,比起马匹效率更高!
然后凹脸商人就更想到自己一扫原本的亏账、将因为奇券交易倒欠的钱一扫而过,自己也不用继续琢磨这根本出不了结果的炼金术。想到这里,他就立刻跳跃到了自己进入内城,也成为内城一大家族的景象。
从此,他就不用讨好那狗屎的深地家族的一个个小鬼阎王。
“那么,我们是不是要谈一谈了?”
顾川早在设计自行车时,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劝说日照村人帮他一起进城,顶多在日照村募集资金,那么他就需要求助于原本就属于落日城的力量。
凹脸商人无疑是一个合适的。
为什么合适呢?
因为他和他手下的人一点都不懂工艺。换而言之,就是不懂技术,自行车在他们看来,与计算钟,与其他一切他们贩卖的物件一样,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其次是因为他确实因为落日城内城的变动大伤元气。
那时,凹脸商人望了望,就看到少年人们齐齐走到自行车旁围观,村里的工匠们也都追过来,和商队的人聊开了,开始拣选商品。
“是要谈一谈的。”
凹脸商人说。
“你想出个什么价呢?”
“不是出价。”
凹脸商人诧异地回头,不解其意。
顾川摇了摇头,笑着说:
“我一分真实存在的变色石币都不要你的,甚至还要给你钱。”
我们做商业银行,做投资,要的是对你的股权。
不过,现在落日城还没有股权的概念,那么就以深地家族发行的奇券为例来签订契约。
第二十五章 三管齐下
顾川这头制造自行车与说服凹脸商人,川母那头在创造那“马可波罗”存在过的痕迹。
人的痕迹好创造,因为活着的人总是相似的。物的痕迹不好创造,因为不存在的物是难想象的。
最后,这对母子相聚于返城前夕的烛光前。
“你和凹脸商人谈好了你那个车的生意了?”
顾川吃饭的时候,川母问他。
“……还没全好,还没有做好纸面上的约定,等进城了,我们要去找公证处,公证处外,私下也要做私下的契约。”
顾川说。
“公证处好,安全,有议事会的监督,好!”川母听罢,又拧了拧顾川的换洗衣物。这些是他回来的时候换下来的,等明天出发的时候又要带上的。水滴沿着布料的皱褶不停地滴到底下的盆里。川母又停手,落入沉思,光滑的脖颈在衣领里犹如干净山泉。
“那他不做他的炼金了?”
“他现在看到真金的生意……炼金……”顾川撇了撇嘴,“狗都不炼了!”
川母吃吃地笑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川母感到困倦,用手掩住嘴唇,打了一个困困的哈欠,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撒娇说,“能给我详细讲讲你们的事情吗?不用太久,就讲个大概、讲一会儿嘛……”
“当然可以呀!”
志得意满的少年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这一世的母亲清爽地笑了。他不慌不忙地开始讲起关于企业的股份、投资与贷款的事情。这是哪个社会都普遍存在的概念,也就是借钱,给钱与合作的拓展。但这个世界还不像顾川的上一世将金融游戏完善到一种常人难以涉及的精致的高度,一切还都是崭新的。
接着,他说:
“自行车的技术,我决定全部出售给凹脸商人,来套现一笔巨大的款项。如果单以这笔巨款出售给凹脸商人,他是决计不肯的。因此,我和他绕了一个弯。”
“绕了一个弯?”
“这笔款项已经谈好了,一共是一百万的变色石币。但他没有钱,那怎么办呢?我和他一起宣布,他向日照村借了一笔一百万的钱,然后向我买下自行车的技术和支持,在未来十年内分批归还。”
一百万这个数字把川母吓到了。
这得多少钢镚啊!不要把这间屋子给彻底塞满了!
“交易需要凭证,凭证我们用的是深地家族所用的奇券的形式。”顾川先是向川母解释起城里的一些雏形金融,川母认真地在听。然后这小孩子才说道:“但我们的就不叫奇券了,这是深地家族的名字吗!我们的就叫股券。他向我贷款一百万,自己资产入股一百万。这便是总共二百万的变色石币。我们将其分割成二百张奇券。其中一百张作为贷款质押,由我持有,实际上就相当于我技术入股一百万,他则持另一半股券。这股券代表着对即将开展的自行车生意的控制权和分红权,而我和他就是股东。”
准确的说,凹脸商人确实持有一半,另一半却并不仅在顾川的手中,其中十张还分给了同样参与自行车设计的村中人。这些村中人也行将前往落日城。
“在之后的每个节气,他具有优先的权利以一定价格从我这里回购一定数量的股券,直到全部回购为止。如果他的钱足够多的话,他可以把我的股权全部买走,把自行车变成他独一无二的一个人的,而我只享有冠名权。”
这一连串把川母绕晕了。她其他的都没听懂,只听懂一百万这个字眼:
“凹脸商人有一百万变色石币!我们也有一百万变色石币了!”
川母吓了一大跳。
整个日照村能不能凑出十万的变色石币都是个大问题!
一种孩子突然致富的感觉带给川母持续数秒钟的自豪与幸福感,但很快就变回了担忧,让她站起身子,翻找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这么多的钱要存在哪里呀!罐子和墙里好像塞不进去,要不埋进地里去?
顾川摇摇头,咧嘴笑道:
“哪里有啊!没有,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钱,怎么可能有。也许只有内城的家族才可能有百万以上的积蓄吧?”
有个例子是深地家族。深地家族用自己的奇物交易市场作为赌注,向全落日城募资,也不过千万变色石币之数。
“啊……小川,你不是说凹脸商人入股了一百万的变色石币吗?”
川母不解。
顾川笑着继续说:
“我们谁都没有这么多钱,我既没有真的一百万万钱借给他,要让那老板拿出一百万资产,他全副家当都不够哩!我们只是……虚空做了这么一个交割,只是姑且订了这么一个金额,只是我们会这样对外宣称。”
落日城没有强大的金融机构,是无法对金融活动进行监管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就叫川母更疑惑了,“你们就合伙做生意,一人取一半不就好了。我们日照村里凑一凑,虽说没有那凹脸商人的家底殷实,但也不输给这凹脸商人的!”
顾川抿着嘴偷笑,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狡黠:
“妈妈,你有想过吗?我们真的要把自行车厂做大吗?我们需要用几年或几十年专心耕耘,把这个自行车做成我们的基业吗?万一中途有人要买或者强行参与这个自行车的生意,怎么办?尽管,我认为,自行车一定会成为落日城的焦点……是的,总会有些发明成为落日城的焦点的。”
川母愣住了。
“但自行车到底能不能流行起来也说不准,毕竟这车子问题多了去了啊,随时橡胶管会被扎破,没准一会儿车身就会散架了。就算是流行起来了,难道偌大落日城恐怕几十万的工匠,就仿造不出来吗?说不定比我们造的更好呢!好的,就算工匠都仿造不出来,我们的钱能买多少设备,雇佣多少员工才能挣最大化的钱而不被别人竞争倒!哪有那么多可信的人手呀!就算我们有钱雇佣人,又可以买很多设备材料,自行车这个产业能在未来制造数百万、数千万的收益,但是在我活着的一辈子中,真的能制造一百万变色石币吗?”
凹脸商人有意想把自行车做成自己的家族基业。
就像新水家族的船与渔业,圆塔家族的建筑或者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
所谓的家族基业就是代代相传下去的东西。凹脸商人大概率会把自己的亲戚朋友,血缘关系者大量的安插入即将开展的自行车事业中。
顾川也会这么做,但他从未想过把这东西代代相传。
一辈子太久,他等不了那么久。
他放下筷子。筷子像是被推倒的棋子连续地落在桌上:
“但我不想,也没想过一直做这个生意,我们要的是钱,要的是尽快套现……可是技术总结下来不过几张纸头,只有换成实实在在的厂子,才叫人侧目。可既然换成了厂子,那又由谁来对这厂子进行估值呢?现在,我们要把这个估值尽早地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这就是一百万的意义。”
这已经进入到了川母从未想过的领域。
她所接触过的生意大多简单,大多是小个体的商铺。这朴素的母亲还总是认为一个人总能靠自己把一件事情做大,而从未想过阻拦、模仿、抄袭与借鉴的存在。
川母并不太懂顾川所说的一切,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要走向什么方向,只觉得自己的孩子得意洋洋,也特别好看:
“你在做你想做的事情,是吗?”
