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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8章 粮荒(中)

    接下来的几日里,凉州城内流言四起。

    有人说,前线战事胶着,军队不停从城内征粮;有人说,南方商道被堵塞,粮食无法运入城内;甚至还有人说,吐蕃人的游骑,已经出现在姑臧等地,屯田和粮仓大多被放火焚烧,损失无数。

    倘若仅仅只是流言倒也罢了,凉州集市中的粮食见少、粮价不停走高,甚至往日里无人问津、喂给牲口吃的麸皮等杂食,都被人抢购一空。

    于是,凉州城内的百姓,恐慌情绪越来越盛。

    家家户户争先购粮,人们拿着布袋、木桶等物,去往米店、集市大肆屯粮。往日里十钱一斗的粳米,如今被炒到了五十钱一斗,而且常常还是有价无市。

    米价如此,麦、粟、肉、鱼等物也不例外,价格一涨再涨。

    这一日,周钧身为凉州城的互市监丞,去了都督府,找到长史和司马,商讨城中粮价一事。

    司马姓薛,出身关中望族,年过六旬,耳背眼花,在凉州城中职事,只挂官职,不问政事,根本说不上事。

    长史姓李,是高宗雍王府的旁支,在凉州城中职事已有五年,也算是扎根本地的显贵。

    周钧从怀中拿出互市署的阚录,交到长史和司马手中,开口说道:“近来凉州城的粮价上涨,着实有些奇怪。”

    李长史接过阚录,没有细看,而是朝周钧问道:“哪里奇怪?”

    周钧:“请看阚录上的粮食价格,粮价开始快速上涨的日子,不偏不倚恰好在赤水、大斗诸军西行之后。”

    李长史泰然自若的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河西诸军本就存粮不足,市取民粮,故而造成凉州城内粮价上涨,这并不奇怪。”

    周钧听了这话,心中一个咯噔。

    李长史这一番言论,说的是河西诸军,但隐隐却是在将此次粮价上涨的过错,怪罪于王都护的身上。

    周钧又道:“倘若河西诸军市取民粮,以供军粮,那么军中备粮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购入,粮价也应该在数月前就开始上涨,不可能似近日这般,涨的如此突然。”

    李长史皱眉问道:“周监丞究竟想说什么?”

    周钧:“某想说的是,此次粮价上涨,多半是有人恶意屯粮,故意哄抬物价。”

    李长史摇头说道:“无凭无据,休得妄言。”

    周钧拱手说道:“长史只需派人去往城中各大商户,调取进出仓单,再对照阚册,便能知晓某说的是否属实。”

    李长史义正言辞的说道:“此乃扰民!凉州商户是城中稳固的根本,开罪了他们,只会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责任,你能担当的起吗?”

    听见这话,周钧已经有些明白了。

    这李长史,身为扎根凉州城的老官,怕是也牵涉局中,甚至有可能事先就得知了凉州粮荒之事,所以话中不仅处处维护城中商户,甚至还将脏水故意泼向王都护。

    无奈之下,周钧只能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薛司马,希望后者能站出来说句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年老体迈的薛司马,这个时候居然闭上眼睛睡着了,居然微微还发出了鼾声。

    周钧咬咬牙,转过头对李长史说道:“倘若不能查仓,还请长史早做准备,以防城中粮荒,局势变得更坏。”

    李长史:“某会说服城中商户,让他们每家出些粮钱,供给城中居民,以解粮荒之困。”

    周钧:“仅仅如此,怕是不足。”

    李长史:“还能做什么?”

    周钧:“王都护乃是河西节度使,城中一切,应当快马报于他知晓。”

    李长史:“这是当然。”

    周钧:“张贴告示,限制粮食的买卖和价格,但有发现屯收粮食、哄抬物价的商户,严惩不贷。”

    李长史:“此举……也是应该。”

    周钧:“以都督府之名,官书与邻近州府联络,紧急调运粮食,平压凉州粮价。”

    李长史面露犹豫:“调运粮食某做不得主,需向上请示。”

    周钧心中知晓,对方身为凉州长史,不愿意将粮荒一事过度声张,以免影响官员年考。

    周钧只能澄清利弊,又苦劝李长史。

    后者听完,勉强应下了此事。

    周钧:“还有最后一事。”

    李长史:“还有?”

    周钧:“邻州调粮,山高路远,恐时间上赶不及,万一城中粮荒严重,说不定要开赈济仓,以接济百姓……”

    李长史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开赈济仓?!此事不可!”

    周钧奇道:“为何不可?”

    李长史:“赈济仓应对天灾饥荒,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仓!”

    周钧细观李长史脸上神情,只见后者表情和动作之中,有着心虚和紧张的迹象。

    周钧心中狐疑,于是又向李长史诈言道:“莫不是赈济仓有何变故……?”

    李长史眼睛不自觉看向上方,口中又说道:“哪有什么变故?周监丞莫要胡言乱语!”

    周钧见状,心中一沉。

    出了都督府,周钧骑在马上,看到大街上买粮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又见坊间有百姓家中无米,苦苦哀求邻人借粮,心中哀叹。

    回到金宅,周钧坐在堂中,回想着与李长史的对话,心里的不安慢慢扩大。

    他思前想后,先是找到了凉州的舆图,接着出言招来了金凤娘和申叔公,开始商讨粮荒一事。

    周钧首先说道:“凉州城中的粮荒,怕是有人趁着大军开拔,恶意屯粮,又故意抬价所为。”

    金凤娘将怀中的朝暮,交给一旁的绣娘,开口说道:“这几日来,妾身也觉得不对,市集上但凡有粮出售,不管价格高低,总有人一次全部买下。”

    申叔公沉声说道:“八成是粟特人。”

    周钧心中隐约也有此想法,听见申叔公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申叔公又说道:“粟特人为了得利可以不择手段,眼中丝毫没有恩义荣辱。他们又抱团排外,视他族为草芥。”

    周钧仔细思虑了一番,朝金凤娘和申叔公问道:“倘若现在派商队,出城购粮,何日可归?”

    金凤娘用手指着舆图说道:“倘若想要购粮,出城有三条商路,分别是向西去往张掖,向南去往鄯州和兰州,还有向东去往会州。”

    “但是,眼下是春夏之交,其它州府的市集上,存粮本就不多。而凉州城人口又多达二十万,这三条商路能运来的粮食,对于凉州城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倘若是粟特人在屯集粮食,他们肯定会派出商队和部曲,在这三条商道上设卡,一边在城外收购粮食,一边阻止城内出行购粮。”

    周钧看着舆图,问道:“除了这三条商路,难道就没有其它通路了吗?”

    金凤娘紧锁眉头。

    申叔公却突然开口说道:“其实,还有一条商路。”

    周钧和金凤娘闻言均是一愣。

    申叔公:“只不过,那条商路在汉朝时还有商队在用,现在却已经荒废多年了。”

    周钧连忙出言询问。

    申叔公将手指放在凉州城的北面,在一片大漠的包围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地名——白亭。

    申叔公:“汉朝与匈奴互市时,在凉州城北的白亭设有一互市镇。而如今,大唐与漠北互市,大多以朔方的西受降城,取而代之。所以,白亭的互市镇已经逐渐弃用,成了白亭守捉。”

    周钧:“您的意思是,从白亭向北,可以与漠北诸部互市?”

    申叔公点头。

    金凤娘问道:“但是,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白亭周遭皆是大漠,如何寻找商路?”

    申叔公:“十几年前,某曾带着金家商队,走过那条商路。”

    周钧听见,心中不禁暗叹,原来金家还干过走私的买卖。

    仔细看了看凉州城北方的白亭商路,周钧又把赫达日喊了过来,朝他问道:“眼下是春夏之交,漠北各部的粮食,可有富余?”

    赫达日不明白周钧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实答道:“春天刚过,草原上的牛羊食物充足,正是长肉生膘的时候。”

    周钧又朝赫达日问道:“漠北距离凉州最近的牧场,在哪里?”

    赫达日看着舆图,指了一个地点,那里是浑义河以南,峡口山以东,距离白亭大约六百多里。

    周钧算了路程和时间,接着用手指敲着舆图,朝赫达日说道:“你帮我用海东青向回纥部送一封信,信中就说我愿意以云茶换取漠北各部的粮食,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周钧说完,又看向申叔公。

    后者说道:“老夫这就去安排商队,尽快赶往白亭。”

    周钧又对赫达日说道:“你与申叔公一起去,这样入了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赫达日挠头说道:“周二郎,你手中的云茶,不是都卖给了朔方军?哪有闲余再去交换粮食啊?”

    周钧笑道:“我现在手头没有,但以后总会有吧,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上便是。倘若有人不信,你就再写上,王都护愿意为我作保。”

    赫达日想了想,觉得在理,就应了下来。

第209章 粮荒(下)

    申叔公领着金家商队,赫达日带着回纥护卫,一起从凉州城出发,已经过了十五日。

    城内事态一日恶于一日。

    官府虽然出台了限价令和限购令,但为时已晚,市集上早已买不到一粒粮食。

    城内外的草地、树林,目之所及的野菜、果实等等,被饥民挖了个一干二净。

    行走在街上,由于饥饿难耐,昏倒在地者,屡见不鲜。

    城中有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不得不拖家带口,冒着死于兵乱的风险,向甘州和兰州迁移。

    原本还不急不缓的李长史,被粮荒惨状惊得再也坐不住。

    一方面,李长史以都督府的名义,向周边州府请求援粮;另一方面,他又亲自拜访了城中的大商户,恳请放粮。

    然而,周边州府即便答应援粮,粮车抵达最快也要到一个月后,而且数量不多,根本不足以应付凉州城二十万人的用粮需求。

    至于凉州城中的大商户,面对李长史时,皆是笑脸相迎,但是提起放粮二字,却两手一摊,只道无能为力。

    粮价每一日都在上涨,对于那些商人来说,晚一天卖粮挣得的钱帛,要比辛苦买卖一年的所得还要高,如此一来,又哪有人肯现在放粮呢?

    又过了几日,周钧如往常一般,去互市署职事。

    署中官吏,不少人面有菜色,但那些昭武九姓的官员,却人人脸色红润,丝毫瞧不出饥饿的模样。

    周钧见状,轻叹一声。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胥吏冲进署廨,对周钧喊道:“周监丞,不好了!出事了!”

    周钧闻言一愣,接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胥吏叫道:“有饥民聚众,去往赈济仓了!”

    周钧连忙起身,叫上市署中的官吏,又带上武卫,赶往城中赈济仓的方向。

    到了仓所的大门处,周钧朝远处看去,只见四周人山人海,数以千计的百姓聚在大门处,要求官府放粮。

    而赈济仓的大门处,兵卒列阵以待,刀枪林立,弩箭待发,眼见双方就要爆发一场冲突。

    周钧先是站在原地,仔细思索了一番。

    接着,他拨开眼前的人群,慢慢向着仓所行去。

    走到大门前,周钧见饥民群情愤涌,便开口喊道:“诸位凉州城的百姓,请静一静,听某一言!”

    人们瞧见来了一位身穿青袍的官员,逐渐安静了下来。

    周钧又喊道:“某乃是武威郡互市署的监丞,周钧,周衡才!你们当中可有领事人出来说话?”

    百姓面面相觑,最终推举了几位街宿和里正,出来与周钧对话。

    数人来到周钧面前,纷纷诉苦道:“周监丞,家中无粮,大家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周钧点头表示理解,又对这些人说道:“赈济仓乃是官仓,只有在天灾、抑或战争之时,得朝廷首肯,方能开启。擅自闯入者,无论缘由,皆是死罪,你们可知晓?”

    那几位街宿和里正纷纷点头,但又叫苦不迭,言道实在是饥饿将死,才出此下策。

    周钧与他们交谈一会儿,弄清楚状况之后,找了一块高地,站了上去,对人们喊道:“某家中也曾贫苦过,知晓饥饿难耐的痛楚。不过,请诸位安心,粮荒持续不了多久……钧身为互市监丞,已向边疆邻国采购了大批粮食,足够凉州城数月之用。”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反应不一。

    有人相信周钧的话,认为互市监丞既然如此说了,那必定是有粮食了;但也有人质疑周钧的话,认为他不过是故意拖延时间,好打发众人罢了。

    周钧见状,又说道:“三日,再过三日!倘若三日之内,互市之粮不入城,钧大不了落个罢官身死,也要开了这赈济仓,以解百姓之饥荒!”

    听了周钧这话,原本质疑的百姓,心中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来,周钧定下了一个三日之约;二来,对方也明言,倘若三日之内,粮食不入城,即便拼个罢官身死的下场,也要开仓济民。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心中虽然仍旧存着疑惑,但也慢慢散去,只等三日之后,周钧实现诺言。

    将聚众的百姓劝退,周钧长吁了一口气,看见躲在不远处、脸色阴晴不定的李长史,便走了过去。

    来到李长史的面前,周钧先是唱了个喏,接着凑近前者,低声问道:“倘若我没猜错,赈济仓中可是空的?”

    李长史闻言,浑身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你如何知……?”

    见李长史急忙闭口,周钧又冷声问道:“赈济粮去哪里了?”

    李长史看着周钧良久,最终叹气说道:“早就被取走了。”

    周钧:“谁拿的?”

    李长史:“河西军卒多,但粮饷不足,之前的两任节度使,为了填补军饷空缺,贪墨赈济粮,已有数年之久。”

    周钧:“所以,那日当我提及开仓放粮的时候,你才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李长史:“仓中无粮,又如何放?我虽为凉州长史,但也是身不由己。”

    周钧闻言,冷哼道:“倘若我没有当着百姓的面,说了三日之约,恐怕你还是不肯道出实话吧?”

    李长史苦道:“周监丞糊涂!为何要说那三日之约?这样一来,三日之后,又要如何应付城中百姓?”

    周钧:“糊涂的人是你啊!李长史且想想,倘若刚才真的爆发骚乱,兵卒戗杀百姓,你身为凉州城的代官,事后无论如何粉饰,都逃不过一个暴治的恶名,朝廷还有节度使皆会拿你问罪!”

    李长史思索一番,越想越是后怕。

    周钧:“行了,眼下我们还有三日的时间,且带我去见一人。”

    李长史:“谁?”

