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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芸渔歌     国泰民安txt下载     国泰民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本事平庸辈 亦怀爱国情

    农历北方三四月,正是乍暖还寒时。余振生转身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微微觉得有些凉意便又起身。他他脱去外面粗布褂,随手抖了抖随手叠方正放在石凳。活动着手臂踢着腿朝院正中走去,站在院中一套长拳行云流水般的就打了下来。

    打着打着就觉得身边有人影在晃动,耳边也似乎听到衣袂带起的风声,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便和那人一起冲拳,推掌,摆腿,腾空....或是许久没这么舒展筋骨了,一趟长拳下来二人一个对视一眼,又极默契的舞起了二龙出水的秧歌两个领队的套路。

    院中两人舞动翻腾,最后两个人打了个迎面,接着分头侧翻落地一个亮相,两个人中间便腾出一个空场。月光如水,院灯打在那空地上,仿佛马上就会出来一名吐着千丈凌云之志气武将立在当场。

    安静而又沉默的片刻,两个少年相视笑了,栓子抬起左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右手指着他们中间那块空地:“你说,咱们会不会将来有一天像雷老爷那样扮着狄青站在那里?”

    余振生微微仰起头想了想:“我想我可能不会吧。”他其实想说,那么出风头的事,他是不大想的。

    栓子却一撇嘴:“瞧你,一点胆子都没有,至少得有想一想的胆子。”说完他朝余振生走过来,一揽余振生的肩头两人一遍朝廊檐走一边低声问:“嗨,刚才你跟大小姐嘀嘀咕咕说的什么啊?”

    “没什么什么,他问我诗经里的《蓼莪》”

    “《蓼莪》又是什么?”栓子站定一脸茫然的看着余振生。

    余振生是没打算再给他背诵一遍,只是淡淡的说道:“《小雅·蓼莪》一诗所表达的孝念父母之情的诗。诗人借以自责不成材又不能终养尽孝。”

    “那诗人是不是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栓子闪动着一双大眼问道。

    “也不是,这是悼念父母的祭歌,大概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意思吧。”

    余振生说着准备去拿自己的外套,身后院门咯吱打开的声音,回头看去张春明迈过台阶走进了院子,他身后跟着的是崔卫。

    “说的不错!”张春明的头上带着一顶礼帽,一身长衫趁着他高挑的身材,只差手上一个文明棍,便妥妥的一副世绅的样子。他走到余振生面前从头到脚审视般的打量了一眼余振生。

    余振生和栓子都有点紧张,栓子在衣服上摸着手心出的汗,这些汗是刚才打拳出的,本来已经擦净了,但现在看张春明这么看余振生便觉得汗又出来了。

    余振生站直这身子,头微微低了下来眼帘垂着,他不喜欢和张春明对视,本来说不上喜欢这个人,而且对视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张春明和张芳的眼睛都一样,时而是冰冷的好像要把一个人从头看到脚从外看到内。

    然而,张春明没在说什么,余振生便看到他的身影从自己面前走过朝内院走去。

    “你们现在还没体会到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吧!”崔卫坐到了廊下刚刚张芳做的地方,一只脚踩在石凳上身子靠着廊柱,目光却盯着院门。

    他说的没错,两个少年还没切身的体会,他们也知道人有生老病死,也见过那些失去亲人悲天怆地,却能感同而未必能身受,所以余振生嗯了一声下意识的也朝院门方向望去。

    院门开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个大一小,一个袅娜一个轻盈的迈进了门槛。

    张严氏手里拄着张春明的文明棍,小小的张蕊反而努力的支着身子托着张严氏另一边的手臂:“娘,到家了。”

    两人走过余振生他们身边的时候,张严氏冲他们淡淡的笑了笑:“院子里冷,多加件衣!”

    余振生看到张严氏的背影,她步行的样子时长让他想起一个人,那是谁呢?他看了看栓子,想从栓子那得到点答案,忽然就觉得心里一亮。是的雷钰,那个缠了足又被放开的雷家小姐。

    雷钰走路也是这样,仿佛生怕踩到脏东西,脚上又没多少力气,尤其是怕人家知道她缠过足,故意穿着大一些的鞋子,又在里面塞了很多东西,所以走起路来人发飘,看上去很别扭。只是这种变扭在成熟的女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袅袅婷婷的妩媚了。

    余振生没见过女人缠足的样子,只是听姐姐们和母亲说闲话才知道这些。

    “你两歇着吧,我等门!”身后崔卫的话打断了余振生的遐思。

    余振生朝崔卫点点头,夜色中他觉得崔卫的神情有些异样,院灯正在他头顶照射下来,他的脸色竟能看出来如同渲染了一样发红,眼皮微垂着目光一侧斜倾着,嘴抿着嘴角垂着似乎用压咬着下唇。

    这副放在普通人身上应该肯出来是在下着某种决心作着某种决定的神情,竟让他那双时刻像在笑的眼睛的衬托下看上去像个委屈巴巴生闷气的小孩子。

    余振生便想到:一定是自己刚才解释诗词时候的一席话,触动了崔卫,毕竟他跟自己提过的某些身世的。他伸手去拿放在石凳上的外套,却觉得外套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那份报纸。

    张芳什么时候出来过?他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

    张群青和张春明因为人力车的纷争终于结束,张群青是死活不肯做栓子拉的车的。张群青上的北洋大学在西沽,以往他都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每次都是老孙头赶着骡车接送。现在不让军训了,应该是要上课的,但学校突然就不许学生,说是上面不许学生非授课时间聚集,于是张群青就有了一辆自行车。

    胡大胡二和张群青年纪差不多,他们不用死盯着柜上,他们年纪也差不多。有时候张群青吃过晚饭想出去遛弯,或者是去海河那边游泳,张严氏便让胡大或者胡二跟着去。

    张群青对这种有家人跟着的事,不赞同但也不反对,反着是出去玩有个伴儿,有人帮着提包拿东西也方便。

    倒是余振生并不太喜欢和这位大公子多掺和,尽管有时崔卫也提醒他,多跟大公子亲近。可余振生觉得,跟他玩不到一起去,街上的景致刚来时候看的新鲜,看多了便也觉得就那么回事。除了偶尔打打拳,看看报余振生对其他事好像提不起多少兴致。

    唯独几次刘超来的时候,余振生倒是愿意陪着张群青。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刘超有种特别的好感。刘超家里是票号钱庄,生意要比余家的铺子大很多倍。但刘超身上反而没有那种有钱人家公子的架子,他经常一个人来,来了就先在铺子里和余振生聊会儿天,扯东扯西的问问山西那边的情况。

    而且余振生还发现,刘超几乎总是隔三天来一趟他家,而且每次都是快上门板的时候。

    今天差不多天擦黑,余振生盘好了柜上的货和浮浅,他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带着一缕红晕的残阳,天边火烧云一片红彤彤的。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然和白天那些逛街悠闲的不同,多时行色匆匆的路人。

    “卖报,卖报《新生晚报》,快看北门大新闻,洋货街大宅有人靠人。”一个报童手里举着报一边喊一边朝洋货街跑。

    余振生来了有些日子,尽管不怎么出门,但也认识了一些附近生意铺子的伙计和周围的街坊。跑着的报童十一二岁,是住在老孙头隔壁的杨家的五儿子,那家人可是穷够劲了,一家五口住在一间屋里。虽然他是叫杨五,上面夭折了两个,还有一个瞎哥哥和一个没出嫁的姐姐。

    “小五,你慢点跑,今天有粉色的新闻还不怕卖不动?”对面祥德斋的伙计冲杨五喊着。

    “我才不怕呢,我得快跑,跑到洋货街那家老妈子能把我今天报纸全包圆了。”杨五笑着小脸上露出狡黠的得意。

    余振生一边上着门板,一边看着杨五跑远,再转身看到刘超果然来了,一如既往的在何叔的报摊上买了份《国民报》。

    别人卖报纸每天去和平路的报馆,等晚报三点一出来,就夹着报纸朝劝业场那边跑,谁跑的快就能先卖出去投一份。再有就是想杨五这样的,这杨五有点蔫坏损,每次拿到抱他不急着跑,先找人问有没有桃色新闻,然后瞅着哪家出事就朝哪跑,往往就让他说中了,人家能全买下他手里的报纸。

    何叔的报摊是个常摊,他的家就在两个铺子中间一条两米宽细的过道里,前面是个报摊,刮风下雨也不怕,报纸似乎也不着急卖,白天没买到报的人晚上下班经过也就知道这里有带走一份。除了报纸,他的摊上还卖些旧书。

    余振生停了下来,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刘超买了报纸,然后朝他这边走来。余振生朝刘超笑了笑,刘超朝他挥了挥报纸。接着余振生看到在离刘超身后不远的地方,一队军人正整齐阔步的走了过来,那队军人耀武扬威,每个人都背着一柄大刀,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开。

    刘超紧走两步来到余振生身边,他们目送着这对军人走过。

    “这是什么队伍这么威风?”余振生小声问道。

    “这是二十九军张自忠师长的大刀队!塘沽协定之后大刀队都被迫彻到芦台,宝坻。咱们已经很久没看到了大刀队了。”

    “塘沽协定?”

    刘超帮着余振生上好了门板,左右看看确认没有朝店里来的人,关上了店铺门这才说道:“三年前,张师长的二十九军主力奉命由山西阳泉开赴通州、三河、蓟县、玉田待同日军交战。这次我们打赢了日本。但由于蒋介石此时的主要注意力仍放在围剿共|产|党和红军上,长城防线兵力薄弱,日军从冷口突破商震部防线,攻入长城以内,继而占领迁安,二十九军陷于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被迫放弃喜峰口、罗文峪阵地,向西南方向退却。国民政|府加紧向日军谋求停战,最终被迫同日方签订了屈辱的《塘沽协定》。”

    他走到柜台边报纸放在柜台上,放下时候重重的一拍:“日本人狼子野心,这个协定等于默认了日本侵占东北三省和热河的合法性。”

    “超哥,日本人会真的打过来吗?”这个问题他问过崔卫,但是崔卫的回到还是让余振生不放心。

    “我看,早晚的事!去年北平的学生就进行了抗日示|威游行,一二九运动极大的鼓舞了我们抗日的决心和勇气,我们正策划天津的学生也组织起来。”他忽然盯着余振生笑了起来:“哦,你不是学生。”

    余振生低下头。

    “可你也是年轻人,要是有这么个运动你会参加吗?”

    少年是血气方刚的,余振生明白他身上没有刘超那血性汉子的气魄,但他也是少年,虽然平时用崔卫的话说有点蔫,却也有着一腔的正义感。

    “我听林先生说过,日本佬土地少,所以总惦记我泱泱中华的土地。咱家的地凭什么让他们占着,还听说他们杀中国人,打日本佬,龟儿子才不参加呢!”余振生抬起头应着刘超的目光鼓着腮帮子说道。

第十五章 命本不由己 张芳归家迟

    每次余振生和刘超闲聊的时候,都不会不自觉的想到陈先生。他们身上总有一种东西非常像,余振生说不出那是什么,尽管两个人又是那么完全不一样。

    陈先生更像是余振生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有着一种书卷气。每次进教室之前,陈先生都先整理一下自己的长衫,重新理一下长衫颈部的扣子然后掸掸长衫,尽管他的长衫永远都是干净的,但还是要掸一掸像是要一丝浮土都不留,又像是一种仪式。

    这个习惯余振生的余二河也有,每次从教了书回家,余二河便是先拿起门后的扫把将本来已经很干净的院子扫一遍,进屋之前要全身上下掸一遍这才洗手换衣,仿佛完成了一次归家的仪式。

    他们的规规矩矩一成不变,和眼前的刘超完全不同。如果都用光亮来形容,余振生觉得父亲和陈先生都像是那盏院灯,不那么刺眼却始终如一的淡淡的照着每一个角落。而刘超就如同跳动火焰,就连他那单眼皮却比较大的眼睛里都时刻跳动着,仿佛看过去就将人点燃起了。

    “振生,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吗?”刘超的一直手臂抬着搭在柜台上,身子微微靠着笑吟吟的看着正在收拾货柜把明天分装小包补好货的余振生。

    余振生停了一下,才将面前的小抽屉推了进去,他转过头将柜台下面的账本浮钱依旧放在蓝布包,手上坐着这些事缓缓的说道:“嗯,这个还没想过,以前陈先生问过我,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你又来问我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你们可真有意思。”

    “呵呵,怎么有意思?那你是什么样的人?”

    余振生将整理好的小包端在手上,抬头看着刘超。他每次看刘超的时候都需要抬着头,刘超的个头要比他高出一头:“普通人,一般人。”他见刘超仍看着他,仿佛让他继续说,便无奈笑笑解释道“我家情况比较特殊,算是大起大落过,但比起我其他叔伯又算是过得还好。父母生我的时候年岁都大了,算是老来得子,对我很疼爱。上面两个姐姐,家里的事基本不用我去想什么。至于外面的事也不太想,父亲说年少应读书,书读多了遇到事就自然通顺了。”

    “所以,你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刘超的嘴角带着笑意,在他看来这个余振生小小年纪,总像是带着一股子少年老成的样子。

    “读书够用就行了,终究不过是老百姓,我家就我一个男孩,能有份好差事将来父母还得指望我呢。”余振生说完朝堂屋走去。

    刘超一愣,这小子竟然回院子去了,把自己放在关了门的店里,他紧跟走了过去:“喂,你还没那个有意思是什么意思,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他追到堂屋的的时候,余振生已经将布包放到了账房,他关好账房门转身笑了笑:“你问的问题已经回答了啊,我说你们有意思是,我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老天爷已经注定了,我将来是什么样的人也由不得我啊。”

    刘超一个劲的摇头:“不行,不行,小小年纪就这么唯心主义。我告诉你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是可以改变的,你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不用这么悲观这么宿命论,你才多大就这样!”他说着话摸了摸桌子上大瓷壶,手碰了一下就马上就弹开了。

    院子里张严氏正在收衣,刘超和张严氏打了招呼,张严氏便喊着张蕊进去叫张群青。崔卫将衣架都扛到墙边立好也走了过来:“就知道刘公子今天来,刚刚给你沏好了茶。”

    “崔哥,咱就别这么称呼了,我听着都变扭。你平时不也叫群青名字吗,你叫我刘超多好!你看振生都叫我超哥了。”

    两个人还在说笑着,张群青就从内院跑了出来:“刘超,你来正好,正却劳力呢。”

    刘超一听,本来刚刚坐下接过崔卫递过来的茶水,马上又站起身来,他做撸胳膊挽袖子状:“怎么,柜上忙不过来了,少掌柜有什么吩咐?!”

    “嗨,还不是张蕊....算了,崔哥,振生你们都来,我都收拾半天了,再不搬完天就黑了。”

    张群青一挥手,招呼几个人就朝里走,路过灶房的时候还喊着孙婶:“孙婶,晚上多做两个菜,今天刘超在咱家吃!”

    本来内院余振生是没去过的,平时他也不喜欢扒头探脑的去看。今天张群青招呼的急,又看他满头大汗的一行人便跟着朝里走,张严氏正从晾衣服一出来,一看四个年轻汉子都朝内院走一时着急想喊住,走急了两步鞋子就被门槛拌住了,鞋子松松垮垮的掉了,好在几个人都没注意,她便扶着门槛喊着:“孙婶,孙婶,群青找他们帮忙,你去看看。”

    张记的内院一面三间的正房,东西面各有两间。粗略看下比外面的院子略小一些。院子正中一棵粗壮的石榴树,枝干上已经生出繁密的叶芽,树下摆着几盆盆栽,芍药,茉莉,月季。此时月季花开正旺,大团大团的花朵白如雪,红如火,粉似桃。夕阳余晖洒落之上,又似又粉蝶飘飘。

    余振生的目光也随着粉蝶飞舞,飘过石榴树干上那一条条白色的布带,余振生还没看仔细想清楚那布带子做什么用,头就被崔卫拍了一下。“赶紧过来帮忙!”

    他们跟着张群青走进东面两间房里的一间,这个房间像是刚刚经过打劫一般凌乱,床上堆满了书和杂物,张群青指挥着:“刘超,帮我把这个书柜挪到那边!崔哥你跟振生把这几个箱子搬到旁边屋。”

    人多力量大,又都是年轻小伙,他们搬进搬出一个多时辰才忙完了,这才一起跑去水池那边去洗脸洗手。

    “你们院子里人呢?怎么即崔哥和振生在?”大伙回到堂屋,桌上已经摆好孙婶准备的几个人的饭菜。

    崔卫解释着:“这不是清明节吗,胡大胡二回家祭祖要明天才回来,栓子跟着掌柜的出去了。看这时辰应该也快接了大小姐回来了。”

    张群青一边夹着菜一边对刘超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家张芳,可算是赶到她回来之前收拾好了。”

    听张群青一说,余振生才知道这半天他们在折腾什么。原来张芳一直胆子小,始终是跟着张春明夫妇住在正房,张春明睡一间,张严氏和两个女儿睡另一边卧房。最近张芳不知道什么原因,吵着要自己一间屋。这不是今天给张群青下了最后通牒,要大哥把他隔壁房间原本是张群青放书籍杂物的房间整理出来。

    “我就知道女孩子是该有间闺房的,只是她要不死活不动,这一说要动恨不得马上就给她整理好。”提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张群青又喜欢又无奈,他摇了摇头:“这丫头,乖张的很。学习也不算上乘,又不像其他女孩文文静静,性子急脾气他,真不知道将来谁敢娶她。对了,刘超,你不是总夸我妹妹好看吗?要不你做我妹夫吧。”

    “去去去!别瞎说,我常来找你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拿你妹妹当我妹妹一样看。”

    张群青鄙夷的般的白了刘超一眼:“就说不敢就是了。”

    刘超呵呵笑着:“你说的是,我听我妹妹说,张芳可是他们中西女中的大姐头....”

    “银燕不是跟她同年级吧?”张群青问道。

    “比她小两年都还认晓得她的,你就说你家张芳是不是厉害?”

    想起那两次接触到的张芳,余振生也能想到她那有点小姐气的蛮横,原本以为大城市的女孩子也都这样,现在听来好像也只有她这样的。

    正寻思着院门就开了,张芳先的进的院子,看到堂屋有灯光有饭香气就跑了进来。在她身后,栓子正给门槛上架上拿两块搭斜坡的板子,好把人力车拉进院子。

    “就知道今天有好的,每次超哥来孙婶都会加菜!”张芳朝桌上看着笑着说道。

    崔卫站起身来让出座位:“大小姐你坐,我让孙婶给你添碗筷。”

    余振生也赶忙起身,本来他们平时也不和主家一起吃饭,只是如果刘超来了张群青就喊着几个人一起吃。再说,崔卫都起身了,自己还坐着也不像话。

    张芳却转到余振生旁边,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我就坐这!”她抬眼略带挑衅的看了一眼余振生。一坐下,张芳就开启了炒豆子模式叭叭的嘚啵起来。

    “崔哥,不急!我还没洗手呢!我跟你们说,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杨五一家人了,他们家人满大街的喊杨五,连他瞎眼哥哥都出来了。”

    “卖报的杨五?”崔卫问道。

    “是啊,我听他娘说,平时杨五早早的卖了报就回家了,今天都到这时候还没回来呢。”

    几个人下意识的朝外面看去,天色早就全黑了下了,院子里灯光晃晃的,算是时间应该也是晚上七八点了。

    张群青马上回过脸问:“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张芳一听,便身子朝椅子背上一靠:“哼,别提了,气死人了.....”片刻,见众人等着她说下文,便摆摆手站起来:“算了,我不想说!饭都不想吃了!大哥我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不收拾好我们能安心吃饭?”张群青哼了一声。

    “走了,我去跟娘打个招呼就回我自己房间!”张芳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的朝内院走去。

    栓子已经放好了车,在水槽边洗了手,又去灶房端了一个大碗,里面两个放了两个白面馒头和四个玉米面的窝头,他端着碗拿着筷子进了堂屋,见余振生的座位还空着便一屁股坐在上面不吭声闷头吃起来。

    “嘿嘿,你倒是不客气啊!”崔卫笑着重新坐下。

    “振生你再拿个凳子过来。”

    “我吃好了!”余振生摆摆手便去柜子上找今天的报纸,耳边却听张群青问道:“栓子,张芳怎么了,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晚。”

    “原本是还早的,张芳想起来有本书忘记了,便回去拿.....”

