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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泰民安全文阅读

作者:芸渔歌     国泰民安txt下载     国泰民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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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感言

    《国泰民安》终于上架了。

    非常感谢现实频道的加加林主编和小北编辑,在本书投稿的时候给了很多好的建议。

    从故事结构到叙述方式,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写作有所突破,同时更希望写出一本好看的故事。

    写这本书的时候是有个愿望。父亲有个发小的兄弟,我一直叫叔叔,每次见我都会问,闺女现在在写什么书,说实话我每次都不好意思说,因为之前的总是觉得拿不出手。

    我想写本不论谁问起都能大大方方说出名字,甚至我的朋友,后辈会说那本《国泰民安》的作者是我认得的那个谁谁谁。

    当然,这也是我一厢情愿,笔力够不够,故事好看不好看,最重要是在现实本身就是偏小众的作品的情况下能不能坚持。

    我想我会努力,也感谢读者一直以来的鼓励支持。

    今日上架,预祝自己本书大麦!

家中有事

    老父卧床多年,年初三长辞!

    目前人还在家陪老母

    更新暂停多日了,还要停几天。

第一章 借年之喜庆 展文之新篇

    1935年山西

    山西,因据太行山而得名。传说,女娲在这里补过天,后羿在这里射过日。绵延四百多公里的太行山,形成了黄土高坡和东部边界。它横亘在中国的东部,像是一道屏障,迈过他变可以从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到富饶肥沃的华北平原。静静的汾水,在这片崖壁夹持,峡谷毗连的山谷中流过,滋润孕育了一片晋中盆地。东南为阳,西北为阴,于是在这片东依太行,西接吕梁,断层山崖与山地相接地方,便有了汾阳城。

    汾阳城东,汾水分出一个枝杈,绵延着向东流去。沿着这条叫古文水,零星的散落这大大小小的村庄。在距离汾阳城二十里左右,文水经过一个安平的村庄。在这里,百十户人家明明白白的被划分成三种人,有钱人,普通人和穷人。

    有钱人家便是村中寥寥的几套深宅大院,其中雷家的院子最深,院前一大片平整的空地。

    传说,雷家祖上是豁得出的,倒腾土烟,开娼馆,开赌坊,凡事为人不齿的大抵都做过。却不知道怎么个时运,家出了个正经商人,忽的就该换了门庭,置了房置了地,还在城里经营起了布庄,染坊和酒楼的生意。原本雷家是打算举家搬到县城,但雷家老太爷不愿意挪动,就爱守着这村里的几百亩地。每天他最乐得的事,便是背手走在田间,监工着他家劳作的佃农;或是站住自己门前那开阔的门前空地,看着他的“江山”。

    普通人家是环绕雷家附近的一片瓦房,砖土的瓦房低矮的院墙在雷家大院的辉映下,显得的有些残旧和破败。这里住的多半是在雷家做了几年工的农户,攒了些闲钱置办的宅院。大抵是雷家人发迹时候做了太多亏心事,所以对乡里的这些还算有些照顾,加上现如今雷家当家人在城里的生意招揽伙计,也都是用乡里这些长工的家子女,便让这些人也多了收入,日子也还算宽筹。

    至于穷人,则是散落在村边沿河边茅草屋或是山脚破败的土窑里。他们有的是不愿雷家做工的人,有的甚至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劳力。他们破衣烂衫,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活在这片土地上。

    但无论是哪种人,都会在同一时间变成一种人。那时间就是过年!

    一进腊月,那些在县城里做事,或者远走他乡的村民都陆续回到村里。不管是披星戴月走得头发黏在一起,衣着破烂,崴着脚上冻疮的叫回来的花子;还是在城里做事,衣着整齐大包小包回来的后生,甚至是外出做些小生意,担着扁担的商贩,还是抬着家伙什,或是肩头蹲着个猴子的卖艺人。

    他们被村口的孩子哄嚷着,孩子们奔跑喊着谁家的回来了,然后被家人迎进家门。不论是他们家人满载而回还是铩羽而归,都会过上一个快乐的新年。即便是那些不能回来的人,也想方设法给家里人捎信,让家里人知道,他们还活着。

    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

    过年了,村口再没有等盼着大人的那些,跺着脚冻得流鼻涕脸上都是椿儿的娃子。心灵手巧的妇人,用大红纸剪上窗贴,灶上蒸起花馍,孩子们穿上新衣。就连贫苦的人家,也都在旧棉袄上缀上了新补丁。家家户户的房子上冒气炊烟,和着落下的大雪,各家各户演绎着人间的悲喜。

    正月十五这天,也是这个年最后的一天,过了这一天,外出的人背着行李再次踏上他们的启程之路,村里便会恢复之前的宁静。当太阳已经上冻的文水折刺拉拉的白光,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一片星星点点的红色格外醒目。这红色除了各家的窗花对联,最耀眼的是雷家大院那片红火的张灯结彩。

    余振生从自家的院子走出来,朝那片张灯结彩走去。这个春节安平村有着不同一般的热闹了。年正月十四是雷老太的八十大寿,雷家除了要给老太爷做了大寿,还要在正月十五连同村里的老少一起掏秧歌祈福,早早的雷家就平整好院子前的那片空地,那片正是这片雪白莽莽中最红火的一处。

    此刻的余振生既有些兴奋,今天的武秧歌他第一次要武在重头戏狄青出场的队伍里。这个是作为已经年满十六岁的成年人才会有的仪式感,而这仪式感又让他茫然。十六岁,有钱人家的孩子还在读书,没钱人家的孩子也已经开始帮着家里干农户或者外出做工了。而他还赖着在家里,靠着父亲微薄的收入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村里的懒汉。可他有什么办法,家里是没地可种。即便有,自己也不会。余振生也想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自己出去闯,余二河只是淡淡一句:“过了年!”

    现在年马上就过完了,看着前面的那片空场上人头攒动,几杆旗子迎风舞动,周围是喧嚣热闹,还有男人们招呼着约着结伴出发。余振生轻轻的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在远离人群的那片斜坡上停留了一下。那里也有红色,一个红袄的女人正在斜坡上眺望着和雷家相反的方向,她的名字和她的人模样一样叫杏花。

    杏花是在等林二吧,想到林二余振生有点怅然了。

    村中普通人家里读过初中的只有林二和余振生,林二在雷家做事,听说还被派去到天津雷家的分号学徒。

    天津啊,南上海,北天津,在县城上过学的余振生知道,这可是如今中国最繁华的地方。那地方有多繁华,比县城还热闹吗?他多希望能走出这村,这县这太行山,到天津去看看。

    然而今年春节,林二却没从天津回来。余振生听过年来家拜年的人闲谈,林二也死了。传闻只是悄悄的,说是林二被抓紧了死背手。想到死背手三个字,余振生的后背一阵发凉。这令人山里人谈之色变的地方就是著名的黑窑,死背手顾名思义,下去就上不来,不死不罢休,死了还要捆着手脚,扔到万人坑。

    而这谣言在村里人似乎达成了默契,但凡知道传闻的也不会在林家人面前提起。现在余振生看到看着那被红棉袄裹得略显臃肿的身影,心里又泛起几分同情。

    随着走上通向雷家大院的土坡,离雷家大院越近,越能听清那锣鼓声,余振生感觉自己被人一拽紧着朝那片空场走,转头一看正是和他年岁相当已经帮家里务农多年的栓子。他正用他冻得发红的钳子般的手抓着余振生的胳膊,粗声粗气的说着:“振生,快点,今天雷老爷扮狄青呢,我们莫去晚了。”

    雷家大院空地上中央空出个舞台,周围里三圈外三圈挤满了人。雷家的当家人雷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即承袭了雷家那种精壮又带着几分儒商的睿智,此刻已经披挂上阵。余振生则和几个村中十六到二十岁的小伙手持着棒围着雷霆一圈。

    雷霆一扬手举起手中棒,一个亮相鼓声咚咚,锵声起。装扮成武生的男人们,在场中用着带着武术动作与舞蹈动作柔和而成的武秧歌,在场中翻腾跳跃同时舞动击打中手中锣鼓。

    雷霆的亮相场边便是一阵喝彩,锣鼓点声紧凑起来,雷霆用手,臂,肘翻飞着棒,接下来一个踢腿转身,棒脱手飞起,鼓点暂停只等棒落。

    忽然一个女人凄凉尖锐的叫声,在这短短的空隙中,在场中传来格外刺耳。

    “雷老爷!林二是不是出事了?!”

    所有人都征了一下,这就像一层没被戳开的窗户纸,一旦戳开便能看到里面残乱破败。所有人中也包括雷霆,

    那个出落的像朵杏花般的女子正饱含眼泪的望着他。人们心仿佛在胸腔打起了结,又被揪着朝喉咙拽,打镲的村民干张着擎这两片大镲的手臂,似乎也忘记将两片镲合在一起。周围都静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那棒落下,时间似乎凝滞了一般。

    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声不好,人们的目光立刻回到雷霆抛起的棒上,此时它正迅速的下落。

第二章 少年初救场 生计有出路

    秧歌起源于插秧耕田的劳动生活,同时又和承载着古代祭祀农神祈求丰收、祈福禳灾时所唱的颂歌、禳歌元宵节掏秧歌是祈福,同时棒又隐喻了将军手中的武器,如果落地可就太不吉利了。

    有些人呆了,有些人像杏花投去嫌弃的目光。

    围着雷霆的小伙们有的也跟着呆,有的却飞扑的朝雷霆脚下用身子垫去。余振生刚好站在雷霆身边,他赶忙身子一沉,双臂一展,一个白鹤亮翅的同时用牙咬住了棒,接着一个拧身做个铁板桥,同时一抬手将自己的棒举过头,如图接力一般掖到了雷霆的手中。

    雷霆立刻举起棒,又挥了起来。

    “哐!”铜锣声和“镲”的打镲声立刻响动起,场内外又是一阵喝彩,立即将杏花的声音以及身影淹没在人海之中。

    秧歌散场,各家各户都分到了雷家给的犒赏,每户一袋小米,一斤白面和一包白糖。在这个年月,这可是大手笔,家家户户都美滋滋的一边领着雷家的恩惠匆匆的回了家。

    余振生的母亲余李氏用面粉和白糖做了一份炒面,倒进一个巴掌大些的粗布小口袋,让他给四叔家的两个孩子送去。

    四叔家在山脚下,破瓦寒窑里唯一暖和一点的地方就是躺着四叔的土炕。一个没了双腿的病人,两个为了取暖蜷在一起裹着一条破被子的孩子,一张炕桌上放着一堆针线活。

    他将包着油纸包的炒米面放到桌子,两个孩子立刻就扑了上来,六岁的老大捧着油纸包小心的闻了闻,露出一副沉醉的神情。他一手挡着来抓的四岁的弟弟打开油纸包,用两个小手指捏起一点,放进嘴里砸吧砸吧。

    四婶已经拿来两个带着破茬口的脏碗,将炒面粉分成两份,大的依旧是用手指捏着吃,小的一脸砸到碗里,吃了两口仿佛噎到仰着头咳嗽两声,略微焦黄的炒面粉便在他上空喷发开一样,弄了他一脸。原本有些黢黑的小脸,竟像武秧歌时候扑上白粉的丑角,两个孩子嘿嘿的笑起,连四叔似乎也在笑,只有四婶一边收拾这残局,她心疼的将落在桌面上的炒面粉扒拉的手心里,又用指甲扣着手心重放到老二的碗里。

    余振生没将叹息和同情留在那做寒窑里,他知道这些都于事无补。从四叔家出来,顺着村路朝自家的小院走去。在安平村,余家是为数不多的住在瓦房,不依靠雷家营生的住户之一。余振生的祖父娶了四房生了六个儿子,老太爷一死,嫡出的老大老三便将其余兄弟赶了出门。

    振生的父亲余二河是方圆几个村中唯一的私塾先生,虽然他家也没分到地。但也正是这个让人敬重的先生身份,以及余家小一辈大多是余二河做的启蒙原因,振生家分到了这户算是体面的瓦房小院。

    如今余二河只有个把不愿意送孩子到县城里的学生,每个月能有个三五块法币的收入。日子虽谈不上难过,但也经常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像是雷老太爷喜欢看着他的江山,余二河也喜欢背着手走在村里,听着来往的村民恭敬的喊一声:先生。

    村里上有些背包担单的人,他们挥手同亲人告别,再次踏上征途。不远处雷家大院门前已经没有熙攘的人群,两辆拉人的带篷子的马车,几辆没篷的拉货的骡车停在雷家的空地上,不时的有人抱着东西从里面出来装到骡车上。

    这让余振生又想到自己的出路,两个姐姐都已经成家。大姐夫是县里的公立小学的教书先生,算的上门当户对。二姐的男人是烧酒匠,靠着祖传的烧柿子酒的手艺,也能混口安稳饭吃。

    供了余振生上了初中,余二河就已经有些吃力,家里明显没办法再供他读高中。好在余振生自己也不想读了,他想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尽快找个事做。大姐夫倒是说起推荐余振生去县里公立学校教书,只不过如今念书人多了,先生的职位并不空缺总要等机会。

    余振生自己有心想跟二姐夫学烧酒手艺,但二姐夫红彤彤的脸庞露出木讷的难色。这让本来就不太看得上二女婿的余二河不禁摇摇头,眼睛一夹就不在理会二女儿一家了。

    说到底他也明白,那手艺是祖传,比起杏花村的那些酒窖出的供给酒楼饭店卖到中国各地的醇香美酒,柿子酒只是卖给小百姓的低端货,就算是二姑爷同意,余二河还不想余振生去咧。

    心事重回的回到家,发现雷霆府上的管家雷伯正在自己家。父亲余二河和雷家的管家雷正正在扯着白话,桌上还放着一拎草纸包的点心,还有一份和他带回来一样的白糖,面粉和小麦,他恭敬的给两位行礼口中称呼着雷伯。

    那雷伯满眼笑意的看了看余振生,又转头和余二河叙谈了一阵。

    雷家大院里除了雷家老太爷依然不愿意去县城里住,院子里还有些女眷,雷霆小女儿雷春玲已经到了上初小的年岁,但自小体弱又落下百日咳的病根,到县城上学不方便,便想请余二河来到家教私塾。这是件好事,余二河欣然答应了,接着话题便转到了余振生身上。

    雷正笑眯眯的看着余振生问道:“振生多大了?”

    “雷伯,我今年十六岁了。”一旁立着的余振生说道。

    “有没有找事做?”

