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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告辞

    于是德先生在几天后的上午再见到顾川的时候,这人就大不相同了。

    而在他之前,桐实就拜访了德先生。顾川在门外紧贴门板,勉强能够听到桐实激动地说起冕下,说起圆塔家族和深地家族大打出手、深地家族更换了族长之类的事情。

    他本想继续听听,但被他带上楼的自行车倾了倾,自行车就和地板一起发出又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驾驶自行车前来德先生家的一路上,顾川都是一路上人目光凝聚的焦点。自行车是落日城里新流行的稀罕物品。凹脸商人的工厂还没办起来,小作坊出产的自行车都卖给城里公民了。顾川可不敢把自行车停在楼下。

    这样就惊到了门里的人。

    德夫人过来开门,见到顾川后顿时两眼一亮,忍不住咧开嘴,就突然笑了起来:

    “不一样了呀,小川,穿了套新衣服,看上去比以前不老实了。这是哪里的衣服?”

    那天的顾川穿着一身米色的工装外套和工装裤,内里是纯色衬衫和打底的白衣,都是德夫人在落日城从未见过的样式。最特别的则是领子,翻过来的领子,在落日城极为少见。

    “这,还真不太好在短时间里说清楚哩。”

    顾川有些害羞地把自行车锁好,又整理了下自己的翻领。

    当时桐实刚好和德先生说完事,已经准备走了。她刚站起来,转头就看到那立在门口的翩翩少年郎低着头正要进门。

    她猛地一顿,眨了眨眼睛,与桐夫人一样忍不住光看一张脸咧开了嘴,心想尾桐夫人要是知道这时的小川,必然想要多看看他,又惊异地大叫道:

    “你穿的是什么奇装异服呀!”

    顾川积攒的臭屁一下子泄了气。

    他还是想听到夸奖与赞扬的。只是一路上被人围观的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自己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衣服设计对这个世界来说实在不好。

    桐实这一问,便坐实顾川的想法。

    “很奇怪吗?就这么奇怪吗……你猜猜这是谁设计的?”

    顾川撇嘴,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拿斜眼看她。桐实照旧裹着她一身大黑袍子,顾川心想这要是放在后世,指定被主流当做在Cosplay什么东西的二刺猿或者非主流咧!

    “还能是哪个大设计师?你也别想框我。我想就怕是你脑子里数不尽的怪点子吧!”

    桐实大概也清楚日照村的事情,对自行车的事情也略有耳闻,自然知道顾川已经做出了些事业来。她唯一惊讶的是顾川居然还能老老实实地给德先生打工。

    “那你确是猜到了。”

    顾川丧气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上面还有他没有做完的最后一次对落日城老人的访谈记录整理。

    “这是我为我们银行设计的统一服装,也就是制服。”

    现代企业有许多看似平凡的方针对于这个接近早期工业革命的社会来说,都是奇妙的。

    不能说一开始没有雏形,只是后世在数百年的发展中逐渐复杂精细。

    譬如,原始的师徒关系也有审核和偏好,但和后世的考核评级、把晋升阶级都写得一清二楚相比,显然就不够优良。

    任何人要做大,自然会有规矩,但看看二十一世纪那详尽的规章制度,以及规章制度许多让人一下子看上去觉得很温柔、实际并不温柔的写法,就知道原始的规矩有多粗陋。

    而制服则是一个有些危险的例子。

    因为最初的制服与宗教,结党营私、与军队总是相连。

    它的作用也就是这上述三者的作用,树立整体的形象,提高每个人的凝聚力。任谁和别人穿同一套衣服,一起上班下学,也会产生相近的感觉,而在外面一看,也会知道这穿着同一套衣服的人也是一个组织的。

    在宗族概念仍然根深蒂固的落日城,各个家族的衣服除却各自纹章外,也高度统一。因此,少年人们的举动只是踩在一个危险的边缘。

    桐实围着顾川转了一圈,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那你倒是顶顶了不起啦!算是一个家族的奠基人了?”

    这是统一服装之于落日城家族的含义。

    这一句话里的愉快叫坐在原位上的德先生一时侧目,观察这对少年男女,颇觉有趣。

    德先生适时发声好奇问道:

    “这全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顾川摇了摇头:

    “也不严格算,这是我找了几家裁缝一起想出来的。我提供了一个我自己想的概念,他们提供了他们的手法,把这想法做成了现实。”

    “那确实是有意思了。德先生往常夸你,我常不觉得是回事儿,现在看来,是我没发觉。桐实觉得奇怪,你也别生气,我个老妇人家,觉得还是很好看的。”

    德夫人的孩子常日在外,也是孤独,看到这两漂亮的小孩开心也觉得愉快,沏了两杯茶放在他们身前。

    “我哪有!”

    桐实连忙摇头,又是一声谢了,又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只是走到门口时,她转过头来仍凝望顾川一眼,忽然又改变了自己的脚步。

    正准备开始执笔书写的少年人,猝不及防便被桐实猛地拉近距离。有好闻的香味的发丝直碰到他的耳朵外廓。

    他僵在位置上,只听得耳边桐实小声说道:

    “我也觉得挺好看的,也没那么奇怪啦!”

    随后她便消失在门后,徒留下一地门口的暮光。

    顾川写完昨日的档案,交付给德先生后,便向德夫人拘谨地道谢,他轻酌了几口茶水,还在酝酿肚子里的话语,就听到身旁德先生不急不慢地说道:

    “你这次过来,是准备辞职了吗?”

    杯子落回桌上,水里一片阳光。

    德夫人就坐在德先生的旁边,温和地看着顾川。

    “你是怎么猜到的呀,先生。”

    顾川笑着说。

    “你今天做得太快了,过来就开始写这最后的任务。这任务我给你五天,你却只用了两天,原本你是都要顶格刚刚好做完的,不会那么着急的。这异常显露,我就晓得了。”

    顾川叹服,说:

    “确实是这样,没错。”

    德先生站起来,往窗边走去,直望夕阳下的大河流淌。大河的另一头,落日城其他的街区若隐若现。小船照旧沿着淮水下彻,而船夫就站在船头划水。水波荡漾,金波粼粼。

    “是因为你的自己的事业的缘故吗?”

    他问。

    “是的,我的事业里有很多事情很忙,所以我想要亲力亲为。”

    “亲力亲为……这倒和我有点相似了。你有想过之后的路怎么走吗?”

    德先生编纂百科全书的事业原本也可以交由团队决定,最后他选择了亲力亲为。

    “就是先做大,然后我想要组织探险队,前往群山,前往更外边,了解世界更多的样子。”

    那时候,顾川是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没人能做到的事情哩。”德先生侧过头来,温和地看向顾川,“你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了。”

    顾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下了头。

    “也不是那么厉害吧,哈哈。”

    “我倒不是夸你……这件事我也不甚清楚。”德先生却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是冕下制止的,是议事会不倡议的。他们不对平民不倡议,只对内城的公民家族们不倡议,你有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顾川愣了愣,知道德先生这是在点播他,连忙站起身来,就说:

    “还请先生赐教。”

    “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能教你的。”

    德先生仍然摇头,双目沿着日照大河的淮水段一路向上,从下淮区飞进了被内城墙所隔的上淮区内。

    一切人类在这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栖息,而很少前往外面的世界。

    “因为,我也出生得太晚了,对落日城早期的更深沉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内城的家族究竟是怎么使用奇物开辟了这片新土地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我们是受落日城的庇护才能安全无忧的。六次黄昏战争所涉及到的是我们都不晓得的事情。”

    他平静地说道:

    “而你,你也知道直接负责全程事务的议事会和权利凌驾于议事会之上的冕下,具有对一切的裁决权。他们已经人为干涉了圆塔家族、深地家族等十二个内城家族对各事务的垄断,你就要理解到一个事实,你现在还安然无忧,但如果你做大了,想要鼓动城里的上千的上万的人为你服务,去做什么事情——”

    德先生猛地转过头来,背对夕阳,而身处阴影,眼神是顾川从未见过的锐利。

    顾川更不知道当初他曾用这种眼神说服了圆塔家族的负责人,也说服了尾桐夫人同他合作。

    “你就绕不开议事会,也决计绕不开冕下。我能力微薄,庇护不了你。”

    “我知道……”

    顾川说。

    “我已经在想了。”

    任何事业想要做大,最后都会干涉到社会的运行,一旦干涉到社会的运行,就必然涉及到官方。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谁知德先生又叹了口气,“可是形势不由人,我也不敢说出多少的话来。我只想告诫你一件事情,小川,要多想……还有,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要扯上我。我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相反可能会给你带来坏处,我也不会说我教了你什么,事实上,你的许多东西也确实不是我教的,反叫我受益良多。”

    顾川震了震,他哪里不知道德先生的话已是想要撇清干系的程度。

    虽说是助手,可顾川自知自己也算德先生的半个徒弟,咬着嘴唇说道:

    “德先生……我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也不会拿你狐假虎威的……我知道您只想安心写完您的百科全书……”

    谁知,德先生只是摇了摇头,他对德夫人说:

    “内人,去拿我早就准备好的终止书拿来。”

    又对顾川说:

    “你不必亲自辞职,我自会把你辞退。”

    他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又写上落日城第二百六十四次建城节后第二个节气,节气为惊蛰。

    然后他就把终止书交给顾川。

    顾川捧着终止书长久无言。他想过自己辞职的事情,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辞职,但他没想过是这样的。

    “以后就没有关系了。”

    “是的。”

    德先生答。

    “原本我想在您写完百科全书后,请您当我事业要用到的总的教师,也是没这个机会了吗?”

    他是真有过这个想法的,他还想请许多学者做教学的工作。

    “是的。”

    德先生侧过头去,不再看顾川,德夫人在桌底下握住了他颤抖不已的手。

    顾川佯装平静地把名字签上了,说:

    “好啦,我签好了。”

    他交过书,然后说:

    “我要走了。”

    他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要松开自行车的锁。

    谁知这时,德先生隔着长廊道叫了他一声:

    “小川。”

    “怎么了?先生。”

    顾川转过头来,还似未终止契约之前的旧时节。

    德先生仍然没有转过脸,只是对德夫人说:

    “小川,你的那个‘银行’开通的是货币保管的业务,是吧?”

    “是的。”

    “夫人,你给我取出一千枚变色石币来,存到那银行去吧。随后,我们就再无干系了。”

    德先生轻声说。

    “谢谢您,我知道了。”

    顾川出门后,把自行车拖下楼。新装的自行车铃在风中强力地、清脆地响动。他往水上望去,便见到那太阳在云中时而沉入时而浮出,好似有规律地一隐一现着,很快就看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流行

    桐实每天都会给尾桐夫人汇报每天落日城最新的动态。尾桐夫人也会认真地听。只是最近最多的新闻既不是奇物市场,也不是发明创造,反倒是她关心的一个男孩子的事情,就叫尾桐夫人颜色变了。

    “银行、钱行……呵,这是丽川的儿子的事业吗?”

    尾桐夫人眉毛一挑,嘴唇轻启,看向桐实:

    “给我多讲讲。”

    她那天就穿着棺材衣服躺在顾川来过的书房之中。

    桐实称是,便详细地讲了顾川所做的集体的规章制度、他所做的制服,他最初起步时广招的学徒学费以及他所使用的学徒的劳务派遣机制,接着讲到自行车的流行,也讲到自行车和学徒制服上银行的标志。制服与标志的组合对川水银行的宣传是落日城里从未见过的广告的手段。她也讲到利息存款的存在,这种新奇的东西叫桐实深陷思考,自然也讲到了他们正在改建的那栋大楼。

    “这种有利息的货币保存服务,我看到有许多商人都蠢蠢欲动。我和一些器材供应商聊过,这些人已经尝试存了又取,他们试了好几次。不过今天出了件稀奇的事情,那个和小川一起合作的姜羊商人对外公称,他们支持这家银行的另一种业务,是这么个意思。”

    桐实很难解释,就比划了下。

    “假设有人从姜羊商人那里买了东西,是可以不用带变色石币,仅用第一银行出具的凭证就可以。凭证就代表钱,姜羊商人就可以持凭证从银行取钱。反之亦然。卖东西给姜羊商人,也可以选择凭证的做法。”

    凹脸商人的本名叫做姜羊。

    尾桐夫人听到这里就算是明白了。

    “这是议事会一直在追求的简化货币的做法……议事会有解决防伪的做法,但顾虑对社会的冲击,还没有做。丽川的儿子是怎么解决的?”

    “他们在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市场买了两件原本被认为是没有用的奇物,可能那两件奇物被用在防伪的功能上了。”

    桐实说道。

    “只是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他们也没有公布出来,有些人拿假凭证去诓,但被一眼识破赶出了。”

    尾桐夫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听,一边伸出自己洁白无瑕的手,透出肉色的好看的指甲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脸颊上,她望向一无所有的天花板,淡淡地说道:

    “这也有趣,新事情的流行总是迅速的……其亡也忽焉,其兴也勃焉。”

    “这是您的话吗?夫人。”

    桐实眨眨眼睛。

    尾桐夫人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说:

    “这是当初丽川给我讲的话。”

    说罢,她闭上眼睛,小憩去了。

    所有历史伟大的变化也许都起源于一些微小的角落。

    而这一切的变化放眼于历史之潮流,放眼于世界的宏观,不过片刻。只是落目如今,便是日新月异。

    凹脸商人在内城的势力不大,但也不小,若要拉下脸皮,寻亲访友,也能释放能量获得支持。橡胶轮胎技术的攻破并不困难,只是容易损坏。

    可在这个时代,损坏便损坏了,也没有竞争,也就是不好骑,还可以赚一笔维修的费用。

    等到足够规模的自行车工厂建立,真正自行车的出产,逐渐惠及外城的公民,于是街上总有几天、人群能见到公民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之间。而这些车便会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就连坐马车的公民也会掀开帘布,凝视远去的两个轮子。

    工匠的汇集带动技术的进一步进步与细化。自行车在这个时代的风光无限,犹如顾川所知晓的他的祖国的六十年代,足教人口口相传。那个区里那些人一见到谁有自行车,就要说这东西不一般,哪户公民买了车了。

    自行车的辉煌自然也会促进人的辉煌,爱露脸的凹脸商人与发明自行车的日照村一时之间风光无限,出尽风头。

    原本签订契约时,顾川的脸已经泄露了出去,但凹脸商人略微澄清,也就叫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日照村上,都以为是日照村集体发明的自行车。

    可不知是哪个日照村的少年人泄露了消息,这城里城外的小道消息就开始流传这自行车其实就是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年轻人发明的。

    “他们都说你可能才刚刚是能上地种田的年纪咧,真够了不起的。”

    凹脸商人叹息道。

    他的儿子不争气,痴迷赌博,流连花场,叫凹脸商人一分钱都不愿意给他。凹脸商人偶尔也会说自己要是是自己有个顾川这样的孩子就好了。

    顾川只是撇撇嘴,对这种话不太感冒。

    凹脸商人又说自己原住在下淮区,但凭现在的实力,不过几个节气就能在上淮区预定一个位置。

    “进了上淮区,才算是进了落日城真正的权利圈子。”

    顾川若有所思,又问: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说罢。”

    凹脸商人心情很好,非常爽快。

    那时候,顾川特意授业给学徒的商业银行与货币学问的一些原始的理论概念,已经在落日城流行开来了。什么通货膨胀,货币保管之事,叫大街小巷,叫从那垂垂老矣的耄耋,到不知世事的小儿都要讨论不已。

    只要文明存在,物资还缺乏,代表资源流通的金钱就永远是每个人都最关心的核心的主题之一。

    这银行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这存款又是怎么运作的?为什么把钱让人保管,还能从那人的手里收利息?

    要知道原来的货币保管商都是要收钱的呀!

    为什么那些穿着淡黄色衣服的银行的劳务派遣队伍都说钱在手里拿着自然就会因为通货膨胀贬值,又是为什么给存款发利息的银行能够挣钱?

    于是一时奇观。

    顾川为了维持目前川水银行的记账能力,被迫选择限制个人服务的滥用。

    存款与立马小额取款的人实在太多,又逼出新的规定,限定当日存款不能即日取款。

    这是面向公众的业务,也面向商人、家族或企业的业务的不同。

    这些规定让聪明人理解到这个货币保管者的能力有限。可越是意识,越是有更多小小的谜团盘桓在有好奇心的人们的头顶,直到那天民间总是戏称之为凹脸商人的人与那自行车的发明家一起宣布了又一消息:

    “当日轰动落日城的自行车百万合资,其实是我和银行的一次抵押贷款。我将该项目的一半股券用于质押贷款,换取银行百万投资。因为质押贷款的缘故,银行也是自行车实际的持股者,享有一半的权益。但我理论具有全权,我可以在未来十年优先地、分批地按预定好的价格和利息进行回购。”

    顾川和凹脸商人详细地公布了条款中的许多细节。

    并且当日,凹脸商人说自己因为资金注重于发展自行车上,将放弃部分股券的追还,银行将具有对这部分股权的处置能力。

    这部分股券大概是百分之十,也就是二十张,按照最初他们在公证所报出的价格,这份股券价值二十万!每张都价值一万以上。

    而连上贷款的利息,一共价值三十万。

    “你觉得最后能拍到多少?”

    顾川笑着问凹脸商人。

    凹脸商人默然:

    “我们做的厂子,现在的规模总共,我也就投入几十万的样子。”

    顾川不语,只有凹脸商人的面色越来越古怪,随着拍卖会上一张又一张股券的成交,而逐渐激动到发红发紫,最后僵硬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最后每张股券的成交价都在三万以上。最高的一张被十万收走,最低的一张也有三万变色石币。

    当时,顾川和凹脸商人就坐在幕后。

    凹脸商人抿着嘴,质问顾川道:

    “这就是明明我们都没有一百万,却要定价到一百万的原因吗?”

    假设百分之十能卖出六十万,那么全部的股券足以卖出六百万,已是原来说好的两百万的三倍。

    “因为我们卖得是未来啊!何况以一百万为底,人们就会在一百万上开始考虑。他们凭什么知道你投入了多少钱,又凭什么知道自行车的技术价值和牌子多少?”

    顾川反问凹脸商人。

    “我觉得还卖便宜了哩,也许自行车就像圆塔家族的建筑一样,在落日城的交通上将形成垄断之势,当然要按‘未来’的价值来算。”

    这一笔交易缓解了银行的当前资金流之急。

    于是人们这才发觉到在落日城中吹起变化大风的自行车与“商业银行”居然是紧密关联的事物,原来,这银行暗中以百分比的形式控制了凹脸商人的产业。这样,那些最富有追求心的人们逐渐理解到了银行基础的运作模式。

    吸收存款,然后贷款给商人或企业,从中牟取利息资金,反哺自己的存款事业。

    原来还是个当行啊!

    但另一个疑问很快接踵而至:

    “为什么这银行除却直接取钱外,还推行使用凭证的交易?”

    钱的转移不是实实在在的把变色石币从一个人的手里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而是把代表金钱的凭证从一个人的手中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

    与德先生分道扬镳一个节气后,顾川和凹脸商人一起走在银行大楼的路面上。凹脸商人就满脸狐疑地问到这个问题。

    顾川答道:

    “这就在另一维度上的问题了。”

    凹脸商人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冷着一张脸,总觉得身边的这小鬼心底还藏着许多东西没说出来,必然有诈。

    “主要是为了推广自己的业务,已经做了好几场大戏,可愿意存款于我这银行的人,愿意用我们凭证进行远程交易的人还是很少,分部也推动不起来。”

    顾川平静地说。

    他当然不敢说出其中真正的理由,因为这涉及到复式记账法与单式记账法的不同,也涉及到银行与货币政策的更深层的联系。

    在未来,这种联系只是经济与金融研究基础,而在这个时代,恐怕还少有人可以一眼看破。

    很简单的原理。

    举例而言,假设社会上只有一家银行,所有人都把钱存在银行里。

    银行借给客户A十块钱。客户A把这十块钱买了客户B的物资。客户B也用银行,就把这十块钱又存到了银行里。

    假如他们还在用银联进行网络交易,钱甚至从未被取出过,只是从银行的一个账号存到了另一个账号上。

    那问题来了?

    银行是否能把客户B存的钱也贷出,即使这笔钱追溯缘由,其实是客户A向银行借的?

    然后,我们重复这个过程一万次,就会发现这十块钱,同时借给了一万个人,又被另一万个人存回了银行里。

    再省去客户A到客户B这个过程。

    客户A直接把这十块钱存回去。

    那也是新入的存款,同样可以贷出去。

    这就是复式记账法,借出去的钱和存进来的钱是独立计算的。哪怕你存进来的钱就是你借出去的钱,也一样独立计算。

    这才是成型的银行对金融活动最恐怖的支配力量。

    也因此,这个秘密在和落日城的政治中心完成勾结之前,必须藏在心里。

    “你说你来是看奇物是怎么运作的,就不要聊这些没趣的内容了。”

    顾川面色淡然,只当是一切寻常,笑着带凹脸商人一起往银行大楼的地下室走去。

    一楼尽是穿着银行制服的学徒向他们行礼问好,拿着他们新的证件匆匆从底下出来。顾川也一一问好,问到他们食堂好吃吗?

    凹脸商人听到他们都说是的。

    “小恩小惠,你倒也搞得有声有色。”

    凹脸商人点评。

    “小义能见真情,连食堂都搞不好的话,干活也没劲呀。”

    顾川笑着摇头。

    而地下室里就尽是日照村的人。河岸朝顾川招了招手。他们正在严格地监管奇物的使用。

    顾川拖凹脸商人买入的两件奇物就在这儿。

    其中干净的铸铁拖起了一块小小的镜片,上好的纸张就贴在这块镜片的后面。镜片旁边还有一盏灯,灯光把这狭窄的室照得明亮无比。

    “我记得,这是奇物·透光的镜块。”

    凹脸商人坐到镜片对面,光线一照,他就看到自己的脸便被完整地蚀刻在对面的纸上,成为了他的“存折照”。

    利用奇物,可以做出接近于照片的效果。

    “这就是你的用法吗?制造几乎能以假乱真的黑白人像画?”

