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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3章 相思相见知何日

    听了宋若娥的话,周钧又看了一眼进士们开宴的方向,心中思索了片刻,便向二位都知告了辞。

    走在江畔,萧清婵轻声朝周钧问道:“虞珺娘不知当下身在何处?”

    周钧说道:“这里人多眼杂,虞珺娘就算瞧见了兄长,也不会贸然上前见面。”

    萧清婵看着清澈透亮的曲江水,幽幽说道:“我忧的是,虞珺娘来曲江,不是为了与周大郎说话,却是为了看他一眼、斩断情缘罢了。”

    周钧闻言,明白萧清婵话中深意,叹了一声。

    在曲江畔又游了一会儿,周钧带上萧清婵,回到家中。

    在堂中周钧等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周定海和罗三娘终于进了家门。

    刚进堂口,周定海便大发雷霆,把桌子拍的震天响,喊道:“魏司马的侄家小娘,出身名门,则儿却不知好歹,把人生生给气跑了!还有宁校书家的长女,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哪一点不比那个北里伎强!”

    罗三娘一脸悲戚,朝周定海劝道:“则儿性子刚直,倔强执拗,你又不是不知。”

    周钧见状,朝父母问道:“兄长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罗三娘说道:“则儿随同科进士们,去了雁塔题诗,要晚些才能回来。”

    周钧点点头,不再说话。

    到了傍晚时分,酒至微醺的周则,回到家中,就见到父母黑着脸坐在堂上。

    周定海看见周则这幅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问道:“曲江宴上,则儿可曾瞧见什么入眼的小娘?”

    周则一愣,答道:“问这作甚?”

    罗三娘跟着说道:“今日可有不少人,来问则儿的婚配,你就一人都没瞧上?”

    周则再傻,此时也听出了父母的弦外之音,开口问道:“先前许诺,倘若春闱及第,便许了我与虞珺娘的婚事,难道现在要反悔不成?”

    罗三娘苦口婆心的劝道:“则儿十年寒窗,终是中了进士,又何苦痴恋于一北里伎?”

    周则睁大眼睛说道:“当初明明有言在先,为何现在突然变卦?”

    周定海拍着桌子吼道:“倘若不依你,你又哪会用功读书?!”

    周则听见此话,脸色惨白,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们从未真心同意过这桩婚事……”

    罗三娘见周则身体摇摇欲坠,生怕后者气出什么毛病,一边用手掐了周定海,一边说道:“则儿,且听为娘说。周家祖上乃是奴牙出身,百多年来,于科举一途,连举人都少见,更别提进士了。”

    “不比那些世家门阀,家中代代皆有才俊,周家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在科举上,等来你这么一棵独苗。你将来不仅要承着自己,更要承着周家他人的出路。”

    周定海强自压下怒火,接着罗三娘的话,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如今中了进士,一举一动也影响着周家的未来。周家日后的子孙,如果想要入国子监,又或想要拜大贤为师,家中长辈的出身至关重要。”

    “周家祖上奴牙出身,本来就风评不佳,倘若又娶了一个北里的伎子,那周家的小辈们,哪里还有什么出头之路?”

    罗三娘在一旁也劝道:“则儿你就算不想想自己和你未来的子孙,最少也要想想钧儿,还有他的后代吧。倘若真的娶了那北里伎过门,你让钧儿又如何寻得良缘呢?”

    周钧在一旁听着皱眉,欲言又止。

    周则听完父母的话,双手死死握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尤不自知。

    他思虑了很久,最终慢慢跪了下来,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额头与石砖碰撞的声响,让堂中所有人听了都心中一惊。

    磕完三个头,周则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步子走向大门。

    周则此举,虽然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却已经彻底给了父母一个答案。

    周定海见状,勃然大怒,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用力丢向大门,口中吼道:“你要是敢踏出这道大门,某便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罗三娘在一旁哭着喊道:“则儿,你又是何苦啊?!”

    周钧说了一句:“我去劝劝兄长。”

    说完,周钧也出了堂口,来到大门外。

    周则看见周钧出门,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让他未料到的是,周钧拉着他,走到一旁问道:“兄长是否还想娶虞珺娘为妻?”

    周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钧示意周则附耳过来,接着便小声说了几句。

    周则听完,一脸吃惊的问道:“这法子能行?”

    周钧:“我何曾诓过你?”

    周则用力点头说道:“左右也没了退路,那便照着二郎的法子做!”

    周钧:“那便依计行事,这些天记得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周则应了,最后顺着坊街离开了。

    第二日,周钧放了廨,直接去了北里,去寻解琴。

    进了故冉居,周钧不仅见到解琴,还遇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佘红芝。

    周钧惊讶之余,一袭红襦的佘红芝先向他行了万福,又笑道:“妾身先要谢过二郎赠的话本。”

    周钧拱拱手,客气了两句,又看向解琴。

    后者说道:“佘都知来故冉居,却是为了商量《梁祝》戏角一事。”

    周钧恍然,北里伎所排的《西厢记》戏曲,已经成了北里三曲的台柱戏,出官使的时候,基本都会上演。

    眼下,佘红芝得了《梁祝》戏本,来找解琴商量戏曲一事,倒也是顺理成章。

    佘红芝先是看了看周钧,又看了看解琴,最后捂嘴笑道:“妾身是不是碍事了?倘若是,那我现在便离开。”

    周钧挠挠头,自己接下来要和解琴商量的这件事,让佘红芝听一听,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想完这些,周钧问道:“某的兄长,中意南曲虞珺娘,欲娶其为妻一事,二位可知晓?”

    解琴和佘红芝皆点了点头。

    周钧说道:“昨日曲江宴,兄长与家中大人说了此事,却是惹来忿怨,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二女听闻此事,知晓北里伎虽然表里光鲜,实则为世人所轻贱,故而都叹了口气。

    周钧继续说道:“此番前来,钧有一事望得二位都知相助。”

    佘红芝转了转眼珠,问道:“此事可助周大郎娶得虞珺娘?”

    周钧点点头。

    佘红芝毫不犹豫的说道:“那此事妾身先应下了。”

    周钧苦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佘红芝:“北里伎中,无论是谁,只要能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的嫁出去,妾身都会鼎力支持。”

    周钧闻言有些吃惊,再瞧佘红芝的神情,对方似乎也不像作伪。

    解琴在一旁说道:“二郎,虽说北里之中也有勾心斗角、互不服输,但有姐妹能得个好姻缘,也是所有人的念想。”

    佘红芝又笑道:“再说了,那虞珺娘也是妾身相熟的小娘,帮她一把,也是情理之中。”

    解琴朝周钧问道:“二郎,我们究竟该如何相助?”

    周钧:“其实也简单,那《梁祝》话本在长安城中不是炙手可热吗?”

    解琴和佘红芝一起点头。

    周钧:“北里伎与客脩酒,只要谈到《梁祝》话本时,顺便提及兄长与虞珺娘之事即可。”

    佘红芝一愣:“仅是如此?”

    周钧:“只是如此。”

    解琴担心的问道:“即便如此,怕是收效甚微。”

    周钧:“过些日子,便能知晓是否有效了。”

第194章 知君用心如日月

    几日后,故冉居。

    宋若娥坐在堂中正翻着书册,等了好久,总算等来了解琴。

    后者一脸疲累,一走进堂口,便让婢子送来了一壶温热的果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宋若娥见状,开口问道:“今日依旧是忙?”

    解琴坐下,揉了揉脖子:“上午是宁州徐七郎宴请山南商会,长安高家大摆谢师宴,下午安仁坊和延康坊都有出官使,还有……”

    宋若娥连忙伸手止住解琴,又问道:“你可知晓,南曲的虞珺娘病了?”

    解琴一愣,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宋若娥:“好些天了,听说曲江宴回来,身子就有些不利索。之后硬撑了几日,再便是发烧说胡话,卧床不起。”

    解琴皱眉,终究是叹了口气。

    宋若娥:“我最近听曲里不少人在说道,周家大郎和虞珺娘的事情?”

    解琴点头:“周大郎倒是情根深种,只是周家大抵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宋若娥:“周家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进士,往后还要指望他仕途亨通,引得家族兴旺,怎又会同意他娶一北里伎为妻。”

    解琴听宋若娥的话里隐约有些忿忿,便轻声问道:“钟家郎还是没来?”

    宋若娥强作镇定道:“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钟郎与我指腹为婚,在家中又是庶子,与周大郎的情况自然不同。他没来,大抵是因为吏部的官身选考,耽搁了时间。”

    解琴点头称是,又道:“钟郎往日与你的信件里,皆是一片爱慕,论用情之深,世间难得,兴许就是这几日,便会来北里接你了。”

    宋若娥还未开口说话,突然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婢女,驻足堂中,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解琴见状,朝那婢子怪道:“究竟什么事,急成这样?有话不能慢慢说?”

    那婢子喘了一口大气,开口道:“刚听人说,今天上午,周家那里出了事。”

    解琴身形一顿,连忙问道:“什么事?”

    婢子:“一大清早,周大郎便到了周家大门外,先是在地上放了一团席,接着便坐在团席上,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起身离去。”

    宋若娥听见这话,面上一怔,接着问道:“这可倒是新鲜事,且细细说来。”

    婢子:“周家大郎今日早些时候,去了周家大门前,也不曾言语什么,只是坐在团席上,两眼看向门内。外人问他什么,他不答,家人让他起来,他也不起。就这般,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宋若娥好笑的说道:“当科进士,不进家门,静坐不语,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解琴想起之前周钧的话,便朝婢子问道:“周家如何做的?”

    婢子:“起初,周家有人出来,劝说周大郎起来,后来,兴许是受不了街坊的诘问,便关上了大门。”

    宋若娥听完这些,低下头仔细思索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对解琴知道:“我可算知道怎么回事了。”

    没等解琴发问,宋若娥直接说道:“你且想想周二郎说的那《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彼此相恋,却因门户之见被棒打鸳鸯,最后落了个双双殉情,化蝶而飞的下场。”

    解琴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二郎当初说《梁祝》,实际上是为了造势,目的就是为了撮合周大郎和虞珺娘的婚事?”

    宋若娥:“正所谓众口铄金,《梁祝》一书,能使人们撇开偏见,去思索真情所在,自然也能让人们去同情那些有情却无缘的男女。这般想来,周家大郎不进家门,静坐不语,怕也是周二郎的法子。”

    解琴听罢,叹了一声:“二郎真是用心良苦。”

    宋若娥想起了什么,深看了解琴一眼,开口想要询问,最终却还是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几日里,周则每日携着团席,无论刮风下雨、寒霜冰雪,皆会准时来到周家大门前,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无论何人来说,皆是不发一言。

    周定海出来打骂了数次,罗三娘出来哭喊了几次,周则不为所动,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起初,街坊路人们以为周则任性妄为,还有人责怪他不孝。

    但是,没过多久,周则和虞珺娘的事情,也不知被谁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当科进士欲娶北里伎为妻,却因为门户之见无法如愿,故而只能静坐在家门之前无声抗议……这等才子佳人的八卦逸闻,在整个长安城顿时飞快传了开来,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很快,周家附近的坊市几乎都知道了此事,再加上《梁祝》话本的传开,爱情和门户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再一次被拉入了人们的视野之中。

    而且,这股舆论的风潮,越刮越烈,逐渐蔓延到整个长安城,甚至隐隐有着向外扩展的倾向。

    东都洛阳,思恭坊,杨氏别苑。

    杨玉环裹着一身狐裘,身旁燃着紫氲檀,正瞧着《梁祝》话本,看的出神。

    这一套话本,她也不知读过几遍了,书页上写满了批注,有些妙语还专门摘录下来,单本誊着。

    这话本除了故事,杨玉环最钟情之处有二。

    一处是祝英台临死之前,说的一段话,大意便是何为真情?究竟是坐拥富贵和权势,快活一生?还是与灵魂共鸣之人,安乐清贫?

    另一处乃是全书的尾阙,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的那首词。

    正读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女官的告声,说是万春公主来了。

    杨玉环放下话本,就见到尹玉一边大步流星的进了书房,一边又说道:“娘子助我。”

    见尹玉一身襦裙,但说话做事却大大咧咧,一副男子做派,杨玉环皱眉道:“三郎说了不止一次,女儿家平日里要言行得体。”

    尹玉没理会杨玉环的说教,坐在胡椅上,开口说道:“我在长安城有一好友,出身平康坊,名为虞珺娘。”

    杨玉环:“听你曾提起过,怎么了?”

