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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0章 接风宴

    上元节过完,朝中下了迁令。

    周钧河西互市监的官职不变,但不再兼任武威郡刺史,而是授了两个特殊的使权——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

    此处的陇右并非是狭义上的陇右地区,而是广义上的陇右道。

    陇右道乃是大唐占地面积最为广阔的一道,包括二十郡又北庭和安西都护府,转运使一职主要负责粮食、钱货、绢布、宫产等等官用品的运输和汇集;而采访使的全称为采访处置使,职能与之后的钦差有些类似,有考课举劾官吏之权。

    重建敦煌古道,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李林甫,皆知此事干系甚大,不仅要重修已经荒废百年的商路,还要协调陇右道内各州府之间的关系。

    所以,朝中授下周钧的这两个使权——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不受节度使和州府的管辖,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可谓是权力颇大,但归根结底,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商路的拓展和税贡的增收。

    另外,河西节度使一职,也有了着落,正是河西安家中的安思顺,武威郡刺史也由其兼任。

    朝廷的迁令一下,周钧就收拾行装,又告别众人,带上画月和柳载,踏上了去往凉州的路。

    去之前,周钧做了几件事情。

    第一,让仇邕带上庞家部曲,留在灞川,主要负责花琼楼的护卫工作。

    第二,又从灞川街市的居所之中,挑选了一批织染技艺高超的宫女,令其同行去往凉州。

    天宝七载,三月初。

    从长安出发的周钧,最终抵达了凉州。

    还没进城门,周钧远远就看见城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聚在那里翘首以盼。

    靠近一些,他才发现,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人,居然是河西安家的家主安波注,还有河西节度使安思顺。

    见到周钧骑着马慢慢行来,安波注和安思顺笑着迎了上来,又高呼道:“吾等终于盼来了周二郎。”

    周钧在安家父子面前下了马,看着二人,疑惑问道:“你们这是……?”

    安波注伸出手,指向身后,又说道:“周二郎,接风洗尘的酒宴已经备好,宾客已经入席,就等你了。”

    周钧看见人群中的孔攸,后者轻轻点头,给了他一個一切无事的眼神。

    将随行的画月、柳载和宫女们,托付给孔攸,让后者帮忙安排住宿,又让孙阿应带着唐卒,去往军营,周钧自己则跟着安家父子去往了酒宴。

    酒宴被安排在凉州城的灵云池,上一次周钧来这里是在夏天,而这一次却是开春。

    比起盛夏时的波澜如画,开春时的灵云池虽然青苗出芽,池水仍有浮冰,但却是有着一番万物复苏时的朝气。

    周钧登上灵云池的正殿,此处已经摆好了宴席,凉州城中的高门大族齐聚一堂,最高处的空位仍是虚席。

    安波注引着周钧来到主位,又不由分说的劝其坐下,这才来到旁席,举起酒杯,向众人说道:“朝中下了旨意,周监领了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陇右的商路和官员监察,不受州府管辖,直接向圣人上书,可谓是集皇恩于一身,权柄无二。”

    周钧听了皱眉,安波注这番话说得有些歧义。

    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听着来头挺大,但是使权这个名号,毕竟与官职不同,只是代表了职能权限。

    安思顺等待父亲说完,又举着酒杯站起身说道:“周监说得朝廷,使得思顺得以迁任河西节度使又武威郡刺史,此等恩情,安家当衔环结草,永世不忘。”

    听到这里,宴中的凉州高门显贵,看向周钧,面上皆有敬畏之色。

    安波注此时开口说道:“朝廷下旨,重建敦煌商路,吾等身为凉州人,早先得了周监的照顾,此番自然也要帮衬一二。我在此先领个头,这敦煌商路的用度和钱粮,安家愿意借贷三十万贯!”

    接着,宴中的宾客们纷纷附和,也说要借贷支援。

    周钧看了一圈,开口的这些人,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被迫,恐怕是难以分辨。

    但是,敦煌商路的民间借贷,这么多人肯站出来帮忙,倒也是件好事。

    周钧举起酒杯,先是向众人答谢,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酒宴正式开始,乐伎和乐工开始奏乐,主宾觥筹交错,又欢声笑语。

    周钧瞅准空暇,找来安思顺问道:“王都护之事,你可知晓?”

    安思顺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将酒杯放在案台上,安思顺轻轻叹气道:“我都知晓了。”

    周钧:“王都护没有领刺史之职,告老还乡,你可知晓他去了哪里?”

    安思顺:“思顺不知,但是听说,都护在大理寺狱中受了拷打,身体落了伤痛,已经不便于行。”

    周钧:“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安思顺:“李光弼。”

    周钧:“是他?”

    安思顺面对周钧,也不打算再隐瞒,便托盘说道:“王都护在被押入长安之前,知晓此行凶险难测,便专门提拔了二人,一人是哥舒翰,另一人就是李光弼。在出狱之后,都护又写了两封书信,也是托人带给了哥舒翰和李光弼。”

    说到这里,安思顺的神情有些萧索:“在麾下的众将之中,王都护最器重的便是这二人,我与李光弼交好,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周钧又回想起自己和王忠嗣在狱中的最后一面。

    后者在那时曾对他说过,麾下有两员良将,正是哥舒翰和李光弼。对方在那种场合下,提起此事,不知有何深意?

    想了好一会儿,周钧也是不得其解,索性下定主意,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去问李光弼。

    就在这时,乐伎和乐工奏完了曲,安波注兴致高,多吃了几杯酒,就凑到周钧的身边,笑着问道:“前些日子,安家进了一批西边来的乐师,周监在长安的时候就是戏曲大家,可有兴趣鉴赏一番?”

    宴席上图个新鲜热闹,周钧也不想驳了安波注的雅兴,便点头说好。

    不多时,一群穿着亚麻长袍的白种人少女,抬着一些奇异的乐器,入了大殿。

    那些乐器中,周钧只能认出竖琴,其它皆不认识。

    再看那群白种人少女,年龄最大不超过二十,最小或许只有十二三岁,有些是金发碧眼,有些则是黑发棕瞳,样貌与大唐和中亚诸国人迥异,却是肤白胜雪,五官精致,皆是美人。

    周钧找安波注问了,才知晓,这群少女来自拜占庭帝国,大多都是贵族之女,是大食军队在一次突袭教堂的劫掠中获得的战俘。

    很快,这群女子开始演奏乐器,又唱起不知名的歌谣。

    周钧听了一会儿,倒觉得和前世听过的圣咏调有些相仿。

    安波注见周钧听得专注,咧开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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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军镇聚落

    孙阿应带着唐卒,还有那些来自长安的宫人家眷,去了凉州城西的军镇聚落。

    所谓的军镇聚落,其实就是一处村集,坐落在军营之侧。

    军中士卒的不少家人,还有些来往的商贩,都在聚落之中住了下来,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座热闹的村集。

    来自长安的二十多位宫女,身为唐卒之妻,刚一到达村集,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些宫人年纪虽大了一些,但胜在知书达理、气质出众,与军镇中那些女子比起来,就好似凤凰落入了鸦群。

    村集中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出来偷瞧新到的妇人。

    见了宫人们的言行容姿,男人们艳羡不止,女人们自惭形秽。

    而那些有幸能够娶到『长安女』的唐卒,则成了整个村集的焦点人物。

    镇中的居民催着他们细说娶妻的经过,有军卒捱不过邻居友人的追问,便将在长安中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

    灞川街市的繁华,私会宫人的责罚,宽宏大度的主家,还有就是周钧为了亲兵们的终身大事,特意为这些宫人脱贱入良,并许下了为唐军寻妻的承诺。

    镇中居民听见这些话,顿时唏嘘不已。

    周钧身为河西互市监,兼任武威郡刺史,百姓们都听过他的大名。

    只不过,百姓们平日里见过最大的官,仅仅只是县令,在他们看来,周钧这位身居高位、名动四方的朝官,为人处世,自然要比县令更加严苛。

    然而,在这些从长安归来的唐卒口中,周钧为人谦逊有礼,又体恤下属,而且言而有信,这与他们的设想大相径庭。

    到了傍晚,除了当值的军卒留守军营,其他上训结束的士兵,有不少回到军镇聚落。

    听到有人在长安城中娶到了婆娘,这群士兵顿时来了精神,争相去看新妇。

    这其中,就有一对唐军父子。

    父亲名为伍向谷,年过半百,儿子名为伍克第,刚刚年满二十。军镇里的人,又把这对父子称为老伍和小伍。

    老伍回到家中,脱了革甲,又喝了口水,等了好半天,不见儿子回来,不由自言自语道:“让他去打些酒来,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无奈之下,老伍只得出了家门,去寻儿子。

    到了酒肆,老伍向店家打听,后者笑着对他说:“你还不知道?你儿子怕是去看新妇了。”

    老伍听见这话,嗤之以鼻:“新妇?这村集好些年没见新人了,哪里会有小娘肯嫁进来?”

    店家也没多解释,只是给老伍指了方向,又让他自己去看。

    老伍半信半疑,顺着镇中的街巷向前走去,来到店家虽说的格院。

    还没走近,老伍就看见一群士卒和村人,扒在低矮的墙头上,正在探头朝里面瞧着什么,这其中就有他的儿子。

    气不打一处来的老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后脖,口中愤愤道:“让你去打酒,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小伍口中不停呼痛,又拼命挣脱了老伍,这才指着身边的人说道:“大家都是来看新妇的。”

    老伍闻言一愣,又走到格院的大门前,朝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门内的场院中,摆了不少的案台,放着食物和酒水,村集中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席中。

    主持宴席的人,老伍认识,正是孙阿应。

    老伍听说他原本是個大字不识的孤儿,后来作战悍不畏死,又喜好读书,得了上官的赏识,被派去给朝中大官做了亲卫。

    又朝宴席里面看去,一群容姿气质宛如天人的女子,坐在靠内的席台边,把老伍看的两眼发直。

    村集里何时来了这么多仙女一般的女人?

    老伍正在吃惊的时候,院内的孙阿应举杯说道:“各位街坊邻居,吾等身为亲兵,得周监之恩,使得不少兄弟才娶到了娘子。由于护卫主家,再加上女眷在军镇也生活不便,所以吾等打算搬出这格院,去往凉州城居住。今日回来,便是要收拾细软,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了。”

    入席的宾客们,纷纷点头应和。

    孙阿应又说道:“吾等虽然迁出此地,但平日里受各位照顾颇多,倘若镇中有事,尽可来寻。”

    宾客们又是道谢。

    孙阿应接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让手下招呼宾客。

    他自己则是拿了一筐饴糖糕,来到院外,分发给那些站在墙外的兵卒和村人。

    孙阿应一边分发,口中还一边笑道:“沾个喜气,大家都来沾个喜气。”

    站在一边的老伍,看了一眼院中的宴席,又看了一眼门外的孙阿应,心中有了合计。

    趁着人少的空档,老伍凑到孙阿应的身旁,满脸堆笑的说道:“孙队头。”

    孙阿应转过头来,看见是老伍,便笑着塞给后者两条饴糖糕。

    老伍拿过糕点,连忙道谢,又压低声音的问道:“我看新妇有二十来位,也不知哪位是您的良配?”

    孙阿应笑着说道:“长安之行,我没有娶妻。”

    老伍一愣:“孙队头为何不娶妻?”