    “这倒是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爱看书了?”张群青啧啧道又问:“那也不至于去那么久啊?”

    “嗯嗯,她,她跟人吵了起来.....”

    “跟谁.?”张群青追问道。

    “跟那个王先生。”

    “为什么?”

    这次栓子没回答,他的头都快扎到了馒头碗里,目光也不看张群青似乎被问的都忘记了吃菜,一个劲的朝嘴里塞着馒头满嘴都鼓鼓囊囊呜呜便没法回答。

    “嗨,群青,终究是女孩子之间的事,问那么多干什么!”刘超说道。

    余振生找到了今天的报纸,转身看着桌上的众人,栓子的脸被馒头噎的涨的通红,目光却朝他看来,余振生知道这家伙心里肯定有事,而且等下没人了就会对自己说。他又看了看皱着眉头张群青和一脸坦然的刘超,目光落在崔卫脸上,崔卫正朝内院望去神情中有着淡淡的忧郁。

第十六章 豪爽有崔卫 单纯有少年

    栓子的饭量本来就不小,十六七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加上平时跑跑颠颠消耗也大。不大功夫自己拿冒尖的一碗馒头窝头以及被他塞进嘴里,他顺手拿起余振生剩下的一个馒头。“你不吃我吃了啊?!”

    栓子朝余振生举了举馒头,顺势就把刚才的问话岔开了。

    余振生本来也没有剩饭的习惯,反倒是刚才被张芳打断了,这会也就不大想吃了就朝他说道:“你吃吧,不够我在帮你去拿。”

    栓子应着够了,张记的伙食在这一片儿都是相当不错的。张春明算是生意上精打细算,但是对待自己铺子的伙计却从来不苛刻,待遇也算是好的。余振生是对张春明心里有些不满,但又觉得像崔卫他们这么踏实的跟着张春明做事,这掌柜也一定有可取之处。

    他拿着报纸坐在堂屋门口,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等着大伙吃完。

    崔卫看了看架子上的钟表转头问栓子:“掌柜的是不是去作坊了?等下你去接还是老孙头去接?”

    栓子正放下汤碗,一碗温度对口的绿豆汤下肚算是把刚刚那馒头窝头的在腹中的缝隙溜了个满,他打了个饱嗝说道:“掌柜的今晚不回来了,他让我告诉你,明天一早跟老孙头去作坊把要发汾州的货去了,然后直接送到河北大街的八爷的脚行。”

    崔卫说了声知道了就站起身来:“你们二位慢慢吃着,我出去溜达溜达。”他背着手从堂屋出来,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门前看报的余振生:“等下群青他们吃完你在堂屋看吧,那灯还亮一些。”说罢便朝院门外走去。

    余振生知道,崔卫又去给张蕊买糖堆儿去了。余振生也曾经陪着崔卫去过几次,街面上的都认得这位张记的“管事儿”。走在街上他跟谁都是一副笑脸,见面打招呼寒暄,张口第一句总是:“您吃了嘛?”

    余振生常常会想,如果人家说没吃,崔卫该如何接茬?倒是后来慢慢明白,这吃了吗是天津卫见面的口头语,相当于您好的意思。不过倒也有开玩笑的回答:没吃啊!

    崔卫便一扬手,指着那灯红酒绿繁华所在:“没吃走着,我请您喝两口。”

    多半这样的情况,对方便笑着说:“逗你玩呢,改天改天。”

    也有极少数和崔卫相当熟的说着:“走着!”

    这一走着就不是那什么庄子,什么园子。那些多是拉着崔卫到路边支着篷子的摊子,炸果仁,凉拌粉丝,荤菜来份五香猪肉干或是桃仁小肚,主食要上两个新出炉的芝麻烧饼,在让摊主沽上二两酒便喝着聊着。

    等到结账的时候,摊主总是笑嘻嘻的擦着手:“崔哥请客老规矩,抹了零给两角就得了。”

    那时候崔卫就大手一挥,将挂在腰间的钱袋子里的铜元哗啦的都倒在桌上:“就这些,都拿去!”说完也不等摊主数完便拉着吃饭的人扬长而去。那摊主倒也不数,用手划拉着都收到个小笸箩里。

    若不是余振生到了柜上,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崔卫每天在都会换好正好三角的铜元,当二十的铜元四十五个放在自己的钱袋里。张蕊的糖堆只要五个铜元,他自己的烟不算勤也不算好,一周一包最多也就花几个铜元。所以即便是摊主给他抹零儿,他也没亏过摊主还会多几个字儿。

    余振生跟街上的人熟悉了也是这么熟悉的,每次崔卫都给人介绍:“这是我们柜上新来的叫振生!山西娃,厚道老实。不用管他咱们喝咱们的.....”

    崔卫已经走到院门口,顺手将栓子忘记收好的斜搭门槛的木板收到墙边,这才迈步走出院子。

    “群青,厂子的事你跟你爹说了没?”堂屋里刘超问道。

    “大概渗透了一些意思,不过我爹好像兴趣不大。”张群青答道。

    栓子见两人说起正事,便端着自己和余振生的饭碗走了出来,他的头像一侧一摆一摆暗示余振生跟着他走。

    余振生站起身边随着栓子朝水槽走去,身后刘超又说道:“这个事要抓紧,厂子搞起来咱们就可以顺利成章的弄到化工原料。”他声音压的低低的说道:“做这个事的时间不多了,咱们会长跟我说下个月就会有位姓陈的联络员来和我们接洽化工物资的事。”

    余振生是刚起身没走两步,听到联络员三个字他不由放慢脚步。院子很静谧堂屋离街上还一个铺子的距离,为什么听到这三个字他的心里就是一动,难道刘超是???他不敢多想,他还不太懂或者不完全懂党派的事,但至少他知道些形势。

    栓子在水槽那喊他快点,余振生忙又紧走两步。

    “振生,我跟你说,你猜大小姐跟谁打起来了?”

    “王先生!”余振生拧开龙头,拿起栓子放在水槽边的碗洗着。

    “你怎么知道?哦,对了,刚才我说了,那你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跟王先生打架。”他说着竟有点兴奋:“我是第一次看到女人打架,这哪是打架啊,什么招式也没有又不用拳,就这么抓啊咬啊....啧啧啧”栓子的嘴撇的好像个八万。

    “打架?你不是说吵架吗?怎么还动手了?”余振生停下来洗碗,水龙头流下的水冲着他拿着碗的手。

    “我刚没敢说....掌柜的拦都拦不住...那家伙给王先生打的呦....啧啧啧...”

    本来余振生知道栓子会对自己讲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怎么还有掌柜的?”

    栓子见余振生感兴趣了,便反手撑着水槽的边一用力便提起身子坐在水槽上,顺手关上水龙头然后低下头在余振生的耳边小声说道:“我拉着先生去接大小姐,走一半路大小姐说要回去拿书,咱不敢多问就拉着大小姐朝回走。王先生住日租界的一个小洋楼里,我是看着大小姐进去的,出来的时候她说还得找附近的几个同学。南门外那地方你知道,人多热闹跑也跑不起来。好在几个同学都住的不远,然后我就看她们一起回王先生那了。”

    栓子顿了一下,余振生催问道:“后来呢?”

    “后来,正好王先生送掌柜的出门.....大小姐她们上去揪着王先生就打,当时围了好多人看。”栓子抹了一把嘴突然不说话了。

    余振生的眉头紧皱着,他顺着栓子的话想着当时的情形,怎么掌柜会的在王先生那?“栓子,大小姐要拿什么书?什么书这么重要?”

    “我知道,她说要拿《诗经》好好读读。”

    “《诗经》?大公子书架上不是有吗?不对!你拉着大小姐回来的时候路上都说了什么?”

    栓子挠了挠已经皱在一起的眉心:“大小姐爱聊天,我觉得她也没怎么凶巴巴的,挺随和的所以一般都是她问什么我说什么。平时她问起你的时候多些,好像对你很好奇的。”

    “废话!”余振生不说还好,一说想起张芳说自己是崔卫跟屁虫,肯定也是栓子说的了:“我是说,她说拿书之前你说了什么。”

    “拿书之前.....”栓子仔细回忆着:“说我怎么今天晚了几分钟,我说送大掌柜去日租界了,她说,我爹去日租界干啥去了?”栓子学着张芳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我说,你爹中午应酬去了下午陪着孙科长听曲,我送他去芙蓉街歇着了。”

    “大小姐说,我爹不回家怎么跑去芙蓉街歇着?我就回:那不是我可以正好接你放学。大小姐就说,正好还晚了时辰,那不正好又怎么滴?然后她就啊了一声,说停停停。拉我去芙蓉街..他一说门牌号我就想他是找大掌柜去的。我还没说,她自己说的要找王先生,我怎么知道王先生也住芙蓉街....”说道这栓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他眼神直勾勾的。

    “你完蛋了....”余振生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完蛋了!”栓子一下子从水槽跳下来,两手按住余振生的肩膀:“我完蛋了,大掌柜一定会以为我把大小姐拉过去的,对啊,就是我拉过去的,不对是大小姐自己要去的.....怎么办啊振生,掌柜一定会辞了我的,怎么办啊?”

    栓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堂屋传来张群青的声音:“栓子,怎么了,什么事怎么办?”

    余振生已经顾不得喜好的碗筷,他赶忙拉着栓子就朝院外跑:“这事可不敢再从你嘴里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小姐这么打王先生肯定不对,主家的事咱们不好多说的。”

    两人在院外靠着墙站着,余振生冷静下来回忆着平时掌柜的做派:“掌柜的说什么没有?”

    “他开始拉着大小姐,后来看到别人打了王先生,就过去拉开了,让我送大小姐回家,他陪王先生去医院了。”

    “那先生伤的重不重?”

    “衣服扯破了,头发抓乱了,脸上好像被挠破了,不过女孩子打架嘛伤的不重.....”栓子闷声说道,情绪却没之前的高涨了。

    余振生轻轻的长出了一口气:“掌柜的今晚不回来,不是生你的气了,他是生气大小姐了。王先生是被他女儿打的,他应该会陪着去医院在宽慰下人家。”

    “那就好,那就好,我可不想这么被辞了....”栓子心有余悸的抚着自己的胸口。

    此时,两个少年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还没想到那更深的一层。而张芳却自己关在房里生了半天闷气,听到张严氏来敲门查看她发生什么事,正打开了房门抱着张严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上学一点都不好,自己又笨成绩差,她不想上学了想退学的事。

第十七章 闻名有故事 民企待振兴

    栓子因为白天的事闹心,又因为一个人在房间里无聊,于是又跑去老孙头家去拉骡子去溜了。胡大和胡二是在崔卫回来之前就从堤头赶回到铺子里,两人看上去是累坏了,胡乱的去灶房翻出点东西吃完倒头就睡。

    余振生是看着张群青送走刘超,又等着收污水的人来过,才见到崔卫喝的晃晃悠悠的从街上回来,他手上还拿着给张蕊买的糖堆儿,照旧去了灶房放在从梁上吊下来的干粮笸箩里,又在上面盖上一块干净的屉布。

    北方的清明时节,常是伴着大风的,风里带着沙一早就将天色刮的昏黄。

    余振生起了床出门便将门关上,这样的天气开着门窗只需一会儿便各处落满黄尘。一出门便觉得有沙落到眼里,他忙眯着眼到水槽边清洗了一下。

    隐约觉得院子里有人影晃动,余振生眯着眼回头看。一面是从堂屋出来的崔卫,手上拿着抹布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另一面是从内院走出来的张严氏,她停在晾晒房的屋前。

    院子里是安静的,余振生觉得他们似乎都看见了对方,又都没看见对方。他看看崔卫,崔卫好像在发愣,又看看张严氏,她就那么站着,衣袂在风中摆动着,让余振生想起张芳宽大的披风背影跳动的样子。她平时梳拢的整齐的刘海和盘起的头发今天变了样子,似乎被风抓乱了些,慵懒潦草的在脸颊边飘荡着。

    还是崔卫先开了口,他大声朝对面说道:“内掌柜,今天刮沙就别晒衣了。”他说完就朝灶房的方向走去,顺手将抹布扔给余振生:“前面我都收拾完了,等会儿群青和刘超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制造厂。”

    “那柜上?”余振生接过抹布便在水槽上随手清洗了,然后搭在水槽一侧平时晾晒抹布的地方。

    崔卫没回答余振生却朝张严氏说道:“内掌柜,胡大胡二昨晚就赶回来了。”

    “他们有心了,只是怕孙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你去给他们拿两个鸡蛋,我这有零钱,你去摊煎饼果子。”

    “我也吃煎饼果子!崔哥给我也带一套!”张群青从内院快步走出来:“我要两套,等下刘超怕也没吃早饭。”

    崔卫大手一挥:“哎算了算了,今天我请客,大伙都吃煎饼果子,那两个小子恐怕来了还没吃过呢。我拎着鸡蛋筐去,把老赵头煎饼摊包圆了,让后面排队的跳脚骂去吧....”

    余振生自然知道他说的那两个小子不是说张群青和刘超,便跟着笑起来。孙婶正挎着篮子进门,听明白了便也笑:“还是我去吧!”她拍着那一篮子炸果子:“剩下的这些,中午给你们做果子汤,晚上给你们做素三鲜的大包子。”

    崔卫便砸吧砸吧嘴:“孙婶的做的素包子可不比真素园的差。”正说着栓子,胡大胡二也都端着各自的脸盘漱口杯子从房里出来,栓子便问道:“那孙婶做的肉包子是不是比狗不理的还香,你们天津卫人就是逗,为啥狗都不理的包子却说好吃。”

    孙婶已经从灶房拎着一篮子鸡蛋笑着走出院门。

    崔卫双手插着腰,在院子里大声的说着:“狗不理算什么,咱天津卫地道的包子得说自己家蒸的,狗不理以前也是做素包子专门给码头上的工人吃的,后来他家儿子心眼多,调馅的时候加了些猪油,你想那码头工人一天得多累,吃素不盯饱啊。这一有肉腥味,大伙吃的都香,一传十十传百生意爆火。这生意一火了,掌柜忙不过来,就在柜上放个笸箩,自己只管蒸包子装包子,买包子的人就自己扔钱找零,他这一忙起来谁都不理,而且掌故小名叫狗子,因而慢慢就有了这狗不理这一说。”

    他说着便回头轻轻的呸呸的几下:“这大风的天还说这么多话,还没吃早饭呢沙子倒是灌饱了。”

    “崔哥,你是拿自己当鸡喂啊!”张群青用双手拢在自己嘴前笑着朝崔卫喊道。

    栓子端着脸盆一边等着胡大胡二洗漱完,一边嘀咕着:“狗不理,狗不理,这个有趣,以后我要是开个车行,我就叫拴不住!”

    “拴不住?那骡子马的都脱缰了,谁还敢用你家车行的车?”

    胡二回怼了一句,院子里的人都掩着口鼻笑起来,然后就走向灶房,走向堂屋,走向内院的各自忙去了。

    店铺门刚下板刘超就来了,吃了煎饼果子几个人就都上了老孙头的骡车顺着南运河朝赵家场方向而去。

    太阳已经钻出云层,风也小了许多,运河边的柳絮生出的柳絮在风中飞舞,有的被吹成一团拥抱这旋转着朝沿河岸边的各个角落而去。

    运河南岸一片片青砖的瓦房整齐的配列成一片,看上去颇有雷家大院的气势,最突处的便是那木结构六层高的大楼,显得颇为气势宏伟。余振生自来了天津,整天就在张记。周围都是店铺买卖,就连张记也不过算是个两进的院子。倒是他知道这地方人多,听说天津现在十几万人,连那些小洋房小楼房面积倒是不小不也是竖着占着地方。倒是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大院子了,便问着坐在对面草垫子上的崔卫这是谁家的宅院?

    崔卫笑了起来:“这不是宅院,这是寿丰面粉厂。过了这片厂区前面就是大丰路,咱们掌柜的作坊就在那。”

    刘超冲着张群青咧嘴笑:“你听听,连你家崔哥都说那是作坊。”

    崔卫眨了眨眼:“作坊就是作坊,这手工做的不叫作坊叫什么?”

    张群青便道:“叫制造厂,等我说通了我爹,咱们就进些设备招些工人,真正的干起染料厂来。”

    刘超便带着怂恿的口气对崔卫说道:“崔哥,这事儿你也得多帮忙,到时候你就到厂子来当崔厂长,那不比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弄些杂事的风光。”

    崔卫笑着摆摆手:“厂长不厂长的放一边,我倒是好奇,咱们张记的生意又不差,群青怎么总想着让你爹弄个什么厂子,船小好调头船大这风险可就大了。”

    刘超指着那面粉厂的高楼:“崔哥你看,这面粉厂以前叫什么?”

    “大丰啊?!老天津卫人都知道,这大丰桥,大丰路可就是因这大丰面粉厂得来的,以前咱们的面粉叫鹤鹿牌、封侯牌,可都是大丰出的。不过几年前这公司就倒了,被寿丰合并了。面粉还是那面粉,牌子却换成了桃牌。”

    张群青被骡车颠着点了点头没接崔卫的话而是看着刘超:“我们中国染料两大类,水系和石系。水系大多来自植物染料,色彩和牢固性差而且不适合大量生产。如今德国大德颜料厂,英国的化学公司,瑞士的汽巴洋行,度轮颜料还有法国的西门学,美国的南兴洋行和恒信洋行。这些美帝的企业全都盯着我们巨大的市场。我查阅过《上海总商会月报》和一些海关贸易册载,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仅是人造靛蓝的进口量已经达到九百余万关平两,近些年更是屡创新高。”

    车子经过寿丰面粉公司那巨大的厂房前,张群青站起了起来,他背着手如同检阅着眼前的厂房:“人造颜料的兴起,天然颜料的衰退这已经是必然,像我爹这样依然用传统工艺,工序老旧而且费事是必然的被市场淘汰。我们要反对美帝对我们的侵略,扭转贸易的逆差,夺回我们的市场振兴我们的颜料化工行业。”

    阳光照在张群青的脸上,余振生抬头不由的又眯起眼,他看到这位少爷的神情中似乎有了和刘超一样的东西。他因激动而被阳光照耀着脸庞呈现出和平时极像张春明的苍白面色不同的红晕,手臂微微挥起又像是陈先生站在讲台背诵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样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甚至张群青的这番话也让余振生有些动容,他听不懂什么贸易逆差,什么人造颜料,却听懂了我们中国的市场不能拱手让给外国人。

    “好小子,有志气。”崔卫一拍大腿:“当初你爹还反对你学化学专业,我还说掌柜的就干这行怎么不让你学?还是你主意正,将来肯定比你爹强!”说着他冲张群青挑起大拇指。

    刘超的目光落在对岸,他和张群青不同,或者说刘超觉得他鼓励群青去接家族的事建厂的目的多少还是有点不同的。“振兴民族工业确实也是大事,山东济南有裕兴,潍县有裕鲁,上海有中孚,大安,南京的国民政府还因为江南化学的错酸质量超过进口而予以免税三年的奖励。我还听说咱们天津有个久兴在筹建,他们正在跟银行贷款。正好也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经跟我爹谈过,如果你家真想做大,我们倒是可以考虑入股投资。”

    “真的啊!”张群青眼睛都仿佛大了一圈,他一屁股又坐在草垫子上:“确实是好消息,不过我爹好像总是不感兴趣做大的样子。”说完他看着崔卫:“崔哥,你跟我爹这么多年,比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吧。”

    崔卫摸着口袋掏出他的香烟,缩在车帮下面噗的划了一根洋火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你爹啊,他这辈子恐怕都不肯用别人的钱做生意的了。”

    “为什么?”张群青问道。

    崔卫吸着眼,眼睛完全眯起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一种难以琢磨的笑意,他慢慢睁开眼看看刘超又看看余振生,然后摇摇头:“这个,你还是问你爹去吧。”

第十八章 来处有疑图 先生辞教书

    天津城外运河边,寿丰面粉公司守着大丰桥以及通往天津第八区,第九区要道。同时在河对面便是天津的西火车站,坐南朝北的一座巨大砖混结构二层楼房的德式建筑与寿丰面粉公司的六层木构件高楼遥相呼应。

    刚才崔卫的话让张群青沉默了下来,此刻张群青已经没有了之前激愤的神情,他坐在骡车里看着面粉厂门停着一辆辆前来拉货的马车,骡车,一辆军用卡尘土横冲直撞的开进厂区,卷起的尘土使得的那些路边赶车的人不得不侧过头,同时抬起袖子挡着自己的脸。

    张群青屏住了呼吸时候的神情严肃起来,脸色也退去了红晕,这种严肃让余振生又从他脸上看到张春明的影子。

    余振生见张春明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便不想和他对视,于是将目光移向崔卫,崔卫眯着眼痴痴的看着河对岸的那座巨大的德式建筑。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崔卫都会想到,如果当初自己跟着那趟火车来到天津,那一定就是从这大洋楼里下的车。

    “崔哥,天津可真大,光火车站就有三个。”

    崔卫手上的烟头已经有些灼手,他被余振生一问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食指一弹就将烟头弹的远远的回头笑着说道:“知道的不少啊?说是除了你们下车的东站,还知道哪个?”