    凹脸商人转过头来,大为叹服。

    在过去,这片镜片通常被用作防身的奇物,主要功能是聚集光线形成局部过热,对寻常人也有杀伤能力。

    顾川取下纸来,递给凹脸商人。

    “那另一件奇物·砚蓝台呢?这个奇物功能也奇怪,是让在上面研磨的墨丸,变成蓝色,一度被炼金士们谣传具有长生的作用,实际上,喝了那蓝墨的人大多早死。于是吹嘘的炼金士们被打死,而砚蓝台也就成为了鸡肋的遗物,找不出什么用处来。”

    凹脸商人追问道。

    顾川就说:

    “你把这张纸放强光下看看。”

    凹脸商人将信将疑地把纸张抬起来,放在那强光下,便见到原本米黄色的纸的中部忽然呈现出蓝色光华。

    “这……”

    他长大嘴巴,惊讶地站起,差点把荧树灯给撞落。

    “这就是砚蓝台的蓝墨。”

    “还是一种天然的可以用来防伪、防撕的蓝芯。”

    顾川平静地补充道。

    “我一直在想这世界上的一切奇物或许都是有用的。”

    “连我那永远会指向一个方向针也是吗?”凹脸商人笑了。

    顾川双目明亮,在光线下大步行动,回头望时,一时竟让凹脸商人想到当初他在野外死里逃生时,所见到的林间的那狼形生物的回顾:

    “我想是的,只是现在人们还没察觉到而已。”

    这是他用钱最初买到的两件奇物。

    而我还想要见到更多的奇物,就需要更多的钱。

第三十二章 献礼

    透光的镜块在人造强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而砚蓝台则是和一造纸作坊合作,专门造了这蓝芯纸。

    地下室里人来人往,顾川凝视镜块的反光,心思缥缈,跃跃欲试。

    显而易见,这产业有的是问题。

    匆匆上马,匆匆筹资,匆匆传播的结果便是一身弊病。但这不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没有积累,就不可能尽善尽美,没有经验,就需要从零开始。

    “光这纸的设计,这镜块的使用,你的野心恐怕就不限于这落日城的一个区划吧?还想开分行吧?”

    凹脸商人侧首看他。

    这个世界也早有分行的概念。比如岩土家族的当行,就是从内城的城区一路开到外城的各城区,甚至在落日城周边的几个大村落也是有的!

    “当然,有了一,自然就想有二。”

    顾川笑了笑。

    甚至还不只是开满落日城,他还想把银行开到更多的村落里去,尝试形成联合。在这个过程中,便能利用金钱建立起对奇物的收集网络。

    只是这种种思量又能对谁倾诉呢?

    他选择缄口不言。

    “而你对奇物的使用也算是别出心裁。”

    凹脸商人说。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呀!我一向对奇物很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些小小的奇异的东西很珍贵吗?”顾川先是反问,又说道,“只是原来没有财力,这才不能涉及。如今有了钱,就像内城那些富贵病人一样,要对奇物爱不释手。”

    他们往回走去。

    “这话不能乱说,公民也不是富贵病人,对奇物也不是爱不释手,他们只对强力的奇物爱不释手……像你这样对弱小的奇物也感兴趣的……我只见过那些和你一样从村里走出的孩子,能如此充满好奇。”凹脸商人笑吟吟地说道,“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不曾关注身边,也不曾向落日城发掘水底与地下。假设他们那么做了,就会发现奇物到处都是。真正的落日城从小开始,就已经司空见惯。”

    “司空见惯倒还可以,可我在落日城也没见过多少流窜于外的奇物啊?”

    “那你知道吗?顾川。现在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曾经都被落日城人认为是奇物。”

    暮光透过崭新的透明的玻璃,散落在这城里的各个房间里。来自江河的风吹入万户万家,窜进人们的衣角骚动不已。

    这话叫顾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凹脸商人双手抚上窗户,在明净的玻璃上留下人手的浅印,“就像这透明玻璃,在我还在吃奶的时候,这玻璃被我的父母一度视作某种特别的奇物,日夜用各种角度照耀玻璃,期望找出玻璃的特殊力量,就像那传说中引起火灾的镜子一样能够射穿敌人!”

    “结果呢?”

    顾川好奇问道。

    凹脸商人平静地说:

    “我记得他们写了一份详细的透明玻璃指南,迄今还在我家里留着。结果当时写完的第二天,商队告诉他们一个村落掌握了烧制透明玻璃的技术,证明了透明玻璃和寻常的有色玻璃其实是一样的,并不是什么无瑕的水晶,也不是什么神圣的钻石。他们带来了一大批透明玻璃。我爹气得把家里的旧透明玻璃砸了。然后碎玻璃碴子扎进了太阳穴,不治身亡一命呜呼。”

    这又叫顾川好笑,又叫顾川惊心,又向凹脸商人道歉:

    “抱歉,我没想到令尊会是这样不幸远去了……”

    “这倒没事,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啦。”凹脸商人笑着摆摆手,抿嘴又道,“不过在人工透明玻璃存在以前,自然界就有透明玻璃了。落日城当时有个风潮就是找透明玻璃的功能和意义。”

    “那落日城现在找到了吗?”

    “喏。”凹脸商人指着窗户喏了一声,“现在,恐怕,我想,这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作用,只装在这里聊当装饰。”

    “可这不就是第一个把玻璃装到墙里用来透光的人赋予了透明玻璃意义和作用吗?”

    火红的黄昏在透明的玻璃里格外明亮,像是烧着了天边一般,不停地蔓延着。

    凹脸商人扯动自己的嘴角,于是那张鼻子塌陷的内凹的脸就仿佛鼓动了起来,是他乍看上去有些恐怖的笑,但熟悉了,就会觉得滑稽:

    “可能是的,可能是的!哈哈!你真能说出些奇怪的、叫我不理解的话来!”

    沿着楼道里的走廊,两人往楼上走去。凹脸商人过路时,偶尔会往教室里头看。银行招收的来自各个村落的学徒们都在教室里正襟危坐,听讲台上的人开始讲这个世界的历史典故。他们穿着工装,胸前大都挂着一个牌子。这牌子里存放着的便是用那两奇物做出的他们自己的工作证。

    这些学徒的表情大多健朗,而充满对生活的喜悦。

    这是凹脸商人很少在边民的脸上见到的表情。

    那时,凹脸商人就说:

    “这倒是稀奇啊!往常,我只能见到点困苦的表情,怨天尤人,却不知道好好干活!”

    “知道自己可以向上,被许诺可以向上,觉得自己能够爬到上面,自然就会感到喜悦。”

    顾川不喜此言,慢悠悠地说道。

    “可大多有这个感觉的人都爬不到多上面。落日城里,已经许久没有过能再进内城的边民家族了。”

    凹脸商人摇头。

    这些学徒大多知道顾川这银行创始人、自行车发明者之一的名字,不认识的也知道这人是他们所做的地方的老板。

    只是当顾川和凹脸商人走过窗边,没有一人外望,一个个都没在看他们,而在听教师讲话。

    一时之间,顾川竟觉得自己像是视察学校教学情况的班主任或校长。

    而廊道里空空荡荡,只有些外聘的人员在走。外聘人员的面色就各不相同。有的趾高气扬,见顾川走过便面色骤变而谄笑。有的不管不顾,避人而行,也不想与任何日照村人撞上,只和涉世未深的学徒们聊天。

    凹脸商人知道这些人就是被聘请来的教师,原本可能是落魄的公民,也可能是哪里受过教育的穷书生,如今在银行的培训处来给学徒们上算术课或者文化课。

    凹脸商人有许多不理解的事情。

    比如这培训上课就是凹脸商人不理解的事情。在他看来,这些人如今的素质已经够用了,又何必多上课呢?像是那些对鸡兔同笼的解答或者古代历史的疑难,又有什么好交谈的呢?难道他们在工作中会用得上吗?与其在这里学习通识,还不若直接干活打工积攒经验来得爽快。

    尤其凹脸商人深知这些人以“劳务派遣”去做的活也不多么高大上,用个加减乘除已是不得了的事情,又何必如此白费功夫?

    但他倒不至于去问,只当这是发了财的日照村年轻人附庸高雅的癖好,而故作赞扬道:

    “只是你这样也不错,能唤醒他们上进心,叫他们能多努力努力,把自己的活给干好,也不亏你花钱的栽培了。”

    顾川对这赞扬没有任何喜悦的意思,只瞥了凹脸商人一眼,叫凹脸商人眯了眯眼睛。

    这少年人也就顾左右,而说到其他,挑开凹脸商人最深的意思。

    “现在我想。你过来,恐怕也不仅是来看我这里奇物是怎么用的吧?”

    “当然还有其他的目的。”

    两人一直来到那临时的会议室,凹脸商人把门关上后,既不笑,也面无表情了,他缓缓地托出自己今天另外的意思:

    “内城有另外的家族把自行车的技术破译出来了,我前几天想了很久,决定按你的说法,把自己的股券稀释……让深地家族能够入股。”

    落日城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长期地保持独一无二。

    自行车便是如此。

    仅仅两个节气,已经有内城家族利用拆解的方法反向破译了自行车的技术,只是对组件的一些精密参数还不甚了解,但仿造出能动的脚踏双轮车根本不是问题。依据此法,也有一些家族试制了自行车,形成与凹脸商人的竞争之势。

    而原本与凹脸商人有关系、并帮了凹脸商人一把的深地家族,如今也关注到这家族旁系的旁系、已经不算家族内人的支流。

    要知道这深地家族奇物交易被议事会警告过后,内部人心涣散正是不振时节,恰需要些好消息提神振奋,也表明深地家族不再执着于奇物交易。

    这是凹脸商人需要做的政治站队。

    下个节气是白露的节气。

    当一天起来时,可以见到树木的叶子上凝起一层洁白无瑕的露珠时,就说明节气已经转化,白露节气已经到了。

    白露节气的第三天,凹脸商人稀释了自己一大半的股券,献给了深地家族。

    深地家族对此大为满意,然后就派了将近百人的管理队伍进驻凹脸商人的产业。

    这个消息意外的,居然利好了川水银行,或称第一银行。

    “这是为什么呀?”

    雨花一边插花,一边问到刚刚洗好澡,穿着宽松浴衣的顾川。

    顾川打了个哈欠,吃了点东西,才撑着脑袋,眼皮低垂地说道:

    “因为原本落日城最富庶的深地家族对自行车产业的干涉,也代表了我们手里股券的迅速升值。”

    雨花那时单单凝视着顾川,稍有不解:

    “你看上去……好忧郁。”

    这是面色不好看的委婉的说法。

    “因为遇到了点麻烦。”

    顾川露出一个微笑。

    自行车不是独一无二的。银行在落日城自然也不会是独一无二的事情。

    落日城的货币是变色石币。变色石本身是种难以禁止的大宗商品,但其私铸被议事会严厉禁止,并杀头杀到人头滚滚。因此,民间名义上只有变色石的非货币加工厂,一般将变色石加工成首饰或者开采奇物所用的钻头,由同属内城家族的药石家族把持。

    落日城里颇有些公民商人经商致富后,通过各种手段持有了大批的变色石。但他们不像内城大家族持有大片的土地,因此为了安全,避免盗窃和抢劫,就会将变色石存放在药石家族手中。而商人取变色石的凭证即是石证。

    这长期财富保存与凭证本身就是银行的一种雏形。

    药石家族在得知银行的存在后,就起了点心思,想要把存放的变色石同样投入交易之中,决定也成立类似的货币经营商。

    时称药石银行或第二银行。

    而日照村的银行便被称为川水银行或第一银行。

    这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冲击。

    因为平民取款与存款机制不完善,加上信任制度的问题,根本无法吸收最多数群众的存款。

    实际上,就现在的社会发展形势来看,只有边民中的富有者(如商人)和公民才会积极地选择另寻财富保管的途径。

    对于相当多的人,哪怕用利息利诱,用通货膨胀的概念威胁,面对这么一种可能不安全的东西,他们大都不动不摇。

    “那就不吸收存款不就好了?”

    为了应对药石银行的冲击,日照村的少年人们立刻又开了一次会。

    河岸就是这样说的:

    “小川,你说是不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干得也不错了……也不需要弄得更大了,钱多了,我也不安心……这边安保设施弄得我整日整夜睡不着觉,生怕少了一分钱。大的保险库还在建,我也怕有人在工程里动手脚,天天盯着,紧张得要死!”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少年人们的共鸣。这群淳朴的家伙被勾引出来的野心在安逸的生活中很快消失殆尽。

    于是天真便让他们觉得井水不犯河水,温温和和地、按现在的过法过下去,也不错。

    只是顾川无法这样想。

    “河岸你有想过吗?”

    唯一睁眼、知晓异世无数实例的顾川只能叹了口气:

    “药石银行会饶我们一命吗?”

    “啊……”

    河岸傻傻地发了一声,而思维最敏捷的清露和卵石已经皱起眉头,猜想到了情况。

    顾川不急不忙地说道:

    “好的,我们假设药石银行想要做大,那会不会从我们这里夺走存款?这种夺走不是和和气气的,也不是他们亲自来夺走的,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宣传。”

    “宣传?”

    “比如许多商人听到药石银行的宣传,听到药石银行有大量变色石作为底气,觉得药石银行更安全更有利,他们就把药石银行作为首选,从我们这里取走存款然后存到药石银行,然后……你猜我们会怎么样?”

    顾川话说到一半,少年人们一个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只是天真,经验还不丰富,摔的跟头也不够狠,但……不是蠢,也不是不听人话。

    灯光摇曳,而人影就在灯光中闪烁。

    “那我们该怎么做?”

    一道又一道的目光又射到顾川的身上。不知为何,顾川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说:

    “我也在想办法。”

    接着,好一会儿,他们见到那为首的同龄人干净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板,并认真地说:

    “就像凹脸商人一样,我们也需要找个足够强力的靠山。”

第三十三章 落日城的冕下

    落日城内城一共有十二个大家族,深入落日城之各行各业,乃是落日城的支柱。

    而其中,更特别的,有八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传闻是落日城还未建城之初便一同来到这片天地,开辟这片土地的建城者的后人,已经有数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新水、圆塔、深地、浸野、药石、樊中隼、天十二节与嵬槐。

    “最为原始的八个家族。”

    这是德先生曾经教导顾川的落日城的常识。

    顾名思义,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出这八个家族分别掌管落日城之水业、建筑业、奇物挖掘业、农业、医药祭祀、畜牧、天文历法与殡葬。议事会最开始的组建,就是在建城时代,为了调和包含这八家在内的多个家族的矛盾。

    “不过实际上,按德先生所说,落日城的历史发展就是冕下打压这原始八家的历史。”

    顾川咬着指甲,说道。

    “原本边民不允许成为公民,如今却开了好几道口子。原本议事会全由原始八家的人把持,如今也混入了些不属于各大家族的人存在。后来的四家便是靠着最初进入议事会的族长逐渐牟取利益起步的。”

    这叫少年人们一惊。

    “那混入议事会反倒成为了起家的关键吗?反倒给那些什么家族族长获得了各自家族天大的私利吗?”河岸问。

    “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顾川答。

    日照村人的夜间课堂变成了历史课与社会分析课。银行还在照常发展,少年人们则开始积极备战药石银行可能的竞争。

    顾川备了一叠草稿纸放在桌案上,他一边说,一边就在纸上勾勾画画,

    “不仅如此,冕下持续支持少数法案,过去拆分了圆塔家族对建筑的把持,浸野与药石对医药与祭祀的控制,拒绝了原始八家对落日城土地的垄断、也禁止他们大肆发展佃农,前段时间更打压了深地家族的奇物交易,使得深地家族一落千丈。”

    河岸面色一凛,和顾川交流后,他也知道了他先前雇主丁医师的破产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深地家族被打压,奇券市场的雪崩。

    清露抓着自己的单马尾,低着头,小声地问出另一个问题。

    “那那位不准任何人议论的冕下是属于哪个家族呢?”

    顾川闻此言,露出茫然的表情:

    “德先生从未提到过这点,只说如今的冕下已经持政很久,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位置上了。”

    顾川不停地回忆,却发现德先生对冕下也是三缄其口。纵然是他的直接雇主·圆塔家族,德先生把门一关帘一拉,照旧诽谤。但是冕下,德先生也只说过几句委婉的话,最严重的也只是和顾川说冕下的权利凌驾于议事会之上。

    顾川绞尽脑汁,才想到百科全书的历史篇曾记载过在数次建城节期间,冕下都和天十二节家族族长私聊会面过。

    “那冕下,可能和天十二节家族私交甚好。”

    这点信息显然不在意揭破冕下的面目。

    所谓的冕是统治者的礼帽,冕下即是戴着统治者礼帽之人,意即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可落日城平民对于冕下也是所知甚少的,虽会在平时念及冕下这个称谓,却对更深的内容一无所知。

    这是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常见的状态,别说皇帝的名字,就连朝代的名字有时候都不知道已经改换了。只是冕下已算是一城之主,政令会直接下达内外城,内外城人连城主的姓名也不知道,也不能算是正常。

    “原来如此……”

    清露喃喃。

    “冕下可能不属于原始八家,而他的家族身名不显。德先生说得不多,我也和你们说过德先生和我再无关系,我也不想再找他,我也就对冕下所知甚少。”

    “其实,我们对原始八家的了解也不多吧。它们对我们来说就像活在传说中的神仙,和我们的生活哪有什么关联呀!”

    卵石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叫众人一愣,皆是莞尔。

    莞尔过后,便是无力。

    想要找个靠山,却不知道沿什么路径。而且还对这一群可能成为靠山的都无所知。

    楼外虫鸣几声,楼下几许踏步之声。阴云密布的夜里,一切沉沉。

    少年人们围着那张写着十二个家族名字的谱,心生迷茫。

    “要么,我们要不要和凹脸商人学习,也和深地家族联手。”

    卵石出了个馊主意。

    顾川摇了摇头:

    “与药石银行的冲突,不比自行车生意的小打小闹。恐怕深地家族也不会想插手。但我之后去咨询一下凹脸商人,看看这条路子能不能好走点。”

    这话叫孩子里心底惴惴。

    这时,清露小声地出口了:

    “那么……假设要找一个靠山、确实要找一个靠山的话,小川哥……我们可以找冕下吗?要找就找最大的……是不是?”

    顾川看向清露,清露不知怎的,立刻便垂下了脑袋。

    “确实如此。”

    他说。

    “这也是我的想法,要和议事会进行合作。”

    只是这也是一条艰难的道路。

    不说别的,不论是内城十二姓还是原始的那八个家族,至少都在外城有生意有土地,若有需求,一定能联系上。

    但冕下不同,想要联系上冕下,从百科全书历史篇或更早的城志书史里翻,也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建城节庆典——这已经是错过了的。下一次又要等下一次的大暑。二便是进入内城,向议事会申请觐见。

    “你想要觐见冕下?”

    当顾川旁敲侧击地询问凹脸商人时,凹脸商人露出意外的表情。

    “你有什么想法吗?”

    “你的总结没错。只有向议事会申请一条路。”

    凹脸商人说。

    “那倒是麻烦了……我和议事会也不熟。”

    “你现在也是城中一明星贵人,使点钱打点一下,未必是不能的。”

    “可这就是麻烦呀,钞能力耗钱呀!”

    顾川道。

    “面对药石银行的竞争,我这边的钱也虚得慌。”

    “情况不佳吗?”

    凹脸商人双目闪闪,他并不清楚川水银行的实情,自然也好奇最近城里新开的药石银行与川水银行的竞争会走向什么地步。

    顾川哪里不知道凹脸商人心思复杂,脸上依旧云淡风轻,轻飘飘一句:

    “对面来势汹汹,骑虎难下,就要稍微想出点办法来。”

    “看样子你很有自信,那我也放心你了。我们都是合作伙伴,有什么难事,你尽可以和我讲讲。我断不会欺你。”

    顾川哪里敢讲自己的困境!

    他平生最不信的就是商人。要知道,所谓的商人联合就是因做生意联结起来的人,不就是因为钱才有关系。

    因钱才有关系的,你没钱的时候,敢信吗?

    顾川自问是不敢的。

    随后,凹脸商人就讲到药石银行已经有人找上他。凹脸商人也是落日城新贵,自然也是药石银行的潜在客户。药石银行对凹脸商人开出了每个节气将近两点的利息,叫凹脸商人也一阵心动。

    这百分之一的差距何等惊人呀!

    顾川听罢,一片肃默。

    “恐怕,落日城银行平静的日子不多了。”

    凹脸商人一边观察顾川的脸色,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不止是不多,实际上已经开始。

    药石银行的攻势在于无形,它不是玄幻的打斗,不会直接骑在脸上。药石家族在议事会的拘束下也不会对人使用攻击性的奇物。

    一夜醒来,少年人们便发现几个城区到处都在有人讨论新开张的药石银行,说出药石银行喊出的口号,讲药石银行第一天就吸收了百万以上的存款,为了保存钱款,更在修建超大型的金库。

    “怎么会有这么多?”

    听到这个消息的河岸一拳头砸到桌板上。

    “很正常。药石银行在落日城不像我们是没有基础的,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依附的小家族、小商人。没准你以前的老师也靠着药石家族吃饭,从药石家族那里买药材,药石一施压,他们自然会选择药石银行,给药石银行的开门红凑出个好看的数字来。”

    与顾川想象的一样,药石银行同样是从最具有货币保管需求动机的商人群体入手的。而药石银行扩张业务的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威逼、恐吓和利诱。

    利诱就是利息,实际的好处。

    恐吓则在于药石银行正在有意无意之间贬低川水银行的存在,认为川水银行来自边民创造,安全性实在不足。

    而药石家族对整个落日城的医疗产业具有非同凡响的控制能力,是人都可能生病,就需要药物,需要治疗,这是药石家族的威逼。

    只半个节气的功夫,掌管账目的雨花和清露就发现已有许多大客户商人提出全部取出的要求。

    他们所占据的存款足有川水银行十分之一,若是全部被取走,川水银行的资金流必然断裂。

    卵石和洪沙都是交际好的,与这些商人一一交流,又是许诺,又是让利,这才勉强稳住。

    他们回来的时刻便带回来了药石银行开出的诸多条件,还有他们自己抿嘴咬牙、痛苦不安的脸。

    “药石银行也过分了。”

    河岸忍不住拍桌而起,大叫道:

    “我们还没有怎么样,他们怎么就以我们为敌?这为什么呀!”

    “河岸,这是因为银行这个概念就是我们打出来的啊!”

    卵石抿嘴道。

    “我们自然会成为后来者的目标……就像川哥说的一样……不是我们不抗争就行的事情。”

    少年人们的争吵弄得彼此焦头烂额。没有人的脸上还能有自信。

    而那时的顾川却退出了争吵。

    他正在请几个银行外聘的工匠为他做几件献给冕下的礼物。

    一日如此,十几日也如此,不再关心药石银行的动态。

    这叫少年人们更加不安。

    一天晚上,河岸忍不住敲了敲顾川卧室的门。

    顾川打开门,就看到河岸黑了两只眼睛,走起路上都苍白无力。他急匆匆地把自己今天收到的又一批商人决定取出存款,另存于药石银行的事情告诉顾川。

    顾川也认真地听,只是听罢并无反应。

    河岸等了好一会儿,见顾川还不说话,便道:

    “小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

    黑暗中,接着一点烛光,顾川的眼睛格外明亮:

    “我们已经不是说好了,要找个靠山吗?”

    河岸一下子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顾川关心地问道:

    “你怎么了呀!”

    “我就是在想,为什么药石银行不能和我们好好相处呢?非要诱惑存款在我们这里的商人呢?”

