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首笔买卖
独留孔攸一人在书房,周钧出了房门,来到院中。
画月刚刚炒好最后一批茶叶,端着竹匾,也来到了前院。
周钧接着她手中的竹匾,将炒好的茶叶铺晒开来,做完这一切,便坐在天井之中,看向灞川的夕阳。
画月泡了一壶茶,走向周钧,刚想说话,却看见孔攸出了房门。
孔攸面色平静,在天井中找了个空地也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接过画月倒来的茶,周钧轻轻抿了一口。
孔攸取了木杯,自己接了一杯茶,轻声对周钧说道:“《道德经》有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这世间万物,本循着各自的法度,向着固定的方向,不停的前行。”
“而如今,冥冥造化,却降下了二郎这般的人物,难道主家就没有考虑过,这一切的背后,可能真的是大道降世,改天换日吗?”
周钧听了,也是明了,孔攸心中那推翻李唐、以新朝代之的念头,恐怕是不会改变了。
这里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李唐的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穿越引发神迹的敬畏。
周钧开口说道:“李唐尚有一百五十年的气运,天下诸国,又民心向望,皆服唐室,以新朝代之,谈何容易?而且,适才我也说了,关键并不在于何人上位,而是如何去再造乾坤。”
孔攸回道:“某亦知李唐势盛,远不至分崩之时,然《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大厦将倾,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
“二郎既有神识,能见凡人所不能见之事,知晓未来之种种,故而点滴累积,亦能水滴石穿。”
孔攸又道:“而且,恰如二郎之前所言,百年朝业毁于一代昏君之手,世道轮回终无可逃,此论于攸而言,确是振聋发聩,闻所未闻。”
“然而,二郎恐怕忘了一事,日后,你位极人臣,权倾天下,无论再怎样,却也终究只是臣,就算任内再造乾坤,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那在此之后呢?”
“当二郎作古,新皇继位,只要一道旨意,再加上一场清洗,就能轻而易举将你一生的努力,付之东流。”
周钧拿着茶杯的手,僵了一僵。
孔攸一口气喝完杯中之茶,继续说道:“再者,二郎非凡人,故而能抛下俗见,不循私利,只为天下苍生。但他人呢?二郎能够指望,他人也与你有着一般的见识和觉悟吗?”
“攸可断言,唐立至今的百年里,这历朝历代的皇帝,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在世,也绝计不可能如二郎这般,将天下苍生放在宗室福祉之前。”
孔攸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天空说道:“百年沧桑,经朝帝王,李唐代代皆有人在;但古往今来,如二郎这般的人物,却只有你一人啊。”
孔攸说完,二人陷入了沉默。
画月先是看了看周钧,又看了看孔攸,最后还是选择不发一言。
残阳如血,西沉垂暮。
时间慢慢的在流逝,周钧喝下一口杯中早已冷掉的茶,只轻声说道:“世事难料,未来的路还很长。”
孔攸的脸上不喜不悲,也附和了一句:“二郎所言极是,路还很长。”
第二日,周钧骑马,让孔攸赶着装满云茶的马车,在灞桥村见到了朔方军前来买茶的商队。
商队的管事之人,有些出乎周钧的意料,正是当年将画月卖给他的奴贩——沙石清。
右脸凹陷、缺了一只眼珠的沙石清,恭敬走到周钧的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大笑道:“沙某早就说过周二郎非池中之物,如今可真是应了当年之言。”
周钧微笑说道:“沙管事却是不做奴牙营生,改行做起了茶商。”
沙石清笑着摆手道:“不不,周二郎此言差矣,只要能赚钱,不管什么生意,沙某都是来者不拒。”
周钧轻轻点头,有些话大家心中都是明了,却不需说的太直白。
沙石清看向孔攸座下的马车,开口问道:“车上可是那传闻中的『云茶』?”
周钧说道:“沙管事倘若有兴趣,不如试着吃一壶?”
沙石清往来漠北和关内,也曾做过茶叶的生意,所以对这一道倒也有些研究。
听见周钧的话,沙石清有些意动,便应了一声。
周钧小心起开一桶茶叶,取了少许,滚水冲泡。
沙石清尝了之后,眼睛一亮,不停颔首道:“好茶好茶!”
周钧和沙石清便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二人一边饮茶,一边说话。
沙石清喝下一口茶,长吁一口气,对周钧说道:“周二郎随王都护去过漠北,可曾知晓军饷短缺一事?”.
周钧点头。
沙石清:“沙某听闻,王都护兼任河东节度使,第一件事便是去军中查点阚册。一番查看下来,发现河东军中,兵卒多有阵亡,但名阚上却录了个尚在。”
说到这里,沙石清忿忿不平,沉声说道:“河东军的上一位都护,故意瞒报阵亡士卒,一来可以吃得空饷,二来可以隐瞒败绩。哼!一袋算筹,两头作数,倒是精明!只可怜了那些阵亡的兵卒,人死了还要被录入阚册,给家中白添了一份税赋!”
周钧明白,沙石清说的是吏部侍郎王鉷推行恢复对边军士卒征收赋税一事。
沙石清继续说道:“倘若有了这云茶,朔方军与漠北的互市,也能多得些钱货,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好过如今这般的窘境。”
说到这里,沙石清侧头看了眼周钧,一边搓手,一边说道:“只是不知,这云茶,周二郎打算如何作价?”
周钧:“云茶得来不易,某欲以寻常茶价的两倍……”
话未说完,沙石清连忙喊道:“成交!”
周钧有些吃惊,再看向沙石清,后者却是满脸的喜色。
见周钧面色有异,沙石清以为他要反悔,急忙又道:“君子一言……”
周钧好笑的摇摇头,打断他道:“且宽心吧,既然某说是两倍,便不会再变。”
沙石清站起身来,朝着周钧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沙某代军中兄弟,谢过周二郎!”
周钧笑着站起身,招呼孔攸过来,又与沙石清做了交割。
于是,一车云茶,便这般卖给了朔方军。
第164章 毛顺
与朔方军交接完茶叶,周钧和孔攸二人,回了灞川别苑。
周钧向庞公告了辞,又向画月道了别,接着便返回长安。
孔攸则领了周钧的令,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数天后,去往萧关处理茶坊落地一事。
周钧原本打算顺道去往十王府,拜访寿王李瑁,但到了十王府,一番打听之后,才得知寿王携着家眷,游山玩水去了。
周钧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家中,准备第二天的视事。
次日,周钧入了都官司,发现徐郎中,还有韦员外,来的都格外的早。
心中正想着缘由的周钧,还没坐下,就被叫到了都官司的内院。
入了徐郎中的栒房,周钧发现房中不仅坐着徐郎中和韦员外,还有另一位身穿浅绯色官袍的老者。
徐郎中瞧见周钧,点头说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不清楚招呼自己过来所为何事,便朝众人唱了个喏。
那穿着浅绯色官袍的官员,年纪颇大,两鬓花白,脸上满是沟壑,手指关节宛如树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原来你就是周二郎。”
周钧不敢托大,连忙称了一声是。
一旁的韦员外,对周钧说道:“这位是骆南斗,将作监的骆少监。”
周钧:“某见过骆少监。”
骆南斗笑着对周钧说道:“周主事无须多礼,某此行而来,是为了朝中公务。”
周钧闻言,看向徐郎中和韦员外。
徐郎中朝韦员外点了点头,后者开口说道:“明年上元节,圣人有意在东都上阳宫,设影灯庭燎,又名『太上玄元灯楼』。”
“由于工程甚巨,故而征用丁夫也是众多,所以现在少府监、将作监正在阚录名册,都官司自然也要从中协助一二。”
骆南斗对周钧说道:“某和监中大匠作了请,又和徐郎中说了,便想把周主事暂时借入东都,襄助上元灯楼之工。”
徐郎中此时说道:“东都上阳宫的太上玄元灯楼,圣人曾在朝中数次提及,吾等臣下自然也要尽心尽力,不得懈怠。”
“某也和骆少监说了,周主事做事仔细,又不骄不躁,恰是这差事的最佳人选。”
周钧听了,躬身自谦了一番。
骆南斗说道:“调令和官书已经给到都官司了,明日周主事便来将作监一趟,见见众人,熟悉章程。”
周钧拱手称是。
徐郎中见再无它事,便对周钧说道:“周主事送骆少监去廨门,回来了,记得再去韦员外那里签著移官令。”
周钧应了,接着便送骆少监去往都官司的廨门。
在廊坊之中,骆南斗一边走着,一边对周钧说道:“说起来,老夫还要多谢周主事。”
周钧不解。
骆南斗捋着胡子说道:“骆家子骆安源,倘若没有周主事相助,怕是早就遭了厄祸。”
周钧看向骆南斗,顿时恍然大悟。
骆安源曾经提过家中大人,乃是将作监的少监,没想到正是眼前的骆南斗。
骆南斗转过头来,笑着对周钧说道:“东都灯楼,乃是圣人的心念,耗费甚巨,又集了大唐的能工巧匠。一旦建成,使得陛下忻悦,必定赏赐无数,周主事且用心做事。”
周钧心中明白,骆南斗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是在暗示,要给自己送一份功劳。
周钧向骆南斗唱了个喏,语气诚恳的又道了一声谢。
骆南斗笑了笑,拍了拍周钧的肩膀,便离开了。
又过了一日,周钧去往将作监报到。
去之前,周钧也专门了解了一番,唐朝的工匠管理制度。
唐朝匠作管理,缘起于隋朝,但相对乐籍管理而言,要更加复杂。
唐朝管理建筑类工匠的部门,主要有四个,分别是工部、少府监、将作监和司农寺。
唐朝官方性质的工程,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直接下达的命令,比如修建皇家园林、宫殿、行宫等等,另一类是公共性质的工程,比如修建太学、道路、城墙等等。
前者由宫中发起,工部不参与管理,只负责测量和验收,而东都的太上玄元灯楼,就是如此。
说完工程分类,再说工匠。
唐朝工匠,大体也可分为四类,分别为匠师、官户工匠,民间工匠和俘隶奴丁。
所谓匠师,指的就是那些拥有高超技艺的顶级工匠,他们拥有俸禄、极少数人甚至有着官身,可谓是大唐工匠中的领头人物。
所谓官户工匠,指的是被官府直接控制的工匠,他们每个月都会从官府那里领取月俸,一旦官方有施工要求,他们必须立即参加。
所谓民间工匠,则是没有被官府捆绑和限制的工匠,官方征调这些人,一般采用租调折免或是钱货雇佣的方式。
而最后一类,俘隶奴丁。则是司农寺、掖庭局和州府中,那些因为战争、抄没和委身,而产生的俘虏和官奴。他们在整个官方工程之中,承担着苦力和劳役的角色。
而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在这次东都灯楼的工程之中,负责管理的就是第四类人。
入了将作监,周钧报了官身。
有一胥吏,领着他,顺着侧廊,一路向着内院走去。
一路上,经过诸多百工间,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未完工和完工的建筑模型,甚至还有山水地势的缩略,让周钧大开眼界。
到了内院的工间,周钧瞧见骆南斗在一群工匠中间,正对着一尊半米来高的雕像,说着什么。
凑近一些,周钧看清了那座雕像。
只见它外形乃是太上玄元真仙的法身,下有莲花盘座,又有云雾缠身,珠玉金银,缯彩结创。
仅仅只是一尊微缩后的模型,周钧瞧见之后,就叹为观止,只道是匠心独具,气势非凡。
骆南斗看见周钧来了,便笑着招手道:“周主事来了。”
周钧走了过去,向骆南斗唱了个喏。
骆南斗指着身边的工匠说道:“这些皆是东都灯楼的匠师。”
匠师们纷纷向周钧行礼,其中却有一人在原地未动,只是在上下打量着周钧。
那人身穿青色官袍,但身上满是尘污和染墨,几乎已经看不出官袍原本的形状。
骆南斗见状,便指着那人对周钧说道:“此乃将作监的大匠师,毛顺是也。”
周钧听见『大匠师』一词,又见此人身穿官袍,便知他乃是匠师之首。
主动走到毛顺的身前,周钧拱手行礼,前者也还了一礼。
当周钧行礼之后,再回想起毛顺之名,顿时记起了此人的身份。
毛顺大师乃是武周朝尚方丞毛婆罗的后代,后者曾经为武则天设计并制造了天枢塔,被称为武周朝的传奇匠师。
第165章 临行诸事
想到这里,周钧向毛顺说道:“久闻大师之名。”
毛顺听了,板着脸回道:“某未曾留过什么匠作,哪来的什么名声?”