    周钧:“安家族长,安波注。”

    在李长史的引路下,周钧入了安家。

    安波注听见门房来报,对登门拜访的李长史只是打了招呼,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周钧身上。

    “思顺曾与我言道,周二郎素有贤才,深受王都护赏识。今日一见,却没想到如此年轻。”

    听见安波注的话,周钧拱了拱手,说道:“安老,钧此番来访,却是有事相问。”

    安波注对周钧说道:“倘若是来说服安家放粮,那么便请回吧。”

    周钧说道:“倘若钧没料错,粟特人哄炒粮价,为的就是促使城中生乱,再引百姓冲击官府,最好双方斗殴再死伤一片,然后就可以拿着此事作为借口,去攻讦王都护吧?”

    安波注朝周钧说道:“老夫不懂周监丞在说什么。”

    周钧仔细观察安波注的表情和动作,心中已经可以确定,粟特人就是此次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

    周钧又说道:“安老,钧此番来安家,并非是兴师问罪,只有一问。”

    安波注:“何问?”

    周钧:“安家是想图一时之利,还是一世之利?”

    安波注身形一顿,问道:“此言何意?”

    周钧:“钧早就听闻,安家子安思顺身为大斗军使,颇受王都护器重,未来前途可算是一片光明。安老也屡屡在人前自夸,家中有子安思顺,可保安家三世繁华,再无商贾贱业之忧。”

    安波注听见周钧口中说出『安思顺』这个名字,表情顿时没了刚才的从容。

    周钧又说道:“粟特人利用凉州内乱,欲逼迫王都护放弃商税改制,此举乃是与王都护统领的北藩为敌,安家自然也牵涉其中……但安老可有想过,安家和其它昭武九姓不一样,您的儿子安思顺,身为北藩将领,是粟特藩将中品阶官职最高之人,他本来前途似锦,但经此一乱,将来又如何面对王都护,面对军中同僚?”

    安波注的表情逐渐凝重,手指也微微颤抖。

    周钧:“一个曾经与王都护为敌的家族,他家中的儿郎,即便本领再高,名气再大,也不可能被北藩所容纳。这种人,无论身处北藩军镇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将来必会遭人排挤,可以说是永无出头之日。为了所谓的商户得利,却断送了安家未来的大好前程,这笔生意安老觉得划算吗?”

    安波注双手紧握,心中挣扎不停。

    周钧又说道:“倘若安家在此次凉州粮荒之中,能够及时出面,力挽狂澜,出手救市。短期看来,安家或许会损失一些得利,但长期来看,却是给自家儿郎铺好了后路。他日安思顺累功升迁,搏个河西节度副使,甚至是正使,也并非是难事。”

    见安波注还是一言不发,周钧轻声说道:“安老是商人,不知是否听过一言?识时务而取舍,谋长远而进退?”

    安波注听到这里,终于破了心防,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沉声问道:“周监丞,老夫应当如何做?”

    周钧凑近过去,在安波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一边听一边不停点头。

第210章 绝渡逢舟

    三日后,祆祠大施堂。

    萨保康宗昌端坐在正座上,看着堂中昭武九姓的祆正们,笑着说道:“这几日,凉州城中的饥民,行暴乱之事,日渐增长。用不了多少时日,城中必乱。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先将所有过错往王忠嗣身上一推,再一边放粮一边卖粮。如此一来,税不改了,钱也赚了,民心也收了。”

    有粟特族长忧心忡忡的说道:“饥民暴乱,恐怕会以城中商户为目标,我们的财产和安全,会不会受到威胁?”

    康宗昌:“怕什么?我们平时养的那些门客和部曲,难道就是装门面的?收粮之前,我就让你们集中存粮,为的就是应对城中暴动。集重兵把守仓库和宅院,可以做到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康宗昌抚须叹道:“可惜了,本来三天前,有饥民聚众赈济仓,倘若他们再加一把劲,与官府起了冲突,死上一些人,那事情早就成了。”

    提起此事,有人说道:“我听闻,一个叫做周钧的八品小官,向周边邻国请来了粮商,又向饥民保证,三日之内必能运到凉州城。”

    康宗昌嗤笑道:“凉州城的所有商路,都有我们的人把守设卡,如何运进来?那周姓小儿不过是推延时间,以待援粮罢了。”

    众人闻言,觉得有理,点头称是。

    康宗昌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道:“我今早起床,就得了来报。邻近州府,最快的一只援粮车队,也要半个多月才能抵达,倘若中途再使些绊子,延阻到一个月也不是难事。”

    有人说道:“今天是那三日之约的最后一日,从清晨开始,就有饥民在赈济仓大门前等待。那周钧之前就做过约定,倘若今日援粮不到,他就要开仓放粮,解救百姓。”

    康宗昌听到这里,仿佛听见世上最有趣的笑话,拍腿大笑道:“援粮肯定是没有,但那周钧倘若想要开仓,让他开了便是。等赈济仓被打开,老夫真想去看看,那些饥民、还有那周钧脸上的表情!”

    众人听闻此言,除了少数知道隐情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与此同时,凉州城,赈济仓。

    周钧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极目远眺。

    仓所附近的数条坊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每一个角落都被凉州城的饥民堵得严严实实。

    男女老幼,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盛器,眼巴巴的看着赈济仓的方向。

    站在周钧身后的仓令和校尉,压低声音问道:“周监丞,今日真的会有粮商入城?”

    周钧在心中又算了一遍路程时间,点头说道:“八成是有的。”

    仓令和校尉俱是一愣:“八成?那余下的两成呢?”

    周钧回头看了一眼仓所内的粮库,幽幽说道:“倘若中了余下的两成,那便只能开仓放粮了。”

    仓令、校尉二人的额头上隐隐有汗水滑落,欲言又止。

    周钧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倘若事后追究起来,钧一人承担后果。”

    说完这话,周钧心中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周钧说服了安家族长安波注,让他先拿出一些安家存粮,在入夜宵禁之时,偷偷送入赈济仓中,先填满单个仓廪。

    倘若三日期满,金家商队未能按时归来,那么他便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存有粮食的仓廪,以每家每户为单位,限量放粮,往后再拖些日子。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缓解城中粮荒,另一方面也不至于暴露赈济粮被挪用的事实,给人一种粮食充足的假象,从而给饥民留了些许希望,不至于引发城中暴乱。

    眼见日头正高,周钧不停看向城北的方向。

    时间每过一刻,他的心中就沉了一分。

    终于,饥民中有人叫道:“粮食呢?粮食为何还不来?”

    此言犹如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情绪。

    不过一会儿,哭喊声、质疑声、痛骂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希望破灭,开始向前拥挤,想要冲入赈济仓抢粮。

    周钧一声大喝,刚想开口让武卫维持秩序,一匹快马由城门方向快速奔来。

    马上的武卫一边敲着锣鼓,一边高声大喊道:“粮来了!粮来了!”

    原本激愤的饥民们,先是惊讶,接着惊喜,最后纷纷发足狂奔向城门的方向。

    周钧见状,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朝身后的校尉和府卫们说道:“去帮着维持秩序,防止有人争抢和盗取。”

    另一边,祆祠大施堂中的粟特人,仍然在等待着暴民冲击官府的消息。

    突然,有一仆从冲进堂中,高声呼喊道:“有粮商入城了!”

    原本老神在在的康宗昌,闻得此言,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叫道:“胡说八道!凉州城的所有商路,都有人把守,怎么可能有粮商入城?!”

    那仆从哭丧着脸说道:“萨保,真有粮商入城了!是从北方来的!”

    康宗昌闻言更是恼怒:“凉城北面,乃是千里大漠,哪里来的粮商?!”

    仆从:“我也不知晓,只看见粮商的领头,乃是回纥人。商队中牛马无数,还有奶酪、韭饼等物。”

    康宗昌呆立原地,喃喃自语道:“回纥人?”

    坐在一旁的安家族长安波注,朝那仆从问道:“那回纥粮商,现在何处?”

    仆从:“已经入了城,正在当街宰杀牛羊,又叫卖奶、饼等物。”

    安波注:“售价如何?”

    仆从:“与年初市价几乎无差,每家每户凭着身籍限量购买。我听那些回纥人说,这只不过是打先头的商队,漠北诸部落在后面,都携了粮食要入大唐售卖。”

    康宗昌慢慢反应了过来,大声喝道:“谎话连篇!漠北距离凉州路途遥远,中间又有大漠,漠北部族怎肯南下卖粮?由此可见,这支商队不过是故意安排的罢了!老夫料定,在此之后,绝对不会再有粮队入城!”

    见周遭的粟特人半信半疑,康宗昌又喊道:“越是这种时候,我们就越应该团结!回纥人的商队,愿意平价卖粮,便让他们卖了就是,我倒要看看除了他们,还有谁会运粮进来!”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安波注慢吞吞的问道:“萨保,你能百分百笃定,这只回纥人商队之后,再无粮食会入城吗?”

    康宗昌瞪着安波注说道:“老夫商市纵横多年,当然笃定!”

    安波注:“那好,既然萨保做了决定,不许其它族人放粮,那万一之后再有粮队入城,大批卖粮,引得凉州粮价一再下跌,这中间造成的损失,萨保可愿意用康家的财产,来贴补在座的族人们?”

    听见要用康家财产来贴补损失,康宗昌先是一愣,接着犹豫了起来。

    安波注抓住康宗昌犹豫的空档,又说道:“萨保不许他人放粮,却又不愿贴补其中折损,倒是一笔好算计。”

    听见安波注的这些话,其他爱财如命的粟特族人顿时不乐意了,纷纷起身指责康宗昌。

    安波注:“再过半个月,邻近州府的援粮就能陆续抵达;再过一个月,王忠嗣麾下的军队说不定就能回师凉州;再过两个月,凉州屯田的夏粮便会丰收入仓。到了那时,我们粟特人屯集的粮食,怕是都要烂在手中,连成本都拿不回来。”

    安波注走到大施堂的堂口,转身对康宗昌说道:“萨保,回纥粮商入城,就意味着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尽快减小损失。安家决定明日开始卖粮,至于在座的各位,请便吧。”

    说完,安波注出了大施堂。

    看见此情形,在安波注走后不久,又有石家、米家、曹家、火寻家等多位族长,起身告辞,纷纷赶回家去准备卖粮。

    眼见大施堂中的人越来越少,气急败坏的康宗昌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双手捶击地面,仰天怒吼不休。

第211章 粮价崩盘

    站在门楼上,看着市集中热火朝天的买卖场面,周钧长吁了一口气。

    风尘仆仆的赫达日来到周钧的身后,一边拍着身上的黄沙,一边喊了一声周二郎。

    周钧转过身来,一把抱住赫达日,拍了拍后者的背,笑着说道:“你可是帮了大忙!”

    赫达日憨直说道:“周二郎为可汗求得仙药,又教我们饮茶之法,是回纥的恩人……父亲那日接了我的信,连夜便开始准备牛羊等粮食,又派兵护送到了南方的牧场。只是时间仓促,回纥部只能匀调出这么多牲畜和奶饼,再多的话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周钧说道:“这么多已经够了。”

    赫达日犹豫片刻,对周钧说道:“周二郎,我有一事始终不明白。”

    周钧:“什么事?”

    赫达日:“当年,周二郎作为使节拜访回纥,我父亲以特勤之位,邀你留下。那个时候的周二郎,还是流外官,为何宁愿留在唐国为吏,也不愿去回纥做官呢?”

    周钧听了,思考片刻,开口说道:“当年突利施邀我留在回纥,钧倘若答应,凭着一身本领,如今恐怕也是安享富贵。”

    “但人活一世,不能总想着生存和享乐,终究需要一个更加宽广的舞台,更加广阔的天地,去看看这世间里更美的风景。只有那样,才能拓宽眼界,觉醒和思考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赫达日听完周钧的话,有些懵懂,好半天之后,才开口说道:“周二郎,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听不大懂。”

    周钧拍着赫达日的肩膀,笑着说道:“把刚才那话记在心中,你以后走的路越多,见识过的事情越多,慢慢便也会懂了。”

    留下沉思的赫达日,周钧下了门楼,走向集市。

    在集市中排队的凉州百姓,看见周钧的出现,纷纷上前见礼,直呼恩谢。

    有老者走出人群,一边啃着手中的韭饼,一边颤颤巍巍走到周钧面前,躬身行礼道:“周监丞。”

    周钧说道:“莫道监丞,直呼周二郎便是。”

    那老者俯下身说道:“周二郎请来了粮商,救了全城人的性命,老朽在此拜谢了。”

    周钧连忙扶起那老者。

    老者又道:“当日,赈济仓大门前,凉州城大小官员,担忧引火烧身,无人敢来说话,只有周二郎挺身而出,甚至敢以官身性命为注,开仓济民。此等贤德,实乃凉州百姓之大幸!”

    听见这话,周遭的百姓们聚了过来,围在周钧身边,只道二郎大恩。

    站在门楼上的赫达日,看向被百姓拥着的周钧,又回想起刚才的话,轻轻点头,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当晚,忙完了放粮事务的周钧,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回到金宅。

    金凤娘带着朝暮,早早的等在大门。

    周钧将乘马交给下人,笑着从凤娘手中接过朝暮,一边逗着女儿,一边走向堂中。

    进了中堂的大门,周钧瞧见申叔公等在一旁,便放下朝暮,对后者点头说道:“辛苦了。”

    申叔公看着周钧,慢慢说道:“某今日在市集上,瞧周二郎言行谈吐,颇有当年金衙将的风采。”

    周钧一怔,又笑道:“申叔公言过了。”

    申叔公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钧坐了下来,朝申叔公问道:“此次去往回纥,路上可顺利?”

    申叔公:“中途绕了些路,不过并无大碍。”

    周钧点头,又说道:“白亭从前是互市镇,如今虽已荒废,但倘若重建再用,作为凉州与漠北诸部的互市点,是否可行?”

    申叔公:“可行,汉朝时的那条北方商路,虽然难行,但是稍加修葺,就能正常使用。”

    周钧:“那样最好,等凉州城的风波过去,我打算上书王都护,请修白亭镇,重开河西与漠北的互市。”

    金凤娘抱着朝暮,对周钧问道:“我听申叔说道,今天从回纥运来的粮食,已经卖出去一半,明日怕是就要售罄。倘若明日没有粮食再卖,那城中……?”

    周钧说道:“不打紧,明日一早,安家就会开始放粮。”

    金凤娘:“安家?昭武九姓的安家?”