这问题简单,却叫顾川顿住了。
他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点头,可以毫无犹豫地说道:
“是的。”
“那也很晚了,你快睡去吧,明天要有精力才能做好事,又要走商队路了!我这边再帮你整理一下衣服,也要睡了。”
川母抱起自己拧干的衣服,铺在砧板上,又捂着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顾川盯着川母,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种无以言状羞赧,叫他侧过头去。他不自觉地看向窗外的河流,河水清澈,卵石光圆。然后他就穿着宽松的更大的大人的衣服,站起身来,跑进房里,手靠在门上,才转过头,小小地嗯了几声。
河流边上的村庄依旧宁静,风声尚未起,几户人家传出寒砧捣衣之声,几户人家又作分别。
第二天,大暑节气已过,商队里做天气的说是个温暖的好节气。
少年人们就又要上路了。
再次往落日城去的心情与第一次一样兴奋,却不再是同一种兴奋了。
“怎么说?”
顾川骑在自行车上,举起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眺望远方。远方的丘陵笼罩在一片雾的阴影里,看不清楚详细。
山桃这男孩子气的女孩坐在敞篷的马车上,嘻嘻笑道:
“第一次的兴奋来源于探索的好奇,第二次的兴奋是来源于立业呀!”
少年人们还不是最兴奋的,最兴奋的是凹脸商人。
凹脸商人几天几夜睡不好觉,生物时钟乱得不成样子。在少年人们说话时,他才悠悠醒转,刚醒就问长工九斤:
“自行车,自行车还在吗?”
九斤回答他:
“老爷,还在的,你看川少爷正在骑乘呢!”
自从顾川和凹脸商人谈完交易后,长工九斤对顾川的称呼就变了,他再也没敢像原来那样抬头看顾川一眼。
顾川发觉了这个不知觉中的情况,凹脸商人只当是寻常。
他抬起头来,看到顾川正骑着自行车,在商队之间,与羊马一起走,他就放下心了。
“好呀,好呀!”
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自行车好呀!”
凹脸商人也想学自行车,顾川就教他。
可骑在上面,左边没有支脚,右边也没有支脚,这车就悬在地上,两个轮子一前一后,凹脸商人立刻慌了神:
“我会不会摔倒?要不要像马戏团里演员一样……保持身体平衡。”
凹脸商人想起小时候看的从远方来的卖艺的人走在空中钢丝绳上的样子。
“不会,我骑了那么久,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放手了,自行车倒了吗?”
顾川笑道。
可他还真难解释自行车为什么不会倒。
因为现代科学都无法给出尽善尽美的解答……据说一开始有人认为是陀螺效应和后倾效应,结果哪里的百家号对顾川说没有这两者、自行车也能保持平衡,巴拉巴拉还有二零几几年的论文。再之后,顾川也没接触过,把最开始自己了解的知识也全忘光了,只知道框架车轮设计好了,它就是因为一大堆物理学原因不会倒。
凹脸商人还是慌,说:
“我只是做卖自行车的生意,切不用骑自行车的。”
顾川笑他:
“你说你要把自行车做成你家族的‘基业’,你一个基业的创始者连自行车都不会骑,你好意思吗?”
这就跟做手机的不用自己手机,做汽车的不用自家汽车,造房子的不敢住自己造的房子。
“这就是要落人口实的呀!老板。”
凹脸商人一下子脸揪紧了,几乎要陷进去了。
自行车和马车都停在土路上。
“再不想好,就要拖延时间了。”
顾川在自行车边上,对凹脸商人说。
谁知这时凹脸商人下定决心:
“学,我就要学。你没倒,我也肯定不会倒。”
顾川诧异地放开把手,让凹脸商人抓好:
“那好呀,你小心了。”
凹脸商人开始学起了自行车。凹脸商人任性,因为练习自行车,叫这商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停下来,等他停车。别说,这人的平衡感真不差,没几下就上手了。然后,迎风驰骋,好不快活。
大盘带动小盘齿轮的清脆的响声,叫凹脸商人兴奋不已,一路直要把羊马车都甩在身后。然后这路上颠簸,把试做的橡胶管子扎破了,颠得他屁股生疼,他也当是种非凡的乐趣。
“哈呀——”
骑着,凹脸商人忽然发出一声少年人才有的畅快的怪叫,叫他的雇工、日照村的工匠,还有真正的少年人们都笑了起来。
这可不得了,凹脸商人的脸立刻绿了,转过头来,严肃地扫过自己的雇工。那群雇工立马压住了自己的笑声,把脸憋得发绿。
马车上,河岸挪了挪屁股,靠近顾川,问他:
“这就是你的转换一下手法吗?”
他可没忘顾川所说的“银行”的概念。顾川说他们需要为做银行做点准备。
可顾川没有回复他,而在眺望远处。
商队已经极接近落日城的边郊了。于是那崎岖的地貌,条状或小块状的农野,还有那绵延漫长的城墙,以及建筑上必然有的眼睛的符号又一一在暮光中显现了。
天上还飘着些奇妙的建城节余留的带子,叫地上的人啧啧称奇。
地上,顾川远远看到大批大批来自各个村落的年轻人、少年人或者父母带着儿童,正在出入落日城。
有被商队捎上的,有成群结伴驾车来的,也有自己一个人跑来的。
这时,顾川问:
“河岸,你有看到什么吗?”
少年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河岸实诚地答:
“人,很多很多的人。”
“这倒是没错……”
顾川笑了笑:
“德先生说,从历代记录来看,建城节后的两个节气,是落日城人口流通最繁密的时候……会有很多的新的人来到落日城。”
落日城的建城节,有点像顾川熟知的春节,人口会发生大规模的流动。
“可他们进城是为了什么呢?”
“小川,这就和我们一样,打工呗,有的打工,还要交一笔学费呢!”
“河岸你说得对。”
顾川平静地答道。
不知何时,路上起风了,新生的草和快死去的草,都在随风摆动。日照大河贯穿了落日城,圆圆的太阳在水上,无限艳红。
他低声又道:
“我们也收一笔学费,好不好?”
第二十六章 契约公证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文明的地方就有市场。就算是修仙小说里吸风饮露的仙人搞到最后,还要弄个集中坊市做交易。就算把金属货币换成灵石,乃至于以回归到物易物的模式,也免不了这交换的本质。
顾川想道。
说到底,还是不自由啊!
凹脸商人的商队很快又能望见那不知整修了多久的外城墙。落日城的卫兵因这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忙忙。那试制的自行车已被收好,埋在一辆马车袋装粮食下面。
“财不露白,财不露白。”
凹脸商人笑眯眯地对自己的护卫说道。
旁观的少年人们不服地撅嘴:
“又不是他发明的东西。”
河岸等人对顾川传授的新语言接受程度不佳,还是看不了顾川用中文记录的文献。又因为人多眼杂的缘故,顾川就很难和他们完整地交流自己的想法。
他们只能坐在车上,小声交谈。
顾川接到前两天的话题继续说:
“说到学徒这件事,河岸,你和我说一个学徒长辞退你时说,你还什么都不会,只在他们学东西,根本只会添倒忙,所以你应该给他们交钱,是吗?”
“是这样的……”
一开始河岸不想说出自己的经历,但回村的一个节气,河岸说了很多,叫顾川了解到河岸被解雇大半的经过,也包括那学徒长驱赶的言论。
“那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顾川神神秘秘的问,叫河岸外的身边人一个哆嗦。
这家伙已经好多次像这样反问啦!每次这样反问,他都要开始长篇大论,雨花想道,奇怪的是,我也不讨厌。
河岸呆呆地说:
“学徒长说得没错,我是没做到什么……既没有学到医,也没有救过人……是做得不好。他们不让我交学费,也算好了。”
顾川对此,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大半天,又感觉有些悲哀,闷闷不乐地对他说道:
“那你不是也做过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搬运货物之类的事情吗?”
河岸还迷糊着,竟不自觉地辩护道:“可是这些谁都能做,换谁都可以……哪怕不是我,随便街上找个人也行啊!”