周钧一时语顿。
骆南斗在一旁打圆场道:“周主事,毛顺便是这个脾气,并无恶意,久了你便知晓了。”
周钧笑着点头,只是说并不在意。
在将作监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周钧与监内诸多官吏认了个脸熟,又听匠师讲解了太上玄元灯楼的构造和工期。
之后,骆南斗将周钧领到辗浚交给后者一份征丁名册,并告知其出发的日期。
周钧仔细确认之后,便出了将作监。
太上玄元灯楼工程浩大,光是莲花底座,就要使用六百七十余根上好的梁木,更别提盖在上方的三十多个楼间了。
当灯楼完工时,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尺的高度,接近于后世的十五层楼高。
而眼下,在东都的上阳宫外,底座虽然已经接近完成,但工期也只剩下半年不到,可谓是相当紧张。
所以,去往洛阳,可谓是迫在眉睫。
在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周钧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将手头上的事情,统统处理了一遍。
首先,周钧去了都官司,交接了手头上的要务,又向司内的正副主官,说了情况。
接着,周钧专门抽了半天的功夫,去了北里中曲。
解琴和宋若娥在顾冉居中,正忙着排练中曲出官使的节目。
看见周钧走进来,解琴开口笑着问道:“二郎今日怎么得了暇?”
周钧说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
解琴一怔,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去。
宋若娥听见周钧的话,走过来说道:“也是奇了,怎么最近好些人,都要离去?”
周钧问道:“好些人?还有谁走了?”
宋若娥:“柳小仙,听说有人将她买了下来,又要带着他离开长安。临走之前,那新罗婢还专门跑过来,对我们说道,她傍上贵人,要发达了。”
周钧听了,也是奇怪,居然会有人将柳小仙买下。
解琴看向周钧,犹豫了片刻后,问道:“二郎是不回来了吗?”
周钧摇头道:“此行去东都公干,明年上元节过完,便能重回长安。”
解琴听了,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娥在一旁算了算日子,开口说道:“上元节后就能回来,那周二郎还能赶得及春闱。”
周钧奇道:“我又不去参加省试,春闱与我何干?”
解琴在一旁说道:“与若娥指腹为婚的钟璋,明年参加春闱,二人已经约定,倘若及第,钟三郎便为若娥赎身,娶她过门。”
周钧听了,笑着对宋若娥说道:“恭喜恭喜。”
宋若娥莞尔一笑:“妾身的喜日,周二郎定要来吃杯喜酒。”
周钧又道:“一定一定。”
解琴在一旁,嬉闹笑道:“却也不知那钟家子,能不能及第,瞧若娥这模样,却仿佛已经是状元夫人一般。”
宋若娥与解琴打闹在一起,前者口中说道:“钟郎的文章我瞧过,无论文才还是立意,皆是上上,必能及第!”
解琴求饶道:“好好,你说是便是了。”
周钧等那二人稍稍歇息,便开口说道:“钧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有求于二位。”
解琴看向周钧,面露疑惑。
周钧说道:“我有一故事,欲写成话本。”
听见话本二字,宋若娥来了兴趣,开口问道:“这回是什么故事?”
周钧:“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二女听了周钧,将梁祝的故事,
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宋若娥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好似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对了,是梁载言所著的《十道四蕃志》。里面说了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解琴在一旁也说道:“那奇事本也寻常,但经二郎这么一改,草桥结拜、朝夕相处、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却是将整个话本作成了传世之作。”
周钧轻轻点头,《梁祝》乃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在后世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唯一在世界上产生广泛影响的中国民间传说。
但是,当下的《梁祝》,只有剧情梗概,想要填充完整,却也是难度不小。
周钧便朝解琴和宋若娥问道:“如何?可有把握?”
没等解琴开口,宋若娥撸起袖子,兴奋说道:“是否佳作,我一听便知,这话本必定能誉满长安!”
解琴听了,先是笑了笑,接着便对周钧说道:“二郎且宽心吧,这《梁祝》的话本,妾身和居士自当尽心尽力。”
周钧问道:“还有一事,这话本在明年春闱之前,可否完成?”
二女听了这话,先是一愣。
宋若娥随即仔细算了算日子,点头回道:“应当不难。”
周钧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便拜托二位了。”
敲定《梁祝》话本的事情之后,周钧回家中收拾了行李,又向父母说了东都职事。
当周钧回了厢房,萧清婵听闻他要离开数个月,心中有些忐忑,便开口问道:“二郎去了东都,平日里的饮食起居,可需要人照看?”
周钧想了想,还是对萧清婵说道:“清婵做事心细,又素有主张,此番东都职事,家中必须留有一人,处理急务。且记住,倘若有事,可寻仆役去往灞川别苑,求得庞公相助。”
萧清婵听了,点头应了。
如此这般,周钧花了数日,安排好了长安中的诸多事务,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去了灞川别苑,向众人道别。
入了庞公的书房,周钧还没开口,却听见庞公的一声轻叹。
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钧此番去东都职事,庞公有事?”
庞公闭上眼睛,摇摇头,将案台上的一封信,推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打开信,看了一遍。
写信之人,居然是寿王李瑁。
李瑁在信中说道,知晓叔公一片好意,但只是不愿涉足到争储之中,与其劳神烦忧,不如远游散心。
信中又说道,uu看书李瑁已请了圣人的准,在宫人的相陪下,携家眷去了渭南一带,请庞公勿要担心云云。
周钧放下信件,又见庞公一脸愁苦,心中清楚,寿王此举,怕是使得后者寒了心。
庞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周钧两句,便让后者离开了书房。
回往自己小院的路上,周钧还在想着,寿王此举,究竟是出自内心,还是以退为进,做与圣人看?
进了院口,周钧瞧见公孙大娘居然和画月站在了一起,正等着自己出现,不由愣在了那里。
公孙大娘看着周钧,笑着说道:“老身已经听闻了,周二郎明日便要去东都洛阳了。”
周钧点头,又朝公孙大娘和画月问道:“那你们这是……?”
公孙大娘拍了拍画月的头,宠溺着说道:“老身的毕生所学,已经全部传授给了她,再无可教了。往后,画月只要勤加苦练,早晚可成大器。”
瞧见画月的一脸喜色,周钧有点怀疑的朝公孙大娘说道:“她随您学习剑法,方才一年……”
公孙大娘:“老身从前就说过,画月悟性高,底子也好,学的自然也快。再说了,剑法一途,师傅能教授徒弟的,不过只是剑招和剑势,至于剑意和剑心,只能她慢慢悟得,我却是无法教会的。”
周钧听了,半知半懂,只能点头。
公孙大娘在画月背后,推了一把,开口说道:“二郎此次去洛阳,且带上画月吧。”
周钧瞧着满脸兴奋的画月,问道:“想去?”
画月用力点了点头。
周钧无奈笑道:“那便一起去吧。”
第166章 云茶互市
朔方西受降城(今内蒙古杭锦后旗),绢马集市。
偌大的墟市之中,只闻得人声鼎沸,马蹄嘶鸣。
来自漠北诸部的商队,在露天的集市中,占着各自的铺界,向往来的商贾们,大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
朔方绢马市兴起于开元十五年(727),《资治通鉴》有云:『突厥款塞,玄宗厚抚之,岁许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
然而,朔方绢马市,虽然名字中有绢马二字,但是互市之物千罗万象,另有丝、罗、茶、药、漆、畜、奴等等。
在绢马市最中心的一处地方,修建有一处低矮且相连的场院和栒房,里面却是贵人才能进去的地方。
穿过卫卒把守的门房,再入了插标立牌的市院,最后走进宽敞通透的内堂。
李光弼盘腿坐在正中的席上,来自漠北诸多部族的贵族和头人,分座于两边的旁席。
与外市的那些民间买卖不同,在这里谈的生意,名为『官市』,商品大抵只有两类,绢和马。
李光弼首先对座下的诸多贵族头人说道:“此次互市的马匹,已经查验,除了少些落次,其余皆是良驹,诸位劳苦了。”
众人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接下来,便是讨价还价的重头戏。
李光弼朝军中簿记点头示意,后者拿起绢马册,先是将不同马种的数量报了一遍,又给出了一个综合性的价格——二十五匹绢换一匹马。
听了这个价格,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开口问道:“去年还是三十匹绢换一匹马,今年怎么少了?”
李光弼说道:“今年大唐河南道、江南道、淮南道都遭了灾,丝绢减产严重,国内供给尚且不足,拿来互市的自然也就少了。”
有人开口说道:“我们的部族,与突厥人一战便是大半年,马匹损失严重,草场无人打理,马儿也少了许多啊。”
于是,双方便就着绢马价格,又互相拉扯了一番,并最终以折中价二十八绢换一马,敲定了市价。
定下了绢马价,部族的贵族和头人们都没有离开席位,反而留在原地翘首期盼,仿佛事先得了什么消息。
李光弼拍了拍手,有婢女抬出了茶具,在内堂中间升起小火,开始烧起水来。
在人们的小声议论之中,一位婢女小心捧着一装满茶叶的银盏,来到了火炉旁。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雅趣别致的茶艺环节。
待得堂内茶香四溢,有人再也忍不住,便凑了过去,打算先分得一杯。
茶少人多,在座之人,每人一杯,一盏茶叶便也用尽了。
就在贵族头人们还回味着口中余韵的时候,李光弼说话了:“此乃仙山之茶,名为『云茶』,采自峭壁石涧,无需加工,只要日晒便可承装。想喝的时候,不蒸不煮,只要滚水一冲,便茶香满屋。”
李光弼看了一圈,又说道:“倘若有意,不妨大家竞价一番,价高者得。”
就在李光弼信心满满的以为,在场诸人会争相出价的时候,堂上却寂静一片,无人开口。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李光弼愣了愣。
他左右看了看,再一次问道:“可有人出价?”
当问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有人开价道:“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
李光弼朝开价的那人看去,对方一身回纥装扮,正是骨力裴罗汗帐下的宗家贵族。
周钧当初是按照长安西市之中,上好蜡面茶的两倍市价,将云茶卖与了朔方军,大抵价格是一斤茶八百钱。
加上运输、火耗、人力等等,一斤云茶,朔方军的成本大约在一千二百钱左右。
而一匹绢布在朔方的官价,大约是在三千三百钱。
回纥贵族开出一斤云茶换一匹绢布的价格,朔方军看似是接近三倍的收益,但还是远远低于李光弼的心理预期。
因为,上一次王忠嗣将周钧赠予他的茶叶,拿来竞拍筹措军饷的时候,一斤云茶可是卖出了接近三匹绢布的高价。
而如今,回纥人只肯出一匹绢布的收购价,这实在是让李光弼无法接受。
想完这些,李光弼没有理睬那回纥贵族,而是继续朝其他人问道:“可还有人出价?”
问了几遍,李光弼看着座下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仔细思忖一番,终于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
上一次品茶会,云茶之名怕是已经传了出去。
于是,这一次茶市,这群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也学聪明了,建立了一个攻守联盟,共同与朔方军议价。
想到这里,李光弼恨得牙齿发痒,右手摸向腰间,对那回纥贵族低吼道:“尔等欲戏耍于李某?!”
那回纥贵族见李光弼发怒,脸色发白,连忙又说道:“两匹绢布,两匹!可不能再高了!”
李光弼想起王忠嗣临行前关于安抚漠北部族的嘱咐,又想起朔方军中粮饷即将短缺的窘境,不禁握紧拳头,沉声说道:“好,两匹就两匹!”