    河岸越说越气,说到最气的时候忍不住用拳头锤自己的胸口。

    顾川是又好气又好笑:

    “河岸呀河岸,你不知道,人之种种行为,皆如骑虎,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就会骑虎难下。”

    河岸始终抱有幻想,而顾川只有紧迫感。

    “譬如这银行生意,做到了我们这一种地步,已经不可能和竞争者或新晋的竞争者善了了。”

    想要前进,就要和对手正面对抗。

    想要退步,对手不会退步,便会被时代风潮所逼。

    想要保持不变,那么对手的进步就会把你压死,直到叫你一无所有!

    “哪边的扩张性更低,等到另一边扩张起来了,别人自会把你吃掉。不具有扩张能力的、善良的、温和的东西,就会被那些严厉的、疯狂的、不停扩张的东西打倒。我们最好的、最有可能的善了方式只有一种。”

    “是什么?”

    河岸问。

    夜深人静,不知何时,顾川一个抬头就看到几个少年人也堆在门外,听他们说话,他知道这些人如今都是紧张不安。

    原本那点成功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和药石家族谈清楚,完成并购,合二为一,从而彻底取消竞争关系。之后,我们就可能要给药石家族打工啦!”

    这是少年人们无法接受的,也是顾川无法接受的。

    “就这,成功率也不会高。到时候,药石银行的阎王好说,那些小鬼们怕是还要天天恶心我们这些人呀。”

    “但别担心。”

    暗淡的烛光里,顾川把河岸拉起来,又打开门,见到那群少年人怯生生的面庞,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和议事会外城的办事处说过了,申请已经通过。很快,我就能觐见冕下……至少是冕下的代言人了。”

    在门外,顾川转过头去,踮起脚尖,好望向遥不可及的内城。

    无数灯光犹如星点,漂浮在内城上下,仿佛一片光耀的海洋,照亮了缓缓流过的淮水。

    而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就住在那里。

第三十四章 永恒的统治者

    犹如巍峨的高山,犹如陡峭的绝壁。

    在数百年前便已建造的城墙,如今也是阻拦边民进入的围栏。

    晷塔建在内城中央,夕阳长照于晷塔之上,便给它拉出一条长长的模糊的影子倒在人间。光辉的建筑落在地上,也不过是一条阴影的路。

    一支小的队伍沿着下淮区的大路,在两排荧树中,从晷塔的阴影里过来了。荧树外,下淮区的建筑里,几双眼睛都在凝视地上的人。

    “这倒是很少见的事情了。”

    楼上的公民自言自语。

    楼下的队伍已经很靠近内城城墙了。

    为德先生服务时,顾川也几度远眺过内城城墙,只见到一片萧萧肃肃、冷酷地仿佛隔离尘世的围栏。

    按照凹脸商人的说法,边民进内城,必须一个公民作为引路之人。顾川没请凹脸商人为自己引路,而是找了那售出大楼的塔姓男子。塔姓男子活得糊糊涂涂,听到有钱,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当这塔姓的年轻男子真正走在这里时,莫名生出惭愧,不愿出马车了。

    “这条路,内城人都叫之为上云大道,为什么这么叫已经没人知道了,至少我不知道,或许是登上青云的意思。”

    塔姓的引路人说。

    顾川和他同处在马车里。这趟行程没有日照村其他的少年人。维持银行的大局很重要,觐见冕下也很重要。顾川挑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听你说过你小时候也曾是落日城内城之客,一定有很多记忆吧?”

    “是呀。”

    塔姓男子无限惆怅。

    可那也只是过去的事情了。最后经营不善,他被赶出内城,曾经就是走了这条路出来的。

    “路是有历史的,那这荧树呢?”

    两边的荧树在白日里黯淡无光。

    “根据家史的记载,是第一百次建城节的时候,冕下说外城的路上太单调了,于是嵬槐家族和圆塔家族合计,为这里也种满了荧树。于是后来的每次建城节出游,下淮区都会无比明亮,直如内城。”

    马车里装着此行要献给冕下的礼物,羊马一步一步,驮着车儿走过阴影,在太阳消失在云后前来到内城城墙前。

    顾川抬起头,便见到那内墙上照样画着无数眼睛的符号。灰暗的眼睛的符号没有任何神采,单调而恐怖。

    落日城的卫兵就列在城门口。

    他们早已从城墙上望见来人,如今下来,便要检查身份,还要检查他们带进城的献礼。

    塔姓男子下车朝卫兵们鞠躬,作担保人,又拿出顾川早已准备好的用钱打通的文书,随后又塞了点钱给他们。

    “无误。”

    就算是落日城的内城精挑细选的身为公民的卫兵,也早已习惯了贿赂。

    “无误。”

    几个人连声说道。

    卫兵长又道:

    “麻烦这位贵客下来,由我们做完公事。”

    顾川这才下车,由士兵指引,走进城墙。墙边有门,门里有小道,通往他们用来检查过往人员的房间。房间里有一盏荧树灯,灯光明亮。他被要求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顾川一一做了,露出少年人硬朗的身材,只留下裹裆的短绔。里面检查的人是老迈的士兵,把顾川衣服收好后,就是检查,然后睁着浑眼瞧了顾川好一会儿,面无表情,仿佛走神了。

    顾川呆在这里只觉得头皮发麻,先是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

    “好了吗?几位老先生。”

    “张开手,转一圈。”

    顾川照实做了。

    “唔……是个人样。”

    其中一个人把他们翻看过的衣服还给顾川。然后几个老头都点了点头:

    “没问题,可以通过。”

    顾川这才把衣服都穿上,匆匆从这检查的小屋子离开。公民的审核流程不需要脱衣服,塔姓男人已经在外面等候。

    “这也太严了,我都怕他们把我的短绔都扯下!”

    他忍不住吐槽道。

    谁知塔姓男人的面色立刻严肃起来,认真地说道:

    “小老板,你不知道,我不怪你,但内城是落日城的核心区域,是不容寻常边民随意进出,对边民必定是这么严的。这是落日城的规矩。规矩!”

    他的大声把顾川吓了一跳。

    “你一定对内城很有感情。”

    顾川说。

    那人满脸自豪正要开口,可突然想到自己早已不是内城中人,只能流落外城,把祖宅都卖了,又凭什么自豪呢?

    他感到痛苦,就不说话。

    “落日城曾经又因为边民出过什么暗杀之类的事情吗?”

    顾川问。

    百科全书里没写过这些,顾川做了个联想。

    塔姓男人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从城墙建立的一开始,这个规矩就存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个被雇佣的装货的公民把马车拉了出来。顾川连忙上了马车,检查货物,他一一查看,并无差错,所有东西都还在,这才放下了心。

    “他们是怎么核对的?”

    顾川问雇工。

    雇工说:

    “小老板,我们把您的名单出示了,他们一一看过就放行了。”

    “看样子,我的东西,还是不入城卫法眼呀!”

    顾川笑道,放下心了。

    于是这行人便又上路了。

    这是顾川第一次见到落日城的内城。

    内城静谧,不似外城那般喧嚣,于是风声、水声愈发响亮,醒人耳目。

    外城广大,内城同样广大,只是建筑稀疏了很多。两边种满荧树的大路到处都是,四通八达,大量的围墙将一切建筑遮挡得严严实实,以致于一眼望去,犹如行走于高墙迷宫之间。

    所有的墙上也都画着眼睛。

    顾川抬头眺望,只见到有的围墙背后有高塔,有的围墙背后是方方正正的多边体建筑,有的围墙背后什么也见不着——说明建筑太低矮了,被围墙彻底围起来了。还有的围墙背后,也就是外城可见的寻常高楼大厦。

    千种造型,竟无一相似。每个家族的建筑居然各不相同。但论及一个整体的风格,顾川突然想到了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的府邸也是如此风格的。

    “我曾经在外面看过很多这里的光亮,还是第一次进入其中。”

    塔姓男人一进入内城后,就躲在马车里决计不看外边了。他听到顾川这话,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讲道:

    “内城里的好事情多了去了。你没见过的东西更多。”

    “哦,有什么?”

    顾川饶有兴致地问。

    “灯会,你见过吗?”塔姓男人双目迷茫,掀开帘布,从缝隙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远处种种围墙,怀念地、憧憬地说道,“每个小暑节气,落日城内城都会举办公民的灯会。灯会漂亮呀!各个家族都会取出大把大把的花灯装饰围墙,又会把灯放入日照河中。于是无数光点就顺水漂流,把河水映照得……像是、像是奶水的河流,不,像是银子做成的河流!灯不会熄灭,光也不会熄灭……整个夜晚都无比明亮,直到太阳重现之时,一切灰烬纷纷扬扬。各家都休息了,打烊了,什么事都不做了,就光顾着和老婆孩子呆一起了。可惜……可惜……”

    说到这里,他又沉寂了下来。

    顾川知道他又想到了他自己的遭遇。灯会再美丽,与这些被赶出内城的公民、甚至是削去公民籍的现任边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适时入夜,云遮天日。万物都沉入黑暗里,所有荧树都发出点滴光明照亮前路,一时光影变动、魔幻迷离。

    今天入城,不是今天觐见。

    “我们会先在议事会的招待府中栖息。”

    塔姓男子说。

    “我知道,这是我和议事会的外务司约好的事情。”

    这也是顾川第一次见到议事会所在的建筑。

    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处于草原。

    那是一群又一群内圈大、外圈小的半圆体犹如盆碗倒扣在大地之上。数十个半球建筑俨然阵列,又组成了一个更大的圆,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蒙古包。

    直靠近了,顾川才发现,这球也不是那么球,砖块的痕迹和缝隙仍是可见的,为了结构上的稳定,便更接近金字塔的造型。

    议事会就在其中的中心圆。

    而到了这里,大量的卫兵组成人墙,日夜看守。

    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就有卫兵连忙上前,叫他们停步。

    塔姓男子再度下车,通告己方的请求,并出示自己的文书。卫兵点了点头,道:

    “原来是请求觐见的客人,那请随我来,麻烦几位先行栖息在招待府。外务司的主官从早上就在准备见您了。”

    外务司的主官是个大腹便便、不事劳作的胖男人,等顾川进到他在外务司的独立书房后,一张肥脸带起笑容。

    “这位就是外城边民里的新起之秀吗?”

    而他沟通过也塞过钱的外务司的副官就站在一边。

    “是我,大人。”

    顾川鞠躬。

    “那还请坐。”

    “主官尊贵。我立着就好。”

    “这倒是很好的。说来……你知道议事会因你争吵过吗?”

    这叫顾川睁大了眼睛,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稍有不安。

    “主官,我并不知道。”

    “哈哈,不知道是对的。要是知道了才有问题啊。但我倒可以和你说说,是你的银行曾让议事会的人争吵了许多次,说这样的产业能出现在落日城吗?”主官笑眯眯地说道。

    顾川背后一片冷汗,表面上不动声色地说道:

    “都是为了落日城的繁荣发展。”

    “是呀!你倒是可以清楚,当时,原始八家的药石家族也提出了这么个观点,你可能不知道药石家族,这是了不得的大家族,你平时一个不小心跌打损伤的用药恐怕都是药石家族栽种的。他们还说他们也准备建银行,这就叫议事会放弃了许多举动。现在这药石银行建起来了,就叫其他家族更好奇啦,就连我的家族浸野也在想这银行会怎么样?还叫我多问问你呢!”

    这让顾川的脑袋瓜子迅速转动起来。

    这是药石家族反而救了自己一命的意思吗?

    “主管,这银行生意简单,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说。外人听不懂,您一定一听就懂。”

    “哈哈,这倒免了,副官都和我分析了,我说也简单。可是药石家族说自己也要加入银行生意。”而那主官就继续说道,“那就有意思啦!前段时间,就把冕下也惊动了,想要看看这银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不声不响的老家族药石家族在换了族长后也要搞呢?”

    顾川不知道这主官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只使了个眼神给自己用钞能力打通的副官,想拿点不着痕迹的提示。

    谁知那副官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垂着,一派当做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而那主官把顾川的眼神收在眼底,笑着道:

    “你也别紧张,我就想和你说,我通报了冕下你想要献礼冕下的消息后,冕下就问我你是个什么人呀!我说你是个边民,但是自行车的实际发明家,也是银行的创始人,冕下说有意思,也想见你啦,问问你这自行车和银行的事情。”

    “那自然是我这等平民的荣幸。”

    顾川低下头来。

    主官收了笑容,冷淡地说道:

    “确是如此,既然你要觐见冕下,冕下也同意了,便望你好好表现。”

    顾川为这主官的变化感到不解。难道这主官不希望他见冕下吗?只是主官不等顾川多言,冷淡地说道:

    “副官,送客,让他去招待府。”

    顾川迷迷茫茫地走了。

    走到外面的时候,雇工都在外面等候,塔姓男子却不见了。雇工对顾川说:

    “小老板,那家伙遇到个故人,被那故人拉走了。你别担心!”

    “哦……我自不担心。”

    顾川皱眉,和雇工一起来到招待府中,雇工是一套房间,他又是另一套房间。他的房间里站着位芳华正好的少女。

    这叫顾川吓了一大跳。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招待府的侍女,负责大人这晚上的居住。大人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和我说,我就在门外候着。”

    那侍女低眉:

    “此外,大人,在觐见冕下之前,你需沐浴更衣并斋戒一日,消除身上全部的异味。”

    这也是落日城的规矩。

    “我自当遵守。”

    顾川同样低头,以示自己的恭敬,好掩盖自己内心全部的桀骜与不逊。

第三十五章 中央禁令宫殿

    塔姓男子确实是遇到了故人才走开的。那人是塔姓男子曾经家族的门客,也是公民。落日城内城还有边民的建筑队伍,但议事会里,无一例外,都是公民。塔姓男子和这人曾经玩得很好,也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塔灰。”

    那人对塔姓男子说。

    塔灰低着头,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侧着头,弯着腰,不敢直视眼前高贵人。

    “胙德,胙大人……你现在、您现在已是二十四司之刑务司的高官了。”

    被称为胙德的人长得又瘦又高,颧骨高耸,头发很短梳向脑后,身上是穿了一身白袍,身披两条绶带。说是两条,其实为一。这种绶带像是一条长长的丝绸围巾,上刻纹理,边缘镀金,穿过脖后,挂在肩膀上,两端笔直地向地面垂落。既有两端平行垂落,便叫作两条。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议事会二十四司的廊道里,而塔灰就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有幸得到上人赏识,偶尔成功罢了。”

    胙德说。

    这就叫塔灰的头低得更下了。

    曾经他家的门客,现是他高不可攀的存在。

    廊道一片雪花石膏白,不见任何其他色彩。每行数百步就有挂画,画中便是曾经二十四司优秀官人的头像,还有他们的格言。

    塔灰看到最初的二十四司之金部司主官那肥大的头像旁写着一句口水话的“名言”:

    学会接受,世界就会变美了。

    他低下头,默默地走。

    建筑里的廊道通向外头,便成了玻璃走廊,能见外侧夜色如漆似黑,一片苍茫。遥远的建筑都藏在黑暗里,不可捉摸。而近处的一切则在荧树的光里若隐若现。玻璃走道里还有玻璃走道外,许许多多全副武装的人正在看守这一落日城最严禁之地。

    穿过玻璃走廊,离开外务司,便来到了刑务司的半圆球建筑之中。胙德一边和塔灰交谈,一边引塔灰来到他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他亲自给塔灰倒了杯水。

    塔灰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伸出双手,好用双手捧住水杯,然后就在颤抖中泼了点水在自己的身上。

    “你这是怎么了?”

    塔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迎合似的一句:

    “我是太激动,有点着了魔了。”

    胙德哈哈大笑,然后撇开话题,道:

    “说来,你说你是配合那自行车的发明家,才进了内城的。”

    “是的。”

    “那倒是有趣了。”胙德说,“自行车的发明家,也是最近议事会里经常讨论到的话题。”

    他喝了一口水。

    塔灰又惊又疑,他不知道为什么胙德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这是啊,冕下关注到了他的缘故。”

    胙德轻声细语,犹如窃窃的风声。

    说完,他举杯轻饮茶水,双眼凝视这曾经是他雇主的人脸上的失魂落魄,只道:

    “今晚,你也别回去了,我与你留宿,也老朋友很久不见了,多说一点话,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

    塔灰听到前面还心中喜悦,只是后面“没什么机会”这半句话,就叫他如坠冰窟。

    确实,他是可能没什么机会再进内城,也没可能来个东山再起了。

    他只能讷讷地、讷讷地答好。

    “好呀……”

    塔灰说。

    于是直到了第二天行将拜访冕下的日子,顾川也没有再见到塔灰。他问那位侍女,那位侍女匆匆离去,回来时面色有异:

    “您的那位公民朋友如今正在受他的故友、一位刑务司大人的召见,他托我转告您,您不必担心他,等您回来时,他一定会赶来与您再见面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拜访冕下?”

    侍女答道:

    “已经到准备的时间了,您在等待一刻钟,就需要前往中央禁令宫,等待冕下的召见。”

    顾川闻言,扯了扯自己衬衣的翻领,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于是车队再度上了路。

    顾川也不坐车,单单坐在车外,凝望天色。

    那永恒的落日啊,就在那天际线上继续长存不变,为这世间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火色光彩。顾川见到远处的晷塔直插天上,穿过日影,是这丹红太阳中的一根笔直的粗黑线。

    波折不已的太阳,与永恒的暮色,使内城千百怪形怪样的建筑一同拉出上百道的倒影来。水是铁青色的,而灰羽的鸟儿则在发射耀眼的光华。所有刻在建筑上的眼睛的符号好像都在发亮。

    落日城永远温度适宜的风吹得顾川舒适,他抬起头,在侍女的指点中,这才看到了那中央禁令宫的存在。

    坐落于晷塔之前,坐落于永恒的落日之下,底座是正方形的,整体犹如金字塔,但其表面并不平整,有落差,便像阶梯,是从底下一直抵达顶上的阶梯。

    其顶上,也不是金字塔的尖,而是方方正正的神殿般的建筑物。

    它的高度已数不尽,可能有三十层或四十层。

    它的广度也不能轻言,顾川类比一下,恐怕要将议事会几十个圆球建筑加一起,恐怕才能与这“金字塔”匹敌。

    而它就在暮光下,影影绰绰,仿佛底部已经消失在了那犹如旷野般无边无际的黑暗的众多的影子之中。只剩下顶上的正方形的神殿似血鲜红。

    “那就是中央禁令宫吗?”

    顾川喃喃道。

    只存在于边民口中的宫殿,却从未有人见过。纵使是德先生的资料里,也未提起禁令宫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只知道禁令宫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居住之地。

    领路的侍女说:

    “是的,大人,这就是冕下所居住的宫殿,还请你千万理智。”

    这话奇怪。

    顾川佯装气恼:

    “我对冕下无限敬仰,对落日城的荣光无限爱戴,断不用你来说这点。”

    侍女摇了摇头,客气地说:

    “我倒不是怀疑大人对落日城、对冕下的拳拳之心,只是大人的觐见,未曾学过、修习过一套礼仪,难免会有偶然冒犯的地方。”

    顾川需要提前到的,而冕下不必提前到。

    一进中央禁令宫,便见三条廊道通向其里。所有房间与通道的墙壁之上均刻有浮雕。顾川默记,走了一百米,浮雕没有重复的部分,再一百米浮雕也没有重复的部分,再再一百米,到了等候室,等候室内同样刻满诸多怪异的浮雕,也没有错。

    其中有落日城倚傍的山川,有日照大河,有落日城外不尽其数的乡村,也有落日城和落日城中人。

    而且,这些是分时间的。有的是现在,有的明显可以看到是上百个节气前黄昏战争的时候,也有的顾川光靠德先生速成的历史知识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懵懵懂懂,意识到这是落日城历史的留影。

    等候室的房顶有吊灯,把这一切都照得无比明亮。

    他和他带来的雇工随从在这里等候。而他即将献上的礼物被他们装在盒子里,被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那引路的侍从站在门口,仿佛一尊仕女的雕像。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目不转,直到末了,她说了一声:

    “传见。”

    于是这个屋子里好像都是这侍女的回声。顾川抬起头,站起身,整理了下服装,叫清爽地说道:

    “请您引路。”

    侍女摇了摇头,又叫了些侍从进来:

    “且慢,您的雇工随从需留在这里,您有什么需求,请吩咐我们便可。”

    顾川一顿,暗恼这群人不早说,只勉强道:

    “那还请您们把我要献上的装有三件奇特事物的箱子带上。”

    侍女道:

    “可。”

    侍女走在最前面,顾川走在侍女身后,十几个侍从则抬起三个箱子,跟在顾川身后。廊道每隔数步就有卫兵,一整排的卫兵仿佛雕像,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顾川默记位置,发现一行人正在沿廊道走向这栋巨型建筑第一层的最中央。

    果不其然,侍从说:“中殿到了。”

    只见一条大的廊道尽头豁然开朗,光明万丈。

    刚一进去,便见到高大的柱子与每根柱子边上都有的多枝灯台,凭着镜子反射,烛光遍照全室。

    宫殿的四角摆满雕像,雕像旁边又站着肃穆的卫兵。顾川扫视一圈,小心地瞥向中央,不见王座,也不见大臣,只见到一人……一个少女站立在正前方巨大的壁画之下。然后……他的目光就全被这巨大的壁画吸引了。

    壁画上画着三个东西。

    第一个东西是金光四射的落日。

    第二个东西是落日下的围城。

    第三个东西,是落日与围城之间,一个坐在城市上的人。

    一个脸上什么都没画、只画了一只眼睛的人。

    一只位处脸面中央的左眼,眼中有个小洞,从洞孔中仿佛有人正在凝视他。

    那只眼睛,顾川乍见便觉得眼熟。

    只一瞬思考的功夫,身前的侍女向着壁画鞠躬示敬,口称参见冕下,身后的所有侍从放下箱子,直接伏拜。顾川紧张,也赶紧学着侍女的样子鞠躬说话,然后便想明白了——

    这只眼睛不是别的……正是画在落日城每一处墙壁之上的眼睛的符号,也就是这落日城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徽记与纹章。

    “现在冕下正在倾听。”

    站在壁画左侧的少女说道:

    “现在,冕下说,免礼。”

    这是顾川第一次知道的礼节。此前所有知情或不知情之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或会告诉他参见冕下原是这样的。

    他带着无比的好奇,再度缓缓地抬起了头。

    少女静立在壁画之旁,头发乌黑光亮,倾泻两肩,仿佛分叉了的笔直的瀑布。而她身上玻璃纱衣服的洁白,则如天上白云掩映的山顶积雪。她穿着一双露出大半足面的凉鞋,这则是不合传统的,证明了她在这宫里享有某种特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特权。

    侍女小声地告知顾川她所说的就是冕下要说的。

    她的眼睫毛很长,于是在她说话的时候,眼睫毛偶尔会微微颤动,好像在倾诉心事。她的眼睛像是用水晶做成的,一眨一眨的时候,让顾川想起了自己很久没有见过的星星。她的肌肤犹如冰雪,白得过分而发着诱人的馨香。但顾川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在直视她了——因为他感觉那人也在回瞰他。

    她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没在看任何人。

    她平静地说道:

    “冕下知道您是来交谈银行事物的,也知道您带来了三件礼物。这三件礼物呢,冕下已经从议事会那里得知了你要献上的‘神奇事物’的名单,也感兴趣,也想看看。”

    这时,侍女让开退步,叫顾川自己站在前头。

    光辉的大厅内,顾川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好像自己正站着某个紧闭的神殿之中。

    他低头道:

    “冕下,这是我的荣幸。”

    只是少女越是说话,顾川的疑惑就越深,那少女是从哪里听到冕下的声音的?她又凭什么身份在这里转达她的想法与意志?而所有人又为什么已经默认了这一切。

    这种种不解,他只能强压心底,然后听到传话的少女继续说道,声音平淡得犹如白开水:

    “冕下说,他从名单里看到,一共是三件礼物,是吗?他问你你要从哪一件开始说起呢?”