顾川冷声道:
“那你就让他们找人、雇人、花钱叫人去做呀!”
他这才浑身抖了抖,不知怎么说话了。
而顾川就继续说:
“所有的劳动都有价值,都不分高低贵贱,无非有的需要经过培训,有的已不需要经过某种培训——我们从小就在学种地、都在学锯木头、都在学盖房子啦——又有谁能看不起谁呢?他们觉得提尿壶、倒洗脚水、打扫卫生、搬运货物都是寻常的事情,那叫他们自己去做啊!不得把他们活活累死?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好像是这样的……”
河岸嘴上呢喃,心底想到那学徒长像他一样倒尿壶的样子,居然傻兮兮地笑出了声,叫顾川摸不着头脑。
“你怎么突然笑起来了呀?”
“不知道,就是突然有点开心。”
艳红的水上,微波澄然。在那古老群山的阴影下,四面八方的人流,沿着一代代的人踏破的道路,往这区域里最繁华的地方去。
“这就是社会劳动的分工。我和你说过罢,商人所做的是货物流通,假设没有商人,确实货物都不能流通了。可假设没有工匠和农民,那货物更不存在呀!何况原来的商人没有了,自然会有新的人去做商人。总要有人打扫卫生,也总会有人流通货物,总要有人种地,也总会有人做木工、做石头,做铸铁。一切看上去的不可或缺,只是因为垄断、还没有人与之竞争。我们的父母觉得医生地位高,那是因为落日城的医生垄断了医生的知识,叫那些一无所知的人无法与之竞争,等到医生谁都能学,也就会变成一个平平无常的职业。他就要花钱才能买到人去为他们打扫卫生,而不是像这些即将进城里的傻瓜或之前的我们,即将倒贴钱地去做学徒、去打杂了。”
他说。
“而这就是学费的本质……这是落日城利用只有落日城有的东西,开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来。因为落日城的生活好,赚到的钱多,落日城辐射区域的村子里的人就会抛弃他们的农活,而前往落日城,成为他们的廉价的劳动力。”
凹脸商人在路上遇到一位他的朋友,于是整个商队都走慢了,和另一路车队相汇流。马车的轮子在卵石铺成的歪歪斜斜的路上发出一阵阵的声响。
没一会儿,少年人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
不知是哪里的人在用哪里的话大叫道:
“那是落日城的晷塔!”
最初是一声呼唤,接着是共同的声响,最后连远处的车队的人都被吸引,一起抬起头来遥望城际线后高耸的晷塔。
不知怎的,河岸、山桃等人忽然可以从那些懵懵懂懂的不知来自哪个村落、哪个地方的同样的少年人的脸上,看到原本的自己。
车队默默地通过卫兵的检查,进入外城的下邑区。
“他们之后会怎么样呢?”
雨花突然问道。
“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洪沙答道,“如果有关系,有父母照应,就会打听打听托进某个厂子或招学徒的雇主手里,交一笔学费,或者没工资。如果没关系,就会看到哪里有广告,就往哪里去了。当初,我和岸子哥都是被骗了,什么学医学工啊!它就是找个免费的扫地。正经扫地的钱还要比我们这群学徒工高哩!”
说完了,洪沙突然恍然,他猛地看向顾川,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川哥,你的想法吗?”
顾川点点头,静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猜的是什么,但确实,这里却是我们的机会所在了。等到城里与卵石会和,我们再细说。”
下邑向内紧靠平陵,向外则隔了道还没建成的城墙。城墙既然没有建成,下邑便与城外连成一片,有大片大片的农田,还有生活在上面的供养落日城的人。
自行车的事情,凹脸商人早已和顾川、以及日照村里的长辈们谈好,在这里只需提一下公证处的事情。
商队进城后,第一时间就去了平陵区外的官家公证处。
公证处是落日城专门做契约的地方,由内城议事会直接管理。订契约也有所谓的“手续费”,是需要一笔小钱给公证处的“时人”和“倩书”。
“时人”一般指“时证人”就是当时亲自见到契约签订的旁观者,主要是公证处的作证人员。
而“倩书”呢,就是书写契约的第三方笔者。
落日城的契约是这样的,在契约的底下,约定双方签完名后,作证者和第三方笔者也需要亲自署名。
除此以外还有个称呼叫“见人”或者“时见人”,也是指旁观作证者,不过见人就不是公证处的人员,而是闲得无聊或者无所事事,来公证处看热闹的。公证处每一次公证都可能有一方借钱借到倾家荡产,合伙做生意做到翻车,最后靠公证处文书成功控诉的也绝不少见,愿意来看热闹作证的人也绝不少。
当时,公证处就有不少闲散人在,盯着这新进来的两人。
落日城契约也有手续费。只是落日城对契约手续费还没有形成认识,毕竟所谓的契约不关自己的事情。一块钱的契约和一百万的契约都是一样的收费标准——按字数收费。
顶多后者要叫旁观者惊颜变色。
“……各一百万,变色石币……”
按照顾川提供的草稿,写到这两人代表日照村和深地家族庇佑的一个小家族各以技术与资产等合计分别入股一百万变色石币时,这第三方倩书的手都在发抖。
“你们这是要倾村荡产,全力以赴呀!你们已经彼此确定有百万家产了吗?”
那时候,第三方倩书只是觉得惊讶,又感到恐怖。
既然两个人彼此确认彼此有百万家产可以抵押,那恐怕就是的。要假设这两人有一个人没有,那等到公证处文书送交裁判所生效时……一百万呀一百万……这另一方不得赔到子孙万代世世为奴?
倩书暗自想道,自然不会想到这和自己会有任何关系。他已经看过数十个因他公证的宣判,而在裁判所里伏诛的蠢人了。纵然有些人会莫名其妙恨上这个作证者,但他是议事会的雇员,是受到保护的。
“确是无误。”
凹脸商人点头。
凹脸商人都不怕,顾川的谋算早已暗定,自然更不怕。
“已经确认过了。”
“那好,写下,就要无悔了。”
至于那两百份的股券也简单,公证处曾为发行上十万份的奇券做过类似的活,后来效仿奇券的合作也不在少数。
“当然无悔。”
随着话音落下,整个公证处一片喧哗,几个官方专门做见证的时证人都忍不住大叫道:“这……倾家荡产百万合资呀!你们不留后路了吗?你们就相信没个亲戚关系的彼此了吗?”
而非官方的时见人们更是兴奋。这群闲人无所事事,就在门口大声喧哗讨论,于是消息越传越快,越吸引人越多,直到轰动一大片的平陵街道,叫周围感兴趣而来旁观的人把公证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日照村的匠人,还有凹脸商人的侄子与长工那时,都站在门口,充当非公证处的旁观者“时见人”,更是被看戏吃瓜的无关群众们连声追问这百万家产。
“这一百万变色石币堆起来,都得要一个小山吧?”
“有些是资产抵债,没有那么多,连房子和地都算上啦!哪真有那么多钱。”
长工九斤解释道。
凹脸商人就是这么对九斤说的,因此九斤深信不疑。
“那确实……一百万变色石币,这得你个公民家族全部资产吧?你家老板全都要豪赌在这‘自行车’的生意上了?”
“是的。”
九斤这边没什么爆料,就有更多的人问村里的边民,他们是知道有些村子极富有的,比如出产橡胶的村子,但不知道日照村能这么富:
“你们村得多少人全部出资,要把所有的房子都算上,才能凑齐吧?”
木匠等人也早和顾川沟通过,不多说话,只牛头不对马嘴地点头:
“已经定好啦,都说好啦!”
这时的影响还局限于公证处周围,仍未发酵,但已经可以看到这凭空生出的两百万即将口口相传,而成为落日城平陵街区的一个大新闻。
至于自行车,这个古怪的生意的名字,也开始在人们的口中传播起来,并且越传越神秘。
为了防止契约双方被干扰,这群旁观者都被拦在外面。里面只有时证人、凹脸商人、顾川还有倩书.
外面越喧哗,对顾川的计划越有利。他笑道:
“我听到他们都在讨论自行车是不是什么奇物的力量。”
“难道不是吗?”