听闻此言,堂中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们,纷纷面露喜色。
敲定价格之后,云茶和绢布,两厢交割完毕。
三日之后,西受降城的北麓山下。
漠北部族的贵族头人们,在此处又开了一次会。
会上,回纥贵族首先说道:“这一次的云茶数量,没有原本预想中的那么多,分配方式,怕是得改一改。”
有人问道:“原本不是说好,大家一起平分吗?”
回纥贵族笑着说道:“你们想想,此次参加互市的漠北部族,足足有二十一个,倘若大家平分,那大部族便要吃亏,小部族便会得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回纥人话里的意思,便是回纥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自然应该分的最多。
于是,一群贵族头人,吵成一团,险些最后还厮打起来。
花了好一番功夫,众人最后敲定下了云茶的分配比例。
漠北部族之中,回纥部人口最多,实力最强,分得的云茶也是最多,几乎达到了总量的一半。
而另一半云茶,则根据剩下部族的实力强弱,进行了分配。
大一些的部族,能分得数桶云茶,而最小的部族,仅仅只能分得一盏云茶。
经此一事,漠北部族内生间隙,有不少部族对回纥部心生不满,但碍于其实力强横,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167章 东都洛阳
大唐以长安为都,以洛阳为陪都。
长安宏大,洛阳繁华。
天宝年间,洛阳百僚廨署如京城之制。圣人亦云,两都是朕东西宅也。
洛阳不仅有着与长安相同的中央衙署和地方行政机构,商业市集数量上,拥有北市、南市和西市,算起来还比长安多了一市。
城内纵横各十街,轴线处又有大道贯穿,道中每相隔一百步,便种植有樱桃、石榴两行。大道居中,南北九里,四望成行,人由其下,中为御道,通泉流渠,映带其间。
不仅如此,洛阳还是大运河的中枢,漕运发达,隋代在规划东都城时,便有意以洛水贯通,使两岸渠道纵横,加之洹、涧二水汇入洛河,使其颇似江南水乡。于是,洛阳城内处处通漕,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贩贸易,车马填塞。
所以,洛阳的总占地面积,虽然较长安稍小,但人口却不少反多,天宝初年户部阚册,长安城峰至时人口约百万,而洛阳城人口却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除了人口之外,洛阳的手工业、商业、坊市、文化、宗教,与长安相比,皆不逊色,有些领域,甚至超之。
周钧带着画月,跟随长安的车队,入了洛阳城。
刚一入城门,骑在马上的周钧,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昌盛。
只见建春门大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放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番瞧下来,周钧不禁叹道,洛阳的一切,相比长安,要更加繁华,更加奢靡,更加具有活力。
画月坐在马车中,悄悄掀开车帷,看向窗外,不禁被眼前的景象看花了眼。
她一边看,一边对周钧小声说道:“我去过许多城市,但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
周钧点了点头,洛阳在武周朝时,曾被称为神都,万国来朝,番邦游之,皆拜服无想,只道此城乃是天上宫阙。
来自长安的车队顺着大街,抵达洛阳皇城的宣仁门外,周钧让画月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憩,自己则和长安官吏们,进入皇城,继续向西行进。
洛阳皇城偏居全城的西北隅,并且皇城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宫城(内城)。宫城整个平面布局,一个呈凹形,一个呈倒凸形,合起来正所谓以象北辰藩卫。
宫城内北部筑有陶光园、曜仪城、圆璧城、东城等诸小夹城,且城墙高矗坚固,地势高亢,比唐长安的宫城、皇城有着更严密的防卫设施。
而搭建太上玄元灯楼的上阳宫,则位于整个皇城的最西南角,神都苑之东。
顺着皇城的南衔街,周钧跟着诸多官吏,在宫人和武卫的指领下,路过长乐门。
顺着长乐门的门洞朝内看去,周钧能看见含元殿的轮廓,那里在武周朝时,曾有人类历史上的三大建筑奇迹——明堂、天堂和天枢。
而一场大火,没了明堂和天堂,又一次熔毁,灭了天枢。
出了洛阳皇城的右掖门,周钧终于来到上阳宫的门外,看见了那座建造中的太上玄元灯楼。
在方圆数里的工地上,无数的民夫正在搬运着沉重的原木,不同肤色、种族的工匠们,正在那巨大而又宏伟的莲花底座上,安装敲打着建料。
粗略数数,现场的工匠和丁夫,已经过了千人。
将作监的骆少监,少府监的主官,还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内侍,站在一起,正在与洛阳的一些官员交谈些什么。
周钧站的远,听不仔细,只能大概听见工期、人手、上元等词。
待得上官们商讨完毕,接下来便是下属官吏分配任务。
身为都官司主事的周钧,分到的任务并不复杂,一个是根据各个环节的要求,阚点分配俘隶丁夫;另一个则是与洛阳当地官吏进行协调,为俘隶丁夫安排妥当发粮、给药诸事。
这两件事情,听上去繁复,但工造司早已经编纂好了卯册,周钧只要根据册本照做便是。
在工地上忙到下午三点左右,周钧总算安置妥当了俘隶丁夫诸事,接着便打算出上阳宫,去往东城区,与客栈中的画月汇合。
收拾了一番,周钧刚打算离去,却看见了下工的匠人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仔细一看,周钧发现对方居然是长安的熟人,那位新罗铁匠——金有济。
金有济瞧见周钧,连忙出了匠人之列,来到后者的面前,唱了个喏。
周钧笑道:“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金有济挠头道:“某并非是官匠,因为听说此番出工能够租调折免,便和友人一起,请了个位置。”
周钧听了点点头,再看向金有济身后的工匠,开口问道:“他们都是新罗人?”
金有济:“有新罗人,有乌古斯人,亦有唐人。”
周钧还想再说两句,突然看见毛顺大师向此处走了过来。
金有济还有他的友人们,看见毛顺,连忙恭敬退到一旁,躬身行礼。
毛顺走到匠人中间,冷哼说道:“明日便要正式上工,还有心情在此闲话?还不速去吃些饼粥,早些歇息!”
匠人们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便纷纷散了开去。
毛顺见众人散去,又上下打量了周钧一番,接着不发一言,也走开了。
看着毛顺离去的背影,周钧只道是他脾气古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回了客栈,周钧见到百无聊赖的画月,正趴在窗口看着风景,便开口说道:“走吧,出去走走。”
画月一声欢呼,先是收拾了一番衣装,接着又从包袱中拿出两柄尺许的短剑,插入了腰间。
周钧在一旁看了,感慨说道:“这两把剑,乃是公孙大娘的心爱之物,没想到却是赠给了你。”
画月:“公孙大娘说过,剑乃是灵物,倘若总藏于鞘中,不见天日,时间久了,便会失去灵气,变为凡品。所以,她才将剑赠给了我。”
周钧觉得公孙大娘这话,倒也在理。
二人出了客栈的大门,画月看着街上穿梭不停的人流,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朝周钧问道:“我们去哪?”
周钧看了看远方,确定了方向,对画月说道:“先去洛水吧。”
第168章 他乡遇故知
周钧换了一套常装,带上画月,过了承福坊的坊街,一路向南。
出了南坊门,周钧耳中隐约听见水声,越向前走,水声越大。
上了青石阶,在视野的尽头,洛水汇成了一条白线,如画卷一般慢慢展开。
再向南走上百米,来到新中桥的北侧,周钧倚栏望去,只见桥边日头斜照,渡口浪花淘沙,洛河波涛濯锦,天边流匹晚霞。
宽阔的河面上,数不尽的舟船,扬帆来往,密密麻麻填堵了整条洛河。
桥边驿道、离宫城阙、里坊寺院、鹦鹉洲头、繁华集市、酒肆商铺,共同一起,组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山川画卷。
走上新中桥,画月看向桥面,只见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不禁说道:“想不到这里比长安还要繁华。”
周钧未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那眼神,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入脑海中一般。
他清楚的知晓,脚下的这座繁华都城,在十年之后的那场动乱之中,将迎来两次屠城和洗劫。
城中所活之口,百不留一,市坊之中,尸横遍野,洛水被染成血河,三月不得褪色。
“二郎,二郎?”
听见画月的呼声,周钧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了前者。
画月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刚刚你的脸色好差,有些吓人……”
周钧摇头强笑道:“没什么,我们下桥去南边看看,听说洛阳的南市是天底下最热闹的去处。”
二人顺着桥面向南走去,没走多远,突然闻得一声喊:“周二郎!”
周钧循声看去,看见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再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柳载。
柳载笑着走了过来,拱手向周钧行了一礼,面上满是喜色,颇有几分他乡遇故人的感触。
周钧笑着还了一礼,心中不禁想道,孔攸说过,柳载曾数次来灞川别苑做客,只是都和自己岔了时间,却不料在此处居然能相见。
柳载看着周钧的一身常装,又看了眼画月,开口问道:“周二郎好兴致,这是出来游玩?”
周钧手指向上阳宫的方向,说道:“承了公务。”
柳载看了眼上阳宫,顿时懂了:“上元灯楼?”
周钧轻轻点了点头,又朝柳载问道:“那夷旷来东都,却是为了……?”
柳载:“和大理寺一起办案。”
周钧听见办案二字,知晓这里面存着忌讳,便不再深问了。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在洛水南边的福善坊里,寻了一家酒肆,点了一些菜肴。
三人刚刚坐下,画月就扭头看向窗外。
只见酒肆窗外,过了一条街巷,便是南市的西口,那里商贩云集,热闹非凡。
知晓画月在想些什么,周钧取了些铜钱,交给了她,又开口说道:“去买些吃食,再备些用度。”
画月拿了铜钱,喜笑颜开的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出了酒肆。
知晓周钧的脾性,一旁的柳载倒也没有多少惊奇。
待得酒食纷纷呈了上来,柳载辞了店家招呼饮妓的提议,便向周钧说道:“某要先和周二郎道喜,迁了都官司主事一职。”
周钧自谦了两句。
柳载摇头道:“周二郎漠北之行,其中凶险多舛,最后说得九姓共伐突厥,功不可没,载碌碌无为,听闻只恨未能在场。”
周钧听出柳载话中的不得意,便与他先是吃了几杯酒,接着又问道:“夷旷近来如何?”
柳载仰头喝下一杯酒,叹了一声说道:“早先与二郎相谈,息了隐世的念头,只想一身才学,造福苍生。哪想因为脾气执拗,见不惯朝中种种,得罪了上官,如今只能做些庞杂。”
周钧:“夷旷此番和大理寺来东都办案,怎算是庞杂?”
柳载又喝了些酒,开口说道:“新罗景德王四月致信大唐,说新罗国内有唐人私牙,以唐国富有为由,四处蛊惑女子登船私渡。”
“海船入登莱州界,又迫新罗女为婢,关押调教,再卖至长安、洛阳等地,攫取暴利。”
周钧听了,愣在了当场,这做法怎么和后世卖猪仔有些相似。
柳载:“大理寺又各州府衙道,追查数月,皆是无果。上官又把这差事推到了某的身上,又道是正月之前,必须破案。”
周钧听得认真,又问道:“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柳载又吃下一杯酒,慢慢说道:“有些了,但某也发现了一事,那大理寺,还有各州府衙道,在这件案子上,或许还存着不少隐情。”
“某调看案宗时,发现多有修改删减的痕迹,再寻人去问,却又皆道不知。”
说到这里,柳载放下酒杯,叹气说道:“依某来看,这说到底,终究还是一桩无头悬案。”
周钧正想说两句话,安慰一下柳载,却听见酒肆大堂内传来了争吵之声。
只听一个短褂落裤的渡口漕工,大声说道:“天书上可都说了,应龙显灵,今年秋天,河南八郡,当有洪灾。”
酒肆中,坐在窗边的一个书生嘲笑他道:“江湖骗子随手写的戏文,岂可当真?”
那漕工梗着脖子又说道:“某刚从谯县来,那里许多商贾和民家,都朝高处搬家了。”
那书生笑的更大声了:“愚人自扰,且信这些无根无据之事!”
漕工满脸通红:“那天书说的仔细,不仅时间,就连地点,还有死伤都说了!”
书生只是摇头:“你且去寺观中瞧瞧,连佛祖、道尊都未言语,那应龙又怎能道破天机?”