    周钧点头。

    申叔公:“倘若安家放粮,那么其他粟特人也会跟风卖粮。到了那个时候,城中粮价怕是会一降再降。”

    周钧:“不错,其它州府的援粮会相继到来,屯田的夏粮也很快就会上市。粟特人屯集的粮食,倘若继续砸在手中,风险就会越来越大,只有早些出手,才能减小损失。”

    金凤娘反应了过来,说道:“那我们就可以趁着粮价最低的时候,再反手将粟特人抛售的低价粮食买过来。”

    周钧:“凤娘,此次回纥粮食所卖得的钱帛,我全部交给你来运作。在粮价最低的时候,你买进粟特人的粮食,再存积起来,日后有大用处。”

    金凤娘点头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清早,凉州城刚刚开市。

    安家的米店、食肆和货栈就挂出了牌子,稻、粟、麦、肉、鱼等粮食,统统不限量出售。

    很快,安家店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

    城中百姓纷纷去购买粮食,担心去晚一些,就卖光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石家店铺也挂出了货牌,开始抛售粮食,价格比安家还要低一些。

    人们纷纷又跑到石家的店里去抢购食物。

    结果,没过多久,曹家的店铺纷纷开门,折价抛售粮食。

    此时,凉州城中的百姓们,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少人放缓了采购粮食的速度和数量,只是买够几日里生活必需的食物,接着便坐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

    紧接着,米家、何家、火寻家也加入了粮食抛售的队伍,原本居高不下的粮价,居然在一天之内跌了六成。

    米店门口的价牌一天十换,到了后来,店内的伙计索性不用价牌,直接跑到市街上去吆喝价格。

    事情发展到了这里,凉州城的大部分百姓们,都不敢再买粮了,因为粮价跌的实在太快。

    又过了几天,昭武九姓中屯粮最多的康家,见粮价不停下跌,其它粟特人都在抛售,终于也撑不住了。

    康家下属的所有店铺,开始不计成本的抛售粮食,彻底击穿了市场粮价的心理防线。

    在这期间,粳米价格,由三百文一斗米,降至一百五十文,又降至八十文,再降至五十文,最后粮商不得不联合限制跌价,将米价控制在四十文一斗米。

    然而,此时的凉州百姓,已经看清了奸商屯粮的丑恶嘴脸,坊街、同乡、邻里之间纷纷奔走相告,大家彼此提醒,不要急着买粮。

    就这样,粮商和百姓之间互相僵持,粮市逐渐无人问津。

    又过了七八日,甘州、兰州、灵州共计十二只官粮队,陆续抵达了凉州城。

    眼见这些援粮,被一车又一车的送入了赈济仓,粟特粮商的心理防线再一次崩塌。

    原本的控价被打破,整个粮食市场迎来了又一次价格上的雪崩。

    四十文一斗米的价格再次下跌,三十文、二十文、十文……

    天宝五载,六月初,王忠嗣与吐蕃战于青海(今青海省青海湖)、碛石(今青海贵德),皆获大胜。又讨吐谷浑于墨离军(今甘肃玉门西北),俘其全部而还。

    六月底,当王忠嗣领着诸位军使,踏入凉城大门,听闻手下来报,城中粮价只有三文钱一斗米的时候,整个人当场就愣在了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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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事多,更新上有些疏懒了。今日稍晚些还有一更,聊表歉意。

第212章 连升三级

    武威郡都督府中,周钧与凉州诸官侍立在堂中,看向大门的方向。

    不多时,有武卫唱告道:“大都护到!”

    王忠嗣携着诸军使,走入大门,一身晃眼的明光甲上,隐约还能嗅到些血锈的气味。

    薛司马和李长史身为上佐,站在官员队伍的最前列,见王忠嗣朝府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

    王忠嗣看都没看那二人一眼,径直走过前列,来到了周钧的面前。

    周钧低头看着王忠嗣的下铠,刚想行礼,未料到后者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抱住了他。

    王忠嗣年过四旬,正值壮年,力道大,嗓门更大,周钧一时之间被前者的笑声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王忠嗣放开周钧,又回头看了一眼堂中的官员们,开口说道:“凉州粮荒,险些酿成大祸,此事绝非天灾,乃是有人故意为恶!某当严查此事,绝不姑息!”

    李长史和一众官员听见这话,浑身颤栗,腿脚不稳。

    王忠嗣没有理会他人,拉着周钧去了都督府的偏厅。

    入了偏厅,王忠嗣坐在上座,周钧被安排在了侧席,又有李光弼、安思顺一众军使和军中司马等入席。

    在之后的彼此介绍之中,周钧其他人倒没在意,唯独记住了一人——大斗军副军使哥舒翰。

    哥舒翰是安西龟兹人,突骑施族,为人疏财仗义,又作战果敢,是大唐北藩中的一员大将。

    王忠嗣见所有人都坐下,便开口说道:“吐蕃败退,吐谷浑尽俘,陇右、河西战事可谓告一段落,短时之内不会再有波澜。某已遣参军记功,又上书朝廷,为诸位请赏。”

    厅中诸将听闻此言,纷纷称谢。

    王忠嗣将视线投向侧席的周钧,又说道:“周监丞之名,在座怕是都有所耳闻,他此番解决了凉州粮荒,也是大功一件。”

    周钧闻言,连忙站起身说道:“都护言重了,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王忠嗣摇头道:“你还不明白此事的意义……粮荒纾解,不仅仅有助于守得百姓、稳住民心,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次与吐蕃之战,河西、陇右军粮逐渐见底,又多了将近三万的俘虏,夏粮入仓却还有一个月,王某本来还在发愁,这一个月应该如何筹措粮食。这下好了,凉州粮价低贱,正好可以补充军中粮草不足。”

    听见这话,厅中诸军使纷纷点头。

    凉州城的这一波粮食降价,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及时雨,不然刚打完仗,屯田夏粮入仓前的这一个月,怕是又要紧衣缩食、四处筹粮。

    王忠嗣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当众说出,周钧稳住了凉州城的粮价,使得河西州府针对前者的舆论攻讦,没有进一步恶化,这对王忠嗣治理地方来说,非常重要。

    话说到这里,在一旁的哥舒翰突然拱手对王忠嗣说道:“都护,此次粮荒皆因城中商户哄抬粮价而起。大军在外作战,商贾作乱后方,其心当诛,当严惩之!”

    此言一出,坐在哥舒翰身旁的安思顺面露尴尬。

    安思顺所在的安家,是昭武九姓中的一支,此次粮荒或多或少也有些责任,安思顺尴尬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一旁的周钧见此情形有些惊讶,哥舒翰居然在堂上揭破此事,丝毫没有顾忌同僚情面。要知道,大斗军的正军使是安思顺,副军使是哥舒翰,二人乃是正副职的上下级关系。

    王忠嗣听见哥舒翰此言,眉头一皱,摆手说道:“兵事刚结,此事缓议。”

    哥舒翰还想说话,坐在不远处的李光弼,使了个眼色,前者才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会议中,王忠嗣做了一系列的军政安排,最后留下周钧一人说话。

    待得厅中只剩二人,王忠嗣先说道:“凉州粮荒一事,周二郎为首功,某已上书朝廷,打算举荐你为河西互市监,再代武威郡刺史职事。”

    周钧听见这话,睁大眼睛,一时之间被惊得忘了说话。

    互市监相比互市监丞,虽然只少了一个『丞』字,但前者是从六品下,后者是正八品上,在官职上等于是连跳三级。

    而且,互市监丞管理的仅仅只是单一互市点的政务,而互市监却是统筹安排河西诸多州府的所有互市镇和互市点。

    此外,王忠嗣适才还说,让周钧代武威郡刺史职事,这更加的匪夷所思。

    互市监乃是市官,从属于九寺五监一类的事务职事,并非是州中上佐的官职序列,按理来说,根本无权代理武威郡刺史之职。

    想到这里,周钧朝王忠嗣说道:“州中有长史和司马,都护此举恐有不妥。”

    提起长史和司马,王忠嗣冷哼一声,说道:“赈济仓之事,我已经知晓,这二人怕是很快就要回京问罪了,州中上佐空缺,代事由我指定,有何不妥?”

    周钧听了,沉默片刻,犹豫的说道:“这官品升的太快,钧担心会引来非议。”

    王忠嗣拍了拍周钧的肩膀,说道:“这武威郡乃是河西的关要,屯田和税收养活了十数万的大军。将这里交到其他人的手中,我不放心。倘若是周二郎来管,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周钧心中颇有些感动,站起身向王忠嗣躬身行礼道:“谢都护赏识!”

    王忠嗣笑着让周钧坐下说话。

    他朝周钧问道:“此次凉州粮荒,皆因昭武九姓哄抬粮价而起,按理来说,当下重手整治才是。但适才我却不愿节外生枝,打算缓议此事,你可知为何?”

    周钧心中隐约知晓答案,但还是拱手说道:“请都护明言。”

    王忠嗣:“粟特人的势力在城中盘根错节,凉州商事有大半要靠他们来运行,倘若全部铲除,恐引起城中混乱,不利于河西治理。最好的办法,还是分化九姓,使其内部互相攻伐,再寻机控制,方是上策。”

    周钧点头,乘此机会,对王忠嗣说了安家在此次粮荒中的相助举动。

    王忠嗣说道:“安思顺虽为粟特人,但心向大唐,又胸怀忠义,其父安波注身为安家族长,与大唐向来交好。从安家入手来分化昭武九姓,当是正途。周二郎可多与安家联系,加深交情,日后对于凉州治理,必有裨益。”

    周钧听到这里,应了一声,接着又想起一事,对王忠嗣说道:“都护,此次回纥部援驰粮食,钧答应以云茶支付,怕是短时间内无法供给朔方……”

    王忠嗣摆摆手:“回纥部能帮忙解决凉州粮荒,些许云茶又算的了什么。那云茶虽然利润极高,但产量太低,对于四镇军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我还没有看在眼里。”

    听王忠嗣提起军饷,周钧小心问道:“都护还是打算提高商税?”

    王忠嗣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提高商税,会得罪许多人,但是眼下,四镇军饷亏空严重,已经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

    周钧闻言,也是叹了一声。

    王忠嗣:“商税一事,我已经上书朝廷,又澄清利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有结果了。”

    周钧点了点头。

第213章 云谲波诡

    告别王忠嗣,周钧出了都督府。

    过了几日,安思顺拉着李光弼,在互市署放廨的时候,找到周钧,说是在安宅中摆了酒宴。

    周钧想起王忠嗣的叮嘱,点头便应了邀请。

    骑着马来到凉州城中的安宅,周钧站定在大门口,看着面前的这处宅子,不禁有些感慨。

    即便在长安城中,也很少能见到如此气派的宅邸。

    入了宅门,不同于唐朝的进出院落,粟特大户的院落更加类似于格院结构,每一个格院之间有甬道相接,甬道两旁又有绿植和花坛。

    进入宴客的格院,周钧瞧见巨大的院落里,站满了仆从和婢女,又有帷席凉棚分立于四周。

    安家族长安波注和一群粟特人,等在院落中央,看见周钧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周钧与院里的众人见了礼,又听了介绍,才知晓,原来这群粟特人皆是昭武九姓的祆正。

    被安思顺引至上座,周钧坐了下来,发现面前的席台乃是一整块玉石,手放上去丝毫不觉热气,却是凉爽宜人。

    酒具是琉璃制品,盛器是金爵银盏,就连帷坠上都串着无数的东海珠。

    周钧心中想道,粟特人殷富,又好显财,果然不错。

    待得所有人入席,安波注先挥手使婢,为宾客满上美酒,又祝酒祈福,最后才满饮杯中之酒。

    安波注看了一圈宾客,开口说道:“粟特人入大唐已有百年,大唐待我等外民如亲子一般,未曾有过驱赶和戕害之行,我们的孩子可以在这里读书、生活甚至是做官,这在其他地方都是不曾有过的。”

    粟特祆正们听见此话,不禁点头称是。

    安波注又道:“粟特人求财,本是古民天性,然而遵从天性,有时做事过了火,便会成为过错。但粟特人会从过错中汲取经验,并引以为训,这使得我们不会再次犯错,也会让我们去尽力弥补因为过错而造成的损失。”

    周钧在一旁听了,心中明白,安波注的这一番话,前半段是说给那些粟特族人听的,而后半段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归根结底,安波注今日宴席的目的,在于就凉州粮荒一事,示好王都护又请求宽大处置。

    此时,席上的粟特祆正们也七嘴八舌的说道:“这次粮荒中,有百多家粟特商户血本无归,有人连宅子都卖了出去,用来偿还借款。”

    “前几日,还有人带着全家,寻了短见。”

    “我们大半辈子的财富,都折在了粮食里面,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做了。”

    “还请周监丞在王都护面前美言几句,为我们这些可怜人留一条活路。”

    听着粟特人的这些话,周钧并未言语,只是在慢慢的喝着美酒。

    席上其他人见状,心中惴惴不安。

    安波注看向自己的儿子安思顺,安思顺又无奈看向李光弼,李光弼挠挠头,小声说道:“周二郎……”

    周钧放下酒杯,终于开了口:“凉城粮荒,非九姓之祸,实乃其中有宵小之徒,裹挟他人为非作歹。”

    众人听了周钧的话,齐齐松了一口气。

    周钧又道:“对于那些心怀叵测的宵小之徒,世人皆应谴责和罚难他们,至于那些被蒙蔽双眼的胁从者,应当警醒他们,并给他们一个从新来过的机会。”

    在座的粟特人听了周钧的话,纷纷大声附和起来,甚至还有人拍手叫好。

    安波注看向周钧,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对身后的仆从们笑着说道:“让杂艺踏花们上台表演。”

    仆从点头。

    很快,一群身穿短袍、头戴胡帽的男女,入了院落。

    其中,有人嘴中可以吐出火球,有人用手可以分开盆中之水,还有人居然能够将头颅摘下,又抛到空中再接住装上。

    周钧看的颇为吃惊,李光弼一脸戒备,在一旁朝前者小声说道:“粟特人崇祆教,祆民多会幻术,传闻修炼至巅峰者,能够摄人心魄,大唐将其称作妖邪。”

    周钧心中好笑,不禁想道,不过就是些魔术杂技,还说的如此玄乎,便朝李光弼说道:“都是障眼法罢了,妖邪之说,有些过了。”

    杂艺者表演完毕,宴席气氛逐渐推高,安波注笑着说道:“再让舞伎们上来为客人们助兴吧!”