    “还没找下,原打算过了正月就去找!”余振生坦率的答道。

    雷正的的手指在大腿上食指中指交替着掂了掂,在余二河面前他要努力的想好措辞,毕竟雷家可以在大多数村民面前吆五喝六,但况且余家没端着雷家的碗吃饭。

    “这两年雷家在上海,天津都开了分号。雷家生意大了,愿意在乡里找些读过书伶俐的后生培养,将来能顶个管事的差事。这次老爷回来也相中几个后生,我寻思着振生读过了初中总比栓子那几个冒尖些,便趁着来请先生的空先问问振生的意思,如果他愿意去我就跟老爷说。”

    雷正是个会办事的主,若说是雷霆看上了振生,怕这老先生因为自己孩子去雷家做工一口回了,便先带上自己的意思商量。即便余家不愿意,回去也这番话回,老爷也不会觉得被驳了面子。

    余二河脸上露出淡淡笑意,那笑意似乎有些别样的意味。雷霆看上了振生,今天秧歌上振生的表现只占了一成,自己是教书先生,能占两成,至于剩下七成大抵是因为在省城做了官并且和自己是一个娘的六弟吧。

    这些事余二河意会,但想想对于振生来说,去雷家买卖上做事的确是个磨练的机会,而且相信雷家给他起点也不会低。他的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余振生问道:“振生,你的意思呢?”

    这是答应了吗?余振生心头一喜,想答应但还是问道:“这当然好,只是雷叔我到了贵号能做什么?”

    雷正笑了笑:“雷家是三年学徒,出师呢根据资质决定定做小工还是伙计,小工一个月十块钱伙计一个月十二块钱。不过振生娃读过书,而且这么伶俐,如今老爷一心想把天津的分号做起来,别看那是分号,但染料坊的生意还不错,而且技术新...”说道这他叹口气:“林二这个没福气的,现在正好又这么个缺儿,振生合适不过,我看时间也不必三年。一年学徒,这个主我还是可以帮雷老爷拿,至于出师就可以各地的分号跑货,对对账,总要比小工或者柜上的伙计更高些。就是,不知道余先生放不放心把振生交到雷府啊?”

    余二河也陪着叹了口气,心里却想难怪村里的存户想尽办法也要把孩子送去雷家,这工钱倒是比自己这教了一辈子书的先生都多,甚至快赶上了县城里教书的大女婿。至于后面的好处,自然也是冲着振生那位在绥靖公署的六叔去的。

    说罢雷正紧盯着余二河,似乎想从他那笑眯眯的眼中得到答案。

    余二河摆摆手:“这巡检的事向来都是主家至亲至信之人才做得!振生是聪明孩子,一年出徒我觉得问题不大,但毕竟年轻担不得大事,他雷伯抬举小儿了,去雷府做事我放心。振生,你自己的意思呢?”

    余振生心头大喜,有事做还能去天津,一种心想事成的感觉忙点头应道:“爹,我愿意去天津!”

第三章 千里离家路 学徒天津卫

    1936年春天津

    冒着浓重黑烟的车头,呜呜的进了站终于停止了它那沉重的喘息。靠近车头的几节车厢里拥着走下很多人,他们一路吸收了太多车头飘出的煤灰烟雾,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带着几分疲惫。

    后面几节车厢是二等和一等座,昂贵且舒适的座位,没有烟尘从车窗飘入,使为数不多走下的乘客看上去要从容体面得多。他们不急不慢的下了车,站在站台等着那些煤火烟气人的队伍的队尾。

    余振生和栓子也从二等车内下来,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带着兴奋。余振生拎着个竹子编的行李箱,里面带着贴身的衣物和随身的物品;栓子则是挎着装自己行李的一个蓝花布包裹,肩头还扛着一个粗布的口袋,口袋里面放着雷家夫人带给天津分号内掌柜的红枣核桃之类的山货,看上去沉甸甸的。

    雷家这么舍得本钱给两个学徒出了路费还买了二等票,终究还是有缘故的。

    今年雷家招了六个新伙计,村里跟来的只有余振生和栓子,其余便是有担保人引荐人的学徒。六个人一起学了店铺规矩,那四人便都被分到雷家的酒楼,布庄,染坊等地方去上工了。

    余振生和栓子眼见着其他同来的四个人在摆上八仙桌,披上桌帏,点上香烛雷家汾阳县城的院子里,像各自柜上的管事磕头行了拜师礼。余振生只觉得羡慕那几人,却不知那几个也在羡慕他们可以去天津拜师。

    雷家的总管事雷正平时不苟言笑,余振生却见他笑过两次:一次是在字家里和父亲余二河聊天;第二次则是见到了余振生的六叔余六河的时候。

    雷正去太原是为了林二的事跑衙门口,其中要见的人就有余六河,便顺路将余振生和栓子也带着送他们从太原上火车,并嘱咐他们怎么找接他们的人,到那边要拜师好好学。

    余振生觉得太原很大,比起县城要繁华很多,有很多大的工厂,街道笔直宽阔。但这些都不及见到六叔要高兴。余家人遗传的浓淡相宜有整齐的眉形和高鼻梁大眼睛,穿上制服的六叔愈发的精神。

    见面的地方是太原城里一座三层的饭店,雷正和余六河对面而坐,余振生和栓子则分别站二人身后陪着。

    饭都没怎么吃,只听他们说了黑煤窑的事,话意思便是林二遇害的黑煤窑是有背景,煤窑的靠山是阎锡山手下警备司令荣鸿胪的本家亲戚。

    余振生看出六叔脸上的气愤和无奈,倒是雷正没多说什么,仍是对六叔一片感激之情,并当着着六叔的面掏出两张二等车厢到天津的车票交给了余振生。

    临行时,六叔嘱咐了余振生几句,又送给他一张天津地图当礼物。余振生便想到,六叔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他要来而且要去天津了。

    这一餐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用荷叶和油纸打了包菜就成了两个人带在路上的干粮。

    火车才开动栓子就急不可待的打开大吃起来,余振生便看到另一侧座位那位臃肿妇人用手帕挡住口鼻向他们投来的厌烦的目光。

    现在他们跟在那妇人后面出了车站,当妇人挪开又高又胖的身体,两个人的眼前便是一亮。

    一排巨大得长方形的候车站前,宽阔笔直的街道,嘈杂喧嚷的人流。宽阔的站前中央,一辆电车驶过,司机用脚踩一下车内的踏板,就牵动挂在车头的一只铜铃铛,响起“铛儿铛儿”的声音,提醒行人躲避。

    对面一条河横在眼前,比起村前的文水,这河不知道宽上多少倍。这就是海河,

    现在海河上在漂浮大小的渔船,商船,视线所及处一座钢桥横跨河面,桥上行人穿梭,桥下船儿驶过。河对面便是各种各样的高楼林立,那一片片并不南北笔直排列的楼有三四层高,有圆顶的尖顶的,大小不一间隔错落,杂乱却又繁华。

    这番繁华似乎让从两个远路而来的人年轻人感到一丝压迫,他们微张着嘴巴看了半天。宽阔的河流,路上的车水马龙,那些带着洋帽子西装革履的洋毛子,身穿长衫拄着文明棍的有钱人以及挽着男人手臂扭着腰肢的妇人,都让他们目不暇接。

    栓子回望了下火车站,用手指着那立着的几个大字,用带着浓郁鼻音的山西口音含混道:“天什么东.....哎不对啊?我听我叔说,咱们是不是要到老龙头火车站.....”他掰了掰着手指头,:“老,龙,头,火车站那可是五个字呢,咱是不是下错站了。”

    余振生略显清瘦的面颊露出一丝笑意:“天津东站,就是老龙头火车站。你叔说的是旧名,那还是清朝年间慈禧在的时候起的名字。再说,老龙头火车站是六个字....”

    栓子挠了挠头露出一嘴白牙憨憨的笑了笑,余振生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指着海河向西:“朝那边走!”

    黄包车夫肩上搭着毛巾,朝他们带着一脸丰盈的笑意招呼着他们上车。余振生轻轻摆手回绝了,他听说了下车别声,外地口音很容易被这些车夫宰一头。但他还是下意识了摸了下被缝在内衣口袋里的钱的位置。

    穷家富路!临行时余张氏除了给余振生带上的二十元法币,还悄悄的塞给了他三枚鹰洋。二十法币,足可以在家里置办了宅院娶了媳妇,这恐怕是爹妈攒下的全部家当了。

    仰头阔步向西走去,那些想拉活的人便不认为他们不认路,也就不继续纠缠。

    远离车站的繁华,路也渐渐变窄,河水开了冻,岸上树枝抽出的新芽。瓦房渐渐稀少,沿河出现了土坯房。那些房在杂草丛生沿河的荒地上,有零星而立也有三五成片。有几个上年纪的老人,一边闲话一边编着蛐蛐笼子,草篮、草扇;河边有洗衣的妇人,一些孩童嬉戏奔跑。

    他们粗糙的脸庞和双手,身上破旧缝补的旧衣衫,看上去不大经风雨的破屋。让余振生想起家乡河边和寒窑里的那些人。再像河对岸望去,依然是是一大片高低错落的青瓦房子,依稀可见的繁华。

    余振生心里便一个念头,大概天下都是一样的吧,正如那山村富则富,贫则贫,穷人总是命苦的。

    渐渐繁华重回视线,寺院高楼宽敞的路又重回视线,一道桥连接河岸南北,这便是被北浮桥。

    桥头站一人正朝他们张望着,那人年纪二十五六,穿着灰布裤褂,上衣套了个蓝色坎肩,坎肩胸前统一绣个雷字,像是一枚徽标各位显眼。

    余振生走上前去:“请问,您是来接人的吧?”

    “你们是从山西来的?”那伙计看着眼前两个还穿着棉袍,因走了长路热得脸微红额头冒汗的年轻人。

    “是的,我叫余振生,他叫郭全!”余振生指指身边的栓子,说着他的大名。

    那人笑了起来,他方方正正的脸上一双月牙弯的笑眼,不笑都像笑笑起来便成了两条画在眉毛下面的弯弯的黑线。

    “我叫崔卫,你们叫我崔哥就行!”他说着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却也听得懂山西口音。

    浮桥对面一座高高的牌坊,上面写着:北大关。

    他看到余振生盯着那牌坊看,便像个热情的导游自豪的介绍着:“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这可是天子渡津的风水宝地,过去这是天津钞关,在北门外河北浮桥旁,人称大关,征收水陆出入货物税银。当时,由卫河进京的漕运商船,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因这所收税关口在天津规模最大,百姓又称为北大关。

    北大关不仅收税,而且还查验各船私货。许多船主干脆就在这里卸下夹带的土特产、洋广杂货,在上岸交易,规避罚没。所以啊,这的地名就了小洋货街,针市街,估衣街......”

    他一边介绍着一边指着他们经过或者看到的街上某个方向。街上行人如织,街上挂着各种字号的买卖店铺,街边推车的担担的,画糖人的,捏面人的。更有着擎冒着热气的龙嘴大铜壶冲茶汤的,滚烫的热水从细细的壶嘴倒入事先配瓜子仁、花生碎、青丝、红丝、芝麻红糖的高粱面中,似乎里面还加了桂花,一股香甜气飘来,栓子忍不住砸吧又发出啧啧声。

    “这名字倒是好记得,对了,我咋没看到城墙?”栓子四下环视着缭乱的四周:“俺们那也有集,也有好多买卖店铺,不过这里人穿的新鲜,这街上也没那么多黄土,裹腿子的兵也比我们那多。”

    他说着,身边两个穿着灰绿色制服打着绑腿的两个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随手拿起路边热腾腾笼屉上的包子扔给同伴,自己又拿了一个往嘴里塞着继而若无其事的朝前走。那卖包子的摊主抬头哎了半生,便生生的把后半声咽了回去,却好像习惯了一样继续回头揉案板上的面。

    “原本也有城墙的,后来让洋毛子给扒了。这帮狗娘养!”他鼻子轻轻的哼了一声,目光却投向拿两个拿包的兵,倒让人不知道这句是骂养毛子,还是这两个好像街霸土匪一样的人了。

    三人走过街上各式招牌的店铺,飘着奶香的点心铺,挂着悬壶济世的药铺,装潢的珠光宝气的首饰店,琳琅满目的杂货店。

    终于,他们在一家铺子前停下,抬头望去店铺的招牌上赫然写着“张记染坊”四个大字。

第四章 方言易误会 要说新国音

    余振生起初困惑雷家的分号店铺名字却叫张记,倒是雷正怕他们顾虑便跟他简单说过:雷霆的妹夫张春明便是张记的掌柜,同时雷霆也是张记的大股东,这么说张记是雷家分号也不为过。

    余振生还听说张记虽然是染坊,做的确和雷家染坊不大一样的生意。余振生见过雷家的染坊,那是个很大的场院,十几只染缸冒着腾腾的热气,染匠们不停地翻动。院子里架起高高的杆子,杆子上挂起五颜六色染好的布匹迎风飘摆,这些好看的布料染好就会送到雷家的布庄去卖。

    雷正说的明白,雷家染坊的染料都是从天津分号运过去的,所以张记染坊确切说是卖染料的铺子。

    眼前看到的也正印证着余振生的猜想:张记铺子的店面两间正房大,迎着店面是一条柜台,柜台上干净整齐,有台秤,有算盘,还有用秤砣压着的一摞草纸。柜台后面有着像是药店一样带着一排排抽屉的架子。

    东面是两米长的六层架子,架子上面每层都摆着七八个笸箩,这些笸箩或是放着一些矿石,像是白云母、红朱砂、黑石墨;或是一些如茜草红、荩草黄、榛槲黑、槐米黄,兰草等;西面有张条案,上面整齐罗列着几匹纯色的布料。

    此时,柜台后面的伙计正从抽屉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带着笑意递给一个中年的妇人,“这是您要靛青,您拿好。”妇人前脚出门,伙计就笑着跟崔卫打招呼,崔卫嗯了一声。

    店里又来人进门便和柜上的伙计打着招呼:“刘福,我家这几件衣服要翻新。”说就把手臂上挎着的包放在柜台上打开,拿出几件一模一样洗的有些发白发旧的衣服来。

    看来这铺子生意倒也红火,余振生暗想着便也更明白了,学染匠手艺在雷家染坊就可以,他们来这应该是学这染料铺子上经营的门道。只是还不知道拜师要像谁拜,这个刘福对崔卫的态度很恭敬,那崔卫是不是就这里的管事?