    余振生指着河对面:“那个是天津西站,还有个天津总站,离大公子上学的地方不远。”

    “嘿,你这么一说好像每天街上跑的不是栓子,倒像是你!”崔卫哈哈大笑起来。

    余振生带着腼腆的笑笑,从怀里掏出地图:“喏,这个我常看的。”

    “拿给我看看....”刘超开口余振生就递给他却见刘超眼睛都瞪大了:“咦,这个,这个不是民用地图啊!振生,这地图你哪来的。”

    余振生被问的一愣,他还没想到这地图还有民用和非民用的区别。

    “我看看,我看看!”张群青本来也是挨着刘超便忙将头凑了过去:“你说不是民用地图,我怎么没看出来有什么区别....”

    刘超指着地图说道:“你看坐标尺,再看这上面等高线,还有就说这桥的载重之类的东西,民用地图如何会标注.....”他突然停下来,两眼上下打量着余振生沉着脸问道:“振生,你赶紧如实说,这地图哪里来的。”

    自从昨晚听到刘超说什么联络员之类的,余振生就觉得刘超肯定不是普通人,而且是和六叔不一样的人。可以说,刘福家出的事让余振生还心有余悸呢。来了这段日子,余振生隐约的察觉,这里和家里的情况也不太一样,好像不是一类人互相都会有防备,芥蒂,甚至是像刘福哥哥那样的遭遇。

    他不想说谎,更不像说六叔的事,于是便低下头闭紧了嘴巴不吱声。

    “振生,你倒是说啊!”张群青也一旁焦急的催促着。

    崔卫从刘超手中拿过来地图看了看:“一张地图多大的事,何叔旧书摊上着东西不有的是?你们啊就是少见多怪。振生老实巴交的,你们别吓着他。”说着话他揉揉余振生的头又把报纸塞回到余振生手上。

    “这东西你还是收好吧,以后别往外拿就是了。”

    刘超想了想,崔卫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何斌的摊子上卖报卖地图卖旧书,旧书来源有去学校收的,有从租界收的,还有从鬼市淘的。这些来源里尤其是最后一个,难免有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这张地图确实也不是最新版,因为上面的天津东站的位置还有着特殊的标记,应该是在当年拆旧翻修时候标注上的。

    见余振生扔低头默不作声,也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严苛了,尤其对好朋友张群青家的伙计这样似乎也有点过分,便笑了笑语气放了很和缓的说道:“振生,你刚才不是说到天津的火车站吗?确实是三个,老龙头火车站是清光绪十二年随着原唐胥铁路延展过来的;到了清宣统年间,德国人设计建造的天津西站,喏,就是对面这个。我们北洋大学附近的那个是天津总站....”

    过了面粉厂的大丰路上,一大片民房,这些民房大多矮小紧凑,当年的大丰面粉厂养活着不少的工人,这些工人和家属便在附近找了合适的地方,搭建了一些窝棚民居慢慢也就形成了一大片居民区,路边有些小铺子卖些粮油百货的日常用品,还有些支着篷子摆着几张旧桌椅的路边摊。

    朝城西北方向走,两边民房就逐渐变了画风,越发的规整大气,也见了一些大宅大院毗邻,不远处就可以看到西北角第一水塔,和他不远处的清真寺的大庙。

    这会儿卖早点的摊还没撤,各式铺子也开了起来。小饭馆卖麻团凉果、瓜子糖堆、羊杂碎酱牛肉、老豆腐、烙烧饼、蒸饼、炸糕,大街上除了炸油条油饼,还有带着豆芽菜香新出锅的素卷圈。张记那条街上也有一些小吃铺子饭馆,却没有这边的集中热闹。

    余振生不由得想,这要是栓子跟着来了还不得美坏了,可又想栓子天天在外面跑,见过的可是比自己多了,而且这里他也肯定拉着掌柜的来过,要说从北马路到西北角可并不是很远,只是老城里出了限行令,骡马不能白天走了,他们这才要绕这么一段河边的路。

    刘超给余振生讲了车站,见余振生仍然不吱声,他朝崔卫耸耸肩意思大概是自己的歉意也只能这样了。

    崔卫用胳膊肘怼着身边的余振生,小声的又跟他介绍眼前的这片地方。这地方是天津的西北角,是天津卫回民的聚集区。用崔卫的话说,穿在估衣街,吃在西北角,这回民区什么时候形成的崔卫也说不大清楚,倒是他一边说张群青就一边补充。

    说着说着便成了张群青和刘超之间的讨论。

    “清朝时期郝缙荣在《津门实纪确对》就提到过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回、汉人等区聚八百义民。那时候据守西北城角的回民曾先后打跑了到当地骚扰的英、俄侵略军。”

    “我也听说过1900年义和团运动中,大批北门内一带汉族人民曾跑到药王庙清真寺前静坐避难,回族人民又以不拜鬼神无义和团为理由,防止外国侵略军对这些汉民的屠戮,而且送饭送水,为汉族同胞提供保护。放下远的说近的,你们应该知道我党与邓颖超创办《妇女日报》的刘清扬女士,就是这里人呢。”刘超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隔膜,竟说的兴奋起来。

    崔卫一下子身子前倾几乎趴在刘超的身上,同时捂住了他的嘴。

    周围一切如常,即便有人注意到崔卫突然这个动作,也被崔卫及时起身指着一块先春园大街的路牌化解了:“这就到了,振生你看这街上的院子,是比是不比你们雷老爷的院子小。”

    顺着他所指,一条几乎和大丰路同宽的交叉垂直于大丰路的街道赫然在眼前,路口两边一边是一座挂着先春园牌子的茶楼,茶楼对面则是一家银号。骡车转入大街,街道两边全是青瓦砖墙的院子,院门前间隔着种着桃树,银杏树,一片欣然绿色。

    崔卫便又给余振生说起:“这条街因这先春园的茶楼而来,但出名却不是因为茶楼,咱们天津八大家正兴德茶庄的穆家就是前面的那个院子。”

    刘超便道:“群青,你知道吗?如今后人穆子荆,还是是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当年鲁迅来天津考察天津新剧近代话剧情况时就住在这里。”

    崔卫不知道鲁迅是谁,他等刘超说完又说道:“前面77号是张明山住过的,哦说张明山这个名字你可能不知道,要说起泥人张那可是咱天津卫一绝。”

    他说着话骡车就已经才在一座院子前停下,崔卫和刘超张群青也都跳下了骡车。院子门没关,崔卫推开紧跟着几个人走了进去,院墙边放着一摞摞的染料桶。这些桶子在张记的铺子也有,平时那些分成小份卖的染料就是从这桶里取出的,所以余振生也并不好奇。

    但是一进院子余振生便感到一阵扑面的热气,院子的有几个大缸,缸下架着砖砌的炉灶,炉灶里烧着火。几名工人站在凳子上,用笸箩朝缸里分别倒着树枝或者花花草草。另一面一个火炉,上面架着铁盘,盘子上放着一些石头,火炉便是的工人正用力的推动风箱,让炉灶中的火烧的更旺,这些工人即便还在如今的农历四月,却都是单衣,单衣还被汗浸着,尤其那推着风箱的工人更是大汗淋漓一个劲的用肩上的毛巾擦额头的汗水。

    “看,这就是传统作业.”张群青说着指着在院子一个角落放着几个像是面口袋那样的白色的大包:“你不是想看看纯碱吗?这些就是!”两个人说着便朝那些大包走去。

    院中的工人一边朝下面点火的大缸里放着一些树枝树杈似,一边冲着崔卫说道:“崔哥,东西都备好了,等下我们给你们放骡车上。”

    “辛苦了老几位了,掌柜的呢?”崔卫朝两个人客气的拱拱手,他见人必客气,不管对方是不是有钱没钱,店铺里的身份比他如何。

    “在园子里!”一个工人朝院后面一指。

    余振生跟着崔卫朝院后走去,他方才还有疑惑,这先春园在崔卫介绍可是大户人家扎堆儿的地方,来来回回经过的院子也都是大门高强,从外面看至少也都有三四进的样子,怎么这个院子只有一进。但走到后面所谓的园子,余振生有些惊呆了。

    这哪是园子?这就是一大片地,在园子四周就有槐树胡桃树、柿子树、黄栌以及余振生不认识的树种,那足有两三亩地的所谓的园子里面更是一片片的种着蓝草,茜草,紫草和各种花木田园。

    更让余振生吃惊的还不是这园子这花木,而是园子中一片田中那个穿着短衣衫人,他正在蹲在已经发了芽的蓼蓝草地之中看着蓼蓝花的长势。听到崔卫喊了声大掌柜,那人转过身。一个质朴的中年人,脸上还流露着对花草的欣喜。

    张春明平和的笑容顿了一下,仿佛在奇怪怎么余振生来了,接着看到走进园子的张群青和刘超,就也不奇怪了。

    张群青和刘超上前和张春明打了招呼,一起回了院子。他们进了张春明的办公室,余振生只是站在门边候着,他想可能张春明并不愿意他来这里吧。

    这一点他到是想多了,张春明不想让余振生跟他学徒自然是有他的想法,可以说林二两个之前来的学徒并没给张春明留下太好印象,而且这传统方式制作颜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他对余振生的印象也不算坏,之前那次发火也并非全针对余振生,事后自己也觉得何必对一个小孩子这样。偏巧刘福家出事,所以崔卫提起让余振生去柜上帮忙,他也就顺势下了个台阶。

    张春明招呼着刘超坐下说话,崔卫去院里叫人把几个铝制的桶朝车上搬,余振生觉得也要过去帮忙,他才下台阶就看到院门外进来一个女人,这女人手上还撑着遮阳的阳伞,进院之后径直就朝着张春明的办公室走去。

    接着就听女人还未进屋就说道:“春明,我就知道你会在这!你这有客人啊。”女人娇声说道。

    女人很白,经过余振生身边的时候余振生看到她脖颈处的抓痕。

    张春明也没想到王先生这会儿就来找他,他起身的时候王纯已经走到他身边。

    “哦,你还没见过,这是犬子群青,这位是他北洋大学同学刘超。”

    “你们好!早听春明提起过。”女人大大方方的朝一脸茫然的张群青伸出手臂。

    张群青没有握手也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斜睨着看了一眼张群青,倒是刘超起身轻轻的握了一下:“张伯伯,这位是?”

    “这位是中西女中的王先生。”张春明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先生,目光带着一丝温和。

    “我叫王纯,不过已经不是先生了,我刚刚办好了辞职。”

    张群青忽然想到了什么:“是因为昨天张芳跟您吵架吗?那真是抱歉了。”他马上站起身,握了握王纯的手带着歉意的说道。此刻他是觉得,王先生来是要和父亲讨公道的。

第十九章 折中做担保 巧合救杨五

    王纯大大方方的伸过了手,轻轻一握便放开手说道:“不算什么,这个年龄的孩子很是叛逆,不过也正好我找了新工作正准备辞职。”她饶有兴趣的看着张群青,那五官和眉宇间的神色,简直就是张春明的翻版,只是更年轻更有活力。说罢她又侧脸略带歉意的对张春明说道:“春明,我突然到访是不是影响你们了,实在是冒昧,只是想着你应该在这里,办好了事情就来通知你了。”

    张春明摆摆手:“不妨事,这两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先说说准备去哪里高就?”

    两人就这么自顾一问一答,倒好像把张群青和刘超的事先放到了一边。

    每当听到王纯叫父亲名字,张群青都不免微微皱一下头,这么亲昵的称呼让他不自在。他悄悄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刘超,刘超的神色也挺古怪,但却是张群青熟知他的故作深沉的憋笑,这神情又让张群青有些尴尬。

    眼前的这个王纯显然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想到昨晚栓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由得的又朝王纯看去。

    在他眼中王纯除了白实在没什么出众的地方,看年龄似乎也就是三十出头。她的皮肤细致的像是被细砂纸打磨过;一头略微卷曲的长发披着肩,两边鬓角的头发被她拢起在头顶系了一条丝带又从脑后散下去,露出了又薄又小巧的耳朵;她的前额留了一些刘海,很薄却带着弯度如同淡淡水墨让人显得洋气,灵动。两道细眉下一双秀眼,单眼皮的眼睛,略带弧度的单眼皮小眼睛,小鼻子,小嘴。

    他从张春明的看王纯的目光中看到一种不加掩饰的喜欢,他是了解自己的父亲的。甚至他觉得自己和父亲性格都有相似的地方,那是毫不掩饰的表达。喜欢,厌恶,拒绝,逢迎,都是毫不掩饰,可偏偏他也和张春明一样生就一副书生气,所以一切不掩饰又显得那么淡然,当然也只是显得,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根本没想掩饰自己要做的一切。

    他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喜欢这个女人,继母张严氏显然比这个女人漂亮太多了。他理解不了王纯这种一切都小巧到一起的景致和妩媚,直到他目光扫到王纯穿着风衣的修成的身材和风衣下露出的裙摆,丝袜和脚上那双孔雀蓝色的露着一半脚面的系带三分跟的皮鞋。

    张群青似乎恍然大悟,这种恍然大悟让他又多了几分恼火。这种恼火终于在作坊里负责洗衣做饭的刘大娘给房间里人倒好茶水的那一刻按捺不住了,于是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站起身:“刘超,我爹还有事,我们走吧!”

    刘超也正坐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见张群青起身也跟着站起身来。“张叔,那我们就告辞了。”

    张春明只是淡淡说:“合资办厂的事,本来应该是我去拜见令尊当面商谈。倒没想到你们两个如此积极,先说通了令尊。不过这办厂是大事,我还需仔细考虑,等我考虑好久到府上拜访!”

    他的脸上仿佛赫然写着:婉拒!两个大字,张群青只说了个“爹!”又看了一眼坐在张春明身边的王纯,便把又要继续说服的话咽了下去。

    刘超却大大方方的笑着说道:“没事的张伯,本来这也不是急的来的事。原本前两天有人介绍周宗良和我爹相识,说的也是打算办厂的事。只是我爹道说,周老板生意虽大却是做的洋人的生意,若是两相比较拿出闲钱做些投资更愿意和本土的生意打交道。”

    张春明眉头挑了挑,疑声问道:“你是说上海的颜料大王周宗良?”

    “正是!想必张伯也知道,周老板正是代理了德国的颜料大赚了一笔。我听群青也提起过,咱们的靛蓝最多卖二十元一桶,而德国进口的普鲁士蓝和靛蓝颜色相当,已经从三百块涨到将近一千元一桶而且还供不应求。”

    王纯的声音和她的五官一样细小的轻柔的:“进口这么赚钱,怎么反倒要做工厂要低利润?”

    惊讶的神情已从张明春的脸上退去,他温柔的对王纯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进口货颜色稳定持久,不仅颜色种类多应用的染色面料也多,能供应纺织厂大批量生产。他们要做厂就是生产进口的那种化学染料,所有的生产都在国内,省去了时间运力和关税,大批量的生产成本价更低,良心的卖国货价,黑心的冒充进口货恐怕也有销路。”

    “那这生意不错啊,春明,我觉得可以做。”

    张春明一摊手:“没钱!”他说的很实在,甚至连窘迫都懒得掩饰。

    王纯却噗嗤一笑:“你这坐着东兴银号的少东家,难道还怕搞不到钱?”

    张春明摇摇头:“办厂需要的钱不是小数字,厂房,工人,设备,就只说设备,隆德兴就卖染料机,一台动辄几百元。一台肯定是不够的,这还不算原料成本。”

    “爹!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您能说出个数字,有方案,这筹集资金的事有我和刘超呢。”张群青双手按在桌上对张春明说道。

    张春明还是摇了摇头,王纯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笑吟吟的问道:“刘超,既然你们这么有把握赚钱,为何要借钱给别人?”

    刘超重新坐了下来,他自信的朝靠椅背儿又靠了靠,带出几分有家业背景自然的姿态:“做银号,做投行,都是用钱说话,看好十个总要打出三成会亏的估算,有三成赚大,其余保平即可。哪有样样投资都会赚到。再说,我们只看人,人对了做得事就对赚钱的把握自然就大。张记在北城稳扎稳打十几年,也算是有一号我们投他们总比亲力亲为或是投不知道根底的好。”他说话的样子不像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倒真有几分耳濡目染兴业银行经营的少东家的样子了。

    王纯眯眼笑了笑:“那还不好办?群青去做,有张记掌柜担保,即不用影响张记,你们的事还能做成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超激动的一拍桌子:“对啊,群青,咱们怎么没想到这一成?反正也快毕业了,不如就把这当做我们自己的事做。王先生,你的提议确实不错。”

    “我叫王纯,你们可以叫我纯姐。”

    “纯姐?”刘超和张群青几乎异口同声的诧异的对视一眼,即便平时称呼大点的女性姐姐,也都是按姓氏称呼,倒也少见称呼名的。

    “叫王姨!”张春明轻声斥道:“哪有那么没规矩的,今天就这样,你们先回去我也想想!”张春明似乎不想就这么聊下去了,他的确是喜欢王纯的,却不喜欢女人参与柜上的事。

    张严氏虽不干预铺子的事,也不多过问,但张春明自己有自己的心结。却听王纯又说道:“春明,孩子们来都来了,今天我请客咱们到白记蒸食铺,算是庆祝我的新工作好不好?”

    “我们就不去了!”张群青是实在受不了王纯跟父亲撒娇的样子,一拉刘超:“我打算去街上几个卖化工颜料的店子转着,你陪我去!”

    院子里,余振生和崔卫看着工人将染料罐搬到骡车上,崔卫去跟掌柜告辞,出来坐在车上对老孙头说道:“去河北大街!”

    身后张群青和刘超紧追过来喊着:“崔哥...等等我们!”

    两人跨上骡车,将草垫垫在颜料桶上坐好,刘超看着崔卫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刘超拽着似乎脸上带着闷气神色的张群青:“你看崔哥!”

    张群青盯着崔卫看了看,脸色就晴朗了也哈哈笑起来。

    崔卫用手摸了摸脸看看手上并没有染色颜色,又转向余振生:“振生,我脸上有什么?”

    余振生只看到张群青和刘超坐车上就笑,崔卫脸上身上都没有异样更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于是摇摇头,却听张群青和刘超一个劲的点头说着:“像,还真像!”

    “就差刮了眉毛胡子,再穿件裙子....”

    “尤其是眼睛.”