凹脸商人那天恐怕也是灵机一动,顺坡而下。
顾川被这老家伙的言论恐吓到了。这自行车和奇物哪有什么关系呀!但他很快入戏,摇头晃脑地说道:
“但老板呀,这样被轻易猜中了,总是不好。”
凹脸商人乍听此言,看向顾川的目光又不相同了,忍不住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
顾川老神在在,当纯真少年样。
倩书不在意这两人对话,只递交文书,问两位还有问题吗?
顾川和凹脸商人各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齐道没有问题。
“那两位,可以签名了。一式三份,每一页都要签,还要签骑缝名。骑缝名和末页要画押。”
骑缝签名,有点像老师叫小学生给字典签名、签在侧边来确认字典归属。公证处的骑缝签名,要求略微错过每一页,保证每一页的边缘都可以看到一部分的字迹,拼凑出来是完整的名字。骑缝签名是为了保证一份文件的复数纸张中的某几张不被调包或去掉。
“当然可以。”
别说上百个名,就算是几千个名字,走到这一步的两个人自然也会签完。
顿时公证处变成签名流水线。
等到两位时证人和倩书签完后,公证处按以前程序问还有谁想见证的。大片来看热闹的人都说要签。顾川在人群中扫视找木匠。结果只见嘈杂声里,木匠招手,大声说道:
“我进不来,进不来了!”
原来这顾川和凹脸商人原定的时见人,也就是木匠、长工九斤和凹脸商人的侄子都被看热闹的人挤到外面去了。
“那算了,算了!”顾川大喊道。
公证处也是见怪不怪。
涉及钱越多的文件,想看热闹的人就越多。当初深地家族发奇券,通过议事会,叫内城公证处开奇券的新系统时,那群公民们也都要围个水泄不通。
最后,公证处随便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签了名,就算全部流程结束。结束时,落日城已入夜,公证处即将关门。傍晚原在看热闹的人带着消息渐渐散走。
“还请检查一下。”
顾川和凹脸商人各自确认无误后,倩书就说:
“那这次契约公证就结束了。”
他和他的抄写起身,凹脸商人爽快地给了一笔小费。
然后这两人为避人群,从公证处的后门走了。
凹脸商人心情激动,自不多留。日照村的匠人们也随着凹脸商人去,要和他合谋。
于是只剩下最初进城的十个少年人中的八个、还有卵石的父亲木匠,赶向租屋。夜已极深了,晷塔也看不清晰。木匠打开门,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顾川分明见到租屋里的卵石正把自己闷在被窝里,没人看得清他在被窝里做什么,只见到被窝上下鼓动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探出一个满足的脑袋来,然后对着门口的人露出惊恐无比的表情。
他看到木匠时的神情,像是一条可怜的小狗。
“爸!”
“你他妈再做什么丢人的事!”
木匠挥起巴掌,卵石瑟瑟发抖。商队是一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提前托信,卵石哪里想到会有个爹来查岗。
男孩们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至于女孩们则羞红了脸,唾弃一口,然后匆匆避到门外去。
第二十七章 启动
卵石面如死灰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木匠和卵石坐下来,开口就是说到隔壁家的孩子和凹脸商人谈成了一笔生意,怎么样、怎么样。卵石听得痛苦,这被谈到的隔壁家的有两世记忆的小鬼当着他们的面也十分尴尬,当做听不见的去整理床铺。
卵石背地里冲着顾川打手势做鬼脸。洪沙碰了碰顾川,叫他回顾。
顾川看到这点,知道卵石烦腻了,就上前解围道说:
“叔叔,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一大早你还要去凹脸商人那里,和大伯一起坐阵。这样,大家都安心呀!”
在来路上,顾川也和木匠提到了他们和卵石还另有事情要处理。
而木匠本人在“自行车”这一事业上也要比顾川急得多。顾川不以为自行车是基业,木匠却以为自行车是整个日照村、也就是这勉强可以叫做川氏一族的基业。
木匠听到这话,低过头来,看到卵石的面容,忽地叹了口气。
“你跟我出去一会儿。”
卵石应了,木匠又说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叫其他少年人们不要偷听。
“我们也不想听哩!”
女孩子们进屋整理床铺的时候,哂然一笑。
木匠也就笑着挥挥手,带着卵石走到租屋外头。他关上门,用手把台阶上的灰尘拂去,这就坐在台阶上。身后是租屋的墙,身前是紧贴着的另一房子。
他抬头看卵石。
“坐呀!”
卵石那时走神了,没听见,目光单单沿着房屋间狭缝般的街道看向远方。他看到左边是墙,右边是墙,只有前面才有一线光亮,是这落日城无边繁华的夜景。那里是灯火喧明的公民区,而这边是一片黑暗的边民区。
木匠见卵石不回话,更沉默了,他看到卵石侧脸的憧憬后,也不叫卵石,只垂下脸来,叫自身埋入阴影,然后拿出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
抽了一会儿,他就又叫了一声:
“卵石。”
“哦,啊,好的!”
卵石赶紧坐下。并坐在一起,对这对父子来说,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卵石等了好一会儿,于是他就忍不住侧过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木匠。木匠见状,亲热地笑了,然后开口道:
“你知道你爹一辈子都羡慕落日城。”
“嗯。”
“那是小时候,我和我爹妈、还有我爹妈的爹妈从很远的地方迁移到落日城的边民区的时候所留下的记忆。不知怎的,每次我会想到这些记忆,都觉得落日城无比美好,这定是小时候的落日城给我了无限美好的、要比荒郊野外好上无数倍的印象……因此我一直都想留在落日城。”
但不知怎的,木匠现在真到了落日城,却又生出些说不出的退缩来。
卵石不解其意,只说道:
“……那爹,你现在如愿了呀。我听川哥说你要进城一起做生意啦!”
木匠叹了口气,双手搭在腿上,略显发胖的身子几乎要把卵石挤到台阶下面去了。他发觉了这点,就努力地缩了缩,往旁边倾了倾。
卵石这时直接站了起来,感觉时候实在不早,困意已经涌上脑袋,他就问:
“爹,你究竟有什么和我说的呀。”
木匠长长地叹了口气。
“卵石呀卵石,你知道落日城下辖边民与公民的区别吗?”
卵石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最大的区别就是边民要多“服役”。他把这话说出来后,木匠长长地抽了口烟斗,随后又问:
“那你知道你爹当初为什么没去服边民兵役吗?”
这就把卵石打哑了。
他不知道木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情。
卵石年轻,所以不知道,木匠却记得一辈子。
他低下头,靠着租屋里的灯光,看到自己的脚底下,有一行蚂蚁,前后相随、紧紧地排着队在走路。
这是日照村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也是早已过去将近一百个节气的事情了。边民兵役是落日城对边民最大的役使,但落日城统计不了人口,怎么能知道日照村里究竟有多少人适龄,又有多少人不适龄呢?
弄到最后,就还是按人头充数,要日照村供出足够的年轻人来。
而日照村又如何能公平处理呢?
那就是抓阄。
青川临走的时候,曾和木匠说,他此去一行,没准能叫日照村也晋升为落日城的公民家族哩!
木匠本想把这些都说出来,可嘴巴打开到一半,又看看窗子里面一群年轻人彼此依靠,突然都说不出来,哑巴似的闭合两下,然后低声地说道:
“这和你说不了,说不了……但你啊,千万别给我在你们这群娃娃里丢脸,要支棱起来。之后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你要给我做出点成绩出来,知道吗?”
说到最后,声音变大了。
卵石迷惑地望向木匠的脸,不懂木匠的意思,只是大声道:
“我知道了、知道啦!不用你说!”
随后又不服气地说:
“我原本就是和川哥商量好,留在这里要做大事情的。我的作用是很大的。”
木匠站起身来,舒心地笑了:
“好你个浑小子,要加油呀!我说完了,进屋吧,快睡吧。”
卵石进屋了,但木匠却站起身来,留在了外面。夜里风寒,把他的脸吹得红扑扑的,他顺着原本卵石的目光一望,也望见了那边民区后的公民区,突然就站住不动了。木匠的举动叫孩子们不解。卵石不想出来,顾川就打开门,可爱地探出半个脑袋来,说:
“叔叔,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木匠却不说话,好久才说了句:
“小川,你觉得落日城大吗?”