    正寻思着,崔卫冲他们摆手示意让他们跟着。穿过柜台旁边通往后面的蓝布门帘是一间堂屋,堂屋左右两边各有两间房房门关着,看不清里是做什么的。堂屋的摆设倒是简单,靠着他们进来的门帘出一排博古架,上面摆着一些花瓶和小物件。侧面墙边有个半人高的柜子,柜子上有些布样,应该是做展示用,屋子一张红木的八仙桌,围着摆着四把椅子,桌上还放着白瓷的大茶壶和一个放着刷洗干净的盖碗的托盘。

    堂屋的门开着正对着一个院子,崔卫朝院子走着一边喊道:“内掌柜,山西来的两人接来了。”

    四面回廊的院子很是宽敞,六七个一米长的晾衣架整齐的摆在院子的一侧,晾衣架旁边也有几口缸,两个穿着青衣裤褂的汉子正从缸里将衣服从缸里挑起,他们旁边还有妇人接过衣服一个往竹竿上褂。

    那妇人闻声转回头笑着道:“人接来了好,这时候到估计还饿着肚子,你去告诉孙婶,给他们下点接风面。”

    一听这带着山西口音的说话,余振生顿时觉得很亲切,不由得朝那妇人望去。那妇人的年纪也就三十岁上下,刘海整齐的贴着前额,正午的阳光正照在她白净脸上洒下一层暖意,即便离得不很近也看得出应该个好看的女子。

    张严氏走到院子一角一个石头沏的漕边,见她手一扬那水槽上面一根管子里竟哗哗的流出水来,接着手腕动了动那声和水流又消失了。余振生揉揉眼,并未看花。又见妇人甩着手上的水珠擦朝堂屋走来,余振生朝栓子对视了一眼,栓子的眼中同样是一种茫然。

    这是余振生第一次看到自来水,他便想到底是大城市,这里的人都会些控制水的功夫。

    眼前这位张严氏,既没有没有雷严氏架子,也没有雷严氏风雍的体态。一件灰色合身的旗袍外面一件藕合的罩衫,简单却将人衬的白净透亮。但那宽额头,高鼻梁,一双大眼以及笑起来只有一边有的酒窝,到还真是亲姐妹才有的相似。她在太师椅上坐下,笑着笑着问道:“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吧。”

    见内掌柜这么亲善两个也就不紧张了,栓子咧嘴像笑道:“不辛苦,我们老爷赏我们坐的火车,这一路还没有逛游够就到了。”他又带着几分感激的看了看余振生,倒是沾了振生的光,否则也不会坐那么舒服二等座位吧。

    张严氏听了便噗嗤一乐:“那就好好的学本事,以后有的是机会逛游。”

    余振生想起拜师的事,便问道:“内掌柜,我们就是来学徒的,是要跟崔哥拜师吗?”

    张严氏眼睛弯了酒窝陷了:“这个不急,崔三跟我们家许多年,这铺子生意上的事他就是顺带搭把手。”

    余振生还想问,栓子将一路背着肩上的一个粗布口袋从肩头顺下:“这是雷夫人让给你捎的红枣核桃。”咚的一声放在桌上。

    “大姐真是,这么重的东西还让人一路背来.....你们来有没有带着老爷的信!”她轻轻的拍了拍那口袋。

    余振生忙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放到张严氏面前的八仙桌上:“这两封信是老爷给掌柜的还有夫人给您的。”

    张严氏并不着急看信,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抬眼打量了一下余振生一脸诧异:“你会说新国音?”

    “在家的时候读过初中,教中学的先生是北平人.”余振生如实回话。他只是没说,他同学中他的新国音是最好的。两年初中他都是从家里每天走路去县城,好在过了文水都是平原和官路,十几里在他脚下一两个小时便到了。尽管冬有雪,夏有雨,但是他很喜欢这样。

    余振生喜欢走在路上的感觉,尽管每天走得是同的路,路边一样的麦田,但吹的风是新鲜的,天上飞的鸟也不同。还有那个住在罗家镇上的教国文林先生,每天都会有几公里和他同行。他会给他讲课本,说名人,聊北平,用标准的新国音,并不时的纠正这余振生的发音。

    张严氏点点头,又上下端详了几眼余振生,这个少年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七上下,应该还能在长一长。身材有些瘦削,但看上去很健康,他站的笔直只是头微微低着,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只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候抬眼和自己对视了一下。

    男孩的眼睛很干净,说起自己的先生时候眼睛带着些许骄傲的亮光,倒也不知道这骄傲是因为这个先生还是对自己那一口标准的新国音。

    “这样正好。”

    崔卫回到堂屋回话般的说道:“内掌柜,孙婶说您回去哄蕊小姐午睡,她就来给他们做吃的。”

    “掌柜要晚晌儿才回,等明儿再让他们见吧,你去给他们收拾下住处,吃过饭也放你半天假,带他们后街洗个澡,看看他们需要添置些什么就在一起办了吧。”说着话从衣袋里掏出一元钱放在那张八仙桌上。

    崔卫拿起那一元钱,他那本来就是月牙形的双眼不笑也像笑,笑起来就成了挂在眉毛下面的两道弯弯的缝:“得嘞,那就谢谢内掌柜的了。”

    吃过面崔卫就带着两个人先看了住处,他们住在院子西面的房间,房间里一张吃饭的桌子,一个放杂物的柜子,墙边几个木箱子,一面墙边是一张通铺,有一大半地方靠着墙整齐的叠放着四摞被褥。

    崔卫指着通铺靠窗刚好能容两人的空位:“咱们几个都睡一屋,你们两个就挨着我,那箱子你们找个空的放干净衣物,脏衣物自己洗。箱子还有两套被褥,你们拿出来用就是了。”

    崔卫拿出给他们的被褥,那两套被褥八成新,放到箱子之前都是洗晒过,看上去倒是干净。

    “这是以前林二他们在这时候用过的,哎?林二怎么样了?”崔卫无心的问道。

    余振生没吱声,栓子却翻了翻被角皱了皱眉头:“崔哥,这哪个是林二用的?”

    崔卫指了栓子手上翻着的那套。栓子一下笑着拍了拍扔到靠墙的位置:“又不是死时候盖的,得了就它吧!。”

    崔卫满脸的惊诧:“谁死了?林二死了吗?怎么死的?”

    余振生大致说了下,林二是回去路上到太原被人骗到黑煤窑的事。崔卫一脸的惋惜“这得怪林二和大张他们自己,说话不讲究,全是让他们自己念叨的。”

    见余振生一脸不解,崔卫便手上仿佛端着个木盆模仿着林二和大张的样子,学山西口音说着:“他两个用一个脚盆,一到晚上洗脚上床的时候就一个说你先死,那个也说你先死....”

    栓子一脸茫然,余振生却马上明白了,他们那方言中你念做你,我发N和E的三声,诈听下也像你字。而洗这个字是有点像死的发音的。他苦笑了一下,想起那位来自北平的教书陈先生的话“度同制、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你们要一字一字的念,将来走出大山便不会让人轻视你,误会你。”

第五章 畿南无双地,蓟北繁华城

    余振生去太原之前特意到县城里自己读的那所学校,放学时他看到林先生从校门走出来,并且看到他停下了回头朝身后学生们的人群中望了望,又转身朝西边走去。

    确认无人和林先生同行,余振生朝那孤单的背影追了过去,他喊了声先生。

    林先生便回过来头,看到他时候眼睛里很是惊喜。他们仿佛还在读书时候一样。

    “只可惜是去天津,若是去北平还可以帮先生捎个书信,或是代先生看望下家人。”和林先生讲述要去天津学徒的事之后,余振生略带遗憾的说道。他那张清瘦俊朗的面容,看上去似乎比同龄人早熟稳重许多。

    “多谢你的好意。”林先生笑了:“去天津比去上海好很多,南北方文化差异还是很大。首先是就是语言上的南繁北齐,即南方语言繁杂,北方语言比较单一。当然各地口音也有不同,不过你的新国音已经说的不错,到那边交流不是问题;其次便是南经北政,南方自古多经济的中心,北方唐首府就是长安,宋有开封,明朝的首都最开始是在南京的后面朱棣北迁还是迁到北平去了,到清朝沿袭的也是明朝,所以南经北政就是这么慢慢形成的。第三便是气候,南方的潮湿北方的干燥都是异乡人的痛处;当然还有最后一点就是,南方的稻作文化和北方麦黍早就南方人和北方人的饮食习惯不同。咱们北方人还是更喜吃面的.....”

    林先生还是那么健谈,他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听得余振生入迷,不知不觉的走到那城墙环抱着的宁静门前。林先生停下脚步,他拍了拍余振生的肩膀:“要是你能继续读书就好了,不过个人境况不同,原来我是盼着全中国的孩子都能读书,上大学。可天下这么多穷苦的学生,这么多贫穷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余振生想不起来自己对林先生说的什么,可能他什么都没说,不上学也可以读书,他心里是这么想,他只记得林先生眼中的目光很复杂,有期盼有遗憾。

    安顿好住处,孙婶跟他们端来了捞面。

    这种细软绵长的面条余振生在家时候没这么吃过,一时间他听了这面好几个叫法。捞面,打卤面,接风面.....孙婶把面端到他们房中的桌上,煮好捞出的面条上面浇上用黄花、肉片、菜木耳打好的卤子,上面满满的冒尖豆芽菜菜码。

    她嘴里念叨着:“送行饺子接风面,两个娃子来尝尝,比不比你们的刀削面好吃?”

    孙婶是慈祥而热情的,面做的很好吃,崔卫在桥头等了他们一两个时辰,余振生和栓子也是火车还差了大半天就把带的吃光了,此时正觉得肚子饿,便都端起碗秃噜秃噜的吃起来。

    院子里的伙计也正进了吃饭,崔卫边吃边介绍他们认识:原来这两个院子里染衣服的伙计是兄弟两个都姓胡,人称胡大胡二,两人一个二十出头,一个十七八岁两人都是宁河县的,说话的口音和崔卫又不大一样。前院柜上的伙计叫刘福,比胡大年长比崔卫年少。这个院子里平时就他们几个,另外还有个孙头是给掌柜赶车喂骡子的。崔卫没有特别专做的事,柜上忙就帮帮柜上,院里忙就帮帮院里,自己说就是个小跑儿。

    余振生觉得他不是小跑儿,倒像是个勤快小管事儿。他冲崔卫笑了笑,觉得这人倒是也很容易亲近。栓子的耳朵听到骡子就竖来了,他爹就是给雷老爷赶车的,自小就跟着他爹伺候雷府上骡马。他头左右环顾着看着干净整齐的院子“没看到这院子有骡舍啊?!”

    崔卫很有耐心解释:原来这院子有三进,前面是店子堂屋是掌柜接待客人谈事的地方,堂屋两侧是账房和掌柜的休息屋。中间院子是晾晒场,正房是挂衣间,存放着客人印染翻新的活计。他们住一间,剩下的是库房,柴房和茅房....

    在院子西北角那拱门后院是内院,掌柜一家住里面。这城里的地界寸土寸金,没有牲口的地方。掌柜的在针市街后面靠着北浮桥南的运河边那有个小院,能放车养骡马,赶车的孙头和院子里女工孙婶是两口子就住在那。

    一顿面吃完,三人起身到水池那洗碗,看着水龙头里哗哗流出来的水,栓子很是稀罕盯着那竖起的水管又摸又看,还把头朝沏起的石头水槽的下水眼里瞅,似乎想弄清这水从哪来又到哪去。

    “这叫自来水....”

    “自己来的水?”栓子嘴巴张的老大。

    崔卫指指西北方向:“那边有水塔,水是水厂出来的。”

    栓子挠挠头,显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么多河水,还要水厂水塔做什么。

    原来这就是自来水,余振生恍然大悟,他听陈先生说过,北平的水是自来水,北平的灯用的是电。现在见到了自来水,想到雷府的大煤油灯已经够新潮,村民民大多还是灯火如豆油灯。北平和天津很近了,天津是不也有电灯呢?

    才想问崔卫就听到堂屋门上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崔卫赶忙将自己的碗房子水池上,将手在身上擦了几下。听到里面的刘福从铺子大声唱着:“寿丰面粉场翻新艾绿十套工服取货。”便小跑着去那间挂衣间,不多时手上捧着个一摞簇新的比绿色浅些的衣服朝前面子快步走去。

    余振生朝那铃铛望去,正有一根线绳拴着铃铛另一边通向前面的店铺。崔卫回来的时候手上又托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他将交给正在廊下端着大茶碗歇着的胡大。

    铃声清脆,张严氏也从内院走了出来,见这里有张严氏照应着,崔三便招呼着余振生和栓子出门。临出门见他们还是棉袍,便又回去找来两套店里伙计的工服,然后挎上个篮子,让他们带上自己的毛巾牙刷等洗漱之物。

    出了门崔卫先到他们走到街边,找了个剃头匠让两个人理了头发,然后便来到街后的一间大众浴池。

    余振生记得上一次洗澡还是年前,叽里咕噜的用烧热水擦了擦身子。家里洗澡夏天可以去河里,冬天就没那么方便,到县城虽然也有浴池,但那都是老爷们偶尔去的地方。这还是他和栓子第一次洗澡,浴池休息室里那些只随便抓个毛巾遮羞的汉子们横躺竖卧的,有的嘎吱嘎吱的啃着青皮萝卜喝着热茶,有的侧躺着咕噜咕噜的抽着大烟,还有的口沫横飞的侃大山,混着烟火气煤火气喧腾着很是热闹。

    崔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了箩筐,让他们把衣服脱下都扔到筐里,然后拉扯个熟人把筐子塞他脚下,便带着两个人进了里间的热水池里。

    洗了澡人就清爽了许多,余振生看到眼前的栓子剃了头洗了澡再换上一身新衣,一张被热气腾的红彤彤的脸,深眉大眼虎头虎脑的精神百倍。

    直到出了澡堂子,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电灯!余振生看到了街上的电灯,一根根高杆子上悬挂着明亮的白色的灯球,没有火心却各位照眼,灯上还顶着个圆圆的帽子是用来遮雨的。

    和电灯同时亮起的是万家的灯火,大楼招牌上的霓虹,不时经过的甲壳虫一样小汽车前瞪着眼睛的车灯,还有男人噗嗤点燃的香烟红光,女人的珠宝光泽。

    畿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正在夜色中展开它的繁茂。

    听崔卫讲那不远的繁华白天是估衣街,估衣街不只是卖旧衣,还有很多谦祥益、敦庆隆、元隆、瑞蚨祥等老字号的绸缎庄。一街筒子的店铺,琳琅满目。当年从运河里来的四面八方的商贾(主要是盐商)、漕船、舟子、官宦、百姓人家,行走、访亲、见面、会客、过年、办节、喜庆、奔丧,总要扯件服装,做点体面事情;或有旧衣服拿来买卖。

    白天这里是天津卫最繁华之地,晚上更是热闹,八大庄在这地方有五个,小吃摊子排满街,戏园子,茶楼,歌舞场子还有洋人开的西洋馆子鳞次栉比。

    当然崔卫是说不出来鳞次栉比这个词,这词也是林先生说过的。栓子盯着一辆辆经过的小车恨不得擦口水:“老子啥时候也能开这铁家伙,可比骡子马有趣的很。”

    三人在路灯下一个卖糖葫芦的推车前停下,那车上摆着一盘盘的红果粘子,山楂糕,还有些果脯栗子,车上插着一根草编的柱子上面插满了挂着糖脆皮的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红的是红果,黄的是小山药。一个老汉收钱那草纸在手中卷个纸筒,用小铲将红果蘸子朝纸筒满满馋上一筒包好递给买主,又伸手拿糖葫芦递给孩童。他身后一个炉灶,一个男子正在扁锅里熬好的糖中用一串红果一圈一蘸,然后一抖手甩在一个光滑的板上,只听清脆的啪的一声,接着他捏下面留出的竹签轻轻一拉糖堆上边顶着一片儿诱人的糖皮。

    “德子哥,来个糖多的!”他将一毛钱递给老汉并朝他身后年轻男子说着。

    “又买个你家蕊小姐的吧,给你拿新出锅的!”那个被叫做大声的笑着回应,接着从新出的那一排糖堆里抽出一个上面脆糖皮最高最胖的递给崔三。

    吃了晚饭店里上了门板,张记院子里还留着一盏灯,那盏挂着正房廊下的灯虽没有街上的耀眼,却也将院子照的通明。

    房间里的人都水下了,院子的灯光还亮着,余振生见崔卫还没回屋便披上件褂子下了床来到院子中,他见崔卫正闭着眼靠着廊柱,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唱的什么:“崔哥,你还不睡吗?”