    不多时,六位脚穿锦软靴,身着褊云裳的貌美胡姬入了院落,伴随着乐声,跳起了胡旋舞。

    周围的粟特祆正们,不停向周钧祝词敬酒,后者皆是饮了。

    待得胡旋舞入了主段,有一身穿素白祆袍的绝代佳人,宛如谪落凡界的仙子一般,从半空慢慢落在场中。

    只见她面戴轻纱,青丝如瀑,身材曼妙,绰约多逸,虽然看不清容貌,举手投足间的翩鸿仙姿,却是将其他舞伎统统都比了下去。

    待得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那白衣佳人回头看了周钧一眼,又朝他伸出双手,依次做了『三』、『四』、『八』三个手势,接着便消失在院子的出口。

    周钧看见,突然反应了过来。

    那三个手势,明明指的就是天宝三载,四月初八,周钧初来大唐的日子。

    他连忙从席上站起身来,追着向院外走去。

    安波注以为周钧酒水饮多,要去更衣,便让安思顺陪着他,去往后院。

    满心疑惑的周钧出了宴客的格院,面对安思顺的出言相陪,一边摇头婉拒,一边顺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过了一处流水灌溪的庭院,最后进了一条长长的甬道。

    只见那脸戴面纱、身穿素衣的绝代佳人,站在甬道尽头,向着周钧施施然行了一礼,裙摆上露出一朵鲜红的祆火徽章。

    就在周钧刚想走向前方的时候,女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大亮的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两旁的甬道也开始变形异化。

    原本的土墙砖石,渐渐被水泥油漆所取代;蔚蓝的天空被巨大的天花板所遮蔽;一盏盏泛着青白光线的日光灯,挂在了头顶的空间之中。

    周钧吃惊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明显不是凉州城的宅院,更像是……后世医院的走廊。

    正在周钧吃惊的时候,走廊尽头的病房里,走出一名护士,朝着前者大声问道:“谁是许啸?”

    周钧心中一惊,看向那护士,犹豫之间,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我是许啸。”

    周钧闻言,面色震惊的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胡子拉渣、满眼血丝、身穿警服的男人,路过前者的身边,朝着护士的方向走去。

    此人,正是周钧的前世。

    周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前的自己』,走到了护士的身边。

    护士朝许啸说道:“病人醒了,你可以去见他了。”

    许啸点点头,推门入了病房。

    周钧心中发颤,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与他前世所经历的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何会在此重现。

    周钧脚下移步,来到病房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抬腿进了房间。

    明亮而又整洁的病房之中,一位形貌枯槁的中年男子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式导管,连接着各种仪器。

    站在病床旁的医生,正在向许啸说道:“手术并不是很理想……你多陪陪他吧。”

    许啸死死握住拳头,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听见这话,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医生出了病房,许啸来到病床前,看着那虚弱不堪的中年男子,轻轻喊了一声:“爸。”

    后者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床边的许啸,笑着问道:“来了?单位里不忙吧?”

    许啸:“还行。”

    许父:“工作要紧,多用用心,至于其它事情,别想太多。”

    许啸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医生说……”

    许父打断了他:“没事……我都知道了。”

    许啸哑然。

    周钧站在许啸的身后,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整个人慢慢陷入了痛苦和悲伤之中。

    许父:“该来的总会来的。”

    许啸:“我听说,首都医院有一种新药……”

    许父摇头说道:“别折腾了,现在多存些钱,你以后结婚成家用的上。”

    许啸有些恼火,问道:“爸,钱没了可以再赚,病不治会死的!你难道就不怕吗?!”

    许父看着许啸,愣了一会儿,又无奈笑道:“怕,当然怕了。每次阖眼入睡,我脑子里都在想,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喝一壶文家桂花酒,去一趟心心念念的天山。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去做,恐怕却没有机会了。”

    许啸:“今天我就申请转院……”

    许父吃力的抬起手来,拍了拍许啸的胳膊,说道:“听我把话说完,每当害怕和后悔的时候,我都会读一读书。”

    顺着许父的视线看去,周钧在床头柜上,看见了厚厚一摞史书。

    许父继续说道:“读一读那些,你就会发现,和数千年的历史相比,生命宛如昙花一现,实在是太短暂了。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降世只能算是旅途中的驿站,轮回才是旅途的全部。”

    许啸坐在床边,身体颤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将头埋在胸口,不让父亲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许父伸出手,慢慢摸着许啸的头顶,低声说道:“今后,假如累了、迷茫了、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试试翻开书页,看看前人们是如何做得……”

    周钧接着许父的话,补全了后面的话:“你会发觉,自己的烦恼、忧愁和痛苦,根本不值一提。当抛下那些俗事,重新思考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眼界将被无限的拓宽,在心中慢慢会觉醒出一些超出自我的道理。”

    许父的所言,与周钧的话一字不差。

    看着眼前记忆中的场景,周钧百感交集,泪水盈眶。

    就在这时,周钧的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周二郎,周二郎!”

    一阵剧烈的疼痛侵袭着周钧的大脑,引得他蹲下身来,死死抱住了头。

    当疼痛稍微减退一些,周钧慢慢睁开眼睛,周遭哪里还有什么病房和医院,依旧是那条安家的甬道罢了。

    安思顺走到周钧的身边,着急问道:“周二郎,可是身体不适?”

    周钧站直身体,朝四周看去,早已没了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他转过头,朝安思顺问道:“刚才的胡旋舞,第七位登台的舞伎,她究竟是谁?”

    安思顺一怔,答道:“适才那曲,名为『苏莫遮』,本就是六人的编舞,哪来的第七人?”

    周钧愕然。

第214章 祆火圣女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周钧定了定神,开始环顾四周。

    在安思顺不解的注视下,周钧用袖袍掩住鼻口,走到甬道的一侧,四处开始寻找。

    找了许久,周钧终于发现了什么。

    只见地面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周钧用手刨开泥土,在洞中有一段早已燃尽的熏香。

    周钧将熏香取出,又用布帕小心包裹了起来。

    接着,他喊上安思顺,回到宴客的格院。

    安家家主安波注,见周钧回来,发现对方脸色不虞,心中紧张,但面上故作镇定的朝安思顺问了一句:“发生何事了。”

    安思顺一头雾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周钧先是要来一碗醒酒茶,一口饮下,又走到格院最里方的舞台上,开始四处查看起来。

    李光弼见气氛不对,站起身走上舞台,又来到周钧的身边,开口询问。

    周钧朝李光弼问道:“适才的胡旋舞,你可见到一位身穿白衣的舞伎?”

    李光弼摇头。

    周钧皱着眉头,先是从舞台朝下方看去,自己身处的席位是主位,正好位于院落当中。

    而舞台为了方便观众从远处观看,在当初建筑的时候,以石座为撑柱,故意筑成了斜角梯形形状。

    周钧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先是将脸正对向自己的席位,接着原地转身,朝舞台的深处看去,只见院落的里方,放着一面宽大的屏风。

    那屏风,粗看倒也没觉得如何,周钧走近再一看,却发现那屏风却是折叠摆放,故意在当中留下一个缺口,向后延伸。

    如此一来,整个舞台就形成了一个错落有致的视觉陷阱。

    那位白衣女子在屏风内格里起舞,而整个舞台又被设计成了折角斜面,这样一来,只有坐在主位的人,才能看见那名女子,其他人却是被屏风的外栅,挡住了视线。

    想通了这些,周钧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位置。

    按理来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人应该也能看见那女子,正是坐在周钧身边,同入上座的安家家主安波注。

    周钧下了舞台,来到安波注的身边,冷哼道:“安老,以妖邪祆术蛊惑朝官,你好大的胆子!”

    安波注听见这话,身体一颤,连忙俯身说道:“周监丞,老夫也是受人之托,那人对您绝无恶意,还请您息怒!”

    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安思顺,见父亲突然认罪,心中满是疑惑,但还是向周钧躬身行礼道:“周二郎,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周钧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他先是扫视了一圈院落中的粟特人,还有众多仆从和婢女,无人敢与他对视。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又一声大吼:“给我出来!”

    倘若只是寻常捉弄,依着周钧的脾气,说不定笑一笑便也过去了。

    但这一次祆术,不知用了什么药物,引出了周钧前世的回忆,而且还牵涉到他初来大唐的秘密,让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眼见周钧发怒,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就连平日里相熟的李光弼,也是第一次看到前者如此的模样。

    李光弼思虑再三,走上前向周钧细问。

    周钧对他说了熏香、舞台等祆术,李光弼闻之也是大怒。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高挑、棕发碧眼的婢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放下盘起的发髻,又脱下宽大的胡帽,来到了周钧的面前。

    后者很快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西云娜。

    周钧盯着西云娜,冷声说道:“她人呢?”

    西云娜看了眼一脸怒色的周钧,轻声说道:“圣女已经回祆祠了。”

    周钧从怀中掏出那段未燃尽的熏香,对西云娜质问道:“倘若将此物呈给大理寺,你可知晓,会有何后果?”

    西云娜身体微微一颤。

    她本以为行事隐秘,周钧万万不可能看破其中玄机,却不料被对方拿捏住了命门。

    周钧又问道:“倘若我没料错,怕是这酒水和食物之中,你们也动过了手脚?”

    西云娜没有言语,只是低垂着头,等于默认了对方的话。

    周钧一掌拍在案台上,大声喝道:“粟特人哄抬粮价,险些酿成大祸,都护念及往日,方才既往不咎。祆教不思转圜,反而在此时兴风作浪,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此次宴席,李光弼承了安思顺的请求,才肯出面来邀周钧,却没想到当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李光弼又是懊悔又是愤怒,他用手指着面前的粟特人,怒喝道:“某现在就去点兵,掀了那祆祠!”

    安思顺眼见事情闹大,急的连忙出来说话:“还请二位息怒。”

    周钧对西云娜喝道:“今晚,让她来见我,倘若不来,后果自负!”

    说完,周钧拂袖离开了格院。

    当晚,周钧端坐在堂中,仇邕和申叔公带着各自的部曲,侍在两旁,静静等待。

    月上中梢,万籁俱静。

    一道白色的身影,越过墙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慢慢落在了堂外的庭院之中。

    仇邕抽出兵刃,申叔公端起弩机,纷纷指向了院中那白色的身影。

    面对刀枪箭矢,那身影丝毫不惧,只是站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周钧朝申叔公点点头,后者拍了拍手。

    很快,庭院中的灯烛统统被点亮,驱散了漆黑的夜色,也照清了来者的模样。

    那身影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外袍,头部被兜帽所掩盖,在下摆处绣有赤红圣火,从身形上来看,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个女子。

    周钧站起身,来到堂口,对庭院中的女子说道:“抬起头来。”

    后者依言抬起头来,只见她的脸上覆着面具,上面镌刻着圆形花饰、新月等图案。

    周钧先是皱眉,接着说道:“摘下你的面具。”

    女子的大唐官话说的非常青涩,但声音却犹如夜莺一般婉转动听:“我是辛的智慧之女,也是沙玛什的姐妹,还是博斯帕的行者。我被圣火认可为娜纳的转世,当脱

    老卒仇邕听了这番话,疑惑说道:“神神叨叨的,她在说什么?”

    在凉城中生活已久的申叔公,解释道:“祆教圣女从儿时起,就必须佩戴祆火面具,不能被他人看见样貌。她们被认定为是娜纳转世,必须舍弃外貌,舍弃名字,舍弃父母,舍弃过去,只为接纳神性。当她们摘

    周钧听见这话,也不愿强人所难,便对圣女说道:“进来说话。”

    圣女对周钧说道:“我只与你说话,请让旁人离开。”

    周钧刚想开口拒绝,圣女又说道:“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不会想让其他人听见。”

    ------题外话------

    我之前好像说过的,现在再说一遍好了。本书偏向于正史,不会出现玄幻、仙侠元素,会有一些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但基本都是以现实作为写作依据。

第215章 拓跋怀素

    思虑再三,周钧最终还是让其他人退下,只留圣女一人在堂中说话。

    周钧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白衣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圣女:“我选择了神性,抛弃了凡胎,已经不再拥有凡世的印记。”

    周钧揉了揉额头,沉声说道:“告诉我你曾经的姓名……我不是你的信徒,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口口声声称呼你为圣女。”

    圣女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拓跋怀素。”

    周钧一愣:“拓跋?你是鲜卑人?”

    拓跋怀素:“我过去是谁,并不重要。”

    周钧看了眼拓跋怀素,放弃了追问对方身世的打算,拿出那根燃尽的熏香,将其放在案几上,开口问道:“这是何物?”

    拓跋怀素:“喀兰花。”

    周钧:“什么?”

    拓跋怀素:“喀兰花在祆教教义中,是『冥花』之意,它生于长眠者的摇篮之中,六十六年盛开一次。”

    周钧:“所以,这根熏香,其实是一种花卉的提取物?”

    拓跋怀素点头。

    周钧:“它有何功用?”

    拓跋怀素:“单独点燃,它释放出的烟气,有安神定魂的作用,在通灵和法事之中,是不可或缺的仪式品。但是,倘若有人事先服下甘草、野麻一类的药汁,接着再吸入喀兰花的燃香,那么二者就会发生反应,引发强烈的幻觉,让人灵魂出窍,重温情感最为强烈的记忆。”

    周钧听见一阵无语。

    这玩意儿,应该算是致幻剂吧。

    祆教诞生于公元前二十世纪,它的出现甚至比基督教还早得多,能够制造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周钧又朝拓跋怀素问道:“为何要处心积虑对我用药?”

    后者看向正座于堂中的周钧,开口问道:“天宝三载,四月初八,您真正想问的事情,其实是这个吧?”

    周钧不自觉抓紧了扶手,眼睛微微眯起,身体微微弓起,整个人就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拓跋怀素从白袍之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双手呈向周钧。

    后者担心其中有诈,说道:“放在地上。”

    拓跋怀素依言将那羊皮纸放在地上,又慢慢朝后退去。

    周钧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只见那羊皮纸泛黄枯卷,却是有好些年头了,上面却是从未看过的文字,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拓跋怀素:“我的莎提拉,就是我的师傅,她是上一任圣女,在临死之前,她将这件圣物传给了我,上面记载了一则祆教中世代流传的预言。”

    周钧:“预言?”

    拓跋怀素:“每过千年,彗星戈契希尔(gotchihr)降落大地,暴雨将会化为洪流,阳光将会化为烈焰,战马的嘶鸣将响彻大地,将死的哀嚎将遍布荒野。索什扬(soshyan)将会随星光坠落,加入善恶之争,最终完成一次伟大的革新。”

    周钧一脸疑惑,问道:“这预言和四月初八那天有什么关系?”

