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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4章 西风啸(四)

    龙祁口中的女子,名为罕古丽,本是隐门管堂中的库印使。

    她的年龄虽然才过二十四,但却坐上了隐门六大堂中管堂的第三把交椅,可见这女子的本事并不弱。

    按照龙祁的说法,罕古丽三年前在龟兹镇中经营隐门的营生,混的也算是风生水起,却不知为何被打发到了石城镇来。

    周钧原来以为,隐门不知何时知晓了自己的行踪,这才派了罕古丽来等着自己,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猜测有些偏颇。

    房顶上的罕古丽,瞧见人群中的龙祁,笑着站起身来,穿上靴子,轻轻一跃,就像一只蝴蝶一般,稳稳的落在地上。

    龙祁盯着面前的女子,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罕古丽将辫子拨到身后,露出白皙的脖子,看了一眼龙祁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问道:“可是要寻住所?”

    龙祁应了一声。

    罕古丽又笑着问道:“可带足了钱?”

    龙祁皱了皱眉头,又应了一声。

    罕古丽开心的拍了拍手:“随我来。”

    龙祁装作不经意的看向周钧,后者微微点头。

    接着,一行人,跟在罕古丽的身后,向着石城镇的中心走去。

    走在路上,画月悄悄来到周钧身边,开口问道:“既然进了城,为何不去寻石城镇使?他是大唐封下的镇守,自然会接待我们。”

    周钧向画月解释道:“贞观年间,大唐的第一位石城镇使,名为康艳典,他乃是西域康国的大首领。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康艳典经营石城镇,又建立了弩支、蒲桃、萨毗等九座辅城,彻底巩固了康家在石城镇中的地位。”

    “当他死后,其后裔康拂耿延、康地舍拨等等,世袭接管石城镇,代代相传,未有中断。”

    听到这里,画月终于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石城镇实际上是康家的地盘,倘若贸然暴露了身份,恐怕会惹来祸端?”

    周钧说道:“惹来祸端倒不至于,康家虽然与我有仇,但也要顾虑到影响,一旦对朝廷命官动手,就等于是将一族推入绝境,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计不会铤而走险。但是,隐藏身份,隐秘行事,却是一张底牌,一方面可以查清康家在本地的势力,另一方面也好调查隐门背后的指使人。”

    就在说话间,走在一行人前头的罕古丽,也向龙祁问道:“我听闻罗荼龙部,不做从前的营生,倒是当起了商队的护卫和向导?”

    龙祁:“不错。”

    罕古丽看向龙祁的身后,又压低声音问道:“我还听说,龙部攀上了大唐朝官的高枝?”

    龙祁冷冷看了罕古丽一眼:“谁肯付钱,谁就是我们的主顾,在这一点上,你应该最清楚了。”

    罕古丽莞尔一笑:“说的也是。”

    一行人沿着长街,来到石城镇最繁华的集市之中。

    经过了数条小巷,终于来到一处名为长云客栈的后门。

    罕古丽站定在紧闭的后门前,笑着说道:“我们到了。”

    说完,她一把推开后门,又朝着院中大声喊道:“有客人来了!端来我们最好的食物和酒水!”

    龙祁和龙部护卫们,先进了院中。

    仔细搜索了一番,确认一切无恙之后,龙祁走到周钧的面前,轻轻点了点头。

    周钧向孙阿应打了个手势,片刻之后,唐卒们将弩机折叠收回腰间,又用长袍盖好了刀剑。

    在画月和孙阿应的护卫下,周钧踏进了客栈的小院。

    这处小院位于整个客栈的后方,占地颇大,环境雅致。

    长满葡萄的藤蔓爬满了木架,数排矮房被修建在院落里,墙角和场院收拾的干干净净,还有鲜花和灌木点缀其中。

    周钧向龙祁交待了几句,后者走到罕古丽的身边,拿出一匹封着油纸的绢布。

    罕古丽打开油纸的封口,摸了摸绢布的质地,又检查了一番驳罗上的印章。

    确认无误之后,罕古丽笑着收下了绢布,说道:“难得一见的贵客,出手真是阔绰。”

    龙祁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示意罕古丽坐下说话。

    二人坐到石桌旁,龙祁向罕古丽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罕古丽收了笑容,无奈说道:“隐门中出了些事端。”

    龙祁:“何事?”

    罕古丽看向龙祁,闭口不言。

    龙祁知晓这女子的秉性,从怀中取出一小串钱,放在了石桌上。

    罕古丽手一挥,那串钱不知怎地,就入了她的袖口。

    她向龙祁说道:“隐门生乱,两位副门主正在争夺门主之位。”

    龙祁一惊,连忙又问道:“那隐门的门主呢?他现在位于何处?”

    罕古丽不言。

    龙祁无奈,只得又拿出一串钱。

    罕古丽收了钱,口中只蹦出了两字:“不知。”

    见龙祁面生恼怒,罕古丽笑着说道:“你先别急,我再送你一個消息。”

    龙祁:“什么消息?”

    罕古丽:“三个月前,隐门的赏红单中多了一桩买卖——刺杀一位周姓的朝廷命官。两位副门主,对于这桩买卖,意见不一,各执己见。最后,还是那位委托人,向隐门开出了一份无法拒绝的赏红。”

    龙祁身体一颤,沉声问道:“委托人是谁?赏红又是什么?”

    罕古丽闭口不言,只是笑着看向龙祁。

    龙祁思考片刻,开口道:“我知道隐门的规矩,你是不会说的。”

    罕古丽:“那桩买卖牵涉太多,门中清楚内幕的人,只有两位副门主。所以,我也不知委托人和赏红。”

    龙祁:“你还没说,你为何会从龟兹镇来到石城镇?”

    罕古丽歪着头想了想:“这件事就算我不说,你怕是也能查到……好吧,告诉你便是。隐门中为了争权,彼此都在排除异己,又安插亲信,我便是这其中的牺牲品,不得已只能来到石城镇,做了这长云客栈的老板娘。”

    龙祁沉默半晌,又对罕古丽说道:“我有一客主,想见一见隐门中的话事人。”

    罕古丽闻言,转头看向在院中休憩的一行人,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被众人拱卫的周钧身上,对龙祁问道:“你口中的客主,说的可是他?”

    龙祁轻轻点头。

    罕古丽仔细瞧了瞧周钧,口中说道:“瞧模样,是个唐人,而且生的也是年轻俊俏。出门有这么多部曲护卫,怕不是哪家的小郎出门游历?为何要寻隐门的话事人?”

    龙祁:“莫要多问,客主有要事相谈,赏红自然也不会少。”

    罕古丽前倾身体,压低声音问道:“究竟是多少?”

    龙祁看向罕古丽怀中抱着的绢布,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罕古丽睁大眼睛,身体死死贴住石桌的边缘,颤声问道:“不会是说大话吧?”

    龙祁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

    罕古丽强自压下内心的激动,平复了一番情绪,眼珠子转了转,这才说道:“我如今已经不在管堂做事,想要见隐门的高层,怕是不易,只能说试试,但这……”

    龙祁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吊钱,重重放在桌上,沉声问道:“可够了?”

    罕古丽喜笑颜开的收下铜钱,飞快点头道:“够了。”

第295章 西风啸(五)

    石城镇守府,议事堂。

    “我们这些粟特人的根基,在于九姓之国!倘若故国有失,对于我们而言,就等于失去了最根本的依靠!”

    堂中,一位须发皆白、满面恼怒的老者,一边摆动着手臂,一边大声喊叫着。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朝廷通缉、河西康家的家主康宗昌。..

    堂中侧席,一位首人打扮的粟特人,开口说道:“康宗昌,你办事不利,不仅丢了河西的基业,还惹火烧身,引得朝廷的追捕。如今,你居然还有胆子,跑到石城镇来求援?!”

    康宗昌没有理会这人,而是将头转向堂中正座的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大首领,粟特人即便在唐国中位置再高,也不过是下民。我们的财富、我们的家业、我们的女人,只要大唐的皇帝和将军们想要,他们就能想出一百种理由,捏造出根本没有的证据,仅仅只是为了掠夺和侵占。”

    被称作大首领的中年男子,闭着眼睛,状如假寐。

    康宗昌焦急,大声说道:“皇帝封了那周钧陇右转运使,又要重开敦煌商路,此举将使得北线商路的收益大大受损,粟特人在那里多年经营的努力,将会毁于一旦!”

    那中年男子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听到周钧这个名字的时候,手指微微动了动。

    康宗昌眼睛中充满了血丝,如同一只受伤的野狼一般,又低声嘶吼道:“还有那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康冉棣,你身为石城镇使,应该比我更加清楚,那个家伙究竟是個什么样的货色?!”