    “等收污水的咧!”崔卫咧嘴笑了笑,又指指厨房后面旁不起眼的一个小门:“这城里规矩多,污水有人拉,咱们是用水大户,洗衣水和染缸里废水都不能乱倒,再说掌柜的还没回来.....”

    话说时那院处门外响起碰碰碰的敲门,一个沙哑确有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收废水!”

    收水的人挑着担子一桶一桶的拎出院子,那人只管收水拿钱,院子里难免哩哩啦啦的落下些污秽。等他走了崔三和余振生便一起刷洗打扫了茅房,冲干净了院子。崔卫见余振生干活实诚,心里对这个小伙也生了些好感。

    两人洗了手又回廊下,余振生坐在崔卫对面,抬头望望那盏映在繁星下的院灯,想着之前看到的繁华喃喃道:“林二学徒一年,能见了这么多繁华倒也不冤了。”

    “林二是个精灵鬼,城里玩遍了就跑到那租界玩,人来了快一年,天津话没学会,到学会了什么哈罗啊,鼓捣猫啊一嘴的洋屁.....”

    余振生没看崔卫的神情,却能想到他对林二的调侃以及对洋文的不屑:“他这么玩不用做事的吗?师傅不管他?”

    崔卫撇了一眼余振生噗嗤一笑:“你们来了只要自己手头钱够花,尽管玩,掌柜才不管你们做不做事了。就冲你陪我等门我跟明说吧:想拜师得先过掌柜考核这关,咱们掌柜和你们雷老爷是连襟还是合伙人,生意上的事咱不懂,但手艺上的事那得靠机缘靠悟性。林二贪玩就算了又太关心柜上的进项,咱掌柜嘴上不说心里膈应。你想还能收他当徒弟?”

    他看了一眼余振生,眼睛眯着却没有笑:“掌柜还是有些本事的,像天水碧,藕荷这整条街的染坊就在家的鲜亮。不过他收徒的要求也高,我就不够格。”他说着略带了一丝苦笑,接着像是宽慰又像自嘲:“说到底咱也不是那块料,我这人就喜欢张罗点闲事,正经学东西是学不来的。”

    崔卫停下说话,耳朵动了动好像在听什么:院外有车马声和掌柜打发老孙头回去的说话声,余振生站在廊下看着一个四五十岁高瘦的中年男人急匆匆的走进后院,他似乎没有看到余振生只是和崔卫点点头,

    崔卫关好院门,拉灭了院子的灯,就着月光两人回到房间,余振生还是辗转着,想着崔卫的话半天才睡着。

第六章 形同借宿客 夜深难认人

    余振生习惯性的早起,睁开眼时候还迷茫了一阵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在天津了。侧耳听听传闻,似乎似乎有人比他起的还早,院子里传来那粗大扫把摩擦地面而发出唰唰的声音。

    送水的吆喝声由远而近,在从院墙外飘过,啾啾的鸟声,以及偶尔街上一两声汽车的滴滴声,汇成了他津门第一个早晨。

    从窗户缝隙往去,崔卫正在打扫院子,这个貌不惊人身材中等的纯天津爷们,正仔细的打扫每个角落和墙角的缝隙。地面一层薄土正顺着他扫帚扫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痕迹,其余的混挂的树叶,纸屑堆成了一个小堆。

    昨晚他们是一起回来睡的,今天他又起那么早,人家还是张记的小管事,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赖在床上?

    想到这里余振生下了床,端着自己的脸盆牙刷走出房间,在水池前一边洗漱一边问着崔卫自己该做什么。崔卫清扫好院子,便让余振生帮他把靠在墙边的衣架都在院中支好。

    有人敲院门,崔卫去开门迎进来孙婶,孙婶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挎着个篮子,另外一只手还拎着个罐子。

    “孙婶,啥早饭啊,我可闻到馃子味儿了?”崔卫低头朝篮子里嗅了嗅。

    孙婶顺手在崔卫头上一拍笑道:“狗鼻子!大饼餜子热浆子,等着我给你们烙大饼去!”

    崔卫呵呵笑着对余振生说道:“热大饼卷馃子,又好吃又瓷实。再来碗浆子一溜缝儿保准到中午头都不觉得饿。”

    余振生觉得自己多半没听懂,等到早饭端上来便明白,这餜子就是麻叶像林先生那样人叫这油条。而浆子就是黄豆豆浆,他自己也觉得又好玩又好笑同时对天津充满了好奇。

    吃过早饭,余振生跟着崔卫到前面铺子把门板放下。门板就横着铺子西面那两个半人高的柜子上,晚上是门板,白天就成了放着布匹的案台。

    余振生打扫铺子和堂屋,崔卫又去院子里忙。刘福见余振生都打扫干净铺子,对他笑笑就去分装好不同克数散装的颜料,余振生这才注意到,那柜台后面有着若干抽屉的柜子下面部分是对开门的大柜子,里面放着一盒盒一盒的研磨的很细的各色颜料。

    刘福将包颜料的纸放在秤盘上,拿出一盒颜料,用里面放着的小勺子小心仔细的核对着克数,然后把纸包好的颜料分门别类的放到柜台后面的抽屉里。

    街上行人多起来,周围的铺子也稀里哗啦的卸下门板各自开张,见铺子里没什么事用自己做,又想起昨晚崔卫的话,还是到后面去吧,省得被误会。

    想着这点他就跟刘福打了招呼,掀起蓝布门帘朝后面走去,一抬头便看见张掌柜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前,他正喝着茶手里拿着那份报纸看着。

    一下子余振生不知道是该径直经过还是停下来和大掌柜打个招呼,径直过去不礼貌,打招呼会不会打扰到他。

    张春明也感觉到了来人,他抬头看像余振生,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笔直站在他面前,他的嘴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天生就让人感觉有点倔强紧紧的闭着,既没恭敬的点头哈腰和自己打招呼,也没左顾右盼的不知所措。

    余振生则看到大掌柜审视的看了看自己,然后目光看了一眼那道自己刚出来的还在轻轻摆动的门帘。

    “振生,外面打扫完了?过来吃早饭!”崔卫的声音恰当时的传来。

    “大掌柜,那我过去了!”余振生征询的问道,见掌柜轻轻点头,这才飞快朝崔卫跑去。

    接下来的几天,余振生感觉似乎真像崔卫和他说的,掌柜的似乎根本不关心他们学什么做什么,他们就像是借宿在张记的客人,除了崔卫偶尔喊着余振生帮忙做点事,别人也从来不招呼他们。

    到了晚上,几个吃住在店里住在同屋的便嘻哈的说下,很快倒也混熟了。

    虽然崔卫说自己是小跑儿,但余振生觉得这个小跑儿不简单,前后的事都照应着。尽管已经初见外面的繁华,但还是收下心跟在崔卫身后跑跑颠颠,大伙笑他成了崔卫的跟屁虫。他却一笑,心想跟屁虫也不错,能跟着认识铺子里的颜料,能跟着做事晾衣看人家怎么染色,还能根据衣服袖口那些收来时候别上的牌牌儿知道这方圆的大小铺子工厂。

    张记的生意用崔卫的话说现在是淡季,淡季都还这么多买卖,那旺季得什么样儿。不忙的时候,余振生还能听崔卫说些天津卫的典故。

    早上他和崔卫一起早起,晚上陪着崔卫聊天,等着等着收废水的来过清扫院子,再等着掌柜回来关门关灯。

    掌柜每天都是看了报纸就出门,每天都是很晚回来,每次都是和崔卫说两句然后从自己身边经过,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可就是不存在也没什么不对,他不过是来学徒的伙计,可这学徒总要拜师,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拜师呢?

    栓子倒霉像余振生想那么多,他很快就找到自己的乐趣。铺子生意花花草草洗洗涮涮他能干,却也显不出兴趣,倒是三五下把式就把那没儿女的老孙头老两口拿下,没事就跑跑颠颠的帮老孙头遛骡子,刷骡舍。张记的事一做完他就跑到老孙头家挑水劈柴收拾院子,老孙头家到让他整的利利索索的,喜的老两口应着若是他留下天津,就认他当干儿。

    尽管不知道老两口是不是说笑,栓子却的当真了,一有空栓子就会念叨的的问余振生:“振生哥,你说是做雷家的伙计好还是留天津好。”

    余振生开始还跟他说:“落叶归根,咱们做不做雷家伙计都是要回去的。”到后来,余振生就不说了,只是笑笑,猪往前拱鸡朝后刨,个人总是有个人的道的。

    崔卫不仅是店里的小跑,街面上的人也熟,这一天他从外面兴冲冲的回来,直奔内院。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张像纸票子在院子招呼着:“少爷和大小姐都不在家,富裕两张平新茶社晚场票,谁去谁去?”

    一听这话胡大胡二都跑来了,追着崔卫要票,就连前面铺面的刘福也挑起帘子隔着堂屋朝院子喊着:“是不是张寿臣进园子了,崔三哥,崔三爷,给我一张啊。”

    崔卫一手高举着另一只胳膊挡着扑过来的胡大胡二笑着:“行了,行了,咱们什么时候去不成啊,人家演三天呢,明天还能搞两只站票,这回让给振生和栓子,让他们听听乐呵乐呵。”

    胡大胡二有点扫兴,但又觉得崔卫说的在理,可又有点不甘心,胡二眼睛一转便不在争抢对着院子中清理染缸的余振生说道:“也行,振生要不你们两也分去,到时候听不到的哏我们还能给你们解释。”

    余振生心想,这张寿臣的大名他早就知道了,新益报上可是登了好几天的大广告。想必这票也是掌柜的犒赏平时做事的伙计们,自己算什么,便笑笑:“我就不去了,我还怕不知道哪里该乐哪里不该乐。”

    栓子也真收拾利落从房间出来,准备去孙老头家溜骡子说了句:“我不去!”便顺着角门出了门。

    崔卫摇摇头:“加上我那张正好三张,你们关了门去吧。”

    胡大胡二只道他想去明天的,不比陪着掌柜感觉拘束,便高高兴兴的拿了票跑到前面去找刘福。

    崔卫却走到余振生身边:“晚上我要去喝喜酒,恐怕院子里就你一个人了,你把门插好我尽量早回。”

    “喝喜酒为什么晚上喝?”余振生诧异却又不好意思多问。

    崔卫狡黠的笑了笑,一拍余振生脑袋:“小东西,我知道你想什么,咱天津卫以前是水陆码头,工人们卸货一般都在早晨和上午进行,所以慢慢就把这结婚的大典推到下午,晚上才热热闹闹喝一顿不耽误第二天上工。所以啊,咱这头婚的都在下午晚上,那二婚的才别人忙的时候偷偷带了东西过门了。”

    余振生恍然大悟也跟着哈哈笑起来,倒是崔卫一拍脑袋:“嗨,我倒是忘了,蕊小姐的糖堆儿今儿是吃不上喽。”

    “你忙你的,我去买!”

    “买屁,今天的新郎官是糖堆刘家的德子哥!”

    晚饭之前,崔卫就出门喝喜酒去了。等吃过晚饭,大伙就出门去园子听相声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余振生一个人,他像平时一样,从堂屋的架子上拿了白天掌柜看过的报纸,坐在灯下看报纸顺便看着院门。

    报纸上除了时事新闻,花边新闻,一些商家的告白还有一部赵焕亭写的连载小说《鸳鸯剑》,这故事勾着余振生每天都等着掌柜看完报纸,没事的时候拿着看。而且余振生还喜欢把这个连载留在最后看,一直要翻到连告白都看一遍之后,才细读这个故事,然后在故事的情结里自己心里编着故事会如何慢慢的发展入睡。

    也只有这样,他才会放下自己能不能在这里多学东西的顾虑以及随着离家时间越来越长,而对那个山村,那条小河那几间寒窑以及那片瓦房中爹娘的惦念。

    正当他看的入神,猛然听到院外几声敲门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外面略显焦急的问道:“有人在吗?”

    余振生拿着报纸去开门,就着院灯的光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身材苗条穿着风衣和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孩。

    “你们找谁?”

    女孩抬眼白了余振生一眼:“你是谁,快躲开。”

    这女孩的五官像是内掌柜的翻版,大大的眼睛,笔直不失俏皮的鼻子,两道眉却蹙着,脸色苍白嘴唇用牙尖咬着。

    余振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忽然想到掌柜有个在女子学校读书的女儿,便惙惙道:“我是新来的,掌柜一家出去了。你是芳小姐吗?”

    女孩并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用手按着肚子表情有些痛苦的对那风衣女子说道:“王先生,这是我家,您请进吧。”

    风衣女子搀着女孩走进院子,在女孩踉跄的引领下朝后院走去,余振生在拱门前停下,内院不是他该去的地方,可看样子张芳好像是生病了,怎么办?那相声园子在哪自己又不认识。想了想他朝内院子亮起灯的房间喊道:“大小姐,你等下,我去找孙婶。”

第七章 少年有心事 王纯再登门

    孙老头的住处余振生也曾跟着栓子去过,那天孙婶还特意给他们烙了糖饼。越是朝运河边走路就越黑,胡同弯弯绕绕脚下也就磕磕绊绊起来。

    好在孙老头家并不远,余振生到他家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一辆骡车正行走过来,车上坐着一老一少又说有笑。听明白余振生的来意,孙老头叫上老板,几个人赶着车就回来了。

    孙婶进了内宅,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送走那穿着风衣的女子出来。孙老头要去园子接内掌柜回来,孙婶便笑着拉住他低语了几句,自己去厨房熬了红糖姜水端去内院。

    她端着那碗热糖水从坐在院子中的余振生和栓子身边经过时,一股带着浓浓温辛的甜味便在空气里弥漫开。余振生忽然想起这味道,便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两个姐姐一感到身体不适,自己的娘便会把平时怕他偷吃的而藏起来的红糖拿出来,煮上那么一碗。

    而每到这样的日子,他就觉得那姐姐们变得脾气古怪不可理喻。所以他觉得他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看到的张芳,明明很像内掌柜的脸庞会出现那样的神情。

    但这会,他有点想念两个姐姐了,大姐余蓁蓁比自己大十二岁,二姐余芃芃比自己大九岁。听说教书的大姐夫是看到了大姐的名字才决定了这门亲事,毕竟读书人都晓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至于做柿子酒二姐夫,余振生不由暗自笑了起来,他是念不出二姐名字的,但从他嘴里每次喊出婆娘的时候,都透着亲热。

    孙婶端着盆衣服出来,栓子上去要帮忙,孙婶便推开他:“去去去,这不用你。”

    余振生听到栓子叫孙婶干娘,便诧异的看着他。栓子却冲着他狡黠的笑了笑:“你猜,我干娘为啥大晚上洗衣服?”