    尹玉:“当科进士周则,欲娶虞珺娘为妻,奈何门户之见,被家中大人阻拦。”

    杨玉环:“周则?”

    尹玉拍了拍案台上的《梁祝》,说道:“就是那周钧的兄长。”

    杨玉环一愣。

    尹玉继续说道:“那周则也是义气,取了一团席,每日静坐在家门前,风雨无阻,只是寄望于家中大人回心转意。”

    杨玉环听到这里,不禁感慨道:“这周家子倒是用情至深。”

    尹玉急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难道就如《梁祝》中的那般,眼见他们二人被生生拆散?”

    杨玉环朝尹玉问道:“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可是那虞珺娘告诉你的?”

    尹玉:“不是,虞珺娘性子坚毅,断然不会求助与我。是平康坊南曲中,另有一人写信,将事情的原委统统告诉了我。”

    杨玉环点点头,又为难的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怎么好专断干涉?”

    尹玉见杨玉环不应,着急喊道:“说什么父母之命,又谈什么媒妁之言,到头来,在人世间走这一遭,却都是为了别人而活!”

    听见这话,杨玉环身体微微一颤。

    瞧见案台上的《梁祝》,尹玉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尾阙对杨玉环大声说道:“娘子可知情为何物?什么门户、什么财富、什么权势,皆是过往云烟,倘若不能和所爱之人在一起,这一生一世即便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杨玉环看着尾阙,轻轻念出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轻叹一声,杨玉环对尹玉无奈说道:“好吧,且与你一起去向三郎说说情,看看他有何办法。”

第195章 悲欢离合

    三月初,长安城中阴雨连绵。

    周则穿着一身蓑衣,在街坊邻人的围观之中,端坐于周家大门之前,一动未动。

    周遭有老者劝道:“周大郎,这么多天了,家中依旧没有动静,你父母怕是铁了心,且作罢吧。”

    听完这话,有一膀大腰粗的妇人不乐意了,叉着腰斥道:“这话说得轻巧,郎情妾意的好事,总有人想要拆散,也不怕天打雷劈,遭了报应!”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罗三娘从门缝里偷偷朝外看了几眼。

    看完了,罗三娘从前院走进中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沉着脸的周定海哭诉道:“则儿坐了这么多天,你就忍心这么看着?”

    周定海眼角抽动,用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也瞧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个逆子就是不肯作罢,他这是要把周家的颜面,扔到地上再踩上两脚才甘心啊!”

    罗三娘回头望了一眼门外,犹豫再三,对周定海说道:“要不,干脆遂了则儿的心愿……”

    后者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大吼道:“休想!让那个逆子,娶一伎子进门,往后我周家在长安城中还如何立足?!”

    罗三娘闻言捂脸恸哭道:“那就眼睁睁看着则儿在外面受苦不成?”

    周定海愣了会儿,用手撑住案台,咬牙说道:“周家持操贱业,已有百年,好不容易时来运转,家中二子都有了些出息。子孙后代的福祉,倘若因为此事功亏一篑,那我周定海死后,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罗三娘听了,不敢再劝,只是抽泣不止。

    周钧站在廊间,一边听着外界的争论,一边抬头看向天空。

    萧清婵侍在他的身边。

    周钧突然回头朝萧清婵问了一句:“兄长静坐几日了?”

    萧清婵:“第三日了。”

    周钧自言自语道:“按理说,应该是快来了。”

    萧清婵奇道:“谁快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院外突然没了嘈杂,却是寂静一片。

    萧清婵先是看了眼周钧,后者点了点头,她接着便走到前院去看,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的惊讶。

    周家大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大病初愈的虞珺娘,面色苍白的下了马车,她一边走向周家宅门,一边从婢子手中取过了团席。

    围观的众人瞧见她,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周则不敢置信的注视之下,虞珺娘将团席放在前者的身旁,颤颤巍巍的正坐了下去。

    周则接过婢子递来的雨伞,为虞珺娘挡住细雨,又看着她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

    虞珺娘侧过头来,只是坚定看向周则的眼睛,又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默默无言。

    就这样,二人比肩而坐,共撑一伞,在那道紧闭的大门前,无声作伴。

    之后的几日里,虞珺娘和周则,每天都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在周家大门前,只是静坐,不曾言语。

    这件事经过人们的口口相传,已经在长安城中越传越广。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将周家门前的坊街堵得水泄不通。

    到了后来,因为看者太多,连坊正和丁役都不得不出面,来维持秩序。

    前来围观的群众中,有不少人瞧过《梁祝》,他们应着景,便将书中的曲折,还有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的故事,统统说与旁人听。

    如此一来,周家门外的抗议呼声,倒是越来越高。

    这一日,周钧眼见火候差不多到了,便找到父母,对他们说道:“这些日子,钧去都官司职事,偶然间听同僚说了,不少关于周家的闲言闲语。”

    周定海顶着黑眼圈,开口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周钧:“他们说,周家一心只想攀炎附势,罔顾人伦,逼得家中长子生不如死。”

    周定海睁大眼睛,怒道:“胡说八道,明明是那个逆子不孝在先!”

    周钧故作犹豫:“他们还说……”

    罗三娘一边帮周定海拍背顺气,一边问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周钧叹气说道:“原本有意嫁女于兄长的人家,见此情形,纷纷不敢再上门提亲了。”

    周定海愣在那里:“为何?”

    周钧:“无论哪一家,倘若把女儿许配给兄长,怕是会犯了民怨,背上一个拆散情侣的恶名,天天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周定海闻言,脑袋轰的一声响。

    周钧低声说道:“父亲,事已至此,兄长除了娶虞珺娘为妻,怕是已经别无他法。”

    罗三娘在一旁拽着周定海苦苦劝道:“是啊,应了这门婚事,又能如何?”

    周定海手足无措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周钧:“父亲,你且去大门那里看看,外面聚集了上千人。其中喊着周家势利、罔顾人伦的怕是有大半。”

    “你现在允了这桩婚事,还能落下个佳话;倘若那二人,风吹雨淋,出了什么岔子,怕是周家要被人骂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眼下这情势,说到底不外乎八字——民心难违、人言可畏。”

    周定海听了,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大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门板。

    “门开了!门开了!”

    周定海的出现,就仿佛一粒火种落入了桐油之中,一瞬间就点燃了围观人群的热情。

    此时,周则、虞珺娘,还有围观的民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定海的身上。

    周定海张开嘴巴,费尽全身力气,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你们的婚事,周家允了。”

    刹那间,整条坊街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与此同时,平康坊北里,宋若娥居所。

    堂间、厢房中的书籍、字画,还有衣服、乐器、饰品等物,已经被全部打包完毕,分装成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箱子。

    解琴正领着几个婢子,一边查验箱子,一边写着清单。

    趁着休息的功夫,解琴直起腰来,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宋若娥的身影。

    走出堂口,又来到院中,解琴看见宋若娥正穿着一身襦裙,倚在门房,看着门外往来的行人。

    “春寒料峭,就这么坐在风口,也不怕得了病?”解琴走到宋若娥的身边,看了眼后者的脸庞,开口说道:“脸上都没了血色,快回去暖暖身。”

    宋若娥充耳未闻,依旧盯着门外。

    解琴又说道:“这几日,你连饭都不吃,倘若又似从前那般,生了腹痛该如何是好?”

    没有理会解琴的质问,宋若娥慢慢转过头来,声音微弱:“还是没来。”

    解琴一怔,不自觉将眼睛瞧向它处,说道:“钟家郎才做进士,诸事繁杂,兴许明日便回来了。”

    宋若娥惨笑道:“又是明日……”

    就在解琴想着应当如何劝解的时候,有坊丁送来了一封寄给宋若娥的信。

    宋若娥迫不及待的拆开信封,瞧见钟家郎那熟悉的字迹,还没来得及喜悦,却被其中的内容惊到五雷轰顶,整个人顿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宛如木头一般呆立当场。

    解琴见状不对,便拿过信快速读了。

    那钟璋在信中,只写了寥寥数语。

    其中,最刺眼的一段,便是——『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春风知苦,奈何无缘』。

    解琴放下信,刚想与宋若娥说话,却见后者浑身战栗,几声急咳,一大口鲜血突然咳在了胸口,接着双眼缓缓闭上,倒在了门旁。

第196章 孑然一身

    三天后。

    躺在床榻上的宋若娥,脸色惨白,虚弱不堪。

    卧房门外的墙角里,升着药炉,一个年幼的婢子正小心看着炉火,煨着药汤。

    解琴推门入了堂中,发现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不由皱起了眉头。

    穿过中堂,入了后院,解琴看了眼煨药的婢子,又来到厢房的床榻前,坐下来朝宋若娥问道:“怎么只有一个幼娘?其他婢子呢?”

    宋若娥强颜笑道:“近来院中多事,假母便借走了我身边的婢子,只留下一人。”

    解琴的脸上,很少见的浮现出怒色。

    没等她发问,宋若娥主动说道:“那些婢子跟着我,也落不了好,放到前苑里去,倘若遇见大方的客人,还能赚些个辛苦钱,又何苦拦着她们?”

    解琴一时语顿,看向宋若娥问道:“这里空落,不如去故冉居吧,那里人多,也好照料你。”

    宋若娥摇头说道:“去了故冉居,只会平添麻烦……这里安静,大夫也说了,利于养病。”

    解琴向四周看了一圈,欲言又止。

    宋若娥:“你莫要想着去寻假母争论,我交了赎身费,本就不算北里中人,她能让我暂住于此,已是开恩,又怎好再要求什么?”

    解琴闻言,只得摇头作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宋若娥先开口问道:“你可知钟璋为何要写那封信?”

    解琴摇头只是说道:“眼下你身子骨正弱,莫要再想此事。”

    宋若娥洒然说道:“这又有什么可忌讳的?那钟家子在曲江宴上,被吏部员外郎家的四娘相中,听说钟家长辈也快要来长安提亲了。”

    解琴听了,恨恨说道:“此子行同狗彘,端是可恶!”

    宋若娥:“他的确可恨,但我更恨的却是自己……那钟家子不过出身显贵一些,又会说甜言蜜语,我便觉得他并非凡类,与我心意相融,天天做着那不切实际的美梦,一次又一次用谎话来欺骗自己。”

    “到头来,梦醒了,谎话也编不下去了,本以为是如意郎君,原来却也只是俗人罢了。”

    解琴:“你莫要乱想,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再寻一位佳偶便是。”

    宋若娥笑了,却是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周大郎和虞珺娘的婚事,如何了?”

    解琴:“昨日,周家主、周家大郎和二郎,携着贽礼,一起去了南曲,一口气行完了纳采、问名、纳吉等事,明日还要带上聘礼,去行三书六聘、并订下婚期。”

    宋若娥笑道:“虞珺娘真是寻到了一位好夫君。”

    解琴见宋若娥笑容勉强,便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了《梁祝》选角的趣闻。

    另一边,在周家宅中,周钧正陪着大哥周则,忙着准备聘礼。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客人,说是来寻周二郎。

    周钧出了大门,却看见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位是内常侍范吉年,另一位却是尹玉。

    这两位怎么会凑到一起?

    正在周钧一头雾水的时候,尹玉把手背在身后,笑着说道:“我可都听说了,虞珺娘和你兄长总算修成正果。这样有点可惜,本来我还打算亲自出面,力挽狂澜。”

    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周钧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范吉年。

    范吉年笑着说道:“圣人知晓了周家的事情,感于周大郎的情真意切,敕令放了虞珺娘的乐籍,又赐了她教坊补遗使的官身。”

    周钧听了一愣。

    尹玉在一旁趾高气扬的说道:“如此一来,周家可是无话可说了?”

    周钧听着尹玉的语气,又瞧了她说话时的神态,心思一紧,愣在了那里。

    尹玉发现他神色不对,便开口问道:“怎么?为何这般看我?”

    周钧先是看了眼范吉年,接着突然朝尹玉问道:“那日洛阳思恭坊的别苑里,你可在那珠帘之后?”

    尹玉闻言,一时慌乱,脱口道:“你怎会知……?”

    见尹玉捂住嘴巴,周钧摇摇头,朝范吉年问道:“范公远道而来,要不入宅中喝一杯水酒?”