听见外面的争论,柳载也摇头笑道:“市井之间多有痴愚,就连这般假借灵古的诳语,都会有人去信。”
周钧笑了笑,附和了一声,又为柳载和自己满上了酒杯。
半个时辰之后,酒足饭饱,周钧和柳载正聊着天,夹着大包小包的画月,也满脸兴奋的跑了回来。
周钧见她手中提着,怀里抱着,口中还衔着,只能苦笑。
和柳载互道了住所,周钧便带着画月,向客栈的方向慢慢走去。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月亮和星辰隐隐出现在了天边。
归去的路上,画月一手拿着羊尾炙,另一只手拿着芝麻糕,吃的满嘴是油。
周钧拿着大小包裹,瞧着她,说道:“吃这么多,小心等会消不了食。”
画月没有理睬他,只顾吃着手中的食物。
二人见天色暗了下来,担心违了宵禁,便出了坊道,入了一条小巷,打算抄近路返回客栈。
小巷行至一半,原本还在大快朵颐的画月,突然停下动作,整个人停在了路中。
周钧见状,开口问道:“怎么了?”
画月眼神变冷,将手中的食物丢在了一旁,慢慢抽出了腰间的短剑,盯着前方,如临大敌。
周钧顺着向前看去,只见一位身披黑袍、脸戴面纱、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巷口,截住了二人的去路。
第169章 祆教中人
周钧盯着那黑袍女子,开口道:“敢问……?”
那女子的声音故作低沉,口音不似中土人士,只是回道:“圣女有请郎君。”
周钧一愣:“圣女?”
那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向着二人走来,脚上的银链碰撞后发出声响,在小巷之中听来格外的清脆。
画月的双剑,右手正持,左手反持,成了一字互搏之势。
她向着那女子冷声说道:“想要带走他,先问问我手中的剑!”
话音刚落,画月脚下发力,身体犹如燕子穿堂一般,向前飞冲了出去。
剑刃夹着破空之势,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流光,只奔黑袍女子的面门而去。
只见那女子双手从袍中伸出,先是一抖,缠在雪白臂膀上的银链,宛如拥有生命一般,一头画着圆弧脱离胳膊,另一头牢牢握在那女子的手中,却是成了两条仿佛银蛇一般的银鞭』。
画月的剑撞上了那女子的银鞭,二者相交,发出金戈相击的震荡声。
一次交锋之后,周钧看向那女子的银鞭,发现没有丝毫的破损,看起来应当是用了特殊锻造技法所打造出的兵器。
一击未中的画月,脚下挪步,身法犹如鬼魅,一套剑舞完全施展开来,斜阳照在剑身之上,伴随着身形的腾挪,寒光浮动,小巷之中顿时剑影重重。
那女子却也是没料到,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子,有着如此之高的剑术。
一时之间,被剑光封住了前后退路,那女子的两条银鞭也只能护住周身,求得自保。
又是数招过后,画月先是一记正崩』,以腕力使剑尖由上而下直取敌腕,使得那女子不得不回招自救,再寻一破绽,使了回搅』,以剑尖划圈,避开敌人兵势,攻其周身。
黑袍女子猝不及防,面部和肋下皆被剑光所罩,只听数声破裂,面纱被挑了开去,侧腹部的袍子也被划了一个口子。
待面纱落地之后,周钧看见那女子的样貌,不禁呆立在原地,吃惊问道:“西云娜?!”
画月听见此话,退后了两步,朝周钧问道:“你认识她?”
后者点头道:“她是平康坊的北里伎,与我有过数面之缘。”
画月低头看向西云娜袍子的破口,又对周钧说道:“她是祆教的人。”
周钧闻言一愣:“祆教?”
画月用剑指着西云娜的袍子说道:“祆教崇光明圣火,又称拜火教,在教袍中皆有圣火徽记。”
周钧看了一眼,果然如画月所说。
西云娜见身份败露,索性不再隐藏,慢慢脱下头罩,露出了棕色的长发,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也看向周钧,柔声问道:“周主事,别来无恙?”
周钧见西云娜落败于画月,但面上没有任何慌张的神色,心中顿时醒悟,对方必定还留有后招。
周钧一边盯着西云娜,一边在脑中回想着对方的举动。
虽然身为北里都知,但胡女西云娜,平日里行事大大咧咧,似乎毫无心机,除了身材和美貌,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或许只有她的舞姿。
想完这些,周钧一边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朝西云娜问道:“你为何要找我?”
西云娜摇头说道:“适才已经说了,不是我要找你,是圣女要见你。”
周钧:“圣女又是谁?”
西云娜:“自然是护火圣女。”
周钧:“她寻我,又所为何事?”
西云娜摆弄着手中的银鞭,侧头说道:“我也不知,她只是说过你很特别,要我把你带到圣火坛前。”
周钧说话间,盯着小巷院墙后方那些高悬在架子上的染布,
又仔细思虑一番,心中已经大约有了底数。
他看着西云娜,先是打算试着从后者口中套取一些情报,于是故意激她道:“看起来,你在教中的地位并不是很高,那位圣女命你行事,却是什么也不与你知。”
西云娜微微一笑,说道:“周主事莫要拿话相激,西云娜虽然不喜弯弯绕绕,但也不是白痴。”
周钧轻轻摇头,这女子虽然是胡蕃,但心思倒也周全。
见激将不成,周钧又问道:“既然你说圣女想要见我,为何不在长安城中动手?非要等到现在?”
西云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倘若不是那个老道士,三番五次坏我们的好事,你早就被我抓去圣火坛了……”
老道士?
周钧还待细思,只见西云娜将右手放在口中,吹了个唿哨。
突然,十数个身穿黑袍的人,出现在小巷的两端,封住了入口和出口。
画月见状,退到周钧的身边,额头上慢慢渗出了细汗。
西云娜晃着手中的银链,对周钧和画月笑着说道:“只要你们听话,乖乖的随我们走一趟,我可以保证……”
周钧朝两旁的院墙看了一眼,朝西云娜问道:“你可知道,这两边的院子,是什么地方?”
西云娜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周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看向右手边的院墙,算准方向,用力将石头扔了出去。
在西云娜和一众黑衣人的注视之下,石头飞过院墙,落入了隔壁的院中。
传来的并不是石头落在地面的撞击声,而是一个类似落入水中的噗通声。
周钧手上未停,又捡起一块石头,朝院内扔了过去,又是一声落水声。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隔壁院里传来一声怒吼:“哪个天杀的鼠辈,敢往染缸里扔石头!”
看着目瞪口呆的西云娜,周钧耸肩说道:“这里是洛水旁的铜驼坊,从隋朝开始,坊内大多都是染织店,而几乎每一家店内的后院里,都会放满染缸。”
话音刚落,院子里又传来怒吼声:“招呼人手,抄家伙!去后巷抓住那个手贱的猪狗奴!”
周钧看向西云娜,慢慢说道:“还不走吗?”
西云娜盯着周钧,又看了眼画月,咬着一口银牙,一番思忖之后,最终心有不甘的喊了一声:“走!”
不多会,黑衣人撤了个干净。
周钧拉起还在发愣的画月,开口说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跑?”
画月如梦初醒,跟在周钧的身边,迅速跑出了这条小巷,消失在了坊市之中。
第170章 流水线
回到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清早,周钧当机立断退了房间,带上画月去往柳载所居住的廨院,在附近重新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其它不说,客栈隔壁就是御史台和大理寺外官落脚的地方,这能让周钧安心不少,不用担心祆教再来骚扰。
就这样,周钧白天去上阳宫视事,放廨后要么带着画月闲逛,要么找柳载去吃酒,祆教的人倒是再也没出现过了。
时间转眼过去了将近一个多月,上元灯楼眼见完成了一半,工匠们开始了上层建筑的搭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灯楼工程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这一天,周钧如往常一般,正在阚点上工的劳丁。
工地上,突然传来了尖锐而又刺耳的责骂声。
周钧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一位身穿宫袍的内侍丞,正当着将作监和少府监主官的面,痛骂着一群跪在地上的工匠。
将作监骆南斗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朝那内侍拱了拱手,开口道:“丁内丞,灯楼上层有祥云、仙绶、百兽等灯间,建造难度本来就比下层要高。再加上此次参加施工的工匠们,又来自不同地方,搭工配合不熟,这才导致工期延长,进度落后。”
丁内丞满脸通红,梗着脖子说道:“咱家不听你们的百般理由,总之上元节当天,这太上玄元真仙要是误了工期,圣人怪罪下来,在场的所有人,一个都落不了好!”
说完这话,丁内丞又朝那些跪在地上的工匠们骂道:“一群不长眼睛的蠢物,依着图纸都做不利索,只会偷懒奸猾,不给你们一点厉害,不晓得上进!来人!”
话音刚落,数十个手持棍杖的丞吏,走到工匠们的身后,将后者一一按压在地。
就在这时,毛顺大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那丁内丞喝道:“住手!”
丁内丞看了眼毛顺,知晓后者是负责修建上元灯楼的大匠师,语气软了三分:“怎么?毛顺大师想为他们求情?”
毛顺冷声说道:“工期延误岂是这些工匠之过?这灯楼本就繁复无比,内里之中有些工序,就连那些十几年的老匠师,都不一定能够做的尽善尽美,又何况是那些技艺不熟的工匠呢?”
丁内丞仰着脖子,拿鼻孔对着毛顺,不耐烦的说道:“匠作又不是做学问,哪有那般繁复?敲敲打打,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多试几次总能成事。说到底,还是待尔等太过宽容,心生懈怠,这才有恃无恐!”
毛顺大师闻言,横眉怒目,一双大手紧握成拳,身形颤抖。
另一边,丁内丞招了招手,示意丞吏们开始动刑。
周钧在一旁,从旁观工匠的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
这灯楼,底层建筑和中层建筑比较简单,越往上修,装饰越多,灯间越多,工序也越是麻烦。
工地上的匠作们,以三十人为一火,以一匠师为火长。
每一火,各自负责上层灯楼一个区域,然后再使得所有完成的区域,全部连接起来。
可问题是,并不是每一个工匠的技艺都是优秀的,有的人技艺生疏,还有的人只在每一个特定领域,有着过人之处。
这就造成,每一个火的施工进度完全不一样。
当有的火已经完成负责区域的施工之后,有的火才不过完成工量的一半,如此一来,并拖累了总工期。
听完这些,周钧大致心里有了数。
他整了整衣装,走到诸位上官的面前,先是唱了个喏,然后对那内侍说道:“丁内丞,还请您高抬贵手。”
丁内丞见来者不过一八品官,
怒道:“你又是谁?”
周钧笑道:“某乃是刑部都官司主事周钧。”
丁内丞闻言一愣,思忖片刻,又问道:“可是周衡才,周二郎?”
周钧点了点头。
丁内丞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说道:“早就听范公说起过你,今日总是得以一见……那你倒是说说,这些个工匠,为何打不得?”
周钧换位思考,深知想要劝说丁内丞,需站着对方的角度来给出理由,便开口说道:“内丞请想,用了笞刑,倘若伤到了这些工匠的手脚,使其无法做活,岂不是更误工期……依某之见,不如先记一过,再观后效,倘若这些工匠能够将功补过,那便算了,倘若无法,再罚也不迟。”
丁内丞听了这话,心中倒也觉得有理。
真要是把这群工匠打一通,威倒是立了,气也算出了,但人却伤了,少了人手,工期怕是会更加拖后。
想完这些,丁内丞对周钧点点头,又朝那些工匠说道:“今日先记你们一过,倘若再有懈怠,定不轻饶!”
见工匠们纷纷谢恩,丁内丞又对骆南斗等一众职事官说道:“距离上元节是越来越近了,这工期一再延误,你们总要给咱家一个章程。”
骆南斗看了看身边的官吏们,对丁内丞说道:“请内丞宽心,我们商讨个方略,定能使这灯楼在上元节之前完工。”
丁内丞道了一声当是如此』,接着便离开了。
见内丞走远,骆南斗挥了挥手,对场中的工匠们喊道:“行了,都做事去!”