    余振生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它毫不保留的将明亮撒下来,即便又繁星环绕,却依然清冷。于是他轻轻的摇摇头,顺子蹲着他旁边靠近他小声说道:“是大小姐的脏衣服,见不得人的。”

    栓子的年纪算起来比余振生还小几个月,个头却比余振生高半头,身子也跟个小牛犊一样壮实。圆脸,圆眼,圆鼻头和两片微厚的嘴唇,看上去憨憨厚厚的样子,但此时这样的鬼鬼祟祟和神神秘秘。

    余振生的好朋友并不多,同龄的孩子都大多早早的学会种地,像是他们的长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是学了家传的手艺做了工。余振生性格有些内向,又自小就被父亲姐姐管束着。所以在村里没有什么玩伴儿,在学校读书他又不住学校也不住县城,所以更没什么同路人。

    栓子性格也是直率热情的,看上去他好朋友很多,但他就喜欢和余振生呆着。这种呆着也不并不是要黏腻在一起,恨不得结拜了金兰同生共死那种。而是,可以和余振生说几句话,有不愉快的事仿佛和他说过一片阴云就散了。

    栓子感觉余振生就像是一块棉花,自己好的坏情绪就像是水,刚刚好都他吸掉然后不动声色的蒸发了。而余振生觉得栓子就像是那个替自己在奔跑呼和流汗的少年。

    于是,每次他们两个见面,都是栓子拉着余振生跑东跑西,就像元宵节秧歌会时候,拉着余振生往前跑。或者余振生正看书烦闷的时候,栓子就来了一个说村上的事,一个说学校的事,然后各自安静着。

    按理说栓子确实不是学生意的料,这批一起招了的学徒里不乏有比栓子机灵聪明的。但雷正心里有数,栓子是同村人,栓子爸也在雷家多年,栓子要比外人介绍的用的住。刚好,余振生又和栓子合得来,两人一起相互能有个照应。

    到了异地,两个人似乎比平时在家更亲近了,栓子也对余振生愈发的无话不谈,因此,对于栓子此刻脸上看到和憨厚和那神神秘秘的语气并不让余振生觉得违和。

    “少胡说,好像你知道!”余振生笑了笑。

    “怎么不知道.......女人嘛,每个月都要流好多血,想想都觉得可怕,你是没看见....”

    “说的好像你看见了一眼。”余振生白了栓子一眼。

    栓子又朝他身边凑了凑,伏在他耳边说道:“雷钰告诉我的,而且我还真看见了....那次她坐车,车垫子上好大一片....”

    余振生啊了一声张大嘴巴看着栓子,雷钰是雷霆最小的妹妹,今年十四岁也在读中学。他朝内院方向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雷钰很像雷严氏,喜欢打扮喜欢穿绸裹缎,红袄绿裤胸脖上喜欢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如果不是头发梳着两条大辫子而不是盘起来,活像谁家的小媳妇。

    他想起刚刚见到的张芳,一身学生装,脸上干干净净,倒是清爽好看,只是凶巴巴的看上去不大好相处的样子。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栓子:“你两不是好上了吧?怎么她会跟你说这些.....”

    栓子脸一红,好在月光下和朦胧的院灯刚好可以遮掩,他别过脸却带着异样的语气说道:“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可能?开始我也想呢,要是咱们学徒出来,能像雷伯说那样成了大伙计,将来柜上离不开咱了,就能理直气壮的提亲。可我怎么也学不进柜上的东西,而且我看咱在这就是混日子,掌柜好像不怎么待见咱们呢。”

    余振生没想到,一向看着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栓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原来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次日,吃过早饭的张春明亲自去街对面的祥德斋买了点心,要去谢谢昨晚送张芳回来的王先生。老孙头昨晚出来的急走出了些汗,回去时候敞开了怀,河边风寒受了凉一早上跑了三趟茅厕正腿软。栓子自告奋勇赶车,老孙头捂着肚子告诉他该怎么走。栓子朝余振生挤了挤眼,这小子没事就对着余振生的地图看,遛骡子的时候方圆几里也都走过了。

    回来的时候掌柜的的看栓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看了掌柜是认可栓子了,可余振生依然是崔卫的跟屁虫。

    又过了一天,张记的大公子张群青学校放假了。这位大公子一身学生装,和张春明一样清瘦高挑,年轻的脸上带着朝气。伙计们对这位大公子又崇拜又尊敬,人家是北洋大学的学生,和他父亲一样有着一种儒商气质也和他母亲一样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更何况这位无论如何是张记未来的继承人,早晚也会成为张记的掌柜。

    张芳没来过院子,张蕊常跑来跑去。一切都像往常一样,直到那位王老师再次出现在院子里,她依然穿着那间浅色的风衣,阳光下看清楚是浅驼色。

    二十四五岁的女人,额头的头发洋气的烫着卷发,脚下的靴子打着鞋钉,踩着院子的青石板上咔咔的响着,她的头抬得很高,细长的脖颈。当她手里拎着送回的拿盒点心,在带着笑意陪同下朝内院走去时候,院里的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目送着他们穿过那道拱门。

    “真好看啊,这大城市里的女娃子就是好看。”栓子轻声啧道打破众人的沉寂。

    “擦擦口水!咱家里好看的女子也多,也没见你这样。”余振生哗啦抖了一下刚过了水的衣服,几滴水溅到栓子身上。

    栓子到没介意那水滴:“咱那的女娃也好看,可都没有这个白净。嗳,你看清楚她长啥样了没,我就看到脸白,脖子白,白的照眼睛,我这心里都感觉白拉拉的一片了。”

    “看清楚了啊,两眼睛一鼻子,跟家里的女子没啥两样,你回去让家里的啥活都别干,水缸里泡几天,出来一样白净。”余振生忍不住揶揄道。

    栓子哼了一声:“泡三天,那不成了水漂了?哪个水漂不白?那还胖咧!”这几句话竟把一院子人又都逗笑了。

第八章 少年有正气 被厌拜师难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崔卫的声音朝里面喊着:“来两个人帮忙!”

    余振生和栓子忙放下手里的活,来到院门口一看,门口站着崔卫还停着一辆崭新的黄包车。

    “搭把手把这个抬进去!”崔卫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到车前倒着身子拉着,余振生和栓子就一左一右抬着车轮搬过了院子的门槛。

    车子一进院子,胡大胡二以及孙老头两口子都围上了。

    “老头子,这下你不用担心在城里赶车路上人多了。”孙婶摸着崭新的车篷笑眯眯的说道。

    崔卫笑道:“孙伯这年纪了,您还想让他拉啊。”

    “呦!不让他拉,那.......”孙婶微微征了一下。

    崔卫怕她误会便解释:“掌柜说了,家里出来进去的有个胶皮(天津人特称黄包车)方便,咱骡车就是跑远路和拉货用,栓子,你来试试!”他拍了拍黄包车叫过来栓子。

    栓子兴奋的迈腿跨过压低的把手,学着街上看到的黄包车夫的样子弯腰抓起把手,众人闪开他便轻盈的在院中跑起来。

    “这可好,这东西多少钱啊?”孙婶见并不是让自家老头拉,而且老头的骡车东家还用,便放下了心转头问崔卫。

    崔卫冲着孙婶伸出一个食指有伸出一个巴掌:“一百五呢!”

    “哇!”院中的人一阵惊呼。

    胡二用胳膊肘怼着胡大:“哥,你不是长了饷钱了吗,比我还多两块,要不要你买一辆。”

    胡大白了他一眼:“想的美,我攒一年买辆胶皮,然后拉你啊!”

    众人又笑起来,孙婶打趣说道:“拉兄弟,拉媳妇,好歹是自己的车不花钱。”

    胡大哼了一声:“媳妇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呢,孙婶您也不帮我们张罗....”

    孙婶撇了一眼崔卫:“张罗也轮不到你们.....”

    栓子还在院子里美颠美颠的跑着,张春明陪着那位女先生从内院走了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抱着张蕊的张严氏和张芳。

    张蕊指着黄包车:“胶皮车,妈妈我要做胶皮!”

    张春明回头摸了摸小女儿的头:“乖,等会儿送了王先生,就让你娘带你坐胶皮去玩好不好。”

    小女孩乖乖的点着头。

    崔卫找出来两块板子,搭在院门的门槛两边,有这两块板子搭成的斜坡,栓子很顺利的将黄包车拉了出去。一家人送女先生出了门,看着她坐上栓子拉的胶皮车扬长而去这才转身回到院中。

    “爹,那个人也是新来的吧,他认得路吗?”张芳不放心的回头望了望。

    “栓子哥哥认得好多路,租界里他都去过了。”张蕊细声细气的说道。

    张芳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子尖:“你又知道?”

    张蕊身子朝后躲到张严氏的怀里:“爹,娘,我想吃糖堆儿。”

    “又吃,小心虫子牙!”张芳威吓道。

    张蕊却扬起小脸:“不怕,反正要换牙的,等换了新牙我就不吃了。”

    一家人笑嘻嘻的朝内院走,从众人身边经过,男的风度翩翩,女的袅袅婷婷,小女孩晶莹剔透,余振生看到张芳朝自己看了一眼,她的眸子黑亮,一道光芒从她眼中一闪。余振生顿时体会到栓子说的白拉拉的刺到心里是什么意思,好像这女孩的目光射穿了自己。

    他不懂栓子为什么会是欣喜的的描述,他不喜欢这感觉,反复自己的一切都被人看透。

    “爹,他也是新来的吧?”

    “嗯!”

    “他叫什么?”

    “嗯....”

    张春明没回答,余振生感到沮丧和懊恼,他低下头。

    “他叫余振生,上过初中,会说新国音呢!”幸好一旁的张严氏说着,他们的声音和脚步声在内院越来越轻。

    堂屋上面的铃铛急促响了起来,崔卫忙跑过去看是什么事,不多时他领着两个米色穿制服的人进了堂屋。

    他请两个人落座,端茶又倒水,又喊着孙婶去请掌柜。

    张春明出了拱门就看到坐在堂屋八仙桌前的两个人,他脸上带着少有的笑容,笑容少有的逢迎。在院中就朝堂屋打着招呼:“彭科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那两人都坐着并未起身,只是等张春明进了堂屋,那胖一点的才说道:“张掌柜,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卫生处新来的孙科长,以后这片的卫生治理都是孙科长负责。”

    张春明朝那瘦一点的拱拱手:“孙科长,以后还要劳烦您多照应着。”

    “照应谈不上,这一见面可就是找掌柜的麻烦来的,掌柜不介意吧。”孙玉林笑了笑,他的颧骨突出一些,显得脸颊深陷了下去。笑起来露出一排向外撅起的白亮的牙齿,两颗门牙尤其大些显得嘴唇微微突出了起来。

    张春明看了一眼彭晋武,这位卫生科的科长脸上带着一些为难的神情:“孙科长说的哪里话,您来了也是为了公事我怎么能介意呢?”他轻描淡写的说着转头笑着看着彭晋武:“不知道彭科长要到哪里高就了?”

    彭晋武呐呐的笑道:“什么高就不高就,平调,不过就是换了身衣服了。”

    孙玉林笑道:“彭科长调到警察局,虽然是平调,那也比咱们卫生局要好些,以后彭科长吃人头饭。可咱呢?还是垃圾,泔水,臭河道....”

    彭晋武无奈的笑容摆着手:“什么人头饭,消防科有什么人头饭吃,担惊受怕冒风险的活,没活吃闲饭有活就是灾。”他的确是无奈,消防科哪里有现在油水足。

    房间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传到院子里,院里的人都安静的做事看不出,余振生看到崔卫低着头干活,耳朵却在轻轻的动着,这让他想起村里的那只大花猫,花猫和自己很熟,有时候自己看书的时候他就跳上窗台。有时候余振生喊它的时候,它也不理只是耳朵就是这么动动。

    堂屋的声音又断断续续的传来,是那个姓孙新科长在说话:“我本来也不想这个方式来见张掌柜,有人举报张记往挑水口倒污水,不知有没有这事。”

    又听张春明说:“朝挑水口倒污水这缺德事咱怎么能干呢?别看咱咱守着这西北角第一水塔,但能拉个自来水管子到院子可不多,以往也亏彭科长照应才批下条子,指不定多少人眼热。再说这条街上染坊不是咱一家,这朝咱张家泼脏水没事,可要咱不守法牵连到彭科长,我张春明心里也过不去的。”

    彭晋武手握着拳当着嘴干咳了两声,似乎不想让孙玉林感觉自己对这家生意有什么特别关照:“话不能这么说,公事公办,这位是孙科长也是刚调过来就遇上这事.....”

    孙玉林却说道:“张掌柜这话倒也在理,只不过上面查的严,咱要是去调查到底是哪家倒的污水又得增加人手。上面给咱们经办就这么多钱,这增加人手总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让人白干活。这起码两个人外勤费,倒也不多,一天也就是两块钱。哎彭科长,以前遇到这情况怎么办?”他佯装不知的朝彭晋武眨眼看着。

    院子里胡二朝胡大挤挤眼,小声说道:“听听,又来讹钱来了。”

    余振生心想这样讹钱也太狠了吧,这没日子没准头的事,要是三五天还能对付,可真十天半个月两个人工钱,就得好几十块,这可不是小数字。又想,张记有钱,一辆黄包车还一百多块,人家不是说买就买了。

    堂屋里的声音似乎高了些,张春明道:“钱是小事,名声事大,要查就彻底查,查不出来水人来,张记不背这个锅!”

    那位孙科长好像也不高兴了,声音阴恻恻的:“按说民不举官不究,但是现在上面要治理要严查,百姓生计是大事,往挑水口到污水万一喝坏了人,那可不是单单是重罚的事,可是要吃官司的哦!”