    “高丽犬奴,穷凶极恶,贪婪无度,他驻守安西,与粟特人的九姓之国就在比邻,难道你就不担心,那高仙芝一直在觊觎我们的故国吗?”

    被称作康冉棣的男子,听到这里,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向康宗昌,只问了一句话:“河西康家与吐蕃人暗地勾连,可有此事?”

    康宗昌一愣,犹豫了好一会儿,知道狡辩无用,只得咬牙道:“是。”

    康冉棣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对康宗昌说道:“明日一早,我会安排车队,送你回康居。”

    康宗昌闻言,身体一颤,接着喊道:“我要留下来!”

    康冉棣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

    两名护卫走进堂中,将康宗昌架起来,拖向了后厢。

    听着康宗昌渐行渐远的叫喊,堂中的首人们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朝康冉棣说道:“康宗昌有句话说的有些道理,那高仙芝并不待见粟特人……都护府上个月就以扰市之名,处罚了一大批粟特商户,又收缴了大量货物。”

    康冉棣轻轻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又有人问道:“大首领,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些礼物,交好高仙芝?”

    康冉棣右手握成拳头,敲了敲胡椅的扶手。

    堂中之人清楚,此举的含义,是康冉棣下令众人离开。

    不多时,堂中他人散去。

    康冉棣慢慢睁开了眼睛,又朗声说道:“张参军,请出来吧。”

    少顷,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灰衣男子,从中堂屏风的后方走了出来,又来到康冉棣面前见了礼。

    康冉棣:“张参军一路从河北来,车马劳顿,劳苦了。”

    被称为张参军的灰衣男子,笑着说道:“通儒得见康大首领,当是大幸,又何谈劳苦?”

    康冉棣盯着张通儒,低声问道:“你出手救下康宗昌,又费尽周折,将他带到我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通儒:“如同粟特人常说的那般,仅仅只是为了做一次买卖。”

    康冉棣:“买卖?你的主上,如今圣眷正隆,又是九姓族人,我也不和你再绕圈子,他想要康氏做些什么,又能付出些什么?”

    张通儒笑道:“大首领快言快语,通儒也不再藏掖,主上有一句话托我捎问。”

    康冉棣:“何话?”

    张通儒整了整衣襟,正色问道:“大首领可愿助九姓入主中原?”

    与此同时,长云客栈。

    收拾完行李,得了空闲的周钧,带着孙阿应、画月和几名唐卒,乔装打扮了一番,来到客栈前堂的大厅之中,静静瞧着镇中的风土民情。

    与大唐中土不同,石城镇中的街坊规划并非是严格的宫格结构,而是较为松散和错落的层叠。

    客栈门口,有胡人舞伎面目贴花,身着翻领胡服,身穿色条纹裙,足登云头鞋,肩披薄纱,在羯鼓和筚篥伴奏下,一边跳着拓枝,一边招揽着住客。

    有趣的是,有不少本地人,即便并非过来住店和用餐,在路过客栈时,也都会载歌载舞的加入进来。

    客栈的老板娘罕古丽,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瞧见周钧一行人,先是眼睛一亮,接着走过来笑着问道:“客人住的可还满意?”

    周钧点头说道:“一切都好。”

    罕古丽坐上折椅,双腿并拢,身体转了一个圈,姿态优美,靠向了周钧,又笑道:“不是我自夸,本店的酒食在这镇中,倘若自诩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周钧抿了一口葡萄鲜酿,赞道:“的确是好酒。”

    罕古丽闻言,面露喜色,身体也靠的更近了一些,开口说道:“一看便知客人是见过世面的,但这酒……可不是这样喝的,自斟自饮无聊的很,需要有美人相陪才是有趣……”

    罕古丽一边说,一边朝着周钧眨了眨眼睛。

    坐在一旁的画月,听到这里,不悦的咳嗽了一声。

    罕古丽闻声看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画月,说道:“人倒是长的好看,只可惜模样太凶……”

    画月瞪圆双眼,刚想发作,周钧给了她一个眼色,示意她看向大门。

    只见一群带着武器、身披宽袍的行客,入了客栈,又喊道:“店家,好酒好菜都拿上来!”

    罕古丽转头看了一眼那群行客,皱了皱眉头,口中小声说了一句本地方言,接着离开周钧,笑着迎了上去。

    孙阿应仔细观察着来者的走路姿势和随身武器,最后对周钧低声说了一句:“主家,这些人是军卒。”

    画月听见,也跟着说了一句:“听口音,有些像是北方来的。”

    周钧点了点头。

    这群北方军卒之中,有人见罕古丽生的美丽,又容姿娇媚,忍不住上手想要占些便宜。

    画月瞧见,眉头紧蹙,手也伸向了腰间。

    周钧给了画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而罕古丽,不愧是交际老手,仅仅几句打情骂俏,再欲绝还迎一番,就将这群人哄得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群北方军卒入席之后,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这群客人居然又是军卒,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掩饰身份,而是堂而皇之的穿着安西都护府的军制。

    结果便是,客栈偌大的大堂之中,入座了三群彼此不识的大唐军卒,却是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

第296章 西风啸(六)

    来自安西都护府的这群唐卒,为首者身穿青色官袍,容貌丑陋,生的矮小,眼睛也有些斜视,他走进客栈的大门,沉声问道:“谁是东家?”

    罕古丽偷偷打量了一番来者,笑着迎上去说道:“我就是。”

    罕古丽本以为凭借着过人的容姿,能赢得那人的好言好语。

    不料那人仅仅只是扫了一眼罕古丽,接着肃容说道:“近半月来,所有住客的阚册,拿来给我看。”

    罕古丽一愣,开口想分辩些什么,见那人的表情凛若冰霜,顿时明白对方怕是极为难缠的角色,只得应了下来。

    不多时,客栈的住客阚册,被拿到那人的面前。

    后者坐在堂中,当场就开始翻阅起来。

    那群安西都护府的唐卒,就那样守在那官员的身边,每个人虽然口干舌燥,罕古丽端来的酒水却被他们严词拒绝,想来是畏于上官之威。

    就在这时,先前进入客栈的那批北方唐卒,互相使了个眼色,想要趁着这個空档,离开客栈的大堂。

    正在翻阅阚册的那位安西官员,眼角余光瞥见这群北方军卒,突然开口说道:“站住。”

    那群北方军卒,闻言身体一颤,手也不自觉伸向了腰间。

    北方军卒的队首,摇了摇头,先是示意手下们莫要慌张,接着将手背到身后,打了个手势,派出一名下属偷偷溜出客栈,最后才走到那安西官员的面前,行礼说道:“不知官长有何指教?”

    那安西官员,看了一眼队首,皱眉问道:“你出身军伍?”

    那队首取出身牌和文书,递上前去:“某乃是凉州长行坊的副尉,受坊家所托,护送官绢来石城镇。”

    那安西官员接过物件,粗略看了看,倒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然而,大堂一角的周钧,从头到尾听下来,只觉得好笑。

    他身为陇右转运使,对所有在运和受托的长行坊了若指掌,却没有听说过凉州近期有护送官绢的长行坊,要来石城镇的。

    由此可见,这群北方军卒,伪造了身牌和文书。

    那队首朝安西官员问道:“不知官长怎么称呼?”

    听闻对方来自于凉州长行坊,那安西官员脸色好转了一些,拱手说道:“某姓封,任节度判官。”

    队首:“原来是封判官,久闻大名。”

    封判官扯起嘴角笑了笑,将身牌和文书递还了回去。..

    队首又说了些官面话,接着拱手说道:“弟兄们还有要事在身,倘若下次得空,还请判官赏脸,痛饮一顿。”

    封判官点头说道:“安西都护府有屯粮押在西州高昌,烦劳长行坊回程的时候,向高昌郡知会一声。”

    队首:“小事一桩,一定一定。”

    话音刚落,封判官突然一脚踢在了桌子上。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飞起的桌子重重的砸在两名北方军卒身上,后者直接被砸倒在地。

    那队首见状,惊骇莫名,口中不自觉的问道:“封判官,你这是在做什么?!”

    封判官面如寒霜,冷冷说道:“凉州长行坊从年初开始,就不再取道西州北线,而是改走沙州南线。”

    队首心道不妙,拔出长刀,一声大吼:“打出去!”

    眼见两股人战成一团,店里的桌椅板凳也被砸的支离破碎,躲在柜台后面的罕古丽,心疼的喊道:“军爷们发发慈悲,出去比划可好?本店用的都是老事物,随便一件拿出来,可都是……”

    话未说完,一个陶罐被扔过来,砸在墙上摔的粉碎,里面的美酒也四溅开来。

    罕古丽赶忙用碗接住碎罐里不停流淌的美酒,接了好一会儿,实在装不下,只能用嘴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大堂墙角处,孙阿应朝周钧问道:“主家,我们该怎么办?”