    拓跋怀素:“天宝三载,四月初八的那天夜里,彗星戈契希尔从天际落下,这意味着预言已经开始。”

    周钧不解:“夜空中恰好划过了一颗流星,那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好吧,就算那则预言是真的,那你们为何偏偏要找上我?”

    拓跋怀素:“圣火降下了征兆,你就是被选中的索什扬。”

    周钧叹了一口气,又朝拓跋怀素问道:“天下之人何止千万,你难道就没考虑过,你们或许找错了人?”

    拓跋怀素:“我或许会犯错,但圣火不会。”

    周钧:“圣火不会?那它究竟降下了什么征兆?”

    拓跋怀素:“这是祆火占卜的密辛,我即便说了,你也不可能明白。”

    周钧听了一阵头大。

    沉默片刻,周钧说道:“从长安到洛阳,从洛阳再到凉州,这一路看下来,你就这么肯定我是圣火征兆之人?”

    拓跋怀素:“我一直想要见你一面,今日在那巷子中,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你。在那之后,我就知道,圣火的征兆是正确的。”

    周钧心中一紧:“我问你,今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拓跋怀素垂下头去,说道:“并不多,但也足够。”

    周钧盯着面前的这女子,眼神变冷,心中开始不停盘算,为了不让这群祆教徒在外面胡说八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是否应该在这里除掉这祆教圣女?倘若真的要做,又如何不会引起祆教徒的反弹?

    仿佛猜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拓跋怀素开口说道:“您可以杀了我,但预言不会失效,圣火也不会熄灭,下一位圣女依旧会找到您。”

    周钧摇摇头,重新坐了回去,朝对方问道:“预言的事情,还有多少人知晓?”

    拓跋怀素:“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四位侍火女知道。她们是我的婢女,也是我的徒弟,在我死后,她们中的一人会继承祝火圣女的位置。”

    周钧:“那如果她们也死了呢?”

    拓跋怀素:“四位侍火女中的每个人,都收有祆婢,倘若她们死了,会有相应的人,顶替她们的位置。”

    周钧抬头看向天花板,叹了口气。

    祆教徒等级森严,奉行金字塔结构,对付这样的组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让人头疼。

    拓跋怀素朝周钧说道:“我知道您或许会感到困惑和迷茫,但教义要求每一个信徒为戈契希尔的降临,做好一切准备。到了预言发生的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面对这开口预言、闭口征兆的祆教圣女,周钧一时之间也没了辙,只能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拓跋怀素双手交叉,置于胸口,朝周钧行礼道:“陪在您的身边,等待预言的实现,履行我的职责。”

    周钧:“假如预言是错的,又或者没有实现,那你就一直这样等下去?”

    拓跋怀素弯腰垂首,没有说话。

    周钧闭上眼睛,摇头说道:“你愿意等,那就去等吧,你我今后井水不犯河水,预言一事,休要再提起……丑话说在前头,倘若今后我在外面听到圣火征兆的一点风声,我就算拼了官身不要,也要把你们这群祆教徒连根拔起!”

    拓跋怀素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周钧摆摆手:“去吧。”

    拓跋怀素向后慢慢退去,到了庭院的边缘、光线昏暗之处,只见她挥动祆袍,身体在一阵白烟中消失,再也没了踪影。

    第二日,安家家主安波注,还有大斗军使安思顺,携着许多重礼,登门拜访周钧。

    周钧推辞之后,为了让这对父子安心,便收下了赠礼。

    安波注就宴席之事致歉,周钧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此事就此翻过,无需再提。

    安波注和安思顺虽然心有疑惑,但周钧肯不再追究,自然是满心喜悦的应了。

第216章 灞川街市

    不知何时,长安城中有逸闻,城北灞川新建一坊市,不同于长安里坊的纵横格局,灞川坊市是两联排的商铺,彼此相对,建成了一条长约一里的长街。

    长街沿湖修建,不仅有戏台唱苑、妓家勾曲、湖鲜食坊、酒水茶舍,还能近观川景,垂钓岸上,泛舟湖中,而且没有城里那般拥挤,也不用遵守宵禁,乃是避暑纳凉、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起初,去的人还不多,后来有去过又回来的人,向街坊邻居赞叹灞川美景和珍馐美食。于是,灞川街市的游人和行客便越来越多了。

    七月初三,长安北,官道。

    尹玉坐在马车中,掀开帷帘,兴奋的看着窗外的景色,说道:“娘子,长安又挤又吵,呆久了怕是都要得了病,灞川那里就自在许多。”

    同坐马车的杨玉环,凑到尹玉身边,看向窗外,笑着说道:“我去过灞川,那里水天湖色,虽是美景,但却荒凉。”

    尹玉:“那是从前了,现在的灞川可热闹了!”

    杨玉环听了,面上有几分不信,但也没反驳。

    在一众武卫、内侍和官婢的护送下,马车顺着官道慢慢前行,终于到了灞川小道的隘口。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只见在小道隘口处,有人新建了一座关设,又有带刀丁役在关设两旁侍立,巡查往来游客。

    杨玉环见了不解,便朝尹玉询问。

    后者说道:“那新设的灞川坊市,进出都要查验户引,以防有不法之徒混入其中。除了这里的关设,还有另外三座,分别位于坊市的另外三个方向,平时还有游骑在附近巡逻。”

    杨玉环听了有几分惊奇,问道:“那坊市究竟是如何模样,为何守备如此森严?”

    尹玉说道:“守备森严,也是寻常,毕竟不在城中,总要防范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又从腰间解下一面玉牌,交到了内侍手中。

    内侍向关设的守卫出示了玉牌,后者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跑去挪开了拒马,又躬身请马车入内。

    杨玉环见状好奇,等内侍还回玉牌,便索来看了,只见牌上正面刻了一个『周』字,背面刻了编号和隐符。

    尹玉笑道:“这牌子是周则的,我找虞珺娘借来用用,总好过在此处多费口舌,又耽误功夫。”

    杨玉环点头,将牌子还给了尹玉,又说道:“周则和虞珺娘的事情,长安城中人尽皆知,早先三郎感念二人情深,还专门在宫中招了周则来见,回来又对我说,周家大郎为人正直,又行事稳健,虽不是思敏的才子,但却是做事的能士,可堪一用。”

    尹玉听见,语气中隐约有一丝羡慕:“虞珺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寻来了一位好郎君,对她不离不弃,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杨玉环看向尹玉,揶揄问道:“怎么?想出嫁了?”

    尹玉没言语。

    杨玉环:“你十五了,三郎也对我说过,是时候给你寻一位好夫君了。”

    尹玉依旧没说话。

    杨玉环皱着眉头,又说道:“你该不会还是念着那周二郎吧?上次你在宫里闹出好大的动静,惹得三郎大动肝火,你又不是不知。且听玉环一言,独情虽好,但也要看缘分二字。”

    尹玉看向窗外,突然问道:“玉环娘子你呢?”

    杨玉环一怔:“我?我怎么了?”

    尹玉:“你和父皇在一起,究竟是因为情,还是因为缘分?”

    杨玉环听见这问题,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思虑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与三郎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我不明白。”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过市井间的流言蜚语,说玉环本是人妇,却又贪图权势,欲攀高枝,这才示媚圣人。其实,并不是那样。”

    “在见到你父皇之前,寿王待玉环极好,吃住用度无可挑剔,那么多年下来,我与他相敬如宾,连一次争吵都未有过。但是,夫妻一场,相处下来,虽有缘分,却无独情。彼此之间,平淡如水,更像是同住的过客一般。”

    尹玉好奇问道:“那你和父皇呢?”

    杨玉环:“三郎他身为天子,与玉环琴瑟和鸣,不仅同作曲谱,而且专情于我。他曾经与我说,为了玉环,后宫内廷久未采选,只为独宠一人。所以,我与他既是独情,也是缘分。”

    尹玉听了,叹了一声。

    马车顺着灞川小道,来到坊市的入口,车外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杨玉环戴上帷帽,跟在尹玉的身后,下了马车,只见在灞川的湖边,修建了一条长长的街市。

    不同于长安市坊中进出的院落,灞川街市的建筑,皆是飞檐相连的小楼,彼此之间紧密相接,看上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街市的入口,道路的两旁,首先能够见到的是百货栈,里面尽是些布坊、伞铺、器具等商行。

    过了百货栈,再向前走一些,就是酒楼和食肆,抬头看去,能瞧见不少出来游玩的官商家眷和书生学子,坐在二层的檐楼上,对着灞川湖景,吟诗作对,饮酒用餐。

    尹玉带着杨玉环,继续朝前走去,来到街市的中央。

    这里修建有一处场院,相比其它地方,更加宽广。

    场院的东边,靠近湖面处是一处舟坊栈口,有画舫和棚舟停靠其中,供游客泛舟垂钓,或是乘船观景。

    场院的西边,是一处木石搭建的戏台,台下早已挤满了观众,正在翘首以盼,等着戏幕被拉开。

    尹玉朝杨玉环招了招手,又说道:“快随我来,戏快要演了!”

    一行人,入了戏台旁的一处酒楼。

    尹玉刚一进门,就向店家出示了玉牌,接着便被引到二楼一侧的雅间。

    杨玉环走进雅间,见屋内装修别致,有琴棋字画,还有焚香鼎炉,不禁说道:“在这灞川里,居然还有如此雅趣的地方。”

    尹玉拉开雅间露台的竹帘,又吩咐他人把守门口,这才对杨玉环说道:“此处是给周家独留的雅间,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

    杨玉环吃惊问道:“给周家独留的雅间?那这酒楼是谁建的?”

    尹玉:“灞川三洲,还有这坊市,都是庞忠和所有。不过他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所以此处的管事,其实是周二郎。”

    杨玉环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尹玉趴在窗上,聚精会神看向戏台的方向。

    杨玉环走过来也看了,问道:“今日演的什么戏?”

    尹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杨玉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戏名倒是有趣,我从未听过。”

    尹玉:“听说是寒宵居士新写的戏本,今日第一次上演。”

    杨玉环颇感兴趣:“寒宵居士?就是那《梁祝》的主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有店家取来了餐牌。

    尹玉听见,拍了拍额头,说道:“只顾看戏,险些把吃饭给忘了。”

    出言让婢女取来餐牌,尹玉将其放在案台上,又朝杨玉环问道:“娘子想吃些什么?”

    杨玉环翻开餐牌看了,越看越是困惑:“浪迹江湖、腰缠万贯、平步青云……这,这都是什么菜?”

    尹玉拿起案几上的鸡距笔,先是圈了一个浪迹江湖,又圈了一个赤云火烧,再圈了一个平步青云,最后要了些小食和胡饼。

    写完,尹玉将餐牌递了出去,又坐在窗口等着看戏。

    杨玉环瞧着一阵迷糊,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

    过了许久,戏幕缓缓被拉开,有概白小娘上台,先是致了四方礼,又唱了引文,观众中顿时传来一片欢呼声和叫好声。

    杨玉环和尹玉,趴在窗口,只听一声锣响,整出戏曲正式开始。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剧情并不复杂,倘若归结下来,不过是一句话——有情女遇见了无情郎。

    名妓杜十娘有从良之志,又担心遇人不淑,并将所有积蓄放在一百宝箱中,对外只说是清贫。

    杜十娘与书生李甲相识,经过一番考验,觉得后者可以托付终身,杜十娘便取出部分积蓄,又让李甲四处借贷,终于付了赎身费,二人共同返乡。

    途中乘船时,富商贪图杜十娘貌美,便以家世门户不配之由,蛊惑李甲以千贯的价钱将杜十娘卖给了自己。

    杜十娘得知此事,万念俱灰,先是取出百宝箱怒斥负心郎,接着将宝箱扔进湖中,又投湖自尽。

    这故事如今看来,或许是寻常,但是在唐朝时,名妓重情、书生负心的故事,可谓是从未有过。

    所以,这一出戏,演到后来,看的台下观众是群情愤慨,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那负心汉。

    趴在窗台的尹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案台上的棋子,砸向戏台上的演员。

    如此这般,还不解气,尹玉想要去拿砚台,所幸被杨玉环拉住了。

    待得戏曲落幕,尹玉一边流泪,一边朝眼睛通红的杨玉环问道:“玉环娘子,世间真有如此这般负心的人?”

    杨玉环从小在墙院中长大,倒是听下人说过一些始乱终弃的事情,但总是半信半疑,便说道:“只不过是戏文罢了。”

    二女在一起又说了一会戏曲,门外有婢女来问,是否可以传菜。

    尹玉戏也看了,眼泪也流了,肚子正饿得慌,便开口应了。

    不多时,一道道菜被呈了上来。

    杨玉环定睛一看,浪迹江湖原来是烩鱼,赤云火烧是羊肚,平步青云是青菽叶。

    食材虽然都认识,但菜肴的烧法,她却从未见过,每道菜都是浓油赤焯,看上去与寻常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尹玉一边招呼,一边动筷子开始吃菜。

    杨玉环见状,先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忍不住,夹了一块鱼肉,送入了口中。

    只此一口,她便睁大眼睛,情不自禁,道了一声好。

    尹玉见状,笑着问道:“美味吧?这可是灞川这里独有的菜肴。”

    杨玉环没有顾得上说话,夹了一口肚丝,咽了下去,又是一声赞叹。

    几盘菜,没用多久功夫,便入了二女的口中。

    吃完这些,杨玉环放下筷子,先是长叹了一口气,又对门外说道:“请店家过来说话。”

    门外的内侍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店家到了门外,道了一声安。

    杨玉环问道:“你店里的菜肴,为何与其它食肆截然不同?”

    店家恭敬说道:“小店烧菜用了一些秘制的法子,皆是周二郎传授的。”

    杨玉环:“周二郎?周钧周衡才?”