“大的,是大的,一眼望不到头。”
顾川说。
木匠浑身抖了抖,颤颤巍巍地说:
“确实……真大呀……”
日照村一眼望得到头,而落日城望不见尽头。他想。
第二天,木匠走了。
九个少年人脱去大人的监视,重又轻松自在起来,勾肩搭背,在租屋里拉起窗帘“做密谋”。
卵石更是牢骚大发说自己就怕自己的爹,不见面的时候偶尔会想,一起呆着就不自在。少年人们一阵哄堂大笑。顾川也笑笑,不说话,等众人吃完饭后,便问卵石:
“那卵石,你有找到符合我说的条件的地方吗?”
顾川叫卵石留在落日城的功用,第一是要代替他们知晓落日城的近况,第二就是往平陵区更外的“落日城郊区”找合适的“根据地”。
“找是找了不少,大概有三四处适合的。可是多多少少有业主,临时占用倒是可以,但想要做大事是不成的。我和那些业主沟通过,多多少少要点钱。”
边民区也分等级,像是租屋所在的街道只比贫民窟略高一线。孩子们已经发现了在落日城,没人认领的单间会被黑帮收走,卖复数遍。当然少年人们也可以如法炮制,找到一些主人已经死去的小房间,私自收尾己用。
但想找到一栋或一大片连续的可用的建筑没有顾川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比如租屋所在的街区的房屋,单间房屋,根本没人知道产权归谁,这是落日城外城产权极其混乱的缘故。但一整栋房子,是有人认领一个总的产权的。
“这不碍事,你带我们去看看,价格好的话,是可以考虑买或租的。”
顾川的语气就卵石吃了一惊。
“我们真出得起?”
这就有少年人和卵石开始解释自行车的那些事情。
卵石颇吃了一惊,笑开来了:
“我也听见了街道上的风声,但没想到就是你们……不,原来是我们呀!”
“倒也不是靠这个。我现在还不好向凹脸商人要钱哩。我现在身上的钱,都是日照村的存款。”
谁知顾川摇了摇头,神秘地一笑。
卵石一共说了三处,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在一天内接连拜访了这三处,都是有规模的大建筑。前两处,顾川都不满意,最后一处有点像是后世的凹形教学楼,有三层,房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坐落在落日城边缘。持有者是个落魄的公民家族,曾经是想做铸铁产业,于是配套想造个宿舍楼,结果楼没盖完,这公民家族就破产了。
如今这房子里面只住着点流窜来的边民。
有的是中介带来的,有的是自己偷偷住在这里的。
在少年人们拜访时,也可以看到许多边民在生活,有的麻木,见人走过,连头都不抬。有的则好奇地张望这群过来找那落魄公民的少年人们。
顾川从一楼,走到二楼,又到三楼,敲了敲墙,看了看可以装上玻璃窗板的许多地方,又来到楼顶,楼顶是一大片空的区域,从这里可以俯瞰大片落日城的光景,可以清楚地见到晷塔,还有隔了数条街道的日照大河。
江声浩荡,浪花在暮光下灿烂。
顾川感到很满意。
“可以和那位业主交涉交涉了。”
他对卵石说。
那业主是个公民姓塔,可能是圆塔家族分支的旁亲。如今已经败掉了家族在内城的所有产业,包括住宅,老婆带着孩子回她自己的公民家族了。这塔业主最终孑然一身地离开内城,在外城没有建完的这栋楼里栖息,靠收边民的钱过活,如今一直想着把这栋楼卖掉。
可惜的是鸡肋鸡肋食之无味,也就死活无人问津。
意外的是,他认出了顾川。
“你是那个百万变色石币的自行车发明家!”
那塔业主抬起头,激动不已地说道。
顾川和凹脸商人的交易越传越广,已经成为平陵区及其周遭的大新闻,叫所有知情人惊讶不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人笑着问他。
“当时我也在公证处……”这塔姓人低头侧目,话音低了。当时他是想把楼给卖了,做公证了,结果卖家临场反悔,也就不了了之。
“那倒好了,我们就是有意来买你这间楼的。只是呢……”
暂时还买不起。
这话是不能说的。
“是想要试用半个节气,也就是租聘的意思。先付定金,后交全款。”
定金也是落日城已经有过的概念。
这塔姓男人如今也是个孤家寡人,从内城出来后,连地头蛇都争不过,如今面对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也是胆量见小,急着用钱,就畏畏缩缩地答应了。
“只是你们真的能付得起这么一大批钱吗?”
塔姓男人不怀疑百万自行车发明家的财力,但很怀疑顾川的财力是不是全用在自行车上了。
少年人们心慌得紧。顾川老神在在,面不改色地说:
“半个节气后,不就见分晓了?”
这样,少年人们开始准备搬家。
“至少每人一间嘛!”
原本住在这里的边民,顾川不准备赶走,因为货币保管商的事业上是可能用得到的。但他决定叫少年人们多刷刷脸,好叫这群人认识到己方的存在。
甚至顾川准备靠凹脸商人的渠道自己招揽厨师、小工和人手,在新楼的第一层开个简易的厨房。
“但……川哥,不靠凹脸商人兜底,我们怎么筹这么一大笔钱呀!我们现在自行车业还没启动,银行也没开起来哩!”
洪沙整理行礼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我好像确实没和你们说清楚。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最开始要改变一下做法’以及‘收学费’吗?”
顾川道。
在租屋的最后一天,窗帘拉上,点起烛火。孩子们围成一团,再度倾听这坐在中央的人所要说的话。
“现在,没有别的人在。我已经可以给你们说清楚了。”
顾川说: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从那些迁移进落日城的边民的手中,叫他们做我们的学徒,而我们收学费。但是呢,我们要实行的制度略有不同。”
“你们也知道落日城常规的学徒,是这么个流程。”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张说道:
“先以‘住宿’和‘餐食’的名义收一大笔钱,然后在一个节气甚至数个节气的免费劳动后,才会随机发‘工资’。往往,学徒就会因此,感功颂德。”
这是什么原理呢?
顾川想道。
这可能是先压抑到了极点,再给钱的时候,就会有幸福感。
“‘学费’是我们的第一种产品。我们的‘学费’收得非常简单。首先学徒交给我们一笔钱,我们包吃包住,然后我们每个节气都会以‘薪酬’的概念固定返还给他们百分之十,只要十个节气,他们就能收回成本。但我们不会只发十个节气,我们会发到他们完工为止。”
“如果干得好的话,或者我们稳定下来的话,还可以追加金额。”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合同,对于初入城的边民而言,具有可怕的诱惑力。尤其是偏远地方的边民,根本不懂落日城的结构、也对落日城无数新奇的事物感到困惑,面对诸多好与坏的学徒招收的人力需求,并不会有太多坏的心眼,而屈服于贪婪的本性。
“只要我们到时候,散入各个地点,张贴告示,也告知他们我们这里广招学徒……就像河岸曾经收到的丁医师的广告一样,就能收到不计其数的‘学费’了!”
顾川说。
而那时候,少年人们里已经有人结合以前的银行概念,猜到了其中的本质。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这十个节气的时间,靠钱生钱生一大笔钱!”
洪沙惊喜道。
“对的!比如我们可以放贷给那些急需用钱的人。”顾川说,“然后收一大笔利润。贷款人得到了一时之急,我们得到了钱财,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但是……既然是我们收学徒,小川,那我们要教他们学什么呢?”
河岸不解。
“既然是学徒,总要教他们一点东西吧!”
“教的东西,可以有很多。绝大多数的知识都很简单……而我靠着百科全书工艺篇,也知道绝大多数工艺的做法,叫他们都能派上更多用处。”
顾川在荧树灯光下平静地说。
不说别的,光是顾川所知的算术和语言就可以大量地培养出一批合格的柜员和抄写员,要知道落日城还有许多人连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都做不了。
这就像古代,会算盘本身就是一门学问了。
那时候,孩子们的行礼已经打包好了,雨花坐在打包好的行礼上,凝望顾川的时候,当初那一夜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既像是圣人……却又像是魔鬼。
“只是,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我们即将要教的、最主要的一项是……对‘学费’本身的推销。”
黑暗的小屋子里,这古怪的少年人的目光不停闪动,幽暗而恐怖:
“他们也可以发展学徒,每发展到一位学徒来交学费,他们就可以从中得到百分之五的提成。而他们发展的学徒的学徒来交学费,他们也可以得到提成。这个数目则是百分之二。”
第二十八章 吸收存款与劳务派遣(上)
“同时,还有两个主要的附加条约。一是返还的薪酬,我们是默认存入我行,要和他们说清楚存款的意义。如不想取出,是不需直接给出的。其实也就是相当于工资存在师傅那里,对不对?”