    周钧看着其貌不扬,却身手矫健的封判官,若有所思。

    听见孙阿应的询问,周钧回道:“看着就好。”

    不多时,客栈大门外传来一声大叫:“都住手!”

    一群来自镇守卫的士卒,在一位粟特官员的带领下,入了长云客栈的大堂,又止住了两派正在打斗的军卒。

    还没等双方辩解,那粟特官员来到封判官的面前,拱手说道:“镇中安治,岂可擅动兵刃?!”

    封判官朝那粟特官员的身后看去,只见先前那个跑出去的北方军卒,正躲在镇守卫之中。

    明白一切的封判官,铁青着脸,朝粟特官员问道:“这些人冒充长行坊,居心叵测,当押往都护府严加拷问!”

    粟特官员摇头说道:“即便这些人有罪,也应当先押入镇守狱中,审问清楚,再押往都护府。”

    说完,那粟特官员朝后方丢了个眼色,镇守卫的士卒们,扶起那些受伤的北方军卒,悄悄向门外走去。

    封判官见状,面上怒色更盛。

    粟特官员拱手道:“上官既然来自安西都护府,自当知晓办事的流程,倘若事事都要劳烦都护府亲审,那还要那些镇守有何用处?”

    那封判官明显是不擅于言辞,听了这话,明知此举不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驳斥。

    最后,他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城镇的镇卫们,将这些冒充长行坊的犯人,带离了当场。

    心中恼怒,封判官一脚将身边的一张折椅,踹成了两截,又是一声大吼。

    柜台后的罕古丽,瞧的心疼不已,但又无可奈何。

    平复心情之后,封判官向身旁的军卒交代了几句,又对罕古丽说道:“店家,准备几间上房,我们要住下!”

    罕古丽实在不想留下这群人,但是看着他们身上安西都护府的仪制,又只能忍气吞声应了下来。

    眼见再无热闹可瞧,周钧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跟上自己,去往后院。

    刚一进入后院,画月就朝周钧问道:“刚才看你的表情,似乎识得那封判官?”

    周钧坐在石桌旁,说道:“听过他的名字,但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画月:“那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

    周钧:“按理来说,那封判官现在应该在安西四镇中负责屯田、度支事务,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石城镇?”

    画月:“他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和我们有关?”

    周钧想了想,最终摇头说道:“不大可能,或许是另有隐情。”

    说完,周钧对孙阿应说道:“今晚,在院中备好酒菜,再请那位封判官过来一叙。”

第297章 西风啸(七)

    入夜,客栈后院里摆了两张案台,又有馕饼肉菜,盛放满席。

    周钧端坐在折椅上,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画月则陪在他的身边,轻轻剥着瓜果。

    有脚步声响起在小院尽头。

    周钧循声看去,只见白日里的那位封判官,此时背着手,皱着眉头,正站在院口。

    见封判官独自前来,周钧在心中赞了一声好胆色,接着站起身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封判官并没有挪动脚步,而是朝周钧问道:“你是何人?”

    周钧看着对方,微笑说道:“你本名封常清,蒲州猗氏县人,幼时与祖翁因罪流放安西,曾任胡城南守。天宝初年,达奚部平叛,战事未了,你便私下先拟捷报,其中陈述井眼、泉水、驻军、战术等,与战事几乎一致,高都护见之惊奇……”

    封常清越听越是心惊,大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周钧笑着取下腰间的鱼符,又让画月传到了封常清的手中。

    后者小心接过鱼符,借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的字,顿时双眼圆睁,连忙走上前唱了个喏:“见过周监。”

    周钧笑道:“坐下说话。”

    封常清犹豫片刻,坐到了案前。

    周钧自斟自饮,又对封常清说道:“无需拘谨,权当是会友之宴。”

    封常清应了一声,看向周钧,迟疑问道:“周监乃是朝廷钦定的陇右采访使,既然来石城镇,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

    周钧抿着杯中之酒,慢慢说道:“安西不比中原,势力林立,错综复杂……有些时候,隐藏身份更能方便行事。”

    封常清听见这话,又回想起白天石城镇守的所作所为,点了点头,也是懂了。

    周钧:“天宝六载,你跟随高都护击败了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国,此等不世之功,可称大唐砥柱。”

    寻常人听见这些称赞,多半心中愉悦,嘴上自谦两句。

    但封常清偏偏梗着脖子,纠正周钧道:“周监,此话差矣,讨破小勃律,首功当为高都护,某不过是在督管后方、运送粮草罢了,何谈功劳二字?”

    周钧闻言,无奈的笑了笑,问道:“你身为节度判官,本职应当是处理安西四镇的屯田和用度,怎么会跑到石城镇来?”

    封常清:“原本自当如此,但从年初开始,长行坊来安西大多走敦煌古道,石城镇逐渐取代焉耆镇,成了安西长行坊的门户。所以,某这半年里,倒是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石城镇中处理商路之事。”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今日在大堂之中,我见你在翻阅客栈阚册,可是在寻找什么人?”

    封常清张开口,话到嘴边,想了想,又咽回去改口道:“不过是追查一桩案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钧察言观色,知晓对方不愿道出实情。

    周钧仔细想想,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而且彼此之间也不熟稔,封常清说话有所保留也是自然。

    想到这里,周钧放下这個话题,朝封常清问道:“我问你一事,你既然身为判官,这安西都护府的钱粮用度,可有难处?”

    听见这个问题,平日里管理都护府屯田、用度的封常清,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向周钧诉苦道:“安西节度抚宁西域,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战兵二万四,每镇守使又辖兵力三千到五千,另设军、镇、守捉、烽、戍等,每处守军从一千至数十不等。通算下来,安西在册之兵,庞杂参差。”

    “然而,安西虽然地域辽阔,但大多都是穷山恶水,屯田并不丰裕,税贡也是较低,再加上西域民族数量多,分布广,想要统一纳征,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安西都护府每年入库的粮食和绢帛,有时连都府军卒的粮饷都无法补齐,更别提其它戎卫偏部了。”

    对于封常清的说法,周钧倒是能理解。

    安西都护府,需要管辖的地域太大,如果只看地图,它下辖的土地,差不多占到了整个大唐的五分之一。虽然《唐书》中记载的安西兵为两万四千人,但实际安西下辖的兵力,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所以,朝廷每年都要划拨粮钱,以长行坊的形式,来贴补安西都护府,原因也正是如此。

    封常清:“早先王忠嗣曾改制商税,以筹得军饷,高都护见了也想效仿,便找来各族首领商议,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听到这里,周钧想起一事,朝封常清问道:“朝廷欲重开敦煌古道,此举对安西有何影响?”

    封常清:“倘若重开敦煌古道,对于安西都护府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对某些人来说,就是坏事了。”

    周钧:“某些人?”

    封常清:“北线商路所途径的州府商镇,例如高昌、伊吾,都是粟特人和陇右显贵所把控。倘若敦煌商路开启,商队为了节省成本,必定会舍弃北线,这对于粟特人和陇右显贵而言,显然是不利的。”

    “高都护当初闻得朝廷欲启用敦煌商路,大喜过望,又令封某尽力配合,然而安西某些宵小之徒,一心只想着私利,妄图作乱。”

    周钧放下酒杯,说道:“今日那些假冒凉州长行坊的军卒,你可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封常清先是摇头,接着说道:“不知,不过无碍,某已经派人从石城镇出发,不出三日,就能取得都护府的制令。一旦制令在手,某再提审那些犯人,即便石城镇守使亲自出面,都无法求情。”

    周钧微微一笑,看向封常清说道:“三日?就怕是三日之后,无人可提。”

    封常清一愣,疑惑问道:“无人可提?周监此言何解?”

    周钧摇摇头,只是和封常清饮酒闲谈,不再深究。

    后者虽然心有疑惑,但也不好再问。

    三日之后,封常清请来安西都护府的制令,又去了镇守狱中,说是要提审犯人。

    镇守狱的令史,面露难色,对封常清解释道:“敢教官长知晓,三日前押来的那些犯人,只在狱中捱了大半夜,第二天清早便得了急病,全部死了。”

    封常清闻言大惊,喝道:“死了?!”