待众人逐渐散去,骆南斗又诸位职事官,聚到了一起,开始商量追赶工期的办法。
向来脾气执拗的毛顺大师,则走到周钧的面前,向后者躬身行了长揖。
毛顺:“某谢过周主事仗义执言。”
周钧有些意外,连忙虚扶起毛顺,开口说道:“钧知晓,匠作之事讲究的是眼、耳、手、心、思,五者协调。没有数十年的经验累积,很难做到完备。这一次工期延后,并不是匠人懈怠,实乃匠力不足而已。”
毛顺闻言,眼睛睁大,看向周钧的时候,眼中再也没了往日的敌视和冷漠。
周钧此时走到正在讨论方案的官吏中间,对骆南斗说道:“钧有一法,或许能缩短工期,提高效率。”
骆南斗闻言,朝周钧忙道:“究竟是何法?速速道来?”
周钧:“此法名曰流水线。”
骆南斗一脸疑惑:“流水线?”
周钧转身指着工地说道:“当下,三十工匠为一火,每一火负责建造一处灯间。”
“由于匠人水平参差不齐,故而有些火进度快,有些火进度慢。”
“所谓流水线,即是将剩余所有工量,细细划分成单个工序,每一位工匠按照个人所长,负责自己所擅长的工序。”
骆南斗还是有点不明白:“周主事可否详解?”
周钧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木头,对其他人说道:“就拿木料相接的榫卯来说。柱、梁、枋、垫板、桁檩、斗拱、椽子、望板,皆需用到榫卯。”
“一火三十人中,有六人专门负责制造榫卯,技艺纯熟者,一日可做四十榫卯,技艺生疏者,一日只能做十五榫卯。”
“倘若换个法子,将榫卯制作的所有工序,全部分解并陈列出来,粗粗算来,差不多有量空、描线、切木、槛磨、做肩、栌斗等等,每一人只负责一道工序,再将自己做好的粗料,交予下一人,如此便可节省大量的时间。”
骆南斗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忐忑的问道:“此法从未有人试过,能行吗?”
“此法可行!”
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外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出声者乃是毛顺大师。
毛顺大师面色激动,手舞足蹈的说道:“周主事此法听着有些荒唐,但却合乎精髓,独成匠道!”
骆南斗听着毛顺大师如此这般说,心中也有些底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问道:“要不,试试?”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又点头称是。
于是,骆南斗按照流水线的法子,打散了三十人一火的匠作编制,而是将技艺最高超的匠师,各自安排在了测围、定桩、箍接等等最困难的工序。
而榫卯、切割、打磨等等普通工序,则分解开来,分别交给了那些技艺稍次的工匠。
至于那些帮忙的丁夫,则承担着送料、搬运、清理等等最简单的工作。
刚开始,匠人之间的配合,还有些生疏,偶尔还会出错。
但在众人适应流水线匠作法之后,仅仅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上元灯楼便完成了结构封顶,比预想中的工期,足足早了一个月。
第171章 离散之女
上元灯楼封顶之后,接下来的工程,便只有入灯、内装、加固和检测等工序。
由于这些工序大多是由匠师和工匠来负责,所以周钧的工作一下子少了许多,整个人也清闲了下来。
每天点卯之后,周钧在工地上四处转转,和官吏还有工匠们聊聊天,然后等到放廨就行。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灯楼工地上,无论是将作监、少府监,还是司农寺,那些官吏和匠丁们,都熟悉了这位没有半分架子、总是和煦待人的周主事。
正式场合里,人们称其为周主事,私下见面皆会道一声二郎。
这一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又来到工地上。
巨大的花灯,正在被滑竿和吊轮,一盏盏的吊至半空,再安装进入到灯楼之中。
周钧看着不禁惊奇,据他所知,这一类的起重装置在唐史之中,几乎没有被提起过,没想到倒是存在。
毛顺捋着胡子来到周钧的身边,见后者看的仔细,出声说道:“周二郎觉得如何?”
周钧由衷说道:“此物巧夺天工,难得一见,不知是谁想出的?”
毛顺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道:“此物最早在墨家匠书中出现,家母当年无意间得了墨家真传,才造出了此物。”
周钧闻言,问道:“敢问令堂可是武周朝的尚方丞毛婆罗?”
毛顺点头说道:“正是,家母乃是东夷人,祖上曾为墨家婢女,因心思灵活又手艺奇巧,得了墨钜子的赏识,方得登堂就学。”
周钧看了毛顺一眼,后者提起毛婆罗的时候,神色悲戚,似有哀怨。
低头思考片刻,周钧又问道:“某曾听闻,当年大圣则天皇帝,曾令尚方丞毛婆罗督造天枢塔,不知可有其事?”
毛顺叹了口气:“不错。那天枢,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径百七十尺,以铜为蟠龙,麒麟萦绕之,上为腾云承露盘,径三尺,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量测、作图、倒模、督工等等,皆是家母主监。”
天枢通体由铜铁打造,一百五十尺就是接近五十米,如此宏伟而又壮阔的一件建筑奇迹,却被李隆基下旨熔毁了,周钧现在想来,也是觉得可惜。
毛顺又道:“家母自接了承造天枢一事,殚精竭虑,未敢有半分懈怠,光是图纸就做了百份。天枢未起,家母青丝髻结,天枢入世,却是白发暮雪。”
周钧闻言,转头看向了含元殿的方向,天枢早已不在,恰如往事如烟,于是问道:“令堂如今住在长安?”
毛顺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家母早就殁了。”
周钧一惊。
毛顺转过身去,低声说道:“开元二年(714),宫中有旨,毁天枢,发匠熔其铜铁,历月不尽。家母听闻此事,悲切无望,心力憔悴,
那一年入冬,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便走了。”
说完这话,毛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原地,只留下周钧一人在那里感喟。
当日,放了廨,周钧看见那新罗铁匠金有济,与毛顺大师站在一起,悄悄说了些话,不由心中有了些疑惑。
待毛顺走远,周钧找到金有济,对他问道:“我记得你负责的是安装灯鞘?如何?能否赶在上元节前做完?”
金有济笑着回道:“多亏了周二郎的好法子,如今每人只负责一个工序,无论速度还是良率,都提高了不少。莫说是上元节,怕是十二月中旬就能完工。”
周钧点点头,对金有济说道:“某和你认识,是在长安城的西市,说起来,还欠你人情,今天便请你一顿酒了。”
金有济先是看着周钧的一身官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忙推辞道:“周二郎乃是官身,某哪有资格与您一起吃酒,实在折煞我也。”
周钧笑了笑,根本没在意这些,只是拉着金有济,去了皇城外尚善坊的一家高档酒肆。
金有济一身浆灰匠衣,进了这满耳丝竹,放眼金碧的酒肆,顿时手足无措,连站着都不知道该如何放脚。
周钧朝馆郎要了一个僻静的落处,又买了些酒水和饼食,接着便带着金有济坐了下来。
周钧见金有济拘谨,倒也没先问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劝他喝酒。
待酒过三巡,周钧朝金有济问道:“你是何时来的大唐?”
金有济喝干净杯中酒,又满足的咂了咂嘴,回道:“好些年了。”
周钧:“家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听见这个问题,金有济顿住身形,神色也黯了几分,好半天才说道:“家里婆娘得了病,走的早,唯一的一个女儿,也跑了。”
周钧问道:“跑了?怎么会跑了?”
金有济:“婆娘下葬的那天,女儿和我大吵了一架,说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日子,便走了。”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气话,过个一两天,也就回来了,哪晓得有人告诉我,她上了去往大唐的海船,却是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周钧:“所以,你来大唐,为的就是希望能找回女儿?”
金有济点点头,又自嘲道:“起初我存的便是这般心思……但是,大唐那么大,想要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找了几年,我心中原本的那份念想也慢慢淡了,于是便在长安住了下来。”
周钧点头表示理解,又让店家上了几壶好酒,并让金有济多喝一些。
见对方有了几分醉意,周钧低声问道:“我先前帮将作监录阚,看见你能承了上元灯楼这份差事,却是得了毛顺大师的推荐?”
金有济面皮发红,开口说道:“是,不仅是我,还有好些个工匠,都是毛顺大师带进此次匠事之中。”
周钧不解:“好些个工匠?”
金有济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在长安城中,有不少工匠都曾经承了毛顺大师的恩情……就拿我来说吧,当年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又不懂礼数,险些被抓进县狱之中。幸亏毛顺大师帮了一把,又在西市之中为我找了一份差事,这才安顿下来。”
周钧:“毛顺大师为何要推荐你们?”
金有济大着舌头说道:“我不知,毛顺大师平日里只让我们按图施工,从来不多说什么,只是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告诫我们这些匠人,对外别说是他推荐职事。”
周钧听了,心中疑惑更甚。
又问了些问题,金有济却是浑浑噩噩,再也问不出什么来。
周钧无奈,只能带上他,出了酒肆,返回匠营。
二人上了天津桥,只见洛水之上,舟帆不绝,热闹非凡。
金有济跌跌撞撞的走上桥面,看了眼远处的江河,不禁叹道:“当年,我便是坐船入了大唐,又……”
话未说完,金有济突然双眼睁圆,看向洛水西向,身体颤抖不止。
周钧见状,以为他酒劲上涌,却不料金有济在桥面上大声喊道:“那是我女儿!刚才站在船头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儿!”
周钧依言看去,只见河面上船只如梭,哪能看清什么女子。
于是,周钧便朝金有济说道:“酒后思切,大抵是看错了吧?”
金有济盯着远方,呆立了好久,最终摇头说道:“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172章 疑点重重
将金有济送回匠营,周钧取了乘马,刚过了桥南,就见到画月站在桥的另一端,低着头等在那里。
周钧驱马行了过去,朝画月问道:“何时来的?”
画月努了努嘴,回答道:“你与人吃酒时,我便到了。”
周钧问道:“那为何不过来?”
画月摇头说道:“我只是不喜欢见外人。”
周钧无奈笑了笑,朝画月伸出了手:“上来吧。”
画月抓住周钧的胳膊,一个翻身,上了马背。
周钧一边策马前行,一边问道:“再过些日子,便要过年了,也不知灞川那里是什么模样?”
画月:“我瞧了灞川寄来的信,柔杏已经定下了婚日,怕是灞川现在热闹着呢?”
周钧好笑的问道:“想家了?”
画月:“洛阳繁华,起初待着还有些意思,时间久了,也是无趣。”
周钧:“待得上元节结束,咱们便回长安。”
画月:“嗯,早些回去才好。”
二人就这样说着,到了客栈的门口。
让店家将马引入马厩,周钧带着画月,走进客栈的前堂,见到一身官袍的柳载,坐在扎椅上等着。
瞧见周钧走了过来,柳载站起身来,笑着提起了手中之物。
周钧瞧了过去,只见柳载手中,一壶烧酒,一包羊炙。
交给画月些许铜钱,让她去买点蒸饼一类的吃食,周钧和柳载入了独院之中的天井,寻了个干净的地方,摆桌立椅。
二人坐了下来,周钧拿起酒具,给二人倒酒。
柳载却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进奏院状,递向了周钧。
周钧不明所以,接了进奏院状读了,只见河南有告,『淮阳、睢阳、谯等八郡,大水漫城,卷走多处民宅商铺,溺死者不计其数。』
叹了口气,周钧将状慢慢放下。
柳载抿了口酒,开口问道:“二郎可还记得那应龙之说?”
周钧点头。
柳载:“真是神了,那天书所云,丝毫不差。原本市坊之中,不信者,嗤笑者,皆有之,当下却都是叹服。”
周钧:“河南道的受灾情势如何?”
柳载:“不容乐观,此番洪灾,来的没有半分预兆,水文司和天文司都吃了落,河南八郡大多地界,都成了一片汪泽,今年的收成也多半是没了。”
周钧沉默不语。
柳载:“但也有些乡间民夫,瞧过那应龙天书,深信不疑,事先就迁家高处,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周钧听闻此言,脸色好了一些。
柳载又朝周钧问道:“此次洪灾,被那天书说中,二郎又是怎么看的?”
周钧微微笑道:“只是巧合吧。”
柳载仔细寻思一番,也附和了一句:“或许吧。”
将此事暂时放下,柳载吃了一口酒,又问道:“最近,那祆教妖人,未曾再来吗?”