    孙阿应:“主家于我恩重如山,阿应当尽心护卫,娶妻一事可向后放一放。事实上,不仅仅是我,队中的不少兄弟都存了相同的看法,所以也都没有急着娶妻。”

    老伍闻言,撇了撇嘴,似乎是并不赞同这种做法。

    片刻之后,老伍又朝孙阿应问道:“孙队头,您队上可缺人手?吾儿伍克第打仗是一把好手,而且听话不惹事……”

    孙阿应为难的说道:“主家身为六品朝官,下辖亲卫有人数限制,倘若私自招兵,那便是逾制。而且,诸军中的士卒,倘若调动和易旗,也需要有兵部开出的令条。”

    老伍听了有些气馁,但还是不死心的说道:“伍家四世,都是大唐兵卒,朔方、河西、陇右,转战数地,吐蕃人、突厥人、吐谷浑人、奚人等等,都对阵过……到了我这一代,妻子死的早,亲子三人也只剩下小儿独活。如今,伍克第实在娶不到妻子,眼见伍家就要绝后。”

    孙阿应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老伍的胳膊,说道:“倘若有机会,阿应定会向主家请调小伍。”

    老伍心中清楚,孙阿应说出这话,也不过是安慰罢了。

    但言以至此,老伍也别无他法,只能拱手称谢。

    眼见孙阿应返身回院,老伍走到小伍身边,开口说道:“回家。”

    小伍拿着一块饴糖糕,吃的喜笑颜开,对老伍说道:“阿耶,这糕好甜。”

    老伍气恼,一巴掌拍在小伍的后脑勺上,沉声说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窍,能给伍家娶入一位新妇!”

第282章 漠北乱象

    太阳落山的时候,周钧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凉州金宅。

    金凤娘领着一群人,等在宅门口,远远瞧见骑在马上的周钧,放下了怀中的女儿。

    朝暮伸着两只小手,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开心的跑向周钧,口中大声喊着阿耶。

    周钧一个翻身,下了马背,又一把抱起了朝暮,用脸上的胡茬刺的后者咯咯大笑。

    周钧抱着朝暮,走入金宅的大门,瞧见相迎的人群之中,金绣娘和赫达日也在其中。

    金绣娘原本垂在耳边的两束鬓角小辫,如今也盘在了头顶,却是已婚的模样。

    周钧看着赫达日和金绣娘,微笑问道:“何时的事?”

    赫达日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羞赧的说道:“就是一个月前,我带着绣娘去了一趟回纥,办了婚事。”

    周钧一只手抱着朝暮,另一只手拍了拍赫达日,笑着说道:“你的父亲就没说什么?”

    赫达日:“起初他不同意,非要我娶一個回纥贵女,后来我宁可绝食,也不愿屈从。熬了五六日,父亲拗不过我,终于是松了口。”

    周钧听见这话,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出突利施那时的无奈。

    踏入堂中,周钧将朝暮交给凤娘,又向侍立在一旁的孔攸问道:“从长安带来的人,都安置好了?”

    孔攸:“都安置好了。”

    周钧:“罗荼龙部那里怎样了?”

    孔攸:“遣人给罗荼龙部那里送去了粮食、绢布和马铁,那里的族长又向其它龙部发了信函,说明了情况,有不少流落在其它州府的龙部先民,纷纷回到了沙州。年前,金家又有两只长行坊,经敦煌古道,穿行大漠,去了安西,年后都平安归来。”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重修敦煌古道的钱粮可到位了?”

    孔攸:“算上主家的内帑,还有安家的借贷,商路修建的钱粮,已经落实了大半,剩下也应当不是问题。还有,攸听闻,朝廷派了一位将作监的外职官,去了敦煌,乃是主家的旧识。”

    周钧:“哦,是谁?”

    孔攸:“将作监之前的少监,骆南斗。”

    周钧恍然。

    原来是那位在洛阳花灯案中,因过错被贬职的骆少监。

    孔攸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到赫达日来到堂前。

    向周钧拱了拱手,孔攸说道:“主家车马劳顿,攸先行告辞,明日再来叨扰。”

    周钧点头,示意孔攸退下,又朝门口的赫达日说道:“进来说话吧。”

    赫达日挠了挠头,走进堂中,看了眼周遭的人,有些迟疑。

    周钧见状,心中生疑,便领着赫达日去了侧厢的书房。

    进了书房的门,赫达日对周钧说道:“适才在门口,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说。”

    周钧:“何事?”

    赫达日:“骨力裴罗可汗快不行了。”

    周钧身形一顿,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赫达日:“就在一个多月前,我和绣娘办了婚事,骨力裴罗可汗也来参加了婚礼,兴许是高兴,便多喝了几杯,回去的路上又染了些风寒。接着便是病情恶化,昏迷不醒。”

    周钧听了,心中思索,骨力裴罗可汗靠着大蒜素抑制伤口的炎症,这种情况下应当忌酒避风。没想到,这次大意却使得病情严重,如此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赫达日又说道:“为了医治可汗,我的父亲加大了仙药的剂量,但这次却收效甚微。可汗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就要进入弥留之际。”

    周钧先是安慰了赫达日一句,接着又想道,骨力裴罗可汗比历史上多活了一年,由于忌惮于他的威名,诸如葛逻禄一众的反回纥部族,都是在私底下彼此接触,却无人敢站出来作乱。

    然而,倘若骨力裴罗可汗去世,葛逻禄等部族必定会反对突利施继承可汗之位。

    与史书不同的是,如今的回纥部,因为互市纠纷,与不少部族都反目成仇,倘若真的被群起而攻之,回纥部怕是很难像史书中的那般统一漠北。

    想到这里,周钧向赫达日问道:“你的父亲,突利施他怎么说?”

    赫达日:“父亲已经派了密使,去往大唐长安请颁可汗册封,只有朝廷赐下正统,他才能名正言顺的继承汗位。”

    周钧看向赫达日:“那你呢?你又怎么想?”

    赫达日犹豫了片刻,答道:“倘若父亲继承汗位,身为长子的我,就成了回纥太子。我与绣娘成亲之后,父亲曾令我夫妻二人留在回纥,我寻了个理由才跑了回来。”

    周钧听了摇头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赫达日:“我明白。但是比起回纥,我更愿意留在大唐,留在绣娘的身边。那太子之位,他人瞧着眼红,我却看不上。”

    周钧思虑了一会儿,对赫达日说道:“这样吧,倘若你真的想留在大唐,那我便书信一封,向突利施求情,让他同意你夫妻二人留下来。”

    赫达日闻言大喜,向周钧躬身行礼道:“周二郎大恩,我铭记在心!”

    送走了赫达日,周钧坐在书房中,开始思考漠北接下来的政治格局。

    骨力裴罗去世,突利施继承汗位,漠北必定会陷入大乱。

    史书中,回纥部依靠着突利施的领兵能力,还有部族兵力的强盛,在天宝十二载(752年),统一了整个漠北。

    而在这里,回纥部统一漠北的时间点,可能会向后被无限延迟。

    这就造成了许多问题。

    比如,历史上,安史之乱爆发时,作为大唐的重要援军,由赫达日所率领的回纥铁骑,很可能在这个世界中,会无法参与到平叛之战中去。

    再比如,历史上,由于与回纥人在河西走廊的争夺和战争,吐蕃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河西站稳了脚跟。但是,倘若回纥人陷入内乱,无法南下阻击吐蕃,那么后者将会更早的对河西出兵,而且能够更加轻易的拿下河西走廊。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它不可预见的影响……

    周钧越是思考,就越是头疼。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慢慢推开,有人端着一杯醒酒茶走了进来。

    周钧回头一看,来者正是画月。

    换下那套在长安穿着的襦裙,画月换上了一件凉州女子常穿的猎装。

    更加贴身的设计,使得画月的身材和气质被衬托了出来。

    画月的四肢结实而又纤细,皮肤是健康的杏色,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显得神秘而又深邃,她生来就不像是坐在案台前执笔的大家闺秀,更像是一位出生在武勋世家中的女将。

    画月站在周钧的身边,轻声说道:“我看到了朝暮,也听凤娘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周钧苦笑:“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光彩。”

    画月:“我能理解她的做法。”

    周钧一愣:“理解?”

    画月:“如果你无法留下一个人,至少也应该留下与他的回忆。”

    周钧:“只是这样,无论对哪一方,都不公平。”

    画月轻声说道:“男女之间,又何谈什么公平,倘若能留下些念想,就已经是很好了。”

    周钧听出画月的弦外之音,站起身来,走向后者。

    画月看见周钧走来,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垂下头,咬了咬牙,她终究还是停下脚步,站定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下人的唱告:“主家,门口有人来了,说是要送礼。”

    周钧闻言,看了眼窗外的月色,说道:“送礼?是谁?”

    下人:“来者说是安家。”

    周钧疑惑,出了书房,画月跟在他的身后,二人一起来到金家的大门前。

    只见八辆大车一字排开,停在了门外的场院中。

    领车的管事,瞧见周钧,连忙走上前唱了个喏,说道:“我家主人,遣我来向周监送礼。”

    周钧看着这些大车,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礼物,该不会是……?”

    话音未落,从大车上走下许多白人少女,正是今天在灵云池奏乐表演的拜占庭女子。

    周钧见了,一阵头大,一边朝外摆手,一边对那安家的管事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这好意我心领了,至于礼物我不能要。”

    那些少女之中,有一位棕发蓝瞳的貌美女子,冲到周钧面前,表情中满是乞求,口中急切说着些难懂的语言。

    周钧正在一头雾水的时候,画月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来到那貌美女子面前,与其交流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画月重新回到周钧身边,对后者说道:“她们既是贵族,又是修女,是因为拜占庭帝国的宗教动乱,才被卖到了大唐。“

第283章 终有一日

    站在堂中的周钧,看着画月和那拜占庭修女,一句又一句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画月走过来,对周钧说道:“她说她叫瓦莱里娅,是拜占庭塔修斯家族的长女。她的家族,因为反对毁坏圣像,与拜占庭的皇帝君士坦丁五世交恶已久。”

    “由于担心皇帝对家族不利,族长将家中的后代,都送到了远离君士坦丁堡的修道院。然而,大食在小亚细亚的军队,突袭了瓦莱里娅身处的修道院,她也被抓住并卖到了大唐。”

    周钧听完,首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语言?”

    画月:“希腊语。”

    周钧心中道了一声难怪听不懂。

    他又开始仔细回忆,中国历史他熟悉,但是西方历史他可是知之甚少。

    周钧只记得,拜占庭帝国就是东罗马帝国,这个帝国曾经发起了一场持续了百年的『毁坏圣像运动』。

    大体来说,就是基督教内长期存在圣像崇拜,而反对圣像崇拜的社会力量也在拜占廷帝国境内发展。

    拜占庭帝国的数任皇帝,为了抬高皇权,压制教会的势力,以毁坏基督教供奉圣像为由头,目的就是在于降低教会在国家内部的影响力,并回收教会名下的土地。

    除此之外,周钧对于历史上拜占庭国内的形势,一无所知。

    想完这些,周钧又对画月问道:“她想要什么?”

    画月:“她想要我们帮忙联系上东正教的教会,说明塔修斯家族所遭遇的一切。根据她的说法,教会将会出面惩罚皇帝的恶行,伸张上主的正义,我们也能得到相应的奖赏。”

    周钧听了摇头说道:“也不说凉州距离君士坦丁堡的距离,教会即便知道拜占庭皇帝在暗中排除异己,也不可能为了一個家族而选择和王权翻脸。”

    画月点头道:“没错,拜占庭乃是基督教的门户,教会需要拜占庭皇帝的军队,来抵御大食的进攻。”

    周钧看了眼那位棕发蓝瞳的拜占庭女子,对画月说道:“在院中找些房间,先安顿下她们。”

    画月点了点头。

    在宅中休息了一日,周钧一大清早,就在孔攸的陪同下,去了金家后巷的里坊。

    原本十字纵横的里坊,如今得了拓宽,成了三纵三横的大坊。

    内里建有上百处格院和小楼,还有货栈、工坊、学堂、器造等等。

    周钧来到坊门前,还没进门,就看见里坊墙外的场院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大车。

    周钧便朝孔攸问道:“那些大车是谁的?”