    范吉年摇头道:“改天吧,咱家还有要事在身。”

    周钧又问道:“范公,某有一事,望得您相助。”

    范吉年:“何事?”

    周钧:“灞川别苑正在扩建,其中工程,欲寻煤渣作底,不知范公可有法……?”

    范吉年:“唉,咱家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不过煤渣罢了,宫中每年烧煤留下的渣灰堆积如山,你倘若想取走,自便就是。”

    向范吉年问清楚煤渣的堆放点,还有联系人,周钧再三谢过,最后目送前者上了马车。

    回过头来,周钧看见尹玉取了乘马,正想开溜,连忙喊道:“你且下来,我有话问你。”

    尹玉笑着说道:“我现在要去北里寻虞珺娘,有什么想问的,留到以后再说吧。”

    说完,尹玉踢了踢马肚,离开了坊街。

    次日,宋若娥居所中,解琴正在端着药碗,一勺勺的帮着宋若娥服药。

    喝到一半,宋若娥摇摇头,示意喝不下了。

    解琴看了看碗中,劝道:“还有小半。”

    宋若娥轻声说道:“且先放着吧,过会儿再喝。”

    解琴刚放下药碗,就听见院子外的远处,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宋若娥在床榻上坐直身体,开口问道:“怎么了?”

    门外逗着促织的小婢,朝房中探了个脑袋,笑着说道:“是周家来北里送聘礼啦。”

    解琴回头瞪了那小婢一眼。

    宋若娥笑着说道:“自贞观以来,有当科进士明媒正娶北里伎为妻,今儿怕也是头一遭,小娘们开心一些自是寻常。”

    解琴看着宋若娥,轻轻应了一声。

    宋若娥又说道:“如此一来,姐妹们活的也有个念想。”

    解琴又低头应了一声。

    宋若娥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对解琴说道:“周二郎平日里对中曲照拂有加,虞珺娘与你我也有交情,这三书六聘之仪,你总要去露个脸吧?”

    解琴犹豫。

    宋若娥:“我有事招呼婢子就是,你且安心去吧。”

    解琴:“那我去去就来,你且安心养病。”

    待得解琴走后,宋若娥见那年幼的小婢,翘首看向门外,一脸的向往,便开口问道:“想去看看?”

    那婢子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宋若娥:“想去便去吧,那场面错过了,怕是今生今世都再难遇见了。”

    婢子得了宋若娥的首肯,欢天喜地的出了院子。

    终于,偌大的居所中,只剩下了宋若娥一人。

第19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挣扎着下了地,宋若娥先是缓了缓气息,接着双手扶墙,拖着病躯出了厢房,来到中堂。

    打开存着字画的木箱,宋若娥拿起往日里写的那些诗词书册,回到内廊的药炉旁。

    耳边传来锣鼓,依稀还有欢笑,宋若娥靠在墙上,将曾经写下的诗词歌赋,一张张的放入了炉中,眼睁睁看着它们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笺纸燃尽,炉火渐息,宋若娥眼中的火光慢慢熄灭,终究是被一团冷雾所笼罩。

    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厢房之中,插上门销,伸出颤抖的手,取出了钟璋的那封信,再读了一遍。

    读到『浮云一别,流水十年,春风多苦,奈何无缘』这十六字,宋若娥泪水盈眶,愤而提笔,写下一诗:

    『浮云一别夜有霜,流水十年旧识样,春风多苦自悲凉,奈何无缘绝情郎』

    写完这诗,宋若娥扔掉笔,惨笑了几声,打开卧房里的斗柜,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三尺,一头抛过木梁,另一头接为死结。

    站上方凳,宋若娥将头探入结圈,最后看了一眼这世间的绚烂,闭上眼睛,踢翻了脚下的方凳。

    北里南曲,春幡楼,一楼大堂。

    堂内张灯结彩,北里诸多市井伎,齐聚堂中,艳羡看着虞珺娘的三书六聘之礼。

    虞珺娘亲生父母不在,故而她的假母,承了长辈的角色,平康坊的坊正又做了见证。

    周钧在一旁正看着仪制,解琴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旁,行了万福。

    周钧朝解琴身后看了看,开口问道:“居士呢?”

    解琴犹豫了片刻,回道:“她身体微恙。”

    周钧一愣:“病了?”

    解琴含糊应了一声。

    周钧:“居士很快便要离开长安,我知道她不喜金银俗物,故而花了些功夫,准备了一样饯行礼……”

    解琴听了一时语顿,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钧见解琴面色有异,开口问道:“怎么?”

    解琴咬咬牙:“书聘礼毕,二郎可有闲暇?妾身有事相求。”

    周钧:“究竟怎么回事?”

    解琴刚想开口,无意间却瞧见侍候宋若娥的小婢,也挤进了堂中。

    解琴先是一怔,接着顾不上周钧,急步走到那小婢的身旁,沉声喝道:“谁让你来的?!”

    小婢看见解琴,身子颤抖,连忙说道:“是居士许我来的!”

    解琴睁大眼睛斥道:“还敢说谎?!”

    小婢:“婢子真的没有说谎!居士问我想不想过来瞧,又说这场面倘若不来,怕是今生今世都瞧不见了……”

    解琴闻言一愣,仔细寻思一番,突然提起裙摆,快步跑出了春幡楼。

    周钧见状,向旁人叮嘱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跟上解琴,周钧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前者哭道:“二郎速去若娥居所,迟了怕是要出祸事!”

    周钧不再多问,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出了南曲,又入中曲,在周遭行人吃惊的注视下,周钧一路飞奔,刚刚跑到宋若娥院门前,就远远听见里面传来桌椅倾倒的声音。

    穿过前院,又跑过中堂,周钧来到后厢的门前,推了推房门,却发现纹丝不动。

    周钧心知不妙,朝后退了几步,猛的向前撞去。

    一次,两次……周钧终于撞开房门,猛一抬头,心头一颤。

    只见宋若娥投首于白绫之中,悬于木梁,没了生息。

    冲进房中,周钧抱住宋若娥的腿,拼命上举,将后者抱了下来。

    刚刚将宋若娥平放在地上,周钧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解琴看向房梁上的白绫,脸色煞白的坐在地上。

    周钧伸出手,测了测宋若娥的脉搏,又俯下身听了听她的心跳。

    来晚了一步。

    宋若娥的呼吸和心跳已经没了。

    解琴瞧见周钧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一切,放声大哭。

    周钧一咬牙,解开了宋若娥的外衣,双手叠压,按在了后者的胸口。按压十数次之后,又口对口为其人工呼吸,如此反复。

    解琴见了,先是一愣,接着哭喊上前拽住周钧说道:“人都已经去了,二郎为何还要作践她啊?!”

    周钧挣脱解琴,大吼一声:“我在救她!”

    解琴听了,身形顿住。

    按压胸口再加上人工呼吸,往复数次,就在周钧慢慢丧失希望的时候,宋若娥的胸口突然有了微微的起伏,紧接着就是一声咳嗽,她最后却是小声呼痛起来。

    解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宋若娥,测了测她的鼻息,心中安定,再也不曾松手。

    周钧长长吁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听着解琴抑制不住的抽泣,周钧朝宋若娥无奈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命却只有一条啊。”

    宋若娥呆呆看向周钧。

    周钧朝解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琴哭着说了事情的原委。

    周钧听完,沉思良久后,盯着宋若娥问道:“想死不难,眼睛一闭,双脚一蹬,这一生就这般过去了……可是对方悔婚,又薄情寡义,受的这些屈辱,即便死了,你又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听见这话,宋若娥身体微微颤动,牙齿咬住嘴唇,眼睛中也有了雾气。

    周钧又道:“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应当想着如何十倍奉还,而不是以刀自戕。”

    解琴听着这话,愣在了那里。

    宋若娥轻声问道:“世人多轻贱北里伎,对方又是世家显贵,何谈奉还二字?”

    周钧说道:“后人发,先人至,谋长节短。你本为中曲都知,以文采见长,《西厢记》、《梁祝》话本,皆出自你手,何不以戏证身,告知世人?”

    宋若娥听教,若有所思。

    周钧:“世间薄情寡义之人多矣,北里中人深受其害者,更是数不尽数。倘若你能以戏言志,不仅可以为自己出一口气,更能帮那些为情所害的女子们正名。”

    宋若娥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眼中也多了一些神采。

    将宋若娥安置妥当,周钧在门外朝解琴说道:“求死之人,倘若想要使其重拾活下去的勇气,仅仅只是劝她看开一些,大多都是无益的。”

    解琴回头看了眼房内,低声问道:“那应该如何做?”

    周钧:“总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比如欲求、牵绊、憧憬、希望……但其实,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却是仇恨。”

    解琴呼吸一滞。

    周钧:“解都知多照看若娥一些,我过几日再来。”

    解琴见周钧转身欲走,忍不住问道:“二郎有神通?”

    周钧愣住,问道:“何出此言?”

    解琴:“若娥她刚才没了气息,二郎那般……摸了又亲了,人便活了。”

    周钧连忙摆手道:“饼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刚才那救人的法子,是古书上有的,我曾经见人用过。”

    解琴似懂非懂,又朝周钧问道:“二郎,妾身曾言有事相求……其实,若娥缴了赎身,已经无处可去……”

    周钧想了想,说道:“此事易尔,长安城外有一灞川别苑,苑中多有空宅,你问问若娥,倘若她愿意,就去那里住下吧。”

第198章 居士入灞川

    宋若娥之事处置妥当,周钧又将精力放在了周则的婚事之上。

    三月十七,六曜先胜,宜祭祀、嫁娶、祈福、裁衣。

    一大清早,周钧陪着周则去了北里南曲,在春幡楼行完催妆、又过了障车等一套习俗。

    钿钗青衣的虞珺娘,在周则的相迎下,上了南曲为其准备的马车。

    周则自己,上了周家的前车,御轮三周,先归宅里。

    后车在北里送嫁队的陪同下,一路敲锣打鼓,最终来到了周家的大门前。

    此时,整条坊街早已是人山人海,喧嚣鼎沸。

    周钧带着家中下人,坊中又有丁役相助,总算是堪堪维持了秩序。

    待得虞珺娘下车,整条坊街的气氛顿时到了最高点,周钧又指挥下人将早已备好的饴胶和喜糕,分发给周遭的街坊和看客,寓意讨个彩头。

    一场婚礼下来,周钧忙前忙后。

    到了晚上回到房中的时候,他早已是疲倦不堪,倒头便睡。

    第二天上午,周钧堪堪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萧清婵一直守在床边,看见他醒来,开口说道:“周大郎和虞珺娘人在外屋,正等着你。”

    周钧听了一阵疑惑,二人新婚,不多在一起你侬我侬,跑这里来做什么?

    简单洗漱,周钧出了卧房,只见到周则和虞珺娘坐在外屋,不疾不徐,正吃着煎荼。

    见到周钧出来,周则和虞珺娘站起身,走到前者面前,躬身一拜。

    周钧吃惊问道:“这是做什么?”

    周则嘴笨,口中只是称谢。

    虞珺娘开口解释道:“昨夜,大郎与妾身说了许多二郎的事情。从那诗社入会、考中举人,再到行卷文章,还有《梁祝》话本,静坐求全等等。我夫妇二人原本还未察觉二郎用心,昨夜一叙,却是明白了。”

    这话说完,虞珺娘引着周则又向周钧躬身一拜,口中称道:“谢二郎成全。”

    周钧连忙扶起二人,开口称道:“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二人能走到一起,也是凭着坚定的情谊,他人相助不过是从旁罢了。”

    周则说道:“二郎此言差矣,倘若没有你从中转圜,为兄万万不能娶得虞珺娘为妻,事情倘若最坏,可能如梁祝一般,只能以命证身。”

    虞珺娘又说道:“二郎与我夫妇,不仅有成人之美,更有活命之恩。此番恩情,妾身与大郎自当结草衔环,尽心图报。”

    周钧无奈说道:“言重了。”

    周则和虞珺娘没有言语,只是躬身再拜。

    待得二人出了厢房,萧清婵走到周钧身边,一边帮后者整了衣裳,一边小心问道:“清婵曾在书房中找到一废稿,想来应是二郎做的行卷。”

    周钧听了,先是一愣,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萧清婵犹豫片刻,又问道:“平素与二郎相处,清婵知郎君有文才,明明能够以文入道,但却甘愿守拙,不肯显山露水,不知是为何?”