    狱令史点头道:“尸体还停在后厢的义庄,仵作正打算验尸。”

    封常清一个箭步冲出牢狱,又走入栒房后院的义庄。

    推开大门,一股腐臭扑面而来。

    封常清用袖子捂住口鼻,冲进殿内,又推开仵作,一把掀开了停尸的棺材。

    只见棺材中的那具尸体,正是那日与他打斗的犯人队首。

    后者面目青黑,眼珠暴突,喉头处又有数条血痕,死状凄惨,不忍直视。

    封常清要来仵作的小刀,划开死者的气管,从内里用刀尖挑出一些沾染着黑血、外形奇特的花瓣。

    见到那些花瓣,封常清手掌一抖,倒吸一口凉气,口中轻声自语道:“隐门。”

第298章 西风啸(八)

    坐在长云客栈的大堂之中,周钧一边品着果酒,一边听着堂中的老者用胡琴拉着一首『天山行』。

    这胡琴,又名奚琴,它是日后二胡的前身。比起二胡,胡琴音色浑厚,颇有草原独有的粗犷韵味,入门简单,但精通极难。

    今日客栈中的这位琴者,身形佝偻,其貌不扬,与日常街巷中那些老农并无差异。

    让人惊异的是,这老者的胡琴技艺,已经出神入化,世间罕见。

    正在招呼客人的罕古丽,得了空闲,来到周钧这一桌,笑着说道:“费翁平日里很少碰琴,今日是你运气好。”

    周钧坐在大堂的一角,附近并无客人,他低声朝罕古丽问道:“托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罕古丽:“门中的那些管事,个个都踪迹难寻,想要把他们请到石城镇来,并非易事,你再等等吧。”

    一旁的画月开口问道:“你该不会私下里动了什么歪心思?”

    罕古丽挑眉道:“这是什么话?!我在这西域也算是小有名气,怎么会出尔反尔,砸了自己的招牌?”

    周钧岔开话题:“隐门中究竟有哪些部司?”

    罕古丽:“简单点说,就是三门六堂。”

    “三门指的是正印门、左印门和右印门,这三部人马,分别归属于门主和两位副门主。”

    “而六堂,第一個是管堂,负责管理隐门大小事务;第二个是阁堂,负责收集情报和汇总信息;第三个是执堂,负责执行任务;第四是巡堂,负责督导和巡查工作;第五是法堂,负责教义讲解和教徒训练;最后一个是刑堂,负责刑罚和收押。”

    周钧听了感慨道:“隐门中倒也是分工明确。”

    罕古丽:“那是当然,隐门存续了数百年之久,定有其生存之道。”

    话音刚落,费翁的『天山行』,一曲终了。

    收拾了胡琴,费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没有说一句话,便离开了客栈。

    罕古丽先是看看周钧,又看看画月,笑着说道:“你们二人,既不像主仆,又不像夫妻,倒真是少见。”

    画月一怔,沉声说道:“不关你的事。”

    罕古丽掩嘴笑道:“可是让我说到了痛处?”

    接着,她又向周钧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换做是寻常男子,面对这样的美人,怕是早就坑蒙拐骗、吃干抹净了……瞧她的样子,你却是没动过她?”

    周钧还未说话,画月对罕古丽喝道:“二郎又不是那样的人!”

    罕古丽撇撇嘴:“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般的模样。权力、金钱、女人,多多益善,看见好东西,恨不得强取豪夺,都收入囊中,哪有什么不一样?”

    周钧见罕古丽脸上的表情,猜测她从前经历过不少,也不想去分辩什么。

    罕古丽刚想继续说话,看见门口出现的客人,面色一僵,脸上全没了笑意。

    周钧转头看去,只见大门处站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样貌生的妖娆,脸上还涂着粉脂。

    罕古丽站起身来,走到那红衣男子的面前,开口问道:“秦相璧,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相璧用手指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开口说道:“我刚刚完成了石城镇中的红单,顺道来看一看师妹。”

    罕古丽皱眉说道:“行了,你看完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秦相璧脚步挪动,闪过罕古丽,入了客栈的大堂,口中还说道:“这般急着赶我走,莫非这里藏着情郎?”

    罕古丽抄起身边的餐牌,想要拍向秦相璧的后脑,未料到后者仿佛身后长着眼睛,一个侧身便闪开了攻击。

    秦相璧站定原地,朝大堂中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周钧的身上,一边轻舔嘴唇,一边低声笑道:“好俊俏的郎君。”

    罕古丽凑近秦相璧,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位是右印的贵客,要敢乱来,保准你死无葬身之地!”

    秦相璧闻言,这才有所收敛。

    他回头对罕古丽说道:“我要在镇中休息两日,帮我开一间上房。”

    罕古丽有心拒绝,但见秦相璧态度坚决,担心后者起了疑心,便应了下来。

    秦相璧走向厢房,临出大堂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周钧的方向,口中自语道:“奇怪,总觉得在何处看到过那人的样貌,究竟是在哪儿呢?”

    傍晚时分,封常清回到长云客栈,又去寻周钧说话。

    周钧见他面色凝重,便问道:“出事了?”

    封常清先是点头,接着灌下一大口酒水,开口道:“全死了。”

    周钧早有所料,又向封常清问道:“随行物品呢?”

    封常清:“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被取走了,就连死者身上的劄青,都被人用利刃割了去。”

    周钧:“那日来客栈提走犯人的粟特官员呢?”

    封常清:“他一口咬定不知情,从头到尾只是按照典制办事,我即便知道他了解内幕,也根本无法拿他。”

    周钧:“线索断了?”

    封常清叹了一口气:“线索断了。”

    说完,封常清又喝下一口酒水,对周钧说道:“我已经将此处发生的事情,全部上告给都护府,希望高都护亲自出面,与石城镇守斡旋,提审粟特官员,彻查此案。”

    周钧轻轻摇头。

    他清楚,封常清的性格,说好听点,叫做铁面无私,说难听些,就是一根筋认死理。

    案子追查到这个地步,高仙芝不可能为了一群北方士卒,去和石城镇守使针锋相对。

    封常清拱手道:“周监,封某还要在这客栈多住几日,直到等来都护府的回复。”

    周钧笑着道了一声好。

    当天夜晚,客栈的廊道中,一道红色身影掠过半空,向着后院飞快扑去。

    刚刚来到后院的门口,几道银光从暗处射来,止住了红色身影前进的步伐。

    一道剑光闪过,几把飞刀被打落在地。

    那红色身影落到地上,开口说道:“师妹,你这可是坏了隐门的规矩。”

    面对秦相璧的质疑,罕古丽也从暗处走了出来,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秦相璧提高音量:“那姓周的朝官,可是红单上的头一名!你可知道,只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后半辈子就可以荣华富贵,用之不竭!”

    罕古丽:“我说过,他是右印的贵客。”

    秦相璧:“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你只是春情潮动,看上了那个周郎。这才借着右印的威名,想要诈我离去。”

    罕古丽恼火的说道:“我再说一遍,他是右印的贵客!”

    秦相璧邪魅一笑:“师妹,你应该清楚,你拦不住我。”

    说完,秦相璧的身形宛如鬼魅,闪过罕古丽,朝着后院的大门直直的冲去。

    电光火石之间,秦相璧的一只脚,刚刚踏入大门,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声琴音破空裂石,从远方响起,穿透夜空和墙壁,宛如一记重拳,轰击在了他的身上。

    秦相璧睁大眼睛,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遍全身,他摔倒在地,嘴角也溢出了鲜血。

    罕古丽看着惊恐万分的秦相璧,冷声说道:“趁着印主尚未发怒,立刻滚出这里,越远越好!”

    秦相璧恨恨的看了一眼罕古丽,挣扎着爬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家中有事

    小儿高烧,明日补更。

第299章 西风啸(九)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

    画月持着双股剑,在庭院中沐着月光,演练樊公孙氏所教的剑法。

    只见她身轻如燕,剑光如梭,院中烛火发出的微光,经过剑身的反射,将整个庭院照的忽明忽暗。

    一路剑法练完,画月收势,又长吁了一口气。

    刚想转身离去的她,突然瞥见院中的石椅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老者。

    感官灵敏的画月心中一惊,这老者在身旁这么久,她居然浑然不知。

    将双剑慢慢握紧,一脸戒备的画月,仔细看向那老者。

    对方的脸依稀有些眼熟,正是昨日在客栈大堂中演奏胡琴的费翁。

    画月刚想开口相询,不料费翁先开口问道:“女娃,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画月迟疑片刻,含糊说道:“一位长辈。”

    费翁问道:“你那长辈,可是姓公孙?”