    孔攸:“回主家,是城中各家商号的。”

    周钧:“为何停在此处?”

    孔攸:“他们都是来购买花楼机编织而成的重罗、重锦。”

    周钧来了兴趣,便顺着坊墙,向前走去。

    只见里坊外的场院上,搭着一处高台,台上又搭着棚子,台下站着上百位商号管事,甚至还有些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士。

    数名下仆吃力地抬着装满重罗重锦的大箱,小心走上了高台。

    打开箱子,下仆从里面取出一匹重罗,挂在了台上的支架上。

    那重罗刚一展出,就引来台下人的惊叹。

    不同于轻软的单层绸罗,重罗是花楼机将数层绸罗串编而成,相较于前者,重罗的质地更加浑厚,色彩更加明亮,构图更加繁复。

    它使得原本平面构图的绸罗图形,经过多层罗布的叠加,形成了一个拥有空间透视结构的半立体半平面的编织图形。

    在阳光的照耀下,重罗泛出多种色彩,从不同角度看上去,居然还有不一样的观感。

    这一匹重罗刚刚挂上去,台下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喊出了报价。

    “六贯。”

    商号管事们有些诧异,朝那喊价的人看去。

    喊价的那人,不是凉州本地人,而是一名卷发包头、初来乍到的天竺商人,管事们见状,不禁纷纷嗤笑起来。

    那天竺商人不明就里,正在疑惑的时候,又有人报出了价格:“四十五贯!”

    “四十七贯!”

    “五十贯!”

    天竺商人在一旁听得吃惊,原来是别人嘲笑他出的价格太低。

    听了一会儿,颜面尽失的他,灰溜溜的离开了场院。

    最终,第一匹重罗以六十一贯五百文的价格被买走。

    一旁的周钧,小声朝孔攸问道:“里坊一天能生产多少重罗?”

    孔攸:“里坊目前总共有四台花楼机,倘若中途机器不出现问题,每三天能产出二十匹布。”

    周钧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三天,二十匹,一匹六十贯,那就是一千二百贯,平均下来一天所得就是四百贯。

    除去人工、原料、损耗等等,一天利润差不多有三百多贯。

    一年下来,就是十万贯。

    周钧倒吸一口凉气,关键这桩生意,还是近乎于垄断的存在。

    想到这里,周钧对孔攸问道:“我曾经许诺,贩卖所得,二十抽一,赠给工匠,可有执行?”

    孔攸拱手说道:“一切皆按主家吩咐,攸不敢马虎。”

    周钧点头,跟着孔攸进了里坊,先去了炒茶工坊。

    眼下又是一年春茶上市,毛顺大师正带着匠人们,在查看茶叶的成色。

    瞧见周钧,毛顺笑着走了过来,又拉着前者走向后院,口中还说道:“一直在等着二郎,快随老夫去看看。”

    周钧本以为毛顺领着他去看新造的机巧,不料二人走过长廊,一直走到了里坊的深处。

    站定在院门口,毛顺放慢了脚步,又指着不远处那处新建的小楼,对周钧说道:“二郎,你听。”

    周钧依言细听。

    小楼中传来了孩童朗朗的读书声。

    毛顺笑着说道:“学堂终于建好,孩子们总算有了个像样的学所。”

    听着那传来的稚嫩声音,周钧不知为何,心中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他对毛顺说道:“你我总有一天会慢慢老去,这些孩子才是这天下的未来。”

    毛顺:“不错,这里面有不少后生,聪慧又勤苦,将来必定成才。”

    周钧轻轻点头。

    毛顺听了一会儿,朝周钧问道:“二郎,你且与老夫说说,以后究竟会是个什么样?”

    周钧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天空,慢慢说道:“终有一日,天将是蓝的,草将是绿的,这世界会有一群人,前仆后继,为了世间的一切美好而战,使得所有人远离饥荒和战乱的苦难。”

第284章 惊天之计

    在凉州住了几日,周钧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务,又出发去往军镇,去寻李光弼。

    骑着马来到军镇的大营,孙阿应向武卫出示了腰牌。

    武卫躬身搬开拒木,引着周钧穿过演武场,又来到中营的帅帐。

    负责把守帐门的亲兵,听闻是周监来寻李军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行。

    周钧走入帐后的宿所,还没掀开帷帘,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

    皱着眉头,周钧进了宿所,迈步之间踢到某件事物,闻得一声叮咣,他低下头去,只见一地歪歪倒倒的酒罐,而那李光弼,就合衣睡在其中。

    周钧停下脚步,瞧着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从前的李光弼,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却醉生梦死,借着酒精来麻醉自己。

    孙阿应想要上前,唤醒李光弼,周钧搬了张折椅,坐了上去,又说道:“不用,等着便是。”

    说完,周钧坐在帐中,开始回忆起史书中李光弼的一生。

    李光弼本是契丹人,在武后时,其父亲李楷洛(契丹酋长)来归降,从此成为大唐的臣子。

    天宝十五载(756年),李光弼受郭子仪推荐,摄御史大夫,迁河东节度副大使,知河东节度事兼云中太守。

    收复常山时,郡内被叛军屠城,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李光弼面对这般惨烈的景象,热泪盈眶,做出了一个从未有人做过的举动,他翻身下马,向幸存的百姓下跪,誓言讨贼。

    在此之后,李光弼南征北战,在缺兵少粮的情况下,数度阻截叛军的主力,其中太原和河阳之战,更是面对拥有兵力数倍于己的史思明,置之死地而后生,重创了叛军主力,为大唐的反攻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史之乱后,李光弼因战功被推为『中兴第一』,获赐铁券,名藏太庙,绘像凌烟阁。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功臣,受了小人记恨,之后一直被架空兵权,甚至受了数次问罪追查。

    最终,李光弼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气倒在了病床上,忧愤而死。

    后世评论李光弼与朝廷之间的关系时,常常会提起这样几件事。

    第一,李光弼进入太原之后,为了树立军威,先斩后奏,杀了不尊军令的朝廷高官崔众,此举引来唐肃宗的不满。只不过李光弼后来在太原获得大胜,此事便就此揭过,无人再提。

    第二,757年,朔方节度使兼天下兵马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朝与回纥联军进攻叛军,一举收复长安,叛军逃到河北后,以邺城为据点,继续对抗唐朝。唐肃宗此时却让宦官鱼朝恩以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的身份统领各路兵马,使得几十万唐军没有统一的管理,迟迟未能攻克邺城。

    759年,盘踞范阳的史思明带兵南下救援邺城,唐军一触即溃,全线撤退。鱼朝恩将大军败退的过错,推诿至郭子仪身上,朝廷夺了后者的兵权,令李光弼讨贼。

    第三,李光弼再一次临危受命,在河阳击败史思明,解了大唐之难,唐肃宗又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轻信宦官之言,强令大军进攻洛阳。李光弼上奏时机未到,朝廷斥责,再令强攻,李光弼无法,只得与史思明在邙山大战,军中副帅仆固怀恩不遵军令,致使邙山战败,河阳、怀州也因此丢失,战争形势逆转。

    然而,朝廷不仅没有追究仆固怀恩的罪责,反而用仆固怀恩替了李光弼兵马大元帅的位置,后者则以河南副元帅的身份被赶到了东南一隅。

    第四,763年秋天,吐蕃大举进攻关中,长安岌岌可危。朝廷向天下军使发出勤王令,郭子仪闲赋家中,仆固怀恩意图河东,而李光弼拥兵东南,冷眼旁观。无人救驾,长安失守,肃宗出逃。

    史学家在这四件事的基础上,对于李光弼和唐朝皇室的关系,用了这样一段话来分析:

    李光弼数次临危受命,以少打多,重创叛军,他本可以扩大战果、乘胜追击,最终都因为皇帝的猜忌,未能如愿。到了后来,李光弼灰心冷意,不再出手。

    对于唐朝皇室,李光弼的心中始终都扎了一根刺,没有人知道这根刺最开始是何时埋下的。只知道他不满圣裁,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猜疑、中伤和打击中负重前行,最终在怨恨与愤怒中郁郁而终。倘若用一句话来总结——与其说李光弼忠的是大唐,倒不如说他忠的是天下百姓。

    而眼下,周钧却有所感悟。

    李光弼心中的那根刺,或许就是在王忠嗣因为被诬陷勾结太子谋反继而押解入京的时候,就种下了。

    过了一会儿,醉酒的李光弼终于悠悠醒来。

    瞧见端坐在侧的周钧,李光弼先是揉了揉眼睛,接着挣扎坐起身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周钧出言打断了李光弼:“先醒醒酒,等你清醒了,再与我坐下细谈。”

    李光弼无奈,呼来亲兵打水更衣,做完这一切,才坐在周钧的对面。

    周钧挥挥手,让孙阿应等一干人都出去。

    待得营帐中只剩下他与李光弼二人,周钧开口说道:“王都护忠心耿耿,圣人昏聩,听信小人谗言,毁大唐梁柱。”

    李光弼闻言,心中一惊,原本还存了些酒意,顿时被吓醒了大半。

    周钧盯着李光弼,沉声问道:“难不成军使觉得我此言不实?”

    李光弼迟疑片刻,最终重重点头道:“二郎所言,字字属实。”

    周钧:“安禄山叛臣贼子,却受朝廷重用,迁任御史大夫。而王都护在大理寺中,受尽屈辱,险些身死。”

    李光弼用力拍着大腿:“世道不公!”

    周钧沉默了片刻,又对李光弼说道:“我在长安时,曾去大理寺狱中看望了王都护,他对我说,麾下有两位良将可当大任,一人是哥舒翰,另一人就是你。”

    李光弼面色挣扎,最终压低声音,对周钧说道:“实不相瞒,王都护在离开长安时,曾手书一封,托人交到光弼手中。”

    周钧正坐问道:“王都护在信中如何说?”

    李光弼:“都护在信中说,周二郎定会来寻光弼,我只需静待便是。”

    周钧:“王都护知道我要来找你?”

    李光弼:“周二郎从前说过朝廷对北藩的态度,我和王都护原本都半信半疑,但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如今都已是深信不疑。”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李光弼:“周二郎曾说过,朝廷想要削藩,无非两法,分别是借兵和战耗。安禄山向北藩借兵,王都护一口回绝,但是朝廷又让北藩去强攻石堡城,都护虽然借口拖延,但终究还是惹祸上身,被夺了兵权。”

    “王都护在信中预料,虽然两次都未成功,但是朝廷削藩的打算,必定不会打消。接下来,朝廷还会再让北藩强攻石堡城。”

    周钧听了点头,事实也正是如此。

    史书中,李隆基在天宝八载,再次下旨封哥舒翰为帅,令北藩诸军强攻石堡城。

    结果那一仗,『吐蕃但以数百人守之,多贮粮食,积檑木及石,唐兵前后屡攻之,不能克……获吐蕃铁刃悉诺罗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数万,果如王忠嗣之言。』

    李光弼说道:“都护在信中说,既然该来的早晚会来,想要去逃避也是无用,不如想想应对之策。”

    周钧闻言,奇道:“都护究竟想如何做?”

    李光弼:“既然朝廷想要削藩,又想要石堡城,那我们就损兵折将的拿下石堡城,让朝廷安心。”

    李光弼这话说得很是奇怪,周钧隐隐约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李光弼:“都护在信中又说道,安禄山他日必反,北藩与他为邻,必须要保有精兵,时时提防。”

    周钧听到这里,脑中轰的一声响,终于是想通了一切。

    他看向李光弼,震惊的问道:“都护是想虚报战耗?再藏兵于民?”

    李光弼点头道:“倘若朝廷真的令北藩强攻石堡城,我和哥舒翰便做一场惨胜的戏给朝廷看。外人将看到,石堡城易守难攻,北藩死伤无数。但实际上,我们却打算将一部精兵报成战死,再令其隐姓埋名,归于市坊,他日应对河北之乱。”

    周钧站起身来,在帐中来回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周钧朝李光弼问道:“此计不似都护所定,究竟是何人出的主意?”