    孙玉林朝彭晋武扫了一眼,还说张记是大户能刮点油水,这掌柜似乎不太识相啊。

    余振生想起来的那日街上那些穿着兵服当差的样子,那拿吃拿喝坦然的样子,以及被拿的摊主的无奈,便觉得这些当差的当官的都没个为百姓做事的样子。但听到吃官司三字,便猛然想到有两天晚上,栓子拎着泔水桶出去,难道倒到挑水口去了?

    真要他做的事那就麻烦了,自己学徒不学徒无所谓,最坏的打算就是回老家,雷家不要自己了,自己还可以去顶替爹教私塾。可栓子不一样,他爹在雷家做事一辈子,又是死倔的脾气要面子。万一栓子被退回去,还不得让他爹打残了。要是这事真查到栓子头上,别说他能留天津,就是留下当学徒都当不成了,最可怕就是吃官司三个字,他猛地感到浑水的血都朝头上涌来。

    他想起前几天济安自来水公司前几日就在报纸上声明,这海河水是因为上游截流导致运河水浑浊,无法饮用,已经改用西河水。想到这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径直走到堂屋在放着报纸的架子上翻找起来。噗噗索索的声音打断了房间里人的对话,张春明憋了半天的火正要朝余振生发来,却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你!忙叨什么呢。”

    余振生找到那份报纸拍在桌上:“大掌柜,咱们污水每日都有人收的,而且挑水口改到西河,运河这就不挑水口了,就算有污水也不能赖到咱们头上。”

    屋里的三个人都楞了一下,大掌柜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混账,这里还有你插嘴的份,崔卫,给他结了工钱让他滚蛋!”

    崔卫站住院中脸上沉着,身子却没动。

    彭晋武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暗讽孙玉林也太心急了,一看就是个视财如命的家伙,这样人容易打交道。只不过找点供奉也得是细水长流的事,一棍子打死个染料坊的张掌柜,以后抬头低头怎么见面,逢年过节谁给送礼。

    “算了,算了,一个小孩子跟他计较什么,既然报纸上都登了,上方查下来也就怪不得孙科长,您刚从堤头掉过来,这城里的事恐怕还不太熟。”

    张春明也起身道:“孙科长尽职尽责,以后有您在我们少不了麻烦,这样,我来给孙科长接风,再祝彭科长高声,咱们聚德成走着?”

    胡科长立刻脸上堆上了笑容,朝孙干事看着:“呦呵,八大成的庄子可不接散座.....”

    张春明胸有成竹,这八大成各个都是津门顶尖特色老字号,自然是不接散座,不过他早定好包房,遗憾的是王先生不肯赏光,倒是正好请这两位惹不起的爷去。

    孙玉林看似无奈的起身:“那就多谢张掌柜了,咱们走着吧。”

    余振生心里暗喜,这算是给掌柜的解围了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那么做,目送三个人朝外走,听到彭晋武说道:“你这小伙计有点意思,听口音不像是天津人,怎么有点京片子味道?”

    “从山西来的,读过书会新国音,还不是我那山西连襟硬塞来,说是学徒来的。可您老知道,咱这买卖有人家投的钱....”

    “哈哈哈,难怪,一听柜上要罚钱就跳出来,感情人家也是为主啊.....”

    余振生听着心里有些烦乱,看来大掌柜是不待见自己的,甚至掌柜对雷老爷也颇有怨言,以后这日子要怎么处,这么看来这一年似乎有点难熬了。

第九章 不是一家人 也进一家门

    余振生将桌上的报纸又收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回到院子里坐在廊下的长凳上。

    崔卫手里正拿着一沓小纸片:“胡大你到柜上照应着,柜上的事你也用些心。胡二,你去三条石那边跑跑,那边厂子多些把片子发发,能见到东家最好。”

    打发了胡大胡二,崔卫去灶屋端了一大碗茶,溜达到余振生面前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碗,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将剩下的朝余振生面前一递。

    余振生接过碗将剩下的茶喝了,然后端着碗发愣。算算日子他们已经来了大半个月,原本他打算到了天津拜了师就给家里写信,结果到现在还一封信没给家里寄过。

    这封信该如何下笔,或者眼下天津的遭遇他应该告诉父亲,问问父亲的意见。甚至他想到如果真的拜师无望,他就离开张记到别处去,总比浪费光阴要好的多。他还想或者也该给林先生写封信,如果不能留在张记就到北平去看一看。

    忽然感觉头上被人轻轻的揉了揉,这动作让他想起自己的六叔。抬起头却看到崔卫正端着肩膀,在自己面前端详着自己。

    余振生才想起人家刚递给自己茶,忙端着碗要起身招呼,却被崔卫按住肩头。

    “坐吧,院子里也没什么活了。”崔卫转身在他旁边坐下,搬着自己的脚踝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你放心,掌故的只是说说罢了。还真没看出了,你这蔫嘎嘎的遇到事还挺冲的!”崔卫嘿嘿的笑了两声。

    余振生眨了眨眼,他有些茫然,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评价,蔫嘎嘎....大概就是蔫头耷脑?并没有啊,从小家教就是做人要挺直,所以行为举止都是规规矩矩,站如松坐如钟。即便此时如此沮丧,他也会挺直的坐在那里。

    崔卫似乎并没有打算和余振生解释这句话的含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敢说敢做,谁知道给家里惹了横祸。”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脸色和有些发红这些红一只红到眼圈,接着他又拍了拍余振生:“不说这些了,就冲你这爷们劲儿,你这人可教。我给你指条路吧,有机会你多和大公子聊聊,掌柜的会的早晚大公子都会,大公子会的掌柜的可学不来。”

    崔卫抬了一下下巴,狡黠的朝余振生挤了个眼。

    余振生似懂,他喃喃的说道:“可是我只在天津学一年。”

    “这东西不在年头多少,刘福是以前别的柜上的,算是东家雇来的人。胡大胡二是从学徒开始,头两年干的都是家里的零碎活,咱东家和内掌柜都算不错,不会死气白咧的使唤人。你等于把当两年小立吧儿时间都省了,还有啥不高兴的。”

    俗话说,京油子卫嘴子,崔卫三两句话就把余振生说的心里轻松了一半:“可大公子不是在上学吗?”

    “上学也不是天天上,不还有礼拜日吗?再说再过两三个月就放暑假,那时候大公子每天都在家的。”

    余振生想想也是,只是还有点担心掌柜对自己心有芥蒂。崔卫仿佛看到他想的便说道:“你放心,柜上的事掌柜说了算,用人的事内掌柜也能说上话,你是内掌柜的老乡不会说不用就不用,再说你又没做错什么?”

    余振生想着也觉得自己没做错,内掌柜人也很好,心里又踏实几成,这次又心思说起闲话:“大公子要是像内掌柜就好了,内掌柜人好容易亲近。”

    “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

    余振生张了张嘴:“那......”

    “他娘死的早。”

    院中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崔哥,你来跟掌柜做事很久了吗?”

    崔卫嗯了一声,淡淡的说起了一段往事。原来崔卫祖籍是河北邢台的,从小也是没爹的孩子,十来岁时候他把村里一个总扒他家墙头的老光棍推了下去,刚刚下面有块带楞的石头,一下子那老家伙脑袋就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崔卫他娘叫他快跑,他就扒了火车。

    余振生的思绪跟着崔卫在飘:夜幕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惊慌失措的奔跑,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跑,卫儿,快跑啊!”

    他看到铁轨和一辆驶过来的火车,那火车的速度并不快,猛然见他看到火车似乎要停下来了。他飞身跃起抓住了铁把手,年轻人身体轻盈,三下两下就上了车篷。他趴下身不停的喘息,风从他耳畔吹过,天上的月光照耀下的大地一条铁龙呜咽在漆黑中前行。

    忽然几声枪响,一阵强烈的震动差点将崔卫从车上掀下来,他死死的抓住一个好像铁环的东西。

    接着他看到一些灯光,一队人冲上火车后面几节车厢,接着车里一阵阵尖叫哀鸣哭喊。而他身下的车厢里夜色中拥出很多人,这些人有的在喊:有土匪,有的大叫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崔卫吓坏了,趴在车篷上一动不敢动。

    偶尔车厢里传来枪声和尖叫声,让这些人逃下来的顾不得拿行李,那成百上前的黑影从车厢涌出,夜色中一团团黑影沿着铁路线四散奔逃,很难想象这车厢里怎么装的下这么多人。

    崔卫已经想不起是怎么下了火车,又怎么跟着这些一起逃跑。他只记得天亮时跟他同路的只剩下了一个背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男人。

    他的东西都被打劫了,那是个五月,男人放下男孩的时候后背的长袍一大片汗渍。男人没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崔卫一直默默地跟着这个男人。又走了一天,男人走不动了,男孩饿了直哭。崔卫口袋里有娘掖给自己的几个大字儿,他买了两个火烧,给了男人一个,又掰给男孩半个。

    于是他们一路走着,讨着,回到男人的家。男人家徒四壁,自己的女人过世后老人也相继离去,只留下一个男孩,男人便是张春明,孩子叫张群青。

    后来崔卫跟着张春明去了很多地方,张春明去找花花草草,去弄带颜色的石头,捣鼓成染衣用颜料。崔卫觉得这个男人很神奇,于是就跟定了他。

    张春明想开店,这样才能赚大钱。可是他没有本钱。

    次年他们去了趟山西,张春明从一个男人手里接了二十块钱,让崔卫跟那男人走。崔卫心里明白,难过,但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而且这一年都是张春明在养活自己。

    可才走两步,就看到张春明一把拦住那男人,把钱塞回到那男人手里然后一把拉起崔卫就走。一群人上来把张春明打了一顿,看着满脸是血的张春明崔卫哭了,从家跑出来时候他没哭,遇到劫匪他没哭,从临城走回天津走的脚底气泡他没哭这时候他哭了,张春明也哭了,张群青更是哇哇的大哭。

    三个男人的哭泣引来了一个人注意,那人刚刚去过太谷的孔家。

    那时候的雷霆也不过三十多岁,他正为孔家家主孔祥熙留美归来,设立了祥记公司,从英商手中取得了火油(煤油)在山西经销的总代理权,成为山西第一位买办商的事激发的心潮澎湃。

    于是雷霆问清了张春明的做得事后,便大手一挥给了张春明二十元本金,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

    张春明回到天津做起了张记,后来钱宽筹了,便去雷家还钱。

    这次张春明见到了去看望姐姐的严氏。于是两家结了亲,本金雷霆死活不要,让张春明买房置地,又追加了投资入股了张记。

    “东家从来不问我,哪里来的。也从来不提拜师学徒的事,十多年了,我就像是他家里的一个人。我也当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人。”

    余振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下来了。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崔卫和张记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你以后回过家没?”他擦了擦眼泪问道。

    “回过,我娘走了....”

    余振生不敢往下问,崔卫一拍大腿嗨了一声站起身来:“说是跟个男人走了,呵呵,她自己选了男人走了,我倒放心了。”

    呼,余振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下子经历了那么多悲伤总算有个不太难过的结局。

    崔卫眉头皱了皱,鼻翼煽动了两下抬头向西北风望去:“这是要下雨?”

    余振生也闻了闻,起风了,风里有些潮腥的味道。两人赶紧起身把架子上衣服往晾衣间收。

    很快天就风气天色也黑起来,两人收完衣服把衣架也都搭在墙边收好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

    “崔哥,我听说天津在海边,难怪这风一刮过来有股带鱼味...”两人躲在廊下看着越来越急促的雨点。

    “瞧你说的,靠着海刮风就带鱼味儿,那你们山西是不是下雨的时候还下点煤球?”

    正在说笑,院门推开,张群青一手拎着个箱子,肩头扛着个铺盖卷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也是一样的拿着箱子背着铺盖卷。他两个快速朝堂屋跑去,一边跑一边朝崔卫喊着:“崔哥,快给我两弄点吃的,快饿死了。”

    崔卫大声应着:“哎,你们不是去保定军训三个月吗?怎么才三天就回来?”

    张群青已经把手上箱子和肩头的包裹放下,他站在堂屋门口冲着雨里喊着:“去他妈的何梅协定,去他娘的日本人!!!”

第十章 欺人有协定 酒后有失言

    大雨倾盆而下,落下的雨点砸到院中青石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地面上进如同泛起一层水雾,被风带着将张群青的叫声湮没。

    崔卫拉了一把余振生示意让他跟来,灶房里的炉灶上冒着炊烟,那炊烟里混合着肉香。孙婶正坐在灶房里,将四季度两边的梗撕下,然后吧嗒吧嗒掰成一段段扔到旁边菜篓子里。

    见崔卫进门就去掀炉灶上面的锅盖,孙婶忙起身在崔卫手上打了一下:“就你着急,馋肉吃了啊?”

    崔卫解释着大公子回来了,孙婶便拿出一份给栓子留好的饭:“先拿去给大公子垫垫,免得耽误了晚饭。”话是这么说的,可是给栓子这半大小子留的饭也足够那张群青和他带来的人吃饱了。

    崔卫打开另外一个灶眼烧茶,又让余振生拎着一暖壶热水去堂屋,好让张群青他们洗洗脸。

    那两个人看来是真饿了,他们洗了脸便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余振生便在门口等着,见二人吃饱喝足张群青用手划拉着这几的胸脯:“可吃饱了!”他由衷的发出一声感叹。

    余振生进屋收拾碗筷,崔卫也把烧好的茶端了上来,他抽下肩头搭着的一条毛巾,将手上的青萝卜放在毛巾上用手托着,另一手拿着一把菜刀,余振生就见崔卫托着青萝卜的手腕转了转,一个萝卜就变成了均匀地一条条的被他放在托盘上。

    “喝茶,吃点萝卜消消食。群青,你刚说什么没协定是怎么回事?”崔卫好奇的问道。

    张群青摆摆手一脸懊恼:“原本是说让我们经历军营生活,大家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三个月军训的机会,结果说什么何应钦和梅津美治郎签订了个协定,这协定就是以他们两个人名字签的,所以《何梅协定》。”

    跟张群青一起来年轻人攥紧的拳头在桌上重重的一锤:“卑鄙,可耻!”

    崔卫被他这么一锤吓了一跳,他后退了半步忙转头看向张群青:“这位是?”

    张群青忙介绍道:“刘超!我的同学!”他又转向刘超:“这位是我崔哥,平时我爹比较忙,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是他照顾我!”

    刘超便起身朝崔卫伸出手:“你好!崔哥!”

    崔卫被张群青介绍的有些感动,又对刘超伸出的手显得手足无措,他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着拿起一片萝卜塞到刘超手中:“吃!消食!”

    张群青笑着摇摇头,刘超叹了口气满脸的抑郁的神情:“群青,这日本人觊觎我中华大地多时,协定使得整个河北的军事、政治、经济都处于日本的控制之下,中国在河北的主权全部丧失,你我还有心情在这消食...,”

    崔卫一听大惊,他紧走几步来到门帘处,掀开门帘朝外看了看。店铺里没有外人,刘福正对着一柜子的染料和胡大说着什么,像是在给他讲解。

    再转过身他才冲刘超问道:“那这协定到底说的啥?”