    画月不清楚对方的来意,闻言有些紧张。

    费翁慢慢站起身来,敲了敲佝偻的脊背,对画月说道:“某年少时,曾去关中游历,有幸见到公孙氏的剑舞,当真是器动四方,如梦如幻。”

    听见老者口中的赞赏,画月脸上隐隐现出得意。

    费翁见状,微微摇头,又说道:“只不过,公孙氏的剑乃是舞优之剑,却非武者之剑……说到底,中看不中用罢了。”

    听见这话,画月有些气恼,对费翁说道:“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费翁也不辩解,只是站定在原地,示意画月出剑。

    见对方年事已高,又不像有武艺在身,画月起初还想推辞。

    费翁用言语相激,画月实在气不过,终于向前者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去势极快,又夹杂着残影,寻常人恐怕连如何出剑都看不清楚,但令画月震惊的是,费翁仅仅只是伸出手掌一推,就将这一剑挡了下来。

    画月不敢相信的看着对方,费翁却说道:“别愣着,公孙氏教了你什么剑招,统统使出来便是。”

    画月咬咬牙,循着公孙大娘的剑招,全力施展了起来。

    费翁双脚立足之处为圆心,一臂所长为半径,就在这一个圆圈之中,动作也不见多快,只是停、走、弯腰、侧身几個动作,就将画月的剑招统统躲避了过去。

    一整套剑法使完,画月累的气喘吁吁,却连费翁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惊讶、沮丧和怀疑,使得画月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整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费翁看着画月,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女娃,本事倒还有些,但心性实在太差……喜怒形于色,哀怨生于心,岂有不败之理?”

    画月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剑,整个人发愣在原地。

    费翁:“剑法与戏舞不同,戏舞有编排,亦有戏本,而剑法则不应拘泥于剑谱,沉迷于剑招,却是见机而行事,因势而利导。”

    画月闻言,心中一凛。

    一旁,刚刚进了院子的周钧,从头到尾瞧见了画月和费翁的比试,一边在心中猜测费翁的身份,一边走过来拱手说道:“敢问……?”

    费翁对周钧摆摆手:“闲话留在路上讲,让你的手下开始收拾行装。”

    周钧怔在原地:“收拾行装?去哪里?”

    费翁:“莫要多问,迟了就有麻烦。”

    周钧思虑片刻,喊来孙阿应和龙祁,命他二人传令下去,打包行李,以备不时之需。

    听见动静,早起散步的封常清,来到院中,见到周钧一行人打算离开,心中疑惑,问道:“周监这是要去哪里?”

    周钧还未回答,罕古丽突然跑了进来,又对费翁说道:“印主,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客栈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就连地面也跟着抖动了起来。

    周钧与封常清对视了一眼。

    周钧下令,抬来重物,封住院口,又让孙阿应领唐卒穿甲持戈;封常清来不及去叫醒安西军卒,便找来一身革甲,又临时选了一把趁手的兵器。

    此时的石城镇,天边还是微微发亮,许多居民仍然在半梦半醒之中。

    院墙外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的相击声,将整个长云客栈笼罩在了紧张和不安的氛围之中。

    孙阿应等唐卒拿出手弩,攀上墙头,看着昏暗中涌来的敌人,没有丝毫的留情,按下了弩机。

    只听一阵刺耳的破空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在墙头。

    一声又一声沉闷的惨叫,纷纷从院墙外传来。

    封常清经历过战阵,只听了一会儿,便知晓院墙外的敌人,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仅仅只是遭受了一阵箭雨,便有人转身想逃。

    就在院墙上的唐卒,弩机杀敌的时候,费翁从地上捡起一段树枝,又对画月说道:“女娃,剑究竟是怎么用的,等会你可瞧仔细了。”

    画月面露疑色,还没来得及询问,小院另一侧的院墙,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土石飞溅,墙体坍塌。

    一根铁杵,破开院墙,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又一群敌人从缺口处,冲进了小院,却是利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打了周钧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孙阿应连忙指挥唐卒,变阵迎敌,龙祁则带着龙部护卫,守在了周钧的身边。

    那用铁杵破开院墙的人,是一个身形高大、肌肉贲张的沙陀。

    除了他以外,另有几人,周钧倒是也认识,这其中就包括使藏幡剑的道士清衍子,还有昨日见的那身穿红衣的妖娆男子。

    领着众人的清衍子,在小院中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费翁身上。

    他先是将武器收好,又恭敬的说道:“隐门执堂清衍子,见过右印主。”

    拿着树枝的费翁,在院中众人的注视下,慢慢走上前去。

    在周钧看来,这位擅长演奏胡琴的老者,昨日还是一副寻常百姓的模样,现在却完全换了个人一般,浑身上下隐隐散逸着一股肃杀的气场。

    费翁站在院中,初升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将他整个人照的如同出云山巅一般,巍峨高峻,岿然不动。

    清衍子见状,躬身行礼,额头上隐隐有汗珠溢出,口中强自说道:“隐门执堂捉红,还请右印主回避。”

    周钧和封常清听见这话,二人心中有着不同的理解。

    周钧自然知晓,这群人的目标,正是自己;封常清却以为,他调查北方军卒暴毙一事,无意间发现隐门踪迹,故而下令安西都护府追查,却是走漏了风声,引来了杀手灭口。

    费翁将树枝斜指向地面,丝毫没有让路的打算。

    清衍子咬着牙,语气放缓,再次劝道:“此次捉红,关乎隐门将来的生路,右印主当以大局为重,否则的话,就是与全派上下为敌。”

    费翁朗声说道:“隐门成立之初,以天神大同为己任,传教立信为根本……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杀人、劫货、灭门、掠口、渎神……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心中可还有神灵?”

    清衍子闻言,身体一颤,手中的动作也顿住了片刻。

    一旁的秦相璧见状,连忙喊道:“莫要听他胡言乱语!隐门要想壮大,想要成为西域第一大派,去掉这些老顽固就是当务之急!”

    院中的罕古丽,冷冷对秦相璧说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看见罕古丽,秦相璧恨恨说道:“师妹你好狠的手段,昨日入了客栈,你就在我身上下了冥花,这才使得我听闻琴声,心神受扰,引得毒发。”

    罕古丽冷笑道:“要不是看在昔日同门的情分上,你哪里有命能走出这里?”

    秦相璧心生怒火,朝身边众人喊道:“别再废话了,大家一起上,事成之后就有享不尽的好处!”

    费翁将树枝横在胸前,沉声说道:“既然执迷不悟,今日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清理门户了!”

第300章 西风啸(十)

    面对群涌而来的十数名隐门杀手,费翁不慌不忙,右脚斜向踏出了一步,手中的树枝也跟着向前递去。

    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也没有什么繁复的套路。

    仅仅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冲在最前头的清衍子和头陀,一人手持藏幡剑,一人高举粗铁杵,齐齐冲向费翁,招式见老,却被对方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截断了攻击的势头。

    费翁不仅仅避开了清衍子的攻击,还趁势用树枝的尖端,刺中了铁杵头陀的下肋。

    那威武雄壮的头陀,被这看似轻巧的树枝一招击中,出人意料的倒退数步,大声呼痛,又抛下了手中的兵器,在地上抽搐不止。

    在外人看来,这就好像清衍子的藏幡剑,攻错了方向,而那头陀更是将自己的破绽,主动送到了费翁的手中。

    接着,又有更多的杀手,冲了上来。

    拿着一根树枝的费翁,看似就像在后院中闲游一般,不停转换着步法,又用树枝迎向每一次针对他的攻击。

    面对如潮水一般的敌人,费翁的所有动作,包括他手中的那根树枝,任何一点点轻微的移动和偏斜,都能恰到好处的兼顾了攻击、防御和躲避的作用。

    这就好像他已经摸清了每個人攻击的方向和力度,又在无数躲避和反击的可能性中,挑选出一个最佳方案,来最大程度的削减敌人的威胁,并且达到伤敌的目的。

    所有的敌人,看上去就像是在与费翁演着一出排练上百遍的武戏。

    这一幕,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在场的众人,初见到这一切,个个都惊到忘记言语。

    画月呆呆看着场中,口中呢喃道:“他用剑,根本就没有招式,看上去不过就是在胡乱挥动。”

    周钧叹道:“这哪里是打斗,更像是大人与稚子的游戏。”

    就在所有人关注打斗的时候,旧伤未愈的秦相璧,眼见情势不妙,向后退去,想要顺着来路逃跑。

    罕古丽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相璧见状,恶狠狠的说道:“我已经将消息传入了隐门,执堂和巡堂的堂主,都在赶来石城镇的路上。”

    罕古丽皱眉问道:“所以,你把这群人带到这里来,其实就是让他们故意送死,好拖住我们?”

    秦相璧抬起头说道:“不错。此外,刑堂的堂主,我们的师傅,她见到了周钧的赏红之后,也已经动身离开了吐蕃,正在向着这里赶来!”

    罕古丽睁大眼睛,身体一颤。

    秦相璧见罕古丽面露怯色,又笑道:“师妹,倘若你现在迷途知返,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会帮你在师傅面前美言几句。捉住周钧的功劳,我也会分你一份。”

    罕古丽向秦相璧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此话当真?”