    周钧心道,抄文章能抄多久,早晚都会有露馅的一天。

    而且,那安史之乱就在眼前,即便文才盛世如李太白者,又能于政局有何作为?

    朝中争权争不过李林甫,简在帝心又不如杨贵妃的舅子,想要劝皇帝励精图治,偏偏玄宗又好大喜功、摆弄权术、亲佞小人、醉心玩乐。

    这种时候,倘若想要救人济世,一个劲的只顾出名争宠,将自己过多牵涉入朝堂之争中,反而会让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威胁,并不是一件好事。

    闷声低调,积蓄实力,寻得贤良,开辟新土,以应对未来的大乱,才是正经的做法。

    但对萧清婵,周钧自然不能道出心中所想,只是说道:“某承了祖业,做了奴牙郎,即便文才再好,按照朝制,为了避嫌,将来升迁也难以入得高位。”

    “但是,兄长却不一样,他自幼读书,又勤苦功课,如今春闱及第,只要有人推他一把,将来或许就能入得朝堂。”

    萧清婵听到这里,眼中有了些雾气,开口道:“二郎承了牙郎,操持贱业,是为了孝;甘心守拙,为大郎行卷,却是存了义。清婵见过许多世家子,口口声声自诩德才,却皆不如二郎。”

    周钧见萧清婵眉目如画、眸中流光,不由撇开头去,说道:“哪有你说的那般贤德,我也不过是顺势而行罢了……”

    过了几日,周钧寻了闲暇,按照约定去北里中曲见解琴和宋若娥,又陪着她们去往灞川别苑。

    宋若娥的行李,虽然舍了不少用度,但依旧装满了两辆大车。

    经历过之前的风波,她的身体虽然还是有些疲乏,但精神气总算好了些许。

    因为要见灞川别苑的主家庞公,平日里向来素面朝天的宋若娥,极为少见的施了粉黛,又打扮了一番,整个人只显明艳绝伦、仙姿玉色,周钧初见,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车队行至灞川的湖畔,解琴掀开马车的帷帘,瞧着车外的湖光山色,一阵感叹。

    周钧骑在马上,朝远处看去。

    只见湖畔处,屈家父子正带着民夫和村人,在巨大的土坑中,不停和着煤灰做成的火泥。

    而另一旁,还有不少人,正在忙着筑造地基、切锯木材。

    车队停在灞川别苑的大门,苑内众人得了消息,纷纷来看。

    待得宋若娥和解琴下了马车,门内众人见其花容月貌又落落大方,先是惊艳,接着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她们的身份。

    《西厢记》的崔莺莺、《梁祝》的主笔来了。

    这消息一传入别苑,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无论是中苑的乐伎乐工,还是外苑的杂客仆役,每个人都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大门前,去瞧瞧名动长安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模样。

    画月拿着《梁祝》的抄本,带上柔杏和一众小娘,挤进人群,来到宋若娥的面前,宛如追星一般,不停吵闹。

    就连这段日子住在别苑、每晚准时去看戏曲的回纥人赫达日,也听说过宋若娥的大名,瞧见真人时,更是被惊到说不出话来。

    周钧朝解琴和宋若娥说道:“先去见庞公。”

    二女点头。

    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众人,宋若娥有些担忧的朝周钧问道:“庞公乃是当朝三品,贸然前往,是否会缺了礼数?”

    周钧摇头道:“我曾经手书一封,向庞公说了你的事情,不碍事。”

    宋若娥听罢,心中稍安。

    庞公小院的书房之中,殷大荣正在和庞公下着棋,听见屋外隐隐有吵闹声,便放下棋子,朝窗外不停瞧着。

    庞公见状,朝房内正在续茶的玉萍问道:“怎么回事?”

    玉萍放下茶壶,出了房门,稍后又进屋说道:“二郎回来了,还带了两位女客,皆来自北里。”

    庞公还没说话,殷大荣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棋子,一个箭步,跑出了书房。

    周钧带着宋若娥和解琴入了庞公小院,还没等通报,就见殷大荣跑了出来。

    后者朝解琴和宋若娥看了看,开口问道:“哪位是寒宵居士?”

    宋若娥行了万福后说道:“妾身便是。”

    殷大荣哈哈笑道:“那《梁祝》话本,咱家瞧过了,居士的才情,可真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玉萍出了门,对一行人说道:“进来吧,主家正等着呢。”

    周钧陪着宋若娥入了书房,即便如庞公这般,在宫中见多了秀慧女子,初见若娥,也不禁赞了一声绝世佳人。

    之后,周钧请求允许宋若娥在别苑借住,庞公自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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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方面,尽量多白话少文言,以通俗易懂、不影响阅读为主。

第199章 隼鹰

    宋若娥的行李,在水陆行还有别苑众人的齐心协力下,统统搬入了中苑的湛露院。

    湛露院与殷大荣所居住的采薇院比邻,殷公见宋若娥随行只带了一个年幼的婢子,担忧她日常起居无人照料,便拨了八个办事得力的奴婢,又为她添置了不少家具和用品。

    解琴并没有急着返回北里,而是选择暂住灞川,陪着宋若娥先住上一段日子。

    周钧为她们二人安排好住所,又将苑中日常,大致挑一些说了。

    说完,周钧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交到了宋若娥的手中。

    宋若娥接过书册,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周钧:“早先想要送你一件礼物,又猜居士不喜金银俗物,便随意写了些东西,你且瞧瞧。”

    宋若娥看了一眼书册的封面,上面写着《观世奇谈》四字,便开口问道:“这是何书?”

    周钧:“某从前听说过不少有趣的故事,有那缠绵情爱,也有神仙鬼怪,便想着将它们记录下来……”

    “每个故事并不长,不足十页,大概说了情节和桥段,还有些主要人物。这书册我留着也无大用,居士文才斐然,说不定能从中挑出一些,写成旷世名作。所以,我便想起,此书不如赠予你。”

    宋若娥翻开书册看了,只见书中写着《白蛇传》、《天仙配》、《杜十娘》等故事。

    宋若娥看的认真,每一页翻得很慢。

    周钧倒也不急,只是一边和解琴说着话,一边等宋若娥看完。

    小半个时辰之后,宋若娥长吁了一口气。

    她合上书页,对周钧说道:“这些故事,无论哪一个挑出来,都应名传天下,但我却从未听过。二郎说,从旁人那里听过,究竟是何人?”

    周钧听了,只是笑道:“不过是些他乡逸闻,居士没有听过也是正常,更何况我还酌情增减了一番。”

    宋若娥盯着周钧,沉默片刻,不再打算追问此事,站起身朝周钧行礼说道:“此书于若娥而言,乃是价值千金的大礼,妾身谢过二郎。”

    周钧摆手笑道:“居士喜欢便好,今日车马劳顿,二位早些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见周钧作势欲走,宋若娥开口问道:“听解琴说,早先我被救下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是二郎使法子将我救回来的?”

    周钧听见,心中一惊,慢慢转过头来,先是看了一眼解琴,接着又朝宋若娥说道:“只是举手之劳。”

    宋若娥朝周钧行了揖拜,正色说道:“二郎于我有救命之恩,妾身铭感五内。”

    周钧偷瞧了宋若娥的脸色,见后者神色没有异常,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解琴并没有告诉宋若娥被救时的细节。

    自谦了两句,周钧匆忙离开了湛露院。

    出了中苑,周钧穿过中门,来到外苑。

    走向自己的小院,还没来到院门,周钧远远就听见了画月和一众小娘的讨论声。

    宋若娥造访别苑,让苑中的所有人都兴奋无比,画月更是其中之一。

    她见到周钧进了院中,连忙走过去问道:“庞公可是同意了?”

    周钧点了点头。

    画月和一众小娘欢呼了起来。

    周钧见状,好笑的问道:“宋若娥住进院中,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画月:“殷家戏班每日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个舞戏和优戏,起初看着还新鲜,时间久了也是无趣。寒宵居士来了,那戏班一定有了新戏,这可不是好事?”

    周钧听了,心中一动。

    住进别苑的宋若娥名动长安,她写的戏本更是脍炙人口,倘若以她的名义排练戏曲,又在灞川上演,岂不是可以吸引周遭人来看?

    而灞川湖畔旁的商业街,也可以借由戏曲,获得发展,并逐渐扩大。

    周钧正想着,画月辞了一众小娘,从书房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周钧:“前些日子,孔攸来信了。”

    周钧打开信件一看。

    孔攸在信中说道,会宁的茶坊已经正式开工。

    炒茶器具在毛顺大师的改进之下,已经使用上了转轮式翻炒桨叶、滑轮定轨送料等等机关,效率和产量不仅大大提升,而且炒出的云茶品质稳定,比去年要好上许多。

    孔攸粗略估计,今年炒茶的产量,怕是能够达到三万斤。

    周钧拿着信件,读完之后回了书房。

    取了笔墨纸砚,周钧开始写信给孔攸,交待了几件事情。

    首先,炒茶卖与朔方军的价格不变,分批出货、逐渐增量。

    其次,卖茶所得,从中提取一部分,以工钱的形式结给工匠,并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平和居住条件。

    最后,茶坊之事注意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写完这些,周钧将信交给了画月,又叮嘱她找可靠之人,捎给孔攸。

    交待完这件事,周钧回屋中换了一身衣服,又出了自己的小院,去往回纥人的居所。

    突利施之子赫达日,起初住进别苑的时候,还有些不大自在。生火做饭、日常起居、外出游历,皆是回纥人的做派。

    但是数月过去,在别苑中住的久了,赫达日也逐渐习惯起了唐人的生活。

    比起回纥人日常的烤炸煮食,他现在更喜欢吃的是炒菜;比起过去所居住的帐篷,他现在更喜欢住在遮风挡雨的屋檐之下。

    赫达日甚至给自己,还有手下的护卫们,每个人都取了个唐名,为的就是方便与他人沟通,尽快融入大唐。

    周钧入了回纥人的居所,一眼就瞧见赫达日正在以小刀切生肉,再喂入一只停在木架上的隼鹰之口。

    那隼鹰浑身黑羽,体长半米有余,喙爪锋利,形似弯刀,眼神锐利,常人见之皆心悸。

    看见生人走进院中,那隼鹰张开双翅,开口鸣叫。

    赫达日连忙轻抚其后背,让那隼鹰安静了下来。

    周钧看着惊奇,朝赫达日问道:“此隼鹰可是海东青?”

    赫达日点头道:“是。”

    周钧:“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海东青乃是靺羯图腾,又有万鹰之神的称号,源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你又是如何获得此鹰的?”

    赫达日开口道:“不仅仅是渤海黑水,在西域疏勒的附近,也有海东青。只不过渤海国的海东青大多是冬候鸟,而疏勒地区的海东青乃是留鸟。我院中所养的这只,就是重金采购自西域的疏勒镇。”

    周钧听了惊奇。

    疏勒镇就是后世的喀什市。

    他前世的认知,大致知晓海东青来自于黑龙江一带,却没想到原来在新疆的喀什,原来也有此等神鹰的存在。

    周钧见这只海东青的腿脚绑有铜管,便问道:“此隼鹰可是用来送信?”

    赫达日又点头道:“是,回纥汗帐中传递重要信件,常常用的就是这海东青。本来有四只,前些年与突厥人作战,被射杀了一只,眼下仅有三只了。”

    大唐奴牙郎

第200章 外迁

    看着护卫将鹰隼爬架抬到后院,周钧朝赫达日招了招手,示意坐下说话。

    二人坐在天井的石桌边,周钧朝赫达日问道:“骨力裴罗可汗的身体可好些了?”

    赫达日:“父亲来信说道,有了周二郎送去的仙药,可汗的身体好转了一些,在他人的搀扶下,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但还是不见痊愈的迹象。”

    周钧点点头,又说道:“我会想办法,再去求一些仙药。”

    赫达日听了,连忙称谢。

    周钧又朝赫达日问道:“你在大唐也住了不少日子,可习惯些了?”