周钧摇头,说道:“未曾再来,想是知难而退了吧。”
柳载:“当初出了那事,某也与你说了,不如报于县廨,再差遣官丁,去祆教寺查巡一番,说不定会有收获。”
周钧:“贼人既然敢半途掳劫,那必定是有备而来,倘若没能当场抓获犯人,但他们自然不会在事后留下把柄。”
“再说了,东都洛阳,祆教寺不下四十余处,祆教徒更有万许,倘若大张旗鼓的搜查,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暂且不说,倘若引起祆教徒反弹,惹了事端,又该如何?”
见柳载若有所思,周钧又说道:“还有,某身为一八品主事,家中大人并非当朝大员,宗家也非是门阀,为何祆教他人不寻,却独独与我为难?倘若县廨深究此事,
问及缘由,某又如何作答?”
柳载听了,也明白了这件事的麻烦。
周钧摆手道:“某现在与夷旷为邻,隔壁就是大理寺、御史台外官的官邸,四周皆有武侯把守,就算祆教敢来,也必定会投鼠忌器。”
画月此时回了院子,带来了蒸饼、米糕、炸食等物。
周钧将食物,依次放在案上。
画月取了自己的一份,也回了厢房。
周钧则是对柳载问道:“早先你说了那新罗奴牙案,眼下离正月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可有进展?”
柳载咬了口蒸饼,说道:“某翻遍漕志,查到每月有一货舫,自阳谷方向而来,关引上报的是鱼虾等物,但落货之处,却非是什么市集宅落,而是永通坊南巷。”
周钧:“永通坊南巷?那里有什么?”
柳载:“永通坊南巷原本是一片佛寺,因为开元年间走了水,烧死不少香客和僧侣,之后便传出闹鬼之事。因为这个,周遭的民宅逐渐荒了,再也无人肯住,最后便成了忌讳。”
周钧:“原来如此。”
柳载:“这些日子里,我也发现,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御史台,似乎有人在有意阻挠调查。所以,这货舫之事,载无意求助他人,打算乔装打扮,小心寻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周钧听了,有些担忧,便劝柳载莫要单独行动。
后者只是说道自有分寸。
二人又吃了一会酒,柳载回了官邸。
画月走出厢房,来到天井之中,见周钧坐在那里,面色凝重,便开口问道:“柳御史说什么了?”
周钧:“他说永通坊有一处佛寺闹鬼……”
画月睁大眼睛,连忙捂住耳朵:“啊,我不听,我不听,你莫要与我说!”
周钧有些惊讶,笑着问道:“你怕鬼?”..
画月:“虎豹蛇蝎存形,以利刃可杀之,鬼怪虚无缥缈,又哪来致胜的法子?”
周钧:“不过就是一处佛寺,前些年失火,烧死了不少人……”
画月急忙又捂住耳朵,大声喊道:“莫说了!说些其它的,其它的!”
周钧瞧见画月一脸惊慌的模样,摇头笑道:“好吧,说些其它事情,你可还记得我和你提起过的毛顺大师?”
画月:“可是那位技艺巧夺天工的大匠师,自然记得。”
周钧:“毛顺大师在匠人之中,名望高又手艺好,本来我想交好于他,这样日后也方便搜寻匠人。但相处了一些时日,我却发现此人怕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画月:“隐瞒?”
周钧:“毛顺大师在长安时,邀请了一批相熟的匠师,又让他们报名参加上元灯楼的建设,却令他们对外不许说出相邀一事。”
画月不解:“是担心这些匠人受了特殊的照顾吗?”
周钧:“应当不是,具体原因我不知晓,总之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仔细留心一些便是。”
第173章 传书
故节当歌守,新年把烛迎。
天宝四载的最后一天,乃是除岁之日。
东都洛阳的街头上,到处都是彩绶庆灯,人们身着新衣,畅游在市坊之中,放眼望去,皆是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
画月跟在周钧的身后,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抓住后者的衣袖,看着街上有人穿着红黑戏服,又头戴恶鬼面具,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低声问道:“我去年也看过这样的表演,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周钧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傩舞,由小郎带上鬼面,随乐起舞,意在祛除灾厄,邪鬼不侵。”
待得傩舞戏班逐渐远离,画月松了口气,又朝周钧说道:“今天街上人多,吵杂不休。”
周钧:“你还是回客栈吧,我去上阳宫点完卯,便回去找你。”
画月摇头道:“越是热闹的节日,越要小心,谁知道那些祆教妖人,会不会混在人群中发难?”
周钧无奈,带着画月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皇城外,画月牵着马去了附近的坊间,周钧则武卫处验了鱼符,进了内街。
除岁正元,大唐官员皆有七天假期,包括元旦前三日、元旦当日和元旦后三天。
在这七天里,绝大多数的官吏,都得了假可以返回家乡,与家人们共同过年。
而上阳宫的灯楼工地,无论是匠营还是丁守,都需要有官员留下来职守。
长安到洛阳有八百多里路,倘若是快马骑行,少说也要两三天的路程,而新年假期只有七天,周钧算了笔账,发现假期大多都要花在赶路上,便索性留在洛阳,承了当值的差事。
入了上阳宫,在职事处点完卯,周钧抬头看向那座十五层楼高的太上玄元真仙,只见灯烛皆已安装完备,只等上元佳节正式亮相。
向前走了几步,周钧瞧见金有济和一众工匠,从灯楼中走了出来,便开口问道:“今天是除岁,还有活计要做?”
金有济拱手道:“毛顺大师说还有些灯鞘和木阖需要调整,正巧我们这些匠人都未回家,便上了灯楼忙活到现在。”
周钧又问道:“毛顺大师在哪里?”
金有济看向了灯楼上方。
周钧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
与匠人们道别,周钧顺着灯楼内部螺旋式的木制楼梯,一路向上。
听着脚下传来的咯吱作响,周钧极力劝说着自己,不要向下看,慢慢走到灯楼中部的拱堂。
踩着楼梯入了堂中,周钧一眼就看到站在灯孔边的毛顺。
后者正顺着孔洞的方向,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
毛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转身,对周钧说道:“当年天枢未建,老夫尚是稚童,曾随家母入明堂一观。那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上为园盖,九龙捧之,下施铁凤,为辟雍之相,号曰万象神宫。可如今,数万匠人苦心打造的神宫,却早已烟消云散。”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毛顺:“古往今来,那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传唱古今,经久不衰;那沙场老将的不世功勋,建祠立碑,永载史册。”
“至于匠人,心思巧妙又如何,技艺出众又如何。到头来,耗尽心血设计、建造的作品,仅仅只是一道圣旨,说毁便毁了。”
毛顺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说起来,家母也是幸运的,天枢塔成,史书中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至少有了她的名字。而更多技艺高超的匠师,却在史书中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周钧:“大匠师勿需忧虑,匠作一道,关乎民生、经济和军事,当下虽然备受轻视,
但终有一日,必将被视为国本。”
毛顺闻言转过头来,盯着周钧问道:“周二郎当真是如此想的?”
周钧点头道:“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毛顺笑着说道:“与周二郎相处不过数月,但某却从未见过你这般的人物……这天底下,倘若能多些似你这般的人就好了。那匠作一道,至少不会被视作贱业,匠人们好歹也能寻个盼头!”
说完这话,毛顺大师走到拱堂的中央,从柙柜中抽出一本厚厚的文册,交到了周钧的手中。
周钧接过书册,见封面上写着『匠鸿经』三个大字,便问道:“这是……?”
毛顺:“这本书是毛家多位家宿,一代一代共同撰写的匠作书,里面记录了匠作的千门百道。”
周钧拿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册,有些疑惑的问道:“某并非是匠人,毛顺大师为何不寻一聪慧而又技高的匠师,收其为徒,再传下此书?”
毛顺:“将此书传给徒弟,只能令一人受益;但将此书传给二郎,却能使天下人受益。”
听了这话,周钧一愣。
细细寻思了一会儿,周钧问道:“毛顺大师此言何意?”
毛顺:“那『西厢记』,老夫也瞧过,周二郎既然能使其传唱天下,自然也能使这『匠鸿经』流传下去。”
周钧吁了一口气,再问道:“『匠鸿经』乃是毛家单传的匠书,毛顺大师难道不担心技艺外泄?”
两鬓花白的毛顺,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说完,毛顺又转过身去,看向远方的皇城,宛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语。
周钧见状,收好『匠鸿经』,下了灯楼。
出了上阳宫,周钧又回头看了一眼灯楼的方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正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扩大,却又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根源,究竟从何而来。
出了皇城大门,周钧寻到画月,二人顺着坊街,一路向客栈骑行而去。
周钧骑在马上,入了一条坊道,却在视野中看见了一位熟人――金有济。
后者正拿着什么,在墙边写写画画。
周钧好奇之下,驱马走了过去,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金有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来者是周钧,不禁松了口气。
周钧低头一看,只见墙上有些用炭笔写成的奇怪图案。
金有济主动说道:“二郎,这些是新罗的弁语,是一种民间所使用的图案文字。”
周钧问道:“你在这里写这些做什么?”
金有济:“二郎可还记得之前在桥上,我说看到了女儿?”
周钧点头。
金有济:“我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总感觉那日看见的女子,就是我的女儿。自那之后,我便悄悄在洛阳城中,四处写下这样的记号。”
“这个记号,只有我和我的女儿才能看懂,倘若她真的就在洛阳城,又看到了这个记号,自然就知道来何处寻我。”
周钧听了暗暗摇头。
这金有济,怕是想女儿想的有些魔怔了。
第174章 荒宅古刹(上)
天宝五载,正月初一。
一大清早,周钧穿戴整齐,出了厢房,看见正在梳洗的画月,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布包,递给了她。
画月接过布包,入手沉甸,打开看了,发现里面装满了铜钱。
画月满脸疑惑:“给我的?”
周钧点头。
画月又问道:“这是大唐的习俗?”
周钧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也不算是,你且收下,权当做是吧。”
画月一头雾水,最终还是收下了红包。
元正清早,周钧带着画月出了客栈,去了洛阳市井闲逛。
由于昨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守岁,故而街上的人并不多,瞧过去甚至有些空落。
周钧带着画月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出摊的早食。
买了些蒸米糕、高升饼和胶牙饧,周钧和画月在路旁找了一处石台,一边吃,一边看向洛阳的景致。
初晨的寒霜逐渐被阳光所驱散,洛阳的民宅之中,家家户户都立起了木杆,上面用纸或是布,做成了长旗,随风飘动,甚是壮观。
画月看的惊奇,朝周钧问了。
后者答道:“那是春幡,用来祈求长寿健康。”
二人在市井间又走了一会儿,这才向着客栈的方向返回。
到了客栈的门口,周钧先去了隔壁的官邸,向门房问了柳载的去处,打算向其贺岁。
出乎周钧的意料,门房回道,柳御史除夕日一大清早,便出了门,至今未归。
听了这话,周钧又想起柳载先前说起的探案一事,心中咯噔了一声,顿感不妙。
周钧连上阳宫点卯都顾不上,直接带着画月,骑上马,去往柳载先前曾经提起过的永通坊南巷。
赶路途中,画月朝周钧问道:“倘若柳御史真的遇险,为何不去通报大理寺和御史台,让他们派兵去巡查永通坊?”
周钧:“倘若夷旷真的遇险,贼人将其关押,又闻得官兵前来,必定会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而且,你莫要忘了,之前夷旷就曾经提起过,大理寺和御史台有人故意阻扰,倘若去寻他们,说不定会让贼人事先得了风声。”
画月点点头。
二人入了永通坊,顺着坊街来到南巷口。
将马寄在一家酒肆的厩中,周钧和画月从巷口入了南街。
刚一踏进南巷,周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宅和杂物,很难想象,这里居然与繁华的洛阳仅有一门之隔。
即便是上午,日头正盛,周钧站在街中,也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
相比而言,画月更是不堪,她抓住周钧的衣袖,
小声问道:“传闻这里闹鬼,会不会是真的?”