    “乍看,真像,细看不一样,崔哥笑笑眼睛天生的,她那是故意的!”张群青终于不笑了,他的目光也从崔卫脸上移开,他可不想把崔卫和王纯联系起来,毕竟他对王纯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余振生好像知道他们在议论谁了,他朝那远的方向看去,原来店里的颜料是这么做出来的,他只看了一部分也觉得挺神奇挺有趣,现在他们正准备将这些做好的颜料送去河北大街的脚行,再由脚行运到山西去,想必过不了多时这些颜料就会汾州县城的雷记染坊,然后染成斑斓的布,在这春日的暖阳中,飘荡在染坊那高高的架子上。

    张群青和刘超是半路就下车了,骡车继续向北过了桥来到河北大街,这里一大片货场,脚夫们正从河边码头以及从各处拉来的车卸货。他们将货物搬到各自货场的做记录的文书那里登记,又按照发往各地的货物分类去堆放。

    余振生跟着崔卫朝一排房子走去,他们走进一间屋就有人和崔卫打着招呼:“崔哥,来了?”那人说着就掏出自己烟给崔卫递上。

    这人余振生见过,也和崔卫喝过酒,崔卫叫他云子,他脸上有到疤从一边的眉脚斜插到鬓那里,人看上去凶煞一样,但和崔卫喝酒聊天却是随和的。

    “霍!鸟枪换炮抽上老刀了?”崔卫看了看那人的人笑着把票单给他:“登上,月底到柜上结账!”

    “昨巴爷赏的,我还留了一包,那天咱们喝酒去我给你带着。”云子平时和崔卫关系就不错便笑着说道。

    “还哪天干什么,今天晚上还在还老地方。”

    “今可不成!”云子用眼神示意崔卫墙角。

    这屋子很大,房间里乌烟瘴气的有抽烟的有聊天,一排窗户下面几个条凳,一群歇着的脚夫正在咋咋呼呼的哄笑。他们说话的地方是屋子靠墙一侧,有着三张桌子,桌后面的人有收钱的有打条子的,还有给脚夫们派活的。

    云子就是个记账的,他跟前的人不多,他旁边的墙角处倒卧着一个瘦小的身子,那人靠着墙角背对着房间蜷缩着,抱着膝盖头压在膝盖上。

    “杨五?!”余振生几乎惊呼起来。

    若是别人这么蜷着,余振生是认不出来的,杨五家曾夭折了两个孩子,他哥哥生下来就瞎了,爹妈为了留命就给他在后脑勺下面留了个小辫子,十二三岁都没剪,也正是这小辫子让余振生和崔卫认出他。

    “这不是卖报的杨五吗?”崔卫忙过去,把手凑道他鼻子下面。

    “没事,活的!”

    “他怎么会在这?”崔卫皱着眉头起身问道。

    云子把崔卫拉到角落小声说道“咱巴爷这正高兴呢,原来这脚行三十三股,巴爷只占一股,头些日子咱们跟着巴爷干了几场,争了些地头儿又弄了些股,现在这脚行巴爷是老大了。正招呼着这两天庆贺一下,结果这小子跑到院子说巴爷妹妹靠人,还登了报纸。这不是触了巴爷霉头了吗,还是我说了好话才没朝死打。我这跟巴爷说旗开得胜的大喜事,别沾了晦气!饿一饿他,回头我就给扔河边去。”

    “这小子命大,要平时依着巴爷的性子小命早没了....”旁边桌一个年长的记账老头叹口气说道。

    “得了!这事交给我,晚上咱老地方,振生,把人背车上!”崔卫将昏昏沉沉的杨五拎起,余振生弓了个马步等崔卫将杨五放到身上小跑着朝老孙头的骡车跑去。

    杨五十二三岁,身子却像八九岁的孩子,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很瘦小,余振生背着他并不费力,心里不由暗自疑惑:这巴爷是谁,难道打死人不偿命吗?

第二十章 三爷不能惹 救急不救穷

    余振生和老孙头搭着将杨五放到骡车上,老孙头还在杨五的身下塞好了草垫子。

    这时候余振生才看清,杨五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张脸像是只画上的眉毛和浓密的睫毛的白纸。他轻哼了一声却没睁开眼,只是眉毛朝中间蹙了蹙。

    老孙头盯着杨五看了一会儿,伸手解开杨五的衣服,前心后背看了仔细,又轻轻的顺着他的胳膊腿一路捏下去,捏到小腿附近时候手停了下来,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余振生眼睛紧盯着老孙头,见他终于挪开了放在杨五身上的手便问道:“孙伯伯!他伤的重不重?”

    “腿坏了,只好也怕得瘸着走路。”

    “还好,身上没什么外伤....”余振生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刚才老孙头检查杨五上身,他一直看着的。

    “那更要命。”老孙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又坐回他的辕坐上。

    余振生已经习惯了老孙头的不语,从这点上他倒是挺佩服栓子。张记的人大多是好说话爱说笑的,当然,掌柜的除外。可老孙头不一样,余振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说过话,和栓子去老孙头家的时候,也只有栓子和老孙头一起刷骡子洗骡舍谈起骡子马,老孙头才会话多些,甚至会用看着晚辈的目光看着栓子。

    他总是在大家吃过饭之后,背着手走进院子,端碗饭蹲着廊下吃完然后就走了。老孙头也几乎不在院子里待着,但让余振生觉得神奇的是每次掌柜用车,他都会准时的候在院子外。

    崔卫已经办好事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快步朝骡车走来,朝老孙头挥挥手上了骡车。骡车出了货场一路朝老孙头家的方向而去。

    看着眼前偶尔发出嗯哼一声皱起眉头的杨五,崔卫叹口气:“杨家这下更难了!”

    余振生听到杨五腿坏了,就想到自己的四叔,好在后面听到了还能瘸着走路,他朝杨五的脸上看去,苍白的小脸还是少年的样子,心里就生出了许多的同情。

    他小心翼翼的问着崔卫:“崔哥,刚才孙伯伯说,没外伤更要命是什么意思?”

    “这身上没外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垫着东西打外表看不出来,二是打算直接弄死。小五不是码头的人,也没什么地头的靠山,算是个白人。像你我也都是白人,咱不招惹事,也就没什么血光的灾祸。小五惹了那么大祸。也亏得云子求情小命还在。”

    “得罪谁不好,得罪巴爷!”老孙头哼了一声。

    余振生便问道:“巴爷是谁?”

    崔卫下意识的左右看看,觉得也不会有人听到便说道:“在天津有三爷,袁爷,巴爷和副爷。这袁文会呢?开宝局办花会靠着日租界有日本人撑腰,又招了好多徒子徒孙横行霸道。巴爷叫巴彦庆是脚行码头的老大。你别看这些码头的,大多都是青帮的,想干码头那得手黑心狠,哪个码头不是拿刀砍拿人命争下来的?咱们这天津的脚行横(四声)啊,所以运输货物必须通过脚行。你们雷家的要的货以前有孙伯伯拉着,一年送个一两趟一趟走个十天半个月就到了,现在不走脚行连天津卫都出不了。”

    “岂止,以前还给东家拉拉近郊的,现在近郊也都得走脚行,东家又买了人力车,我看就快用不到我这骡车喽。”老孙头赶着骡车唏嘘道。

    “孙伯您就放心,您能赶一天车,张记就用您一天,万一哪天您不赶车了,就回院子陪着孙婶。”崔卫笑着安慰了着。

    余振生看了一眼伤势沉沉的杨五,心里一会晃动的天津卫繁华车马如龙霓虹闪烁,一会又是平时也曾听到过的,天津混混们煤球点烟,赤脚走钉板,下油锅这些文斗以及杀声震天,血肉横飞那些混混们的恶战。

    沉默了片刻,余振生问道:“那副爷呢?”

    崔卫笑笑:“副爷可就多了,这么说吧,甭管是巡街的,还是站岗的,又或是管片的,还是管车船的,只要是带大檐帽的,统统都是副爷。”

    “那些也是吗?”余振生指指沿着运河的码头。

    河北大街连片的货场一直延伸到海河码头,脚行门前车水马龙,场中的堆放的货一区一域的码放着,脚夫们肩头扛从码头卸下货物小跑着各个大汗淋漓。不远处还有码头,码头上的人正把一包包的货物朝船上搬。他们看上去不紧不慢有说有笑十分悠闲,他们周围也有一些带着大檐帽的像是在守卫这个大货场。

    崔卫没回答余振生的问题,他哼了一声:“袁爷靠上了土肥原贤二还真是卖力。”

    “那是什么?”余振生没听懂那个什么肥二。

    崔卫所答非所问:“都是棉花,从市场上低价搜刮来的,要运到日本!”

    余振生便不知道怎么继续问了,骡上已经上了北浮桥。“那是鬼子!”老孙一扬鞭甩出啪的一声清脆。

    杨家是老孙头的邻居,邻居的院子里住了三户人,这院子的房子常年无力修缮已经破败不堪。正房看着相对要工整些,只是门窗紧闭窗帘也拉起。杨五家住在西面的房子,一家五口两间破屋,母亲和姐姐睡一间,父亲则和瞎眼哥哥还有杨五睡在一间。

    院子里东面屋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看样子也就十岁上下,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身边一个竹篮里放着绣线剪刀之类的工具,见院门开了余振生背着杨五,身后还跟着崔卫便忙将绣花绷子放下起身迎了过来。

    她并不认识余振生,但她认识崔卫和余振生背上的杨五,跑了几步就朝西屋喊着:“杨大伯,杨大娘,五哥回来了!”

    杨五他娘一边朝院子跑一边放声大哭,他们昨晚可是溜溜的找了一夜,甚至顺着河边都走出去好远。

    余振生见过穷人,四叔家就穷,所有穷人都一样,衣衫褴褛家徒四壁。

    杨五就躺着床上,余振生放好了杨五就回到院子。崔卫正和小女孩说话,他叫那女孩小花。余振生才知道小花的娘正是张记作坊里那位烧水做饭的大娘。

    老孙头是最后一个从杨家屋里走出来的,杨五的娘追了出来拽着老孙头袖子:“孙大哥,我求你,我也不知道能找谁了你就帮帮忙吧。”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

    “大妹子,不是我不帮你,人都给你送回来了,别的我也帮不上了啊!”老孙头跺着脚,想推开杨五娘拉着他的手。

    “这怎么了?”崔卫问道。

    杨五的娘仿佛看到救星,放开老孙头拉住崔卫:“他崔哥,你帮帮我们,我们是真没钱了啊。您能不能行行好借我们点,他爹还病着小五这样好歹先找个大夫把腿保住啊。”

    “杨婶,这年头,谁有富裕钱啊!”崔卫一脸的无奈。

    杨五娘不甘心的急促的说道:“他孙大哥没有闲钱我信,前阵他家翻修了房子,再说他两口人没儿女,留着钱应急也应该。可我也是没办法才跟他开口,救急不救穷我懂,可我这是真急啊。他崔哥,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张记生意又好,你肯定能拿出点儿来,你放心,有钱我就还你,对了,你还没媳妇,四丫,四丫...她还没寻人,四丫给你当媳妇你看行不行?”她语无伦次的说着,手上紧紧拉着崔卫。

    崔卫的脸已经涨的通红,好心帮人帮出麻烦来了。他一边挣脱一边说的:“杨婶您这话说的,不等于为了救杨五把闺女卖了吗,你家敢卖我也不敢买啊。你别着急,我先请个大夫来瞧瞧。”

    听他说找大夫,杨五娘便松开手。崔卫顺势朝院外跑了出去,西屋里传来一个剧烈的咳喘,一个苍老的声音才咳喘的空隙中断断续续的传来:“你回来,别丢人了!”

    杨五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哭天怆地:“我的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的儿啊,谁救救我们啊。”

    余振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这么哭,她那么无助。小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回屋去了,她的小脸趴在自己的窗户上朝院子看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穿透了女人的哭声:“啊,娘,疼死我啦!”是杨五的叫声,杨五娘一怔立刻爬起身跌跌撞撞的朝屋里跑去。

    这一声仿佛也刺进了余振生的心里,他站在院子中手不由自主的摸到了自己缝着钱的口袋上。

    “先生,我爹说救急不救穷!”汾阳城的西门下,余振生看到陈先生弯腰正将几个铜元扔到小乞丐面前的碗里。

    陈敏直起身两个人继续朝城外走去:“天底下有谁愿意穷?你又怎知道他们不急?”

    “可那么多穷人,怎么救的过来呢!”余振生少年老成的叹口气。

    “是啊,我也能力有限,所以我只给几个孩子,他们今天有口吃的,就不会想着去偷去抢,也许明天就会变了天,变了世界,他们也就不会穷了。”

    余振生想起陈先生,他的脚步有些迈不出这个院子,西屋里咳嗽声,喊叫声,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有些心惊。他不知道怎么去帮人,他还没帮过人。就连四叔家他也不知道怎么帮,只是看着自己的父母不时的差遣他送去些吃用。或者这和陈先生一样,也是尽了仅有的力了。

    他又想到云子的面容,那些码头上人的厮杀,脑海里便出现了长大后的杨五,脸上也有了一道疤痕瘸着腿握着大刀凶煞般的厮砍。

    接着余振生看到,一个又黑又瘦的女孩和一个一手拿着根棍子另一边怀里抱着弦子的瞎子,瞎子被院子门槛绊倒了,那个女孩用力的将他拉起,也朝西屋连拖带拽的跑去。

    一家人的收入,就指望着瞎子和女孩在茶楼卖唱和杨五卖报。现在杨五的报纸不能卖了,这家人可真难。

    余振生想了想走到小花的窗边敲了敲,小花推开窗跪在床上一双大眼疑惑的看着余振生。余振生指指他放着绣花工具的篮子,小花便把篮子递给他,他拿出剪刀调开缝着的口袋。拿出那两枚鹰洋想了想又放回去,重新拿出十元钱指指西屋,一起放在小花的篮子。

    出了院子的余振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帮别人。钱可以赚,等自己出了徒每个有十六块钱,一年就是小二百,在天津卫可以买辆黄包车,在老家那就可以做个房子。

    这么算来,拿出十元帮帮他们也就不算什么了,说不定可以保住杨五的腿,还说不定他腿好了又可以满街跑着喊着号外,自己这应该也算是救急吧!

    他这么自我安慰着朝张记的方向走去,迎面崔卫又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长衫,手上还拎着一个要药箱子。“振生,赶紧回去帮忙,今天把事情都做好明天带你去大集。”崔卫的脸上的笑容很深,好像又有什么开心的事。

    余振生听了便小跑着朝北马路走,又觉得在这学徒似乎也不错,要是能学到真东西就更好了。只不过大掌柜这个人是让余振生难以琢磨的,有时候觉得他像冰,但今天花草地中的他又像被太阳晒化了一层,露出平和的质朴。

    此刻这位让余振生觉得难以琢磨的大掌柜张春明,正和他觉得好不容易追求到的王纯坐在鸟市大街的白记蒸食铺里,这家早在光绪年间就创办的铺子,如今正推出新品的西葫羊肉水饺。天津人喜欢咸鲜口吻,这西葫芦羊肉水饺一推出就获得众多好评。

    两个人光排队等座位就等了快一个小时,张春明倒也觉得王纯有趣,放着八大庄不去却喜欢来这石井间的吃食,心里的高冷女神就这么成了坐在对面的邻家女子。等坐到位子上,桌前放着水饺,凉菜和卤制的羊蹄,张春明就不觉得有趣了。

    上一次他借酒回家发火也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孙玉林点了一份卤猪脚。那一顿他着实吃不下,桌上应酬着回家见到迎出来的张严氏便抑制不住心里的别扭了。

    张严氏算是漂亮的,当初自己也是看上张严氏的,娶回家才发现张严氏的缠足。尤其是裹脚布放开看到那双畸形的脚之后,让他着实的扫了兴致。

    从这点来说,张春明自己也发现他并没有那么爱张严氏,他们以相敬如宾是因为平时只看脸就可以了。还因为张严氏对张群青很好,人品上的优点慢慢的减少了张春明看到那双脚时候的厌恶。

    更或者因为娶了张严氏,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和宅院。雷家是投资的,至少今天的店铺宅院当年都是雷家的投入,除了给雷家平价的供货,年底还要有分红。

    只是近年张春明即便对账目方面坦然,可每年作坊能出的染料就那么多,大部分都要运到山西,店铺能卖的东西就有限,铺子断货就得从其他家进货,加上进口颜料冲入市场以及到山西的越来越重的运费冲击,利润也就不像前几年丰厚了

    而这时候雷家再派来伙计,张春明心里就难免就觉得雷家对他不信任了。

    当下,他见王纯正夹起一截羊蹄要往自己面前吃盘放的时候,张春明忙按住王纯的手:“先不着急吃,你刚说想让我见令尊?我不是不想见,只是你知道的我是有妻室的人啊!”

第二十一章 月影照花台 陈醋存柔香

    王纯抽回手,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她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脸上带着一丝红晕微笑着看着张春明,半天才细细缓缓的说了句:“我可以等。”

    张春明坐直了身子,他盯着王纯那张小巧精致的面容。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如果她说她不介意名份张春明倒是很愿意给她个满意的答复,但是这个等字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他又不想跟王纯解释自己根本没想过离婚,以及不想离婚的原因。更甚至他现在觉得,他和王纯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刚刚开始,现在就提这个问题不论是哪种结果都为时过早。

    张春明的嘴角挑了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嗤的笑声又摇摇头:“王小姐不会是拿我开玩笑呢吧。”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王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娇嗔责怪的说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纯儿。”最后两个字是轻咬这嘴唇憋了一下才说出的,瞬间红霞飞到脸上,却将脸像一边别去不再看着张春明。此刻她怕是想到昨晚耳鬓厮磨时,对面的男人一边咬着这自己的耳唇,一边如吼低沉,却又连续配合着她的低吟叫着纯子,纯子。

    而此刻王纯脸上的潮红,少女搬的羞涩,修长的带着几道抓痕的脖颈在张春明的眼中也又跳动起起来。在他轻声叹气中,白记的伙计将一大盘冒着鲜羊肉和西湖清新而汇一起的水饺端了上来,一个个隐约透着淡绿色的小元宝勾人食欲。

    张春明将那盘卤羊蹄儿端到一边,西葫芦羊肉水饺放到空出来的位置。水饺盘子略大些,张春明一个一个挪动着周围凉菜,直到大盘子刚刚好好被周围的小盘子环绕,却只把那份羊蹄凉到了一边。

    张春明夹起一个水饺放在王纯面前的吃碟里:“羊肉一定要趁热吃,怎么,还真生气了?”

    王纯低头拈着水饺放到嘴边,她的嘴比水饺还小很多,所以轻轻咬了一小口,水饺里面扑面的热气让她的睫毛都湿润了:“我父母难得一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我母亲了,这次他们来是一起劝说我回去。我想我没有理由再拒绝了......”

    如果张春明是二十几岁的年纪,这时候他一定会立刻拉起王纯,回到她的公寓里,管他什么羊肉西葫芦的水饺,没什么事比立刻抱住这个令他动情的女人疯狂给与安慰更重要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食欲的张春明,压制着心里冒出来的另一种欲望,看着王纯小口小口的吃着。

    “如果你只是想让你父母觉得你在这里有依靠,我可以为你去见见你父亲。”

    “不不不,这不仅仅是借口!”王纯好像意识到什么,她的语气有些慌乱的解释。

    张春明笑了笑,他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是对自己动情了,不仅仅是昨天被抓伤的脆弱,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了,否则张芳怎么会那么冲动。他忽然想到张芳,笑容就多了几分无奈。

    “不是借口....不是借口....”张春明轻轻的摇着头:“这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是不是在芙蓉街,所以你得给我时间,大姐那好说只是我那个张芳.....”

    王纯的眼睛眨了眨,西湖羊肉的饺子的咸香味中咸就又重了些。张春明轻轻的摇头和真诚的神情混在一起,那一对和眼睛同宽的眉,那双似曾相识的双眼,略厚的嘴唇和下巴上的那条竖着的浅浅的沟都像极了一个人。为了这条天使的指痕她来到中国,她找了很多年却在几年前知道那人已经死了。而从她看清楚张春明的长相,和同样的美人沟的时候,她就沦陷了。

    她只吃了两个水饺,便放下筷子:“我可以等!”她又说了一遍就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

    张春明盯着那苗条的背影,没有扭腰摆脱袅娜,却飘然带着几分飒爽的背影,她皮鞋哒哒声格外悦耳,在张春明的耳中淹没了蒸食铺中的人声鼎沸,声音渐远那双漂亮的穿着孔雀蓝的双脚如同被舞台的聚光灯大量,交替着跳跃着踢着张春明的心。

    蒸食铺的伙计一边收着桌上的钱,疑惑看了一眼前后走出的一男一女食客,他捏起一个饺子放到嘴里:“挺好吃的啊,没毛病啊....”