    李光弼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摇头道:“不知。”

    周钧重新坐下来,对李光弼说道:“私改战耗,隐没兵卒,牵涉甚多,谈何容易?行军打仗有监军相随,战后还有军法官清点战场,平白无故的就想隐没一只大军,这怎么可……?”

    周钧的声音越来越小。

    此时的他,想起两件事情。

    第一件,在史书中,唐军攻打石堡城,杀敌四百,自损数万。这個折损比例,后世的史学家无论是谁都觉得匪夷所思。就算石堡城再怎么险要,守军准备再怎么充分,一向战力强悍的北藩唐军,怎么可能用数万人的牺牲,才杀伤了数百吐蕃兵?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

    历史上,哥舒翰等一些北藩核心人物,事先就定下计策,为了留存兵力,所以故意在战耗上弄虚作假,多报死伤?为的就是让朝廷以为北藩实力大损,从而达到削藩的目的。

    至于战后清查……去过石堡城的人都知道,通向城门的甬道,旁侧就是万丈悬崖,人掉下去根本就找不到尸体。战后清点死难士兵,根本就无从查起。

    第二件,当年的大非川之战中,金家先祖所率领的那只部队,真的就躲过了唐军和吐蕃军的盘查,乔装打扮,从安西再迁入了凉州。

    所以,这样来看,虚报战耗、留存兵力以应对未来的安禄山之乱,这个方法或许是可行的。

    想到这里,周钧对李光弼说道:“你既然对我说了这些,想必是有事相教……都护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

    李光弼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王都护知道周二郎正在忙着敦煌商路一事,倘若想要隐没北藩士卒,那里便是最好的去处。”

    周钧:“长行坊?”

    李光弼:“是。”

第285章 连环与结网

    周钧从军镇中回到金宅,坐在堂中,慢慢品着杯中的香茗。

    孔攸躬身走进门来,朝周钧问道:“主家,您寻我?”

    周钧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孔攸,没说话。

    孔攸垂首道:“主家可是有话要问?”

    周钧:“我刚刚去了李光弼那里,关于北藩的将来,他向我提了一条计策。”

    孔攸低着头,沉默不语。

    周钧将虚报战耗、藏兵于民的计策,向孔攸说了,又问道:“此计不似军将所为,你可有参与其中?”

    孔攸:“攸无意之中,或许是向王忠嗣说了些闲言碎语。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或许这才有此计策。”

    孔攸这话,等于承认了,这计策就是他起的头。

    周钧以手指用力敲了敲案台,沉声说道:“好一个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孔攸的语气,从头到尾并无波动,仿佛在叙述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忠嗣愚忠,李光弼憨直,北藩诸将打仗是把好手,但于谋术一道,不过一群无能之辈罢了。这群人倘若不加以点拨,只会坐视手下白白送死。”

    周钧:“当初北藩被圣人猜忌,你就料到了李林甫的计策,想必心中也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孔攸:“是,但即便攸当时出谋划策,帮王忠嗣解了围,他一样免不了罢官还乡的下场。”

    周钧:“为何?”

    孔攸:“主家可知设局谋略的优劣?”

    周钧一愣,有些奇怪孔攸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便开口让孔攸解释。

    孔攸:“设局陷害,又或谋略使计,世间的愚人皆以为连环计方是上策,殊不知连环计乃是计谋中的下下之选。”

    周钧有些疑惑:“连环计是下下之选?”

    孔攸:“连环计一环套一环,首尾相连,彼此呼应,看上去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其实这种计策,只要其中的一环被攻破,就可以顺藤摸瓜,向前沿着环结清查源头,向后提前预料下一环计策的破绽。”

    “这就好比珍珠项链,倘若其中一段结绳破裂,整串珍珠就此散落,局势也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故而,连环计乃是用计的下下之选。”

    周钧:“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计策才是上上之选呢?”

    孔攸:“用计之上选,当似临渊结网,使得计策的每一步就像渔网上的结点一般,彼此相连,互成网眼,将猎物网罗于其中。即便一处或两处网眼被损毁,也不至于猎物溃逃,更不会引得满盘皆输。”

    周钧听了不禁点头,又问道:“你说的这些,和北藩又有何关系?”

    孔攸拱手说道:“主家,李林甫此人老谋深算,又攻于心计,对王忠嗣用计,必定是罗网重重。就算攸能破的了其中一处网眼,对大局也是无济于事。”

    周钧:“那按照你的意思,北藩之局乃是死局,毫无破解之法?”

    孔攸:“既然是计策,自然有破解之法。只要王忠嗣与安禄山虚与委蛇,麻痹朝廷,再与吐蕃私下勾连,养寇自重,北藩就能获得转圜的余地……但是,请主家想想,王忠嗣肯那样做吗?”

    周钧沉默。

    孔攸:“主家的心思,攸自然明白。王忠嗣和下属的一众将领,都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北藩的数万大军,也是战力冠绝,倘若能将其收入麾下,自然大有裨益。但主家想想,眼下大唐正盛,将士无不忠于朝廷,根本无法说得他们来投,弄得不好,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周钧知晓孔攸说的是实话。

    孔攸又说道:“对主家而言,王忠嗣罢官,北藩分崩瓦解,二者都是利大于弊,如今的关键是如何趁着北藩散乱的时候,尽力从其中争取将士。”

    周钧:“所以你才向王忠嗣说了虚报战耗之策?”

    孔攸:“我其实并没有说出完整的计策,不过是些只言片语,又语焉不详,王忠嗣当时可能并没有想透。但在长安的大理寺狱中,他受到了不公,自然会改变思路,想方设法为北藩争取一些余地……”

    周钧:“此等大事?为何事先没有告与我知?”

    孔攸:“这虚报战耗一策,就如结网谋术中的一眼,攸起初也拿不准此计是否会奏效,所以事先没有向主家相告。”

    周钧盯着孔攸许久,最终摆手说道:“行了,前事不谈,你且与我说说,这计策究竟是如何施行的?”

    孔攸直起身,对周钧说道:“主家,且听我慢慢道来……”

    长安城,兴庆宫。

    杨玉环坐在折床上,盯着身旁的尹玉,良久未语。

    尹玉正拿着城中新出的『白蛇传』话本,看的津津有味,口中还说道:“那日在别苑,离戏台有些远了。有些唱曲听不真切,今日见到话本,才知道那时的一些戏文,却是听岔了。”

    杨玉环轻声说道:“那寒宵居士,真是才貌双绝,就连三郎见了她,都顾不上场中的他人,直言要收她入宫。”

    尹玉:“居士真是才华横溢,起初我对她心生妒忌,后来也只剩下折服了。”

    杨玉环叹道:“确实,玉环从前在宫中只想着享乐欢愉,在看了居士的那些戏本之后,才慢慢对世间痴苦有了感悟。”

    说完,杨玉环又念了几句戏文:“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还有那首诗,当初西湖成花烛,望与君是永相随,不料美梦难久长,过眼烟云尽虚伪……”

    尹玉对杨玉环说道:“从前与玉环娘子在一起的时候,娘子只爱音律和舞蹈,后来有了居士的那些戏本。娘子无论言行举止,都与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许就是佛家中所说的渐悟了。”

    杨玉环:“这般说起来,我应该当面向居士道一声谢。”..

    尹玉想起一事,不禁叹道:“居士她曾说自己是孤鸾之命,真是可怜。”

    杨玉环看向尹玉说道:“你别总担心别人,闲暇之余也想想自己。”

    尹玉:“我?我怎么了?”

    杨玉环:“你与那周钧聚少离多,万一他在外面移情别恋……”

    尹玉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从月牙凳上跳起来喊道:“他才不会那样做!”

    杨玉环:“你还嘴硬?去年周钧回到长安,满打满算,你们二人也不过只在灞川中相会了数天,之后便再无机会能说上话……”

    尹玉挺着腰打断了杨玉环:“谁说我们只在灞川中见过?上元节那晚,我和二郎在花萼相辉楼中也见了面,说了话!”

    杨玉环心中一紧,沉默片刻,最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今日休息,明日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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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猜度

    尹玉并没有听出杨玉环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继续说道:“自从二郎过了流外铨,再也未曾听说他有过什么荒唐事,就连从前的那些孽缘,都断了个一干二净。”

    杨玉环沉吟片刻,说道:“的确,宫中有他的阚录,周钧这几年,与从前相比,倒似变了个人一般……”

    尹玉挺着胸膛,正色说道:“浪子回头金不换。”

    杨玉环:“这句有趣,出自何典故?”

    尹玉:“不是典故,是周二郎从前说过的。”

    杨玉环:“可有下句?”

    尹玉:“伊人含笑作他看。”

    杨玉环听了,沉默半晌,接着看向尹玉,突然问道:“囡娘,你且老实对我说,那周钧可曾仗着情切,对你有过举止不轨?”

    尹玉听了这话,双颊霎地变红,喏喏不语。

    杨玉环瞧见她的表情,误解了其中的含义,不禁横眉怒道:“他好大的胆子!”

    尹玉见杨玉环动了真怒,不敢再有所隐瞒,连忙说道:“二郎没有过错……他从头到尾就像一根木头,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轻薄过我。倘若不是我主动,他怕是会一直对我恭敬有加,绝不僭越。”

    杨玉环有些吃惊:“你是说,周钧从来没有主动向你示好过?是你主动去寻的他?”

    尹玉轻轻点头。

    杨玉环看着尹玉,不禁叹了口气,口中说道:“这长安城中,那么多的高门小郎,都心甘情愿为你赴汤蹈火,你却谁都看不上,偏偏选中了他。”

    尹玉小声反驳道:“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杨玉环听见尹玉的话,不禁想起上元节那一晚的朦胧回忆,口中悠悠说道:“不一样吗……”

    河东道,晋州。

    四月十九,彭祖百忌,寅不祭祀神鬼不尝,辰不哭泣必主重丧。

    平阳郡府,子夜当空。

    有金翅应龙,身带五爪,腾云驾雾,警世号灾。

    府中百姓,寺庙道观,无不惊骇。

    而在府外的林地之中,一群人正在趁着夜色,收拾着从天空落下的物什。

    经教徒伊斯和数名同伴,抱着沉重而又巨大的帆布『应龙』,小心将其移入空地,又将它平铺在了草坪上。

    只见这条由帆布、麻绳、松木、铜片等等材料组构而成的『应龙』,外形上看起来栩栩如生,龙头、鳞爪一应俱全,长度超过了二十多米,内里中空,龙身内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风罩填充其中。

    十数人只要看准风向,再算准风力,就可以使用放风筝的方式,将其合力升上天空。

    侍火女西云娜带着四名祆婢,小心将这条『应龙』,折叠而又收纳起来,再放入马车的后厢。

    伊斯在一旁看着,发现马车中还有一個小柜,里面密密麻麻放着各式各样的粉末和液体,想必也是和这『应龙』有关。

    看着那些不明用途的材料,伊斯瞧着惊奇,忍不住对西云娜说道:“无论是君士坦丁堡还是亚琛城,即便城中那些最顶尖的皇家炼金术师,也无法与你们相比。”

    西云娜没有理会伊斯,仔仔细细将所有祆术材料收拾妥当,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命令祆婢们封箱加固。

    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水袋,西云娜喝了两口,又向伊斯问道:“这是第几座城市了?后面还有几个?”