    刘超喝了一口水将杯子放下:“哦,其实我们也知道一部分,其中有罢免日本指定的中国军政人员;取消或解散日本指定的国民党政府党政机构;撤退驻河北的国民党中央军和东北军;当然,最后一点也是最令人发指的,竟然禁止抗日活动!”

    崔卫给他的杯子添了些热茶:“那根你们军训有什么关系?”

    刘超压低声音说道:“日本人很怕学生闹事,尤其学生参加了军训,将来就会成为抗日的中坚力量,他们非常看重这个事,开始是禁止演戏,打靶训练,到后来干脆要求解散军训。”

    “原来这样!”崔卫喃喃的说道。

    这会张群青也不像刚刚进门时候的烦躁,他这才想起问道:“对了,崔哥,怎么人都不在,我爹呢?”

    崔卫跟他解释了人的去向,又说起刚刚卫生处来人的事,顺便也说起来余振生。

    “这小子倒是真有意思,就这么直接冲进来,啪的把报纸往桌上一甩.....”他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时的情形,倒是把余振生形容的像是一个挺身而出救张记为难于水火的英雄。

    “呵呵呵呵!”张群英和刘超都笑了起来。张群英端着茶杯指指了刘超:“听说起你祖上也是山西的?”

    “是的,祖籍是运城,就是关老爷的故居!”刘超点点头。

    “哦!!!”崔卫一拍脑袋:“我说怎么打刚才就看你眼熟,是不是小时候也来过,令尊就是东兴票号的东家?”

    “你才看出来啊!”张群英哈哈大笑起来:“正好,叫余振生过来认识一下。”

    此刻余振生正在廊下,他收拾了碗筷便回到廊下,开始是想着来了客人有什么事好听着崔卫招呼,后来想到崔卫嘱咐他要跟大公子亲近,接着他就在廊下左耳是雨声,右耳将房间的对话听得满满的,然后这对话就一点点的将雨声挤走,只剩下心里砰砰的跳。

    在来天津之前,他也听说过日本人打过了热河,在县城上学的时候也总听到抗日的呼声,但对于他当时年龄的人来说,能接触到声音太微弱了。只是他知道,不能乱说话,那些年不太平。

    到后来,雨声小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余振生走进了堂屋,他的面前坐着两个青年人,张群青已经脱下肩头被雨水打湿的学生装,他穿着一件白衬衣,立刻显得人十分清爽。他对面坐的那位被崔卫也称为少东家的刘超看上去有几分魁梧,短短的立式寸头显得精神干练。

    见面头一眼,余振生就觉得这个刘超身上有着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不是他们的学识学历,也不是他们的身份背景,这种东西有时候栓子也有,但在刘超身上格外突出。他的目光奕奕生辉,声音高亢洪亮。他猛然想到两个字,自信,不单单是自信,是带着信念的自信和坚定。

    他们继续说着话倒也不回避崔卫和余振生,余振生觉得他们说的话自己听懂了,又没完全听懂。直到雨停了,刘超才拿着东西跟他们告别。

    雨一停,天色似乎又亮了许多,张蕊就顺着廊檐从内院跑了出来,她喊着大哥就朝张群青怀里扑。

    崔卫站住院中看着天空:“亮一亮下一丈!这雨还得下。”

    胡二,栓子也都趁着雨停的空隙赶了回来,栓子进了院子张蕊就闹着要做胶皮车。栓子就拉着她在院子里玩,张群青将行李放回内院出来的时候张春明也喝了酒从外面回来了。

    张群青迎上前去,指着院子里拉着张蕊小跑儿的栓子:“爹!这怎么回事!”

    张春明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他的脸通红一直红到脖颈,眼睛也有些迷离:“什么怎么回事,家里添辆车!”

    “爹!人力车是不人道的,是剥削。您怎么能让自己家的人拉人力车!”

    张春明一愣便嘿嘿笑了笑:“傻小子,你怎么不去街上喊,你不是主张很多吗?对!废除人力车!!让那些拉车的都饿死....”他脚步略微踉跄着朝内院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在院中找着什么,接着一眼看到余振生。

    “你!你叫什么?....”

    余振生心里发紧,这还是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掌柜吗?还没等他回答边见张春明一边朝内院走一边摆手:“叫什么无所谓了,反正管吃管喝也算我给足了雷家面子,以后你好自为之少掺和柜上的事!”

第十一章 少年要颜面 遇事阻离开

    余振生感到院中的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着自己,此刻他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崔卫没说话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转身一拉张群青:“走,我跟你说两句话。”说完两人便奔着堂屋去了。

    栓子已经放下车把,抱着张蕊下了车。孙婶已经去了内院报信,张严氏和张芳从里面走了出来,张蕊小跑着扑向张严氏。

    张严氏嗔怪着:“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还喝!”

    张芳也是娇嗔责备,同时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扶着张春明朝内院走。

    “应酬嘛,再说那个小兔崽子多嘴,这孙玉林的差事不过是要钱罢了,那彭晋武以后就是要命。我没事....”他话这么说着,只是让张芳搀着,另外一只手却轻轻的推开了张严氏。

    张严氏微微一怔,便若无其事的抱起张蕊跟着朝内院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余振生一个人,雨点再次刷了下来,这次不像刚才那么急那么列,却也是密密麻麻的。栓子在廊下放好车,过来拉着余振生跑进了房间。

    余振生默默地坐在床边,栓子站在余振生对面他弯下身子,两手按在两个膝盖上,眼睛盯着余振生的眼睛,距离那么近,余振生都能问道他刚刚出过的汗味儿:“我还以为你哭鼻子了呢!你别难受,哪有当伙计的不挨骂的。再说掌柜又没说让你走,他要真让你走我就跟你一起回去。”

    本来余振生不想哭,被栓子这么一说还真感觉有点笔尖发酸。只不过十六岁已经是男子汉了,在家里他们这个年纪有的都定亲成亲了。眼下,天津无亲无故的,就栓子这么一个朋友,自己已经惹了祸不能连累了栓子。

    今天的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张春明也不过是因为受了孙玉林和彭晋武的气,一股邪火借着酒气发在余振生的身上。但是对于一个刚刚离家的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他觉得事情很大了,殊不知这件事在未来人生一系事件中就如同在汪洋里打落了一杯水。

    余振生家境不富裕,但从小也没受苦受穷受委屈,父亲读书人母亲知书达理,自己也读过初中,算是平庸中人。但即便平庸,也知道人要脸树要皮,十六岁已经很知道要面子了。

    栓子又抬起手两手按着余震身的肩:“好了,刚才我听我干娘说晚上吃炖肉烩豆角呢,而且今天还有白米饭,你看张记的饭食可比雷家强多了,你使劲的吃吃胖点再回去咱也不亏....”

    余振生没什么心思听他说笑,但也明白栓子的好意,便抬头说道:“你忙的你吧,我自己静静。”

    栓子倒是了解余振生的性子的,便拉着胡二出了房间。

    余振生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小了,天色也没大亮。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现在已经到了暮时。

    孙婶已经做好了张家人的饭端到了内院,然后在院子里招呼大伙开饭。

    栓子进来喊余振生的时候,床上余振生睡觉的位置上已经有他打好的行李,一个随身的包裹和一个放着行李的竹箱子。

    见余振生还坐在床沿,栓子过来拉他,嘴上催促着。

    余振生起身将身下一个布包塞到栓子手上:“这个是给你的。”

    “啥?”栓子松开拉着余振生的手,结果那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我从家出来的时候我娘给我带的,咱俩的脚一样大,以后你总要来回跑你留着穿。”他指了指栓子脚上大脚趾已经有了破洞的鞋子说道。

    “我....”栓子想说不要,但低头看看自己脚下些确实有点不堪,便拿出一双另一双扔掖给余振生:“我留一双!”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于是栓子嘿嘿笑了笑,把两双布鞋掖在自己被窝垛下,又继续拉余振生去吃饭。

    “等下,我想问你个事。”余振生身子坠着栓子便没有拉动他。“我想今天就走,可还不想回去,能不能跟你干爹干娘说一声,先在他家借宿一晚。”

    栓子盯着余振生眉头皱着:“我干爹家倒是还有间小屋,不过那是放草料的,你在那睡行吗?再说你非得要走吗?要走也不用今晚就走啊。你等我跟我干爹干娘道个别咱们两个一起走!”

    余振生就是不想让栓子一起跟他回去,思前想后才决定先不回山西,而是看看留下能不能自己找个糊口的活做。“你能留下就好好做事,我先不回山西。一年以后咱们一起回!”

    栓子一个劲的挠头,嘴上那那的半天,最后一跺脚:“好吧,你要是找不到活,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走,咱们先吃饭。”

    余振生笑了,难不成栓子每天还偷点饭食给自己送去不成?他摇摇头:“张记的饭我不吃,你去吃吧,我这就走!”说完没等栓子拉他便跨上行李拎着箱子朝门外走去。

    一出屋正碰上端着两晚饭菜走过来的崔卫,看到余振生的样子楞了一下:“你这是干嘛?!”

    “崔哥,谢谢你的照顾,我就不跟掌柜和内掌柜告别了。”余振生说完就朝院门走去,现在雨已经停了,他想先离开张记等晚点在去运河边孙老头家。

    崔卫忙把两碗饭塞到栓子手上,回身追上余振生:“嚯嚯嚯,半大小子还挺有脾气,你这是闹哪出啊,雷家把人交过来了,回头人丢了,掌柜怎么跟雷家交代。你给我回来!”

    “丢人也不是头一次,不用交代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余振生鼓着腮帮子回道。

    “嗨,你说林二呢?那林二在不济也是我张记亲自送上火车,再说他也不是头一次从天津回去,路上他自己开小差能怪的我们?你不一样,你才来,就这么走好像张记不待见.....”崔卫拉扯余振生语气很着急,声音却压得低低的。

    “就是嘛,振生你就别置气了,让掌柜知道还以为你小性儿呢。”栓子两手端着碗也在院中拦着余振生。

    听到动静跑过来的胡二也拉着余振生的行李:“就是,就是,你这才哪到哪,我们学徒的时候总挨骂呢,都像你这脾气我们滚蛋都滚出去好远滚不回来了呢。”

    余振生本来面子上觉得挂不住,就想一走了之了,现在被几个人拉着这么一说,反而好像这件事是自己小心眼了。他也犹豫了一下,但转念想到就算自己留下也学不到东西,混吃混喝的有什么意思,便不理三人执意朝外走。

    就在这时一阵仓促的重重的砸门身,院外好像有三四个人同时喊话:“开门!查人头!快开门!”

    院中顿时静了一下,崔卫冲胡二说着:“带他们两个回屋!”

    胡二赶忙拉着余振生和栓子回屋并嘱咐着:“你们就在屋待着,待会叫你们出来就出来。对了你们有没有证件。”

    栓子应着有,就催着余振生回屋找出来。

    他们的证件是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当年刚刚颁发的,这张硬纸制成的卡片长10.8厘米、宽6.5厘米。卡片正面上部分有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他他们两手箕斗。下部分的内容包括:教育程度、服务处所、职业、住址、配偶姓名、附记。

    卡片的背面也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分的正中是汾州国民身份证;右上首有户籍、簿号(第×号)。民国某年某月某日发。正中有朱红的“SX省会警察局“打印;下部分为持证须知:1.此证须随身携带以备检查;2.此证如遇宪警及其他依法检查人员或保甲长查询时应交出检查,不得拒绝;3.此证如有遗失应填申请书并交补登手续费,向该管警察分局申请补发;4.此证有效期为×年。

    当初雷正带着他们去办了这个身份的证明就嘱咐他们要随身带好,没想到这会儿会用到。

    院门一开,一伙人就闯了进来,崔卫见来的人认识便迎上去:“王大队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劲松没回到崔卫,反而招呼身后几个当兵的:“你们几个去前面,你们几个去后院查人头,哎,见到掌柜客气些。”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冲着崔卫问道:“查人头,你们院子里有几个人,有没有外来的。”

    “我们院子里有我们掌柜一家五口,伙计四个,还有个收拾屋子做饭的老妈子孙婶,这您不都认识吗?”

    “少废话,是不是有新人来了?”王劲松不耐烦的推了推架子鼻子上的眼镜。

    “有,有,有两新来的小伙计,山西来学徒的!”崔卫答着。

    “叫出来!”

    “振生,郭全,你们两个出来,带着证件啊!”院子崔卫大声的招呼。

    余振生和栓子拿着自己的证件走到院中,王劲松拿过两个人的证件看了看,在拿着的本子上写写刷刷的记录着什么,记好了就把两个证件丢给了崔卫,此刻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最近查的严,如果看到有陌生人及时跟我们汇报。”

    崔卫拽了拽王劲松,将他拉到一边随手往他口袋掖了点什么:“什么事啊?怎么还查到院子里来了?”

    王劲松白了他一眼:“废话,要是从外面铺子进了这么多人,你们家买卖还干不干了?”他又低声说道:“查共党,日本人闹事说咱们这有共党宣扬抗日。”

    “小日本该抗,我说你们国民军难道不抗?”

    王劲松楞一下:“废话,你以为我们想抓?谁还不是一家子等着糊口,上支下派咱就别出岔子就行了。”

    正说着从内院检查的人出来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队长,里面查完了。五口人没错,公子小姐们都在,掌柜的喝多了抱着媳妇睡觉呢....”

    前面检查也回了队,王劲松说了句“走!”又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余振生和栓子对崔卫小声说道:“年轻人不懂事,看好了别乱跑!”

    崔卫将一行人送出院门,笑着他们去拍下一家,关上门转过身时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看了一眼余振生低声喝道:“回屋去!”

    余振生有些心乱,看了今天是不能离开张记了,他瞅着眼前冒尖的饭碗发呆。

    “赶紧吃!”崔卫催促着余振生。

    “崔哥,掌柜是什么样一个人?”栓子一旁问道,这问题余振生也想知道。

    “这人嘛!不坏!”

    余振生听了崔卫简短的总结,心里更乱了。自己帮他还挨骂,雷家应该算是他恩人,他对雷家颇有微词的样子。而且余振生有点不喜欢张春明对来的那两个卫生局人的态度,有点谄媚。他也不喜欢他推开内掌柜时候的样子,内掌柜当时脸色明明不大好看只是强忍着罢了。他还不喜欢张春明教训张群青时候的话和语气,但人家终究是一家人。

    “我跟群青说了你的事了,他说如果他爹容不下你,就介绍你去刘超家。正好那家人也是山西人,咱们这其实有很多商会,山西帮,山东帮,都愿意着用自己的老乡。咱们掌柜倒是不喜欢和这些商会往来过密,说什么做自己的生意闷头赚钱就是了,再说他也不是山西人。赶紧吃饭啊....”