    赫达日先是点头,又犹豫着摇摇头。

    周钧不解。

    赫达日:“大唐比起回纥,无论是食物、还是住所,都要好上许多,每日还能看见大戏,这可是宗家贵族们都不敢想过的日子。但我总觉得,这里的日子太过于安闲,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周钧理解对方的想法。

    人在安逸的环境中待久了,的确会有些不适应。

    于是,周钧朝赫达日说道:“下次倘若再去外地,某便带上你同去,也好领略一番大唐的风土人情。”

    赫达日听见,面露喜色,又称了一声谢。

    在灞川别苑中又住了几日,周钧一边忙着和屈三翁商讨灞川商业街的建造,一边又时不时去照看一番解琴和宋若娥。

    终于到了都官司告假的最后一日,周钧先去庞公小院,向东家告辞。

    入了书房,庞公正在和殷大荣下着棋,见周钧进门,便让后者去案台拿一封信。

    周钧依言照做,将信件拿了过来。

    庞公又出言让周钧看一遍信中内容。

    周钧打开信件看了。

    这封信由李林甫亲笔书写,信的前半段,说了韦坚、皇甫惟明被贬谪,李适之惶恐不安,面圣请罪,朝中形势一片大好,寿王上位指日可待。

    信的后半段,话锋一转,李林甫又写道,眼下太子还有一得力外援,便是身兼四方节度使的王忠嗣。想要扳倒此人,绝非易事。

    眼下虽动不得王忠嗣,但可从太子下手,动摇后者的地位。

    具体手段,周钧仔细看了,李林甫希望庞公引宫中内侍,以密会朝臣为由,隐晦警醒圣人,太子或有谋逆之心;又劝寿王以母妃之礼,拜见杨贵妃,意在向圣人展示心胸。

    信的末了,李林甫写道,周二郎在剿灭突厥中有大功,当得重任。当下吐蕃、吐谷浑侵入河西、陇右一带,林甫打算面圣,将周二郎安排在王忠嗣麾下,他日图用。

    李林甫的这封信,周钧通篇读下来,前面都还理解。

    唯独,信的末尾,周钧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他并非武将出身,也非藩镇辖官,李林甫为何要把自己安排在王忠嗣麾下,又说『他日图用』?

    将信放下,周钧看向庞公。

    庞公说道:“李林甫将你安排到王忠嗣的麾下,一来是因为你与朔方军已有交道,将你安插进去,不会引起北藩的反弹;二来是因为你自身也有才能,在王忠嗣手下或能当得重用。”

    周钧问道:“庞公,李相将我安排到王忠嗣麾下,又希望我具体做什么呢?”

    庞公思考片刻,说道:“王忠嗣,战功赫赫,兵强马壮,又与朝臣、宫中交好,倘若想要从外攻破,怕是困难重重。依李林甫平日里的做派,不外乎是让你监视打探,寻得把柄之后,再向圣人告发王忠嗣。”

    周钧听了,缓缓点头。

    但是,周钧的心中还有着疑虑,李林甫将他安排到王忠嗣麾下,真的仅仅只是为了监视和告发吗?

    在王忠嗣的身边,怕是安插了不少李林甫手下的细作,监视告发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周钧也能做到。

    庞公此时朝周钧问道:“二郎,你可愿意去河西、陇右?那里环境恶劣,又兵事凶险……倘若不愿,咱家便替你辞了这差事。”

    周钧思索片刻,权衡了事情的利弊,最终答道:“某愿意。”

    庞公点头说道:“既然愿意,二郎也别多虑,北藩能够获取战功的机会多,是一处升迁的好去处。你去了安心做事,倘若李林甫有教,只管与咱家说,无需顾虑寿王之事。”

    听见庞公这话,周钧一愣。

    对方话里,好像隐约有些不与李林甫为伍的意味。

    周钧出了书房,殷大荣追了出来,并且招手示意前者随他来。

    周钧跟着殷大荣出了小院,后者开口说道:“就在二郎忙着周家大郎婚事的时候,寿王来了别苑,庞公又借着李林甫的信件,说了储君一事。寿王听了信中拜见母妃的建议,当场就拒了,而且还直言此事休得再提。庞公见寿王言辞激烈,便也不再劝了。”

    “当晚,庞公与咱家吃酒,只是说愧对贞顺皇后。但是,他又言道,寿王已成人,自有他的想法,倘若他不愿,那么争储一事,只能就此作罢。”

    听到这里,周钧也明白了庞公的态度,后者对于寿王上位一事,如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殷大荣又说道:“李林甫那封信,庞公本来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你看。后来,他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凭着二郎的能力,再借着这一股东风,将来说不定便能出人头地。倘若二郎真有出头之日,那庞公和咱家将来也算是有了一个可依靠的人。”

    殷大荣这一番话,等于是在向周钧解释,庞公已将原本扶持寿王争储的心思,慢慢挪向了后者的未来。

    毕竟,庞公身为内侍,无儿无女,所服侍的武家已成了过往云烟,唯一存念的寿王,又不愿争储上位。

    在长期相处之后,深知周钧人品与能力的庞公,为了将来,只能把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周钧的身上。

    想通这些,周钧朝着殷大荣唱了个喏,沉声说道:“钧必不负庞公、殷公的期望。”

    殷大荣笑着说道:“二郎言重了,咱家可没有庞公那么多的心思,我眼下唯一想的便是,早日将手底下那群乐伎调教出个模样。昨日,我已将殷家戏班的班主之位,渡给了宋居士。”

    周钧听着惊奇,问道:“殷公让宋居士做了班主?”

    殷大荣:“不只是班主,还有场地、用度等等,齐齐许了宋居士。有了居士排戏,咱家可算是不用天天烦忧,只等看戏便是。”

    周钧心中也有些好奇。

    宋若娥有了戏本,又有了戏班,而且还有了场地和用度,今后不知道她会在这灞川之中,开辟出何等的天地来。

    周钧辞别殷大荣,回了长安,开始都官司的职事。

    没过多少时日,朝中果然下了迁令。

    原刑部都官司主事周钧,迁往凉州武威郡,担任河西互市监丞(正八品下)一职。

第201章 武威城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城,天宝元年(742)更名为武威郡,乾元元年(758)复更回凉州。

    它是大唐西北仅次于长安的最大城市,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

    它还是与西域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丝绸之路』西段的核心。

    在武周朝,凉州曾被称为大唐三大文化中心之一,至玄宗时,又是大唐西北最大的商业中心。

    周钧骑在马上,看着远方的雪山,只见山体雪峰堆玉,通体洁白;山峰高耸顶天,白云环绕。

    行在他身边的赫达日,张开双臂,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惬意。

    周钧看向赫达日问道:“从长安出来已是半月有余,感觉好些了?”

    赫达日笑道:“长安虽好,终究还是繁华纷扰,住的久了总有些不适,还是这北地,让人更自在一些。”

    周钧点点头,朝后看了一眼,这一行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四十余人。

    其中,有庞公从所掌部曲中拨给他的十人,由老卒仇邕带队;有赫达日的护卫共十二人,乃是回纥精骑;其余,皆是随行的仆役和奴婢。

    队伍一直向北,过了神乌县,远远已经能看见武威城的城墙。

    验了官身,入了城门,周钧一走进武威城的城门,顿时升起一种来到江南水乡的错觉。

    武威虽处于大漠戈壁之中,但水资源却相当充沛。

    每年祁连山脉中的雪水汇流成川,形成河泽湖泊。

    充足的水源向下渗透,形成地下河,在凉州周围以泉水涌出,又形成一条条难得一见的泉水河。

    因此,武威城内的河流密如蛛网,湖泊星罗棋布,宛如江南水乡。

    向前走入坊街,周钧更是惊奇。

    武威城内,乐声不绝于耳,仔细听闻,却是中原音乐、西域音乐、西北少数民族音乐及外邦音乐,在凉州城内相互影响、相互融合,形成极具特色的凉州乐。

    周钧不禁想起,史书有云:『西凉州俗好音乐,乐舞为天下所知,舞伎盛有其名。』

    在街道上,周钧能看见在中原地区不曾见到的场景。

    绿眼胡雏吹玉笛,碧玉炅炅双目瞳。

    粟特人、突厥人、吐谷浑人、回纥人、西域人、吐蕃人、大食人、甚至欧罗巴人,各色人种,齐聚城内。

    坊街面积、建筑规划虽然不比长安,但论及商业繁华和人口密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钧和随行的人,来了武威城东衍街,找了一家客栈,先住了下来。

    接着,洗漱打理一番,又换上官袍,周钧去往武威郡都督府,告身报到。

    凉州为中州,故而不置别驾,根据大唐规制,刺史不在,由长史、司马两位『上佐』代行州事。

    司马是关中望族,年过六旬,年老体弱,只挂官职,不理政事,乃是名副其实的『送老官』。

    于是,武威郡长史便成了州事政务的实际负责人。

    周钧身为互市监丞,见过了都督府中的各位官长,出门之时,见到两位武将,等在了那里。

    其中一位,周钧认识,正是李光弼。

    另一位年纪稍大,却是胡人。

    李光弼朝周钧招手笑道:“周二郎,你总算是来了。”

    周钧惊讶道:“李将军怎会在此地?”

    李光弼:“我承职赤水军使,自然在这里……差点忘了介绍,这位是安思顺,承职大斗军使。”

    周钧听了,不禁肃然起敬。

    眼前这名为安思顺的胡人,乃是昭武九姓,又是粟特人,在北藩中德高望重。

    周钧唱了个喏,又道:“钧久闻安军使之盛名,今日终是得以相见。”

    安思顺生的一副中亚人的面孔,但出口却是标准的大唐官话:“周市丞无需多礼,早就从都护那里听闻,你素有贤才,又生财有道,光弼甚至给你起了个诨号——周财神。”

    周钧听着一愣,安思顺不愧是粟特人,三句五句不离经商。

    还有,李光弼起的诨号,也实在让周钧颇为无奈。

    李光弼此时连忙出来说道:“周二郎来武威,都护本想招你去陇右相见,但战事吃紧,兵事凶险,只能作罢。”

    周钧问道:“听闻吐蕃大举进犯,眼下战况如何?”

    李光弼:“青海、上碛,数战皆胜,不过吐蕃军仍未撤退。”

    周钧点头。

    就在这时,有参军来寻安思顺,说是军务。

    安思顺对周钧说:“寻个日子,安某做东,周二郎且来做客。”

    周钧应了。

    眼见安思顺走远,李光弼拉着周钧来了无人的角落,开口说道:“今年第一批和第二批云茶,总共三千五百斤,以五斤茶一匹马的价格,卖到漠北去了。”

    周钧听见说道:“这价格好像比去年高出了不少。”

    李光弼点头道:“是,一来各部去年都进了云茶,饮茶已经风靡一时;二来,原本回纥部联合漠北诸部,共同压价,今年却是失败了。”

    周钧:“失败了?为什么?”

    李光弼:“去年,漠北各部以低价收了千斤云茶,没想到路上分茶的时候,彼此之间生了龌龊。原本说好的均分,回纥部突然反悔,强拿了一半,其它各部敢怒不敢言。”

    “所以,今年漠北各部再来买云茶的时候,大家都留了心眼,故意避开回纥部,偷偷派遣商队来互市,这价钱自然就水涨船高了。”

    周钧:“那回纥部呢?他们不知道此事?”

    李光弼:“起初不知晓,来互市的时候,自然会发觉。眼见到手的云茶,被其它漠北各部截走,回纥部恼羞成怒,便以可汗之名,向其它部发了令书。令书中要求漠北所有互市商队,必须获得回纥首肯,方能南下。”

    周钧:“漠北其它部阴奉阳违?”

    李光弼:“不错,表面上漠北其它部族皆服从回纥可汗,但实际上,为了能够采购到足量的云茶,要么绕行远路,要么乔装打扮,来大唐互市云茶。”

    “回纥部得知此事后,便派游骑于归程中,堵截各部商队,又以不尊可汗之令为由,收缴云茶,归为己有。”

    周钧摇头说道:“回纥部这么做,算是犯了众怒。”

    李光弼:“那是自然,但也怪不得回纥人,实在是云茶的利润太高。我听闻,去年一斤云茶在价高之时,甚至能换得一匹驽马。回纥部辛苦放牧一年的收成,还不如倒卖云茶来的轻松。”

    周钧:“那其它各部就没有什么举动吗?”

    李光弼:“回纥部强大,又有骨力裴罗可汗之名,其它各部即便不满,又能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罢了。好在今年供应的云茶,比起去年多了不少,回纥部拿下大头,其它各部多少也能匀到一些。”

第202章 浑水

    周钧和李光弼出了都督府,去了凉城中颇负盛名的欢聚地——花门楼。

    花门楼并非是一处楼宇,而是一条由馆舍、酒肆、妓家所构成的长街。

    李光弼入了一家酒肆,店家一见到他,赶忙从店柜中走出来,引着去了内里的独间。

    待得二人坐下,李光弼对周钧说道:“这家店的酒甚好,不如吃些?”