    刮了几天风终于止住了,灶房里大铁壶烧着一壶壶的开水,院里的大缸大盆里也调好了水温,胡二将配好的分量的染料倒入缸中,栓子站住凳子上用一根大棍子搅动的水缸里的水。

    随着孙婶站住院中一声:开饭啦!栓子从凳子将棍子朝水缸里一戳,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朝铺子小铺去。

    铺子里,胡大和刘福已经盘好货,余振生正将账本也归拢好。

    “开饭啦,开饭啦!”栓子跑大声叫着跑进铺子,余振生笑道:“没规矩,幸好掌柜和崔哥都不在。”

    刘福满脸的喜悦扬起手摆了摆:“我才吃过不久,你们赶紧去吃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开心喜悦的,刘福回来了大家自然都高兴,更因为听说刘福哥哥的事好像有了着落了。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盘饺子,几个壮汉的饺子可够了孙婶和内掌柜忙了一上午才包好。薄皮大馅鼓着大肚子,满满的冒尖儿的四大盘子。胡大胡二各自端过去一个盘子就开始吃,孙婶又端来一碗醋:“栓子,振生,你们吃这个。”

    栓子马上起身接过来,随手就喝了一口:“哈,这个味道对。这个还有没有?我是说着碗刚好够我的,振生的还没有呢!”他指指余振生面前的空碗。

    “有有,有一坛子呢。振生把碗给我...”

    “孙婶,我自己来吧!”余振生笑着端着碗跟孙婶去了灶房。

    用小舀从醋坛里打了半碗醋,余振生放鼻子下闻了闻:“孙婶,这是什么醋?”

    “这是老头子路过独流镇时候带回了,内掌柜说你们山西的醋好喝,这个才有点像山西醋,酸甜的呢。”孙婶笑着说着。

    余振生也笑了,人家都说山西人是醋老西,爱吃醋,却不知道山西的醋之所以好喝,也是因为它跟酿酒一样采用独特的曲来发酵,因此在发酵过程中赋予了老陈醋不一样的味道。而且山西的陈醋也要像酒一样陈放,存放得越久香味越浓郁,味道也会越柔和。

    “孙婶您要是有富裕的坛子,回头我给您酿点。”

    “你会酿醋?”

    余振生笑着端着醋碗出了灶房,原本打算跟二姐夫学酿酒的,自己的娘是会酿醋的,听说异曲同工,不过酿酒没学会酿醋倒是年年也要跟着娘酿的。

    老孙头又是这个时候走进院子的,他和崔卫一前一后,进院的时候还沉着脸扭头对身后半步的崔卫说道:“就说了,这家人帮不得!”

    崔卫在张记相当于管事,但这人的谦和劲儿是谁也比不得,老孙头赶车但年纪大也会让崔卫恭敬着。其实不仅崔卫,余振生发现大多数天津人似乎看着喜欢嘻嘻哈哈的打趣说笑,但待人接物都非常讲究老幼有序。

    “明白明白,帮钱的事我也不干,叫个大夫出诊三五块的事。再说,您不也也是送过去些药吗?”崔卫陪着笑脸跟老孙头对付着。

    孙婶问着老头:“啥事啊,这脸怎么又耷拉到脚面了?”

    “嗨,这不是我们去货场拉货时候找到小五给杨家送去了吗,小崔又给找了大夫,结果一听这医药费得三十,那娘们堵着门口找咱们借钱!”

    孙婶一抖手上刚刚接下的围裙:“不借!这家人不知道好歹!”

    余振生已经绕着围廊走到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阵嘀咕,难道自己帮错人了?听到崔卫叫他就停下脚步,崔卫几步走过来拉着他到堂屋,从兜里拿出那十块钱却没给余振生:“这是你给的?”

    我,我.....余振生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端着醋碗有些不知所措。

    “财主啊,振生小兄弟,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钱。”

    “也不是,我出门时候,我娘就给了二十。”余振生带着囧色呐呐的说道。

    “钱不是这么花的,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以后你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了。”崔卫拿着钱放到余振生手上,但是却没松开手,接着又把钱抽了回来。他挠挠头眼睛嘴巴挤到了一边:“哥跟你商量个事,这钱能不能借给我啊?!”

    “能啊!崔哥您急用就拿去!”余振生大大方方的说道。

    “急用是急用,哎你小子别坏笑,我可不是那这个去借给杨家,那家闺女咱也看不上,看上也不买。算了算了,跟你实说,我那点钱喝酒每个月剩不下什么,这不是今天还得请云子,还花了三块钱请大夫出诊,而且福子他哥的事人家王队长给了信要花点钱疏通一下,我答应福子借给他可我手头又拿不出.....就这,我待会还得找胡大胡二凑个三五十。”

    余振生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十元:“我这就这些了,都给你!”

    崔卫眉头一松,嘴唇张了张,眼前这个少年突然让他有些感动,这个看上去有点内向的少年总有着不可知的爆发的发自内心的真诚。

    他似乎和谁都不远不近,默默的做事,甚至是个很好的可以交谈的人,有时候崔卫甚至会忘记余振生才十六岁,很多年很多话不曾对别人说的就莫名其妙的跟他说了。要是他不是只来一年,而是像胡大胡二一样学徒,在张记做伙计多好,他是可交的,可以当朋友的可以交心的那种。

    “崔哥,这钱不能要,振生他们连学徒都还不是,不能用他们的!”刘福不知道什么从柜上转到了堂屋。

    崔卫一把拿过余振生又给十元叠在自己手上的十元一起,塞给刘福:“你只管朝我借,我跟谁借来的你不用管!”说完他拍了拍余振生的肩膀,走出堂屋朝灶房走去,迈着悠然的脚步还跟着哼唱着天津小调:

    一更更儿里

    月影儿照花台呀~

    才郎啊定下计了

    他说今天晚上来`

    我叫丫环

    打上啊四两酒哇啊~

    四啊个的内个菜碟儿啊~

    摆也就摆上来

    一碟子咸白菜

    一碟子熬(nao)海带

    一碟子炒虾仁儿啊~

    一碟子摊黄菜

    两双呐筷箸

    对着面儿的摆呀~

    单等着

    我的那个才郎来呀~

    好把酒来筛”

第二十二章 崔卫背外债 袁爷钓誉人

    崔卫端着两盘饺子回到房间,一盘放在自己面前,另外一盘用筷子拨着分给余振生他们几个。

    栓子夹起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嚼巴嚼巴然后喝一口醋就一起顺下去。

    “这个跟我们吃的不一样,有肉,很香!”栓子傻笑着很快吃完分到自己碗里的那几个。

    “掌柜的没回来,内掌柜这两天心口疼看过大夫说是胃的事,所以给他们包的三鲜的就给你们分了。”崔卫笑着看着栓子的吃相解释着。

    余振生已经吃饱了,就把分给自己的那几个饺子也给了栓子。“崔哥,明天不年不节也不是个礼拜日,怎么有集啊?”

    “谁说不是节?明天四月初八药王爷生日,每年这日子内掌柜都要去西郊的药王庙上香,你们明天都早起会儿,咱们五点就动身。”

    “烧香拜佛我就不去了,要拜我也拜财神。”栓子刚咽下一口和着醋的饺子,放下醋碗说道。

    崔卫呵呵笑了两声,夹着饺子轻轻的沾了沾余振生醋碗的醋,调侃着说道:“别看咱不识字,倒是会背几首诗,有一首就不知道谁写的事这么说:风窝千载惹香尘,古刹新添四季春。抱脚磕头烟火盛,药王庙里拜财神。说的就是你吧?哈哈哈!”

    余振生和胡大胡二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余振生知道栓子是十分好热闹的,便逗着他问;“崔哥说,有大集你去不去?”

    “有大集?!那我去!可是,刚你不也问不年不节不礼拜的,咱们都去大集了,接送掌柜和大小姐怎么办?”栓子虎着大眼问道。

    “胡大胡二和刘福都不去,只带你们两个去。内掌柜说你们来了两个月了,都没好好放天假,明天就跟着一起去吧。”

    栓子终于放下筷子,他咽下口中的饺子:“内掌柜和蕊小姐我还能拉动,要是再拉着振生,我就跑不起来,崔哥你说着大集,哦不对是风窝庙多远啊?!”

    崔卫微微侧着头想了想:“有三十里路吧?”

    栓子几乎是惊呼起来:“三十里路?!那拉着他们跑到天黑我也跑不到啊。”

    “谁说让你跑了?谁说让你拉了?”崔卫一边问着一边笑:“明天咱都坐骡车去,都说了给你两放天假,还用你拉车?”

    一听给自己放假,栓子彻底放心下来,他举起醋碗将他自己碗里剩下的醋底一饮而尽,把往朝桌上一放,袖子一抹嘴:“成,我今晚就把骡子喂的饱饱的,明天的车我来赶!”

    胡大拿起栓子的醋碗,朝自己盘子里甩甩,有扫兴的放到桌上:“喝真干净,我还寻思你那醋碗底能剩点三鲜汤汁儿呢。”

    胡二撇着嘴白了一眼胡大:“要说振生碗底有可能,栓子可是醋灌饺子直接下肚的,有油水也在他肚子里。”

    栓子一拍自己的肚子:“来啊,连醋带肉都在这呢,给你蘸!”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余振生笑笑就不笑了,是啊,他们已经来到张记两个月了,可拜师学徒这事可是连门都没入。

    落了晚铺子上了板,余振生便来到店铺对面何伯的报摊。

    何斌年纪有五十多岁,常年经营的自己这个狭长小屋门口的书报摊,他家算是这条街上买卖铺子里收摊比较晚的。白天这条街非繁华,街面上的铺子多是卖五金,买百货的店子,到了晚上就只有一些关门略晚些糕点店,油盐店和一些路边的小摊子。比起估衣街那一大片白天晚上都交替繁华的街区,这里就显得清净了许多。

    报摊旁边刚好有一阵鹅黄的路灯,倒是给何斌家省了电费。余振生从旧书中找出那套《奇侠精忠全传》的第二卷,蹲着路灯下翻看着。他看的认真,不知不觉何斌也收拾起了摊子。

    赵焕亭的书他是从报纸的连载《鸳鸯剑》看起的,又在何叔的旧书里发现里同样是武侠小说的《奇侠精忠全传

    》翻了翻竟比鸳鸯剑还好看,便一发不可收拾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去翻几页。

    才看到第六二回倩霞大闹媚川楼遇春被盗旅客店,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抬头何斌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何叔您要收摊了啊!”

    按照辈分规矩,何斌可是比自己父亲年轻。余振生知道天津人对于长一辈的男人一般都叫大爷或者伯伯(bai),可自己还是习惯的严格按照叔伯称呼。

    “喜欢看书是好事。”何斌对着余振生点点头。

    余振生脸一红:“等我有了工钱,我会买的。”

    何斌却大笑起来:“这种闲书倒是好看,不过买到未必值得。你拿回去看吧,我看你看书仔细,再说也都是旧书记得给我还回来就是了。”

    这书要是不值得买那什么样的书值得买?余振生觉得父亲的书算是一类,那些书页都泛黄的经史子集旧书总是有的,再有就是像三国红楼水浒聊斋也是有的,唯独没有武侠小说,这种生动有趣的故事加上里面奇侠轶闻、描写武打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像是让余振生看到另一个世界。

    余振生的就笑了,他平时笑的不多,但年轻人笑起来本来就是灿烂的。夹着书回到院子,胡二拎着热水从灶房出来,胡大和刘福都在水槽那打了水等着胡二的热水洗漱。

    “振生,你要不要热水?”胡二热心的问道。

    “我先不用,等下我自己烧!”余振生着急接着看那本书,回了胡二就坐在院灯下面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胡大他们什么时候洗漱好回屋休息去的,正看的入神猛的肩头别人一拍还听到:“霍!”的一声,不用问肯定是栓子,他便头也不抬的说道:“等等,我看完这一回就去烧水!”

    “不烧!今天让栓子烧!我算看出来了,这栓子天天喊着你振生哥,不过活也都让你干了。”

    余振生听声音不是栓子,一抬头见崔卫。今天崔卫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眼皮子脖子根也都红彤彤的,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酒气。

    崔卫已经在他身边的廊凳上靠着廊柱坐了下来,他从兜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划了根洋火儿噗嗤的点着烟吧嗒吧嗒的抽了两口,用手指夹着烟递到余振生面前:“抽口?”

    余振生忙把书合上,摆着手煽着烟气:“崔哥,院子不是不让抽烟吗?”

    崔卫的头靠着廊柱上,半眯着眼却也只剩下一条缝隙:“掌柜是不让抽,不过今天掌柜的不回来,嘿嘿。”

    余振生想想,今天栓子确实没有去接掌柜,就连张芳今天也没去上学校,下午他还看到张芳在院子里出现过。

    他哦了一声“我开始也奇怪怎么孙伯伯会知道掌柜什么时候用车,今天也才知道,是不是小花他娘给带的信儿?”

    崔卫斜睨着眼看着余振生:“这天底下还有你奇怪的事?”说完呵呵笑笑:“对啊,你也才十六七,刚从山西来,就算是读了一些书,也未必真正见过许多市面。”

    余振生的脸也红了,却不是因为喝酒:“我奇怪的事多了,有时候是不好意思问,有时候是觉得如果人家想说就自然会说的。”

    崔卫用食指指指余振生:“你这孩子性格外冷内热,看着冷冷淡淡的心里却是热心肠的很。说说你还有什么好奇,今天哥有空给你解解。”

    “掌柜的好像也是外冷内热吧。”

    “掌柜的.....”崔卫停着抬头看了一会院灯,仿佛盯得久了眼睛就花了低头揉揉眼竟揉出一条双眼皮,眯缝眼就变成了小圆眼,眨两下又回复了平常的笑意神情却严肃下来:“我们是欠了他的,他这个人不坏。”

    这话听的余振生糊涂了,我们是谁?但看到崔卫闭紧了嘴,似乎不大想继续说这个问题了,他看了看手上的书:“崔哥,今天你为啥帮福子哥背债?”

    “你是不是以为,我怕刘福还不上你们?”崔卫带着几分醉意笑着看余振生:“你放心,福子的为人我清楚,他如果收了你的钱,即便这事可能打了水漂,他砸锅卖铁也会还你。不过人情这东西是讲缘分,你们的缘分没到。而且人情这东西还要往来的,你这人呢我倒是愿意和你多些往来。”他抬手亲昵的捶了捶余振生。

    四五点天才蒙蒙亮,栓子赶着骡车就朝西郊外走去,昨晚的骡车上加了车篷,内掌柜坐在车篷里。老孙头和余振生和崔卫都挤在车篷外,四人靠着近些余振生就听到崔卫打盹儿是重重的呼吸,自己睡得晚起得早也有些犯困。

    隐约听到了车马人声,他还以为到了地方,急忙睁开眼。

    此时天已经亮了起来,通往西郊的路上有不少车马,偶尔会有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栓子赶着骡车和前面的马车保持着距离。在路的内侧是一三五结伴的路人。

    这些走走停停,有的走一步就磕一个头,还有的直接将头磕在地上。

    老孙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栓子旁边,栓子正问着:“干爹,咱还要走多远?”

    “才走了三五里,急什么?”

    “他们也是去拜药神的么?这么走什么时候能到啊?!”栓子又问道。

    老孙头看都不看那些人,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如果要磕头滚砖走这么长路,人是受不了的,他们基本也就磕到一半路程,那有个大寺就在那歇脚,有的在那许愿还愿,有的再短一些,这要看本人的诚心与体力。”

    “那是什么?”栓子声音有些发颤,他扭着头回头看着路上行人。

    余振生顺着他目光看去,也吓了一跳,磕头的队伍中有三个人格外显眼,那三人中间人从两个胳臂下的肉皮用铁丝串透,下边挂一串胶纸灯笼,左右两个人给扶着他的胳臂,挂着灯的人脸色煞白紧咬着牙朝前走。

    崔卫也醒了,他揉揉眼伸了个懒腰:“那叫挂灯,心诚则灵吗。”

    余振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许愿的,感觉头皮都有点发麻,车子从这些人身边走过他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崔哥,你看!”他指指路边两个年轻的男女,男的拄着个棍子走几步就磕个头,女的则是在一旁搀着。

    崔卫看了一眼便拽紧了些自己的外套:“这家人啊,哎!”

    “那不是杨家瞎子和四丫吗!”栓子也看的了。“干爹,我看车后面还有空,要不要捎上他们?”

    老孙头淡淡说道:“人家心诚,少管这闲事。”

    “这么走,就是走到大寺也十来里了....”余振生同情的笑声说道。

    “再走两三里地沿途每隔一里就有一个大席棚供香客休息,并备有绿豆汤随便喝。他们走走谢谢倒也能走到!”崔卫旁边说道。

    “那是善人搭的棚吗?”

    崔卫冷笑着讽刺的说道:“对,袁大善人!”

    老孙头也会意的笑笑:“刘备摔阿斗呗!”

    “啥意思,啥意思?”栓子回头求助的看着余振生。

    三国余振生读过,刘备摔阿斗是恼火赵云为救阿斗在曹营七出七入险些为了阿斗损伤了赵云,却不知道和他们说的袁大善人有说什么关系。

    车厢内传来内掌柜的声音:“刘备胳膊长,说是长臂过膝,他摔阿斗不跟直接放地上一样?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

第二十三章 彩娥起多心 念知英姿人

    张严氏XZ人本名叫张彩娥,在她小时候父亲运一批贵重的香材到大同,路过朔州的时候遇到,东西被抢了不说还死了两个伙计。他的父亲是拖着半条命被拉回来的,从那之后父亲卧病不起,十六岁的大哥勉强撑着家业。

    而从那年开始,严彩娥每年农历四月二十八这天都要跟着哥哥姐姐上五台山去拜文殊菩萨。父亲重病时,他们便也是从山脚几步一叩首的上山。对于自己和大姐严彩凤来说,每年上山都是很痛苦的事,她们自小缠足走平路还好,山路实在难行。下山的时候可以挑夫抬着她们下来,上山的时候就要十分诚心的几步一扣。

    彩娥记得那一年山中的雨时歇时停,在一片细雨清洗过雾气升腾的山路上自己扭了脚。大哥早看出了她们的痛处,便让彩凤陪着彩娥,他一个人上山去了。她们坐在山路边等着,彩娥脚疼的在叭叭的调眼泪。

    她看到从上下走上一个年轻的男人,姐姐彩凤的目光就再没离开过那男人。

    雷霆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站住了,他问你们怎么坐在这里?