    余振生今天听过他们谈话,他知道刘超家是干票号生意的,雷家在汾州也有票号,他们学徒六人中有两算盘使的好的就被分到票号。分到票号的人学买卖,穿木头裙子。从穿木头裙子那天开始就要“跑拨码”。拨码就是银号之间转账的凭据,伙计们要跑着送取这些凭据,就又了跑拨码这个称呼。

    余振生听到崔卫这么说,似乎心里有点底了,他这才拿起筷子刚要端碗,就见刘福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一进来就给崔卫直拿头磕着地:“崔哥,我家出大事了,您快帮帮我!”

    几个急忙放下晚饭起身,又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女人被胡大搀着进了堂屋。

    崔卫忙拉起刘福:“那是弟妹?怎么回事?”

    刘福不肯起身,一个劲的磕着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哥跑单帮,经常弄些东西到外县卖,经常跑来回就碰到到了八路军的游击队,他们需要一些物资,我哥给弄了些火柴和食盐,不知道谁高密说我我哥是共党,人给抓走了,听说要吃枪子儿。我娘一着急人就挺过去了。崔哥你不是和王大队长熟吗?求求你,你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求求你我求你了。”

    他断断续续的呜咽的说着,刚听完猛听门口一个人低声喝道:“不许去。”

    众人回头望去,已经酒醒的张春明手上正端着一把紫砂壶,面沉似水的站在门外。

第十二章 意外撑前铺 不坏是好人

    雨停了,却不见月光,院灯在一阵薄凉的风中晃动着灯影,偶尔还会一明一暗却也不知道是风刮的还是电压不稳。

    张春明的身影修长而冰冷,余振生看到他手中壶似乎抬了抬,壶嘴里还一缕薄雾般的热气在空气里画出一道淡淡的丝线。

    “崔卫,你跟我来!”说着话两个人朝堂屋走去,随后消失在堂屋的正房里。

    刘福蹲着地上刚刚哭了一阵,这会儿他双臂抱着头,偶尔使劲抓着头发,他现在似乎在挣扎在痛苦。女人已经不哭了,他上前使劲的捶打的着刘福:“你个没用的,就知道哭。赶紧想办法啊,要不然恐怕妈都看不到大哥最后一面了。”

    孙婶过来拉着女人安抚着,一屋子男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崔卫走进了房间,他的脸上那双本来自来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在他下沉的嘴角的衬托下竟然显得有些无奈,进门的时候他还略低着头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一进门便抬起头如往常一样安排着事:“栓子,你拉着掌柜出去一趟,胡大胡二你们去把门板放了吧。孙婶,麻烦您带弟妹到旁屋坐会。”

    他又看了一眼余振生,却没说什么。

    等人都走了他在桌边坐下半天才慢慢说道:“福子兄弟,按说你来柜上也有三年了,平日咱们同吃同住也混出了感情。现在你家出了事大家都心里难过,你让我找王队长,这事我先应下你。我跟他是有交情,但毕竟他也只是咱们北城这边治安的一个小头头,管不了多少事,最多也只能给你打听打听。”

    刘福抱着头的手松开,他平时带着小帽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此刻头上顶着一篷杂草般。“打听打听也行,至少知道是关在哪.....”

    “也只能是打听,而且这件事是我个人私下应的你。”

    刘福一听就站起了,过来抱着崔卫的肩膀急促的说道:“崔哥,崔哥我知道。这件事和掌柜没关系。”

    崔卫嗯了一声,他没和刘福对视反而偏过脸看了一眼余振生:“还有一个事....”他顿了一下:“这是四十块钱.....”

    刘福看着钱楞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掌柜不要我了?”他颤声说道。

    “福子,勾结共党可不是小事,咱们做生意求财怕摊事,你先回去处理好家里的事,等事情平息了,你就回来。这钱是你这月工钱,另外呢家里出了事总要用钱安顿。”崔卫尽量把话说的委婉。

    刘福颤抖的接过钱微微鞠了一躬:“那崔哥就代我谢谢掌柜的。”

    刘福现在乱了分寸,崔卫心里百感交集,余振生却看着眼前的一幕,脑海里却还是那个冰冷修长的身影。他越来越不想在张记呆下去了,这个掌柜这时候辞退人家,会不会太绝情。

    此刻,他在少年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局势,更没有商人的趋吉避凶的想法,只是对刘福的同情和心里自认为的男人应该有的正义和担当。可是他除了心里产生的对张春明的鄙视,以及觉得他不配做自己师傅的想法,他还能做什么呢?

    就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崔卫提高了声调:“哎,那就这样吧,刘福你带振生到柜上,他识字也会算数,终究胡大还是没他机灵,有些事你交代他一下。”

    “我?”余振生长大嘴,不敢相信的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先跟刘福把今天柜上的账目盘一下,刘福,按说这个时候不该让你做这么多事,可你也明白这公事毕竟是公事。”

    刘福擦了擦眼泪:“崔哥,您别说了,我明白!振生你跟我来....”说完他率先走了出去。

    余振生说什么也想不到,他就这么来到店铺里,挑着灯一笔一笔看过今天刘福记得账。刘福把账目浮浅都交代好余振生就离开了,余振生又仔细把该归类结算的归拢好,再盘了一下柜上的货,这才将账本和浮浅都打好一个包,按照刘福交代的放到那间账房的桌上。

    刘福说过,放在那里方便掌柜过目,早上店铺下了门就再拿回柜上。他放好东西就将账房的门关好,出了堂屋见院子中没有人,东边的大家住的房间有些灯火,两个坐在铺上的人影是胡大胡二的。

    这会儿收废水的还没来,不知道是谁没关好院门。院门半开着,余振生走了过去。他刚探头朝外看看,就被吓了一跳,没有星光,没有月光,暗夜里的一团黑蹲着墙边,在他前面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的。一团带着烟草味道的烟气,就从那红光后被吐了出来。

    余振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随手拿起墙边一根树杈在地上随意的画着,画出来的却是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

    “崔哥,你怎么在这抽烟?”

    “院子平时要晒衣,有烟气怕沾到衣服上。以前掌柜做颜料的时候,连明火都不许见。现在掌柜有个作坊这边就只是卖原料和成品,又前后院都分开了,才有了灶房。”

    余振生也是好奇那些花草石头是怎么变成粉末状能融化在水里的染料的,这也是当初崔卫觉得张春明神奇的地方,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学了,甚至他觉得让他这么到柜上似乎有点乘人之危,心里就有些不大高兴情绪也有点烦躁起来,手上一用力咔吧那树枝就折断了。

    崔卫没有看余振生,只是仿佛自顾自的说道:“我不识字,也不喜欢学。听说过杜十娘的故事不?你上过学肯定知道。我娘就跟杜十娘娘的命差不多,只可惜没有百宝箱。从小村里人就喊我表,字养,的,我没见过我爹,但是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掌柜的也是读书人,所以他今天这么做我一点都不意外。人家是开门做生意,要养活一家人还有我们,他能做到不坏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崔卫像是说给余振生听,但语气中那种淡淡的开解的味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余振生不知道怎么安慰崔卫,或者他觉得崔卫不需要安慰,他更不知道怎么评价张春明了,只是想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福子哥回家了?”半天,余振生打破了沉静问道。

    “我让孙老头赶车送他们一趟,这黑灯瞎火的回堤头还不得走半夜去。”

    “他哥哥真的是共党吗?”余振生眨着眼问道。

    崔卫忙踩灭了烟头,起身拉着余振生就朝院子里走,他关上院门将余振生拉到水槽边小声说道:“怎么,你们那没有共党吗?”

    余振生额了一声挠挠头:“当然又啊,不过也没像这里这样抓的凶。我们那头些年都是军阀跟军阀打,不过打得过阎大帅的不多,倒是阎大帅跟蒋介石打了输了,逃到大连后一段时间。后来阎大帅又回来了,大人们说,阎大帅对共军态度暧昧。我还听我六叔说,大帅不但不打算跟共党打了,还要搞共策保晋大业要抗日呢!”

    忽然余振生好像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这些可是六叔趁着雷正不在的时候悄悄和自己说的,那就是应该至少表面上要保密的事情,他忙闭紧了嘴。

第十三章 诗人见蒿蔚 女拆过河桥

    崔卫“啧”了由衷的说了句:真好!但马上眼睛睁成了两个半圆样子,是的,他即便多努力,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也不能睁成满圆,但半圆也足以见他的惊讶。

    “对啊,你六叔!嗨,我还说刚才我怎么一说你的事就说通了掌柜,到底是雷家信里也有交代,雷家汾州的生意还指望你六叔的照顾呢。”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来了,在雷家别的铺子当学徒也一样。”

    “你啊,还是年轻,你们雷家老爷什么人,说不定也打算来呢?这鬼子要真打了过来你说哪里安全?还不得咱天津卫?你看看咱们这多少租界,法国人,美国人,意大利人,还有日本人的,他们能跟自己人打?说白了,就连你们那个阎大帅都想着保晋了,那时态已经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余振生张大嘴巴:“啊,真的,那怎么办,我爹我娘我姐可都在家呢。”

    崔卫笑了揉揉余振生的头:“小毛孩子,一说就吓到了?不怕,咱们是本土,那日本鬼子能咋地,天津卫他们不打,山西那么多山他们也打不进去,你就老老实实的好好学徒,能上了柜上是第一步,能学到掌柜的本事那才叫福气。”

    “可我不想跟他学...不是还有胡大胡二呢吗!”余振生低声说道。

    崔卫朝亮着灯的房间撇了一眼:“胡大没大毛病,就是爱沾小便宜,胡大胡二两个人又是亲兄弟,内掌柜不能到柜上,我不识字......”他拍拍余振生的肩:“赶鸭子上架,你上吧!”

    “可我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余振生鼓着腮帮子说道。

    “那不还一年?再说等事情消停了,刘福还会回来的。”崔卫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这少年看着没有栓子那憨憨的样子,但总是有股蔫轴的劲儿。

    听到刘福还会回来,似乎到真不是掌柜就这么辞退了刘福,刚刚还有些抱怨的心里的余振生稍稍又对张春明又了一点点的加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柜上没了刘福,胡大店里招呼着客人余振生结钱记账。胡大做事倒是勤快,两人配合默契。有了崔卫的提示,余振生倒是多留意了一下胡大,柜上的钱他是不动的。只是还真有点爱沾小便宜的性情,比如有次客人掉了个大字儿,他就一脚踩上去,直到客人走远这才猫腰笑嘻嘻的捡起。再比如平时吃饭的时候,他都先去挑肉多的那碗。还有就是栓子换下来的鞋子,他就捡走补一补然后让胡二穿,这样之前答应给胡二换双新鞋的事就此作罢了。

    有了黄包车栓子事情也多了,原本住校的张芳也突然不住校了,每天早晚栓子拉着车子接送。送完大小姐上学,就拉着张春明外出办事,下午拉着内掌柜和张蕊出去,落晚要去接张蕊,整天跑着脸膛都晒得红红的成天见不到个人。

    这一天,崔卫又搞到了戏票,张记当家和内掌柜就带着张蕊去了,多出一张票就由崔卫陪着。戏园子不远,几个走去。

    栓子可是得了歇,捧着大碗茶在屋里和胡大胡二侃大山,三人聊着津城的景儿和典故,又因为栓子把胶皮说成了皮条,拉胶皮这个活就变了味道,三个坏小子在屋里笑的前仰后合。

    余振生扔拿着报纸坐在灯下,等着来收污水的人。等人收了废水,他就清扫好了茅厕和院子,洗了手回到廊下,却看到张芳坐在他刚做的地方拿着报纸在看。

    余振生想转身回房,却被张芳叫住了:“你叫余振生?我娘说读过初中?”

    “是”

    张芳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眨了眨,她将报纸反手压在手下按着抬头看着余振生:“那我考考你,你有么有学过《蓼莪》?”

    余振生转身在石凳上坐下,他习惯性的坐姿上身笔直,双手伏在双膝上轻声背诵出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太好了!”张芳笑了起来:“那你说说这首诗中哪里运用写作手法?作用又是什么?”

    余振生一笑,便想起林先生在讲台上的风采,今天他刚刚收到林先生的回信,鼓励他不管有什么困难坚定自己想法,并说以后路很长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首先他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林先生的话,余振生似乎相通了,来天津是来学徒的,这么点委屈都受不得,以后如何做事。

    此时也是心情正好便开口说道:“这首诗比兴的手法是每句开头的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赋的手法则是: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诗人见蒿与蔚,却错当莪,于是心有所动,遂以为比。主要特色为赋比兴三种表现方法交替灵活使用,前后呼应,起伏跌宕,回旋往复,运转自如,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

    他的右手轻轻的抬起,手掌竖起像讲台上林先生一样轻轻的向胸前退去,情绪如潮水推广开有着演说般的感染力。

    “说的太好了.....你等等你等等!”张芳急匆匆起身跑回内院接着又转身回来,手里多了本字和笔:“这么生涩的课文,上学真麻烦,我爹我哥都不在,正不知道问谁。你再说一遍,慢点慢点。”

    张芳低头飞速的记着,北方春天的风到了夜晚还是略有些急,她的头发被风撩起,她偶尔会拽一下披着的外套抵挡乍暖还寒时的凉意。余振生只好有慢慢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只是已经没有刚才的兴致和味道了

    张芳做完了记录却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回头我有不会的再来问你啊!你这人有意思,识字还会数算,话也说的好听,怎么不继续读书啊?要做伙计有什么出息,崔哥又不识字,你还是跟他跟屁虫,要说我你真应该跟我大哥多学学,我大哥可是学化学专业,以后我爹那些老办法都不流行了....”

    余振生听到跟屁虫三字就已经不想不想听她多说,本来对张春明好感不多,连带的对他这个女儿竟然有点让他觉得呱噪。他想告辞,有看到张芳身旁的报纸,今天的连载自己还没看完呢。

    他实在不太懂得如何和女孩交流,便直接说道:“你功课做完就回去吧,我娘说过,喝红糖水的日子里不能受凉.....”

    张芳一愣,顿时两片红云飞上双颊,接着那漂亮的双眼带着怒气,狠狠的瞪了余振生一眼。

    她看余振生正盯着自己身旁的报纸,眼睛转转身便哼了一声,抓起报纸两手一背朝内院走了进去。她的背影轻盈披风在风里一跳一跳,像是刚刚得胜的旌旗。

    余振生忽然觉得张群青一点不想张春明,倒是这个张芳用了人就过河拆桥的样子很像他爹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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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泰民安介绍:
16岁的余振生离开山西来到天津。
从千里迢迢的回乡路到如今时代的巨变,生活习惯,人文水土,子女教育,老人赡养各种问题纠结这普通的家庭。
和那些为了谋生,发展,诗和远方的人们一样,他们定居他乡。
百年沧桑,国泰民安,心安之处即是吾乡。国泰民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泰民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泰民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