    伊斯:“从我们离开凉州开始计算,这是第七个,后面还有两个。”

    西云娜点点头,将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个呼哨,又对伊斯说道:“今晚应龙显灵,城中可能会有人四处追查,留在这里并不安全,应当速速离去。”

    伊斯点点头,招呼上身边的经教同伴,朝着州府相反的方向赶路。

    一行人来到稍微偏远一些的地点,开始搭建营地,并且生火烧水。

    西云娜交代完营地的守卫工作,接着来到伊斯的面前,伸出手说道:“我要看看那本天书。”

    伊斯一愣,口中回道:“又要看?你之前不是……”

    西云娜不耐烦的晃了晃手。

    伊斯无奈,只得从怀中取出天书,交给了西云娜。

    西云娜坐在火边,一边翻看,一边自语道:“八月十九,是夏,蒲州西北地下殷殷有声,俄而地震,坏廊宇及居人庐舍数千间,地拆而复合,震经时不定,压死百余人。”

    长吁一口气,西云娜慢慢合上天书,摇头说道:“虽然已是亲眼所见,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预知天灾之书。”

    伊斯在一旁说道:“这是神赐下的福音。”

    西云娜瞥了伊斯一眼:“这也是圣火带来的征兆。”

    伊斯笑着问道:“那为何圣火没有将天书交到祆教徒的手中?反而是给到了我?”

    西云娜一时语顿。

    伊斯继续说道:“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有怀疑,这本天书,或许是有人故意所为,再送给我的。”

    西云娜:“有人故意送给你?”

    伊斯点头道:“那人碍于身份,无法向天下百姓警示天灾,只能假借他人之手。”..

    西云娜:“究竟是谁?”

    伊斯:“我虽不知,但也大概有些眉目。”

    西云娜:“哦?你说说看。”

    伊斯:“我前两次接下天书,是在长安城中,之后再拿到天书,却是在凉州城中,这两个地方,恰巧有人与我同在。”

    西云娜听了,若有所思。

    伊斯:“你身为祆教徒,却被派来与我一起为应龙传教,定是受了圣女之令,而那圣女又是受了谁的请托呢?”

    西云娜:“你是说,写出天书之人,就是那凉州城中的周二郎?”

    伊斯点头:“他身为凉州刺史,位高权重,本来无需冒着风险,牵扯到宗教之争中来。却为了应龙之事,主动联络了经教和祆教,在大唐各地传播应龙天书。”

    西云娜有些不理解:“依你之说,那周二郎为何要这么做?他安安心心做官,日后平步青云,难道不好吗?为何要将应龙天书传给你?”

    伊斯:“不知,但有件事,你可曾想过?”

    西云娜:“何事?”

    伊斯:“倘若天书真的是周二郎所写,那他自然不是凡人,上主派他降临凡世,向民众警示灾祸,必有其深意。”

    西云娜拿起一根树枝,挑了挑火堆,说道:“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圣女对周二郎另眼相看,甚至不惜与教中众人互相对立。”

第287章 旧识

    金凤娘将一处凉州城内的宅院,再加上城外的一片马场,还有金银绢帛,作为绣娘出嫁的嫁妆,赠给了这对夫妻。

    回纥人那边,作为彩礼,除了价值昂贵的财物和数不尽的牛羊马匹,突利施对于他的长子赫达日娶妻,还送出了一件难得一见的礼物——三只训练有素的海东青。

    一只品相上好的海东青,在西域集市之中,价值连城,能够引来无数人的争夺,更何况是一次送了三只。

    用赫达日的话来说,整个回纥汗帐,训练得当、可堪一用的海东青,总共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只。

    突利施一口气就取了其中三只,送了出去,也算是下了血本。

    周钧看着这三只丰采神俊的海东青,为了应对日后来往数地的联系不便,便将其中一只留在凉州金宅之中。

    剩下的两只,一只由训鹰师带着,前往长安的灞川,另一只则留在周钧的身边,带去敦煌。

    如此一来,长安、凉州、敦煌三地,就形成了一条有效的联络线。

    这一日,用完晚饭,周钧坐在侧厅之中,正在与孔攸和柳载交谈。

    周钧先是对孔攸说道:“再过些时日,我和夷旷便要出发前往敦煌。伯泓留在都督府中,协助安思顺安军使处理武威郡的种种事务,还有河西军务。”

    周钧在『河西军务』四字上加重了语气,孔攸自然能够明白,前者指的是未来石堡城之战中,那条虚报战耗、藏兵于民的计策。

    孔攸站起身,向周钧拱手说道:“主家请放心,攸在凉州城中,必定处置妥当。”

    周钧点点头,又对身边的柳载说道:“夷旷,重开商路一事,我打算将政务和稽查之权,统统放给你。”

    柳载有些迟疑的说道:“载只是八品末流,恐无法服众。”

    周钧:“无妨,我会以陇右采访使的身份,写一份荐书,委你代行商路重建之职。钱帛、租庸、工匠、役夫、监督等等,你可以便宜行事,不用顾忌。”

    柳载听完,也站起身来,向周钧拱手道:“幸得二郎信任,必不负所托!”

    周钧摆摆手,对柳载说道:“我会让伯泓准备好敦煌商路的全部文册,这些天里,你且仔细看看,熟悉一下情况。”

    柳载应了。

    三人又聚在一起,讨论了一番商路重开的细节。

    过了大半个时辰,周钧见天色已晚,便让柳载和孔攸回去休息。

    待得厅中只剩下周钧一人,他先是拿起早已凉了的茶水,喝了两口,又对厅外的庭院朗声说道:“外面风寒,既然来了,直接进来便是。”

    话音刚落,一道素白的身影从树梢上,翩翩而落。

    祆教圣女拓跋怀素,带着一副面具,轻轻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点的尘土。

    周钧看着庭院中的女子,不禁有些感慨。

    许久未见。

    这祆教圣女的浑身上下,还是那副行头,一丝一毫都未改变,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无法留下任何印记一般。

    拓跋怀素走入厅中,又来到周钧的面前,施施然行了礼:“周二郎。”

    行完礼,拓跋怀素的视线,穿过周钧的头顶,投向了厅后的方向。

    周钧顺着她的视线,朝身后看去。

    不知何时,手持双剑的画月,站在厅中,盯着拓跋怀素,如临大敌。

    周钧对画月说道:“她是祆教圣女,并无恶意。”

    画月丝毫没有放松,慢慢走到周钧的身侧,双剑指向身前,整個人宛如蓄势之弓,口中轻轻说道:“这个女人的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觉得熟悉。”

    拓跋怀素也看向画月,口中低声道了一句:“大食人?”

    画月的剑轻轻一抖,一道寒光闪过厅堂,权做是回答。

    拓跋怀素:“你可认识萨帕塔女士?”

    画月的身体一僵,好半晌之后才答道:“她是大食皇宫的占星术士,你认识她?”

    拓跋怀素:“她是我的师傅。”

    画月的眼睛睁大,又开口问道:“那她人呢?”

    拓跋怀素:“死了。”

    画月的双手一颤,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拓跋怀素盯着画月的眼睛:“我的师傅曾经对我说过,在大食皇宫之中,她曾经遇到过一个命运特殊的女孩。”

    画月:“关于我的命运,她曾经说过一段预言。预言的前半段,我已经看见并且实现了,但是后半段,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拓跋怀素:“如果你是想寻求解答,我无能为力,唯一能够为你带来答案的人,已经被埋入了墓穴。”

    画月慢慢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说道:“既然如此,我便自己去寻找答案。”

    拓跋怀素轻轻点了点头,又对站在一旁、疑惑不解的周钧说道:“周二郎,我这次来,是为了辞行。”

    周钧:“你要离开凉州?”

    拓跋怀素:“在你到来之前,我在圣火前,举行了仪式。圣火给了我征兆,凉州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里所发生的的一切,不过是旅途之中,一道微不足道的涟漪。我要走的路,还有很长……你也一样。”

    周钧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的画月,又对拓跋怀素说道:“我接下来要去敦煌,倘若有事,应当如何联系你?”

    拓跋怀素:“无需刻意追寻,一旦时机到了,你我自然能相见。”

    周钧有些头大。

    这祆教圣女,说话做事,时而表现出刚刚入世的青稚,时而又显露出无法言状的神秘。

    拓跋怀素:“周二郎,你已经见过了我的师姐,她对于神灵和先知的参悟,并不在我之下。圣火预兆,早晚有一日,她会找到你,索取那个答案。”

    周钧:“我不明白,你的师姐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拓跋怀素:“莪无法回答你的疑问,因为圣火从来不会给出解答,它只会指明方向。”

    周钧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额头。

    眼见拓跋怀素转身打算离去,画月叫住了她:“你的师傅,萨帕塔女士,当初为何要离开大食?哈里发希沙姆以真主之名,赐下了她所珍视的一切……”

    拓跋怀素:“日食临近,灾祸将至,她的离开,同样也是为了去寻找那个答案。”

    说完,拓跋怀素跃上了墙头,身形在黑暗之中越来越淡。

第288章 敦煌

    《唐通典》之《职官典·郡太守》有云:四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五千户为中州,不满二万户为下州。六千户以上为上县,三千户以上为中县,不满二千户为下县。

    开元年间,敦煌郡户籍六千四百六十六,人口三万二千二百三十四,是为下州。

    周钧随行的人马,大约有一千二百,如此庞大的一只车队,浩浩荡荡进入敦煌郡,顿时引来全城的关注。

    州府中的官吏,早早的迎在长街上,其中不少人交头接耳,都在说着那位传闻中的周监。

    眼睁睁看着车队行至州府的大门,城中官吏走上前去,寻找周监的踪迹。

    敦煌郡刺史姓文,名仲俞,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者,双眼有些老花,看事物只能吃力的眯着眼。

    他在下属的相陪下,来到车队的一侧,开口问道:“不知哪一位是周监?”

    队首传来一个声音:“某是。”

    文仲俞一怔,连忙转过身,朝后看去。

    只见一位牵着乘马的年轻人,笑着向他走了过来,又躬身行了一礼。

    文仲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有些不敢相信,口中问道:“你是周监?”

    周钧点点头。

    也难怪文仲俞心存疑惑。

    周钧从凉州一路赶来,长途跋涉,身上未着官袍,穿着一身常服,人又长的年轻,猛一看还以为是高门大户家的部曲。

    文仲俞向周钧再次确认了身份,这才拱手说道:“州府在龙马坊中的酒楼里摆了宴席,为周监接风洗尘。”

    周钧将马缰交给身旁的孙阿应,又笑着对文仲俞说道:“文太守,酒宴不急着吃,某想先去州府里瞧瞧沙州的舆图。”

    文仲俞有些意外。

    周钧初来敦煌,先不和城内的官吏士族相见,反而要急着去忙公务。

    既然对方执意,文仲俞也是无奈,只能招来州府中管理传驿的官吏,带着周钧一行人去了府廨的栒房。

    书架上的沙州舆图被取下,又被平铺在案台上。

    趁着这空档,周钧先向文太守介绍了身边的两位官员:“这一位姓柳名载,日后敦煌商路重建的政务和监督,全权由他来统管。这一位是骆南斗,乃是将作监的外职官,匠人、役夫所进行的工造事宜,统统由他来负责。”

    柳载和骆南斗一起见过了文太守。

    文太守受了礼,又朝周钧问道:“某听闻,周监欲在沙州大漠中重开商路,大漠中流沙遍布,尘暴漫天,其中凶险,外人恐怕不知。”

    周钧:“我自有办法,可保商队和行客安全穿过大漠。眼下麻烦在于,沙州境内的驿站和货栈,还有多少能用?倘若想要修复,又要花费多少?”