    姐姐彩凤一句话也说不出,脸红的像是在发烧。七八岁的彩娥说自己的脚扭了,说完就撩起长裙,把只已经像个粽子一样小脚伸了出去,却被姐姐慌乱的用重新帮彩娥盖好。

    雷霆笑了,说他粗通些医术,自己家里人常受伤的,便不顾姐姐的反对抓起了彩娥的小脚,他一手托着彩娥脚踝另外一手不知怎么动啊动的。彩娥就感到咔哒一下,脚似乎不那么疼了,但是此时脚都肿胀的像个小馒头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走路的。

    雷霆上山之后,姐姐的头就一直朝山上看再也没低下来过。那次上山大哥严白木去了很久,下山的时候竟然是和雷霆同行的。后来听说,雷霆给山上捐了发给香客上香用的香火,严白木就一路追着雷霆介绍自家的香材。

    彩娥记得自家的香坊是那年之后又重新振作起来的,每年香坊都会拿出一部分做好的供香捐到山上,也正是因为如此香坊的名声也愈来愈大。

    两年之后一支从汾州远道而来的驼队接走了彩凤,那以后每年四月二十八就只有彩娥跟着哥哥上山了。只不过他们再不用叩拜到山上,只是到山门附近彩娥才下了挑夫的轿子,行着礼兄妹拜到菩萨面前。

    嫁给张春明的彩娥到天津之后,依然保留着拜神佛的习惯,农历四月初八本是称为浴佛节,或佛诞节的。风窝庙里所供奉的是药神孙思邈,配殿之中还有扁鹊、华佗、张仲景、等名医像。这些神像出子泥人张创始人张远之手,所塑又是百姓心中的医神药神,于是便香火鼎盛每年四月初八就成了拜药王爷的正日子。

    以往张春明都是陪着她一起来,今年倒只有彩娥一个人了。她的身旁竹箱里放着亲手做的供香,淡淡檀香味从竹箱的缝隙渗出在轿车里弥漫着。

    路上的风景她也早见惯了,张春明两晚没回来也让她有心心情烦乱,她感受的到相敬如宾表面之下张春明对自己的嫌弃。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脚,心里五味杂陈。彩娥心目中理想的夫君是雷霆那样的,可惜张春明不是。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从那次雷霆给自己治好好了脚伤后,她从来不介意在雷霆面前亮出那双如同菱角一样又弯又弓的脚来。雷霆喜欢她的脚,正如喜欢她姐姐彩凤的一样。会如同见到宝贝一样捧着自己那双美足,用手指轻轻的在上面划拨揉捏。每次雷霆那样做,彩娥都会从心里往外的痒,痒的想笑。可是等自己到了十二三岁,一切都不一样了。

    姐姐似乎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心思就不在这个小妹妹身上了,也不大欢迎她去雷家了。彩娥感受到了姐姐的冷落,直到两年之后因父亲过世,共同的悲伤情绪下姐姐似乎对彩娥又好了起来。也就在那时候,张春明出现了,他们坐在一个桌上吃过饭,那是个儒雅的文静的天津商人。

    他们见过一面之后,姐姐就给她定了亲,一年之后一辆骡车远道而来将带着她到了天津,赶车的正是老孙头。那时候彩娥幻想着张春明也会像雷霆一样,然而新婚第二天早上,她看到的是张春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惊恐的神情。

    张春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那双脚的嫌弃,但也不掩饰对彩娥面容身材的喜爱,于是不论春夏秋冬,彩娥都要将脚裹好才上床,夏天就用棉纱被盖着小腿,冬天就套上两只大大的毛线袜子。哪怕是在他们的恩爱之时,彩娥便会看到自己那双在张春明后背扬起的那双裹着布的双脚陷入迷惑,足上不合时宜出现束缚成了缠在他们心头的结。

    直到那日,他们目送王纯上车,王纯迈腿的一瞬间,严彩娥从张春明的眼中看到一些东西,她终于恍然自己那一刻没来由的不安,于是她想到了姐姐也忽然明白了姐姐。

    彩娥轻轻的叹了口气,思绪又回到了当下。听到车厢外的对话,暗自苦笑。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春明骂女儿算不算收买人心呢?张芳说不想上学是因为张春明骂了她,还是当街着王纯的面的骂的。是的,女儿不称呼他王先生,而是直接说名字,王纯。多么时髦的一个名字啊,和她的人一样。

    她不能让自己的思绪在继续下去,因为越想就越不安,甚至有些想发火,这不是她应该做得事。女人做事要得体,姐姐不也由着姐夫娶了两房姨太太吗?况且也许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

    她还是有点憋气,说了话就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看就看到已经甩了十几米的瞎子和杨四丫。渐渐那两个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淹没在从四面八方前来拜佛的人流的队伍里。

    车子向前又行了一里路,大混混袁文会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的凉棚已经近在眼前了,严彩娥便喊了声:“停车!”

    车子是停下了,崔卫不解的问道:“内掌柜,咱车上有带着干粮,还带着一大壶水呢。”

    “等一会吧,等杨三和四丫到了,捎上他们....”

    车子在路边停下,栓子跳下车找个大树背面去小解。余振生和崔卫也下了车,坐骡车久了一个姿势也是乏累,崔卫伸胳膊蹬腿的伸展着筋骨,余振生也抻着胳膊朝杨家兄妹过来的方向看着。在他目光所及的大道上,一队七八人的马队正迎面而来,他们似乎走的悠闲,却又比一旁的骡车马车又稍快些。刚好不起尘烟,也刚好让路边的看清马背上的人。

    走在前面的并行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年纪三四十岁身材魁梧,剃的留二寸的短发黑漆泼墨般的生在头顶,一如头发漆黑般的眉眼,挺直的鼻子让这个人五官都立体起来,还没走到近处就给人英俊两字的感觉。和他一身黑色绸缎长袍马褂想衬,身旁一骑着白马的少女一身马装,英姿飒爽。

    那少女任谁看一眼,都只道一定是那男人亲生的,漆黑的眉眼中带着繁星,英姿中透着隽眉。余振生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孩,骑在马上的女子,他甚至看到女子腰间还别这枪,而且一左一右别在腰间的两把枪。

    “哎哟,真俊!”崔卫忍不住发出惊呼。“这谁家的啊?”他又喃喃的说了一句。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如同行注目礼一般看着这马队经过,有人顺口搭腔着:“这人你都不认识啊?”

    “好木,咱就一平民小百姓,还能谁都认识?您要是知道就说说?”崔卫笑着看着那人。

    那人正坐在凉棚里喝着免费的绿豆汤,他冲着马队过去的方向扬了扬脸:“不瞒您说,这人咱还真知道,看到前面骑马的那个大个了没,那是可是东北军陆军骑兵六旅武旅长,九一八以后就来咱天津了,你猜干嘛来了?”那人停下话神秘兮兮的又带着别人不知道自己全知道的傲娇的神情。

    “干嘛来了?”篷子里喝汤歇脚的都来了精神,凑到那人身边问道。

    “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在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听说烧杀抢掠什么坏事都干了。这位姓武的爷儿们手上有钱到处招兵买马成立抗日救国军,这不是经人介绍认识了袁文会,咳咳咳,”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做的凉亭就是袁文会搭给去拜神的路人的,便使劲的咳嗽了几声掩盖刚才不经意的溜嘴,接着又像说书人那样,声调又提高了几分。

    “经人介绍,这位认识了袁爷,袁爷就帮他在南市招兵,结果一下就招了三百多人成立抗日救国军。咱们袁爷是副司令,这位就是武司令。”

    篷子给众人盛绿豆汤的袁文会的手下,歪带着小帽儿斜眼撇了他一眼。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那个女的是谁?”

    “他女儿啊,叫武,武什么来着。”说话人好像和负责篷子的人认得,朝他问着。

    凉亭里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这袁文会不是亲日的吗,怎么又跟抗起日来了,又有的窃笑,袁爷的性情你们还不了解,还不是看上这丫头了。

    “武念知!”那袁文会手下看着着凉棚的人重重的把大汤勺扔到撑着绿豆汤的大桶里:“你们喝够了没有,喝够了赶紧走,给后来的留地儿。”

第二十四章 集上多新意 似是见古人

    栓子紧着裤腰带从路边的树后绕了出来,他走到余振生的身后,伸手搂着余振生的肩膀:“别看了,瞅眼睛里小心拔不出来。”

    余振生的目光已经跟着那马队远去,他不禁揉揉眼,栓子还真说对了,即便闭着眼睛揉着那少女的身影面容仿佛依然在眼前。

    “喝不喝绿豆汤?我给你端碗去?”栓子问道。

    余振生看了一眼凉棚里的盛汤的人,他正一边撵着闲坐的路人,一边将他们用过的碗在噼里啪啦的摞一起,抱到一个木盆边,随便的在那半盘飘着树叶看上去昏黄的水里涮涮就摆到了汤桶旁边。

    “我不喝,你也别喝咱车上有带水呢!”余振生拽住栓子。

    此刻刚才那如同讲书的人也站起身:“走了,走了,再不走赶不上张老板的武松打虎了”

    管凉棚的贾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你们还能去庙会看个大戏呢,我今儿这就得是秋后的蚊子,死盯!”

    那人嘿嘿笑着:“这么盯着敢情能赚点不?别忘了回头请我喝酒。”

    “还赚钱?今年这就是元宵不叫元宵,白玩儿!!”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笑起来,那人又问:“就你这嘴,怎么不去说相声呢,别守着你家那一亩三分地了,你都知道人家姑娘叫什么,怎么不去跟着武司令参加抗日军?”

    “您以为想去就去啊?咱不是袁爷的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崔卫在凉棚凳子上坐下,掏出烟扔给贾丰一支,贾丰立刻弓腰伸手接住:“哎呦谢了,我给您盛碗汤!”

    “不用,我不喝,借个地儿等人!”崔卫说着点上自己的烟,那贾丰也凑过来借个火。

    前一波凉棚的人已经轰散,后面陆续经过的路人没只见凉棚却不见又人招呼,犹豫了一下就继续赶路。

    “我刚你听你说话的意思,你不是袁爷的人?”崔卫走哪聊哪跟人都自来熟,加上他那副笑眯眼,自带着亲和力。

    贾丰看了看张记的骡车和车上老孙头,车下路边说笑的两个少年,低声说道:“就南市袁爷手下那些人也能打日本鬼子?我还真去过征兵的地儿,就是摆了个架子,这位武司令花钱冲,军饷月给二十块。去的都是三不管的那些混混,别说打仗了说不定听到枪响就裤子都跑掉了。”

    听他这语气确实不是袁文会手下人,崔卫才放心和他攀谈起来:“不是袁爷的人,怎么还看起舍汤的篷子?”

    “人家袁爷的人能干这活?咱就是这附近贾庄子的,县里的人派下的活,一天给五毛钱贴补,用的是自家的豆子,算算这一天下来耽误的功夫还亏钱。”

    “亏钱还干?”

    “敢不干吗?不干就有人去你家抓人,抓不到就把地里种的粮食都霍霍了。这派到谁家头上谁家就得支这个篷子,这集市是药王节前十天后十天,家里的农活又都耽误了。我这也是长虫爬进酒瓶里——进退两难啊!”贾丰猛一口烟就吸了小半截。

    崔卫也呵呵笑了笑,这人俏皮话可是真多。

    “能落下五毛,二十天也十块钱了,凑合一下,再说这舍汤的事也是给自己积德不是?”

    “这位大哥您还真会开导人,听您说话心里都痛快了,咱也就冲这还能积德了。可这庄上,县里的人缺德啊,袁爷给的搭棚摆舍汤可是按着一个篷十块,人头一天一块给的,到咱这篷得自己搭,到手才五毛....你再朝走任庄子,黄庄子,我听说到手的一天才三毛钱.....”

    崔卫眯着眼听着贾丰的牢骚,眼中看着余振生和栓子抱在一起摔跤一样的打闹。

    两个少年一身的把式,精力又充沛。之前只是说笑,便说道谁好看的问题,栓子就是觉得雷钰是好看的,余振生觉得武念知好看,栓子小解的时候没注意篷子这边的对话,便问武念知谁。

    余振生就指着那已经消失了马队的大路远处说才过去不久。

    栓子便问:“有没有张芳好看?要是有比大小姐好看或者可能大概快赶上雷钰的。”

    余振生摇摇头:“我没觉得张芳好看啊!但是比雷钰好看些”

    栓子不服气:“你说过内掌柜好看,大小姐像内掌柜,怎么的又说不好看,口是心非看我不揍你!”说着上前抱住余振生的腰要摔他。

    余振生自然是能让他摔的,他弯下腰抱着栓子的胳膊,同时用脚别着栓子的脚想给他绊倒,两人就这样扭起来,一边扭还一边斗嘴。

    “不不不,都不如武念知好看。”

    “明明你是说过得,而且雷钰就是比大小姐好看!看我不摔服你...”

    “你来啊?!”

    隐约听到内掌柜,张芳这几个字,严彩娥撩起车帘,看到两个少年追逐打闹,又看到坐在凉棚抽烟聊天的崔卫。她就不由得想到张春明和崔卫的事,张春明对崔卫的态度和对自己一样。他从不掩饰对崔卫踏实忠诚的赞誉,同时也从不提正式教崔卫手艺的和柜上的事。

    崔卫比张彩娥要跟早的张记,十六七岁的张彩娥和十三四岁的崔卫是一起在张记从少年到成年,慢慢的都到而立之年,在彩娥看来崔卫就像是自家的兄弟。

    不过她也知道,张春明不这么想。

    张春明给了崔卫半条命,所以崔卫对张春明是忠诚的。用张春明的醉话说,崔卫就是一条张春明一直喂的野狗,喂久了有了感情,也就有了忠诚,但毕竟是野狗的出身,总是不如家生的那般亲近。

    彩娥觉得如果用不像亲兄弟的形容,她或许还能接受:“你这人倒是,这么形容小崔兄弟,未免太过冷酷了些。”她伏在张春明薄板般的胸前轻声的说道。

    “冷酷?嘿嘿,你知道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彩娥睁大着眼盯着张春明问道,她急于知道张春明对自己的评价。

    “你见过打仗没有,我见过埋地雷的,那玩意埋在土里,只要脚一踩上就会爆炸,然后整个人就血肉横飞。唯一可能活命的方法就是脚别离开.......”他醉眼悻悻的捏起彩娥的下巴:“你就是地雷,你姐姐把你甩给了我。谁让我一不小心踩上了呢,所以也没法离开,将就着索性我就不动了。”他说着将彩娥紧紧搂着,接着便翻身将彩娥压在身下僵了一下又忽而喃喃道:“不动不行啊,你可别炸.....”

    严彩娥放下车帘微微闭上眼,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是想到张春明和自己的那些事?是因为自己的不安,还是因为张春明太久没和自己亲近。如果自己真的是地雷就好了,索性就炸开,免得像姐姐一样看着雷霆娶了一房又一房,自己独守空房还要强颜欢笑。

    静了静气息,听到车帘边有人说话:“内掌柜,杨家兄妹到了。”

    彩娥是看到了杨家兄妹而想的自己的从前,她让崔卫劝他们上车一起去风窝庙,磕头到大寺还不如直接去拜神,兄妹谢过了又各自喝了碗贾丰的绿豆汤才上了骡车。

    车篷前的位置有些挤,却因为多了两个不是张记的人,一车人的说笑也就安静了下来。

    瞎子和杨四丫紧挨着坐着,彩娥招呼四丫坐车篷里面来,四丫只是一个劲说着谢谢张大奶奶,人却不肯坐进去。

    余振生看到她一直挽着自己的瞎子哥哥,她的头发梳了一条辫子,辫稍很细绕在胸前,额头的头发稀疏泛黄更显的额头很大。她的皮肤有点黑,眼圈也有点黑,更显得眼神空洞。她真朝余振生看过来,余振生朝他友好的笑笑,她的五官离近了看却也不难看,她这是穷的。

    “崔哥,谢谢你啊!昨天.....”瞎子的眼看不到,心里却是清明。

    “街里街坊的不用客气,等会儿到了峰山咱们一起去拜药王,老三我陪着你,四丫陪着大奶奶。你们觉得这样行不?”

    “瞧您说的,这有什么不行。”瞎子忙说着。

    车厢内的彩娥今天第一次微微笑了笑,往年张春明陪着来,有时候带着张芳,有时候孙婶也跟着;今天孙婶在家看着小蕊,张芳又不肯来,自己身边没有女眷,上峰山过高台,走过山门还有很多殿,身边没有女眷终究是麻烦了点。到底是崔卫心细,自己让带上杨家兄妹时候考虑到的事他竟然也明白了。

    峰山药王庙,位于津城以南三十里。《津门保甲图说》南面一带村庄图说第二十四中,记有“峰山”“药王庙”两地名。据传,当地俗称风窝村,先有村,后有庙。所谓风窝,指地处沿海,平原多风,常被风沙隐蔽。后谐音成“峰窝”“蜂窝”“峰山”等。

    药王庙会前后举办十天,这些天庙的周围人山人海,做小买卖赶庙会的非常多,张记的骡车在集市外面找了个地方停下。

    崔卫扶着杨三,四丫则搀着张记内掌柜张彩娥穿过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庙会集市朝药王庙走去。

    栓子不想去拜佛便拉着余振生去逛集市,这里信众云集,人声鼎沸。集市上更是百货齐聚,摊贩茶棚数不胜数。

    集市上卖的最好的一种以麦秆编成的工艺品人称“峰窝麦秆”。一些卖麦秆的都是周边大寺及大芦北口村民,他们在农闲时凭此为生。有些村民一边卖这麦秆工艺品一边给赶集的游客作这介绍,原来这蜂窝麦秆是一位叫赵士通的村民,BJ妙峰山庙会购回一批麦秆工艺品,经过仿制、改进工艺,自成一格的。

    其以麦秆为原料,先将麦秆处理整齐,捆扎成束,再用红、黄、绿等颜色分别煮染,晾干后作为材料。编制时,先做布胎或纸胎,然后将麦秆剥开压平,编附在已做成的胎面上。其中佳作,生动传神。麦秆被编织成:鱼、鸟、枕、扇、狗、马、球、灯之类。除了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样子好看,来庙会的人无人不买几种带回。

    余振生看的眼花缭乱,栓子又拉着他去看打把式卖艺的,看了会见有人捧着收钱笸箩朝人群来,两个就急忙转身出来顺着集市上的人流左顾右盼的看着热闹场景。

    再往前走就人就愈发拥挤,不远处一座二层的饭店和饭店对面搭起的戏台周围挤满了人。

    这二层的饭店是此处最像样的建筑,二楼还有露天的阳台,阳台上竟搭起遮阳的篷账,摆着三张桌子。这个位置是看对面戏台上表演极佳的位置。

    戏台上彩旗迎风招展,和平时的戏台又不同,按说,演传统戏舞台一桌二椅足矣,这次的戏台竟然搭了满台硬景,竟把一个和实景相像的假酒楼搭在戏台上。戏台前的海报上赫然印着要演出的角和今天的戏目,竟是当下的武戏名角张云鹤的武生戏《狮子楼》。

    余振生和栓子看到这就走不动了,自小在家练武秧歌,那也是连武带戏的架势。《狮子楼》也知道,那正是水浒传中一段故事演绎而来。曾经雷家也搭过戏楼,却也没见如此布置。

    两人盯着舞台看了一会和众人一样胖着大戏开始,余振生越看越觉得奇,不知道为什么他越看着假景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忽然人群一阵骚乱,所有人的头扭向饭店的方向。

    余振生也跟着朝那边看去,之间饭店二楼的门打开,一众人走到阳台上纷纷落座,耳边就传来了嘈杂的细语:“看到没,今天这台子是袁爷给搭的师傅白爷。”

    “居中坐的就是袁文会?”

    “呸呸呸,什么眼神,那个是青帮白爷,袁文会的师傅,他左边那个胖子才是袁文会!”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余振生转头便看到之前在凉棚说话的那个人,他正口沫横飞的说道:“看到没?旁边的穆庄子天齐庙王海明,喏那个就是商会会长刘静山,武清县土皇帝柳小五,看那边还有巴爷,好木,今天这庙会来着了。天津卫出门名人物和名角可都在这呢。”

    余振生听着看着,目光就落在最靠边的一个桌上,在那桌坐着几个女眷,其中一个一身马装的少女不就是武念知吗?正想多看两眼,就觉得有个熟悉身影从面前经过,那身影口中说着:“借过,让让”从挤在人群走过朝药王庙方向而且。这声音也格外的熟悉,余振生在心底不由惊呼一声:陈先生?