    秦相璧:“我何必骗你?你精通用毒,倘若想戴罪立功,只要在……”

    突然,一阵飘散的红雾,从罕古丽的手心喷出,溅在了秦相璧的脸上,

    后者猝不及防,不禁大惊失色,连忙问道:“你做了什么?!”

    罕古丽笑着走开了一些,说道:“从现在开始算起,你尽快去寻师傅,求她出手救你,还有一线生机。”

    两次中了对方的道,秦相璧怒不可遏,刚想拔剑,却发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心中惊慌的他,不敢再有所耽搁,瞪了一眼罕古丽,飞快的跑了出去。

    而另一边,费翁收起树枝,又踏过一片倒在地上哀嚎的隐门杀手,来到众人的面前,开口说道:“该出发了。”

    周钧看向地上横七竖八的败者,每个人只是被树枝刺中,看不出任何外伤,却倒地不起,表情痛苦。

    封常清朝周钧拱手说道:“周监,某现在去叫醒手下的兵卒,接着再尽快离开石城镇。今日救命之恩,他日必将图报。”

    周钧与封常清又交谈了几句,二人就此别过。

    不多时,周钧一行人出了客栈,沿着长街,出了石城镇。

    出了城镇,骑着骡子的费翁抱着胡琴,行在队伍的最前面。

    画月驱马赶来,朝费翁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费翁没有回答画月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钧,问道:“你可认识祆教圣女?”

    周钧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费翁:“现任圣女的师傅,也就是上一任圣女,乃是我的旧识。”

    周钧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费翁:“上一任祆教圣女,拥有无数个名字,也有无数个身份。”

    一旁的画月,听到这里,问道:“老伯说的可是萨帕塔女士,她是大食皇宫的占星术士。”

    费翁:“萨帕塔,她的确曾在大食住过一段日子……那便称呼她为萨帕塔吧。萨帕塔曾经与隐门的门主是至交,二人共同研习宗教历史,又讨论宗教哲学,寻找着天神大同的一切踪迹。”

    “但在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萨帕塔造访门主,二人短暂的交谈之后,前者不辞而别。在那之后,门主就再也没有见过萨帕塔。”

    “又过了一些年,祆教的新一任圣女拜访门主,带来了萨帕塔的死讯,和一封她的亲笔信。信中究竟写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门主在看完那封信之后,向新一任圣女问了这样一句话——『那预言真的实现了吗?』新一任圣女答道——『一切答案,早已注定。』在那之后,门主将自己关在屋中三天三夜,最后抛下门中的一切,就此失踪。”

    周钧想了想,朝费翁问道:“您为何要帮我?”

    费翁看着周钧说道:“年轻人,并不是我想帮你,而是你能帮我。”

    周钧:“我不明白。”

    费翁:“我这些年里,多方打听,终于了解到一些那个所谓的『预言』。那里面有一些内容,非常隐晦的提及了你。这让我相信,想要弄清萨帕塔当年的不辞而别,还有门主失踪的原因,你或许就是一切的关键。”

    画月听到这里,垂下头去,若有所思。

    周钧苦笑说道:“某不过就是一寻常人,哪里能帮前辈寻得隐门的门主?”

    费翁:“能不能帮上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就有答案了。”

    周钧问道:“什么地方?”

    费翁:“焉耆镇,七个星佛窟。”

第301章 收徒

    从石城镇出发,一行人走了整整一日。

    入夜,队伍停在了一处荒凉的沙丘。

    孙阿应领着唐卒,开始搭建帐篷,龙祁则带着族人,升起了篝火,热起了吃食。

    罕古丽开始研磨药材,准备防暑御寒的药贴,以备沙漠中的日夜之用。

    周钧坐在火堆旁,静静听着费翁弹着胡琴。

    天地苍茫,黄沙万里,星月之下,唯有乐声。..

    一曲终了,周钧长长的叹了口气。

    费翁:“此曲名为『故知』,相传乃是一位国王,在临终前做了一个梦,醒来后记起了梦中发生的一切,有感而发,便写下了曲谱。”

    画月好奇问道:“梦的内容是什么?”

    费翁:“那位国王戎马一生,攻城略地,疆域万里。晚年病入膏肓,在床上弥留之际,做了一个梦……梦见数百年后,他一手建立的帝国,犹如海边的沙堡一般,彻底坍塌,城池被焚毁,人民被屠杀,财富被掠劫,甚至历史都被侵入者肆意改写。”

    画月闻言,整個人一僵,最后也叹了一声。

    周钧看着跳动不停的篝火,对费翁问道:“我听说过,隐门追求的是天神大同,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费翁思考片刻,答道:“所谓天神大同,想要真正解释清楚,并不是一件易事……隐门最初的建立者,是一群来自不同宗教、聚在一起讨论教义的教徒们,他们来自佛教、祆教、萨满教、基督教等等。”

    “这些教徒起初都笃信自己身处的教派,将其他异教徒视为水火。每个人在辩论之中,引经据典,都希望用自己教派中那些教义和哲学,去说服别人改信自己的宗教。”

    “但是,随着辩论的一再升级,以及对于彼此教义的更深刻理解。不同宗教的教徒们,逐渐都发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真相。”

    “那就是……所谓宗教、所谓教义,还有那些在书本中、他人口中的神灵名称,这些杂杂总总的东西,其实仅仅只是宗教的外在。如果去除文化、语言、民族差异所带来的影响,那么不同宗教的教义和神灵,其实本身并没有什么本质化的不同,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种沾染了信徒主观色彩的修饰体外壳。”

    周钧问道:“外壳?也就是说,隐门将不同宗教的差异,归结为人类主观的影响,而不是神灵的干预?”

    费翁:“这么说没错,但仅仅只是说对了一半……隐门将宗教视为一种形式,一种路径。我们相信,借助这些形式,沿着这些路径,倘若去掉那些披着文化、语言、民族的主观色彩,那么所有宗教走到最后,应当指向一个共同的结果,一种绝对化的真实。”

    眼见周钧和画月都是一脸迷茫,费翁摇头说道:“我这么说可能还是难以理解,倘若用例子来说明,或许会更加直观一些……比如,道教的最终目的是修得大道,佛教修行的终点是洞悉成佛,基督教的目标是获得救赎,这些结果虽然字面表达上不同,但实际都指向着同一个境界,同一种状态。”

    周钧听到这里,心中有些悟了,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画月见周钧一动不动,想要去喊他。

    费翁止住了画月的动作:“由他去想吧,你随我来,我有事问你。”

    画月闻言,跟着费翁走到了一旁。

    费翁朝画月问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跟着我习武?”

    画月一愣,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费翁:“据我所知,公孙氏无门无派,她传你剑舞,也不过是优戏罢了,算不得拜师入门。我有意传你练功的法门,但前提是你必须拜入隐门之中。”

    听到要拜入隐门之中,画月有些犹豫。

    罕古丽在一旁听见,不禁对画月笑道:“在西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拜到费翁门下,他谁都看不上,已经足足有十多年没有收过徒弟。今日,他有意传你武功,你还犹豫什么?”

    费翁猜到画月中所想,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夫本就不赞成捉红的营生,隐门如今已经偏离了初衷,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早晚一日,必须都清除出去。你倘若拜入隐门,日后自当洁身自好,倘若见到不平,理应挺身而出。”

    画月:“我不明白,为何是我?”

    费翁:“一来,你与公孙氏有旧,我曾欠她一个人情;二来,我看过你练剑,年纪小,悟性高,有着上佳的练武底子,也是难得;三来,你身为周钧的侍女,倘若想要护他周全,武功还是差强人意了一些。”

    前两条画月听了,倒还觉得好些,唯有第三条,画月回忆起费翁的身手,自忖如果遇上这样的对手,怕是根本无力抵抗,又哪能保护周钧?

    想到这里,画月有些意动,向费翁问道:“有一事,我出身大食,信奉真主,倘若入隐门,是否会被要求改变信仰?”

    费翁:“正如我之前所说,天神大同的教义,乃是隐门弟子通过日常修习,自行领悟和信奉的。隐门中本来就不会强迫他人改宗,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画月闻言,心中大定,口中说道:“最后还有一事,我要去问一人。”

    不知何时,周钧来到画月的身后,开口说道:“费翁武功高强,他肯传你武艺,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无需顾虑太多。”

    听见周钧的这些话,画月终于点头同意,拜了费翁为师。

    费翁收了画月为徒,脸上少有的露出喜色,又喝了些酒水,这才对画月说道:“既然拜了师,我这就开始授你武功,今日你要学的第一件事……”

    画月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费翁:“你要把过去所学的武艺,统统忘了,越快越好。”

    听见此言,画月顿时头大如斗:“忘了过去所学?这怎么可能?!”