    自己的雇工都被留在等候室。那么也只能自己上。

    顾川退后两步,来到最大的一个箱子边上,叫另一侍从帮助自己一起打开箱子。

    所谓的神奇事物自然不是奇物。

    能够献礼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奇物,顾川自问凭自己是找不到的,也打不破内城家族的垄断。

    但他听说在一百个节气前,机械学者发明的“计算钟”叫冕下非常欢喜。

    那是体现了齿轮机械构造的极致的前电子时代的造物。

    因此,顾川便想到一个比这时代稍晚,但大致处于相似工业水平的,自己上一世在故宫见到的由钟表匠制作的“钟”。

    比人更高的箱子已经走过了漫长的路程,如今解开顶上的锁,四面的箱壁应声倒地。而用来缓冲卸力的软橡胶则被顾川和侍从一起取走。

    于是一座钟、一座比人还高的、外形呈铜镀金四层楼阁的钟第一次展露在了这世间之人的面前。

    四层的细节清晰可见。金碧辉煌,栩栩如生。

    顶层圆形亭内,有两个小金属人活灵活现,各手举一圆筒作舞蹈状。

    第二层是这钟的计时部分,圆盘雕有十二刻度,时针如今正在缓缓转动。

    至于第三层,有一金属人,负责打钟碗奏乐。

    至于底层,同样有一机械人,以川水银行工服人为像,单腿跪地,一手伏案,一手执羽毛笔。

    顾川抬头,见到那引路已久的侍女也面露惊诧,而顶上的少女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笑着道:

    “冕下,时间刚好,你请看来。”

    不足片刻,时针已经指向六点方位,于是击钟碗便如晷塔一般报时奏乐。与此同时,顶层两金属人旋身拉开距离,手持圆筒展开为横幅,上书万寿无疆。

    至于底层机械小人,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案上一张白纸写下“天下归中,落日永昌”等八个落日城语言符号。

    侍女忍不住向前探头一看,只看到字迹工整,而写字的同时,那机械的小人的脑袋居然还随之摆动。

    顾川环顾周身,见众侍从之惊异,双目炯炯。他转过头来,往向壁画的只眼,拱手向上,鞠躬低头:

    “这就是我要为冕下献上的第一件礼物,我称之为‘写字人钟’。”

第三十六章 透明的奇异

    “喂,岸子哥?”

    与此同时,川水银行正在营业之中,日照村人们同样忙碌不已。

    河岸正准备去亲自面见又一位大的存款客户,想要挽留他千万别转移存款,已经在准备马车出行,正在书房里,一边喝水,一边等待。

    书房里除却河岸,还有山桃。山桃这女孩子活泼,但却很爱读书,便在书房里读那些顾川抄录下来的德先生的小册子。她当时恰好看到顾川在关于计算钟工艺的小册子上的注解,就想到顾川如今可能正在觐见落日城那从未谋面却无处不在的冕下,她就读不下去了,再怎么样也读不下去。

    她抬头叫了河岸一声。

    河岸就转过头来,看山桃:

    “怎么了?”

    山桃在川水银行里,是负责培训女孩子,她算是有灵性的,把女学徒们都团结了起来,成立了许多规范,也算是有点管理的灵性。

    山桃撑着自己的侧脸,想到大家伙的命运都悬在一个人的身上,就忍不住在永恒的暮光中叹了口气:

    “川哥带去的到底是哪三件礼物呀?他都没告诉我,你知道吗?”

    河岸是知道的。

    “他没说吗?那可能是为了保密。主要是那几件物事可耗钱了……我想想,我记得其中一件是个大的钟表,只要一启动,里面摆着个机械小人会开始写字。”

    山桃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请的那几个机械匠人一起做的吧,我记得做了好久,确实是花了不少。”

    “正是。”

    “那其他的呢?也耗钱吗?”

    “另外的也耗钱呀!比如第二件,是他融了许多变色石才做成的,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原理,只听他说这是变色石在高温下具有的一个有趣的性质。”

    “融变色石……变色石纵然不铸币,也很贵呀!”

    山桃吃了一惊,想起之前账上走掉的购买变色石的费用,她原本以为这是所谓的“抗通胀”的表现,在囤积物资。原来是融化了用来做别的东西……

    山桃又问:

    “川哥有说这性质是什么吗?”

    河岸站起身来,先是看了看外边的马车有没有来,这才回想道:

    “他说了,但我没懂。他当时问我我有没有发现变色石发黑以后,升温升得特别快,会迅速融化。我问他这是什么意义。小川就说……工艺篇里有过记载,变色石在同等质量同等加热环境下,在前一小时,除了颜色变化,在融解程度上和其他参考的金属是相近的。但在第二个小时开始,变色石会迅速吸热发黑,并发生融解,等到不加热后,无需冷凝,就会迅速放热冷却。他说这是很奇怪的,这是变色石在高温下的古怪性质。”

    说到这里的时候,河岸看到马车已经到了,他匆匆走了。

    那时的太阳即将彻底消失在云后,犹如阶梯状金字塔的建筑的影子也正在与前方一连串的半球体建筑的影子融为一起,并一起消融在天色的黑暗里。

    中央禁令宫内,写字人钟的报时已经结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交汇在他的身上。

    写字人钟在顾川的故乡世界里也是一大奇景,乃是十八世纪的西欧世界,在纯机械与钟表发展之中,所制造的自动机械人偶的一类,多作为欧洲宫廷表演节目。

    没有别的任何用处,而只是展现了无用机械技艺之极致。

    可单这样的技术,这样的设计,就足以折服此间之人。

    站在周圈的卫兵们的头原本就抬着,如今都抬着更直,为的是站在原地的同时,还能看清那写字人钟的细节。

    “冕下问,这是奇物吗?”

    站在壁画之下的玻璃纱的少女轻声传话,她的眼中,顾川也看出了惊异。

    “这不是奇物。”顾川说,“这是纯粹的机械造物。”

    没有任何电力、内燃机或蒸汽机,也不是任何未知的奇物力量。

    “单以六千多个零部件,以好比计算钟一般复杂极致的组合,通过定制内部四十个凸轮组成纵向凸轮组,等到上发条,凸轮组开始运动,手部的器件就会随着运动解读出凸轮的形状,转化为手臂动作,从而写出字来。”

    这不是日照村可以完成的造物。

    而是顾川靠工艺篇积累的渠道,遍寻全城,光寻优秀的机械匠人,这才打造出来的作品。

    超过二米的巨型钟表坐落于中宫之中。上面机械制造的自动的小人,写完字、报完时候一动不动。

    从头发到衣服,从手指到踏着地板的双足,纤毫毕现,是那工艺展现的极限。

    上面的少女一言不发。

    而底下的侍从也不敢多言,只低着头,抬着眼。

    少年人自在地微笑:

    “这就是我要献上的第一件神奇事物‘写字人钟’了。”

    好一会儿,那传话少女才道:

    “冕下很满意,冕下说虽然不是奇物,但早已远胜寻常奇物,乃是人之工匠智慧,当得赞美。”

    “这是我的荣幸,冕下。”

    顾川再次低下自己桀骜的头颅。

    写字人钟第二层钟表的时针缓缓转动,周遭的卫兵还有侍从则都向顾川投以各自复杂的目光。

    烛台明亮,群光在镜子间徘徊,将这冕下所喜好的壁画里的城市与农业的众生,将镶嵌宝石的丝绒帘幕,将那些雕刻了卫兵、雕刻了落日城市民的雕像都一一照亮。

    只眼的壁画凝视底下的人。上嵌的宝石或水晶的切片里,可以见到写字人钟的倒影。

    少女的面部表情,隔了远,顾川看不清晰。她静静地问道:

    “冕下问你,那么你要献上的第二件神奇事物,是什么呢?”

    “还请两位侍官将第二个箱子中的盒子取出摆在写字人钟之前。”

    顾川指着另一个大箱子客气地说道。

    侍女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侍从听令,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接近等人大的盒子,一起合力,将其抬到写字人钟之前。

    正好与写字人钟机械小人持平。

    顾川朝侍从点了点头,那两个侍从受宠若惊地退下来。而顾川接着转过头来,望向壁画上的只眼。

    “冕下,我能先说一段话吗?”

    那个传话的玻璃纱衣服少女说:

    “冕下说,可以。”

    顾川就一边踱步,一边不急不忙地说道:

    “其实我从小就有一个困惑。我想大家应该都见过一种现象。这是种什么现象,那就是……水的蒸发。”

    “在温度很高的时候,比如我在烧水的时候水会变成水蒸气。这个现象在我们伟大的神圣的自然中是无比常见的。”

    那引路的侍女正在认真地听,听到一半顾川顿住的地方,甩个眼神的功夫,便忽然发觉不知不觉之间,原本守在中宫四处边缘的卫兵都抬起头,都在聆听这少年人的讲话,要么就是在好奇地观察写字人钟。

    而少年人立定身子开始举例:

    “比如晴朗天气的湖面上好像蒙着一层雾,比如早晨的树林里,也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洗漱过后,把水泼在地面上,水明明好像没有流走,却慢慢地不见了。把一杯水放在称台上,经过一段时间,就能发现质量变低了。啊,这些就被先贤们成为水的蒸发,是水呀,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成水蒸气的过程。”

    “那么我就在想,倘若温度更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问我的母亲,她回答我说回变成更冷的水。那假设更冷,更冷呢?我的母亲就回答不出来了,只说是更冷、更冷的水。”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几个侍从睁大了眼睛,感到不解。

    这也是他们的母亲在他们的小时候告诉他们的答案。

    但他们所经受的良好的训练叫他们不会出声,也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的故事。

    “但经过实验以后,我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顾川将盒子打开。

    盒子外面裹着大棉被,像是取暖用的。里面放着隔热的橡胶,把隔热的橡胶拆开,仍是个橡胶盒子。

    “冕下问,为什么要做两个橡胶盒子。”

    立在壁画前的少女眨了眨眼睛,疑似传话地说道。

    顾川露出一个笑。

    “是为了保温和缓冲,省得撞碎了,冕下。”

    橡胶具有隔热功能,也具有足够的气密性。但两层橡胶盒子还真不只是为此,其中的奥秘在于顾川抽掉了两层橡胶盒子之间的空气,形成了隔温的真空。

    但这难以解释。其中,首先要运用到空气的概念,其次是真空·一无所有的概念,然后是热传导和辐射的概念。

    顾川自认不必解释得那么清楚。

    然后他揭开了橡胶盒子。

    就在这揭开的瞬间,一股清凉的爽人的寒气冒入这温暖的屋子里,犹如一股冲入暖海的冷流。

    众卫兵受凉警醒,侍从们睁大眼睛,暗中将顾川围在中间,群人只见橡胶盒里面是一个玻璃箱。

    透明的玻璃里,有一块大的也接近透明的东西,像是玻璃,却又不是玻璃,像水晶,但又不是水晶。

    因为光学折射率的缘故,任谁都是识别得出来的。

    它的上面有许多毛糙的细刺般的东西,好像正在冒出水珠子来。周边的灯光落在这块巨大的透明的东西,立即折射光芒,泛出霞光般的色彩来。

    顾川就站在这透明的石头旁边,干净地微笑。

    “这是……钻石吗?”

    那见识了写字人钟也不曾变脸的传话少女第一次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落日城是有钻石的,有巨大的钻石,足有人手那么大,但在场的所有公民,所有卫兵都没见过足有半个人身这么大的钻石。

    顾川说:

    “这当然不是钻石,冕下。我一生清贫,哪里找得到这么大块的钻石呀!”

    那这就是一种落日城从未见过的神秘的东西,叫周边的人充满好奇,还有……恐惧。

    忽然那引路侍女大喊道:

    “保护冕下!”

    话音未落,所有侍从和卫兵都听言迈出步伐,形成阵势,往顾川这里迈出一步,把顾川围在中间,只留下很少的时间给顾川解释。

    引路侍女还暗恼检查司的人居然连这么一个大的东西都敢放进内城来,赶紧叫自己手下前去通知更多的城里的卫队。顾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异动便被卫兵处斩。只是恰恰如此,他才胸有成竹。

    “还请各位放心,这东西也不是奇物。”

    顾川对他们说。

    台上的壁画与传话少女均无声音。只有那侍从严厉质问:

    “那你敢摸摸吗?”

    顾川不慌不忙地答:

    “当然敢,不仅敢,你们谁想摸都可以。因为这东西的珍贵,正在于在落日城的难以保存,若非如今是长时期白露节气,不然我也千万不能留存这个东西。”

    引路侍女显然不止是简单的人物,恐怕还算是侍从的领导·侍从长。

    她看向传话少女。

    传话少女手掩小口,小声说:

    “冕下说,叫他摸摸,再叫另两个我们的人摸摸,其他的人都戒备好。”

    这对于卫兵与侍从来说,无异于直面生死的活计。

    好比食物的试毒一样,他们心中充满了被选中的恐惧。

    但侍女无情地选了其中两个人。

    顾川也不管他们怎么选,径直将玻璃盖子也打开。于是凉气和冷气更多地开始往上冒,让周边人更加紧张,如临大敌。

    这可能是个了不起的奇物!

    他们还没有听说过能制冷的奇物哩!

    两个自认倒霉鬼的人和顾川站在一起,一同恐惧地俯视这古怪的透明的大块。顾川毫无芥蒂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而那两个人紧张地头和手都在冒冷汗,汗水和他们的手一起落在了冰块之上。

    “好凉!”

    一个人大叫道。

    然后没过一小会儿,他就缩回手,大声叫道:

    “不,好烫!”

    卫兵们更紧张了,手中的武器几乎已经架在这个挺立的少年人的脖子上。

    顾川一声不吭,只把自己的手放在冰块上好一会儿,只一双清澈的眼睛仍在凝视壁画和壁画下的少女,看到了那少女脸上的好奇。

    同样在摸的两个人心中各种可怕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他们无法形容这种遭遇。明明是很凉,但突然摸、或者摸久了,又会有很烫的感觉。

    可烫着烫着,或者凉着凉着,自己却又没有什么变化。

    摸久了,他们突然发现手上都是干净的、露珠般的一颗一颗的水渍。

    再转眼见那透明的大东西,便见他们触摸的表面已经融化了浅浅的一层,冒出水来。倒霉鬼侍从惊奇地喃喃:

    “这到底是……何方的奇物?”

    “这不是奇物。”

    顾川摇了摇头,挺直身板,露出自信的笑容:

    “这是冰块。”

    也是水……在很冷很冷的情况下,会变成的东西。

    “也是我要献给冕下的第二件礼物。”

    而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之声。

第三十七章 盘中的世界

    在今日之前,落日城没有冰块。

    落日城及周遭也从未有人知晓过冰块。

    因此,对于落日城而言,倘若顾川不揭晓制造的方法,冰块也会是独一无二的奇物。只不过用处只有降温冷冻罢了。

    就算是地球,在工业革命席卷全世界以前,所谓的制冰也是局限于小范围的事情,譬如唐朝以硝石制冰,而对于缺乏硝石基础,又位处热带的落后居民来说,一生没见过冰块也是寻常的事情。

    在顾川问了母亲那个问题以后,他就已经萌生把冰块搞出来的想法。

    在切实成功以前,他也有过怀疑,也许这个世界,水寒不会结冰。

    但最终到底是结了。

    于是冰块就在这里——

    是比黄金钻石水晶或者奇物更为高妙伟大的、属于创造而非自然的东西。

    顾川站在中宫之中,眉宇之间尽是英姿,仍带着少年人稚气的大眼睛则流光闪耀,凝望上方。

    进城的物件是要上报名单的,因此这冰块的名字早已呈在二十四司之一的检查司主官的案上。

    在冰块被展现给冕下时,就有恐惧不已的侍从按侍从长的命令出门通知禁令宫卫队。而禁令宫卫队动身同时,便有其他侍从连忙跑出门来,前往半圆球建筑群的二十四司,通知了检查司。

    于是检查司的女副官匆匆敲门,闯进主官室内,却见到检查司的主管正在和主管财政收支的度支司、财富物料管理与保存的金部司、以及赋税劳役的户部司一起讨论关于银行与顾川的事情。

    这四个主官都穿着与胙德相似的服装,颜色不同的纯色边缘带条纹大袍,肩披两道绶带,上刻各不相同的纹理,边缘镀彩。

    检查司归属军权部门,绶带镀黑色。而其他三司则都是和内政有关,向外主管落日城及边缘村落的劳役赋税,向内主管议事会的财政运作,绶带镀银色。

    这女副官也是个年轻人,见到此情此景,顿时一停,面色尴尬。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检查司主官问道。

    副官不是因为听到讨论而停顿的,而是因为涉及检查司的职责,却与其他各司无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事情是检查司分内之事。”

    随后,女副官走向前来,附耳轻声说道:

    “刚才中宫的侍从有件不知名、从未闻过面的奇物直接面临冕下身前,禁令宫的侍从和卫队正在处理。”

    “原来如此……”检查司的主官是个年轻男人,他面带微笑地转向其他三司主官,“正是冕下关注的那位年轻人。”

    “是冕下有决断了吗?”

    金部司主官身材痴肥,纯色大袍被他的大肚子撑开,而露出里面的内衬来。他头上秃秃顶,没几根毛,是上年纪的人了,笑眯眯地问。

    “不知有没有决断,不过我们倒可以亲自随卫队觐见过去看看。”

    年轻的检查司主官面色沉静,他一点也不急迫地找出那份被他直接批通过的顾川上呈的名单文件,看到上面写着一共要进献三件神奇事物,作为对落日城与落日城永远的冕下的无上的崇敬。

    “用词倒好听。”

    之前,他并没有读过这申报名单。

    因为顾川进内城已是冕下心喜之事,而他的手下也已经审核过了,自不用他在审核。

    他转过头,问:

    “出什么事了吗?”

    “还没有。”

    女副官摇了摇头。

    检查司主官笑了笑:

    “料想也不可能出任何事,只是侍从队,总是紧张。冕下能出事,比侍从队全部横死当场都要不可能。”

    金部司的胖子忍笑摇头: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要传出二十四司外,被边民晓得了,可就不好了,有违冕下的想法。”

    检查司主官抄起名单,站起身来:

    “那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这被带进来的新的奇物能有什么用处?”

    其他三位主官皆称是。

    这四位主官很快随卫兵队一起来到禁令宫禁令宫外,已经有搬运用于封锁奇物的大型雪花石膏盒的队伍。四位主官看准卫队走流方向,心思各异,一同踏入中宫的瞬间,却见中宫一切宁静,并无喧闹之声。

    雕像依旧,壁画依旧,灯光也依旧,只眼的壁画也依然。

    卫兵们又退回到他们各自的领地。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到两处不同。一处是比他们所认识的一切人都更高得高的装有钟表的“塔型物”。

    第二处则是壁画之下的台上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玻璃箱子里装着巨大的、成块的、透明的、有毛刺的、冒水的某种东西。

    “殿下……”

    顾川听到这个名词,微微侧目,若有所思地思考这传话少女的地位。

    在落日城的语言体系中,这个词是对帝王以外的其他皇室成员的称呼。

    顾川不被允许靠近,只能远远看着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正在庄严地触摸冰块。

    “冕下说,这是个好东西,可以降温乘凉。”

    少女殿下疑似传话地说道。

    这是顾川和那两个倒霉随从被迫抚摸冰块长达数分钟后的现在的事情。最后少女说冕下让她也摸一摸,于是卫兵队就把载有冰块的玻璃箱搬了上去。

    这接近透明的东西,长久置于落日城略高的温度下,很快融化了片面,冒出点白色的气雾,叫一颗一颗的水滴冒出来。往玻璃箱底下看,已经可以看出薄薄的一层水渍。

    水湿润了少女白玉无瑕的手,在灯光中发着晶莹的光。

    她发了一会愣,抬起头,这才发觉了四位二十四司主官的到来,呆呆地质问道:

    “你们怎么敢擅闯中宫?”

    那引路的侍女与四位主官一起单膝跪地,言称自己从通知的侍从那里得知中宫出现了未知奇物。

    所谓的未知奇物……触发手段未知,功能未知,持续事件未知,如何结束也未知,自然可怕至极。

    四位主官更是低头声称:

    “我等卑下,自然担忧冕下与殿下之安危,连忙前来觐见,若是中宫出了危难,我等卑下更是万死不辞、悔不该已!”

    这里的卑下不是情操卑下的意思,而是形容自己身份卑贱的称呼。

    顾川知道这些人俱是自己当前还不能冒犯的高官,只当自己不存在,默默旁听,一言不发。

    那传话少女就说:

    “冕下说,几位不必如此,可以站起来了。”

    四位主官应声而站。

    随后,玻璃纱少女继续说:“冕下说,冕下没有遇难,我手中所握的冰也不是奇物,而是这叫做顾川的人所造的一种神奇的自然的事物,是好的。”

    四位主官目目相觑,眼瞧着这透明的大东西还在冒蒸汽冒水珠子,实在猜不透这东西的存在。

    这居然还能不是奇物?