    周钧听了,点头同意。

    李光弼向店家点了凉城中特有的葡萄酒,又要了些菜肴,拒了胡女饮妓的相陪。

    待得店家出了房间,李光弼朝周钧问道:“二郎此番来凉州,承的是互市监丞的职事?”

    周钧答了一声是。

    李光弼苦笑道:“二郎且知,这差事怕是烫手。”

    周钧不解,开口细问。

    李光弼先是侧过身,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之后,说道:“王都护本是朔方、河东节度使,从皇甫惟明手中接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外人只道,都护一人佩带四方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都归其掌握,当是风头无两,权势滔天……但只有我们这些跟着都护南征北战的老人,才知晓其中的曲折和风险。”

    说到这里,店家携了酒菜,入了内间。

    李光弼闭口不言,待店家上完酒菜,才继续说道:“天宝初年以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数次击败吐蕃军,军势推至湟源西南一带。天宝四载,皇甫惟明立功心切,决心强攻吐蕃重镇石堡城。”

    “石堡城是吐蕃的战略要冲,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石堡城守军凭险据守,又传书求援。吐蕃大将莽布支率军兼程往援,并取得吐谷浑小王的配合,与守城将士里应外合,攻打唐军。”

    “皇甫惟明急功近利,只顾攻城,忽略打援,结果使唐军遭到重创,副将褚诩战死,不得不退兵。”

    说到这里,李光弼喝了口酒,摇头说道:“那皇甫惟明为了掩盖败绩,只得伪造兵册,又进京献俘,故意将大败说成了大胜。圣人喜悦,大加封赏。本来,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功赏皆是他故,与都护还有朔方军也无牵扯。”

    “没想到,皇甫惟明今年上元节密会太子,被人告发,贬为播川刺史。有人又向圣人提议,让王都护佩带四方将印。结果,陇右、河西这一个烂摊子,就全部被丢了过来。”

    周钧问道:“烂摊子?”

    李光弼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成圈,做了一个铜钱的形状,说道:“河西、陇右,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戌逻卒,万里相继,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皇甫惟明败于石堡城,物资粮草皆落于敌手,军中粮饷又欠发许久,再加上河西陇右二镇豪强林立,土地兼并严重。所以,军中用度早已不足。”

    “就拿光弼所在的赤水军来说,军卒三万三,李某初来之时,有不少人已有三月未领粮饷。王都护见状,只能从朔方调拨钱帛,应急之用。但是,河西、陇右的军力多于朔方、河东,所需钱帛自然也不是小数。都护调来的钱帛,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并非长久之计。所以,都护只能寻求他法来处置粮饷之事……”

    周钧听到这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问道:“都护打算如何做?”

    李光弼:“商税。”

    周钧:“商税?”

    李光弼:“唐初时,为了促进互市,西北边疆几乎不征商税。到了武周朝,开始有关税和市税制法。如今,天下公私之贸易,一贯制税二十钱,都护打算提高这一标准,以获取钱帛以供军镇。”

    周钧一边听李光弼叙述,一边开始回忆史书。

    安史之乱前,大唐商税为千分之二十。

    安史之乱后,户部侍郎赵赞提出了除陌法,大大提高了唐朝的商税。

    而到了德宗兴元元年(

    784)初,因为除陌法触动到过多显贵王公的利益,又不得不被下令停废。

    眼下,王忠嗣为了解决困扰河西、陇右的军饷问题,居然有意要增加商税。

    周钧心中感慨,王忠嗣恐怕也是被逼的无法,只能行此下策。

    想到这里,周钧朝李光弼说道:“都护提高商税,怕是阻力不小。”

    李光弼:“谁说不是呢?就拿这凉州城来说,城中七成居民,皆循商市。其中,昭武九姓更是推崇商业,又视财如命,而且在凉州地界,这些粟特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把持着政务、经济、民生、农事等等多个方面。提高商税,就等于是和他们为敌。”

    周钧听着一阵头大,他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等等,某的职事乃是互市监丞,难不成都护是想……?”

    李光弼叹了一声,看着周钧说道:“二郎怕是要受累了。”

    周钧定了定心神,说道:“就算都护欲以互市作为提高商税的突破口,但钧人轻言微,又初来凉州,如何服众?都护为何不寻一本地官员,说服众人?”

    李光弼摇头道:“都护已经找过安家和康家,这两家是凉州城中最大的家族,不过收效甚微。”

    周钧听见一阵无奈,王忠嗣打算提高互市商税,而自己又是互市监丞,这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与商人利益集团对抗的最前线。

    这样看来,凉州城的这摊浑水,怕是要涉足其中,难以自拔了。

    与李光弼又吃了一会儿酒,周钧心中有事,便找了个理由先行告辞。

    出了酒肆的大门,一阵微风拂过,周钧清醒了一些,顺着坊街一路向客栈走去。

    就在他仔细思虑今后应当如何行动的时候,视野中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

    只见一位风姿卓韵的美妇,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满脸笑容的在摊贩边买着饴糖糕。

    那美妇的侧脸,周钧越瞧越是熟悉,脚下也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待得他行至美妇的身边,抱着些许不确定的语气,喊了一声:“凤娘?”

    那美妇身体一震,转过身来瞧向周钧,却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周钧心中震惊,向前又走了一步,再一次问道:“真的是凤娘?”

    金凤娘抱住女童,朝后不停退去。

    就在周钧想要向前再走一步的时候,两名彪形大汉走上前来,神色不善的挡住了前者的去路。

    周钧皱起眉头,刚想要大声呵斥,就听见凤娘沉声说道:“退下。”

    两名壮汉对视了一眼,让开了道路。

    金凤娘抱着那一脸懵懂的女童,长长叹了口气,朝周钧说道:“二郎,且随我来。”

    大唐奴牙郎

第203章 金家往事

    凉州城北,金宅后院。

    坐在后厢堂中,周钧看着在庭院中欢笑逗雀的女童,朝身旁的金凤娘问道:“可取了名字?”

    金凤娘低声说道:“有,闺名单字作思,小名唤作朝暮。”

    周钧看向金凤娘愣了片刻,又开口问道:“算算日子,差不多快周岁了吧?”

    金凤娘:“嗯,还有一个月。”

    二人就此无言。

    过了一会儿,天空中渐渐落下小雨。

    金凤娘对着庭院喊道:“绣娘,带上朝暮去房里,莫要淋湿了。”

    一名十二岁的貌美小娘应声说道:“知晓了,阿姊。”

    周钧看着绣娘抱起朝暮,又和几个婢子,一起出了后院,问道:“绣娘?可是你曾经提起过的妹妹?”

    金凤娘:“是,金家子女共有四人。大兄学道,多年不见踪迹;二兄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小妹便是绣娘,刚戴金钗。”

    周钧听了,一阵沉默。

    最终他开口问道:“当初为何要那么做?”

    金凤娘只是苦笑:“二郎前程似锦,凤娘自知无望,不如春风一度,留个念想,也好过相忘无言。”

    周钧转头看向金凤娘,犹豫片刻,开口说道:“等处理完凉州的事务,我便向上官告假,带你回一趟长安。”

    金凤娘一惊,连忙问道:“回长安作甚?”

    周钧:“你的事情,还有朝暮,自然应该告知周家,说个名分。”

    金凤娘:“名分?那是小娘们才寻思的事物,妾身家在凉州,并不在乎那些。”

    周钧听了,嗔怪道:“不去长安,朝暮他日倘若问起生父是谁?父家在何处?你又如何作答?”

    金凤娘先是沉默,接着掀开两鬓的黑发,对周钧说道:“二郎,你看看。”

    周钧凑过去看了,只见金凤娘漆黑的头发中,已有银丝掺杂。

    金凤娘:“妾身年纪大了,倘若随着你回到长安,还不知周家还有街坊如何看我?一身污名怕是跑不了,我又何苦自寻苦恼?”

    “至于朝暮……凤娘是金家主,她日后自然也将继承金家的家业。二郎且想想,朝暮留在凉州,还是回到长安,哪一条路对她更好些。”

    周钧语顿,依着周定海那个脾性,金凤娘和朝暮回到周家,必定会遭受白眼,或许留在凉州,反而要少受气一些。

    金凤娘见周钧神色有所软化,又依着后者的身体,柔声说道:“你我虽未婚娶,但却有夫妻之实。妾身待二郎如夫,朝暮称二郎为父。将来,不管二郎是娶妻还是纳妾,又去了哪里做官,凉州这里总有一个家,等着你回来。”

    周钧站起身来,在堂中来回踱步,开口问道:“凉州乃是兵祸之地,城中又局势复杂。你一女子,势单力薄,又携着朝暮,不肯回长安,让我如何能放心?”

    金凤娘犹豫了片刻,朝周钧招手道:“二郎,且随凤娘来,我带你去瞧一物。”

    周钧跟在金凤娘的身后,穿过后廊,来到金宅最里面的一处祠堂。

    周钧刚一踏入祠堂的大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在原地。

    只见偌大的祠堂之中,放满了牌位。

    仔细看去,牌位上所录之名,却并非是金家姓氏。

    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室韦人、同罗人……不同种族的姓名,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周钧忍不住问道:“这些人是谁?”

    金凤娘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向前,走到了祠堂的最深处。

    在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穿着光明铠、手持陌刀的将军。

    下方牌位上写道——逻娑道行军左卫衙将金其召之灵位。

    周钧自言自语道:“逻娑道行军?逻娑乃是吐蕃的都城,大唐历史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道行军?”

    正在思索的时候,周钧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场战役的名字——大非川之战。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吐蕃大举入侵西域,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又和于阗联手陷龟兹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西域四大重镇全部落入吐蕃之手,大唐决意出兵直捣吐蕃黄龙,便以吐蕃都城逻娑作为道行军的出师之名。

    大唐十万大军,以薛仁贵为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为右卫大将,郭待封为左卫大将。

    这一战,历时半年,以大唐惨败告终,也是唐朝开国以来,对外作战中最大的一次失败。

    战败原因有许多,比如高原反应,兵力悬殊,后勤太长,吐谷浑叛变等等。

    但大非川之战失败的最大原因,却是左卫大将郭待封不服管制、擅自行动、兵败溃逃,导致大军的粮草辎重尽被吐蕃所缴,从而造成了薛仁贵在大非川的大败。

    想到这里,周钧朝金凤娘问道:“画上之人,可是金家祖上?”

    金凤娘点头道:“金家祖上在高宗时,原本是鄯州辖的副军使,后以左卫衙将之职,参加了咸亨年的大非川之役。”

    “左卫大将郭待封不听军令,中了敌人的埋伏,丢下军中粮草辎重,避战逃跑。”

    “金家祖上金其招身为衙将,组织残兵,拼死抗敌,却因为寡不敌众,身中数箭,昏死过去。”

    “当祖上醒来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他一边在尸山血海中艰难求生,一边又收拢残部向大唐行去。当这群唐军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边境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郭待封所领左卫,不战而逃者,皆被判为逃兵,大多都被处决,而其余唐军,则被判为战死。”

    “那个时候,他们就必须在两条路中做出抉择。要么回到唐军,以逃兵之罪被就地处决;要么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再也不回唐土。”

    周钧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们选择了第二条。”

    金凤娘:“金祖当时收拢的残部大约有四百余人,这些人皆以神鬼起誓,奉金家为主,绝不悖逆。这些残部的后代,也是金家最忠诚的部下。”

    “二郎,现在你可明白,为什么我一个女子,能成为金家家主,又能统领大批部曲了吧?”

    周钧曾经见识过金家护卫的身手,却是从未想过这些人,居然都是唐军的后代。

    周钧刚想说话,祠堂大门突然传来了报声:“家主,金二郎回来了。”

    凤娘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他回来做什么?”

第204章 诸事愁

    跟在金凤娘的身后,从祠堂来到中堂,周钧看见一位身穿绸缎的中年人,翘着腿,悠闲自在的坐在上座。

    金凤娘走到那中年人身前,面色不虞的开口问道:“继珅,你不是和朋友去了广武做釉彩生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金继珅耸肩说道:“釉彩生意不做了。”

    金凤娘一愣:“怎么回事?”

    金继珅:“那买卖赚不到几个钱,得利太薄。”

    金凤娘:“那钱帛呢?”