    陈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怕认错了人也没敢高喊,就赶忙也跟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钟声响清夜 同梦不同尘

    庙会临时的戏台搭在路中,往年戏台都是对着大街垂直的方向,走到戏台便是集市的尽头,过了戏台再行一段路就到了风窝庙的山门。

    而今年的戏台搭得正对的着那家饭店,因此戏台饭店之间本来是通往寺庙的路便被驻足的人挤的水泄不通。

    余振生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已经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他朝寺庙的方向望去,前去上香的和已经上香回来的人自觉地分别走在两侧,却也是人流涌动,前面的人刚迈腿,后面的人的脚就已经落在了那个位置。他想回头找栓子,却不由得被人流推着朝山门走去。

    随着离山门越来越近,寺庙里的钟声诵经声渐渐入耳,眼前这座宏伟的寺庙香烟缭绕,身边是虔诚的信男信女肃穆而又虔诚的安静走着,一瞬间让余振生的和集市恍然隔成了两个世界。

    此刻他也没有再寻找陈先生的想法,茫茫的人海到哪去找?况且,世上难免有相像之人,静下心里之后竟不着急回集市上去,而是随波逐流般的跟着朝拜的人流走进了风窝庙。

    让余振生感到神奇的是,这么多人的人进了山门之后仿佛一下子就不见了,或者说不是不见了,而是融入了楼阁殿宇之中。余振生不是佛家的弟子,家里也没有礼佛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拜佛,只是每过一处默默的心里敬三分。

    这里的环境余振生十分喜欢,这座建于唐代永淳二年(公元683年)的寺庙,山门、前殿、中殿、后殿、东西后殿及钟楼和鼓楼构成了庞大的建筑群,其间又有高大茂密的古松苍柏,红墙斑驳古脊巍峨,苍绿色的参天树木。

    听着钟声余振生便也缄默了,如同所有人一样融入到庙宇的这气派的法门和袅袅缭绕的香火气息之中。

    余振生心中想到那首: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是刊印在国文教材中的,当时陈先生讲这首诗的时候同时还讲了其余几首,其中让陈先生最为赞许的却是首名不见经传的清朝陆鼎的《寒山寺》。

    寺楼直与众山邻,鱼米东南此要津。

    独惜牙郎趋利市,不闻渔火感诗人。

    绝无逆旅知归客,安问寒岩旧应真。

    一自钟声响清夜,几人同梦不同尘。

    陈先生是余振生少年时期最崇拜的人,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和父亲从小就让他背诵的书经不同,陈先生经常就一篇文从不同的角度去讲解。少年的心是懵懂的,就比如现在的余振生,从热闹集市一下子到了这幽静的禅寺。似乎原本朦胧不节的诗中意,一下子恍然了。

    不过这种恍然在此刻余振生的心里如同小火花,只是轻轻的跳了跳,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华严殿外古树旁的汉白玉的心经碑上。在那碑旁,杨四丫正用手指一个字一个摸着,轻轻的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余振生走到她旁边,见她念的认真也没打扰她,他想等她念完。杨四丫却感到身边来了人,忙把手从石碑上缩了回来,同时用余光了到是余振生便呀了一声脸一红,身子也朝后退了一步。

    “没事,你念你的。”余振生忙冲她说道。

    “我,我不认识字的!”杨四丫低下头,脸上有些羞愧的神色。

    “不认识字?刚我看你念的很好啊?!”余振生看看碑文又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紧张的用手拧着衣角的杨四丫。

    “我是听人念过,见过这些字的样子.....”她看上去的很紧张,这原本不该是一个每天出门卖唱女孩该有的紧张。

    她这样子反倒余振生也有点紧张了,他挠了挠头,自己那边的女孩都没有这么扭捏的,这天津卫这么大城市,这么多新鲜时髦的女子,应该会比自己家乡的女孩子更开通的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问道:“那你没上过初小吗?”

    杨四丫摇摇头:“我家穷.....”有低下头,用脚尖轻轻的搓着脚下的石转。

    “我们那也有穷人,不过大帅下了死命令,家家孩子到年纪了至少要读初小,一个月只需交一元钱的。”

    “一元钱....花这一元我家人可能几天要饿肚子的。”她仿佛自言自语喃喃的说道:“其实也有不要钱的学校,像省立第一模范小学就不要学费的,只不过要是读书去家里就少了人做事.....”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本来也不算小,但是空旷无神的眼睛愈发的黯淡。

    余振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对穷是概念的,比如四叔家以及村里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可他对穷的理解又不是很深刻,即便是四叔家的穷,他也是难以真正体会。甚至他连因为穷连初小都不读都很难理解,好在他并不习惯深究别人不想说的事。

    沉默了片刻,余振生换了话题问道:“我家内掌柜和崔哥呢?”

    杨四丫朝石碑旁那片古树林的一条小路看了看:“张大奶奶去禅房听讲经了,让我在这里等。崔哥和我哥已经先回去了。”

    余振生还没真没注意,他来的路上已经和崔卫擦肩而过,天天朝夕相处的人走在人流中没有看到,更别说那个似是陈先生的身影。

    “那你等着,我也回去等!”余振生说着转身要走,却被四丫哎的一声叫住了。

    “你,你是不是给了我家十元钱?”四丫突然问道。

    “我,我没给.....”余振生一下子被问的脸红。

    四丫却笑了笑,余振生看到她微黑的面容却有着一口很白的牙齿,她的牙齿又小又密:“我听崔哥说你是柜上来学徒的?我哥说,不能收!哎,可惜他看不到,小五伤的多重。”她的无神的眼眸中似乎多了些光亮,光亮之后便有眼泪落了下来。

    余振生最怕看到女人哭,从小见到姐姐哭自己就心慌慌的,尤其这古庙之中,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神佛这么近的看着会不会责怪自己。

    “你,你别哭,那钱我借给崔哥了....”

    他这么一说,四丫不但没止住眼泪,反而蹲了下来她环抱着自己的腿,头抵着头发稀疏的发梢几乎垂到了地面。

    余振生有点抓耳挠腮,这会儿栓子在就好了,别看栓子粗枝大叶的可在女孩子面前特别能说,而且一拍胸脯就像个男子汉似的,可余振生不会那样。他叹口气,索性蹲着四丫旁边不做声。以往要是姐姐生气哭鼻子,他也就这么默默的陪着。当然那前提基本不是自己淘气惹祸,他从不淘气惹祸。

    现在他蹲着四丫旁边,竟还是有点郁闷生自己的气了,自己怎么这么笨呢?学徒没工钱是正常,但是迟迟不能拜师那就是自己问题了。现在人家不要自己的帮助,刘福也不要自己借他,还不是因为自己连学徒都不是,自己的生活都没指望还想着帮人,那不是让人笑话。

    “这是怎么了?”身边传来内掌柜的声音:“四丫怎么哭了?振生,怎么回事?”

    严彩娥的语气没有责怪的味道,余振生来张记两个月了,她知道这是个规矩孩子,她诧异的询问着。

    余振生站起身来,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四丫怎么哭了,因为他都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四丫就哭了。他只好朝严彩娥摊了摊手:“我什么都没做.....”

    四丫却一转朝严彩娥跪了下来:“张大奶奶,您是好人。我求您帮帮我家吧,再拖下去小五就彻底废了。您把我买到您家吧,就三十,就三十,我一辈子在您身边伺候您,我不想去茶馆卖唱了,那里没有好人.....”

    余振生有点意外,杨四丫的举动太突然了,他朝严彩娥望去,见内掌柜微微皱了皱眉,她回头望了望那身后供奉娑婆世界教化众生的释迦牟尼佛和分别表智慧与理德的文殊、普贤二菩萨的严华殿,转过头时候轻轻叹口气:“四丫起来吧,别说买卖的话,我有手有脚不用伺候。明天你来我家吧,三十元我还是能借给你呢。”

    “谢谢张大奶奶,谢谢张大奶奶,这钱我一定还,将来,将来.....”

    严彩娥摇摇头:“即是借你了,我也就不没打算你还、不过我也不白借,凡事都讲因果,我给你个因你回我个果,明天来我家的时候你得帮我一个忙。”

    “张大奶奶,您说....”杨四丫抬起头看着张彩娥。

    张彩娥看了一眼余振生,似乎欲言又止。余振生想,一定是私密的事内掌柜要和杨四丫说,于是忙说道:“内掌柜我先回车那边。”见她点了头,便转身快步朝庙外走。

    女人间的话不听也罢,更何况四丫的举动让余振生错愕,她那略带神经质的突然哭泣突然的下跪突兀的求助,总让余振生对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同龄的女孩产生了一种想逃离的想法,所以一出庙他就加快了步子穿在人流中朝远处的戏台走去。

第二十六章 戏台生险像 奔泪有佳人

    钟鼓禅声已在身后,唯有香火的烟气还在空中缠绕,混合着庙会闹市的烟火气和越来越近的喧嚣,正如那句一自钟声响清夜,几人同梦不同尘。

    余振生眼望着尽在咫尺的戏台,戏台上锣鼓喧天,戏台下人生鼎沸,那些驻足台下高声叫号的看客,只恨个子生的矮些脖子生的短些。戏台对面饭店阳台上,阳台上觥筹交错,而那个叫武念知的少女坐的笔直双目紧紧的盯着戏台。

    余振生做过来的方向刚好是她坐的角落,他朝那少女看了看,她好看的就像庙中神像,在高阁,遥不可及。

    我恐怕是喜欢这样的女孩!他心里这么想的,也知道他们不是一类人,更清楚自己现在乃至将来都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有天也同那戏台下众生一样,赶着大集看着大戏为台上的精彩而喝。

    这么想着,他就将目光移到那搭着假酒楼的戏台上,这一看他的心里就是一紧。此刻从侧面去看那假景,之前的所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就恍然大悟了。这个假酒楼搭的倒是好看,酒楼二层上面有屋檐,下面窗栏,中间只剩下几尺高的一个窗洞。

    此刻两个武生正在二楼打的激烈,武松已经将西门庆打到床边,若是传统布景,西门庆从桌上跳下,武松跟着跃起跳下演绎这段从狮子楼打下来的场景。可眼前的布景,演员跳下二楼这段戏难演了,跳高了,头碰着屋檐;跳低了,又跃不过去。

    想必是余振生看到的,台上的角也想到了,那饰演西门庆的武生从二楼出来,便是一个滚身从窗栏翻滚出来落在台毯上。可这假景的高度毕竟比一个桌子高出许多,而且搭的台又是硬台,那武生几个旋转落地还是咚的一声,台下众人一声惊呼就朝着二楼窗口都紧盯了过去。

    演西门庆的武生尽管心里有准备,这下还是摔重了,本应跳下楼应迅速滚到一边,给武松腾地方。可他一时没缓过劲来,只希望演武松的张云鹤晚一点跃出。

    可家伙点儿不等人,台下的观众也不等,呼声中张云鹤也追到了窗口,他早就想好这这个假景如何应对,只见他一个燕子掠水动作便从“酒楼”上跳了出去。可当他跳到半空中就看清楚了西门庆还在台下,他这么落下去势必会压到他身上,所以紧急中连忙在空中一闪身。由于这一闪已非戏路,又用力过猛,落地时众人的眼前仿佛都看到了一道刺眼的白。

    接着一招手起刀落的招式,仿佛真的杀了西门庆,张云鹤金鸡独立站住,戏台的大幕缓缓拉上。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张云鹤的腿折了,那道刺眼的白是的腿骨穿靴而出,而他那不得已的金鸡独立是咬牙切齿的神情是他在强忍这剧痛。

    惊呼喝彩贯穿了全场,期间夹杂着惋惜,一个武生腿断,不管多大的角他的舞台生涯就此也就结束了。

    与此同时另外一道白在余振生眼中闪过,武念知一下铺到阳台的围廊上,她大声喊了一声:云鹤。阳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武念知,武汉卿呵斥到:“念知!你做什么!”

    武念知仿佛没听到般,急急的离开阳台下了饭店二楼朝对面的戏台跑去。阳台上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坐在主坐白爷旁边的袁文会对着手下的人招招手,又指指对面的戏台似乎说了些什么。

    当武念知从饭店朝戏台后面跑的时候,人们竟为默默的让开了一条路。她从余振生的身旁走过,余振生看到她那如精雕玉啄过的面孔上还带着泪,这么英姿飒爽别着双枪的少女,怎么也会哭的?他开始有点心疼,竟不知是心疼张老板还是心疼着少女了。

    戏台前的人群散了,集市上依旧喧闹,各个摊位前依旧是买卖兴隆,很快那些看过戏的就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唏嘘赞叹之后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

    余振生觉得心里有些闷的慌,大集上的新鲜玩意也吸引不到他的兴趣了,他索然无味的穿过集市径直朝老孙头的骡车走了去。

    集市边一个颗大柳树下,树前瞎子杨三盘腿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碗,他正自弹着十八板,弦声苍劲却又有些凄苦的味道,偶有过路人善意的扔到他面前碗中一两个铜元,而杨三也不停下手中拨动琴弦,随着铜元落入碗中,他便自然的随着旋律点着头。

    树旁不远处就是老孙头的骡车,老孙头坐在车上,崔卫则翘着腿躺在车板上。

    余振生无精打采的走到车边,靠着骡车看着大集的方向,崔卫朝他看了一眼便问道:“振生,怎么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看上了什么没带钱买不成?”

    余振生脑海里便闪过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摇摇头:“倒也没有想买的,多数都是看着好,真买回了也用不到的。”他又随口问道:“栓子也还没回来吗?”

    “他啊,早回来过了。他说跟你走散了,着急问你想要什么,见你不在就又跑回去玩了。”

    等了一会,栓子就回了。他手上怀里抱着一个麦秆编的鱼造型的笸箩,笸箩样式新颖,鱼肚儿里放着不少的东西,他从里面挑出一双八成新的皮鞋扔给余振生:“我给你买的,我试过挺合脚的。这大集真好,好多人拿着家里不用的东西来卖,卖的钱再买些自己想要的。”

    “你自己留着吧。”余振生笑笑没有去接。栓子硬塞给他:“我天天街上跑,穿着玩意板脚!”接着有从鱼肚子里掏出两个麦秸编的灯笼,他把灯笼挂着车辕前面,一边挂了一个用手扒拉着:“干爹,这是送您的。”

    老孙头笑笑:“这哪是送我的,这是送骡子的!”

    栓子鼓起腮梆子说道:“就知道你不喜欢,看我给您和干娘买了杨村的糕干呢,连这个笸箩也是给干娘的!”他说着话把笸箩放在了老孙头身边。

    “栓子,给我买了啥?”崔卫坐起身来笑眯眯的看着栓子问道。

    栓子一脸愧色的挠了挠头:“我本来是看上一个点烟用的火镰子,可是太贵了买不起。”他一撑着身子就坐到骡车上一脸真诚的看着崔卫:“崔哥您等着,您这么照顾我们,等我赚了钱,我送你一个。”

    崔卫一拍他的头像是平时拍余振生一样:“傻小子,哥逗你呢,我还能让你给我买。”

    “那有什么不能,本来我也想跟那卖主杀个价,结果听人喊开戏了,连那卖主都收了东西朝戏台跑。”栓子说着就将在戏台看到的事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几个人就是一阵唏嘘。忽然栓子转头对余振生说道:“我知道你说的念知了,我认得的!”他没等余振生问便接着说道:“大小姐她们学校的新来的,大小姐不喜欢她。”

    “嘿,你这话还真说对了,咱们大小姐还真没几个喜欢的人。”崔卫一旁笑道。

    栓子摇头:“大小姐说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也不喜欢大小姐,咱大小姐在学校里只有两种人,喜欢大小姐的和怕大小姐的,她不怕大小姐也不喜欢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才不喜欢她。大小姐还说这个念知,原本已经过了上中学的年纪了,找个人家嫁了算了,又来上什么女中。”

    瞎子拎着弦子拄着棍子摸到骡车边:“要不是家让日本人占了,估计在家就读书了,还至于跑这么远来这地方读书。”原来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又见他叹口气:“我家要是不穷成这样,四丫也是上女中的年纪。”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丫正搀着张严氏从集市上走回来,她唯唯诺诺的脸上似乎有着几分红晕。

    一行人回到张记的时候,张春明正翻着这两天没看的报纸。崔卫到堂屋和张春明聊了一会,张春明就回到了内院。

    吃过晚饭,崔卫就带着张蕊出去玩,张芳怕张春明责怪,早早就溜回自己的房间。严彩娥给张春明端了洗脚水,张春明泡着脚手上捧着书看,彩娥站在一旁想了想开口问道:“春明,我想跟你说个事,老孙邻居杨家的事你知道了吗?”

    “和刘大娘一个院子的那个?出了什么事?”张春明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书问道。

    “他家小五,就是卖报的那个孩子让人打伤了,我答应他家人借给他家三十块钱,跟你说一声,这钱怕是借出去就要不回来的。”

    “你看着办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张春明淡淡的说道。

    严彩娥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帮人的事你倒是不会反对。再怎么说比起老孙头,崔卫来说,这都算小事只是钱可能给的多些。”

    张春明抬头看了看闭着的门低声道:“老孙头和崔卫的事不许再提!”

    严彩娥哦了一声,见张春明放下书,便将擦脚布递了过去:“还有个事,明天四丫来拿钱,我让她帮我个忙来着......”

    “她能帮什么?”

    严彩娥指指张芳的房间的方向:“那个小祖宗说什么也不肯上学去,我看四丫跟她同岁又受了苦的,我想让四丫跟她讲讲讨生活多不容易,看她知足不知足。”

    张春明慢慢的擦着脚,他哦了一声便不做声,张芳不去上学的原因他最清楚,换做以往他肯定会说教,可现在他也没想出怎么对付这个自己惯坏的千金大小姐了。

第二十七章 栓子拉私活 振生拒挑衅

    余振生进屋的时候,栓子正背对着自己往箱子里掖着什么,听到门声忙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去看,见是余振生他才放心的冲着余振生咧嘴笑了笑:“我当是谁呢?”

    余振生从自己被褥垛下拿出那本《奇侠精忠全传》掂在手里反问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栓子就又从箱子里拿出个小布袋,跳到余振生面前。

    张记家的灯并不是每间都拉上,前院除了铺子和堂屋有明晃晃的洋灯,其余几间都是有煤油灯以备断电。断电那是经常事,一个装满药瓶的煤油灯能够用上一个月。但平时余振生他们住在张记的几个人也懒得点灯,就着院灯也能大致看清,所以当栓子几乎是掂着脚两三步跳过来的时候,他那兴奋的样子显得神神秘秘的的。

    他在余振生面前打开那个布袋,里面像是一些纸票子:“其实我今天差点就给崔哥买了那个火镰子了,可惜钱是真不够。”

    余振生知道栓子家并不富裕,更知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什么钱,便皱了皱眉头心下想问他钱的来路,却有一想栓子每天东奔西跑确实辛苦,自己才给他两双新鞋这才个把月就已经快穿烂了一双,而且栓子没有偷窃耍滑等坏心思,说不定还是掌柜给的或者是孙婶给的零花钱呢。

    栓子倒是没等他问便搂着他肩膀说道:“这钱是我跑私活赚的,我想等多攒些,等攒够了钱就自己买辆车。”

    余振生下了一跳,他忙转身走到门边朝院子里看了看,崔卫带着张蕊出去胡二也跟去了,胡大和刘福在柜上。他忙关上门盯着栓子问道:“你跑私活?用掌柜买的车?”