    文太守走到沙州舆图之旁,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说道:“唐六典计,凡三十里一驿,大唐辖驿站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而沙州城的周遭,就有三十五处驿站。每一处驿站中,又有驿舍,驿田,驿夫,驿马、驿驴、烽台、藏窖、守卒等配置。”

    “三十五处驿站中,其中有八处,地处瓜沙二州交界,人员往来频繁,当下保存较为完善,分别是州城驿、清泉驿、横涧驿,甘草驿,新井驿,广显驿、乌山驿和已上驿。”

    “剩下的二十七处之中,有十三处位于城西,使用较少,又缺少人员驻扎,所以房屋器物年久失修,需要花下一番大力气去重建。”

    周钧听到这里,问道:“总共三十五处,眼下只说了二十一处,另有十四处呢?”

    文仲俞:“最后的十四处驿站,都是前朝留下的站点,它们大多位于沙州的腹地,也就是大漠之中。由于丝绸之路改道伊吾,那些驿站早就无人在用,已经在风沙中分崩瓦解,成了一堆废墟。”

    见周钧点头,文仲俞又说道:“比起重建驿站,还有一件事情,也是麻烦,那就是道路。沙州大漠之中,有峡谷、风岩和瘴地,过去都有桥梁和挂索,可供商队和行客穿过,如今通路毁坏,赶路之人,只能在大漠中绕远,另寻小径。”

    周钧与身边的柳载和骆南斗说了几句话,又向文仲俞问道:“从沙州前往西域的商队和行客,如今还有多少?税贡几何?”

    文仲俞:“沙州大漠,每年的六月到十月,是出行的最好时机。其它日子里都是风季,狂风肆虐,黄沙漫天,人一旦走进去,寸步难行。那五個月里,途经沙州城的商队和行客,总计大约有八千余人,收上来的税贡大概是一万一千贯。”

    周钧听了也是一惊,敦煌在两汉时,乃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每年途径这里的商队,遮天蔽日、络绎不绝,中原文化、佛教文化、西亚和中亚文化在此交汇,敦煌华戎所交,是当时的西域门户,更是帝国内的一大都会,甚至有世界四大古文明汇流中心的地位。

    而天宝年间,敦煌没落了下来,郡内的常住人口,还不及汉朝鼎盛时的一半,往来商队更是不足从前数量的零头。

    想到这里,周钧向文仲俞问道:“既然敦煌商路凋敝,那城中这么多人,平日里的讨生,又是来自何处呢?”

    文仲俞:“敦煌郡内气候干燥,雨水稀少,西汉曾在疏勒河和党河开渠引流灌溉农田,并用掘堰、筑堤、凿井等方式,开辟水源和调节水量。汉武帝元鼎六年时修建的马圈口堰,更是敦煌屯田的重要水工。”

    “郡内的屯田之地,就在玉门关外,分别承自于汉时的大煎都候官辖境,宜禾都尉辖境,阳关都尉所辖渥洼水西岸。这三处屯田区,每年盛产的粮食,可供上万大军使用。”

    周钧:“原来敦煌境内有这么多的良田。”

    文仲俞:“敦煌不仅有屯田,由于城池地处龙勒山口之北,是吐蕃入大唐的关隘据守,城南驻扎着豆卢军、子亭守捉等等军队……所以说,如今的敦煌虽然商业不兴,但却也是屯田重镇和军事要冲。”

    周钧轻轻点头。

    经过文仲俞的一番解释,他算是对敦煌当下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周钧年前曾在长安夸下海口,说是重建敦煌商路,能为朝廷每年带来两百万贯的税贡。

    如今这么一看,敦煌郡的商路税贡每年只有一万多贯,距离目标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

第289章 刺杀

    夕阳余晖透过帷帘的缝隙,洒入马车的车厢之内,将内里照成了一片金色。

    坐在车厢中的周钧,刚刚参加完文太守为其准备的接风宴,正在去往廨所的路上。

    画月坐在他的对面,看向帷帘外的街景。

    只见土垣雄城,大漠孤日,家家户户烟气蒸腾,又有阵阵驼铃声传入耳中。

    画月倚在窗边,轻轻说道:“这里的景致,与大食的首都有几分相似。”

    周钧看向她问道:“怎么?想家了?”

    画月收回了视线:“不过是触景生情。”

    周钧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今日的酒宴,你也参加了,可觉得有何古怪之处?”

    画月仔细回忆后说道:“参加宴会的不少宾客,谈起重建敦煌商路,似乎并不热情。”

    周钧轻轻点头。

    画月:“我不明白,倘若商路重建,敦煌城必定会繁荣昌盛,城中的这些高门显贵们,也能从中获利,他们为何却不乐意呢?”

    周钧:“一来,敦煌商路已经荒废百年,城中的人们自然清楚重开商路的困难,所以热情不高。”

    画月:“嗯,这倒也是。”

    周钧:“二来,敦煌商路倘若重开,势必会影响到丝绸之路的其它路线,倘若有人在其它路线上有利益纠葛,自然不愿看到敦煌繁荣……”

    画月:“其它路线?你指的是丝绸之路的北线?那条从晋昌去往伊吾,再入高昌的商路?”

    周钧:“北线只是其次,敦煌商路重开之后,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有另一条商路。”

    画月寻思片刻,终于明白了过来,脱口而出道:“途径吐蕃的高原商路。”

    周钧点头说道:“不错。丝绸、绢布、茶叶等物,想要从大唐运向天竺和大食,最便捷的商路就是走高原路线。吐蕃象熊一省,每年光是关税和互市,得利就超过了百万贯,倘若再加上宿所、食肆、牲口等间接收入,获利更可谓是不可计数,难以算清。”

    画月:“你是想说,城中有人与吐蕃勾连?”

    周钧:“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多商贾眼中,只有利益,哪里顾得上什么家国……”

    画月突然将手指放在唇边,对周钧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钧不解。

    画月侧耳倾听,对周钧说道:“驼铃声停了。”

    周钧:“驼铃声?”

    话未说完,画月突然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住周钧的衣袖,将后者拉出了马车。

    下一秒钟,一块重达千斤的巨石,从空中落下,将马车砸了個四分五裂。

    在周遭百姓的尖叫声中,画月抽出腰间的双剑,将周钧拽向街道旁的一处宅院。

    由于是城内赴宴,周钧将孙阿应等唐卒,留在了廨所的营帐之中,负责护卫的仅仅只是州府的武卫。

    隐藏在街中的敌人,见一击未中,纷纷掏出兵器,跳了出来,与武卫们战成了一团。

    周钧定睛看去,只见这群敌人高矮胖瘦、服饰各异,有中原的唐人,亦有西域的胡人,手中拿的兵器也是千奇百怪。

    除了寻常的刀剑,还有钩镰、环刃、双龙刺等等奇兵。

    最让人惊奇的,有一名满身横肉的和尚,头顶烫着戒疤,手中的兵器居然是一根一人多高、大腿粗细的铁杵。

    画月拉着周钧踏进宅院的大门,又令武卫们结成盾阵,守住院口。

    周钧看着冲来的敌人,皱眉说道:“这些人进攻时没有章法,仅仅是凭着武勇各自为战,不似是军卒。”

    画月趁着武卫阻挡敌人,从怀中取出一根拉栓结构的响箭,对准天空放了出去。

    接着,她又举起双剑,摆出迎敌的架势,对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些人是杀手,他们的目标就是你。”

    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一名瘦瘦高高的道人,将手中的算命幡,一拆为二,露出其中的尖刃,脚下步法如风,腾转挪移之间,跳进了武卫们架起的盾墙。

    躲过一次次攻击,道人挥动手中的兵器,刺穿一名武卫的喉咙,又对身后的同伴们说道:“莫要恋战,速杀红主!”

    那满身横肉的和尚,抡起沉重的铁杵,夹杂着猎猎的破风声,仅仅只是一次攻击,就将两名武卫击飞出去,掀起一蓬血雾。

    敌人强悍,阵型受损,武卫们士气低落,眼见就要支撑不住。

    画月一个箭步,冲进盾阵之中,填补上死去的武卫,舞动起两把短剑,剑光宛如游龙一般,护住了缺口。

    一名想要冲击盾阵的刀客,撞在剑光之上,还没来得及出手格挡,就被剑刃刺中了喉咙、心口和小腹三处命门,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武卫们心中大定,纷纷喝彩。

    杀手们瞧见此景,畏惧后退。

    那道人见状,不由大急道:“不过就是一个女娃,一帮怂包!”

    说罢,道人双脚点地,身体瞬间拔高,手中的幡剑也顺势劈向了画月的头顶。

    画月不慌不忙,将双剑叠成架势,在与道人兵器接触的一刹那,手腕下翻,使得对方下劈的落势,变更了方向,直直的落向了一旁。

    原本心存轻敌之意的道人,瞬间大惊失色,收招不及的同时,在空中又无处借力,最后只能弃了兵器,用一招懒驴打滚,向后躲去。

    就在画月想要上前追击,将道人就地格杀的时候,身后的宅院里,传来了异响。

    只见一个身形不足一米的侏儒男子,趁着门外乱战,手持双龙刺,从宅院内的土堆中钻了出来,直直的扑向周钧。

    画月睁大眼睛,回身想要去救,但此时无论如何,都无法赶上。

    周钧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冲来的敌人,抽出腿上用来防身的匕首,摈除杂念,打算作殊死一搏。

    就此这时,院墙上传来一声大吼。

    伴随着铁链的绞动声,一柄漆黑的断刀,划破长空,宛如闪电一般,扑通一声,直直的刺入了那侏儒男子的胸腔。

    站在院墙上的龙祁,猛地一抖玄铁刀链,一道犹如海浪一般的波纹,顺着铁链向刀身快速传去。

    在侏儒男子体内的断刀,受了巨力的震动,翻滚回荡,与铁链和骨骼撞击在一起,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居然使得前者的胸腔从当中炸裂开来,溅出一大滩鲜血和碎肉。

    在场之人,瞧见这一幕,无不惊骇莫名。

    杀手们顾不上死伤的同伴,转身就跑,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第290章 隐门

    日头西沉,天色变暗。

    刺杀的现场,被武卫和唐卒围的水泄不通;燃起的火把,将整条长街照的煌煌无浊。

    敦煌郡的文太守,站在周钧的身旁,借着火光瞧见了街上的尸体和血渍,面对这样一片狼藉,不禁心生慌张。

    负责考课举核官吏的陇右采访使,来到敦煌的第一日,就遭到刺杀,险些就丢了性命。

    偏偏这位周监,还是朝中的红人,无论是圣人,还是右相,都对其赞誉有加。

    于情于理,他这个刺史都难辞其咎。闹得不好,罢官问罪,也是寻常。

    想到这里,文仲俞额头冒汗,手脚发颤。

    周钧瞥了他一眼,又朝身旁的龙祁问道:“你是如何来的?”

    龙祁:“我本在廨所中练武,突然听见求救的响箭,便跳上围墙,一路赶到了这里。”

    见周钧将视线投过来,画月说道:“响箭一物,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孔攸的点子。他说二郎在凉州得罪了不少人,让我无论何时都要跟在你的身边,万一出现险情,便用响箭呼唤援兵。”

    周钧也是一声叹,心中暗道,难得孔攸想得周到。

    片刻之后,孙阿应领着手下,来到周钧的面前,先是唱了个喏,接着呈上了一物,说是从尸体上寻得。

    周钧借着火把看清了那物。

    那是一件木头做成的令牌,外面还刷了桐油,上面篆刻着一個符号——『∩』,那符号又用朱砂涂成了鲜红。

    龙祁看见那令牌上的符号,身形一顿,又低声说道:“隐门。”

    周钧听见『隐门』二字,又看向那符号『∩』,转头朝龙祁问道:“何谓隐门?”..

    龙祁:“我听族中的老人们说过……隐门大约是在秦朝末年建立,发起于西域的喝盘陀。”

    “隐门起初仅仅只是地名,它指的是一处石窟,那里原本是苦修僧的聚集地。佛教、祆教、闪古教、基督教、萨满教等等苦行者,聚集在那里,辩经和讲法。”

    周钧:“一个辩经的地方,怎么会冒出一群刺客?”