    费翁:“其实也简单,首先是停止练习从前的剑舞,其次便是每日清晨只练最基础的剑式,分别是刺、劈、撩、挂、点、抹、架、截。总共八式,每一式练上五百遍,一直练到忘了之前所学,我们就可以开始接下来的传授。”

    画月闻言,顿时一张脸垮了下来。

第302章 入焉耆

    焉耆镇。

    它位于天山南路的辽阔盆地之中,地势平坦,气候宜人。

    来自西部雪山融水形成的河流流经该地,并注入东部的博斯腾湖,形成了适宜居住的水乡生态,再加上该地区光照丰富,诸多条件加在一起,使得焉耆镇发展成为西域诸国中难得一见的农业大镇。

    早在西汉时期,焉耆国内的农作物,不仅可以自给自足,甚至能够取出大半,作为商品,远销周边的小国。

    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车师被外敌入侵,全国饥荒,不能自给,便向北魏求助,北魏下诏抚慰,开焉耆仓给之。自那之后,车师全国三年所需的粮食,尽取自焉耆,故而得以活命。

    除了基础的农业,焉耆靠近博斯腾湖,是西域中少有的渔业大镇,在湖畔处另有多处盐湖开采点,所得食盐的品质要远远优于西域其它地区开采的洞盐。..

    所以,粮食和食盐就成了焉耆镇的两大重要出口商品。

    周钧一行人,顺着官道,终于到了焉耆镇。

    论面积,与石城镇相比,焉耆镇大约是前者的六倍大小。

    论环境,石城镇周遭大多都是黄沙和戈壁,而焉耆镇方圆数百里,皆是水源充沛、植被茂密的良田渔场。

    周钧站在城口的高处,朝远处望去,视线所及,不禁有些感慨,这焉耆盆地居然与江南水乡有着几分相似。

    周钧心中寻思,按照事前与孔攸的商议,安史之乱倘若爆发,中原无论何处,都不再安全。

    出身奴牙郎,既没有世家作为靠山,也没有皇亲可供依赖,倘若想要于乱世之中寻得生机,唯有迁移人口、技术、财富入西域,躲避战乱,再安心发展,未来才可一展宏图,方能不使百年之后的中华文明,落入最黑暗的深渊。

    想完这些,周钧打定主意,未来定要将这焉耆,打造成为避乱的港湾。

    走入城中,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货架琳琅满目,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人们都在叫卖着各自的商品。

    将马缰交给身边的孙阿应,周钧沿着长街,颇感兴趣的逛着镇中的商铺。

    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周钧突然看到一物,不由止住了身形。

    一个木盘之中,盛放着许多洁白的丝窼。

    周钧用手拿起一个丝窼,轻轻捏了捏,柔软而又充满弹性。

    他有点不确定的向店家开口问道:“这是蚕丝?”

    店家是一位年近五旬的焉耆本地人,见周钧气度不凡,连忙回道:“这是西域天蚕。”

    周钧疑惑道:“西域中怎么能够产出蚕丝?”

    店家笑道:“客人必定是第一次来焉耆。”

    周钧:“你怎么知道?”

    店家:“西域虽大,但是仅仅只有两地,可以养蚕。一处是于阗,另一处便是焉耆。这两個地方由于地势和气候原因,与南方颇为相似,所以能够养成天蚕。而且无论品质和卖相,西域天蚕所产之丝,丝毫不弱于南方的蚕丝。”

    周钧觉得有趣,又问道:“既然养了蚕,又出了窼,为何不纺成丝绸?”

    听见这话,店家无奈说道:“焉耆镇中拥有纺织手艺的人,本就不多,而且技法和本事也比不上南方的织坊,所以这些丝窼,大多都是用来填充衣料的。”

    周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魏书》中,有记载焉耆的这样一段话:“养蚕不以为丝,唯充绵纩。”

    原来,焉耆也出产丝绸,只不过纺织技术落后,只有小部分纺成了绢绸,大多都拿去填充了衣料。

    周钧放下丝窼,再向店中看去,一盆特殊的植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种小型灌木类的盆栽,花单生于叶腋,花梗较叶柄略短,最显眼的是,在枝头上,结出来的不是常见的花朵,而是一团团洁白如雪的蓬松绒团。

    店家见周钧看的认真,索性将那盆植株,搬到了前者的面前,开口说道:“这是白叠子,富贵人家常常会在院中养个几盆,瞧着生趣又别致。”

    周钧心中暗道,眼前的这植株,就是后世常说的棉花。

    只不过在唐朝的时候,棉花并没有被大面积种植。其原因有许多,主要是因为种植困难,收获较小,脱籽、纺织也比较费事,所以大多时候,都是被当作一种观赏性用花。

    穿过长街,周钧跟在费翁的身后,见后者朝着城东走去,便开口问道:“我们现在要去七个星佛窟?”

    费翁:“不,在去那里之前,我们先要去找一个人。”

    周钧:“谁?”

    费翁:“隐门法堂的堂主,穆谢赫。”

    法堂在隐门之中,司掌教义传授和教徒训练之职,初听见这个名字,周钧本以为法堂堂主姓穆,名为谢赫。”

    跟随费翁来到焉耆城东的一处清真寺,周钧这才见到了法堂堂主的真身。

    穆谢赫,大食人,本名为穆哈希乃.赫勒敦.埃米拉.阿卜杜勒·阿齐兹,至于谢赫二字,乃是大食人对于智者的尊称。

    周钧看着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大食老者,后者同样也在看着他。

    片刻之后,穆谢赫朝费翁问道:“就是此人?”

    费翁点点头,又说道:“他与祆教圣女相识,也是因为预言一事。”

    穆谢赫又将视线投向周钧身后的画月,神情一滞,皱着眉头,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转过身去,说道:“其他人等在这里,那姓周的后生,随我来。”

    周钧朝身边的人交待了几句,接着跟上穆谢赫,朝寺内走去。

    画月见状,想要跟上去。

    费翁拦住了她,又轻轻摇了摇头。

    画月无奈,只能作罢。

    周钧走在清真寺的长廊之中,走过宣礼塔,又穿过礼拜大殿,最后来到教长居室的书房之中。

    穆谢赫先是关上房门,接着又让周钧盘腿坐在蒲团之上。

    后者心中充满疑惑,也不知眼前这位法堂堂主,究竟想做什么。

    穆谢赫从书柜顶端,取下一个木盒,吹去表面的浮灰,又打开了盒盖。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拿到周钧面前,又示意后者看向里面。

    周钧朝盒内看去,只见里面放着一张残缺的纸片。

    纸的大半,已经被大火烧灼成灰,唯有剩下的少许残骸,勉强能够认出。

    周钧吃力地读着上面的字句:“繁星……暴雨……战争……一次伟大的革新……起始于天宝三载四月初八……”

    读到最后的日期,周钧心中一个咯噔,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穆谢赫自始至终,一直在看着周钧的表情。

    看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穆谢赫关上了木盒,又对周钧说道:“明天早上,你跟着我去一趟七个星佛窟,那里有着一切的答案。”

明天补更

    有点卡文,原本写了一章,打算明天重新改一遍。

第303章 身世

    从清真寺中出来,周钧将穆谢赫的话,向费翁说了。

    后者点点头,又带着众人来到城中的一处宅院。

    那宅院的布局,不似西域风格,却是屋脊平直,斗拱木梁,颜色只红、黑、黄三色为主,瞧上去更像是汉朝时的古宅。

    费翁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见众人站在门外,便开口说道:“都进来吧,这是老夫的宅子。”

    周钧有些意外,费翁衣着朴素,看着也不像大富大贵之人,却在焉耆镇中有这样一栋宅子。

    走进宅门,庭院和厢房连成一片,都是空旷无人。

    费翁推开正堂紧闭的门扉,只见里面到处都是蛛网,地上随处可见砂石和杂物。

    堂上正中央的位置,挂着一张道尊的画像,不过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发黄蒙灰。

    费翁将随身的胡琴裹在布中,又放在了桌上,对其他人说道:“这里很少有人会来,你们只管住下。”

    周钧点头,又让孙阿应和龙祁带人,打扫院落,准备饭菜。

    晚饭之后,周钧安顿好其他人,来到后院之中,听见兵器破空声此起彼伏。

    画月手持双股剑,费翁拿着一柄树枝,二人正在对阵捉招。

    大约过了百招,费翁手腕一转,手中的树枝点中了画月的肩膀,后者瞬间半身一麻,兵器也掉在了地上。

    费翁收起树枝,赞许道:“老夫没有看错,果然是悟性颇高。”

    画月揉了揉胳膊,慢慢拾起地上的剑,说道:“师傅一直在让我。”

    费翁笑道:“真要等到哪一天,我不再相让,你也就算出师了。”

    说完,费翁又问道:“练了这么些天,可有什么感悟?”