    “那我等卑下,便退场了。”

    检查司的主官低头看地板,说道。

    谁知,那殿下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冕下说,你们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一同看看吧,你们也好奇不是吗?冕下又说,何况检查司也就罢了,但你们这金部司、户部司、度支司可都是落日城财政经济的要官,也是和这‘银行’有关的,是该在这里旁听的。”

    四位主官并不好奇,也不想在中宫待多久,知道这是自然事物,顿时失了兴致,等之后慢慢打听便是。

    但冕下的话一出,他们也不敢反驳,只道:

    “那我们也不推辞,就在这里见见这位小兄弟的献礼了。”

    顾川听到这话,回过头去,凝望那四位神父一般穿着的家伙,只见到他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中高高瘦瘦的人更是眯着眼睛,不像在看人。

    顾川也不恼,只是忽然生出了些困惑来,心想为何刚好是这三司、又刚好都在,还都来了。表面上,他也低下头,目光看向写字人钟上的八个字,说:

    “这是我的荣幸。”

    写字人钟,与冰块两件献礼,自然有人会为这四位主官解释。

    “冕下问,那么这第三件献礼又是什么呢?”少女问道。

    “这第三件礼物,又不似写字人钟或冰块那么出奇了。”顾川站在写字人钟前笑道,“只是一本书,和一个沙盘。”

    他转过身去,叫中宫的侍从将第三个和第四个箱子打开。

    人们便见到这箱子里果然还有缓冲的橡胶。揭开橡胶板后,每个箱子里都还分了好几层,是一片又一片大的叠起来的正方形的偏盒子。侍从们将正方形块一个接一个地搬下来。

    “要按照序号一一拼接起来。”

    顾川。

    几个侍从都是力气大的,很快就将所有正方形块俨然地一片接一片地摆放完毕。摆在一起的盒子是一个正方形的巨大池子,足能容人游泳!接着,他们就在顾川的指导下,开始拆卸盒子,这盒子的拆卸简单,只需把盖子掀开即可。

    主官们饶有兴致,侍从卫兵们则瞪大了眼睛看,很快看到有的盒子里露出了泥土,有的盒子除了泥土,还露出了细沙,有的盒子里除了泥土和细沙,还露出了水银,每掀开一块板,他们就越发困惑,堆积成特异形状的泥土有什么意义?

    把泥土以特异形状堆积固定在胶合板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莫不是又一种奇物?”

    唯有户部司的主官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这是……这是……”

    “这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与户部司交好的检查司主官碰了碰他。

    户部司主官摇了摇头:

    “看下去才能确定。”

    随着一块又一块的掀起,顾川也在小心翼翼地发动板中机械装置,将一块板和一块板合拢在一起。

    人们越发疑惑,可等到其中数块板掀起时,他们的疑惑立刻消除了。

    “这是房子!这是村子里才会造的那种房子!”

    其中一个正在打开盒盖的侍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说出了声。

    “还请继续。”

    顾川笑了笑。

    等到最中央的盖子一掀,所有版块俱相连,于是,一切高山流水,小楼立桥,船只马车,树林荒漠、水田村落,均在这板子盘上。

    其中落日城的内城正在正中央,晷塔屹立不倒。至于外城各区,则依靠着大陵山依序分布在日照大河的两边,沿河丛生。至于水流分叉,奔向四方,无数小型的村落模型,甚至有人认出了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了。

    “这是……一个微型的落日城!”

    “是,也不是。”顾川摇头,走到直到盘子边缘的大陵山脉的模型后拉动发条。“这是我爬上大陵山时所见到的落日城,也是商队提供的地图,从而复现出来的并不准确的落日城。”

    发条一拉,于是暗藏在板子里机械装置,便推动从板子边缘流出又流回板子边缘的水银,令其缓缓流淌,如栩如生,仿佛活着的江川湖河。

    “世界那么大,我单靠自己怎么可能知道这落日城的全貌呢?”

    顾川转过身来,面朝壁画:

    “这就是我要献给冕下的第三件礼物……却是一件还未完成的礼物。它的名字叫世界的沙盘。”

    “冕下问,你说这是未完成的,又是什么意思?”

    那玻璃纱少女平淡地问道。

    顾川一边踱步,一边说道:

    “古老的智者告诉我们这块大陆是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而新近的研究家们则宣称在落日城的远方还有许多没有发现、或尚待发现的财宝,这些都让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们痴迷,而不停地迁徙与发现新的土地。可这世界无情,苦苦没有相关的确凿的知识可以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但也许是天赐我幸,要为落日城建荣誉的!在前端时间,在我的故乡,迎来了一位有趣的访客。这位访客身患疾病,命不久矣,在我回到落日城的时候,他已经不幸逝世。但他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传闻,叫我吃了一惊。”

    “来自远方的访客?……有趣的传闻?”

    四位主官带着好奇听这边民的话。

    这些公民在落日城生活太久了,也从未想过离开落日城,只想着经营自己的生意,把自己的生意做大,把对手压垮,在老地方挖掘奇物,和对手勾心斗角,已经数代、数十代不曾想过“遥远的土地”这一概念了。

    尽管他们的祖上也曾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

    “我问他,他来自落日城的哪个村落?他说在远方的远方,也有类似落日城的国度,那些国度与落日城并不相同,有其不同的礼仪风俗……比如说,他们并不简单的依靠晷塔划分一天,他们将一天分为二十四个小时,而将七天称为一周,四周称为一个月,十二个月称为一年,以他们的历法算,他说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他们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成年的!”

    当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连训练最为有素的卫兵也不能再维持自己的平静,而小声地讨论起来。

    “我问他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一位冒险家。”

    “冒险家?”

    站在台上的、被称为殿下的少女疑惑地问道。

    “是的,冒险家……一位致力于探索世界,发现世界面貌的冒险家。”

    顾川面色严肃,站在人们目光的焦点处,指向这沙盘上落日城,比划穿过了落日城的大河,与那连绵的丘陵还有山脉。

    人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一路指向沙盘的边缘,水银的河流开始与消失的地方。

    “冕下,还有殿下,现在我们可以在这沙盘上见到我们永恒的、无垠的山脉向着各个方向无限的绵延,阻碍了我们的视野。而滋养我们的神圣的河流发源于一个未知的地方,又消失在未知的领域里,无始无终。在落日城最伟大的历史书中写着,人类是万物的尺度。他们说,人类在探求知识和进步的过程中是坚定不移,并无可阻挡的。因此人类高于那些只能成为我们食物的动物。难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忍受这些地方都是未知的,都未曾被记载我们落日城宏伟的沙盘之中吗?难道我们真的能够忍受这广阔的、未被发掘的世界未曾纳入冕下统治的疆域吗?”

    人们目目相觑,对于顾川的印象也开始逐渐成型。

    ——这是一个……狂人。

    那引路的侍女忍不住喃喃。

    他平静地鞠了一躬,低眉而藏住自己不逊的目光,随后张开双手,说道:

    “但落日城,理应领先全世界!我为在场的诸位,所有落日城的活着的人和即将生下来的人,还有至高无上的冕下,奉上这个世界的全部面貌……如果这些世界真的存在……我们理应要向它们展现落日城无上的壮美,并以全世界的财富来供养落日城的荣光。”

    而这就是我想要为冕下献上的礼物。

    一个还未完成的世界的沙盘。

第三十八章 无至

    “这个国度里充满着拥有勇气与进取精神的人。而我想全世界应当处于落日城的守护之下,若非我们,世界会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冕下。”

    顾川说罢,温顺地弯下了自己的腰。

    众人抬起头来,都看向他。

    这不是顾川的句子,这是百科全书中所记载的第四次黄昏战争中议事会的一句宣传语。当时的公民对向向外远征的第四次黄昏战争兴致寥寥,有钱的人不想出资,有力气的人也不想奔赴战争。新兴的议事会便说出了那么一句话,并宣说——

    他们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促进第四次黄昏战争的。

    暮色深沉,笼罩在建造在数百年前的中央禁令宫上。

    宫中的人们静静站立,聆听一个狂人的话语。

    “这是个疯子……”

    一个卫兵喃喃。

    “一个高傲的、又卑贱的边民疯子。”

    在落日城的年的概念是指上一个建城节到下一个建城节的周期。这个年的时间按照百科全书对过去历法的记载来看,是不固定的,与十二月法更相差得远。

    四位主官饶有兴致地凝视顾川,让顾川略有不安。

    他站在沙盘之侧,看着上头。

    壁画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而那负责传话的少女站得远,如今又有冰块的玻璃箱遮挡。她的表情顾川与旁人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她略微语气上扬地说道:

    “冕下说,这倒是极有趣的了,那你先说所说的那本书又是如何呢?”

    顾川说:

    “这是我建城节回乡的时候,照顾那个患了重病的访客时所写的书。从原理上,这本书不是我写的……是那个冒险家在临死前的几天说了很多的话,我感到好玩有趣,就把这些话都记录了下来,我叫它一个冒险家的游记。”

    这是他准备了很久的事情。

    在最开始的企划中,顾川想过利用一本游记来发一笔钱,只是银行的进程顺利,便也用不上了。

    于是,这本纯属虚构的游记便可以用在更好的方面。

    比如画饼。

    “一个冒险家的游记,是个直白的好名字。”

    传话的少女说:

    “冕下说,把那本书拿过来,让我看看。”

    那侍女向顾川要书,顾川给了。

    于是那本他手写的游记在侍女的传达中落到那“殿下”的手里,“殿下”翻了几页,只见到每张每页都写满她所不懂的词汇,什么能自己动的车子,能飞在天上的奇物,能发生远程通讯的缆线……这些是什么?

    能够保温的长方体,能够点亮灯的三孔插座,又是什么?

    顾川远远地见到那位被称为殿下的人皱紧眉头,感到困惑,手指在纸张上不停地摩挲。

    又听到她面无表情地传话道:

    “冕下问,这是你前来献礼的想法吗?是想说服冕下……资助你的冒险计划吗?”

    “这,我不敢。”

    顾川连忙摇头,弯腰低头张口:

    “我只是来为冕下献上我所做出的最好的东西,期望万福万全之人能为此开怀罢了。所有的孩子都会向自己至善的父母通知自己的行程,想要得到父母口头的支持。那么我,居住在落日城的、接受落日城庇护之人,自然也要向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献出自己的真心,希望得到冕下口头的赞赏,便是我一生之幸。”

    一直招待顾川的侍女忍不住侧过眼来,一会儿偷瞟写字人钟,一会儿又看看那宏大的沙盘。

    沙盘里的机械装置引得水流汩汩,而那些微型的建筑、街区、小楼,让她忽然有种错觉假如把她缩小千倍百倍,那她住在这沙盘里,也会很快乐,仿佛主宰了一个自己的王国。

    她在落日城里见过很多天才的公民,其中没有一个能像这个边民一样做出这么伟大的事情的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献媚的话。

    他们面对议会大多狂妄。

    “冕下说,这倒是很有趣的。”

    就在这时,站在壁画边上的人又开口了。这人就犹如传达神意的修女,陈述并非是自己的话。

    神不可知,故威不可测。

    见不到真身的冕下,让顾川也难以揣度。

    只通过他人转述的话语,实在难以理解这冕下真实的想法。

    “冕下说,写字人钟是极好的,展现了人的技艺手段。冰块也是极好的,展现人对自然的洞察,这沙盘也是极好的,尽管幼稚,但到底展现了人的追求与理想。你也是极好的,精心献上的礼物却是前古未有,不枉冕下与落日城的栽培。”

    古怪的立在中宫的壁画,还有壁画上的只眼,都揭示了这冕下的存在并不单纯。

    旺盛的火光照亮了雕刻精细、又多处的壁画,把里面那些黑暗的好像是破开壁画的缝隙般的条理都照得分毫毕现。

    上面所刻着的抽象的拟似人体便在明亮的光中犹如神灵,即将脱离壁画而出现了。

    这些人都是公民,哪怕落魄到做卫兵、做侍从,过去的教育和教育带来的见识都没有丢下,他们意识到一个落日城的新贵可能正在冉冉升起。

    有的在中宫服役已久,知道冕下曾与许多落日城人交谈,但从未给出过这样的评语。

    四位立在一旁的主官互望一眼,各自笑容。

    那少女继续说:

    “冕下说,这一切都是极好的,唯有一件事情是极坏的。”

    顾川猛地抬起头来,心在瞬间坠入谷底,听到她平淡无奇地说道:

    “唯有……你这银行是极坏的。”

    守在中宫的卫兵全部抬首,严肃地目视原本他们还认为即将升起的少年人,而侍从们尽数低头,一声不吭,等待“至高无上者”的命令。

    顾川哪里想到会突然听到这句话。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冕下,我听说内城原始八家之一药石家族也已经创建了银行。”

    站在一边的四位主官之一的度支司主官笑吟吟地说道:

    “那也是不好的。”

    度支司主官来自新水家族,与药石家族有历代仇恨。在数百年前,新水家族也没如此发展船业渔业,同样以务农耕种为生,甚至比药石家族做得更好更大,开辟了更多的土地。结果被药石与浸野两家联手排挤,又被统治者下令,一度衰弱,被迫另寻他路以崛起。

    顾川心思急转,道:

    “大人说笑了,我不是在妄言好坏,只是我想呢,药石银行实在会成为我的川水银行的一个对手,假设我们两家银行产生冲突,必会消耗落日城的钱财,浪费人力以互相搏斗。与其发生搏斗,不如消搏斗之可能于无形。因此,我这一行,还有另一目的,就是我愿将我所创建的银行献给落日城与议事会!”

    那传话人说:

    “……冕下问,你这一下,是已经意识到自己银行的不好之处吗?”

    顾川平生最是不想和贵族打交道的原因就在于此,伴君如伴虎,真的变态。他抿着嘴,继续看着地板道:

    “至福的冕下,恕我愚钝……我并不知银行之危害,我之献礼,只是想为世界冒险之行抛却顾虑,获得支持。”

    “冕下说,金部、户部、度支的人既然在,就由他们说吧。”

    度支司的主官向前迈出一步,意味深长地看着这眼前一脸倔强、明明怕得要死还在死撑的边民。

    他知道光论创造见识,他自己都未必比得过这人。不过……

    哪有如何?

    哪边更有力量是不言而喻的。

    像这样聪明的人,他已经送走很多个了,包括度支司前任主官与前前任的主官。

    “你的银行是一种货币保管的行业,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所需求的便是对货币的保管,你们盈利的手段,我看也简单,无非是放贷与投资,与奇券类似。可是这样呢,就会有一个天大的问题呀!”

    度支司主官眯起眼睛。

    “万一你的投资失败了呢?万一你的钱收不回来了呢?”

    顾川站在原地,斜眼回瞰。

    度支司主官是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眯着眼睛也在看他。

    他说得确实不错。

    这是不被政府直接支持的一般商业投行具有的问题。顾川只道:

    “可是,任何生意都可能出问题,而我的生意出问题的概率未必有那些制造厂破产、或者某个商队无以为继来的大呀。”

    “不,不,不。”度支司主官摇了摇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顾川,“你的生意是特别的,你所汇集的资金已经超过了你的把握,你理解吗?根据二十四司所掌握的资料,平陵区及周遭,已有上千万的资产尽入你所创建的银行,这个金额已经超诸深地家族发行的奇券的初始总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孩子。”

    他居高临下,伸出他骨节嶙峋的拳头在顾川的双目之前,轻声细语,字字清晰:

    “上百的商户,数万的平民的资产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正在挑战我们。而落日城的稳定、不容许你的挑战……孩子!”

    顾川有一百种辩驳的方法,但他转头,正要向冕下申诉的时候,却看到了那站在壁画边上的少女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

    这一个摆手,让顾川心底发寒,知道这冕下已经做出决定。

    果不其然,那少女说:

    “冕下说,他既然过来了,就把他先关起来吧。”

    那人只说到一半,顾川的思维还没转过来,正要发声,便发觉自己的嘴巴正在失去感觉,而他的双腿也在发软,逐渐不再能支撑自己的站立。

    他咬住自己的舌头。

    脚,给我站稳!嘴,给我启动,至少支撑我说出点辩解之词!

    可是思维转瞬之间,他的视野就忽然陷入大片大片模糊的块状的海洋中,不再能看到任何东西。

    ——糟了!

    这是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随后,他的思想就沉入到一片昏暗的天地,而他的肉身便无力倒下,直撞在写字人钟上,留下一片血迹。

    “可惜了这钟,被他给撞脏了。”

    检查司的主官叹了口气,又向四周道:

    “你们这些卫兵还不赶紧过来,把人控制住吗?”

    顾川看不见,可在旁的卫兵们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藏在检查司主官袖子中的某种东西,轻轻触碰了那少年人,便叫这人晕倒了。

    这是检查司主官所具有的一件用于擒获敌人的奇物。

    卫兵们匆忙向前,将顾川拷上,连忙带走了。

    只眼的冕下的壁画仍然不变,说话的依旧只有那传话的人:

    “你们也走吧,把这些东西放入宝物库。”

    四位主官一起低头,带队离开。

    侍从的队伍匆匆收拾写字人钟与沙盘块,还有散落的,只留下传话的少女还在中宫。

    她捧着那本冒险家的手记,始终在凝视玻璃箱子的冰块,并且是长久地凝视。

    她的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然后她庄重地、认真地说道:

    “这是……落日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这是她自己的话。

    说完,她像小鸡啄米一样自顾自地点头。

    壁画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等到群灯尽灭,中央禁令宫便进入了一天最黑暗的时候。

    那时,只有廊道里的灯光,为运送犯人的卫兵照亮前路。

    在中央禁令宫,有个特例。凡是被冕下说是要关起来的人,需转交给另外的叫做狱人的特殊卫兵处理。

    那些人与卫兵一样全副武装,着黑色,盔甲连眼睛都快遮上了,在中央禁令宫的后殿等候已久。

    后殿在中宫的后边,也就是壁画之后的位置。

    “看好了啊!”

    卫兵长说。

    狱人用一种粘在一起的口音模模糊糊地、傻兮兮地说:

    “好,好的。”

    而顾川就沉在一片将醒而未醒的黑暗里,他见不到东西,却能看到点模糊的光。他听不清声音,但嘈嘈切切、数不清的声音却响个不停。他感觉自己飞在空中,却要被一种可怕的重力往下拽拉。他感觉自己即将落到地上,却要被几个臭味的手往前往空中拽拉。

    然后,他感到他被抛到了地上。

    黑漆漆的长出菌丝的天花板上,水一点一滴地滴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片黑暗的牢笼,可能不曾被任何阳光照耀,只有点点冰冷的人造的灯光扎在眼皮上,方才证明这里仍然是人所居住的领域。

    他直到醒前,也不停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又有人进来了!”

    这可能是曾经就被冕下关起来的人。

    “他醒了……”

    低沉的语音仿佛是藏在暗处的鬼物的窃窃私语。

    顾川感到紧张,勉强伸出自己手做出一个护卫的动作,在这片黑暗里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隔着牢栏,在走道的对面向他招手。

    这让他稍微放了一点心。

    可是随后,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时,他才发现这人长出斑点的手上没有指甲。

    一根手指也没有指甲。

    但这不像是后天剥去的,而像是天生如此的。

    换而言之,他的手指就不再像是灵长类的手指,而像是蛙类的柔软的、触须般的前肢。

    这是一个无趾人。

第三十九章 暗中

    既见不到天空,也见不到太阳,低矮、沉闷,昏暗,只有几盏挂在立柱上的灯闪着模糊的光线,从各个草堆、长菌的暗处、还有墙角的水渍里都传出一种属于排泄物的、难闻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顾川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被打晕后,已经被扔进牢里了。

    落日城当然有监牢。只是内城的监牢顾川听说过,那是扣押公民的地方,好吃好住,还有专人打扫卫生,并不像他如今眼前所见。

    “这是一个不为落日城大众所知的监牢。”德先生会知道这里吗?

    他坐在冰冷的石板上,顺着昏暗的灯光四处观察,看到黑暗里有许多固定的建筑物与栏杆的或者其余器具的轮廓,也有许多并不固定的怪模怪样的影子。

    他尝试大叫几声,说有人吗?狱卒在吗?但没人回应他,只有几双似乎在发亮的眼睛在幽深的牢栏的轮廓的后边,转过来看向他,直看得顾川浑身发毛,他一声不敢吭。好在只一会儿,所有的目光又都转了回去,消失在茫茫黑暗中了。

    他就又想再叫几声。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别叫了!别叫了!这里没人……只有把人关进来,和把人关出去,才有坏人来。”

    是那无趾人。

    顾川转过头去。无趾人和他只隔了两层牢栏,也是距离他最近的囚徒。这人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头发一直垂在地上,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声音说出来也含糊,语调更怪异。

    写出来简单,但当时的顾川听他的话听得莫名难受,几近听不懂。

    好一会儿,顾川才把自己小学的语文发音知识想起来,发现是这人发的音奇怪,首先是没有轻唇音和舌上音,比如f就是一种轻唇音,而zh、ch这样的则是舌上音,这是人体嘴部与喉咙结构共同决定的多种发音之二。全世界的语言,只要是像人嘴发声的,都可以按此入座。

    用中文举例而言,这人读chu(读作出)这个音的时候,更接近于tu(读作突),出去出去就变成突去突去,这就叫顾川大为难受了。

    其次,则是他的话几乎没有声调变化。唯一勉强可以辨识是他说话说得喉咙咕噜咕噜时有点像上声,其余的都是一个声调,没有任何变化。好在无趾人说的话到底还有落日城语言的特征,他勉勉强强靠脑补也能懂个大概。

    落日城也有方言的存在,但顾川没有听过这种方言,又想起这人没有指甲,就升起许多可怕的想象。他抿着嘴,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边的人也愣了好一会儿。

    他可能也听不懂顾川的话,顾川又学着他的语调重复一两遍,他才领会到了这意思,沉闷地说道:

    “这里就是这里,没有这里与哪里……”

    他并不理解顾川的话音,说‘哪里’和‘这里’学的是顾川的音。可他不会声调,舌头在模仿中几乎要打结了!他说出的话就格外诡怪。

    他说话的时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露出自己腿上的脚铐。他的腿软趴趴地落在地上,顾川看到他露出的裸脚上也没有指甲,就也像蛙类或者蟾蜍的肢。

    脊椎动物的指甲,有个古老的名字叫作爪。

    指爪的一点共性在于,它会不停地成长,诸如猫这样的动物的动物会将其磨损去,而人则会将其剪去。

    按照顾川的生物学知识,爪子的存在也不是天经地义的,它也是随机变异与自然选择的结果。

    顾川一边回忆,一边小心地另起问题:

    “你叫什么啊?”

    “我叫什么……”

    这在这里生活已久的囚客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中。他的表情既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迷茫。

    囚笼昏暗,顾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猜想他要么没有名字,要么就是不想说。

    顾川已有计较,便道:

    “那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啊?”

    无趾人依旧无法理解这句话。

    顾川换了句问:

    “你是不是一直看着这里,一直看着这里,只看过这里。”

    这话,无趾人听懂了。

    他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而顾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头突突乱跳。他靠在湿乎乎的墙上,勉强把冰冷的双手埋进外套温暖的口袋里,蜷成了一团,又说道:

    “那最开始,谁在这里照顾你的,朋友。”

    “照顾是什么意思?”

    “就是叫你说出这些话的人。”

    无趾人很久没有说话了,乍遇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似乎也很激动,他笑嘻嘻地说道:

    “是大爸爸和大妈妈!”

    顾川目光又投进更远的看不清的幽暗里。一盏灯的光火刚好照在他和无趾人之间的牢栏上。

    靠近牢栏的他和无趾人被光一照,影子就垂在长满苔藓的地上,随光跃动,不时混入黑暗之中。

    牢栏看上去不是很牢固,如果细瘦的话,或许可以穿过。

    他问:

    “那你的大妈妈和大爸爸在哪里?”