但这样,只要不取,也相当于工资没有发出,顾川代表的雇主方就具有更多回旋的余地。
换算到上一世,最简单的例子是可以多吃几天利息。
“第二个附加条约是,这笔学费我们允许欠款或部分欠款。只是欠款的,需要经过我们的审核,和我们签一笔严格的贷款合同,直接扣除返还比例,直到补满为止。”
孩子们认真地在听。
“此外,我们会同步出售第二种产品,这个产品就是我们做银行理应推出的正常的货币保管业务。”
顾川一边说,一边拿出更多的细则纸张。
“我们的货币保管免去所有手续费用,客户随时可以取出。但只需要存储在我们银行足一个节气,就可以获得百分之一的利息,上不封顶。只是这项产品在一开始恐怕是很难推销的,恐怕非要等我们招收了足够多的‘学徒’才有机会。”
用后世的话来讲,第二种产品就是循规蹈矩的自由存款的概念。不过利率的订取可能还不够科学,这是缺少落日城整体经济数据的缘故。
而第一种产品则复杂得多。
提成是简单的概念,后世的诸多业务员也能从各自推销的业务中得到提成。只是业务本身就是把别人也发展为业务员,而别人成为业务员后所做的业务,最开始发展他的人也能得到提成就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了。
看官们如果遇到过类似的概念,应该也就明白了,这在不考虑原款返回的情况下,那就是传销!
通常许诺以发展的高额提成,把回报吹得天花乱坠,好像钱是被大风刮来的,刮来了还刚好刮在你嘴巴子里!
但顾川选择每个节气返还全款的百分之十,则使得这个产品虽然融合了传销的概念,却在历史上很少有类比物,更像是某种特别的集资。
这也使得少年人们的良心非常安宁。
只要他们不去考虑如果失败的恐怖后果。
“差不多该走了?”
雨花数了数时间,小声地提醒道。
众人方醒。
“确实。”
凹形三层楼,在靠**陵区的河源区。
等到他们带着行李再度踏足那栋他们租赁下来的小楼时,百感交集。他们把行李锁在预留好的屋子后,顾川对他们说再到楼顶看看吧。少年人们纷纷点头。于是顾川走在前面,而其他人走在后面,紧紧相随。一行人一起走到三楼楼顶,顶上还有许多杂物没有清理。这是一个不同于山上的视角。
往外一看,便见山高日小,江去人来。从最近的街道起,在外城一层层林立的建筑房屋像是一片绵延起伏的丘陵。
丘陵有高处,那就是用新技术正在修建或刚建完没几个节气的高层的建筑群。丘陵有低洼,那便是已经存在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与落日城一般古老的矮旧的建筑群。
夕光洒在每一层建筑的向阳面,便是这“丘陵”轮廓的此起彼伏,拉长了所有树木、所有建筑倒下的阴影。
那时,顾川感觉自己被无数的阴影淹没了。
在这种参差变化的阴影中,他有时候会想到自己真是个爱说大话却又胆怯的笨人。
“不过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
他抬起手来,为眼睛遮住光芒。
在那些建筑里也许也存在与之前的日照村人们一样的人,也许他们也在偷偷地向外眺望,并且他们都会看向落日城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几乎没有任何边民能够踏进一步的落日城的内城。
而在楼顶的每个少年人都知晓他们即将要为某种事业、可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也属于他们每个人的事业忙碌起来。
那时,河岸就是那么问顾川的:
“那以后我们就叫银行了?而我们就是在为我们自己的事业做努力了?”
“是的,现在我们就创立了我们的‘银行’了。”
顾川转过身来,回瞰向下的楼梯。
最高的山一开始就叫做山,直到发现世界的山无穷无数,才要给山取名字以分别。一开始认知的大河就叫大河,直到知道这世界无穷无数的河流,才要给河水取名字,称之为姬水、姜水、淮水、渭水或湘水。
最初的银行,自然也不需要叫任何其他的名字,只需要就叫银行。
若要加个定冠词。
那则是太阳所照耀的一趟川水的银行。
“以后可就要更难了。”
是他越想越觉得难的难。
可兴奋的少年人们早已把忧虑忘在脑后,一起弹跳起来:
“好耶!”
落日城没有工商管理的概念——议事会不对工业或商业实体作任何监管,只管收税,只管你给不给钱,因此万行万类都是自发的、野蛮的生长,直到抵达极点,才可能招到议事会锐利的尖刀。
凹脸商人那边已经开始着手借“百万之约”的东风把自行车的名声吹得更响。只是自行车非组装的、流水化的生产仍显困难,如今还停留在手工制作的范畴内,使得更接近于某种贵族用品。
恰逢内城圆塔家族族长长子的成人礼,凹脸商人便以自行车献礼,使得自行车的名字就此轰动全城,一时无二,大有成为公民时尚奢侈品之势。
与自行车的旺盛相比,川水银行的开张便显得悄无声息,而潜移默化。
少年人们与原本的住客一一重新签订契约,接着靠自行车的分红雇佣保洁,在一楼办起了别致的食堂酒馆,生意惨淡。
顾川也不慌忙,对河岸他们说:
“这又不是为路人准备的,这是为我们与我们的同僚们准备的。对路人是要收钱的,对同僚则不然,要用票据。”
票据分为很多种,餐票也是票据,工作证可以算是票据,银行存款簿自然也能算是票据。
票据证件的防伪是一个大的问题。君不见哪怕是已经极为发达的二十世纪后半叶,都逃不了伪造。比如著名的弗兰克·阿巴内尔,就在未成年时,用伪造支票的方法欺骗了二十六个国家,连续套取共计数百万美元的资产。到了被抓起来后,还被合众国收服,为他们重新设计支票,成了一桩美谈。
顾川不想在这个世界见到弗兰克·阿巴内尔,就需要靠足够多工匠的设计。
但在最开始的阶段,货币储存业务是很难推销出去的。有需求的人通常会选择存储在铸币厂或当行。
单单学费的“业务”,尚且是不需要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少年人们的生活重又单调起来,在晚上,他们就聚在一起读顾川自己抄写的、或从德先生那里带回来的书。
而在白天,他们便会重又散入各行各业之中。
“卵石原来是学珠宝的,雨花原来做礼仪,虽然已经辞职了,但对各自行业还有点理解。就算对行业没有理解,总归工作地点及附近还是有点熟悉的,那我们就可以分散开来,各行各业之中扩张银行概念的影响力,传播我们这里招收学徒的意思。”
在第二个一起学习的夜晚,顾川就认真地提出这一做法。
卵石、雨花等人纷纷点头。
少年人们分布在建筑、珠宝首饰、礼仪仪式布置、图书、制造等行业。尤其建筑和制造业,都是最先来到落日城的边民们会考虑的必然存在的行业。
最先考虑不代表最好,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而已。
相比这些,货币交换商与货币保管商的概念,专门借贷或放贷的概念,对边民们还太陌生了,不凭借广而告之,是决计难以知道的。
这是日照村人们已经积累下来的小小的优势。
“而河岸和洪沙,你们两就主要留守银行,同时负责雇佣些散人,当托儿,在一些地方做广告。”
没有开业仪式,也没有关于落日城英灵信仰的祭祀,一切都平平无奇,打扫完毕的三层楼看上去格外清爽。
“可要知道。所有席卷天下的海浪在最开始也许都是海底深藏的暗流。”
顾川自若地说道。
但就这样,就是这样,这么一股超前至少两百个节气的妖风就这样吹进了落日城的深处。
属于落日城的辐射区域,来自日照之河无数支流沿岸的村落的少年人与青年人们大多还没有日照村认识人的资源哩!他们在抵达落日城后,在兴奋过后,陷入迷惘不安的第一个夜晚,或者已经成为某户学徒疲弊度日的某一天,偶尔就会从身边的人那里听到一个声音。
处于平陵区外的河源区正在招收学徒,同样要收学费,但包吃包住、全额返还,而且还有一种特别的提成的赚钱的规则。
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条件。
假设他们并不前往河源区的同时,没打听到日照村人们,当然会退缩。。
假设他们前往河源区但没有打听到被河岸收买的人那里,也许仍会失之交臂。
但假如和日照村人们,或被河岸收买的人遇上了。
“这,这我听说过呀!叫三级制。只要你发展来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就能赚越来越多的钱。”
他开始拿出河岸给他们传授过的特殊的话术、一套顾川精心准备过的数学演算的陷阱,开始给他们讲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五催生出的百分之二,越生越多,多到无数。
“只要发展二十个人,你就收回了成本。假设你只发展了十五个人,可这十五个人每个人都发展了两个人,你也净赚了一倍。假设你只发展了五个人,但这五个人每人都发展了五个人,你也已经赚翻啦!你甚至不用自己交钱,可以欠钱去学,那要是你发展二十个人,你就是白赚啦!”