    栓子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也不是总跑,就是肯定了要等掌柜很久,刚好有近路的活就跑了。不过这几日掌柜没回家反而跑不成的。”

    “你怎么知道要等很久!”余振生有点不高兴:“要是掌柜出来看不到你说不定就.....”就怎么样余振生没想好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便停了下来。

    “嗨,我天天拉着掌柜的还不知道,如果去作坊那就说不好多久,如果是谈生意会朋友那时间也不会太久,如果是去饭店茶馆那时间少说一两个时辰,如果是去芙蓉街那就小半天了.....”栓子一转身子坐在床边把袋子压在手下:“振生,我想了,咱们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你还好说怎么说也在柜上呆过了,而且你有你六叔。可我,我爹就是赶车的,我要是什么都学不会难道回去顶了我爹去赶车?所以,我就寻思我得赚点钱,要是我能有自己一辆车,就能赚好多好多钱。”

    余振生想起家乡也有黄包车,那些穷苦人风里来雨里去,黄土飞扬或是泥泞的土地上,奔跑他们的沧桑贫瘠的身影:“咱家不像这里,哪有这么多做黄包车的人。”余振生略带些苦涩的说道。

    “我没说回去....”栓子低声说着头也低了下去。

    “你不跟我回去了?”余振生原本打算就着院灯把剩下小说第二部看完再去换来第三部,现在听栓子一说不回去了一下子有点懵,又好像能理解栓子的心情,想到自己啥也没学会就回去很没面子,就不知道再怎么劝说栓子了,于是也和他并排坐在床边,只把那本书放在两个手掌间,一只手在书本上轻轻的拍了拍。

    小一会栓子才说道:“你也别回去了,人往高处走,天津卫总比咱那地方要强些的。”

    余振生在想栓子不回去他能拉车,难道自己也去拉黄包车?他并非瞧不起拉黄包车,而是觉得读了那么多年书,倒去拉黄包车?想到父亲要是知道了,恐怕要生气的。除非迫不得已,那样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他又想栓子还能跑点私活,虽说不应该那么做,毕竟是给主家拉车,只规规矩矩等是最好了。可这钱又算不得来路不正,自己即便想和他一样也没这机会,更别说一辆车要小二百块钱呢。总要有个放车的地方,那就是住,然后穿衣吃饭呢?这么一算,真打算在天津卫活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挑费了。

    想到这他站起身,他不想泼栓子的冷水便说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在外面自己留心些。”说罢就拿着书去堂屋门口的廊檐下看书去了。

    才看了一会,洋灯就忽明忽暗了起来,余振生知道这又要停电了。他就将煤油灯准备好,果然就派上了用场,崔卫和胡二抱着张蕊回来的时候说,今天街上也停电了。崔卫接过灯,领着张蕊送进内院。

    掌柜的在家,收废水的今天来的也格外早,早早的就都睡下,次日才到五点多余振生就醒了。躺着床上睡不着,想着昨天因为停电没看完的情景便起身下床,洗漱之后提早就清扫了院子,打了一套拳舒展开了筋骨,天色已经亮起这才拿着书又看起了。

    正看着入神就被从内院出来的张群青和张芳打断了,他抬头正看的张群青从内院走出来,今天张群青没穿平时的学生装,而是一身的西装,里面打着领带,头发打理的成偏分,整齐帅气又透出几分成熟稳重,他的腋下还像模像样的夹着个黑皮包。

    张群青在前面走着,后面张芳跟着出来拉着张群青胳膊:“我也要去,哥你带我去呗。”

    “我和刘超去办正经事,你快去上学。”张群青故意板着脸,但还是带着笑意。

    “我不信,穿这样一定是去跳舞要不然就是去见女朋友,我得跟着....”张芳娇嗔的摇着张群青的胳膊。

    “笑话,我哪来的女朋友,快别闹了。”

    余振生站起身来,见到主家的公子小姐,不行礼也就罢了,总不能坐着示弱不见。张群青一眼看到余振生连忙说道:“对了,你不是要跟振生比划比划吗?!”

    今天的张芳也没穿学生装,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外罩着件浅粉色的线衣,衣服拢着她少女玲珑的身材,头上带了个和旗袍一样颜色的发带看上去就像风过后晴天一样的清朗。

    她冲余振生眨了眨那双灵动的大眼,酒窝一陷便笑了笑:“哥,你看他脸红的,只怕我敢他还不敢教呢。”

    余振生的确有些脸红,却不是因为张群青和张芳的对话,看书的时候柳絮飘到脸上痒痒的,抓了两下就红了一片。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张芳就更笑了。

    房门响动,崔卫也出来了,他见张群青要出门就朝房内喊着栓子,张群青却说他不需要用车便急匆匆的走了。

    张芳原本想跟上去,却被从内院出来的严彩娥叫住,还没等严彩娥说话,张芳就说道:“我不去上学!”

    “不去上学可以,今天不许出去!”

    “不出去就不出去!”张芳哼了一声,便朝余振生走过来,一把从余振生手里拿过那本书。

    此时张记伙计们陆续都出了屋,正衣衫不整的端着脸盆塔拉着鞋子出来。院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张芳却不管旁人,转身坐在余振生刚刚做过的地方把书在手上翻了翻:“原来你喜欢看这个啊?!”

    “你还是给我吧,这书是给我跟何叔借,今日要还的。”

    “小气!”张芳斜眼盯着余振生,盯得他只好偏过头去看内掌柜。

    张彩娥也觉得女儿有点不像话张了张嘴,又不习惯训斥女儿,便说道:“芳儿,回屋去!”

    张芳却答道:“我都在屋呆三天了,透透气嘛!”便又瞧了瞧有一旁的站着余振生。

    他的侧颜挺好看,鼻子很挺,脸颊仿佛刀削过一样棱角十分分明,可那副神情总是淡淡的,也不怎么爱看自己。

    张芳觉得,在家她是大小姐,家里的伙计年纪长些的就不说了,像胡二总是偷偷看自己她是知道的。在女中她是大姐头,因为她好看,她知道眼下时髦的是什么知道如何打扮自己。还有就是她有足够的零花钱,可以有一干小姐妹,她还相信女孩子也要会些打架,尽管她是女孩子,她相信拳头可以教育人。

    “哎,我哥刚才说的你听得没?要不然今天晚上咱俩比划比划?”

    院中的一众人都盯着这两人看,脸上都带着说不出的古怪的笑容,女孩子找男孩子打架他们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事倒是新鲜。看热闹的心态,加上又是自己主家大小姐,反而不敢太放肆。更是看到余振生脸色红一道白一道原本是因柳絮过敏,但配上这个场面就带着说不出窘态和尴尬,或是这小子怕了?

    这要是比赢了,以后在张记有这张牙舞爪的大小姐那可就不好过了,要是比输了可是太丢面子。

    “张芳!”张彩娥板起脸来,女儿越来越没规矩了。

    余振生也没想到,张芳竟然要跟自己比武。他当然是不知道,张芳会武术也是机缘巧合,她自小身子弱,给她看病的中医大夫刚好也是习武,也巧在1927年3月,《良友》画报登出一组照片,展示了当时女子锻炼身体的情形。一张照片是女子的舞剑,另一张则是空手夺刀的对拳。

    张芳当时并不认字,只是指着照片一个劲的闹着要学。也巧在那时候也是张春明和严彩娥婚后第一次吵架,起因是因为张芳五六岁到了缠足的年纪。张春明是坚决不许女儿缠足,于是便借着这个机会把女儿送到沧州一个远亲那里。

    张春明的那位远亲据说是霍元甲的后人,又开办了女子精武会,张芳一呆就是两三年,也算是自幼习武的了。眼看张芳要上学了,张春明生意也做的正好就资助了那位亲戚在天津城里开了女子武馆,张芳的初小高小时期放了学就去武馆,吃住也在那里偶尔才回张记。

    后来武馆被人踢了场子,开武馆的人也回了沧州,张芳才正式回到张记。也正因为张芳很小离开张氏夫妇,两夫妻就觉得愧疚反而更加娇惯了她些。

    余振生不知道这里的原委,当下只是感觉到十几只眼睛火辣辣的盯着自己。严彩娥的那语气没叫住张芳,倒是叫醒了余振生,他一弯腰就从张芳手里拿过那本书,自己又不是张记的伙计,至少现在不是,即便是也不会让这个女孩子对自己颐指气使。

    “我不跟女的比!”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朝院外走去。

    张芳先是一愣,接着就是脸一红站起来在他身后问道:“余振生!你站住,说说清楚女的怎么了?!”

    眼看她站起身要追,但马上又停下来。因为她几乎一前一后的看到两个人,一个是和余振生迎面进院子的杨四丫,四丫进门就紧走两步冲着张芳身后行礼:“张大掌柜,大奶奶。”

    张芳一听张大掌柜回头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春明已经在院中正沉着脸看着自己,她忙挤了个笑脸兔子一样的跑回了内院。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爹,再怎么说她对张春明多少还有点敬畏。

第二十八章 掌柜初赏识 被误蔫坏损

    余振生打开院门的时候,杨四丫正扬手准备拍门,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然后便露出那又细又白的牙对着余振生笑了笑。

    余振生板着脸走出了院门转出胡同朝街上走去,他对张芳也谈不上什么好感,但至少对张芳并不讨厌。他觉得张芳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是被惯坏了。她的性格虽是乖张了些,但平时对店铺的伙计们还不算很傲慢。甚至于他经常听栓子说这位大小姐也多是夸赞的话:比如并没什么架子,比如栓子迟到她也不多责怪,再比如遇上下雨还会让栓子停车找地方避雨。

    由此可见,张芳的心地倒也算坏。

    但杨四丫却让余振生产生了说不出的淡淡的反感,杨四丫今天头发胡乱的扎了个辫子,头上几根枯草让她原本稀疏干枯的头发更加凌乱。她穿了件发旧的柿子色的上衣,衬的她本不白净的脸庞越发的黯淡。尤其是她停着半空时候的手,粗糙的手宽大的骨节,关节指甲处黑黑的仿佛从来不洗的样子。

    这完全不应该是女孩子的手,他忽然想到张芳的手,修长细致指甲修剪十分精致,余振生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正面反面的看看,也是修长的干净的。杨四丫的手完全不像个女孩子,是因为穷吗?

    余振生的答案是否定的,四叔家是真穷,穷到经常要靠自家贴补。四婶要照顾四叔和两个孩子,好在四婶做了一手好绣活,每次赶集的日子就到集市去卖绣品,还算能勉强维持生计。但四婶的手余振生也见过,灵巧白净,甚至那些粗糙的手茧也成了岁月赋予的痕迹。

    他这么想着就已经走到张记铺子对面,何斌的书报摊的已经支起来,此刻他抱出一箱子旧书在在门前摆起来。见到余振生来了,就让他自己找书看。余振生就把看过的书放在一边,帮着何斌从屋里又抱了两箱书出来,凭着平时的记忆中何斌摆放书籍的位置将那些旧书摆到报摊的架子上。

    旧书很重,有这个小伙子帮忙何斌省了很多力气,报摊很快就像模像样的摆好,何斌跑到街角端了一大碗浆子和一份大饼果子回来问:“振生,吃了吗?”

    “没吃,您请不?”余振生也学会了天津人的玩笑,就拿出个凳子放在摊前,何斌就顺其自然的坐了下来。

    “没吃啊?没吃回家吃去!”何斌喝了一大口豆浆,笑着说道。

    余振生也笑了,他拿起已经找好的那本武侠书的第三部晃了晃:“早点都不请,抠门。”

    “嘿嘿,臭小子,白看我书还说我抠门!咦你的脸怎么这样?我瞅瞅,呦,这是过敏!”何斌起身把豆浆油条都放在板凳上,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说道:“你等着,正好我这有药。我给你拿去!”说完便转身朝那狭缝过道一样的房里走去。

    房间入口空着,平时的书报收回来就堆放在这里,朝里走贴着墙放着个柜子,剩下的地方只容一个人过,要是两个人便要侧开身。何斌在柜子翻了翻,就又朝里面的卧室走去。他这个小房子虽窄但是狭长,再朝里走便是脸盆水缸以及一些盆盆罐罐,若是不小心踢到那些杂物上便会发出一些叮叮咣咣的声音,这房间两边没窗里面很暗,好在屋顶开了个斜着的天窗,带瓦的天窗有一扇可以打开的小玻璃窗户,阳光也就照了进来正直射在迎面的一道门帘上。

    何斌挑开门帘进了卧室,卧室迎面一个衣柜,侧面一张单人床,床头和墙壁之间的空隙还有一个小桌子。他在桌上翻到了一个小药瓶,拿着就又走出了房间扔给余振生:“拿着,早晚洗了脸抹上,保准两天就好。”

    余振生谢过了何斌,就看到刘福也从胡同里出来朝他招手,便将书在衣服里掖好跑到马路对面和刘福下张记的门板。张记两道门,一道四开门朝店铺里面开着,因为临街伙计们又在院中就又在外面加了道门板。

    两个合力下了门板,就都进了铺子。胡大还想着之前的事,便笑余振生:“刚才怎么不答应跟大小姐比划?是不是怕输啊?”

    余振生并不想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就调侃的问道:“不用你管,你脚还疼不?”

    一句话问的胡大脸一红,顺手就抱起半匹布朝余振生拍着笑道:“舜(shun二声)孩子,拿大哥打镲!”

    原来昨天胡大一直新鲜余栓子送给余振生的皮鞋,一晚上踩在脚下不舍得脱,偏偏他的脚又比余振生的大半号,能穿却是很顶脚的疼,就这疼着他还摸着黑儿来回溜达了好几圈。

    余振生也习惯了同伴之间的说笑,他笑着一缩身子躲开就朝堂屋走去。一进到堂屋就看到张春明坐在那里,他手边放着一摞还没看完的报纸,手指在报纸上交替的有节奏的轻轻的敲着,眉头微蹙仿佛有什么烦心事。

    “大掌柜!”余振生打了招呼就准备出堂屋。

    张春明竟嗯了一声,并朝余振生点点头。余振生只得站住,他不知道这意味什么,但至少和每次都不一样,张春明竟然给了他回应。

    “您有事?”他见张春明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这些你都看过了?”张春明指指那些报纸。

    “看过了!”

    “说说报纸上都登了什么?”

    余振生转身面对张春明像学生站在先生面前规规矩矩的问道:“大掌柜,您想知道报纸上哪类的事呢?”

    “哦?”张春明一笑,突然就对余振生有点兴趣:“我想知道哪类你都记得?”

    “时事类的最近两天的大多记得,远了就不好说了。粉色的就记不得太多,告白里每天登出的还有跟我们生意有点关系的记得,演出告示和治病的记不清楚,另外连载的小说我每天喜欢看所以也记得,就是说不成说书的那样。”

    张春明端着茶壶喝着,听余振生说完放下茶壶竟然大笑起来,余振生是第一次看到张春明笑,他笑的很短哈哈哈的几声就停了下来,但笑容还留在脸上。

    “就说说时事和你记得的告白!”他指着余振生命令般的口吻。

    余振生略一沉吟心中就有了分数,他定了定心神不急不缓的说道:“主要大事有两则,一则是民国颁布了宪法草案,内容是国民大会每届任期六年,每三年召开一次;设行政、立法、考试、司法、监察五院。另一则是由宋庆龄、沈钧儒、邹韬奋等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宣告成立.....和我们张记相关的告白也有两条,一条是一家代理西洋印染原料告白,还有一条是隆兴德的进口了一批德国产的颜料机正在低价出售。”

    说完他就停下了等着张春明说话。

    “嗯,你去忙吧!”张春明摆摆手,见余振生出了堂屋,这才拿起报纸看了看,不由得点点头。这孩子的记性是不错,更难得的是条理如此清楚。他想到刚才余振生对张芳的拒绝,不羞不恼竟也不怵怕,真是可惜了是雷霆放在这里呆一年的学徒,要是自己招来的还真能好好培养。又想到自己这个刁蛮千金,难得有人能不顺从着她,若是....刚要往下想就收起了念头,张芳是自己心头肉,孩子还小在家时候还短,别说嫁给山西人就是嫁给天津卫的也要找个好人家。

    他收起了报纸看了看时间,今天要跟着王纯去见他父母,见孙婶已经将早饭端了过来,就随意的吃了点,回了房间换了衣服又叫栓子拉着他朝芙蓉街而去。

    “今天什么日子?”张芳隔窗户玻璃看着张春明出门,小声嘟囔道。

    “大小姐您说什么?”站在一旁的杨四丫欣喜的摸着已经换上一套新衣,浅青色上衣和藏蓝的长裙。对她来说这是新衣,但对杨四丫来说却是早就穿过的旧衣。她停下来看着坐在窗边的张芳问道。

    “没什么....”张芳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却觉得奇怪,自己父亲今天也是一身西装难道今天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日子?仔细想想不是礼拜日,更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算了不想了,她注意力重新回到四丫身上笑着道:“你看看,人要衣装,这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这不是精神多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呢。”

    “嗨!谢什么,反正是我不穿的,嗯,我看看还哪里不对劲,对了你的头发...哎哟脏死了!”张芳说着就起身拽着杨四丫的胳膊:“跟我来!”

    张芳看上去柔弱,却是有着和男孩一样的手劲,她几乎是握着杨四丫的胳膊,杨四丫都感到被捏的有些疼,她不敢叫就赶忙跟着张芳出了房间一路朝外院走去。

    一进外院张芳就喊着:“孙婶,打盆热水来!”然后就将杨四丫拉到水槽边。

    水槽边余振生正在清洗几个坛子,是孙婶特意找出来让他酿醋用的。

    热水是有的,白天张记的灶上总要烧上几壶热水,孙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端了盆热水出来。

    余振生也只好把没洗完的坛子往一边挪了挪,给他们让开个地方。

    孙婶热水盆端到水槽边,张芳不由分说的给杨四丫解着辫子上的头绳:“孙大娘,再帮我拿来胰子和发膏。哦,手巾也要!”对着孙婶说完,她一指着那盆水对杨四丫几乎命令的口气说道:“洗头,洗脸,手也要洗!”

    “在这?”杨四丫眼睛瞪大了,环顾一圈,这院子里还有那崔卫,胡二,她怎么可能在这些男人面前洗头...

    她目光转向余振生:“振生哥,我,我不想洗。”

    余振生挠挠头,她求助的目光看着自己,自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本来没他的事啊,她们女孩之间事问自己干什么?

    “你问他有什么用?!”张芳看了看杨四丫,又看了看余振生,一下子不明白四丫怎么叫振生哥叫的这么亲,想起刚才余振生对自己的态度,就哼了一声。

    余振生只好甩着手上的水回了房间,院子里没什么自己要干的活才去刷那些坛子,现在坛子也刷不成还不如回屋看会书呢。

    “快点,等洗好了我帮你梳理,对了我还有好看的头绳我去给你找,你快点啊!”张芳说完又小跑着回去找头绳。

    “来了,发膏,胰子...”孙婶小跑着过来。“快洗吧,你看大小姐对你多好,这衣服穿你身上也挺好看的,还是大小姐会捯饬人。”孙婶劝着,杨四丫这才将头扎到盆里,她的脸湿了眼睛也湿了,她觉得穷人就是命苦,人家施舍了你就要听人家的,她也知道自己没人家那么干净漂亮,可当着这么多人洗头又被训斥要洗脸洗手,是被嫌弃了。终究是女孩子,终究是有羞耻心,但也终究觉得张芳过分自己却是敢怒不敢言的。

    洗过头的杨四丫像是变了一个,她坐在院子正当中的太阳下,半干的头发稀疏发黄却带着自来卷,这么披散下来反而有了几分当下时髦的味道。脸上的黑色褪去了大半,香滑的胰子打过脸上多了几分丝滑。张芳坐在她对面,正把杨四丫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一根牙签裹着一点点棉花清理杨四丫指甲缝隙里的脏东西,几次杨四丫都想抽回手都被张芳按住了。

    “你跟我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什么没钱上不了学,什么在外面讨生活很吃亏,真逗!我娘还想让你说服我上学,就算我不上学也不用出去讨生活啊。他们要是看不惯养不了就干脆找个人家给我嫁了,嫁了人男人听话好说,不听话我就打跑他,然后照样过我快活日子。”张芳的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咦,对了,你跟余振生怎么认识,是不是他也经常去孙大爷家?”

    “他,不常去的。原本我是要谢谢他。”

    “谢谢....他?”张芳朝余振生在的房间瞥了一眼:“他有什么好谢的,嗯,你刚说是我娘让你来说服我,还说我娘答应要是你说服我上学就借钱给你家小五治病?”

    杨四丫的头低着,但还是能看出扬了扬又点了点。

    张芳放开杨四丫的手歪着头想了想:“算了算了,上学就上学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这事也是了,就昨天他跟着我娘去的风窝庙,你也去了,然后我娘就有了这个馊点子,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是不是?”

    不等杨四丫点头或摇头,张芳就已经确定了自己想法咬牙启齿说道:“哼,肯定是他!蔫坏损!”

    身后传来何斌的笑声,余振生把书在衣服里塞好,然后下着张记店铺的门板。张记店铺两道门,里面一道是普通的门窗,伙计们晚上都在院子里中间又隔着堂屋,所以外面又加了门板来防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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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泰民安介绍:
16岁的余振生离开山西来到天津。
从千里迢迢的回乡路到如今时代的巨变,生活习惯,人文水土,子女教育,老人赡养各种问题纠结这普通的家庭。
和那些为了谋生,发展,诗和远方的人们一样,他们定居他乡。
百年沧桑,国泰民安,心安之处即是吾乡。国泰民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泰民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泰民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