    无趾人又卡住了。他答不出来,感到困惑:

    “哪里……?”

    他似乎很难理解比进去和出来、更为抽象的空间方位的概念。

    “就是他们最近一次和你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顾川又问他。

    无趾人皱起眉头:

    “最近一次……”

    最近和多久是时间上的概念,他模模糊糊,说不出来。

    顾川又转了一个弯问:

    “那你的大爸爸和大妈妈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无趾人说,“他们说吃饭啦,你千万别饿着自己。”

    这话提醒了顾川,民以食为天。他抿着嘴,抚摸自己绷紧的腹部肌肉,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这牢房里,你们一般吃些什么呀?”

    无趾人说:

    “吃什么……?什么都吃!”

    然后顾川就看到他睁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没有指甲的手在地上开始摸索。他走近黑暗里了,接着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手打地板以及牙齿与地面发生碰撞的声音。

    地上有什么东西能吃吗?

    顾川四顾,只见到在滴水的地方,有长得茂密的苔藓,还有菌菇。

    他从之前昏迷的状态中感觉自己恢复好了,便两只脚一踩地面,撑着墙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探索周围,发觉这是个几平米的小房间,一面靠墙,三面围栏,确实是一个彻底的监狱。

    旁边还在不停传来大快朵颐之声,而他的肚子也发生一阵咕咕的声音。

    顾川吞了吞口水,他也饿,但关于吃了这些野植物后生病中毒的想象在他的脑海里盘桓。顾川真的饿极了,就只能一边想怎么办,一边靠复盘之前的事情叫自己镇定下来:

    “议事会可能一直在我采取学费集资的手段的时候……就已经关注到我了。而我之后,创办银行,进行集资行为的时候,可能就惹恼了他们。可是……药石家族,药石家族也创办了银行啊!”

    涉及到金融经济的事情,必定是城之大事,确实会遭到官方的抵制。这是他已经考虑过的,也想过和议事会沟通一下。

    药石银行既是竞争,也是一丸定心药。内城原始八家之一开始做银行,总归是在议事会探过口风的吧。

    他在德先生那里听说过不少与议事会发生合作的民间集体。

    事实上,当时急中生智,想把川水银行献给议事会也不是他一时之想。川水银行的上献,可以作为在落日城的立身之本,攫取财富而广铺人脉,然后给他更大的发展的空间,他觉得也是足够了。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样。难道说,药石家族也被算计了……?我贿赂的外务司是浸野家族,乃是药石世代盟友……他好像并不希望直接参见冕下。”他靠在墙上,“假设不是银行的生意……找其他理由,还是说,我的献礼本身暴露了什么?可能触怒了什么呢?”

    参与百科全书的编写,给了顾川对落日城足够认识。

    写字人钟确实是个精巧的造物。

    冰块出奇,但也有前例。

    比如实用橡胶,便是如今更名为橡胶村的主要出产地当面进献给冕下并得到赞赏的。

    若要出事,那可能是沙盒和马可波罗笔记。

    但顾川若是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想要鼓动落日城人,想要组织远航探险,参与到奇物交易,也必然会和议事会搅在一起。

    顾川本来是想在这次进献中给这次遭遇打响笔记名声,使之更有传奇色彩,然后就广布落日城,并以此集资。

    “然后,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内心对议事会与所谓冕下的蔑视再也无法忍耐。

    而恐怖的饥馑正要逐渐落在他的身上。

    黑暗里,顾川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可能只过了片刻,可能已经过了大半天了。

    他对他昏迷了多久也不得而知。

    隔壁的无趾人已经连第二餐都已经吃完了。无趾人吃完了,还好奇地看向这边,看到这个和他长得大不一样的、看上去很幼小的怪人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那时候,顾川低下了头,抓住一把苔藓,看到苔藓上还有正在爬行的虫子。

    一种可怕的虚弱从胃或者肚子的深处,把他的脑子攫紧了。沐浴更衣、准备觐见的那天,顾川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因为侍女说会染上口腔异味的东西都不能吃。

    他可以等待,等到饿到死之前,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他开始吃起东西来。

    而无趾人只当是寻常,咯咯地问道:

    “可怕是什么、什么呀?朋、朋友。”

    这个外表苍老的人,心灵像孩子一样,晓得的东西很少。朋友也是复述了顾川的音节。

    顾川闷沉沉地说:

    “就是不想接近一个东西,如果接近了,还要把它赶走的意思。”

    无趾人听不太懂,他靠在牢栏上,一边尝试向顾川那边伸手,但怎么样他都摸不到。一边,他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地说:

    “那我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

    顾川吃到胃部绞痛,他抿着嘴,看向无趾人,转移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去想肚子里的翻滚。

    这是一个议事会或冕下私属的不为人知的囚牢,里面关押着无趾人。他们是用刑了……还是无趾人是天生残迹的?

    “假设是用刑了,又意味着什么呢?”

    顾川低下头,陷入在牢狱里度过的第一次睡眠中去了。

    睡醒的时候,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旧在一片黑暗之中。

    这时,无趾人却惊声地叫了起来:

    “你怎么没有脚铐?”

    确实,顾川的脚上没有脚铐。

    无趾人的脚上是有脚铐的,他被锁在牢里,出不去。这脚铐没有考虑过开锁的事情。

    顾川就问:

    “你以前见过没有脚铐的人吗?”

    无趾人说:

    “见过,他们很快都死了。”

第四十章 脱逃

    这话把顾川吓了个够呛。

    他一下子闭紧嘴,心沉了下去。

    可是他的思维很快又发散了开来。

    倘若他现在被杀,他还能有记忆留存的机会吗?比如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量子永生……?他上一世读过的乱七八糟的学问里,有一个思想实验叫做量子自杀。这是多世界诠释下的量子力学认为无数个世界线中总有一个活下去的世界线。因此面临生死的人必然会遇到一个能活下去的情况(或者说,世界线)。

    按照人择原理,只有活下去的世界线是有意义的,死了的世界线什么都感知不到。而用上一点玄学,譬如说……被感知到的、才是存在的。

    那么,意识在对自我的感知上,意识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老实说,顾川觉得自己带着记忆转生本身说不定真的涉及到、乃至证明了某种他难以理解也难以想象的至极的科学道理。

    “也许,我正是个量子永生人?”

    他偶尔也会这样想。

    但要让他再度面临死亡,他不知道,也不敢赌。

    而他若是被落日城决定作为经济犯处决,也绝不是他赌不赌的问题,他必定万劫难逃。

    好在经过好一阵子七嘴八舌的交谈,顾川了解到无趾人所说的死并非是他所理解的死的意思。

    不是死,而是消失了。

    “是出去的意思。”无趾人点点头,指着牢外的道路,说,“是消失在那片地方的意思。”

    顾川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罪不至死的,理应是被关上一段时间,等候发落与处理罢了。

    只是他又很不解地说道:

    “可出去未必是被处斩,也可能是刑满释放、得到自由啊……”

    无趾人就又无法理解自由、处斩与死亡的意义与各自的差别了。

    “这里面的区别可大哩。”顾川叹了口气,他斟酌字词,开始思考怎么给无趾人解释这一套观念,“你可以从这里爬到那里,我们就约定这就是你现在的自由。”

    无趾人听不太懂。

    “然后,我们假设把你栓在一个角落里,把脚铐的链子弄得更短,你不能摸到牢栏,这就是你失去了一点自由……你会不会觉得很难受?”

    顾川还没说完,就看到无趾人往脚铐所连着的墙面走去。这无趾人贴在墙面上,又伸出手,尝试摸到牢栏,却死活摸不到,于是他就有点理解了。无趾人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处斩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啦!假设你被处斩的话,你的四肢会一动不能动,你的头也一动不能动,唔,就算转一下脑袋也不能转!”

    顾川边说,无趾人就认真地放下自己的四肢,本来还在转脑袋,听到顾川一说不能转,头也就不动了。

    “接着,你就会不能睁开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黯淡灯光里的一切便不再看到了。顾川看到暗淡的灯光照亮了他衰老的面孔,继续说道:

    “也不能听到任何声音。”

    他抖了抖身子,不知道如何能不听声音,周围那些嘈嘈切切的可怕的私语、还有水声,滴水的声音,还有顾川的说话声都在,一直在。

    “然后,这个状态要一直一直维持下去,是永远的、长久的、不会变化的意思!”

    无趾人浑身一僵,然后猛地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大声说道:

    “好可怕!好可怕的东西了,我有可怕的东西了……朋友,我!很怕!处斩!”

    他莫名其妙居然开心起来,叫顾川脑壳疼。

    “这就是处斩所代表的死亡,和走出去的死亡是不一样的。走出去的死亡,可能也是自由……就是你可以出牢笼以外的意思。”

    他又开始绕舌头地解释起来。

    “你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无趾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本想问点什么,但顾川又问道:

    “是谁和你这么说出去的都是死亡的。他又是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顾川又换说辞重复了好多遍,无趾人才领悟到顾川的意思,懵懵懂懂地陷入回忆:

    “是大妈妈……她和我说,死亡就是出去,就是永远回不来的意思……”

    顾川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而他对无趾人的定位也越来越接近进入于牢狱中才被生出的孩子。

    无趾人可能在这里已经关了几十年了,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当做是天经地义、生来如此的寻常。

    有无趾人的几十年这么一个时间坐标,顾川就问:

    “一般,狱卒什么时候会放人进来,拿人出去。唔,我的意思是你见过多少次人进来啊,或者有人进来的声响啊。”

    无趾人说:

    “记不得了。”

    他哪里数得清次数呀!

    “在我之前,有人吗?他是怎么样的,后来又怎么样了?”

    “有的。他长得和你差不多……都……都有指甲,很快就死了……被拉出去了。”

    从无趾人得到的信息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和无趾人的周遭,好像没有几个牢房是启用的。这里可能已经是地牢的极深处。远处的牢房更接近出口的位置,那里有被锁起来的人,但他们好像都不说话。

    顾川鼓起勇气,又大声叫过几遍,想和他们交流,但都不行,只有几双眼睛回瞰他,却没有任何声响。

    按照无趾人的说法,狱卒进出时,是会喊叫的。

    但这里既没有狱卒的喊叫,也没有囚犯的声响。

    在这种深沉的寂静之中,除了无趾人,顾川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交流的人。无趾人似乎也因此,特别愿意和他交流。

    在任何事情的开始,都不会发现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反而会发现生活变得轻松了。他暂时不用做任何事,也不用考虑川水银行与药石银行,集资、存款吸收与贷款的事情。

    “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探监……”

    以川水银行现在的财力,哪怕受到了制裁,但打通几个公民狱卒、监狱长,也决计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他在睡去与醒来的过程中,始终无人问津、真的除却无趾人,没有任何其他交流的渠道时,他开始感受到一种可怕的折磨,而生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思绪来。

    他再一次无法忍受饥饿的恐怖,而吃起东西来。顾川开始意识到确实没有任何监狱餐……这里绝不是一般的监狱。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

    “我会遭到什么?”

    他不知道。

    “我将会变得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

    “正常的监狱会是这样的吗?”

    这个答案他知道。

    他抓着苔藓喃喃自语道:

    “不是。这可能是一个地牢,不在地上。”

    不知何处的水滴一滴滴地滴落,监狱顶早已形成了类似钟乳石的结构。昏暗的灯光,就像河上的落日一样永远,从未变化。始终没有任何狱卒进来过,也没有检查过,问无趾人,无趾人也只说是没有。好像落日城的统治者不怕这监狱里的人做出任何事情。

    他开始逐渐失去和无趾人闲聊的耐心,而在另一方面上生出更多的耐心来。

    “这里究竟是哪里?落日城用这里关押什么样的犯人……?我已经算这样的犯人了吗?这里的年代恐怕也极久远了……”

    假设无趾人确实是在这里出生、成长、衰老的话,那么至少比顾川的母亲的岁数要长得多。

    事实上,顾川猜测这里可能已经有数百年……从第四次、甚至第三次……乃至于与落日城接近等长的历史。

    他借着灯光开始破损的地方,墙体塌陷的地方,还有是土的地方,表面磨平的石块铺成的地板,以及明显是后来铺的走道的砖。

    落日城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也就是裁决圆塔家族的建筑垄断时,正是他们运用烧制砖瓦技术到了极致的时代。

    这是百科全书的工艺篇里记载得很清楚的事情。

    “像这种易碎易烂的石板,不可能是第三次黄昏战争后的产物。”顾川在自己狭窄的牢房里绕了一圈,借着黯淡的灯光凝视走道,“如果是后来铺的,和我脚底下的石板不是一个时代……那就隔得更远了。”

    而石板是没有铺严的,墙角有一部分裸土露了出来。裸土上,长出了奇怪的杂草和菌类。

    这是一块远离灯光,因此顾川不甚观察的领域。

    而当他靠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土好像凝固成了一堆,泛出一种更深得不太正常的颜色来。

    “这是什么?”

    他稍微摸索了下,发现草底有个露出土面的柄。

    “这是过去的人埋在这里的东西吗?”

    顾川花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东西挖了出来。

    从外表上看,这可能是普通灰铁的烧火棍,在泥土里已经不知道埋了多久,从而表面彻底氧化作腐蚀。灰铁在落日城地方很常见,有露天矿产,是如今落日城铸铁(熔铸灰铁)工业的重要基础。

    顾川试了几下,也没有见到任何神奇的出乎他意料的功能,说明这就是一根普通的烧火棍,与奇物没有联系。

    他有点失望,但随后就想到了一件事情,而直接挥起烧火棍,径直打向牢栏。

    两者相撞的瞬间,发出蹦的剧烈的声响,引得走道深处无数双眼睛的看来。但狱卒不在,就没有任何风险。

    顾川看了看,这烧火棍够粗,表面生锈的皮被擦了一大层出来,但还能用。

    这牢栏原本就不够密实,好像不是用来束缚人体型的。因此,用这烧火棍也能打出一条让他勉强能通过的小路来。实际上,顾川饿瘦一点,强挤没准也行。

    “这倒是有趣的、巧合的事情了。”

    这样,就只有两条道路落在他的面前。

    “一是坐着等待……”

    他相信,自己先前打点过的城内公民,还有河岸他们一定会尝试帮助他脱狱。

    落日城也有过失踪案,甚至是公民失踪案,但像顾川这样,用银行和自行车打响名声的人不多。因此,他的被囚,必然会成为近期落日城的焦点新闻。

    假设到时候,发现他正在尝试越狱倒是不好的了。

    “二就是……”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棍子,又看了看走道上,来自黑暗里的那些不说话的囚犯的眼睛,叹了口气,把棍子又埋回了土里。

    “我还能忍。”

    他看不到这囚牢的尽头,也不知道这囚牢的构造。越出牢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只能等待。

    只是这囚牢越来越悄怆幽邃,始终无人到访。而每一次醒来与睡去逐渐成为混淆时间的折磨。他就在转辗反侧之中,靠在裸土边上,握紧只露出一个端口的棍子,忍不住地想:

    “要不要试试、试试……”

    而无趾人则会好奇地看着顾川。

    无趾人真不懂这人在这里在做什么。他感到顾川现在可能很痛苦,但想不明白顾川为何而痛苦。

    囚牢里的生活逐渐在彻底的死寂与枯燥中成为一种比死亡也不逊色的威胁与折磨,叫顾川开始尝试在地上写字,想要用写一点东西的方式来纾解心中逐渐抑积的苦闷。

    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

    冰冷的石块上留不住任何刻痕。昏暗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任何字迹。

    他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想象一切。

    这与他的天性是彻底相悖的。

    顾川忍不住问无趾人:

    “假设你有一个离开牢笼的机会,却很可能会被揍,你会选择什么?”

    “啊……?”

    无趾人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顾川也知道,就打比方道:

    “比如说,你可以‘自由地’从你那里到我这里……”

    无趾人像小孩子一样的眨着眼睛,嘻嘻地打断顾川的话,认真地说道:

    “那我肯定是要的。我多想摸摸……你身上的衣服呀!真漂亮!”

    他是知道衣服的,他说他现在穿着的是他大爸爸的衣服,已经很烂很老了。他从牢栏里向顾川伸出手来,可是怎么也伸不到。

    “假如我能出去的话,我一定给你寄一套新衣服……”

    顾川说着,不知为何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他蹲下身子,把棍子从土里重新挖出来,然后拿着棍子敲了敲两根距离最大的牢栏一下,顿时声响。

    这可怕的声响引起监狱里无数双眼睛的凝望。这些眼睛的主人始终不曾发出任何的话语,于是最寂静的凝视便成了一种最可怕的幽怆。

    无趾人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眨巴眨巴眼睛凝望顾川的动作,倾听灰铁碰撞的声音。

    顾川坚定不移地敲了一下又一下。

    随后等到明显变形出现后,他睡了一会儿,生怕声音引起狱卒的来望,同时吃点东西,恢复点力气。

    狱卒一直没来,他就放心地敲了最后十下。然后放开烧火棍,被震得发麻的双手靠在栏杆上。他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穿过了牢栏。

    可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门转动的声响。

    而被拎在手里的灯光照向了这边。

    顾川心头狂震,低下身子,躲开灯光,咬着牙齿,双手又摸索向了那根烧火棍。

    一不做,二不休。

第四十一章 意外

    持械伤人,这是这个有两界记忆的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藏在灯光一侧黑暗的拐角处默默等待。

    无趾人的牢房与顾川的牢房是正对着的,中间是唯一一道走道,而那疑似狱卒正从这走道的另一边走来。无趾人不知这脱逃与冲突的意义,看到顾川蹲在一边,就想发声问顾川是不是要拉屎了。但顾川看到无趾人张口,眼眦欲裂,连忙对无趾人摆手。在朝夕的相处中,无趾人早也理解到这是顾川不想和他说话的意思,他就沉默下来,在牢笼里躺倒,什么也不想干了。

    顾川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一想到这牢笼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囚徒,又提心吊胆起来。

    尽管他和这些未曾谋面过的囚徒,不曾说过任何一句话,这可能是他们被做过什么处理的缘故,但事情之成败就怕万一。

    但明显的牢栏歪斜的痕迹在,他也不可能滚回牢里当无事发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见黑暗的另一侧,一个比他要矮小瘦弱的身影正在提灯一步一步走来。

    这给了顾川一点体型上的勇气。

    那人穿着一身黑大袍,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着个古怪面具。

    面具是白色的,中央部位刻了那冕下的纹章——眼睛般的符号。

    这就是这里的狱卒……顾川心里暗想。

    每一步落在地上,都是这悄怆之中重重的响声,仿佛就是他生命的倒计时。

    顾川额头上冷汗直流,但他大气不敢喘,只敢把棍子握得更紧,而他握住棍子的手好像每一瞬间都在变得更加僵硬。他开始担心假设自己放开了手,棍子会不会掉下去……那他立刻就会被发现了。

    “他应该就在这里。”

    乍然的声响叫顾川差点张口出声。他紧闭嘴巴,转瞬,他就意识到这是那黑袍人在寻路。那人的声音,透过沉闷的面具,仍显得年轻,但绝不是顾川所熟知的任何人。

    顾川在这急迫之间确认这不是探监的,这就是个狱卒。

    那人一边走来,一边数数:

    “六十七号,六十八号……”

    这可能是写在某个地方的牢狱的编码,但顾川没发现。

    “那人说七十二号是空的,七十三号有个没有指甲的人,七十四号就是那向冕下进献的人。”

    顾川他背对着自己,把手提灯的灯光照向了无趾人。无趾人被强光乍照,连忙紧闭双眼,又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庞。

    “和那人说的一样……真是个没有……”

    那人还在说话,但顾川不再听。

    因为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而他绝不能错过。他用双手将烧火棍完全抡起来,当着那狱卒的背就狠狠地打了上去。

    在那过程中,他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而和棍子一样纯受重力的指引,向那人的背部无限地靠近。

    接着一种实体的碰撞的声音叫他惊醒:

    “打中了!”

    棍子不偏不倚砸在那狱卒的背上。

    可下一瞬间,一种更加迷幻的触感反馈让他的心又猛然沉了下去。

    ——人的背会是那么坚硬的吗?

    狱卒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一步也没动,只是手把提灯往下放了。无趾人发觉灯光转小,就小心翼翼地放开双手,然后目视顾川正用那根棍子砸在那狱卒的背上,而双目睁大。

    顾川的心更是急转。

    怎么可能?……难道说这人的背后有某种防护吗?

    他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棍子再提起,往狱卒的脑袋狠狠砸了第二下。

    可是,那一下连砸都没有砸到。

    那人只伸出一只手来,用两根手指把棍子托住了。于是顾川使出的所有力气尽似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然后那人转过头,用在面具里含糊不清的声音问:

    “打中谁了?”

    顾川脸色苍白,他已经意识到完了。眼前的人具备他所不知晓的力量。

    不知何时,牙齿已把嘴唇咬破,血腥味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血腥味刺激了味蕾,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自己跪下求饶的场景,也闪过了自己立刻被杀、血溅当场的场景,还有自己被扣押送去刑场的场景。诸多的思绪纷纷杂杂,不知为何就在这时一一出现了。他松手,放下棍子,但什么也没干,他不想跪倒,于是就轻轻颤抖,直愣愣地盯着这人,等待自己的结局。

    那疑似狱卒转过身来,手拿棍子在地上点了点,然后一手撑在棍子上,一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颜。

    她看到顾川染血的嘴唇,感到迷惑地轻声细语道:

    “你也是个大傻瓜呀!明明是打人,却气到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而顾川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碎裂的砖地上。脏的新衣服上接连划开好几道口子。

    “你是……你是……”

    在中宫时,他只能站在远处向壁画观察,因此,他始终看不清晰。

    直到如今,才能看到这少女的全部。

    并非是在中宫亮丽的光下,而是在这黯淡的囚牢里,在罩子里透出的摇动的灯光中,她清晰的轮廓逐渐与顾川脑海里最近才留下印象的一个人重合。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给冕下传话的……‘殿下’。”

    他惊愕地说道。

    不论如何,她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既然是“殿下”,就该是与“冕下”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存在。带着侍从在这里,他可以理解。哪怕不带侍从,正装出现在这里,他也可以理解。

    唯独现在的情况,他难以理解。

    而那“殿下”只是一边凝视这蓬头垢面、不再光鲜的少年人,一边举起自己的手轻轻点在自己的嘴唇上。

    棍子被手放开,就落在地上,与地砖发出砰的一声。

    顾川看到她口腔里的牙齿好像在发着清纯的亮光,双手与颈脖的肌肤都干净得像是婴儿一样。

    这位“殿下”绝对是一个从未劳作过,也从未接触过边民与外城的人,甚至……她有没有出过中央禁令宫,都值得怀疑。

    而她的目光明亮而动人,打量顾川打量得他有些不大自在。

    她问道:

    “不过,傻瓜,你说的、探索世界……你写的、那个从遥远世界发现你……不,是被你发现的冒险家和这位冒险家的手记……也都是真的吗?”