“可他们这怎么赚钱啊!”
“笨!这不是银行的主要业务,你们还要在他们那儿多学东西的,这是你们的额外收入。你把别人叫上给他们干活,你作为中介是不是要能收一份钱!以前,那些中介把这些钱吞了,但现在啊,你们直接就可以收这份钱了。”
说着说着,这些被雇佣的无业游民都想去试一试了。
一般人是不可能时刻保持清醒的。
尤其是长期劳途来到落日城的新人,往往精神疲惫,最终利令智昏,选择凑一笔钱财。
于是“银行”的门口,第一天,还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河岸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一天等到晚,只等到住在银行里的边民陆续回归为止。
他从一开始的信心百倍,变得畏畏缩缩。
顾川是唯一一个没辞职的,他还在德先生那里蹭工艺文献。如今背着包回来看到河岸这个衰样,便拍了拍河岸的肩膀。
坐在台阶上的河岸抬起头:
“你回来了呀,小川。”
“今天没人?”
“大家好像都没劝到人。”
几个少年人抱怨自己和好几个人说了,但那些人都无动于衷,还说有几个说好来看看的,但也没来。
“正常的,正常的。”
顾川只当是寻常。他在上一世,有无数失败的事情、以及更多意外失败或意外成功的事情,,早已养成寻常心。
“大不了,我们就不租了,你们紧张什么呀!不是还有自行车的事情兜底吗?”
少年人们患得患失的情绪安定了些。
第二天的上午,依旧平平无奇,人来人往。
河岸百无聊赖地等待。
一个时辰复一个时辰,远方不停地传来可怕的噪声,近处则是几户人家的吵闹声。天上的云从一头飘向另一头,地上的蚂蚁从河岸的鞋子上爬下,往台阶上爬去。
突然河岸就看到几个成伴的、青涩朴素的少年男女正在小心地张望这边。
“我看那楼里有好几户人家是住了人的,是他们招的人吗?”
而他雇佣的一个混混就和他们说:
“是的,没错了,就是这银行招的人。这里是他们的宿舍。”
不得不说,这栋三层楼是能唬人的。那混混也是被唬住的人,想了半天自己与其当个传话人、广告人,干嘛不自己凑笔钱、进去当学徒美滋滋。
河岸站起身来,不知怎的,自信突然涌上心头,满怀笑容地向这群青涩朴素的少年男女走去。
银行的第三天下午,已经接待了不少人的河岸带着一个昨天收下的学徒,迎接了一对父子。
“你们这里收的工要做什么事呀!”
那位父亲小声地问。
河岸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不知怎的,心抽动了一下,说:
“先要做培训,要学算术和语言,就可以当抄写员和柜员啦!之后,我们这里有丰富多样的发展渠道,分为好几个门类,你想要了解一下吗?”
然后是银行的第五天,门庭若市,人来人往。
河岸已经不出去了,而是和洪沙,还有其他日照村人们待在一楼被打扫好的干净的办事大厅。
一张张稚嫩、和他们相似的、属于年轻人的面庞陆续地进入门内,又整齐地列坐在整理好的便宜小椅子上。
坐完一列又一列不止,又站了一排又一排。
“一个个来做登记。”
回来的顾川看到河岸和洪沙挑了两个会写字的新学徒在登记口写字,自己一个不识字的站在一边做领导样监视他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你个自己都写不了几个大字的,这不赶紧多学学,别被学徒给超了呀!”
他对这两人笑道。
到了第六天的夜晚,一楼的房间已经密密麻麻住满了人。
顾川带着日照村人在三楼唯一一件大的房间里继续集体的探讨学习。顾川的面容格外专注,神色凝重。
可少年人们,却大多目光闪烁,集中不了精神,而频繁地看向屋子的一侧。
第二十九章 吸收存款与劳务派遣(下)
这临时会议室里摆了个大的圆桌,桌上摆了一盏新的荧树灯,灯光通明,遍照一室。
所有的窗户已经拉好帘幕,然后钉上铸铁条锁死了。只剩下一扇门作为出入口,断不用担心被偷听。倒是隔着楼板,还可以听到底下和底下和底下,新来的人们喧闹的声音。
记录川水银行已经招收的学徒详情的手写名单就放在顾川的面前,被他翻过一页又一页。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瞟整整齐齐放在屋子一角的大的锁住的保险箱子。
“你们都在看什么呀?”
顾川笑问。
“这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河岸搬过来一个空的箱子,听到顾川的话,就傻笑着答他。
确实不会有别的理由。只因来自上百户学徒家庭,足足上万枚变色石币,相当于数十个落日城外村落在这个时代派进城中之人的全部财产,就存放在这些箱子里。
草创的川水银行从来自落日城外的人群的手中收敛的财富已经不在小数,实际存在的变色石币要是全放出来,早能堆积如山,因温度改变的色泽更叫人目眩神迷。于是锁住小小积攒的金的保险箱自然成就所有在场人员目光的焦点,是这些人从未肖想过的巨大的财富。
任谁说话,说着说着,就会忍不住转移目光,凝望箱中。
钱带来的快乐永远数之不尽,人人的面色都灿若春花,明明滴酒未沾,却仿佛喝醉了般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痴狂。
落日城外城边缘城区的房价不算高,少年人们中最细心的清露几乎是一枚一枚地核计过,截止到昨天他们收到的钱就已经足够付完塔姓公民这栋楼的尾款。这叫清露大吃一惊,心中暗想:
“小川哥说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然后,她先是告诉活泼的山桃,山桃就面色一惊,然后跳起身来,一拍桌子说道:
“大家伙,清露核算完了,那我们有个好消息,你们想听吗?”
“想!”
大家伙哪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什么呀!
“我们的钱已经够付这栋楼的钱啦!”
于是全人皆是喜气洋洋。
“我们成功了,那·我们成功了,小川!”
河岸捧着满怀的用线串起来的变色石币,从今天收钱的袋子里,放进又一个保险箱中。变色石与变色石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无比悦耳,叫几个少年人的心都被金钱冲到晕头转向。年轻时候一旦成功,最会生出幻觉,感到一切生意和财富都来得简单,不必忧虑。
好在少年人们早就有过约法,说过不能以任何形式私用。少年人的道德感最弱也最强,在顾川的身边到底没人会逾越任何一步,但所有人都已经在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住进内城,盖新的大屋子,走路的时候都要有人群拥群趸。至于什么洗衣服倒夜壶更是都请一个专人来坐。
河岸想得没那么远,他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找过去那些平陵诊所的学徒们一起喝他妈一个宴会,叫这些人好好知道“我已经当上了银行经理。”
经理是什么意思呢?河岸还不太清楚,这是顾川发明的又一个新词儿,他也没怎么用这词儿,目前用的都是负责人。不过这也正好,河岸不清楚,那些个人肯定也不清楚。总之有钱就好,身份不重要。哪怕那些个偷税漏税、张口福报的公民要是有钱了,都有人喊爸爸哩!
河岸喜喜洋洋,把钱放完,锁好,然后就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望了顾川一眼,结果他突然发现他没从顾川的脸上看到任何和他们一样的喜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小川在担心什么?