周钧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道:“这世间就算真的有鬼魅,也当是畏惧生人的。”
画月听了,看了一眼周钧,问道:“这世间,难道你什么都不怕?”
周钧回答道:“我倒是有一样畏惧之物。”
画月又追问。
周钧笑而不答。
二人顺着荒街,朝南方又走了数十米,只见南巷的尽头,一处荒废已久的古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周钧和画月进了古寺的大门,只见四周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穿过前院,来到中殿的门槛前,周钧刚想跨进去,画月拦住了他。
画月蹲下身,拨开门槛后方的枯草和树枝,只见一条细线略高于地面,藏匿其中。
周钧收回脚,朝细线的两端看去,只见一端系在殿柱上,另一端却是顺着横梁走向了偏厅。
画月朝周钧说道:“这根线绷直如弦,看起来这里虽然荒废,但还是有人住的。”
周钧小心跨过细线,走入偏厅,看见那细线没入了墙壁。
打了个手势,周钧示意画月,四处查看一番。
二人在房内走了一圈,画月走到一处书柜前,突然停下了脚步。
周钧走了过去,看见画月将耳朵贴在书柜上,便也依法照做。
墙后周钧隐约能听见一些声响,但是却听不仔细。
过了一会儿,墙后的声响渐渐小了。
画月轻声对周钧说道:“那人走了。”
说完,她便在书柜上四处开始摸索。
周钧也不清楚画月是如何知晓墙后有人,只是跟着画月摸索起来。
片刻之后,周钧在书柜后面的墙面上,摸到一处凸起的墙砖,用力按下,只听见整个书柜抖动了一下。
画月走到侧方,用手扒住书柜,用力向一旁推去,只见墙壁下方露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
画月从腰间取出短剑,穿过洞口,先走了进去。
周钧跟在她的身后,也进到了里面,只见墙后是一间五平不到的小间,地上有一铺褥,间内的天花板上接着五六个铃铛,想必是与外界的细线相连。
画月看向小间的里面,那里有一处向下的楼梯。她先是探头看了楼梯下的动静,接着蹑手蹑脚的走了下去。
楼梯的高度大约有三米,落地便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低矮甬道。
比起行动自如的画月,周钧只能弓着身体,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几十步,眼前似有亮光。
画月停下脚步,蹲在甬道的尽头,给了周钧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钧依言照做,只听得不远处,一阵脚步声慢慢靠近,却是向着甬道而来。
当脚步声来到甬道口的时候,画月一个矮身冲了出去,剑柄倒转,重重击打在来者的太阳穴上。
接着,她又接住晕过去的这人,将其慢慢放在了地上。
周钧钻出甬道一看,只见晕倒之人,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唐服,但却是漠北蕃子的相貌。
周钧和画月齐力将这人拖到甬道之中。
画月将剑架在那蕃子的脖子上,周钧则是掐其人中,弄醒了那人。
后者睁开眼睛之后,看见面前的一男一女,顿时吓得想要大叫。
画月眼疾手快,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错,使其关节脱臼,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钧盯着那人,一字一句的说道:“我问你一事,你答我一事,倘若多言,立即丧命!倘若听懂,便点头!”
那蕃子惊恐不已,不住点头。
画月见状,又帮那蕃子接回了下巴。
周钧:“你们是什么人?”
蕃子:“我们是北海仲家商行的护卫!”
周钧摇摇头,朝画月看了一眼。
画月的剑刃轻轻一划。
蕃子感觉到喉咙一凉,却是有鲜血溢出,连忙哀声说道:“我们是幽州人,这次是帮主家往洛阳运货。”
周钧:“货物是什么?”
蕃子:“是……是一群新罗的小娘。”
周钧:“为何要运到洛阳?”
蕃子:“将她们藏在这里,又找了人,教她们大唐官话和琴棋书画,最后再卖出去。”
周钧点点头,这一切和柳载先前说的基本一致。
周钧又问道:“这几日,你们是不是抓了一名御史,姓柳?”
那蕃子迟疑了一会儿,又点头道:“是,是,的确有这么个人,他说自己是朝廷里的八品官,好像是御史。”
周钧:“他现在人在哪里?”
蕃子:“在西面的牢房。”
周钧:“你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蕃子:“七个,有三人出去了,这里加我一个,还有四人!”
听到这里,周钧思忖了片刻。
那蕃子看着架在脖子上的短剑,苦苦哀求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家中还有妻小,二位放我一条生路!”
画月看向周钧,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周钧看了一眼那蕃子,思忖过后,对画月轻轻摇了摇头。
画月手腕一翻,短剑由上持改为下握,朝着那蕃子的心口处,用力刺了进去。
只听噗嗤一声,那蕃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挣扎了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175章 荒宅古刹(下)
将染血的短剑,在死者的衣服上擦了个干净,画月朝周钧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周钧:“救了柳御史,再尽快离开。”
画月点点头,从甬道中钻了出去,顺着通道,一路向下走去。
一路上,画月看见这古刹的地下,不仅有着类似酒坊一类的辗浚还有不少备着床铺和帷帘的小间,不禁好奇问道:“佛寺之下,为何会有着这样的地方?难不成那群和尚,不住地上,却爱住在地下?”
周钧:“似长安洛阳这般的城市里,不少佛寺、道观之中,都有结缘堂一说。”
画月:“结缘堂?那是什么?”
周钧:“私好男女,又或是贵富狎r,常常于结缘堂中,幽会相见。”
画月听了,啐了一口,恼火说道:“在神灵之所中,行此等龌龊之事,这是亵渎!”
周钧闻言苦笑,唐朝昌盛强大,却也风气开放,这结缘一事不过寻常,比这更离谱的比比皆是。
向前走到一片开阔的房间,二人听见有交谈声,便停了脚步,躲在墙角。
在房间中央有一案台,案台上放有一盏油灯,另有酒食、兵刃等物。
两名男子分坐案台左右,正在一边吃着饼食,一边喝着烧酒。
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问道:“于队副,队头他们走了多久?”
被称作于队副的男子说道:“一个多时辰了。”
第一人又问道:“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于队副回道:“祜喇子,你想的倒是简单。在这元日里,不仅要安排出洛阳的货船,还要联络上家重新准备住所。”
祜喇子叹了口气:“前两日我这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就知道准没好事。”
于队副:“此番吾等的藏身之所,被人撞破,怕是有内鬼告密。”
祜喇子:“说起内鬼,还能是谁?咱们这些兄弟,都是战场上过了命的交情,绝计不会出卖彼此。唯一能出岔子的,只有那个新来的新罗婢!”
于队副灌下一杯酒,沉声说道:“虽说是花了大价钱,但那婢子也留不得了。她知道的太多,而且还见过不少上家的真容,让她活着,怕是个祸害。”
祜喇子站了起来,嘿嘿笑道:“队副,弄死她之前,能不能让我先上个手?反正那婢子左右是个死,倒不如让我先爽快一把?”
于队副斜了祜喇子一眼,开口说道:“你自己留点分寸,别把人给弄死了,队头回来还有事要问她。”
见于队副应允,祜喇子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应道:“省的省的。”
说完,祜喇子一溜烟出了房间,朝着外廊跑去。
见房间中只剩下一人,画月抽出剑,看向周钧。
后者微微点头。
画月先是拿起地上的石子,一个甩手,打灭了油灯。
于队副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抽出桌上的刀,大吼一声:“是谁?”
在黑暗之中,画月的身影宛如野猫一般,顺着墙根走到于队副的身边,举起短剑,向着后者的脖子砍去。
毕竟是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军卒,于队副凭借着兵刃的风声,举刀相迎。
一声金戈相击的震响,于队副借着金属撞击产生的刹那火花,看清了画月的长相。
惊愕之中,于队副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觉得脖子一凉,鲜血宛如泉涌一般,从伤口中喷溅而出。
他朝后退了几步,想用手掌按住脖子上的伤口。
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带着不甘和疑惑,于队副直直的倒了下去。
画月长吁了一口气,招呼上周钧,继续向着外廊走去。
走到一半,二人借着墙上的火光,向着两旁的房间看去。
只见数十个身着布衣的年弱女子,瑟瑟发抖的躲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抽泣,一边看向门外。
画月想要去砸开门锁,周钧止住了她的行动。
后者说道:“先清敌,再救人。”
画月先是看了眼那些女子,接着对周钧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在外廊的尽头,转了一个弯,来到一个砖石砌成的小院之中。
一阵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小院的厢房中传来。
画月提着剑,一脚踹开了房门,眼前的一幕,却是让她怒血上涌。
那祜喇子将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压在身下,不顾后者的哀求和恸哭,正待发泄兽欲。
画月怒极,手中之剑全力劈下,那祜喇子的人头被砍了下来,鲜血宛如雨落,直接掉在那女子的身上。
周钧走进厢房,看见这血腥的一幕,眼神却落在床上那女子的脸上。
只见那女子芙蓉秀脸,相貌娇美,浑身都是鲜血,脸上满是泪痕,整个人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柳小仙?”
少顷之后,画月用床单帮柳小仙抹干了血迹,又帮她穿上了衣服。
周钧这才走到柳小仙的面前,看着后者问道:“柳小仙,你为何会在这里?”
柳小仙面色惨白,嘴唇发颤,整个人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对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没了反应。
画月先是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尸体,又看了看精神接近崩溃的柳小仙,开口问道:“二郎,怎么办?”
周钧想了想,说道:“眼下之敌,应当还剩下一人,而且柳御史还未寻到,先把她留在这里,等会再回来。”
画月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厢房,又走出小院,行了一段路,最终来到外廊的尽头。
听着外廊尽头处传来的鞭笞声,周钧和画月放慢脚步,顺着墙根来到牢房门口。
借着火光,只见浑身上下满是伤口、奄奄一息的柳载,被绑在刑具上,正在承受着鞭刑的审讯。
一名上身精赤的异族男子,甩动着长鞭,一边在柳载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一边大声问道:“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柳载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气若游丝的说了一句:“没人指使。”
男子恼怒的摇头说道:“你这般嘴硬的蠢材,真倒是第一次见到。说出来,某给你一个痛苦,省的再多吃苦头。”
柳载张开嘴巴,鲜血不停的他的嘴角处溢出,只听他冷笑说道:“信不信由你。”
男子大怒,抽出烧得通红的铁烙,想要按向柳载的胸口。
画月蹑手蹑脚的走进刑房,来到那男子的身后,用剑柄一个重击,将其打昏,又在房间里找到一条绳索,将其捆了个结实。
周钧则来到刑具前,帮柳载解了束缚,慢慢搀扶后者坐到了地上。
柳载靠在木架上,看着周钧,虚弱笑道:“幸好得了二郎相助,某欠你一条命。”
周钧上下检查了一番柳载的伤口,又说道:“有什么话,等从这里出去,你再慢慢与我说。”
柳载在周钧搀扶下,慢慢起了身,先说道:“那群被掳来的新罗小娘,都在牢房之中。”
周钧:“我瞧见了。”
柳载:“在内院里有一女子,名为柳小仙。她乃是贼首买来,调教那些新罗女的教头。她不仅见过幕后主使,还见过莱州、齐州还有洛阳等地的接头人,是本案重要的目击证人,必须要护她周全!”
周钧:“那柳小仙,眼下平安无事,倘若你不放心,我们现在就去寻她。”
三人回到了小院,又入了那厢房。
祜喇子的那具尸体还在原处,但柳小仙,却不见了踪影。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176章 上元节(一)
得了消息,武侯赶到永通坊南巷,二十多名新罗女子被救出了地牢。
身受重伤的柳载,则被送去了官廨,医师一番检查下来,所幸性命无碍。
处理完这一切,周钧骑着马,带着画月,向着客栈返回。
路上,画月朝周钧问道:“柳小仙为什么要跑?我们明明就是去救她的。”
周钧:“因为柳小仙知道,这群贼人背后的势力庞大,她无法相信任何人。更何况,当时她又受了惊吓,逃跑便是唯一的办法。”
画月仔细想了想,又问道:“寺庙地下的那群人,看样子不是寻常护卫,倒有些像是军卒。”
周钧:“不错,他们的称呼、身手还有行事,都是边军作风。而且,他们在莱州、齐州、洛阳、长安等地皆有人接应。如此看来,有朝中重官,又边疆藩镇,皆牵涉其中。”
画月:“我又从头想了想,有些不明白,不过是掳卖新罗女子,为何要大理寺和御史台出面?以往这种案子,不是一般都让县府衙门处理的吗?”