    顾川惊讶地看着这位“殿下”,顺着她的话说道:

    “千真万确。”

    她就立在原地,捏着自己的下巴,转了个圈,又嘟囔了好一会儿。顾川没有动身,只是站起来,看到她突然站定,听到她问:

    “那你还想要把这件事做完吗?”

    顾川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的。”

    “那走吧。”

    “走,去哪里?”

    她在暗淡的灯光下严肃地说道:

    “去你能活的地方。冕下把你关在这里,就已经是判了你死刑了。”

    冕下杀边民,无需对任何人解释。

    何况川水银行确实犯了冕下的忌讳,尽管这个忌讳,议事会不知道冕下的意思,原本是默许的。

    因此,药石家族瞄准其中利润,在议事会商讨完毕后,选择将自身的变色石储藏服务转变为货币经营业。在药石家族的支撑下,短短几日,药石银行吸纳的存款要比川水银行多上不知几何倍数。

    药石家族在全城各区本来就有各种生意店,尽管其中一大部分属于名义拥有、其实由私人营运,但剩余直接控制的部分,包括原本的变色石保管与体现服务点,在经过紧急培训上岗后,也足以胜任药石银行的职责。

    但冕下过了一段时间后,发言不同意,那落日城也就不同意。

    随后,顾川觐见,冕下顺水推舟,在献礼后将其抓获。这消息不为外界所知,议事会只放风正在招待之中。这则是尽量叫药石家族晚点知道的缘故。

    然后就在深地家族被迫觐见的数个节气后,药石家族族地直接被围。药石家族的族长和当时在族地的七位族老皆被关进正经的公民监牢。

    这一举动当即震惊了整个落日城。药石银行的生意一时如树倒猢狲散,仅在数日之内就毁灭殆尽。

    众多边民与公民踩踏式的提现与资金外逃,在议事会监视的重压下,药石家族被迫一一实施,使得族内资产严重亏空。

    历年药石家族经营的账簿经强制被转交第三方核算,其中足有上千笔坏账错账,使得药石家族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互不相信。

    这是落日城这个节气最叫人吃惊的事情,足令内城公民、外城边民风声鹤唳,不知这内城动向,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顾川一觐见、银行业就变成这样。

    川水银行同样风雨飘摇。

    河岸他们打听了外务司的人,外务司只道他们也不知道。

    只是这种种流转变化,与只在禁令宫中生活的“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顾川献礼完的当天,她叫人把冰块收了起来,又叫人想尽办法保存冰块,甚至用上了几件稀罕的奇物。其中一件奇物,叫做三寸泥,足可妙手回春,若是填进人的体内,可以使得断肢粘在一起,并行动如初。

    可这冰块仍然在不停融化。

    这叫这位殿下仍然感到十足的不解。

    为此,她的侍女凭她的名义召见了许多有学问的人。

    其中有因百科全书工艺篇的交稿而名震一方的罗德大学士。

    罗德学士见到冰块时,睁大了眼睛。

    尽管用尽了办法,但这大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半多。水流顺着侍女请来的工匠做的管道,汩汩地流向另一个小池子里,以保持冰块本身的整洁。

    德先生也是从未见过水的固态,面对冰块也要连声询问这是什么、是哪里来的?又是奇物的关系吗?

    侍女就给他一一讲了。

    当时,她呆在招待府的内室,隔了一层纱帘,而她的侍女在外室内、解释完后,就问罗德学士:

    “德先生,我听说,顾川曾是你的助手。”

    德先生也就明白了侍女所代表的后面的人的意思。他平静地说:

    “顾川虽曾是我的助手,但与我早已没了联系。他从未和我说过冰块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这水会在低温凝结成冰……自然我……”

    “你不知道保存冰的方法?”

    “自然我不知道。”

    德先生说。

    “那你能想想办法吗?德先生。”

    “我猜想,既然是水在低温凝结出来的东西……那么我们把它保存在低温下,不就好了吗?”

    侍女闻言,只感到失望。她说:

    “我们早试过了。”

    这个法子,禁令宫早就试过了。可是禁令宫把冰块放在议事会提供的最冷的地窖里,冰块还是在融化……禁令宫不知道要多低温才可以。

    在落日城,温标的概念还不存在。温度也未被准确定义出来。

    以最流行的摄氏温标为例。它规定冰水混合物为零摄氏度,这个前提是有冰水混合物。在落日城,没有这个概念,只有沸水的概念。落日城一般使用的温度的下界是白露节气的晚间,离水的冰点也差得远。

    德先生看出了禁令宫的失望。尽管他有一些想法,但他实在不想多说,这是因为德先生并不想过多参与并非百科全书的项目的关系。

    只是德先生走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有个疑问。现在,顾川在哪里呢?”

    那时,侍女冷冰冰地说道:

    “暂不便透露。”

    德先生心事重重地走了。

    而德先生的回去,则带来另一个对此略有兴趣的人的来访。

    那人是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是穿着她那一身棺材服来到招待室的。她与德先生不同,已经来到禁令宫很多次了,轻门熟路,侍女也不会拒绝。

    这次也是她从德先生那里听到了冰块、顾川还有“殿下”的事情后,主动拜访的。

    侍女对尾桐夫人的来访感到好奇。

    她客客气气地问:

    “医生是为什么提前来禁令宫的?是想看一看‘殿下’的状况吗?”

    “非也。”尾桐夫人的面色平和,她看了看暗门的方向,知道殿下正在那里偷听。她解释道:“我是因为你们最近弄得浩浩荡荡的冰块保存的事件来的。”

    那时,这位殿下,正在暗门后的内室里,翻阅那本顾川给她的冒险家的手记。她已经不指望那些个傻瓜能弄出些什么方法来,只愿意多看看书。

    书里所述说的异国他乡,所讲究的各不相同的工具,所描绘的自然风景,还有深藏在书中的笔调口吻,都是她前所未见、从未听闻过的。她越是看,越是感觉目眩神迷。

    “这位冒险家,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

    她想。

    “世界很大……地球、神州、盖亚、大陆,这些都是一个意思吗?书上说这片土地上的人信仰神明,那片土地上的人信仰先祖的灵魂保佑,这边的人什么也不信,只信科学……又是什么意思呢?人还能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还能给人以福报的吗?海洋……百川归海,海洋又是什么呢?假如真有海洋,前文所说的陆地为何不会沉进海里?星星……晚上会看到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是在天上挂着的会发光的东西……这些真的有吗?那夜晚岂不是要亮到睡不着了?”

    每一个概念,对于她来说都如梦中奇幻。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读一本虚构的小说,还是一篇真实的游记,但不论是怎么样的,也不论真相如何,她知道她确实被吸引住了。

    这位无人直呼名字的“殿下”是极伶俐的,脑内的思维也是极活跃的,但就算这样,她也有许多的地方读不明白,她不想和别人分享,就自己反复地读、一字一句,如痴如醉,直到自己想出一个符合前后文的解释为止。

    而暗门外,侍女和尾桐夫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尾桐夫人说:

    “其实我只是略感奇怪……你们找了那么多人?为何就不找找那个发明了冰块的人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发明冰块的人,总能再造出第二块,自然也能保存这第一块呀!”

    于是,这位殿下一个失手,书籍落在地上。

    然后不知为何,流出两行泪来。

    她是难过……那人一定是要死了。

第四十二章 千年幽冥(上)

    尾桐夫人就算坐着,也要比侍女高上几个头。被她俯瞰的时候,犹临高山之将崩。这让侍女感到压抑,也是她不太愿与尾桐夫人见面的原因。

    尾桐夫人虽是居住在外城的公民,但在议事会的人册上,冕下指定尾桐夫人享有等同于二十四司副官的权益。面对尾桐夫人,侍女可以多说一点话。

    “发明冰块的人已经是被冕下判定处死了。”

    尾桐夫人的眉毛一挑,念头一转便猜道:

    “他是被扔进后殿的那个地牢里了?”

    “是的。”

    “他没同伙吗?”

    “川水银行如今被二十四司关注,医生您也知道,侍从队和二十四司的职责不同,不好干涉。”

    “那你们确是没办法了……”

    “这是我们的难处呀……那位发明家既然已经入了地牢,自然是不可能被带出来了。若是带出去,那也是要准备断生刑。”

    尾桐夫人目视暗门的方向,说:

    “殿下若要任性,也是有这个权力的吧?冕下应该不会阻止殿下的想法。毕竟殿下乃是冕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不是吗?”

    尾桐夫人知道殿下在偷听,而这侍女并不知道。

    她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尾桐夫人说:

    “这……女爵士……这意见,我万万不敢做,也是万万不敢提的,别说和冕下提,我和殿下都不敢提……这全看殿下自己的心意。”

    “你这么说,那恐怕是没可能了。殿下从不会违背冕下的想法。”

    尾桐夫人摇了摇头。

    在场的两个都知道,这殿下什么都不会做,只转达冕下的话语,静默的像一个提线人偶。她从未有过任何的决策,因此不需要为落日城任何情况负责,但换而言之,也未给落日城做过任何贡献。

    这些话,是谁也不敢说的。

    尾桐夫人站起身,沉静地说:

    “既然来了,就让我看看殿下的身体情况罢,可以吗?上一次补天刑到现在,算算也有小半个周期了。”

    侍女起身,说:

    “请医生自便。”

    这是冕下授意议事会册封尾桐夫人时,赐予尾桐夫人的独一无二的权利。

    这位“殿下”一直在暗门后倾听,知道外面人要进来,她就连忙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擦干自己莫名其妙流出来的眼泪。

    谁知书里掉出了一件东西来。这殿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死去的飞蛾,飞蛾的翅膀是美妙的月黄色,还有好看的斑点和彩纹。她拿起飞蛾观察许久,疑惑地重新把这飞蛾夹回书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夹着飞蛾的那页了。

    而侍女和尾桐夫人已入门来。

    招待室不是做检查的地方,她们要去禁令宫的更深处。

    侍女走在前,殿下走在中间,尾桐夫人就跟在殿下的身后,三人走在中央禁令宫的密道内。尾桐夫人问她:“殿下,您的……母亲近况如何?”

    她说:“冕下一切皆好。”

    尾桐夫人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自建城以来,一向如此。”

    “是的。”

    她沉默地应了一声。

    “毕竟,冕下与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像我这样的,不是像您这样的短暂的生灵。”

    说话的时候,尾桐夫人带着一种叫殿下感到可怕的笑意。这人站得笔直,就几乎要顶到密道之顶。尾桐夫人那天穿着双水晶鞋。几近透明的鞋尖从棺材服的底下偶然跃出时,仿佛藏在深山中的一潭湖水,发出一声声响。殿下莫名心慌,却又不想说话,只穿过密道,来到中央禁令宫的三楼。三楼能见窗外红日将坠未坠。

    而中央禁令宫正沐浴在这永恒的夕阳里,尤一片苍黑,幽玄之至。站岗的卫兵也是闲到了极点,最大的娱乐活动便是发呆似的远眺。那时的怀抱落日城的山脉不知是因为黄昏映照,还是红叶林子覆盖了的缘故,无边彤红,好像火烧了似的。

    至于那天的顾川正在阴森潮湿、不见天日的牢中,刚刚从裸露的泥里挖出那不知什么时候沉在里面的烧火棍来。

    这烧火棍可能是数十年前,甚至数百年前被关在里面的人遗留的,可能不是烧火棍,只是一个单纯金属制的铁棒棒。

    这铁棒棒在地里安生了两次黄昏战争,如今在来到地牢的“殿下”可怕力量的一抗下,生出诸多裂痕。顾川在她的注视下,把它重捡了起来,也不是想用烧火棍继续去打身前的人,只是聊当防身工具。

    “尾桐夫人是你的医生,你见过尾桐夫人?”

    随后,他问道。

    “是的。每个节气,尾桐夫人都要替我检查身体。”那位“殿下”在昏暗的灯光里说道,“她和我说,倘若你不信我,就搬出她的名字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相信她。”

    “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相信她。我欠了她一个天大的情分了……”顾川喃喃说到一半,连忙摇头,说,“不……我也不是相信你。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这“殿下”听了后,茫然失措。

    好一会热,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们做事,都是要理由的吗?”

    “大致是如此的。”

    “那……那我也不甚明了……”

    她晃动了一下身子,仔细寻思过后,便如寻常一般地小声说道。

    无趾人蹲在牢房里,看着这对年轻儿女互相目视,他没有见过多少人,多是那些狱卒,还有那些匆匆进了地牢又离开的人,只觉得他们说的话里,那些他们以为是最寻常的概念都是他不甚明了的。

    医生是什么意思?检查身体又是什么意思?

    无趾人捂住自己的嘴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困了。

    这哈欠把顾川惊醒。顾川不清楚这殿下的情况,但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任何疑惑思考的空间。

    那殿下又问道:

    “你是愿意走,还是不走?”

    “当然走,只是我还想带个人走。”顾川一边说,一边看向无趾人。无趾人蹲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胸口,迷茫地抬起头来。

    顾川指着无趾人说:

    “我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带他走,可以吗?”

    “可以。”

    顾川就转过身来,走到牢栏边上,问那无趾人:

    “你想走吗?”

    “走……?”无趾人不懂这个概念,他联想起前几天顾川和他交谈的话,问,“是离开这里的意思吗?”

    灯光摇曳,少女和顾川都听到深处响起许多怪异的声音,好像有东西正在拍打牢栏。这倒是很少见的。那些不能说话的囚徒们似乎非常激动。

    “是的。”

    顾川不慌不忙地说:

    “我和你说过罢?”

    出去,还有离开所迎来的未必会是死亡。

    “也可能是……自由,就是可以靠自己的双脚去任何地方,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握住任何东西……比如你所期望的我身上的衣服,尽管现在很脏了……哈哈。”

    这少年人笑了起来。

    “再比如,别人。你之前也是想要摸摸我的吧?”

    无趾人茫然若失地伸出手。

    顾川把他的手握住了。

    无趾人低着头,浑身颤抖,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心情让他痛苦万分。他已经在这个囚牢里呆了很久很久,他从未想过他能出去,若是出去了,又会变得怎么样……他从顾川被灯光照亮的清澈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一个满身是泥和草的呆在牢栏里、趴在地上的人。

    不知怎的,他竟茫然地挥了挥手,好像是向眼中的自己挥手致敬。

    他着急地、磕磕绊绊地说道:

    “我、我想出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朋友!”顾川又急又恼,跺地问他。

    “可是,大爸爸和大妈妈还在这里呀!我不想离开他们……”

    “你的大爸爸和大妈妈……他们不是很久没和你说过话了吗?他们在哪里?也许……”顾川看了眼少女,那家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大胆地回应,“也许都可以逃走的。”

    “他们就在里面。”

    无趾人指向牢房深处。那殿下没有钥匙,顾川不知道她原本是准备怎么开门的,只自己抡起烧火棍,活生生把这牢栏也砸弯了。

    然后两人就一起进去,用提灯照亮深处。

    殿下看到脚铐的链子,踢了踢,居然把这脚铐连链子一起活活踢烂。顾川咽了口口水,他现在知道殿下是想怎么开门的了

    而无趾人踉跄一下,居然浑然未觉似的,只继续往里,光芒便追着无趾人一直照入走道灯所照不见的的角落。

    最初光照上去时,是两个靠着墙角的人体的轮廓。

    但很快,他们腿上的腐肉,胸口破开的大洞所裸露的骸骨都在光下清晰可见了。他们的眼睛已经闭上,而铅灰色的嘴巴则还张开,好似想要说什么话,却来不及说。但他们的面色是宁静的,并不凶恶,好像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况下、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

    他们在灯下,微微发光。

    顾川看到他们的手也没有指甲。

    灯光还照亮了不知名的野虫,野虫正在这具已经数年或者数十年还没有彻底烂完的骸骨上停留探头。

    无趾人看到虫子,急切万分,连忙上去挥舞,嘴里大喊大叫:

    “快走开,都走开!别打扰他们!”

    虫子一阵乱飞,扑向灯光的所在。

    那时,顾川低声道:

    “他们已经死了……”

    正在驱赶虫子的无趾人就转过头来,迷茫地说道:

    “大爸爸和大妈妈没有出去啊……哪里死了呀?”

    听到这话,顾川知道无趾人还在把“死”和“出去”联系在一起,竟有些不忍心告诉无趾人真相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才说:

    “我和你说过,人的死不是出去了,是不是?出去还可能是自由,是不是?”

    “是的,是的。”

    无趾人很相信顾川的话。

    “因此人的死不是出去……而是冷下来了,也不会说话了……并且他们永远不会再说话,也永远不会再变回温暖了,更不会……更不会再自己走路了。”

    无趾人困惑地抬头。

    “他们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他们原来是不是不招虫子的,反而是用手驱赶虫子的?”

    “是的,是的……”

    “那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说话了,也赶不走虫子了。”

    无趾人还不懂。

    “为什么呀?大爸爸和大妈妈确实很久没说过话了,这是为什么呀?”

    “我……我解释不了!”

    无趾人就愣在原地,发愣似的脑袋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们不用带走……也是带不走的。因为他们已经不会自己走了。不会自己走的人,是绝带不到任何地方的。非要自己能走才行……”

    顾川说。

    无趾人不回话,反而在轻轻地在拍打那两具尸体,他口中还呢喃着:“大妈妈,大爸爸,快醒来呀……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出去了,外面不是死,还是自由哩。”

    顾川不想再看,也不敢在等。无趾人长久不回应,他也不可能把他强行拉走,只说道:

    “牢栏已经打开了,你还想走吗?如果你想走的话,可以跟上来。”

    然后,他们就走了。顾川走到拐角处时,回了一次头。

    他看到无趾人把他其中一具骸骨的脑袋给拍了下来。

    那挂着腐肉的头骨咕噜咕噜地滚进无趾人的怀里。

    那时候,无趾人全身都在发抖,好似他原本的灵魂在这一瞬间破碎了,他的眼睛逐渐湿润,而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这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哭泣。这悲戚从他胸膛的最深处发出一阵可怕的呜咽。

    顾川转回头去,沉默地跟随少女,好一会儿才问:

    “殿下……为什么那人没有指甲?那人和他的父母又被你们关在牢里?”

    那“殿下”也只答道: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至少是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前的事情了。”

    摇曳的提灯的光,从一处走道灯的光度入下一处走道灯的光中,从而照亮了顾川原本并见不到的这牢狱里的众生。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一声不吭,又为什么最大的动静也只是物品摩挲发出的声响了——

    因为这些囚犯的舌头无一例外、全部被割去,有的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

    于是他们张着口,就好像张着一片漆黑的深渊。

    其中有一部分,双手被钉在地上。他们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顾川不知道他们死了还是活着,只在走光时,他们那冰冷的眼睛好像正在凝望。

    有的牢栏里只剩下了死人,枯骨在冰冷的石板上,只依稀能见到原来的人的样子。

    顾川看不清楚,但能看清的人里,他们的手上都没有指甲。

    有的牢房是空的,而有的牢房则异常整洁。

    但很快,他就能知道这牢狱里所关押着的远远不止无趾人。

    少女面色不改的沿着道路往更深处,这古怪的人,根本不看牢笼,仿佛只记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念着每个牢房的号码。

    顾川拎着烧火棍,小心翼翼地跟在少女的身后,东张西望,做警戒状。大约是走到第一百一十四号房间时,他又看到了一具骸骨。那具骸骨身上的肉早就烂光,一点不剩了。

    他原本以为是寻常,径直向前走过。可看到第一百一十六号的房间的白骨时,两具白骨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忽地重合了。而重合,便有误差。

    原本顾川以为是自己考虑错了,但越想越不对,就忍不住叫停少女,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又往回折转,仔细地观察那具骸骨的骨形。

    “怎么了?”

    这少女也把目光放在这具尸体上,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对……这不是人……”

    顾川迷惑地倒退两步。

    “不是人……?”

    “你仔细看肩胛骨的部位,会发现这里是不是延伸出了两块额外的长的空心的肱骨……”

    顾川尝试给殿下少女描人体线,又指出了两条手臂的肱骨所在的位置。

    所谓的肱骨就是动物上肢最粗壮的骨,一般动物只有两条。

    由于失去了连接,这额外的两块肱骨倒在地上,可能已经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其中有一块和身体的肋骨几乎重叠了。这可能是“他”原来是在侧躺的原因。

    “从肩胛骨,延伸出了两块肱骨……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看向顾川。

    顾川抿着嘴,冷静地说道:

    “这说明这人有四条上肢。”

    “四只手吗?”

    少女睁大了眼睛。

    “不……不,从骨头的特征来看,这肱骨不一定是手的主骨……”

    顾川仔细地端详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在蚂蚁搬运、沉陷或者地质运动发生偏移的一些细小的、但可能原本是连在这两块空心肱骨的骨头。又蹲下,观察主体的骨骼的细节:

    “也可能是……也可能是……”

    如果这东西还活着……首先它会是个类人生物。

    他猜测道。

    其次,它的背部或许曾长有一双满是洁白羽毛的翅膀。

第四十三章 千年幽冥(下)

    摇曳的灯光明亮了那具可能曾长有翅膀的人的白骨。这被称为“殿下”的少女莫名其妙看入了神,显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梦幻般的神采来:

    “一个可能是有……翅膀的人……”

    她喃喃的话语好像另有深意,站在她身旁的顾川问她:

    “殿下,你能告诉我这人的来历吗?或者这个地牢究竟是用来关什么东西的吗?”

    然后,她就愣在原处了,好像她从未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更不知道答案。她尽管美丽,却像是一座泥塑的神像,在提灯的光中,闪烁其影。

    虫子继续在白骨上爬行,目送那偶然路过的两人沿着地牢的走道逐渐远去。

    在这黑暗的地牢里,人们的灯光只能照亮自己的脚下。

    原本顾川只是对地牢有疑惑,如今他对这位“殿下”的疑惑也越来越深。他抓紧烧火棍,又问道:

    “我们要从哪里出去?殿下……我们走的路似乎不是出去的路。”

    “我们不能按原路出去,出口的卫兵会把我们拦住。到时候,我们就要倒大霉了!”那殿下摇摇头,开始转述尾桐夫人教给她的话语,“这个地牢经过三次翻修,逐渐打通南北,也就具有秘密逃生密道的功能,能够从中央禁令宫直接通往外头。”

    “殿下……您以前来过这里吗?或者听说过这里的事情吗?您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这里的事情。”

    “我没来过。我是第一次下到这个地牢。冕下不下令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也没有听说过这里……只从尾桐夫人的口中了解了一些情报……所以你的问题,我确实不知道……对不起……”

    她说着,突然止步,就在灯光下,弯腰低头道歉。

    这叫顾川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之前才给了这殿下两棒……尽管都没派上用处。他连忙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事的,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呀!