顾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放下名册,只觉得这个阶段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是陷阱,也全是他不知道的、不会的、没遇到过的事情,自然难以和少年人们一同单纯快乐。他勉强露出笑容:
“是呀,是算是成功了!”
众人笑得更开了。
“但这些钱够什么呢?”
笑容顿时僵硬,大家伙一起缩下头来,怯生生地望向顾川。他们感到顾川有点恼火了。
顾川叹了口气,他本是不想在开心的时候泼凉水的。只是如今却是不是开心的时候。
“大家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还没有实际的投资手段,也没有实际的财富增长的方法!假设我们失败了,你猜猜这些学徒会不会做什么事情?”
顿时,日照村人们一起熄火,鸦雀无声。
他们在落日城也度过了几个节气,自然知道落日城的仇杀事件绝不在少数。
“是你的主意弄到的钱,你肯定压力大……我们是知道的。但总归是开心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你开心点,总不必把欢乐气氛弄得太紧张吧?”
洪沙低声地说道。
顾川一愣,露出平和的笑容:
“是这个道理,谢谢你,洪沙……只是我们要清楚,我们要为底下的每个人负责,更要为我们自己负责——现在的情况还难着呢,许多事情准备我们还没做好,是要有钱才能做得,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挣的钱,要做的事也很多……总要未雨绸缪。”
第一步拿到钱只是小聪明,接下来如何能把这一趟理论上能行的行程完完整整地走完才是大智慧。
几个男孩不说话,这种沉默叫顾川感到忧虑。倒是扎着单马尾的清露小声地开口了:
“那小川哥怎么说,一定是已经有了法子了吧。”
“确是如此。”
顾川对清露感激地一笑。
“其实今天主要是提出两个新的概念。第一个呢,对学徒的考核和分级,这个寻常,但要培训一番,光靠我们是难做的,但还是比较简单。”
他拿出一叠纸张,上面,他已经想好了更多的管理的方法条例。其中主要是将学徒们分为三个等级,优等,良等和中等。
这是在后世企业司空见惯的行为,本质是树立典范,将人群分而治之,叫他们感觉往典范的方向努力是正确的、会成功的。这种手段在落日城也早已有之。
只是没有电子,没有便利的印刷,终究隔了一层。
少年人们拿到纸张,纷纷研读起来,有的字词不会,便叫顾川念给他们听,总算气氛缓和,大家伙又小声地讨论开来了。
“第二个呢,就比较难了,但也会是我们早期的一个业务,后期可能可能会取缔掉……这个业务的名字叫做劳务派遣。”
简单来说就是人力的出租。
顾川继续说道:
“这些学徒中大约会有四分之一的人往川水银行银行业务的职员努力。而剩余的则会转换为我们的劳务派遣人员。”
“劳务派遣是什么呀?”
河岸一头雾水。
顾川就解释道:
“所谓的劳务派遣说起来复杂,其实简单,就是出租人力,我们培训好一批学徒,然后租给其他行当的人使用。”
也就是劳务派遣公司会提供一批劳工,给客户公司使用与指挥。劳工的一切关系只和劳务派遣公司有关。客户公司只需要提供劳务派遣公司以一笔服务费,与这些劳工没有任何直接的法律的联系,只需要安心指挥这些员工往东往西便好了。
劳务派遣在顾川所熟知的年代泛滥成灾,几乎所有企业都会使用劳务派遣。实质上,那些公司多利用劳务派遣来规避大批量的现代社会问题,比如避免培训与辞退的成本,比如规避法律责任。
“这就是劳务派遣的意思,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快速训练出一批合格有效的工人在我们的体制下租聘给有需求的地方使用。”
“可为什么会有厂子有这个需求,他们直接从社会上招人不就好了吗?他们的培养不比我们的培养好吗?”
卵石也冷静下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顾川笑了笑:
“那我问你河岸,你觉得建筑包工头养了一批劳工给他们自己用,素质一定是很高的,是不是?”
“当然咯!这总比我们请那些退休的工匠练出来的好呀!”
“那我再问你,假如这个包工头一个节气没接到活,会怎么样?”
河岸卡住了。
“假设一个工厂,一个工头,或其他什么实体、一个节气没接到生产任务,那么他们的人力该怎么利用?”
“我……我不知道。”
“是租呀!租给有需求的公司不就好了。”
顾川站起身来,摆了摆荧树灯的位置,从众人身边走过。
“同样的,假如突然有了生产任务,却找不到人一起快点做,怎么办?还招学徒收一批吗?”
“那就从落日城民间招点有经验的人不就好了吗?”
“哈哈,河岸,你难道发现不了招人其实是件麻烦的事情吗?你要和人交涉,要判别他的能力,要衡量给他的薪酬。要是一直没人来找你呢?要是你一直找不到人了,又该怎么办?”
因此劳务派遣公司也是逐利社会发展与更高度分工中会出现的一种自然现象。
河岸哽住了。
“那么劳务派遣或者劳动分包就会在落日城中应运而生,我是这么命名的。”顾川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说道,“你们有观察吗?落日城大的建筑工程是怎么运营的?”
“我知道。”
洪沙被顾川带进这套思维后,想到之前的观察,一时方醒:
“一般修缮房屋,就找附近的泥水匠,一起做了。要是搞大的建筑,像内城公民家族决定整修族地,或者修建新的工厂,做新的码头,那就麻烦了,不是找一两个泥水匠木匠就好搞的。他们会先找像是圆塔家族这样的大家族。圆塔家族曾被冕下劝诫不要养过多的人员队伍。因此圆塔家族很久前就解散了自己的劳工队伍。他们会分发到家族内愿意承担这个任务的个人。这些个人会再找一批工人给他们干活,一层层地……这就像川哥说的……分包,这很形象。”
把一个总的大的任务包,拆成许多小的任务包,再把这些包一层层地分发下去。
少年人们纷纷点头,惊讶地互相凝视,他们又一次认识到落日城中的许多寻常现象原来是这么不平凡的。
洪沙继续说道:
“等到事成之后,这些人都会各自散走,确实就像是派遣啦!”
“洪沙说得对,但还不够对。”
灯光照耀下,顾川摇了摇头。
洪沙张嘴,略有吃惊:
“……这怎么说呀,川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顾川道:
“其实很简单,因为这里面同时涉及两个过程,一类是劳务派遣,一类是劳务分包。里面的差距也简单,前者的关系呢,是全权指挥的,相当于老板对长工的,老板叫长工怎么做,长工就要怎么做。后者呢,像是大老板对小老板的,大老板就小老板负责一块田,而小老板雇佣了一个长工耕这块田。虽然简单却是要分清楚的。因为前者大老板不能干涉小老板怎么种田,而后者小老板是真的直接和长工说该怎么种田的,是不是这样呢?”
众人恍然,皆是点头明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处理学徒的方法就是劳动派遣,把这些学徒进行短期培训过后,派到其他厂子干活。”
“可是,又有什么厂子需要我们提供劳力呢?”
河岸又问。
几个人面色都忧愁起来,开始理解到这么一大批人的难以处理。
“现在,这就简单了。别忘了,我们现在既有人力,也有金钱,自然是可以打出名声来的。”任何事情在没有钱又没有人的情况下都是难的,但只要有钱有人那就都不难,唯独要小心行事。
顾川重又坐在桌边,说到这里的时候,见到众人面色凝重,又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劳动派遣的事业,你们要记得我们不是没有任何合作伙伴的。”
这就叫众人惊讶。
“我们哪有什么合作伙伴呀!”
河岸代表众人追问道。
顾川便扬起嘴角说:
“你们之前还整天念叨自行车,怎么现在就忘了呢?凹脸商人筹谋要建的自行车厂,就是我们最佳的合作伙伴呀!”
其中妙用无穷。
少年人们眼前一亮。确实如此。凹脸商人的自行车厂也是最缺人的时候。而知晓自行车技术的也莫过于日照村人。
“这样,大家也大概理解到我们接下来的做的事情。现在,我们就可以考虑下一个议程了。嗯……”
他翻开自己的备忘录,笑着道:
“是关于制服的事情。大家有什么设计想法吗?”
就是新的衣服的事情。
“新衣服好呀。”
于是笑容重又在少年人们的脸上绽放。新衣服对于一年穿不到一件新的日照村人来说,仍是好的,而且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