    龙祁:“隐门中的一些教徒,在辩论之中博采众家之长,将诸多教派的教义,融会贯通,提出了『天地亘古,万神大同』的理念。”

    周钧听了一愣:“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天底下所有宗教的神,只不过是叫法不同,归根结底其实都是同一个存在?”

    龙祁点点头,继续说道:“隐门的宗教大同理念,在当时传播开来之后,引起了不少宗教势力的敌视,后者将隐门认定为是异端邪说。不久之后,就有军队攻入喝盘陀,又找到了隐门的入口。接下来,便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隐门中的苦修僧十不存一。存活下来的人,被迫拿起武器,转入暗地里反抗,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隐门不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群人口中的派系。”

    周钧:“那这些杀手是怎么回事?”

    龙祁:“经过数百年的发展,隐门逐渐演变成为一个组织。门主会在西域周边的城镇之中,暗暗建立职事点。但凡有人想要寻仇,或是找人完成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就会向隐门送去红贴。隐门得了差事,就会向门中弟子发出赏榜。”

    周钧听完,总算是知道了隐门的来龙去脉。

    一旁的龙祁又仔细看了孙阿应手中的令牌,接着说道:“瞧这木牌的样式,持有者在隐门中的地位怕是不低。这次失手,隐门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还会再派出第二批刺客,肯定更是难缠。”

    画月朝龙祁说道:“你对隐门这么熟悉,想必是与他们打过交道。倘若我们出钱,让隐门反过来去杀了出红贴的人,他们可会愿意?”

    龙祁苦笑道:“规矩不是这样的,隐门的活计也有个先来后到。即便被刺之人肯出钱,那也是在他死后,隐门完成了这笔买卖,才会帮他去杀那个出贴之人。”

    画月闻言怒道:“被刺之人死了之后,才去杀出贴之人,那还有何用处?!”

    龙祁无奈道:“隐门行事便是如此。”

    周钧:“你可有办法,联系上隐门的人?”

    龙祁想了想:“三年前,我在龟兹镇曾经与隐门的接差人会过面,顺道帮她做了些活计,想必那人现在应该还在。”

    周钧闻言,微微点头。

    龙祁又说道:“我打算回罗荼龙部一趟,向族长请调一些好手,他们与隐门打过交道,清楚对方的底数,这样护卫起来,也稳妥一些。”

    周钧允了。

    见龙祁离开,画月皱眉说道:“这隐门就像一片膏药,一旦贴上来,想甩都甩不掉。”

    孙阿应朝周钧躬身说道:“我和兄弟们日夜枕戈,必护得主家周全!”

    周钧:“现在也说不准隐门何时会卷土重来,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段日子,我先住在廨所之中,待得龙祁回来,再做打算。”

    此时,忐忑不安的文太守,挪着步子来到周钧身边,拱手说道:“某的失职,累得周监受惊,实在是有罪。”

    周钧笑着说道:“文公何须自责?敦煌城内鱼龙混杂,分辨良莠本就难行,从现在开始,加强守备和盘查便是。”

    文仲俞闻言长吁了一口气。

    周钧这番话等于是揭过此事,不再追究。

    文仲俞此时的心中,对于周钧,既是愧疚又是感谢。

    激动之下,文太守向周钧躬身行礼,又说道:“周监高义!某在此作保,必不会再出纰漏!”

    周钧将之后的清理现场和调查案件,统统委给了文太守,自己则带着手下,回到了廨所之中。

    听闻周钧遇刺,柳载和骆南斗大惊失色,又一起上来询问。

    周钧安慰了几句,又说天色渐晚,叮嘱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走入后厢的卧房之中,周钧在画月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画月一边忙着一边朝周钧问道:“那下给隐门红贴的背后主谋,你猜会是谁?”

    周钧:“我身为河西互市监,又是朝廷钦定的陇右转运使兼采访使。隐门胆敢承担刺杀朝官的风险,接下这张红贴,这就说明,背后的主谋必定是支付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血本。”

    画月:“我听孔攸说了些凉州的事情,你破坏了河西康家的好事,又使得康家的族人被处决和流放。会不会是他们,联系了隐门?”

    周钧:“有可能,但可供怀疑的对象,其实不止康家……”

    画月:“还有谁?”

    周钧没有回答,眉头紧锁。

第291章 西风啸(一)

    接下来的数日里,周钧在敦煌郡的廨所中,与柳载、骆南斗商量重建的章程。

    在一番仔细测算和分工之后,柳载领了转运使、采访使的荐书和身牌,去了州府寻文太守商议细则;骆南斗则带着数百名工匠,先行赶往沙州的各处驿站,开始准备重建事宜。

    刚刚送走了这二人,周钧仅仅只休息了半日,便等来了龙祁,还有罗荼龙部的援兵。

    罗荼龙部来的这批帮手,总计三十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从外貌和气质上来看,丝毫看不出这些人习过武艺。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穿的破破烂烂,放眼全身,唯有随身的武器,和眼底偶尔露出的精光,显示出他们与寻常人的不同。

    龙祁对周钧躬身说道:“这些都是族长精心挑选的人选,无论是捉对厮杀,还是设伏追踪,都是一把好手。”

    周钧听闻,半信半疑。

    但他身边的画月,仔细观察了这些人,似乎是看出些其中的门道,微微点头。

    吩咐下人收拾出房间,供这些族人居住,周钧叫住龙祁,朝他问道:“龙部现在情况如何?”

    龙祁:“周二郎上次刚一离开,族长就给其它龙部写了信。截止到上个月,总共有五只龙部迁移过来,如今的营地扩大了一倍有余,族人的数量也翻了两番。”

    周钧:“那沙州大漠的商路通行呢?”

    龙祁:“眼下时近六月,正是横穿大漠的最佳时节。之前金家的长行坊,平安走了几遭敦煌商路,这消息在凉州和石城镇传了开来,如今有不少商队都找上门来,要找龙部做向导。只不过……”

    周钧:“只不过什么?”

    龙祁:“大漠中缺少驿站,路又难行,即便有绿洲可供补给,但水源零散,迁移的也快,很难供大型商队通行。龙部眼下只能接洽一些中小商队的单子,而且还要在商队中占上几辆大车,专门用来存放淡水。”

    周钧:“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将作监正在带着工匠,重建沙州境内的驿站和商路。只要大漠中的那些驿站修好,就能在储水窖中灌满地下水,只不过地点和要求,需要你们向将作监确认。”..

    龙祁点点头,又说道:“还有一事,族长听闻周二郎来了,专门嘱咐我,一定要将您带到龙部,去参加龙部盟会。”

    周钧想起罗荼龙部的族长龙茂元,后者曾经说过,要向其它龙部宣布,已经寻得焉耆太子后人的消息。想必这次请他过去,也是为了此事。

    记起这些,周钧便向龙祁应了下来。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门外有下人来告,州府遣人送来了案宗。

    周钧出言让人进来,又接过了案宗,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那日刺杀的调查结果。

    刺客共有十二名,皆来自隐门,在西域中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

    其中武艺最高的二人,一位道士,一位头陀,来自于隐门的外执堂。而这外执堂,通俗点来说,就是负责对外活计的杀手组织。

    周钧打开了那道士的笺页,只见上面这般写着。

    清衍子,诨号『登云真人』,使得一手藏幡剑,曾经一人一剑一马,在西域天山连挑施都七寨,又全身而退……在隐门外执堂中,承副堂主之职……

    周钧将笺页交给画月,又问道:“你与那道人交过手,依你之见,这隐门的功夫究竟如何?”

    画月想了想后说道:“那道人与我打斗,心中存了轻视之念,又急于求成,这才露出了破绽。倘若真要论本事,他的武艺水平怕是与我相近,彼此都讨不着好。”

    周钧点点头,继续翻阅案宗。

    隐门的这群刺客,在敦煌城中的落脚点,是一处粟特人经营的商铺。

    州府官差去商铺追查的时候,发现店家和伙计早已经逃之夭夭,店中的户引在仔细检查之后,才发现统统是冒名顶替的。

    周钧看到这里,心中无奈,这敦煌城地处边陲,郡中刺史又是一位资质平庸的官员,城中布防经营,就如同筛子一般,到处都是漏洞。

    将案宗交给龙祁和画月,由得他们去看,周钧则坐回折椅上,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一方面,隐门身为刺客组织,在西域乃至整個陇右都颇有名气,为了保证口碑,必定会遵守合约,又信奉教条。

    另一方面,我方在明,敌方在暗。

    对付这样的一群人,如果仅仅用杀戮来解决问题,那么隐门就如同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后患难除。

    所以,谋求对话,并且寻找解决的契机,才是最佳的办法。

    至于商路重建一事,州府考课交给了柳载,工造匠作则交给了骆南斗,自己再也无事,倘若留在这城中,左右也不过是给敌人留下一个明显的目标。

    与其这样,倒不如带足护卫,又隐匿踪迹,离开这里,去处理焉耆太子的事情。

    想完这些,周钧对画月和龙祁说道:“这几日里收拾行装,我们准备出发。”

    画月:“去哪里?”

    周钧:“先去罗荼龙部,接下来穿行沙州大漠,去往西域。”

    几天后。

    周钧带上画月,还有孙阿应的战锋队,龙祁的龙部援兵,以及回纥人的海东青,悄悄的离开了敦煌城,一路向西。

    第一站,便是罗荼龙部所在的何苍峰。

    出了旧阳关,又北行穿过沙漠,周钧花了数日,终于抵达了罗荼龙部。

    周钧走进龙部营地的大门,放眼望去。

    诚如龙祁所说,比起上次造访,如今龙部的营地范围扩大了许多,往来族人也多不胜数,甚至还有行商在营地中开起了小店和铺子。

    走入罗荼龙部的大帐,诸多龙部的首领皆在帐中。

    龙部族长龙茂元,瞧见周钧,睁大双眼,表情激动,先是挣扎着爬起身,接着快步走过来,双腿一软就想要行臣下之拜礼。

    好在周钧眼疾手快,连忙扶起了龙茂元,又小声说道:“太子一事,莫要声张。”

    龙茂元急忙站起身,又轻轻点头,这才将周钧迎到上座。

    周钧坐了下来,接过族人倒来的马奶酒,又向四周看了一圈。

    加上龙茂元,总共六位龙部族长,坐在帐篷之中。

    龙茂元先站起来,向他人介绍道:“这一位便是唐国的周市监,也是皇帝亲封的陇右转运使和采访使,龙部日常的用度都是由周市监无偿提供。”

    听到这里,有人忍不住问道:“我听说,周市监知晓焉耆太子后人的下落?”

    周钧闻言,轻轻点头。

    帐中数位族长见状,面露喜色。

    周钧:“太子身份敏感,当下不方便道出,还请各位见谅。”

    众人纷纷称是。

    焉耆国虽然已经亡国,但是太子后人毕竟也是王储,倘若身份被外人得知,必将引来祸端。

    龙茂元见众人不再追问,便开口问道:“正巧周市监来了,咱们也合计合计,十二龙部的将来应当如何谋划?”