    可那殿下的表情仍然黯淡。她深陷于一种顾川不晓得的怀疑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这个地牢究竟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妈妈,是为了什么修建这里的?”

    顾川顿时侧首:

    “殿下,你与冕下是什么关系……”

    “我是妈妈的女儿……”

    她侧过头去,轻声道。

    这印证了顾川的猜测,这是一位未被公布的、处于深宫的落日城统治者的子女,也就是冕下的直接血缘关系者。

    “那你叫什么呢?”

    这殿下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殿下。”

    顾川吃了一惊,清亮的黑眼睛侧望她,又问道:

    “那冕下的名字是什么?”

    殿下低着头,说:

    “妈妈也没有名字。妈妈说,我们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存在,也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与殿下。只有可以复制的东西才需要殊名。无法复制的永恒的东西,不需要殊名。”

    这种种迹象让顾川的疑惑和猜忌更深。

    一大堆疑问憋在他心底,他却吐不出来,更知道眼前的“殿下”也绝不知道更多了。他就叹了口气,继续左右张望。在那拥有四条肱骨的人的尸体后,顾川对各个囚牢里的存在观察得更为仔细。

    并且确实的,他发现的异于常人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几乎所有尸体都有难以察觉的异处。譬如一百二十一号的头颅骨,顾川看到有两块游离的舌骨。

    所谓的舌骨,就是舌中的骨头,两块舌骨,意味着可能有两条舌头。比较特别的是舌头不和任何其他骨头形成关节,因此有点难以辨认。

    顾川对此将信将疑,只记在心里。

    而一百二十四号的头颅骨则骇人听闻,它的下颌骨,也就是人的下巴部分,不是连着的一块,而是断裂开来的。

    这种断裂并非后天形成,更像是先天便是的W型。与下颌骨对应的上颌骨则是M型。和上下颌骨相连的牙齿,也分为两边。

    “难道说关在这个囚笼里的犯人具有两张嘴巴吗?”

    那殿下一看到顾川走慢,也自主放慢脚步。顾川分析的过程,她听得迷迷糊糊,她很难将一堆骨头和人联系起来,就算是明显的异常也会忽视。但顾川的结论,她是听得懂的。她迷迷糊糊地想到这有两张嘴巴的人,想必那吃起饭来,会又快又方便。

    因为可以一张嘴巴说话,一张嘴巴吃饭了!

    地牢没有卫兵,也没有看守,好像这殿下换衣进来的举动无人发现,于是他们走得也比较轻松自如。

    只是灰暗的走道一路通向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在最近一个时代才换上的灯光幽深闪耀,将其中存在的一切影子照得既夸张、变化得又快。两人的影子最大时能遮蔽半个土壁,最小时,则会消失在自己的脚底。

    “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在中央是做什么的?”

    好一长段路两旁的牢笼里什么都没有。顾川想说点话缓解自己的不安。

    她在自己的影子前,静谧地说:

    “尾桐夫人是冕下少数聘用的医生,她后来专门负责我的身体情况。”

    顾川的脚步一顿,露出怜惜的表情:

    “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殿下冷淡地点头,又摇了摇头。顾川被这冷淡吓到,以为是殿下不喜欢别人说她身体不好,就自责说:

    “那我之前真的抱歉……我把你当做要把我处死的狱卒了……幸好你一只手就把烧火棍挡开了……你好厉害呀!”

    “这不是我的力量,这是奇物的力量。”

    她说得更平淡了。

    落日城有个规矩,那就是不要打听别人关于奇物的事情。

    顾川就自知地不敢多问了。

    刚巧,前面又出现了白骨。越往深处走,好像年代就更久远,活着的生灵越来越少,而死去的生灵越来越多。

    这是二百多号。里面所存在着的东西,已经完全与人形无关。

    顾川不知道是不是有外力破坏了尸骸原本的形状。

    但假设把这具尸骸当做是那生物的骨骼模型的话……

    “首先,它没有脊椎。”顾川眯起了眼睛。

    “脊椎是什么?”

    殿下不解,就问。

    “脊椎就是你背部,从脖子到……”顾川顿了下,“到屁股的一条线一般的突出的骨骼。”

    在提灯的照耀下,顾川看到这具尸骸是由大量的四轴骨针彼此连接构成,密密麻麻的针形成了多个筒状的形体,筒状彼此相依,形成犹如螃蟹甲壳的外骨骼,又像并在一起的两面盾牌。

    与其说是人的残骸,不如说是某种异形的化石。

    假如认为这是外骨骼的话,那这异形生前可能是甲虫状的。

    但从表面来看,还有大量小虫正在啃食它残余的组织。这些组织可能原是它的皮肤或……肉。如果是皮肤的话,那就不是外骨骼,而是内骨骼,那它的外表究竟长什么样,就谁也不知道了。

    “完全想象不了……”

    顾川感到胃部一阵翻滚。这真的是一座地牢吗?还是一座动物园呢?假如这些确实是曾经被抓入的无数其他的在这片大地上已经不再存在的生物,那这里的主人又是为什么要把它们囚禁在这里,活活饿死。

    他们继续往前走。

    地牢是个复杂的平面,他们走的中央走道两侧的牢房是频繁跳号的。殿下给顾川指出了牢房数字标识的位置,处于牢房的正上方,一个很难看清的角落里。

    “这应该是后来标的。”

    接下来,大约跳了八十多号,在一间标识为三百一十二号的牢房里,他久违的看到了点东西。

    那是一张铺在地上的未曾腐坏的皮。这张皮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刺,铺在地上,好像一个五角星,刚好是双手双脚一个脑袋的数目。

    但里面却没有任何骨头,如果有,也只可能是已经扎进皮里的骨刺。

    假设这确实是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可能是内里被彻底融化,只剩下了一张皮……骨头确实能长久,但皮、原则上的皮能保存多久的时间呢?

    又是什么样的人能长着一张长满刺的皮呢?

    顾川不敢想,也不会擅自去触摸。

    不论这是不是人,又是不是像无趾人一样异常的人……如今都只是一具尸体,只在这不尽光阴之后,被两个正要逃狱的人偶然看见。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这座地牢应该是由圆塔家族翻修过的吧?”

    殿下诧异地看了顾川一眼,乌黑的长发从脑袋两边倾落,像是两道瀑布。她眨眨眼,说道:

    “我不知道。”

    顾川更笃定了。殿下不知道是因为这殿下必然是没问过这件事情,但顾川记得按照百科全书历史篇的历史,圆塔家族就是在翻修中央禁令宫后,遭到猜忌的。

    恐怕圆塔家族当初曾翻修过这间地牢。

    路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旧,走过三百三十三号时,砖瓦路到头了,接下来是土路,土上还有沙子。两侧也逐渐露出岩石的基底。岩壁里照样有牢房,牢栏都和外边都是一样的生铁。这些牢房可以看出明显的雕凿的痕迹,说明过去落日城必然是召集了一批巧夺天工的匠人在这岩壁之中凿出了无数的小屋。

    “并且,这里原来可能是天然的地下长廊,也就是地下的岩层缝隙……被改造成了禁令宫的地牢。”

    顾川喃喃道。

    裸露的洞壁在提灯灯光的照耀下泛出变幻莫测的色彩,姹紫嫣红……这是字面上的姹紫嫣红,绝非夸张的形容。灯光一照上去,岩壁顿时辉煌万丈,这片是灿烂的紫色,那片便是艳丽的红色,像是宝石融化在了岩壁上,一时路上迷离,无限斑斓,犹如天上仙境,迷人双目。等到灯光远去,万物复入黑暗里,远处的岩壁随着灯光便泛出更多曼妙的色彩。

    殿下明显感到好奇,顾川就给她解释道:

    “这些石头含有不同的杂质……含有的杂质不同,就会反射出不同的色彩。”

    这是件奇怪的事情。

    因为同一个地带形成的岩石成分理应是相近的。顾川只听说过溶洞会有这样的现象。

    他们继续向前走,前面还有的是牢房。

    这近乎洞穴的走道低的地方,顾川都需要低头。而高的地方,则伸手一跳也不能及。最高的地方则是在更前方。

    他们一抬头,顶上一片黑暗,不能见顶,只能看到数百条半透明的细丝从洞顶倾泻而下。每条细丝都在散发幽蓝的荧光,犹如水晶珠帘,作成了一个地底的星空,梦幻离奇。

    那些幽蓝的荧光还不是静止的,等到顾川和殿下走近了,才发现这些沿着细丝的光点都是活生生的,都是会动的。它们是萤火虫。

    那些垂下来的透明的细丝上粘着许多萤火虫,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粘在这里的虫子。就他们到来的一会儿,许多萤火虫就被一种不发光的幼虫吃掉了。

    “这又是什么?”

    “这可能是……一种自然的生态。”

    两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荧丝,继续往前去。

    自然的景象与地牢里的囚犯都叫顾川目不暇接,他一会儿看到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又要看看前面,再看看后面有没有动静和追兵。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了什么东西扑在牢栏上的声音,立刻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那少女殿下心中一颤,立马往前跑去。顾川见状,一边追,一边说:

    “慢点!小心!”

    可那少女的脚力远超顾川,只一会儿就消失在弯道背后。顾川追着灯光,追过弯道时,发觉两边的牢房已经没有了标号。

    那少女殿下提着灯,就停在一间没有标号的房间前。

    “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一只大鸟!它在看我……”

    殿下喃喃道。

    顾川带着疑问走近,睁大眼睛,顺着灯光往牢房里一看,看到一堆洁白如银的雪。

    再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原来不是雪,而是一只美丽的落魄的鸟儿。洁白如银便是它覆盖全身的羽毛。只是顾川细细观赏,立马发现这鸟一身丰满的脏兮兮的羽毛像是被污染了的浑浊的雪,被堆在这狭窄的牢房里不得自由,不停地被积灰与流沙埋没。

    这是自两百多号房间后,每个房间一堆又一堆的白骨里,顾川所看到的第一个活物,一个活生生的、存在的、好像也有情感的存在。这美丽的生灵的脖颈细长,那时犹如湖上抬首的天鹅,一双灰色又干净的眼珠子,与那少女殿下同样干净的双目对上了。

    两边好像都看入了神。

    顾川发现这鸟的身上各处,都被插入了一种尖锐的金属柱状物,像是细长的钉子,把这属于阳光与澄净天空的生灵活生生地钉在这里。

    “这地牢里究竟都关了些什么?”

    顾川猜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正在深入落日城最为神秘莫测的领域。

    刚才的声响,就是这只巨鸟撞击牢房所发出的。这鸟看到少女殿下后,似乎想要张嘴唱歌,但它一张开嘴巴,这对儿女就都看到它嘴里凝固的痕迹和一道可怕的疤痕——

    它的舌头也是被整个割掉的。

    所以它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力的气流出入的呜咽。

    “也是妈妈割掉了你的舌头吗?”

    那少女茫然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抚摸这只银白的巨鸟。而那只鸟儿则同时探出了自己的头,轻松地穿过围栏,尖锐的鸟喙仿佛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

    眼见此情景,顾川瞪大了眼睛,连忙想要阻止殿下,并大声道:

    “小心!”

    但那银白色的巨鸟并未伤害她,反倒是像母鸟抚慰小鸟一样,亲切地用自己喙边同样银白色的羽毛轻轻地蹭了蹭那女孩子的脸颊。

    羽毛并不坚硬,反而……很柔软。

    并且不知为何,那时,这笼中之鸟流下了两行清泪。

第四十四章 逝去时代的秘密

    然后这殿下举起自己的手,为这被关在地底囚笼里的鸟儿擦去泪水。

    接着,她开始轻捋这鸟儿柔软的羽毛。在未落到如此境地之前,这只巨鸟一定拥有一双美丽的羽翼,而这双羽翼定曾经在充满阳光的天际自由飞翔。

    顾川保持距离,并不靠近。

    这究竟是什么野兽?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关在这里?这里也找不到人能回答他。又为什么在落日城辐射范围内的地表没有这种生物的存在?恐怕整个落日城也知者寥寥。

    但他也不上前阻止。眼前的少女在物理意义上比他强上不知几何,他现在只需随机应变。

    他听见这殿下一边抚摸、一边问道:

    “你在这里关多久了?”

    殿下的作为叫顾川出奇。但他又想到,尽管与动物对话看上去古怪,可这异世他乡未知生物也都说不准,没准真能沟通交流呢?

    只是那鸟儿并不想和小说怪谈里的神鸟那般聪慧,真如愚痴,并不通灵,既没有摇头,也不会点头,既不会比划,也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只是在殿下的抚摸下,合上了它自己的眼帘,好像睡着了,好像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殿下又问:

    “你想不想出去?”

    这叫顾川忽然紧张了起来。

    但那鸟儿依旧一动不动,唯一的举措是它懒散地伸开自己的翅膀,又闭着眼亲切地蹭了蹭这女孩子的脸颊。几片还干净的羽毛就落在她的袍子上。

    她放开手,把这几片羽毛收好了。

    随后,她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我们走吧。”

    顾川吃了一惊:

    “你不继续和它交谈吗?”

    “它不会回应我,也说不出话,现在当即之要是把你送出去……你在这里会死的。”殿下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之后,我会自己去问问妈妈。”

    顾川发现她的思路异常清晰。她又忧郁地补充道:

    “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问妈妈。”

    这种忧郁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而带着一种奇妙的疑惑的色彩。她的妈妈是冕下。她相信冕下所做的一切必是正确,因此这座地牢的场景肯定有她不清楚的细节在。

    顾川不置可否,随着少女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走后,那牢笼里的大鸟再度睁开自己干净的灰色的眼珠子,静静凝望两人消失在地牢深处的茫茫黑暗里。

    那只鸟儿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囚徒消失在那边的黑暗里了。

    越往前走,从岩顶垂下的半透明的荧光丝就越来越多。但就是这样,顾川和殿下才有幸目睹了一个奇异至极的自然瞬间——那种不发光的幼虫、在吃掉粘在丝上的萤火虫后,尾部居然长出了发光的器官。并且就此振翅,与其他同样的萤火虫一样起飞,绕着荧丝旋转,最后在这狭道的顶部相拥。

    几只荧虫不知为何停在少女伸出的洁白无瑕的上,又追逐提灯的光辉而去,开始做跳舞般的演绎。顾川猜测它们把提灯发出的光认作是异性发出的求伴侣的光了。

    “那么它们飞到顶上,可能是为了产卵。”

    而它们产的卵很快会生出幼虫,这种幼虫便会抽出半透明的丝线来。至于这些成虫则会在产卵完毕后撞到这线上,成为丝线的灯火,吸引其他的飞虫扑到火上,与那些飞虫一起成为自己后代的食物。

    “地下的营养匮乏,支撑不起多么伟大茂盛的生态圈,一切都要物尽其用。”

    顾川说。

    殿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走过,而荧丝依旧。

    随着这路程的深入,岩壁所反射的色彩也越来越斑驳迷离、绚烂梦幻。殿下很快发现每次光照上去的岩壁,一旦光走开了,哪怕再照上去,色彩也必然不再一样。于是,他们所看到的岩壁就绝没有一片完整的色彩,也绝没有一片是相同的。

    “这是为什么呢?”

    殿下不解。

    顾川琢磨了一下,答道:

    “可能是光照的角度和强度不一样了……”

    岩壁种种绮丽的颜色,好似在阳光下漂浮的泡泡,因阳光而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景,随着不停地飞翔,角度不停地变化,从而无限的混合与错综。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灯了?”

    走道上不再挂着灯,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遥远的地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有节奏的声响,叫人出奇。

    “没有灯的地方应该是正确的道路。”

    她说。

    一个被关进来的人,以及一个居住在地牢的顶上的人,都对这阴森幽邃的地方并非全知,而小心翼翼地探索。

    走到岩壁不再凿出牢房的地方时,地上有一条被阻塞的沟道,两个人踩在上面的时候,土质是软绵绵的,混了大量凝固了的沙,有明显的颜色深浅的分界线。

    “这可能是曾经修建时留下的排水道……”顾川猜想,“那么浩大的工程,绝非是少少几十个人能完成的,非要上百上千人历经岁月不可,居然在落日城里知者甚少,真是奇哉怪哉!”

    殿下闻言,陷入沉思:

    “也许当初修建这些东西的人,都在这里……”

    这话阴深,叫顾川忍不住侧目:

    “你怎会这么猜?”

    谁知殿下一脸茫然地看向顾川:

    “你说知者甚少,不就是当初修建的人没和外面做过交流的意思吗?既然没做过交流……他们可能就一直在地底。母亲说,一切的答案都在一个问题之中……”

    “也不一定。”顾川为这殿下的思维惊讶,强解释道,“也可能是禁止谈论,于是很久就没人谈论了,然后……然后大家就都忘了。”

    说完了,顾川自己都不太信。

    想要真正藏住秘密,禁止说话是不可能的,只有从源头上彻底的禁止说话才是可能的。

    从源头上禁止的方法……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他抿起嘴来,开始认真考量殿下的话语。

    假设当初是无趾人建设了这一切,那么无趾人是为了什么建设的,他们和有趾人又有什么关系?

    而无趾人究竟是天生的没有指甲,还是后天的被剥开了。

    小路转了好几个弯,让顾川感觉这路没往外面拐,反倒像是在中央禁令宫底下转圈。

    再走上一段距离,世界无限幽深黑暗。

    只有殿下手中提灯的光,犹如萤火虫之于黑夜。

    而到了这里,苔藓已经不长了——这是因为一点阳光也没有的关系。然后,就连虫子都见不到了。

    “你都看不清周围,是怎么判断这里没有小虫子了?”

    殿下好奇道。

    顾川指了指提灯:

    “你看灯光的周围不再吸引扑来的虫子了呀。除非生活在这里的生物都是避光的……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你看,我们不是什么声响都没听到。”

    话音未落,碎石滚滚,岩屑飞尘,在近处的灯光中,每一颗尘埃都分毫毕现,大片大片砸到两个人的身上。

    殿下又看向顾川。

    这男孩子尴尬地抿着嘴:

    “我……不说了,不说了。”

    那少女忽然就咧开嘴,不知何时,白里透红的脸如花般绽放微笑了:

    “你多说说吧,我不怕,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顾川自觉不能被看低了,以一种理论上不符合他心理年龄的少年人似的倔强说:

    “我也不怕。”

    灯光继续往前飘去,提着灯的人,和拿着棍子的人都在随光向前走。离光近的岩壁泛着五颜六色,离光远的岩壁则只有一个似有似无的轮廓,在空间中好似无限地蔓延着。

    然后路突然变窄了。

    他们看到了一根巨大的扎入岩石的铁柱,好像与顶上的什么东西相连,又不知深入地底的哪里去。

    “这是顶上建筑的支撑柱吗?”

    顾川不知道这前工业时代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不知道。”殿下和顾川一样,都没有超越常人的空间感知,早就绕晕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只知道禁令宫和二十四司都有这样高大的柱子,你应该也见过禁令宫中宫里摆放多枝烛台的承重柱,和这些是差不多粗的。”

    他们小心地避开这些铁柱。

    可越往前走,铁柱似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仿佛一个巨大的插入地底的栅格栏。而他们则在地底的缝隙中艰难前行。

    渐渐地,地上出现了一些生活垃圾,像是倾倒的粉末,或者遗弃的破旧的金属工具。

    “我们是要逃出去了吗?”

    顾川问殿下。

    殿下不说话,又露出她那疑惑的表情来。

    在经过一段漫长的黑暗的跋涉后,前方又有了光明。几盏有年代的并非荧树灯的灯就挂在那些巨型的支撑柱上。

    “这……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个落日城最高统治者的女儿也从未听说过这里。

    前方仍然幽暗,直到他们穿过了一道狭缝,于是忽然天亮,灯中的光焰在无边无际的巨大空间里在周边犹如镜子般的矿石下,反复折射与反射,豁然天地一清,仿佛升起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极尽辉煌。

    他们所走的岩缝中的小道,变成了孤悬在这巨大空间上方的长长的吊桥。

    而这接近正十二面体的巨大空间的边缘是……

    “变色石!”

    “磨得方方正正的变色石块!”

    两人说到了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诧异。

    这是落日城用于铸币的变色石呀!这里的每一块,哪怕不是看上去那么大,可能只是镀了一层,放之于外,恐怕也要价值百万、千万以上。

    顾川拉住吊桥的栏杆,小心翼翼地向下头张望,却见到这年久生缝的变色石壁上也有眼睛的富豪。

    “这是冕下的纹章!”

    “不,这不是妈妈的纹章……”殿下同样下瞰,观察片刻,连忙摇头,“妈妈的纹章是左眼。而这纹章是右眼。”

    这一点拨,顾川也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这代表了什么?”

    “我没见过这个纹章。”

    少女转过头来,还带着稚气的灰色的眼睛格外明亮而忧郁。

    “这是又一件妈妈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少女的脚步走快了。

    吊桥的尽头,有一扇门。

    门上同样有“右眼的纹理”。

    殿下把提灯交给顾川,独自将门推开,门发出了仿佛千斤的岩石在移动的沉重的声音。

    足以明亮整个夜晚的华光从其中透出,叫两个人久经黑暗的双眼不适。

    好一会儿,他们才能用自己的双眼看到里面的景象。

    居然与中宫一样,一根根高大的柱子,还有每根柱子边上都有的多枝灯台,凭着镜子反射,烛光遍照全室。只是宫殿的四角摆的不再是雕像,而是一具具棺材似的东西。

    他们也不敢碰,小心翼翼地走到这地下宫殿的中央。前面有好几道门。

    顾川刚要去看看门,结果殿下却拉住他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地请求道:

    “你能往壁画的方向看看吗?”

    “壁画?什么壁画?”

    “你也发现了,这里的布置和中宫是一样的……那就肯定代表冕下的壁画……你能替我看看吗?……我求你的。”

    “这当然可以呀!”

    顾川笑嘻嘻地转过脑袋,往壁画的方向看去。

    然后殿下就发觉这少年手臂上有规模的肌肉绷紧了。

    “怎么了?能告诉我吗?眼睛是左眼还是右眼。”

    顾川的声音仿佛在强忍着恐惧:

    “是右眼。”

    殿下哆嗦了一下:

    “是右眼,那画怎么样?”

    “画着三个东西。”顾川的声音不正常,他僵硬地答道:“一个是金光四射的落日,一个是在落日上的城市,还有一个在落日和城市中央的人。人只画了一个眼睛,是右眼。眼睛里有个小洞……”

    她稍微放下了点心,又意识到顾川的停顿:

    “你怎么这么僵硬?……”

    “因为,因为……小洞里,有一个活着的、活生生的……眼珠子,在看着我们。”

    话音未落,少女猛地抬起头来。

    只见这金碧辉煌的建筑的中央,那壁画里,那壁画的眼睛的无机物做成的画里,嵌着一只真正的有机的活着的眼珠子,好像还在微微转动,并且正在凝视他们。

    长久地、冰冷的——

    仿佛玻璃珠子、却布满血丝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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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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