    店家:“是。”

    杨玉环:“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店家躬身说道:“这烧菜的法子,乃是小店立身之本,倘若外传,便是砸了饭碗,还请贵人谅解。”

    杨玉环哦了一声。

    尹玉凑到杨玉环身边,小声说道:“娘子勿怪,等周钧回来,我让他亲口把那烧菜的法子告诉你。”

    杨玉环莞尔一笑,摇摇头不再追问。

第217章 伴君怨愁几时休

    杨玉环和尹玉在灞川街市里住了三日。

    三日里,二女每天都去听戏曲,又吃遍了周家酒楼中的各式炒菜。

    街上待得无趣,她们便租一条画舫,游遍灞川湖榭,看尽无限风光。

    最让她们感到自在的是,灞川街市没有宵禁,即便夜晚出来,街上四处也点着彩灯。

    月上中梢,坐在酒楼的露台中,听着舞台上的优伶唱着戏文,吹着湖面上拂来的凉风,让人不禁觉得,在灞川里过活要比长安更加自在。

    三日之后,二女恋恋不舍的离开灞川。

    尹玉去了周家去寻虞珺娘说话,杨玉环则坐着马车,回到了兴庆宫。

    踏入宫门,原本明媚的阳光,昏暗了许多。

    偌大的宫苑之中,人烟稀少,下人们连说话都是窃窃私语,惟恐惊到了贵人。

    杨玉环来到花园之中,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接着看向花园中的娇艳鲜花,朝身旁的内侍问道:“圣人今日可会回来?”

    内侍说道:“朝中事务繁忙,陛下怕是最近几日都无法回来。”

    杨玉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整整五日了,朝中有如此多的事务吗?”

    说完,杨玉环轻叹一声,回到房中,一边逗着那只杨氏姐妹赠给她的岭南雪鹦,一边问道:“你整日待在笼中,难道就不想出去吗?”

    那雪鹦歪着头,看向杨玉环,学舌道:“想出去,想出去!”

    杨玉环笑道:“那我问你,三郎为什么还不回来?”

    雪鹦:“不回来!”

    杨玉环:“那我去找他,可好?”

    雪鹦:“好!”

    杨玉环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房门,对内侍说道:“备车,我要去宫中!”

    内侍听见这话,急忙说道:“贵妃娘娘,此举不合……”

    杨玉环打断了对方的话:“莫要让我多费口舌,备车!”

    内侍身体一颤,只得躬身应了一声。

    再一次上了马车,杨玉环入了皇城,先去太极宫,遍寻不到李隆基,去问职事内监,众人皆道不知。

    有人劝贵妃,不如先回去,再等候消息。

    杨玉环性子虽然婉顺,但脾气执拗,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

    她猜度李隆基会不会去了其他妃子的居所,别下令让马车改道去往内苑。

    入了内苑的宫街,宫闱局的职事太监,瞧见杨玉环的车辇,大惊失色,转身就想跑。

    杨玉环见状,一声怒喝,遣随行拿住了他,并将其押解到了面前。

    那太监跪伏在地上,颤声说道:“贵妃娘娘。”

    杨玉环盯着他,冷声问道:“因何事而逃?”

    太监:“无……无事。”

    杨玉环:“你这贱奴!再敢诳语,就地棒杀!”

    太监将头不停磕在地上,砖石之上不停传来咚咚之声,额头破了都浑然不觉,但即便如此,依旧一句话也不肯说。

    看着砖石上的那一滩血渍,杨玉环厌恶的皱着眉头,心中怀疑更甚,下令马车行向内宫禁苑。

    又行过一条长长的宫道,坐在马车上的杨玉环,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哭泣声。

    她掀开帷帘,指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对随行问道:“那里是何处?”

    随行说道:“回娘娘,是采选院。”

    杨玉环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开口道:“去那里看看!”

    马车来到采选院的大门口,杨玉环下了车,还没进大门,就看见门外、院内站满了年轻的女子。

    其中,有唐女,也有胡女,有士卿家的女儿,也有农户家的幼娘。

    杨玉环手足发冷,甩开随行内侍的搀扶,浑身颤抖着踏入院门。

    院中,有不少小娘放声大哭,有人言道想要回家,有人言道早已订婚,甚至还有人言道家中有夫君和婴孩。

    一位矮胖的内侍,站在院子中央,朝院中的女子们喊道:“哭什么!能被选入宫中,可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倘若被圣人看中,得了品阶,那全家可就跟着沾光了!”

    杨玉环站定在那胖内侍的身后,怒目而视,后者犹自不觉,继续说道:“那些出身差一些的,也别自卑。圣人选秀,向来不看门第和身份,不分贵贱,只看才貌姿容。换言之,只要长得好看,身段曼妙,都有机会获得圣眷。”

    杨玉环身边的随行实在听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胖内侍听见,转过身来,瞧见杨贵妃的怒容,一时之间惊呆在原地,整个人抖若筛糠。

    杨玉环没有理会他,走到一名哭泣不停的布衣小娘面前,开口问道:“你家在何处?”

    那布衣小娘见杨玉环衣着华贵、又惊为天人,知晓对方身份不凡,便答道:“越州。”

    杨玉环:“江南东道?那么远的路,是谁把你带过来的?”

    布衣小娘:“有个大官,他说自己是鸟……花。”

    旁边一位年纪稍大的绸罗女子说道:“花鸟使。”

    杨玉环问道:“何谓花鸟使?”

    绸罗女子:“花鸟使就是采选官,圣人每年都会派遣他们四处游觅,采选天下美色女子,召入深宫。”

    杨玉环:“每一年皆是如此?”

    布衣小娘:“去年家中大姐被那大官看中,拉上了大车,再也没回来,今年本应是二姐,她宁死不从,用刀割破了脸孔,于是只好把我顶替了上来。”

    杨玉环闻言,心中盛怒,又朝其他女子问道:“你们都是被那花鸟使掳来的?!”

    院中的女子,有一大半纷纷点头,又哭诉哀求。

    杨玉环转头朝内侍们,大吼一声:“陛下现在何处?!”

    内侍们心惊胆战,纷纷跪地求饶。

    杨玉环:“你们不说……好!我自己去找他!”

    李隆基此时端坐在深宫行苑的中堂,看着面前六位刚刚被带进来的采选娘,点头说道:“不错,今年选来的女子,比起往年,的确优秀许多。”

    李隆基拿起笔,看着案台上的六块秀牌,思虑片刻,在其中两块上画了个圈,说道:“这二女,为佼佼者,圈为宫嫔,其余先充宫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内侍的呼喊声和求饶声。

    李隆基不悦的说道:“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此处喧哗?”

    身边有近侍自告奋勇,说是要去瞧瞧,不多时却鼻青脸肿的跑了回来。

    李隆基还没等他开口,便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脸愤怒的杨玉环。

    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隆基微微张开嘴巴,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口中喏喏道:“你怎么来了?”

    杨玉环沉着脸,入了堂中,先是看了看侍立的六位女子,又看了案台上的六块秀牌,冷冷问道:“三郎真是好兴致。”

    见堂中还有旁人,李隆基心中懊悔,但又不能在面上显露,只能故作镇定,大声喝道:“朕乃天子,你一妇人,怎敢说三道四……?”

    听见这话,杨玉环心中气苦,冲到案台前,将上面的笔墨砚台,统统砸了个干净,又大声质问道:“三郎曾道,只独情玉环一人,又为何要遣那花鸟使,四处掳人,祸害女子?”

    李隆基闻言也是大怒,对着杨玉环吼道:“放肆!你胆敢和朕这般说话?!你这贵妃之位,还有杨家的荣恩,都是朕赐下的!莫要仗着圣眷,就敢肆意妄为,朕今日能宠你,明日就能休你!”

    闻得此言,杨玉环整个人如坠冰窖,她如何也没想到,往日里口口声声说着专情的三郎,居然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言语。

    杨玉环哭着说道:“我本以为,三郎与其他男子不一样,是玉环前世积福修来的良缘……如今看来,往日里的情话,不过都是些妄语罢了。”

    说完,杨玉环转身离开,只留下李隆基又气又恼的立在原地。

    第二日,宫中有敕,贵妃妒悍不逊,触怒圣人,遂命其归兄杨铦之第。

    得了敕令,杨玉环没有丝毫犹豫,收拾行囊,坐着马车离开了兴庆宫,入了堂哥杨铦的宅子。

    过了几日,杨家三位姐妹,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闻得敕令,火急火燎的找到杨玉环,劝其向圣人认错,早日回宫。

    杨玉环面有戚容,看着笼中的雪鹦,一言不发。

    大姐韩国夫人说道:“贵妃位高身显,岂可久居于亲戚家中?这里简陋,哪有宫中自在?”

    杨玉环:“才不过住了几日,你们便来赶我,长安之大,居然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杨氏大姐忙道:“大姐嘴笨,不是这个意思。”

    三姐虢国夫人又道:“圣人乃是天子,试问历朝历代,哪一任君王,不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贵妃对陛下,实在是苛刻了一些。”

    杨玉环瞧了三姐一眼,沉声说道:“他人视圣人为天子,我却待三郎如夫君,此中情分,你如何明白?”

    杨氏三姐垂下头,脸上有不忿。

    杨氏大姐又道:“就如贵妃所言,圣人是夫你是妻。丈夫偶尔出去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也是寻常,又何苦要死认不放呢?”

    杨玉环:“天底下有男子,肯为真情,连性命也不要,只为与相爱的女子厮守余生;也有那负心汉,视妻子为它物,宠休只在一念之间……”

    听见这话,杨氏大姐大惊失色,连忙朝杨玉环摆手道:“怎敢诽谤圣人?此言过矣,休要再讲。”

    杨氏三姐也是一脸惊讶,对杨玉环说道:“贵妃怕是戏曲话本看多了,天子尊贵,又哪能和戏文里的男子相提并论?”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唱告,内侍高力士到了。

    杨氏三姐妹面有喜色,纷纷对杨玉环说道:“大将军来了!一定是圣人挂念,来接你回宫了!”

    高力士入了庭院,来到杨玉环的面前,说是自从贵妃出宫,陛下茶饭不思,又遣返了那些采选来的秀女,只等贵妃回去。

    杨玉环的脸上阴晴不定,只是沉默不语。

    杨氏姐妹,见状大急。

    杨氏大姐苦劝道:“贵妃就算不念着自己,总要多念念杨家吧?杨家今日得来的地位,皆拜圣人所赐。倘若失了恩宠,不光贵妃往后没了依仗,杨家上下的努力,也将付之东流!”

    杨玉环闻言,转过头去,先是看了一眼那笼中的雪鹦,面露凄苦,接着对高力士说道:“容我收拾一番,便随将军回宫。”

第218章 北藩险境

    王忠嗣上奏朝廷的迁令,终于批了下来。

    周钧由正八品互市监丞,迁为从六品互市监,同时代武威郡刺史职事。

    一个才来凉州不过数月、年仅十九的小郎,不仅做了武威郡的一把手,管着整个河西互市,而且上任当天,城内二十万百姓张灯结彩、恭贺新官,这在外人看来,古未有之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七月十五,凉州城。

    周钧在处理完府内事务之后,带着部曲来到城南,等待一只车队的到来。

    时近正午,在城外远方的官道上,有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前行,向着城门慢慢驶来。

    待得那只车队靠近一些,领队之人一把扯下风罩,跳下大车,快步来到周钧面前,拜了下去。

    周钧笑着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伯泓终于是来了。”

    孔攸站起身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激动说道:“主家在凉城所为,某全部听闻了,实乃大贤之能。”

    又有一身体硬朗的老者,走出车队,来到周钧面前,躬身说道:“周二郎,工坊器具三车,新茶五车,杂品三车,工匠又杂役共四十四人,全部平安抵达。”

    周钧仔细看去,那老者正是大匠师毛顺,他迎上前握住后者的手说道:“大匠一路辛苦,诸位工匠包括您的家眷,某已经遣人去接,相信用不了多少日子,便能抵达凉州。”

    听见这话,毛顺先是一愣,接着身体颤抖的感动道:“二郎恩德,吾等匠作无以为报,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钧宽慰了几句,先让部曲陪着工匠们,将大车赶向宅子,又和孔攸同行说话。

    孔攸先是说道:“韦坚、皇甫惟明密会太子一案,李林甫于朝中向李适之发难,说是有密告者报信,李左相也牵涉此案其中。李适之为了避嫌,自求辞去职事,下放散地为官。圣人劝解,左相坚持。无奈之下,圣人只能同意李适之的请求。”

    周钧听罢,先是唏嘘,又说道:“李适之畏惧李林甫,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孔攸说道:“主家可曾瞧出其中端倪?上元密会一案中,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还有李林甫,都是无关紧要的角色,唯有一人,却是关键。”

    周钧思虑片刻,问道:“伯泓所指,可是圣人?”

    孔攸点头道:“韦坚一案,圣人以权衡之术制约太子一党,韦坚、皇甫惟明皆是因此才受了贬官。但是,身为案件中心的太子,并没有遭到任何处罚,圣人对其甚至连一句斥责也没有。这就说明,圣人认为此案到此为止,目的已经达到。”

    “然而,李适之忧惧李林甫,却直接提出辞官避难,这一点恐怕圣人万万没有料到。原本因为韦坚案,朝中本已趋向于平衡的二党势力,却因为李适之的请辞,打乱了布局,这是圣人不想也是不愿看见的。所以,『圣人劝解,又无奈同意』。”

    周钧听了孔攸的话,也逐渐反应了过来:“眼下左相请辞,朝中只剩右相,圣人怕是生出顾虑。”

    孔攸:“不错,李林甫老谋深算,又上书引门下侍郎、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入相。陈希烈擅以道家祥瑞取悦圣人,但并不精于政事,故而惰于朝政。李林甫此举一来可使大权独揽,二来使圣人安心,三来又可堵住悠悠众口。”

    周钧:“那看起来,朝中再也无人可以与李林甫抗衡了。”

    孔攸点头道:“短期来看,或许如此。但圣人终究不可能坐视李林甫一家独大,总会另寻一人,来平衡朝中势力。”

    二人边说边走,一路上有凉州百姓、城中商贾、大小官员,见到周钧,纷纷行礼又问安,孔攸见状,面露喜色,说道:“二郎深得民心,此事大善。”

    周钧带着孔攸入了都督府,又来到偏厅,支开其他人,这才说道:“此次凉州粮荒,我向回纥人请粮,这才化解危机,王都护想趁机推行商税,以扩军饷,伯泓可否为我分析此事的利弊?”

    孔攸思虑一番,对周钧说道:“漠北突厥已经势微,吐谷浑叛部又被尽俘,吐蕃大军败于青海,表面上来看,大唐北方之敌皆被扫清,王都护所领的北藩,风头一时无两……但实际上,当下却是北藩所危险的时候。”

    周钧听了一愣:“伯泓此言何解?”