第292章 西风啸(二)

    有一位族长先发言道:“说什么将来,还不如想想现在……别的暂且不说,总该先让族人们吃上饱饭,穿上新衣。”

    又有一人应和道:“去年过冬,族里搭的窝棚被大雪压倒,没了七户;今年开春,寻不到粮食,又有十来人被活生生的饿死。”

    有人继续说道:“我部中的族人,虽然从罗荼龙部这里领了不少用度,但是仔细算算,也只能支撑数十日……当初写信让我们迁来,但这沙州地广无田,又没有渔猎,往来不过都是些小商队,做向导也赚不到几个钱,根本不够族中开支。”

    龙茂元听了这些,面上有些难堪。

    他原本是想趁着这次盟会,与其它龙部商量支持太子一事,没料到其他人说来说去,明面上说着生活困苦,实际上都在要钱要粮。

    龙茂元思考片刻,对其他人说道:“罗荼龙部寻到了焉耆太子的后人,得了他的荫庇,又朝周监要来了粮食和绢帛,但总是这般下去,也并非是长久之计。一来,别人手中的钱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对方肯帮衬族人一把,也是看在祖上的面子;二来,总是这般吃拿卡用,族里的那帮小辈,万一生了懒惰,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听见这话,帐中的其他族长们,觉得在理,个個都是愁眉苦脸。

    龙茂元又说道:“从前的汉人们,有句俗语,与其临河羡鱼,不如归家织网。焉耆十二龙部,与其坐等别人送钱送粮,不如自谋活路,才是正理。”

    有人抱怨道:“沙州、瓜州、伊州等等地界,无论是良田、还是商铺,都被官家显贵们占着,哪有我们谋生的余地?”

    一旁的周钧终于开口说道:“某得了朝廷之令,重开敦煌商路,修葺沿途驿站和道路,诸位都知晓了?”

    帐中诸人一起点头。

    周钧:“所谓驿站,主要的作用在于为大唐朝廷传达讯息和运送物品。而敦煌商路中的驿站,除了那些被州府管辖的站点,还有不少位于沙州大漠中的,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成了废墟。”

    族长们听了周钧的话,都是一头雾水,原本说的是龙部族人们的谋生之道,怎么突然说起了驿站?

    周钧:“沙州大漠中的驿站,即便修缮完毕,想要招到驿长、驿卒和驿夫,恐怕也并非易事。”

    龙茂元点头,沙州大漠环境恶劣,流沙、尘暴、恶瘴遍布,不懂行的人贸然进入,必定九死一生,更别提是长期驻守驿站,充当驿长、驿卒和驿夫了。

    想到这里,龙茂元心中一亮,连忙朝周钧问道:“周监所指,是想让龙部族人去上任驿长、驿卒和驿夫?”

    周钧轻轻点头。

    帐中的众人,听见这话,纷纷点头。

    沙洲大漠的驿站,寻常人根本无法胜任驿长、驿卒、驿夫之职,也只有熟悉大漠的龙部先民,才能够承下这份差事。

    有族长对周钧称谢道:“倘若周监能荐龙部族人为驿长、驿卒和驿夫,那可是天大的一件好事。一来,这可是官家的身份,说出去也有些脸面,二来,这能帮数百族人解决职事之忧,至少让他们吃饱穿暖。我们在这里,要谢周监之恩……”

    周钧打断了他的话:“谁说此举只能帮到数百族人?我的意图,是想借着大漠驿站,让十二龙部的数千族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龙茂元朝周钧犹豫说道:“寻常一处驿站,顶多配备十人。依照大唐惯例,三十里置一驿站,那么整片沙州大漠,顶多就是二十座驿站。这般算下来,也只能为二百族人谋得活计,周监为何要说让十二龙部都衣食无忧?”

    周钧看向众人,问道:“沙州大漠中的驿站,是用来做什么的?”

    龙茂元答道:“为朝廷传达讯息或是运送物品。”

    周钧:“错了,驿站还可以为往来行客和商队提供落脚之处和饭食清水。”

    龙茂元仔细想了想,大唐的不少驿站,为了赚些外快,的确也会偶尔瞒着上官,兼着酒肆和客栈的职能,但说到底,那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副业,论竞争力,也远不如那些专职的商户,所以主业还是为朝廷办事。

    周钧:“沙州大漠环境恶劣,哪里有商户会在其中开店,所以驿站向往来行客提供食宿,可以说是独一份的买卖,再无任何竞争对手。”

    龙茂元闻言一怔,再回想周钧说过的话,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悟了。

    周钧从桌上拿起一个壶袋,朝众人问道:“在这营地之中,这样一壶清水,多少钱能够买到?”

    有人回道:“这里距离苍烽川不远,来回也就是半个时辰,一袋水不值钱。”

    周钧:“如果是在沙州大漠中呢?”

    众人语顿。

    龙茂元想了好久,才对周钧说道:“由于淡水占用车厢,而且重量不轻,所以寻常商队,一般只带三天的清水。但是沙州大漠干燥而又炎热,这三天的清水在路上,倒是有一半会被蒸干。所以,一袋水在大漠中,如果真要贩卖,大约能卖到十五文钱。”

    周钧又问道:“倘若是一袋美酒呢?”

    龙茂元闻言摇头道:“周监莫要说笑,酒水遇热最容易腐坏变酸,怎么可能在大漠中贩售?”

    周钧:“驿站中有地窖,用来储存食物,又有储水窖,用来连通地下水。再加上大漠中虽然地表温差极大,但地下温度却常年寒冷,鲜食和酒水存放其中,能够保持很长时间的品质。”

    龙茂元听到这里,终于是懂了。

    他结结巴巴朝周钧问道:“周监的意思是……大漠中的驿站,主要是靠着向往来行客高价贩卖食宿以获利,至于……给朝廷送信传物,不过就是副业?”

    周钧笑着对龙茂元说道:“不仅是食宿,驿站能够提供的便利有很多,只不过我现在说了,你们怕是也不理解。”

    龙茂元与龙部其它族长对视了一会儿,大家的脸上全部都是喜色。

    按照周钧的说法,龙部族人在沙州大漠中经营驿站,由于缺乏竞争对手,而且往来商队频繁,的确是一份好生意,这样的肥差,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而且,这份差事,也只有龙部族人,才有能力去做。换做是旁人,根本无从下手。

    从今往后,十二龙部可算是摆脱了缺衣少粮的苦日子,全族富裕指日可待。

    想通这些,龙茂元和其他族长纷纷站起身来,又走到周钧的面前,按照焉耆朝仪行了大礼。

    龙茂元心情激动,双眼发红,口中大声称道:“周监大恩大德,龙部铭感五内!从今往后,但有所差,全族上下,定当效命!”

第293章 西风啸(三)

    入夜,周钧站在龙部营地的沙丘上,抬头望向夜空。

    画月来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孙阿应带上书信,已经连夜离开,去往了敦煌。”

    周钧:“那封信是给柳载的。我在信中让柳载去寻文仲俞,商议沙州大漠驿站人员的官身。沙州境内,所有胥吏和役夫的任命,都需要敦煌刺史的首肯,身为互市监,想来文仲俞不会驳了我的面子。”

    画月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不再言语。

    周钧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露出了笑意。

    画月问道:“怎么了?”

    周钧:“说起互市,我突然想起了你我初次见面的场景。”

    画月皱起眉头,问道:“那时怎么了?”

    周钧:“初见你时,你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对外界的一切都抱存戒心。”

    画月撇过头去:“你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那时的我,心中是如何的悲伤和绝望。”

    周钧:“事实上,当年我在奴市上看见你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画月转过头来,疑惑的看向周钧:“故人?你说的是谁?难道你指的是,身为先知时的经历……?”

    周钧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示意画月也坐下,开口说道:“我猜到你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我的事情……作为你口中的先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曾经眼睁睁看着,非常亲近的人,就那样死在自己的眼前。”

    “他们在临死前,依然存有对幸福的向往,对未来的渴望,但是因为我的疏忽,我的犯错,他们终究还是失去了生命。”

    “数年前,你我第一次见面。你的眼睛里不仅仅只有悲伤和绝望,在最深处的地方,依然存有一丝名为希望的光亮。面对那一丝光亮,我为了不再犯下曾经的疏忽和错误,不再留下悔恨和遗憾,这才毅然决然选择了尽力相助。”

    画月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很久之前,我就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女奴,如今却是得到了答案。”

    说完,画月抬起头来,盯着周钧的眼睛,问道:“那么,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仅仅只是为了弥补昔日犯下的过失?还是有一些别的原因?”

    月色如画,留情似水。

    在皎洁光芒中的画月,容貌秀美,身材匀称,早已脱了数年前青稚的她,不仅有着异域女子的风情,更有着少见的英气豪迈。

    周钧心中清楚,画月所问究竟意指什么,他也能猜到对方心中的答案。

    但是,他却无法坦言告知。

    周钧侧过头去,看向远方的大漠,轻声说道:“明日,龙部的事情处置完毕,我们就寻上向导,出发去往西域的石城镇。”

    画月琥珀色的眸子中,透出些许失望。

    周钧不愿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就意味着对方的内心中,有着其它的打算。

    画月的声音有着些许的颤抖:“到了西域,你是不是打算将我送回大食?之后便不再相见?”

    周钧看向画月,开口说道:“我会陪你去一趟大食,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画月:“那是怎样?”

    周钧:“今年是天宝七载,倘若一切如常,大食那里将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我们到了那里,等你看到了一切,听过了一切,我会等你做出抉择……”

    画月:“变故?抉择?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

    周钧:“时机成熟,你自然会明白我说的这些。”

    第二日,周钧告别了族人,由龙祁和龙部护卫作为向导,等来了快马赶回的孙阿应,一众人便启程,走入了沙州大漠的腹地。

    从龙部营地出发,到西域的石城镇,路程千余里。

    中途由于道路艰难,环境恶劣,周钧一行人,每日的脚程不过三十余里。

    等他们最终走出沙漠的时候,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個月。

    漫无边际的戈壁滩,西风吹啸的枯败胡杨,驼铃声回荡在黄沙飞卷之中,透亮的天边还镶嵌着几颗尚未归家的星辰。

    在茫茫的风沙之中,周钧远远瞧见了石城镇的轮廓,心中感慨万千。

    石城镇,又名典合城,史书中或许名声不显。

    但倘若提起它的另外一些别名,恐怕就是人尽皆知,无人不晓。

    西汉时,石城镇原名『婼羌』,乃是西域三十六国的一小国。

    汉文帝前元四年(前176年),婼羌又更名为『楼兰』国。

    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再更其国名为鄯善,迁都扜泥城(今新疆若羌镇)。

    公元400年,楼兰国逐渐衰败,只留下一片房屋废墟,城中居民大部南迁,另建鄯善国。

    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鄯善国入唐,更名为石城镇(又称典合城),隶沙州所辖。

    走入石城镇的大门,镇中无论建筑还是街巷,都与河西州府截然不同。

    城中有罗布人、吐蕃人、突厥人、回纥人、汉人、月氏人、粟特人等等。

    城中地面崎岖薄瘠,房屋虽然盖的起伏不平,风格奇特,但布局紧密,远远瞧上去,就像是砌搭堆叠的土房群落。

    道路两旁,瞧不见寻常的花木,却是葭苇、柽柳、胡桐和白草,完全是西域的模样。

    周钧一行,总计百多人,刚一入城,就引来了城中居民的瞩目。

    矫健雄壮的马匹,精锐持戈的战士,还有遮住真容的长袍,令镇中的人们议论纷纷,开始猜测这群人的真实身份。

    孙阿应骑着马来到周钧的身边,开口问道:“主家,莪们先去哪里?”

    周钧透过头罩的缝隙,看了一眼周边的情况,低声道:“先找一处能够落脚的住所。”

    话音刚落,一旁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远道而来的客人,为何不摘下你们的面纱,露出脸来,让大家瞧瞧?”

    周钧闻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绚丽布裙的年轻女子,戴着彩色羽毛装饰而成的发钗,高鼻梁大眼睛深眼窝,肤色白腻,神态娇媚,大大咧咧的坐在房顶上,晃着一双雪白纤巧的赤足,笑嘻嘻的看了过来。

    一旁的龙祁,瞧见那女子,顿时神色大变。

    他驱马来到周钧的身边,对后者说道:“周二郎,可还记得我曾说过,在龟兹镇的时候,认识一位隐门中的接头人?”

    周钧点头。

    龙祁面色严肃的说道:“就是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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