    金继珅突然来了精神,对金凤娘说道:“釉彩虽然做不成了,但有一门新的生意,我瞧着有赚头。”

    金凤娘:“什么生意?”

    金继珅:“乌逆水有一黑草,名为落地参,它生于河底,晒干磨成粉,可以入药,有返老还童之神效。只不过采摘不易,需要些本钱……”

    金凤娘听着一阵头大:“你把钱帛全部支出去了?什么落地参!这听来就是些唬人的把戏,你怎么如此糊涂啊!”

    金继珅不悦道:“凤娘,我可是你的二兄,哪有这般指摘家人的……”

    话未说完,金继珅看见凤娘身后的周钧,眼睛一亮:“原来是周二郎,怎么有暇来了凉州?”

    周钧见金继珅与自己相熟,顿时明白这具身体的前世,怕是与其有着交情,只是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

    金继珅见周钧一身青色官袍,不由艳羡道:“周二郎好本事,如今做了大官,可莫要忘了提携阿兄一把。”

    金凤娘打断金继珅道:“莫要说些旁话,快去把钱要回来!”

    金继珅怒道:“当初你说我游手好闲,要寻个正经营生,如今寻到了,你又让我把钱讨回来。要是去讨了,那我金继珅的脸面往哪里放?实话告诉你,那钱我非但不会去讨,今日回来还是问你要钱的。不需多,只要再拿三千贯,那落地参的生意就能开张。只需一趟,我就能连本带利全部赚回来。”

    金凤娘气急道:“你也不想想,真要有那神药,早就卖疯了,哪里还轮得上你?”

    金继珅:“说到底,还是不信我。当初祖翁也是蒙了心智,怎么会把金家交到一女子手上?现如今,从前与金家做买卖的商户,纷纷不再上门。金家的长行营生,还有马市生意,又出了岔子。归根结底,终究还是凤娘行事优柔寡断,镇不住场子……倘若由我来掌金家,哪会有这些不顺……”

    金凤娘一阵气苦,只是指着金继珅的鼻子,临到口边的恶语,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金继珅冷哼一声,出了金家的大门。

    金凤娘闭上眼睛,摸着额头,摇摇欲坠。

    周钧连忙扶住金凤娘,帮她坐了下来。

    金凤娘坐在胡椅上,缓了缓神,悲声道:“自从祖翁去世,凤娘承了这家主的位置,金家的营生一日不如一日。从前有着往来的友商,如今纷纷断了联系;散落各地的分号,又逐渐生了贰心;就连金家赖以为生的长行和马市,前些日子又出了许多变故。”

    周钧听见,开口问道:“长行是何营生?”

    金凤娘:“凉州是送往河西、西域军物布帛的集货地。唐初时,诸多官货都是由朝廷派出的长行转运使来负责运送。后来,官府为了节省人力,会将一部分物资委托地方行商来代为运输。而承运官货的商行,名气要比其它同行更大,民间皆信服,就尊称其为长运坊。”

    “长运坊是金家最开始也是最大的营生,几十年间从未出过岔子,偏偏凤娘做了家主之后,就弄丢了一批运往安西的官货。”

    周钧:“弄丢?怎么会弄丢的?是中间迷路了,还是遇上了盗匪?”

    金凤娘:“长运坊途径各地州府设置的传马驿,路线不会偏离,而且长运商队有唐字官旗,又有重兵看护,寻常盗匪见了,只会避让。偏偏金家承运的那一批官货,在途径瓜州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没了。”

    周钧问道:“事后可派人去找?”

    金凤娘:“找过了,人、马、货,什么都没留下,附近也找不到任何战斗的痕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周钧记下此事,又对金凤娘问道:“金家可与其它势力有宿仇?”

    金凤娘:“金家为了开辟商路,与不少豪族和势力都发生过冲突,不过要说最大的对手,当属凉州康家。”

    周钧:“康家?昭武九姓中的康家?”

    金凤娘:“是,在金家没有入行之前,康家也曾经做过长行坊的营生。那个时候,康家一直把持着去往西域的行商运输,任何商品想要从凉州过境,都要私底下,向康家缴纳一笔价值不菲的运转费。这种情况,一直到金家接了长行坊的牌子,才被彻底扭转。”

    周钧点点头,表示知晓。

    接下来,周钧休息了两日,正式上任凉州互市监丞。

    凉州互市设在北关,是一片占地超过二百余亩的场地。

    互市二字,不仅意味着大唐与他国互市,也包括着凉州与其它州道商人的互市。

    所以,北关互市,又分为唐关属市和缘边属市两大场地。

    顾名思义,唐关属市指的就是唐国内部的交易市场,而缘边属市就是唐国与其它边境国家的交易市场。

    开市之日,所有货物,由互市署先进行登记备案,再进行交易。

    周钧的办公地点,就位于互市的正中央,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

    第一天上任,在开市之前,周钧首先招来了互市署的所有官吏。

    除了户曹、仓司、市役等等一众胥吏之外,两名正九品下的市掾,是为周钧的副手,一人负责唐关属市,另一人负责缘边属市。

    负责唐关属市的市掾,名为安仲则,负责缘边属市的市掾,名为康元渭,二人分别来自昭武九姓中的安、康二家。

    在互市署的廨堂之中,一众凉州官吏,年龄最小也有二十来岁,唯独身为互市监丞的周钧,只有十九岁。

    瞧着年轻的周钧,安仲则面色如水,康元渭面露不屑。

    周钧首先说道:“某自长安来,今后与诸位同心协力,共理市署。”

    众人拱手称是。

    周钧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刚想向众人问职事所在,市掾康元渭突然问道:“敢问市丞,某听闻要提高商税,不知可有此事?”

    周钧瞧了他一眼,说道:“商税一事,朝廷自有安排。”

    康元渭听了,没等周钧继续说话,拱了拱手,面色不善的出了官廨。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先是看向周钧,又看向走远的康元渭,最终还是跟着出了官廨。

第205章 祝火祆礼

    凉州城,祆教大祠。

    巨大的石屋之内,跪满了来自昭武九姓的祆教徒。

    舍檐向西,人向东礼。

    在屋内的最高台,分置大小二坛,内有熊熊烈火。

    在里墙之上,有栩栩如生的画像,包括天地日月水火,另有四臂女神骑在金狮之上。

    高台正中,有一碧眼白发的老者,用麝香和苏涂须涂抹在鼻子、耳朵和额头,对天高呼道:“娜纳神在上,圣火庇佑四方!”

    祆教徒齐呼道:“娜纳神在上,圣火庇佑四方!”

    白发老者又喊道:“迎圣女!”

    话音刚落,一团雾气自火坛之中袅袅升起,犹如云朵一般,在半空中飘荡翻滚。

    那白色的云雾,在火焰的炙烤下,时而变化为百兽奔逃,时而变化为星辰移斗,时而又变为日月交替。

    最终,雾气慢慢凝聚又缩小,成了一团不透明的白球。

    一只被白雾裹挟的纤纤玉手,破开白球的外壳,在火焰的映照中慢慢探了出来。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当两只手齐齐抓住白雾,向下褪去,一个身形模糊的绝美女子,从白雾凝成的球体中,伸出了身体。

    她被浓厚的白雾所包围,曼妙的身形若隐若现,整个人犹如飞天神话中的仙子一般,如梦如幻,让人仅仅只看一眼,就再也无法自拔。

    在场的祆教徒,无人能够透过白雾看清圣女的真容,只觉得她的身形、还有她的样貌,宛如不断变化的画卷一般,总能映照出每个人内心中最憧憬的美丽。

    全身被烟雾所包裹的祆火圣女,悬浮在半空,在熊熊烈火的热流之中,不断摇曳变幻。

    主持仪式的老者,俯下身体,一边拜倒,一边大喊道:“请圣女祝火!”

    祆教徒们听见这喊声,如梦初醒,纷纷埋下头去,跟着喊道:“请圣女祝火!”

    那白雾中的女子,看了一圈跪伏在地上的祆教徒,十指相对而触,垂下头去。

    刹那间,大小圣坛中的火焰,宛如有着生命一般,化作两条火龙,升出火坛,腾空而起。

    它们互相缠绕,最终相撞在一起,化为了一片绚烂的火花,在祆祠的屋顶如暴雨一般落下。

    被火花沾染到的祆教徒,纷纷开心的高声大喊;而那些没有被沾染到的人,则唉声叹气,没了精神。

    做完这一切,祆火圣女的身影慢慢在白雾中隐没,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祆教祝火仪式就此落幕。

    仪式结束,白发老者出了祆祠,来到后院的祀楼前,对把守楼门的女子说道:“萨保康宗昌求见圣女。”

    一位身材高大、戴着面纱、手脚皆着银链的女子,对康宗昌说道:“圣女知晓你为何事而来。”

    康宗昌一愣,抬起头来又问道:“那么……?”

    那女子说道:“凉城商事乃是俗世之争,圣女只管祀教,不理俗务。”

    康宗昌听了,连忙垂下头说道:“萨保知晓了。”

    说完,他恭敬的退出了后院。

    院门处,几位昭武九姓的大族祆正,见康宗昌出来,连忙问道:“康老,圣女如何说?”

    康宗昌看了一圈周遭人,沉声说道:“先去大施堂。”

    一众祆正拥着祆教萨保,入了大施堂。

    康宗昌见堂内已经坐了许多九姓首人,便不紧不慢的来到上座,慢慢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才说道:“诸位,今日祝火,礼成得福,圣火庇佑四方。”

    众人听了,也跟着说道:“圣火庇佑四方。”

    康宗昌点点头:“身为萨保,我不仅要主持祆教礼仪,更要为粟特族人谋福。”

    有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康老,也莫要绕圈子了,关于那商税一事,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

    康宗昌停顿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头转向了身边另一位老者,问道:“安祆正,你是安家的族长,这次商税,你有何看法?”

    被称作安祆正的老者,慢慢睁开了眼睛,问道:“圣女如何说?”

    康宗昌:“商事乃是俗世之争,圣女只管祀教。”

    安祆正:“圣女此言在理。”

    康宗昌有些不耐,追问道:“安祆正是上一任萨保,安家在凉州城中的商事又多不胜数,商税一事,你安启平心中怕是早就有了对策吧?”

    安启平瞥了康宗昌一眼,开口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康宗昌不悦道:“这算什么对策?”

    安启平慢慢闭上眼睛,开口说道:“安某愿听萨保高见。”

    康宗昌先是看了看周遭的粟特族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大唐对外年年用兵,军中屯田却因为土地兼并,一再缩减,军饷等等用度不足,也是常理。”

    “在座的都想想,唐军将领缺少军饷,倘若向朝廷索要,自然会引来皇帝的恶感;倘若向王公显贵索要,又会在官场树敌;倘若向治下百姓索要,事情做得过头,又会引来民变。所以,像我们这些家中有财,又在大唐经商的粟特人,便成了唐军敛财的最佳对象。”

    有人听见这话,急着问道:“康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康宗昌捋了捋胡子,慢慢说道:“唐军的武器,不外乎刀枪剑戟;但我们粟特人,也有武器。”

    有人不解:“我们哪来的武器?”

    康宗昌用手比了一个铜钱的形状,对其他人说道:“粟特人的武器,便是这个。”

    没等他人反应过来,康宗昌继续说道:“倘若我们不团结起来,任由他人盘剥,那么手握重兵的唐军将领,便可以小刀割肉一般,慢慢割掉我们身上的财富。所以,必须找到一个办法,来警告那些贪得无厌的唐人,粟特人才是河西盘面下的主人,我们的财富是绝对不可以被染指的!”

    众人听见这话,鼓噪着叫好起来。

    安家族长安启平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周遭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有人朝康宗昌问道:“康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康宗昌:“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有人又疑惑的问道:“等待什么样的时机?”