    孔攸说道:“大唐诸镇之中,北藩需要应对突厥、吐蕃、吐谷浑的威胁,故而兵力最多,作战能力也是最强。但经过数战,三大外敌中二者皆喑、吐蕃新败,北藩军力过强,反而成了掣肘。”

    周钧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孔攸先是点头,又说道:“当初,王忠嗣一人领四方将印,这折子虽是门下省先提了出来,但我估计,八成是李林甫的主意。此举看上去是放权于王忠嗣,其实却是在向圣人强调,北藩尾大不掉,越来越失去控制。”

    “北藩先灭突厥,再灭吐谷浑,又败吐蕃,而且王忠嗣一人领四印,眼下又要去动商税。二郎且寻思,朝中会如何看北藩,圣人又会如何看王忠嗣?”

    周钧心中一紧。

    史书中,王忠嗣领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方将印,因为军饷匮乏,商税改制又失败,所以不得不让位朔方、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削弱了职权。

    但眼下,由于周钧的介入,凉州粮荒被解决,商贾集团被说服,民间弹压缓和,王忠嗣的商税改制很有可能会被通过,历史在此出现了一些变动。

    身为北藩领袖的王忠嗣,将不会让位朔方、河东节度使,这也就意味着北藩势力一再做大,已经到了朝廷不得不重视的地步。

    想到这里,周钧朝孔攸问道:“如此说来,朝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削藩?”

    孔攸笑道:“朝廷做梦都想削藩,但又以何名目来削呢?北藩诸军,屡次立下大功,又俘虏无数,当是大唐军魂之标杆,倘若此时下旨削藩,那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甚至会引起军中内乱?”

    周钧困惑道:“那朝廷会如何做?”

    孔攸:“朝廷想要削弱北藩军力,其实有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叫借兵,令其他节度使以战事为由,向北藩借兵,借以削减其军力。”

    周钧:“那第二个法子呢?”

    孔攸:“第二个法子,名为战损。故意引北藩攻伐强敌,又谋事做局,制造种种不利环境,从而令北藩诸军损兵折将,以战事之名来实现削藩。”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孔攸说的猜测,越想越是可能。

第219章 应龙入凉州

    听完朝廷削藩的两种可能,周钧思考了一会儿,朝孔攸说道:“关于削藩,我刚刚想到一事。”

    孔攸:“主家所言何事?”

    周钧:“朝廷想要削藩,除了借兵和战损二法,按常理来说,不是应该有另一个更加简单的办法吗?”

    孔攸笑着说道:“主家是想说,朝廷可以将王忠嗣调离北藩,去其它地区任职?”

    周钧点头。

    孔攸摇头说道:“倘若是寻常节度使,此法当然有效。但是,对于王忠嗣而言,调职一法却是有着诸多限制,无法实行。”

    孔攸开始解释:“首先,王忠嗣身为四镇节度使,控万里疆域,倘若想要调动他去其它边区,大唐虽大,又有何处能放得下他?既然边军无法容下王忠嗣,想要将他调离北藩,那就只有一个去处了。”

    周钧:“入朝为相。”

    孔攸:“不错,当初圣人没有让王忠嗣入相,是忧虑太子党势力过大,但眼下李适之请辞,韦坚、皇甫惟明又贬官,按理说,王忠嗣入相的时机,已经成熟。但是,当下他却无法入朝为相。”

    周钧:“为何?”

    孔攸:“因为,王忠嗣动了一样不该去动的东西——商税。朔方、河东、陇右、河西四镇军饷不足,王忠嗣提高商税来填补军饷,不仅仅是夺利于民,更是损害了商贾背后所代表的势力。”

    “只不过,北藩四镇的商贾大半是胡商,对于加征商税一事,虽有反弹,但终究还是不强烈;但是,万一王忠嗣入相,又将加征商税之风带入京畿、都畿一带,那里的商贾与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皆有联系,带来的冲击和反对,怕是要远远大于四镇。”

    “所以,为了防止王忠嗣入相给京畿、都畿等地的官商,造成潜在的威胁,只要圣人稍微露出引王忠嗣入相的口风,怕是朝中大员皆会群起而攻之。”

    听到这里,周钧也是懂了:“王忠嗣无法调任其它边军,也无法入相,这就意味着朝廷想要处理逐渐强势的北藩,就只能采用强硬手段行削藩之举。”

    孔攸:“正是如此,王忠嗣虽是武将,但也并非蠢人,北藩做大引起朝廷不满,他怕是在日后也会渐渐有所察觉,某料他会自请削权,但做到何种程度,却是不得而知了。”

    周钧叹道:“如此看来,北藩日后怕是要艰难行事了。”

    孔攸:“北藩艰难,对于主家而言,既是祸事,也是好事。”

    周钧:“此话怎讲?”

    孔攸:“先说祸事,王都护赏识主家,麾下军使又多与您交好。北藩倘若有事,主家失去一大助力,将来行事恐多有不便。”

    “再说好事,王都护被朝廷猜忌,军权日后会逐渐被蚕食,麾下军使看在眼里,又记在心中,惟恐自己步上后尘,怕是都要各自寻求后路,以防将来如王忠嗣一般,被卸磨杀驴。如此一来,主家与北藩交好,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可分化争取其中军将,以图日后它用。”

    周钧听了,慢慢点头。

    半月过后,毛顺及诸多工匠的家人,被接进凉州城。所有人的宅子,被修建在了金宅的左近,又有部曲巡逻,禁止旁人靠近。

    茶坊的设备和锅灶组装完毕,茶料和燃薪由金家负责采购,场地进一步扩大,人手多上了不少,所以,炒茶的产量再一次被提高。

    根据毛顺的初步估计,炒茶年产应该可以提高到五万斤。

    周钧以互市监的官身下令,在凉州城北的白亭,重开与漠北部族的互市,凉州城贸易商事越加繁荣,人口一再增长,城中宅地价格走高,隐隐堪比东西二都。

    由于没了朔方军从中掮货,炒茶生意由周钧直接与回纥对接,在偿还完回纥部援粮之后,原本数百文一斤的茶价,去掉了中间商,直接卖到了五贯左右,获利颇丰。

    而另一方面,王忠嗣为了弥补军饷空缺,在北藩四镇中推行商税改制,也获得了朝廷的首肯,户部也派下官员协助统计,年后再上报朝廷。

    至此,北藩四镇不见战事、互市日兴、财政充足、军饷亏空也逐渐被填补,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期。

    时间转眼来到了十月。

    这一日,周钧在府内与官吏正在盘点河西互市镇的商品阚录,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经教修士求见市监。

    听见经教修士四字,周钧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却是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出言令人将那修士带来,周钧去了偏厅,没有等待多久,就见到风尘仆仆的伊斯走进门来。

    面向周钧,伊斯先是躬身行礼,又开口道:“我与同伴一起来凉州城中传教,听闻周市监在此,特来拜访。”

    周钧笑道:“你还是称我二郎吧。”

    伊斯点头应了。

    周钧让伊斯坐下说话,又遣人取来了一些吃食。

    伊斯知晓周钧待人宽善,便也不再客气,就着清水开始狼吞虎咽。

    周钧等他吃了一些,开口问道:“我离开长安已久,那里如今怎么样了?”

    伊斯咽下口中的胡饼,说道:“一个月前,我曾经去过灞川,那里新建了一条坊街,每日游客行商络绎不绝,听说如今想要进去,还要排号预约。”

    听见灞川商业街的繁荣,周钧心中喜悦,笑着对伊斯问道:“修士近况如何?”

    伊斯想了想,说道:“大唐经教不肯接纳平民信徒,我反对这种歧视,如今已经找到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传播主的荣光。我们原本只有二十多人,现如今已经增加到了两百多人。我们分成数个队伍,游历在大唐境内,一边传教一边吸纳信徒。”

    周钧又问:“你们游历所需的用度,从哪里来?”

    伊斯:“有些信仰坚定的信徒,会捐赠钱帛等物,我们自己也会接翻译文册等差事,来赚取日常的用度。”

    周钧点点头,对伊斯说道:“既然来了,我打算赠予你们一些钱粮,希望你不要推辞。”

    伊斯倒也没客气,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诚恳感谢了周钧。

    送走伊斯,周钧将此事说与孔攸听,又笑道明日怕是就有好戏瞧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凉州城的街巷之中,出现了应龙天书。其中说道,天宝五载,十月近底,应龙显灵,凉州降灾,秋冬连旱,雨雪不落。

    城内百姓见了,有听过应龙之名的行商,信誓旦旦的对他人说,天书灵验,必是真言,家家户户应当早做打算,应对旱灾。

    但大多数人久居凉州,自然并未听过应龙之说,只是将此言当做笑谈,没有在意。

    城中武侯,四处收缴天书,又向都督府来询,是否要抓捕散布谣言之人。

    周钧听了,只是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何须在意,由它去吧。

第220章 蓑衣人

    凉州城,花门楼。

    勾栏艳曲,莺莺脆脆。

    身着薄纱的胡姬,伴随着靡靡之音,在台上扭动着妖娆的身姿,一身的雪白在昏暗的火光之中若隐若现。

    披着彩帔的妓子们,偎在客人的身边,

    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男人在这里用金钱寻求着愉悦,女人在这里用欢笑求讨着营生。

    在堂内靠里的矮桌边,坐着六个面色凶蛮的男子,他们的桌上摆满了铜钱,又大声呼喝着寻人来陪。

    懂行的妓子们瞧见这些男子,

    纷纷露出了鄙夷又畏惧的神色。

    有一年轻妓子,或许是眼力尚浅,见桌上钱多,

    耐不住诱惑,小心赔笑着想去试试运气。

    不料其中一名男子,如同瞧见羊羔的饿狼一般,一把抓住那年轻妓子,拽到身前啃咬,惹得后者大声惨呼起来。

    众人见状,无不惊骇。

    有客人想要上前说理,却被一拳打翻在地。

    最后,还是那群男子中的当首者,说了一声『莫惹事』,那行凶男子才悻悻放开怀中的妓子。

    见妓子哭着跑远,那行凶男子朝当首者抱怨道:“四当家,凉州城内规矩多,还不如山头里快活。”

    又有同伙提议道:“这几日,兄弟们憋得慌,

    不如绑个红票,

    泄完火再晒了?”

    四当家慢慢喝下杯中之酒,

    说道:“明日要见把头,不要节外生枝。”

    听见这话,手下们唉声叹气,叫苦连连。

    很快,酒水见底。

    呼喝了两声,见无人来问,一凶徒站起身来,骂骂咧咧的去寻酒。

    行至半途,那凶徒瞧见一个身穿蓑衣的人,站在道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凶徒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蓑衣人,嗤笑道:“外面那么大的太阳,居然还穿着这么一身?你莫不是脑袋被马给踢了?”

    那人的声音极冷,只是说道:“此衣可防污血傍身。”

    那凶徒一愣,歪头问道:“你说什……?”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在堂中一闪而过。

    那凶徒瞧见那刺眼的刀光,不自觉闭上眼睛,

    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

    却发现自己的视线,

    慢慢滑落,

    直直落向地面。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颅已经从身体分离,掉落在了地上。

    一道血泉,从尸体脖子处的断口喷涌而来。

    周遭之人见状,纷纷尖叫起来:“杀人了!”

    在四散逃跑的人群中,蓑衣人慢慢前行,向着里桌走了过去。

    四当家一个激灵,抽出身后的横刀,站起身吼道:“你是何人?”

    蓑衣人并未答话,右手一震,一把漆黑的残刀落入了他的掌心。

    那残刀断口平整,不见乱茬,余下的刀刃不过尺许,与刀柄几乎同长,看上去异常的怪异;刀身通体漆黑,火光照在其上,不见丝毫反光,倘若不察,几乎与黑暗融于一体。

    四当家仔细看过去,发现那蓑衣人的左袖空空荡荡,却是一个没有左臂的残缺,脸上不由浮现出笑意,开口说道:“大家莫慌,这人兵器受损,又没了左手,不过刀法凌厉一些罢了!”

    一名凶徒绕至蓑衣人的身后,举起兵器想要偷袭,不料后者站在原地,连头都未回,黑刀自手心向后激射,直接扎进了那凶徒的心口。

    四当家的笑容顿时消失,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原来那把漆黑的残刀,在刀柄尾端有一环扣,一条铁链与其相接,末端又隐入了蓑衣人的右袖口。

    四当家咬咬牙,朝剩余的手下,一声大吼:“一起上!”

    众凶徒手持兵器,从数个方向,一起向蓑衣人袭来。

    后者右臂一挥,原本插在尸体中的残刀,在锁链的拉动下,在空中宛如流星锤一般,划出了一个圆圈,先是逼退了袭来的敌人,接着一个当头劈落,直接砸碎了距离最近一名敌人的天灵盖。

    蓑衣人的右手再次一拉,沾着鲜血和脑浆的残刀,犹如飞舞的蝴蝶,向一旁滑落,又划开了另一名敌人的喉咙。

    仅仅只是电光火石的呼吸之间,六名凶徒转眼只剩下两人。

    四当家见形势不利,一把拉住身边的同伙,用力将其朝蓑衣人一推,自己躲在同伙身后朝前撞去。

    蓑衣人收刀守中,那被推搡的凶徒,来不及反应,就被残刀刺入胸口,没了生息。

    四当家乘着残刀被卡入尸体的档口,仗着蓑衣人没有左臂,无法防御左路,便举起横刀全力砍了过去。

    未料到横刀只是停在蓑衣人的头顶,却是再也无法向下寸许。

    四当家吃惊的看着身前,只见那把漆黑的残刀穿破了同伙的尸体,透体而出之后,又余势不减的刺入了他的胸口。

    四当家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刀柄,低头去看,只见那残缺不堪的刀身上刻着一个『龙』字。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四当家用手指向蓑衣人,拼命说了两个字:“你是……”

    话未说完,四当家倒地而亡。

    蓑衣人右手一拉,残刀在铁链的带动下,先是在空中一甩,一蓬鲜血在地上被抖落成了一道圆弧,接着再快速一收,残刀还有铁链统统被归入袖口。

    在一片尸体之中,蓑衣人向着大门处缓缓行去,蓑衣上的鲜血汇聚成注,在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花门楼血案,顿时在城中引发了一场轰动。

    凉州城接近西域和漠北,往来有行商镖师、亦有任侠刀客,故而城中常见持械伤人之事。

    但是,一次死了六个人,而且个个死状皆是惨不忍睹,这在凉城之中却也是少见。

    当街武侯赶到行凶现场,一番勘查之后,将此案上报给了都督府。

    周钧瞧见案件初阚,第一反应是吃惊。

    场中六名死者,皆是一刀毙命,而且死法不一。而且,更令人称奇的是,根据现场对血迹的勘查,行凶者以一敌六、全身而退,未受到任何伤创。

    而死者所携的钱财,行凶人分文未取。故而,武侯推测杀人的目的,大概是寻仇。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叙述,行凶人的口音不似中土,倒更像是西域边民。

    几日后,随着寻访和仵作的介入,关于这次杀人案件,越来越多的信息浮出水面。

    死的这六个人,路引上记的是瓜州行商,但查验之后都是假身份,其实皆是马匪,其中两人身上还挂着高额的赏红。

    死的是马匪,此消息一经传出,凉州城中原本惴惴不安的百姓,有不少人开始拍手叫好起来。

    原本市井中流传的蓑衣杀手,也摇身一变,成了为民除害的侠士。

    既然被杀之人并非善类,那么接下来的处理,就要简单许多。

    周钧将此事的善后,交给了凉州内衙,他眼下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亟待解决。

    伊斯失踪了。

第221章 寻回伊斯

    周钧在官廨中,听闻有经教修士求见,起初以为是伊斯,待那人进来之后,才发现是张陌生面孔。

    那修士一脸焦急,见到周钧,便行礼道:“周市监,伊斯失踪了。”

    听见这话,周钧惊得站起身来,沉声问道:“何时的事情?”