周钧:“掳卖新罗女子事小,但边藩与朝官勾结,才是事大。你且想想,手握兵权的节度使,一旦与朝中官员,形成利益输送的链条,今日是略卖生口,明日便可走私甲胄,长期以往,双方合作,便能在朝堂内外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盟约。”
画月:“看不见的盟约?”
周钧点头道:“某猜想,掳卖新罗女子的案件,不过是一个由头,朝廷现在追查的,是这交易各个环节的上头人。倘若查出的名单,坐实了藩镇与朝官勾结,那么朝中怕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画月听着咋舌:“而那柳小仙,就是此案的重要证人?”
周钧:“只要从柳小仙口中问出背后的指使人,就能随藤摸瓜,扯出一条线上的每个关键人物。”
“一旦名单上呈,此等结党营私之事,当今圣人最为敏感,自然会痛下杀手,清除隐患。”
画月看向远方,又问道:“那柳小仙会逃去哪里?”
周钧也跟着她看向洛阳的坊市,叹了口气:“柳小仙的身上没有户引,也不信任他人,眼下也只能藏匿在这城内的某处。”
画月:“她难道不会向人求助?”
周钧:“倘若我是柳小仙,眼下能信任的,怕是只有柳御史一人。但是,后者受了重伤,又身在官廨,周边眼线混杂,柳小仙根本无法靠近。”
画月:“那我们现在如何做?”
周钧:“洛阳城中势力庞杂,不仅有掳卖新罗女子的那群贼人,还有那些不知意图的祆教人士,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所以按兵不动便是上策,且静观其变吧。”
画月点了点头。
八日之后,正月初九。
唐皇李隆基领文武百官,又随行宫人武卫近万,抵达洛阳。
洛阳街头,千门开锁,万灯启挂,百姓连袖舞,洛水起诗词,城中繁华盛景,古今千年,未曾有过。
五天之后,便是上元佳节。
整个大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只有上元节(十四、十五、十六)的三天,宵禁取消。
家家户户的人们,在那三天的晚上,不必关在家中,可以到大街上观赏花灯,品酒赏月,随意走动。
而这三天假期之中,又以上元节当天(正月十五)为最热闹的一天。
在那一天的夜晚,上阳宫火树(灯楼)将会点亮,大街小巷,又每家门前,皆高挂彩灯。
洛阳街头,除了大小商贩和观灯巡游的夜市,另有打蔟、迎紫姑、祭蚕神、踏歌游、耍百戏等等活动。
那一天,说是大唐一年里最热闹的一日,也丝毫不为过。
正月十四上午,周钧在上阳宫职事处,签了阚行,又向将作监的骆少监做了别,至此便算是都官司在洛阳的公务全部了结。
接下来的上元佳节,周钧再无旁事,只需在洛阳安心游玩便是。
告别了骆少监,还没走几步,周钧却在上阳宫的大门处,看见了一位熟悉的客人――内常侍范吉年。
那范吉年瞧见周钧,脸上顿时笑出了花,脚下快步走来,口中还喊道:“二郎,可算是相见了。”
周钧迎上前,拱手笑道:“范公别来无恙?”
范吉年:“好,咱家一切都好。只不过年前管着掖庭局的贺常侍去了江南,如今咱家一边要管着奚官局,还要一边照看掖庭局,却是分身乏术,忙的不可开交。”
周钧说道:“正所谓能者多劳……再说,圣人把如此重要的差事,统统交予范公,不也恰恰证了范公圣眷正隆吗?”
范吉年闻言大笑,看着周钧说道:“还是二郎会说话,可真是说到咱家心里头去了。”
周钧看向范吉年的身后,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不由奇道:“范公这是要……出行?”
范吉年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勿怪,有人邀你,却是遣了咱家来做说客。”
周钧一愣:“邀某做客?敢问是哪位?”
范吉年苦笑道:“二郎莫要多问,到了便知。”
周钧满脸疑惑,心中猜了几个人名,都感觉有些不对。
思来想去,周钧也是无法,只得对范吉年说道:“钧有一家人,还在积善坊酒肆中等我放廨,我先去知会一声,再随范公赴约,如何?”
范吉年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须二郎跑一趟,咱家遣一小厮,传个口信便是。”
说完,范吉年拉着周钧,朝马车走去,口中还在说着:“二郎莫要耽搁,倘若让贵人等急了,你我怕都是要吃落。”
见范吉年话中急迫,周钧对那做东之人的身份,更是好奇。
能驱遣正五品下的内常侍做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个本事?
将周钧推上马车,范吉年钻进去还没坐稳,便催促车夫快走。
马车出了上阳宫,却是一路朝东,出了宣仁门,入了思恭坊。
思恭坊,位于十字街一带,东临北市,西接清化坊,乃是洛阳城中的一品上流坊区。
坊内大多是王公大臣的私宅,除此之外,便是寻常人根本消费不起的酒肆和曲栏。
周钧从车中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别苑的大门前。
朝内望去,只见庭院内,亭台楼榭无一不全,只道是恢弘大气,却也不知是谁的宅邸。
范吉年带着周钧,在一众婢女的领路下,穿过前庭,又过了曲池,最终入了后厢的正堂。
范吉年走到堂门前,向侍女说了一声,接着转过身来,压低音量对周钧说道:“二郎,入得堂内,勿要失礼。”
周钧疑惑,但还是应了。
侍女领着周钧入了堂内,过了堂后的侧门,最终来到偏厅。
只见厅中燃着火炉和熏香,刚一入门,寒意全无,宛如置身春阳花圃。
厅中几名戏子,身着戏袍,正演着西厢记。
而在正前方的上座,一道珠帘挡在了那里。
周钧朝珠帘后方看去,依稀可见两位女子的身影,皆是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177章 上元节(二)
虽然不知道珠帘后面究竟是谁,但是周钧清楚,这二位女子的身份必定尊贵,于是拱手行了礼,静静侍在了一旁。
二女中,年纪稍长的一女,乃是贵妃杨玉环,而年龄较小的另一女,正是万春公主尹玉。
尹玉见周钧来了,朝一旁挥了挥手,有侍女见了,便摇响手中的铜铃,厅中的戏子们听见铃声,立即停了演出,躬身退到了厅外。
尹玉又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的说道:“周主事既然来了,且先入座吧。”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周钧先是一愣,接着拱手称谢,在旁席中坐了下来。
见周钧正襟危坐,尹玉看向身边的杨玉环,脸上满是笑意。
后者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且注意分寸,莫要太过胡闹。”
尹玉轻声应了,对周钧问道:“周主事乃是西厢记的阚录,听闻这故事和戏样,皆是由你所述?”
周钧点头称是。
尹玉又问:“不知这故事和戏样,周主事是如何得知的?”
周钧:“皆是从前无意间听别人说过的。”
尹玉暗自冷笑,追问道:“既然是听别人说的,那想必除了西厢记,周主事还听过其它不少故事吧,不如说几个来听听?”
见周钧一时语顿,尹玉一脸得意,小声对杨玉环说道:“此人最是奸猾,既然他说西厢记是听来的,我倒要看看,他肚子里还有多少存货?”
杨玉环闻言一阵苦笑,对尹玉小声劝道:“阿囡莫要为难他人,西厢记这般的故事,本就是传世佳作,哪能说有便有了?”
尹玉没有理会杨玉环的劝说,只是朝周钧继续问道:“周主事见多识广,想必似西厢记这般精彩的故事,定不会只听过一个吧?”
见周钧还在犹豫,杨玉环打算开口转圜,为双方寻个台阶。
哪料到,周钧突然开口道:“某倒听过另一故事,与西厢记相仿,说的也是两情相悦,不过最后却是个悲戏。”
尹玉一愣,接着没好气的言道:“周主事且说来听听。”
周钧:“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乃是阖家团圆的节日,说此事与二位听,怕是有些讳冲。”
尹玉咬牙说道:“没事,百无禁忌,只管说了便是。”
周钧无奈,只得开口道:“这故事的名字,只有二字,乃是『梁祝』。”
接下来,周钧从草桥结拜开始,再到朝夕相处,接着是十八相送、求婚遭拒、因病身亡,以及最后的化蝶双飞,统统讲了一遍。
故事说完,尹玉听得泪如雨下,杨玉环在那里暗暗抹泪,就连厅内的婢女们听完都掩面而泣。
平复了心情,杨玉环对周钧说道:“西厢记和梁祝,一喜一悲,说到底,却还是后者更深省一些。”
周钧第一次听见杨玉环开口,只觉此女发声宛转悠扬,却真是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
周钧答道:“喜戏大多只可远观,不可近看;而悲戏大多感同身受,知衍世道。”
杨玉环:“此言何解?”
周钧:“喜戏,旨在让观者能够收获喜悦。想要让故事带来喜悦,就必须回避现实的真实和残酷,将观者摆在他者的角度上,用偶然和藏拙来化解现实给角色带来的伤害。故而,喜戏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而悲戏,旨在引起观者的共鸣和感受,其中故事大多以真实为底稿,它与生活的本质更加贴近。观者能够在悲戏中看到现实生活的点滴,
并且能在戏中看到真实的影子。故而,悲戏大多感同身受,知衍世道。”
杨玉环愣在当场,仔细思虑着周钧适才话中的一字一句。
而尹玉则一头雾水,开口问道:“你说的话,为何我听不懂?”
周钧于是便换了一种方法,向尹玉解释道:“倘若细细推敲西厢记的故事,可以发现,里面类似团圆或是惩恶一类的剧情前,大多都有偶然或者巧合发生。试想一下,这些偶然或是巧合,假如没有发生,那么西厢记到了最后,是否还会有一个欢喜的结局?”
尹玉听了,若有所思。
周钧又说道:“然而,那些偶然和巧合,在现实之中,是很难一起发生的。所以,西厢记终究只是一部喜戏。”
“再说梁祝,这个故事的原型其实来自于梁载言所著的《十道四蕃志》。那本书中,曾记载河南道汝南县的一桩奇事:那祝英台,本是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二人彼此相恋,却终未成眷,二人死后,方得同冢。”
“梁祝故事取自真人真事,因此它比起西厢记更加真实,更加贴合现实,所以,作为悲戏的它,更加令人深省一些。”
见珠帘后的二女,一起陷入了沉思,周钧最后说道:“倘若用一句话来阐明,那便是――所谓喜戏,看的是他人;所谓悲戏,看的却是自己。”
杨玉环闻言,身体一颤。
沉默了许久,杨玉环朝着珠帘外的周钧,轻轻点头说道:“受教了。”
周钧道了一声不敢。
杨玉环停了片刻,问道:“这等好故事,周主事为何不寻人将其写成话本?”
周钧:“已经请了北里的宋都知作为主笔。”
杨玉环还未说话,一旁的尹玉听了,顿时恼火问道:“可是那宋若娥?!”
周钧听得对方口气不佳,却也不知晓此女怒从何来,只能道了一声是。
尹玉冷声问道:“那西厢记,主笔有六人,为何周主事这次只请了宋若娥一人,此举未免有些偏颇?”
周钧说道:“梁祝一书,某也是临时起意。恰巧适逢洛阳职事,公务紧急,故而临行之前,只来得及联系宋都知。”
尹玉对周钧的解释明显不满意,还想再细问,却被杨玉环止了话头。
后者朝周钧笑着说道:“周主事对于悲喜的知解,却是振聋发聩、闻所未闻,此等论调,与我思虑戏曲一道,大有裨益。”
周钧:“不过是些杂谈,也不见得确凿,让娘子见笑了。”
杨玉环摇摇头,又说道:“『梁祝』话本他日若成,还请周主事捎借。”
周钧闻言,拱手说道:“那是一定。”
杨玉环便开口让婢女,将周钧送出了门外。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