    康宗昌:“吐蕃那边的粟特商队,已经传来了消息,吐蕃大将阿日祢衮和吐谷浑小王正在重整军队。相信用不了多久,吐蕃人和吐谷浑人就会发起反攻。一旦战事陷入胶着状态,凉州城附近的唐军将会全部被调走,到了那一天,就是我们粟特人的机会。”

第206章 打理金家

    周钧上任互市监丞,已经有些日子。

    他虽是互市署的主官,但因为来自长安,又与王都护交好,故而平日的职事中,没有官吏敢和他走的太近,身为昭武九姓的两名副手,更是对他的政令阳奉阴违,不曾理睬。

    面对这一情况,周钧倒也不急,只是每天准时点卯上班,与廨内诸人皆是一团和气,不曾有过什么争执。

    久而久之,廨内的官吏们,以为周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是打算做一名『送老官』罢了。

    这一日,互市署放了廨,周钧如往常一般,去往金家,去寻自己的女儿朝暮。

    自从上任凉州,周钧去见朝暮,几乎已经成了每日必做之事。

    堂中,金凤娘看着周钧与朝暮在那里嬉闹,心中感动而又幸福。

    他走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问道:“二郎,妾身让下人准备晚饭吧?”

    周钧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说道:“先不急,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金凤娘有些忐忑的坐了下来。

    周钧看着面前的朝暮,叹气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了女儿。”

    金凤娘紧张的回道:“二郎,那一夜是凤娘的不好……”

    周钧摆摆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追究对错,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担心,往后你们母女,在这凉州如何过活?”

    金凤娘:“家大业大,总会有我们母女一口饭吃。”

    周钧:“上次金继珅说的话,我也听见了,金家虽然富贵,但眼下诸事不顺,并不好过。”

    金凤娘听了,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朝暮年幼,见金凤娘和周钧正在说话,没有人理会自己,便咿咿呀呀喊个不停。

    金凤娘将朝暮一把抱入怀中,拍了拍后者,哀声说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金家还有祖翁主持大局,凤娘日子过得快活,也不觉得什么……来了凉州,才知道守家艰辛……”

    周钧看向金凤娘说道:“你一女子做了金家家主,又带着朝暮,能支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金凤娘眼眶里闪着泪花,只是抱着朝暮,垂下头去说道:“自从凤娘和离,家中再也没了男丁,从前的亲戚和商行,见是女子持家,都生了折辱的心思。凤娘本来也想变卖家产,寻一清净地,养大朝暮,但是一想到金家几代人的心血,却又不忍去做了。”

    周钧叹了一声,说道:“既然我来了凉州,总要许你们母女一个安稳日子。”

    金凤娘抬头看向周钧说道:“二郎倘若愿意,妾身与管事们知会一声,从今往后,这金家上下的大小事务,你便统管打理就是。”

    周钧皱眉说道:“我并非金家人,你这么做,怕是会引来非议。”

    金凤娘:“当初在长安时,妾身怀上朝暮一事,家中几位忠心的管事,皆知晓前因后果。眼下诸事不顺,我托二郎来理金家事务,那些管事们自不会有异议。”

    说完,金凤娘拍了拍手,开口说道:“请申叔公来堂中一趟。”

    不多时,一位头发斑白但脸色红润的老者,背着双手入了中堂。

    周钧见他年纪颇大,但行走动作之间却又步伐沉稳、身手矫健,不由心中惊讶。

    金凤娘抱着朝暮对周钧说道:“申叔公是金家第一辈的宿老,出身军伍,懂战阵又武艺好,而且忠心不二。”

    周钧站起身,拱手称了一声申叔公。

    金凤娘又对申叔公说道:“周二郎与凤娘的事情,申叔公已经知晓,如今金家正是多事之秋,我想请二郎来管理家中大小事务,还请叔公多多照顾。”

    申叔公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不发一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金凤娘见申叔公首肯,面露喜色,又向周钧交待了一些金家事务的流程。

    交待完了,金凤娘取出家主的印章,交到了周钧的手中,又开口说道:“二郎如今住在客栈中,生活不便,不如搬入金家。一来方便管理家中事务,二来也好多看看朝暮。”

    周钧仔细思虑了一番,同意了这个提议,便应了下来。

    在金家用过了晚饭,周钧回到居住的客栈,将搬家一事向部曲仇邕和赫达日说了。

    就在众人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李光弼突然登门拜访。

    周钧引着李光弼,去了客栈中的厢房。

    李光弼一坐下,就对周钧说道:“河西有州府联名上奏,告王都护以功名富贵自傲,行为失检。”

    周钧闻言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李光弼轻轻说了一声:“商税。”

    周钧顿时明白了,王忠嗣苦于军饷匮乏,打算提高商税一事,被人泄露了出去。

    有人担心王忠嗣强推商税改制,故而先一步出招,向朝廷告状,想要敲山震虎。

    周钧开始回忆,在史书记载之中,王忠嗣自从接了河西、陇右节度使,地方上奏的折子一直就没有断过,罪名大多是居功自傲、盘剥百姓、失礼违制等等。

    后世不明真相的史学家推测,王忠嗣来了河西、陇右之后,水土不服,对当地风俗人情不习惯,所以被人诟病。

    但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忠嗣身兼四方将印,自身担心功高震主,树大招风,所以想要通过自渎的方式,来降低朝廷对他的猜忌。

    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周钧,却是明白,这两种猜测都是错的。

    真实情况,王忠嗣之所以在河西、陇右声名不佳,完全是因为商税改制得罪了利益集团,被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都护如何说?”

    李光弼:“都护已经向朝廷递了折子,说明了情况。”

    周钧:“那商税一事?”

    李光弼:“恐怕要暂缓。”

    周钧:“为何?”

    李光弼:“近些日子,吐谷浑和吐蕃兵马异动频繁,都护猜测,怕是对方有意反攻。”

    “倘若吐谷浑和吐蕃联军反攻,不外乎就是东线和中线。东线白水、临蕃,两军对垒,由都护亲自坐阵,自然无忧。但是中线位于玉门关以南、墨离一带,那里有吐谷浑降部数万人,都护忧虑那里的降部可能被吐蕃军说反,从背后偷袭河西,故而命令凉城周遭赤水军、大斗军等军势向西开拔。”

    周钧听了,开口说道:“凉州城边诸军开拔,都护不愿在此时再生事端,故而暂缓商税改制?”

    李光弼:“不错。”

    周钧沉吟片刻,有些担忧的说道:“军势西进,就怕凉州城中,有人乘机挑起事端。”

第207章 粮荒(上)

    过了十几日,正如王忠嗣所料,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一边在东线战场集结挑衅,吸引唐军主力的注意,另一边又分偏师走冥水,入沙州、瓜州,策反了生活在墨离一带的吐谷浑降部,从中线对唐军形成了包夹之势。

    李光弼、安思顺等北藩将领奉命率军西进,天宝五载的唐蕃之战,顿时陷入了白热化状态。

    然而,整个凉州城,仿佛并没有受到这场战争的丝毫影响,城中依旧是文人吟诗,商户买卖,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一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在互市署中职事,巡视完市集又判了几件商业纠纷之后,回到署中,在放廨前看了一遍胥吏们拿上来的商品阚录。

    翻了几页纸,周钧朝胥吏问道:“这几日,城中小麦、稻米、牛羊、牧奶等等,进项见少,怎么回事?”

    胥吏答道:“周监丞,眼下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新粮还未上市;陇右又有战事,商队通过受阻,所以市集入粮见少。”

    周钧点点头,觉得这些理由倒也在理,便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放了廨,周钧回到金宅,将乘马交到下人手中,入了前院,正巧看见赫达日在调教鹰隼,便开口问道:“如何?住的可习惯?”

    赫达日点头道:“周二郎,我在这里住的挺好。”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赫达日,笑着说道:“你这般年纪的小郎,无论是在回纥还是大唐,怕是孩子应当都有了,怎么从来不见你说过心仪的女子?”

    赫达日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在漠北的时候,我瞧唐书中的女子知书达理,便想着以后最好能娶一位唐国女子为妻。但是真正来了大唐,见过了许多唐国女子,却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

    周钧又笑道:“少了些什么……你这可算是眼界甚高?”

    赫达日:“我嘴笨,也说不上来,兴许是还没遇见对的人。”

    周钧笑着又说了几句,刚打算向里走,就见到从大门走进来的仇邕。

    老卒仇邕瞧见周钧,走过来行了礼。

    后者见他手中拿着酒袋,便问道:“又去东坊打酒了?”

    仇邕晃了晃酒袋,无奈摇头道:“东坊的烧春,今天一斤又涨了七钱,我问店家缘由,对方只说是酿酒的粮食又贵了不少。”

    周钧听了一愣,仔细思索了片刻,朝仇邕问道:“酒价涨了几次?”

    仇邕:“三次,第一次是在十日前,今天是第三次,涨了三次之后,烧春价格比以往足足贵了四成。”

    周钧心中一念闪过,他连忙让门房备好乘马,骑上马重新又回到了互市署。

    找到互市署中负责值班的胥吏,周钧让后者拿来近些日子凉州城中商品价格的阚录表。

    在仔细对比之后,周钧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凉州康家,侧院隐堂。

    康家家主康宗昌,朝堂内端坐的其它昭武九姓族长问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有曹姓族长说道:“曹家借了同罗商户和灵州商户的名号,分批采购,大量屯集了凉州市面上的稻粟,今日粳米价格又涨了两成,城南已经断货了。”

    有石姓族长说道:“石家买下了神乌和昌松屯仓的麦面,凉州五县怕是小半的麦屯,都入了石家的粮库。”

    又有米家族长说道:“我派遣家中所有的商队,去了番禾、嘉麟等商道,设置关卡,买下所有运往凉州的牛羊,确保不会有一头牲畜进入凉州城。”

    ……

    康宗昌听完众多族长的发言,抚须笑道:“城中南北市集,粮食早已匮乏,不少食肆和米店,已经无粮可卖。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时日,凉州城内必当大乱。”

    有人担忧的问道:“倘若城中生乱,王忠嗣一纸令下,引军回城,我们又当如何?”

    康宗昌:“河西诸军使因前线战事吃紧,不得不开拔西行,眼下大唐正在和吐蕃和吐谷浑的联军打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理会这里的事情。即便王忠嗣分兵回城,一来军中粮饷本就不足,哪来的余粮应付粮荒?二来前线距离凉州城有半月路程,一来一回耗费时日不说,还会给吐蕃人可趁之机,如何取舍,王忠嗣自然分得清楚。”

    有人又问道:“倘若王忠嗣下令从它处调粮呢?”

    康宗昌嗤笑道:“调粮?他如何调粮?凉州城三面皆是大漠,距离最近的兰州也有千里之遥。眼下新粮还未上市,陇右商道又被切断,其它州府即便调粮,加上运输也要数月,哪能解决眼下这粮荒?”

    还有人不放心:“凉州城中有应灾粮仓,倘若城中下令开仓放粮,以缓解粮荒,又当如何?”

    听见『应灾粮仓』四字,康宗昌哈哈大笑,众人见之皆面露不解。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安家族长安启平,对康宗昌说道:“康老,凉州粮荒,他日倘若朝廷追究下来,咱们家中的那些小辈,又当如何自处?”

    安启平此言一出,在座的昭武九姓族长们纷纷皱眉。

    昭武九姓中的众多家族,其族中有不少小辈,都在大唐军中或是州府中职事,有府中录事这样的小吏,也有安思顺这样做了军使的大将。

    凉州粮荒,固然是能打击王忠嗣的名望,并引发朝廷对其的恶感,进而抵制商税改制。

    但是,朝廷事后追究责任,怕是城中官员皆要因此遭受处罚。

    康宗昌开口说道:“王忠嗣增加商税,虽然现在瞧着增的不多,但此举可是小刀割肉,又似投石问路。倘若我们现在忍气吞声,那王忠嗣得了好处,下次说不定就会直接收缴我们的财产!”

    “故而,有得必有失,想要保护我们的钱财,就必须要适当放弃一部分得利,经商如此,谋略亦然。”

    见有些族长面露犹豫,康宗昌又说道:“此次以粮荒为由,根本目的不是在于赚钱,也并非是为了与大唐为敌,而是为了警告王忠嗣勿要损害粟特人的利益!”

    “只要凉州城因粮荒引发内乱,又惹得朝廷迁怒于王忠嗣,那我们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到了那时,我们可以将屯集的粮食,分出少许,献给官府再赠给百姓,一来可以向朝廷邀功,二来也能收得民心。”

    族长们听得此言,心中稍安,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安家族长安启平,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见众人再无异议,康宗昌说道:“明日,各位族长不仅要加快屯粮的速度,还要四处放出两个流言:一、就说是王忠嗣的大军,为了凑齐粮饷,在临行前征走了城中大部分的粮食;二、凉州城南,陇右一带,由于吐蕃东进,游骑骚扰,商路大多中断,粮商无法北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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