    修士:“昨日上午伊斯去参加西坊的传教会,本来应当是中午返回,结果到了傍晚,依旧未归。我们循着原路去找,在西坊后街的草丛中,发现了这个。”

    修士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串断裂的念珠。

    周钧接过那散乱的念珠,上面还挂着莲花十字的经教徽章。

    那修士又道:“伊斯曾经对我们说过,周市监急公好义又行善积德,倘若在凉州城中有事,可以来寻您。”..

    周钧面色凝重,对那修士说道:“此事我已知,你先回去吧。”

    待那修士离开,周钧招来孔攸,将那串念珠示给后者看,又说了伊斯失踪之事。

    孔攸问清伊斯失踪的时间地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周钧:“伯泓,伊斯失踪是否和天书有关?”

    孔攸轻轻点头:“十有八九。”

    周钧听见这话,开口说道:“我去让府卫和县役一起出动,全城搜寻伊斯。”

    孔攸连忙拉住周钧说道:“主家,此事万万不可。”

    周钧:“为何?”

    孔攸:“主家且仔细想想,您和伊斯非亲非故,不过是点头之交,此时动用府县卫卒全城搜捕,等于就是向他人告示,您与伊斯的关系不仅仅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周钧听了觉得有理,问道:“那应该如何做?”

    孔攸:“明面上当做无事发生,一切照旧;暗地里寻人多方打听,再做打算。”

    周钧:“那凶徒是冲着应龙天书而去,倘若从伊斯口中问不出什么,八成会杀人灭口。”

    孔攸:“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多,此事紧迫,主家可在凉州城各大城门中安插亲信,暗自盘查往来行客,再组织熟悉本地情况的线人,四处走访查询,尽快找出线索。”

    周钧低头沉思。

    在城门中安插亲信,加紧盘查,这一点并不难。

    难的是,要找到熟悉本地的线人,去走访查询出线索。

    思来想去,周钧先是在都督府中,找来亲信,秘密安排好了城门的盘查工作。

    接着,他又骑马赶回金家,找到申叔公,说是想动用金家护卫,搜寻一名经教修士。

    申叔公询问细节。

    周钧隐去天书之事,只是说有一故友被人掳走,眼下危在旦夕。

    申叔公听出事态紧急,先是命令手下去城中四处搜寻线索,又思考良久后对周钧说道:“二郎,金家在凉城虽是大户,但可用之人也不过数百,倘若想要在二十万凉州人找到一个修士,怕也是大海捞针。”

    周钧听出他话外有话,便开口说道:“申叔有话,但说无妨。”

    申叔公:“想要在城中尽快寻到一人,二郎不如去求她帮忙。”

    周钧:“谁?”

    申叔公:“圣女。”

    周钧一怔。

    当晚入夜,周钧坐在堂中,静静看着空无一人的前院,心中思绪繁杂。

    他本不想与圣女拓跋怀素再有交道,但伊斯失踪一事,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线索,借圣女之令,发动城中数万祆教徒共同搜索,却是最好的办法。

    又等了一刻,周钧看向门外,依旧是无人。

    就在周钧疑惑拓跋怀素为何还未出现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您在找我?”

    周钧一个激灵,猛地看向身侧,只见拓跋怀素一身白衣、头戴面具,就站在自己的身旁。

    周钧心中暗暗吃惊,堂前堂后皆有部曲把守,这女子是如何进来的?

    没等周钧发问,拓跋怀素行礼说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周钧定了定神,说道:“我要找一个人,一名经教修士,伊斯。”

    听见伊斯这个名字,拓跋怀素沉默了片刻,接着点头说道:“知晓了。”

    周钧疑惑:“我仅仅只是说了一个名字……难道你就不问问其它细节?”

    拓跋怀素:“我知道这个人。”

    周钧盯着拓跋怀素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能找到他?”

    拓跋怀素:“明晚,我会将他带到您的面前。”

    说完,拓跋怀素朝后退了几步,身体隐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入夜,周钧依旧等在堂中。

    时间在不断流逝。

    转眼间,城内已经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周钧心中忐忑,那圣女说是用一天寻到伊斯,难不成是在说大话?

    就在周钧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来到了前者的面前。

    拓跋怀素的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被她轻巧的放在了地上。

    周钧先是看了眼那麻袋,又看向拓跋怀素。

    后者说道:“按照约定,我将人带来了。”

    周钧听见这话,有些不敢置信,他慢慢解开了麻袋的绑口,只见袋中装着一人,正是伊斯。

    见伊斯一动不动,周钧心中紧张,轻轻唤了两声。

    拓跋怀素:“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周钧抬头看向她:“是谁掳走了他?”

    拓跋怀素:“一个身穿蓑衣的怪人。”

    周钧听见蓑衣二字,心中一惊,问道:“他使得是什么兵器?”

    拓跋怀素:“一把黑色的断刀。”

    周钧:“他人呢?”

    拓跋怀素:“那人武功极高,四名侍火女同时出手,都拦不下他。索性对方无意伤人,仅仅只是逼退追兵,便离开了。”

    听完拓跋怀素的叙述,周钧心中一堆疑问。

    那蓑衣人究竟是谁?

    他为何要杀掉那六名马匪?

    他为何又要掳走伊斯?

    他为何又要追查天书一事?

    想到天书,周钧顿时回过神,连忙蹲下身在伊斯身上翻找起来。

    一旁的拓跋怀素开口问道:“您是否在找这个?”

    周钧抬头望去,不由得心中一紧,只见拓跋怀素的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正是应龙天书。

    拓跋怀素双眼看向后者,周钧知晓对方想问什么,但也只能不发一言。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拓跋怀素朝周钧问道:“您之前曾经问过,那天在安家之中,我究竟看到又听到了什么?”

    停顿片刻,拓跋怀素又说道:“我那天站在您身边,听您说过这样一句话——和数千年的历史相比,生命宛如昙花一现。降世只能算是旅途中的驿站,轮回才是旅途的全部。”

    说完,拓跋怀素将应龙天书交还到周钧的手中,行了一礼,离开了金家。

    周钧看着手中的天书,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22章 谋局行事

    伊斯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之中,窗外的天色已是大亮,耳旁依稀还能听见人声。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伊斯刚想下地,却瞧见门外走进一名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的汉子,又听那人说道:“随我来。”

    伊斯不明就里,只能跟上那汉子的脚步,穿过连廊,走进一处偏厅。

    刚刚走进去,伊斯就看见厅中有二人,都是相熟之人,坐在上座的是周钧,站在一旁的是孔攸。

    伊斯大喜,本想开口说话,但见到周钧面色严肃,不自觉闭上了嘴巴。

    周钧先出言让那汉子离开,接着从怀中取出应龙天书,放在案台上,朝伊斯问道:“这是你的?”

    伊斯瞧见天书,心中一惊,思虑再三,只能点头。

    周钧正色说道:“此书也是经教教义?”

    伊斯慢慢摇头。

    周钧:“那么此书就是外道邪说。”

    伊斯沉默片刻,对周钧说道:“周二郎,所谓宗教,不应有『正』、『邪』之分,只是信仰各有不同。”

    周钧与身旁的孔攸对视了一眼,又朝伊斯问道:“这几日里,凉州城的街巷之中,有人偷偷张贴了不少应龙降灾的告示,此事是你做的?”

    伊斯见瞒不过去,只能应了。

    周钧:“你可真是糊涂!应龙之说,不见于佛、道、经三教,又没有教义支持,在大唐之中,当属妖言,倘若被抓到,就是死罪,你可知晓?”

    伊斯咬着牙说道:“我知道。但是,我宁愿相信应龙之说,也不相信大唐所认可的官教。”

    周钧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又问道:“为何?”

    伊斯:“我身为教徒,无论是佛、道还是经教,都打过交道,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渎神之举。对于这些举动,神灵不管不问,只是高高在上,用着一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来蒙蔽世人。”

    “但是,应龙之说不一样,我不知道它是由谁撰写。但是它准确预言了大唐发生的每一次天灾,我和我的伙伴们,利用这份天书,已经救下了无数人的性命。在我看来,一个降下神通挽救苍生的神灵,要比那些成天只会装腔作势的神灵,更加值得被供奉和崇拜。”

    听完这些话,周钧轻轻吁了一口气,又看向孔攸,后者微微点头。

    周钧拍了拍案台上的应龙天书,笑着对伊斯说道:“把它拿走吧。”

    伊斯吃惊问道:“周二郎,你难道不打算把我抓起来?”

    周钧:“我认为你适才所说的其中一句非常正确,一个降下神通挽救苍生的神灵,要比那些成天只会装腔作势的神灵,更加值得被供奉和崇拜。倘若应龙能够拯救更多的百姓,我愿意去相信它的存在,当然我也会帮助你。”

    伊斯大喜过望:“传道应龙,倘若有周二郎相助,那就能帮助更多的百姓。”

    周钧:“说完这应龙天书,我要问你另外一事。”

    伊斯:“周二郎请说。”

    周钧:“你这次被人掳走,说说具体经过。”

    说起这事,伊斯面露疑惑,开口说道:“那一日,我参加完传教会,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感到后脑一痛,便晕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一间堆满草料的货栈之中。”

    “有一个身穿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他坐在对面,见我醒来,便拿着应龙天书,朝我问了一句——此书从何处而来。我便告诉他,这本书是我捡的。”

    周钧听到这里,说道:“那人怕是不信。”

    伊斯:“他的确不信,他又对我说,这几日在城中已经跟踪经教徒很久,知道那些应龙降灾的告示,皆是我们写的,便问究竟是何人在借应龙之名。我便实话实说,应龙天书每次出现,都被放在我居所的门口,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周钧:“你有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还有,那蓑衣人没有逼供你?或是对你用刑?”

    伊斯挠挠头:“没有,他从不正脸对我。不过,那人对我挺客气的,还准备了食物和清水。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他说很快便会有人来找我。于是,我就和他在那货栈之中,一直等着。”

    “在那之后,我和他闲聊,无论问什么,他都是一言不发。到了晚上,我快睡下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甜香的气味,接着便不省人事,不清楚后面发生了什么。”

    孔攸听到这里,摇头对周钧说道:“恐怕我们都着了那蓑衣人的道。”

    周钧不解:“着了他的道?”

    孔攸:“那蓑衣人清楚,伊斯失踪,背后之人必会出手相救,所以才静待不动。”

    周钧有些懂了:“所以,祆教那晚与蓑衣人交手,后者不敌遁走,也是装出来的?他的目的,就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伊斯的背后之人?”

    孔攸:“八成是如此。”

    伊斯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祆教?顺藤摸瓜?背后之人?我为何不懂你们说的话。”

    周钧看了眼伊斯,开口呼来护卫,吩咐带后者去吃饭更衣。

    待伊斯走远,周钧又对孔攸说道:“那蓑衣人是否会发现伊斯在这里?”

    孔攸稍稍思考,给出分析:“倘若蓑衣人发现伊斯在这里,那么他必定会登门拜访;倘若他没有发现,那么就会去祆教中搜寻。当下要做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加强金家的护卫,再隐匿伊斯的行踪;第二件事是联系祆教,询问那蓑衣人是否再次出现。”

    周钧点头应了,找来了仇邕和申叔公,要求金家加强安保,又强调隐匿伊斯的行踪。

    当晚,就在周钧想要去找拓跋怀素的时候,后者居然自己来了。

    看着圣女出现在院中,周钧开口问道:“可是那蓑衣人去祆教了?”

    拓跋怀素点头说道:“那人趁我与侍火女外出,偷偷潜入了祆教大祠,将祠里不管是仪堂还是密室都翻了个遍。”

    周钧:“他究竟在找什么?”

    拓跋怀素:“他没有拿走任何财物,我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想必与应龙天书有关。”

    周钧有些头疼。

    拓跋怀素朝周钧问道:“您既然轮回于生死之间,又知数千年的历史,可知晓那蓑衣人的真实身份?”

    周钧看了一眼拓跋怀素,说道:“我口中的轮回,与你的认知,恐怕有些许不同。那蓑衣人的身份,我也是毫无头绪。”

    拓跋怀素点了点头,低头沉思许久,又问道:“您写出那应龙天书,恐怕所图之事,并不只是为了向世人警示天灾那么简单吧?”

    听见这话,周钧一愣。

    拓跋怀素继续说道:“正如吾师的预言,未来将有一场善恶之间的纷争,您伴随坠星而来,一举一动想必都是深谋远虑。”

    周钧盯着拓跋怀素,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希望能借应龙之名,传道天下苍生,在未来那场纷争到来之前,为他们争取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对于周钧的这番话,拓跋怀素没有任何的意外,只是躬身说道:“使百姓遵循应龙之名,归集到您的身边……这件事,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周钧疑惑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拓跋怀素抬起头来:“应龙显灵,凉州降灾,秋冬连旱,雨雪不落。仅仅四句偈语,未免有些单薄,何不做局行事,令真的应龙降临于凉州之中?”

    周钧睁大眼睛,吃惊问道:“让真的应龙降临凉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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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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