    画月思忖片刻,说道:“师傅的剑法,似乎讲究料敌机先。”

    费翁:“这四字是说对了……你且看看。”

    只见费翁抬起胳膊,用树枝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做完,他又指着自己的右臂,说道:“想要完成这个动作,人的身体需要调用六個部位,分别是肩窝、右大臂、手肘、右小臂、手腕和手掌,简化来看,便是三点三线。”

    “何谓三点三线,肩窝、手肘、手腕就是可以转动的点,而大臂、小臂和手掌则是用来支撑动作的线。当想要做出劈砍的动作时,肩窝这个点是最开始运行的部位,接着是大臂,再接下来就是手肘。三点三线先后运动,互相配合,才能最终完成劈砍的动作。”

    画月接着说道:“所以,在敌人肩窝活动的时候,就可以判断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再抢先一步完成剑招的布局,就可以做到料敌机先。”

    费翁:“道理便是如此,但是人体拥有上百个行动部位,与敌人对阵时,不仅要求观察细致,而且还需要思维敏锐。”

    “这起初听起来似乎很难,可是一旦掌握了诀窍,拥有了丰富的经验,在与人对阵时,就完全可以做到。此外,不仅利用视觉,还要借助听觉、风压、感触的反馈,让身体在多方面刺激的协调下,最终形成一种类似天性本能的反射。”

    “到了那个地步,剑招已经不再有用,看破敌人的攻击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基础的剑式动作,来截断敌人的攻势,才是取胜的法宝。”

    周钧在一旁听完,走过来向费翁问道:“这种本事,可否用在军阵之中?”

    费翁看向周钧,摇头说道:“武艺在战争中能够发挥的作用,非常有限。我举个例子,两军厮杀,步兵以重盾为墙,弩机攒发。在那种情况下,武艺再高的人,前后左右都是己方的士卒,缺少可以腾转挪移的空间,只能直面敌军阵型,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多半就会被射死在战场上。”

    周钧听了,不禁点头。

    费翁转头对画月说道:“这剑法,由道化自然中感悟而出。讲究的是观物、听源、思然、顺势。所以,想要练好这剑法,刻苦勤奋只是次要,悟性和念感才是关键……今日便讲这么多了,每一招剑式五百遍,去吧。”

    目送画月远去,费翁对周钧说道:“关于画月,你知晓多少?”

    周钧一愣:“画月?”

    费翁:“我问你,画月是否曾经告诉你,她的母亲是月氏人,父亲是呼罗珊行省的官长?”

    周钧:“没错。”

    费翁:“有些事情,她自己并不清楚,这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周钧追问道:“还请费翁解惑。”

    费翁犹豫片刻,最终开口说道:“大食最早建国时期的四大哈里发时代,对于皇室婚配的限制并不严格。王族成员迎娶战俘、女奴,偶有发生。而到了伍麦叶王朝,由于开国君主穆阿维叶使用伎俩,从先知阿里家族手中夺取了哈里发之位,又刺杀了『最后的纯洁者』阿里,致使他的执政合法性一直饱受争议。”

    “所以,为了避嫌,伍麦叶王朝的历任接班人,在婚配之事上,反而比早先王朝要更加保守,更加循旧。历代哈里发迎娶妻子,都反复强调血统的纯正性,绝对禁止皇族与贱民进行通婚。”

    周钧疑惑问道:“这一切,与画月有何关系?”

    费翁轻轻叹道:“画月的母亲是月氏人,以奴隶之身嫁给了行省官长。按理来说,那对母女在家中应当遭到轻视才对。然而,画月身份低微,却能倍受家中照顾,有着许多其他子女无法享有的特权。比如,她可以去大食首都求学,再比如,她能够自由进出皇宫……”

    听到这里,周钧睁大了眼睛,终于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周钧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说,画月的真正父亲,其实不是行省官长,而是大食哈里发……等等,画月倘若真的如你所说,那么大食为何没有派人来找她?”

    费翁:“画月身份敏感,万一泄露,恐引起哈里发政敌的趁机发难。实际上,大食曾有人来隐门中,专门下了红单,描述了画月的长相、特征,要求搜索此女的下落。来者虽然没有说明来路,但是法堂堂主穆谢赫曾经担任过大清真寺的教长,在多年前曾经知晓一些宫中之事,也曾经见过儿时的画月,只不过后者已经不记得罢了。”

第304章 龙窟(上)

    第二日,周钧起了个大早,来到庭院中,瞧见画月正在练剑。

    舍弃了公孙大娘传授的剑舞,画月一板一眼,按照师傅的要求,练着最基础最朴实的剑式。

    练了好一会儿,画月停下动作,转身来到周钧身边,一脸狐疑的问道:“怎么了?”

    周钧一怔:“什么?”

    画月盯着周钧,反复看了好久,又说道:“今天你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周钧:“怎么会?你多心了。”

    画月:“是吗?总觉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周钧说了些话,搪塞了过去,心中有些感慨,画月习武,其它的不说,感官倒是灵敏了许多。

    用过了早饭,费翁背着手,找到正在安排下属差事的周钧,说道:“随我去见穆谢赫。”..

    周钧:“可是要去七个星佛窟?”

    费翁点头。

    一旁的孙阿应听见,朝周钧说道:“主家,我们也跟你去。”

    费翁:“其余人留在此地。”

    画月走过来道:“二郎不谙武艺,总要有個人陪着,护他周全。”

    费翁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既然如此,你便跟着来吧。”

    周钧带上画月,跟着费翁,骑乘来到焉耆镇的西门,又一路向西南方向行去。

    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在一道低矮的山梁和坡地上,看见一片连绵不绝的佛寺和佛塔。

    费翁边走边说:“七个星佛窟始建于五百年前,占地千亩,寺院分南、北两大部分,以中部的泉沟为界,又由地面寺院建筑和洞窟建筑两部分组成。”

    画月看向那一片佛寺,不禁感叹其规模恢弘,想起一事,开口问道:“这里远离城镇,取水交通均是不便,当初怎么会在此地大兴土木?”

    费翁悠悠说道:“随我来,很快你们便明白了。”

    画月和周钧对视了一眼,二人的眼中都是疑惑。

    三人继续向前行去。

    来到佛寺的正门,只见寺中香火不绝,烟气缭绕,人来人往。

    诵经声、木鱼声、撞钟声,充斥耳旁。

    走入正门,周钧就见到包着头巾的穆谢赫,站在人群之中,盯着佛像,既不叩拜,也不祷告,格外的显眼。

    有僧侣走过他的身边,见他一身大食教的装扮,纷纷侧目。

    费翁来到穆谢赫的面前,说道:“走吧。”

    穆谢赫回头看见画月,皱皱眉,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迈步向前走去。

    穿过香场和佛殿,一行四人来到南院的后山。

    数名僧侣见到费翁和穆谢赫,先是念佛,又下了石阶,朝山下的石窟走去。

    顺着台阶,周钧来到最下方,又抬头望去,只见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锁住了石窟的通路。

    在铁门上又有人贴了梵文经书,石窟两旁的墙壁上还有无数的金刚雕像。

    见周钧四处查看,费翁说道:“七个星包括大塔、殿堂、僧房等九十二处、洞窟十一座,其中十座皆是明地,唯有这一座,乃是禁地。”

    周钧看向那些正在吃力开门的僧侣,问道:“这些人都来自隐门?”

    费翁:“不错,隐门之人遍布焉耆,这些人都是法堂的弟子。”

    周钧仔细回想,穆谢赫原本信奉大食教,费翁原本信奉道教,现如今,又有一帮佛教徒,是隐门弟子。

    说起来,隐门对于教徒的接收,当真做到了海纳百川。

    只听一声刺耳的咯吱声,铁门被缓缓打开。

    僧侣们用火折点燃火把,走了进去。

    见费翁和穆谢赫跟了进去,周钧回头看了一眼犹豫不决的画月,最终咬咬牙,带上她也走了进去。

    刚一进洞窟,扑面而来的冷风,若有若无的怪声,让周钧打了个寒颤。

    画月更是不堪。

    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死死抱住周钧,整个人都在发抖。

    周钧此时才想起来,画月畏惧鬼神,便开口说道:“你可以留在洞外,等我出来。”

    画月没说话,只是用力的摇了摇头。

    周钧无奈,只得抱着她一路向前。

    借着火把微弱的亮光,周钧看向洞窟。

    石窟开凿在山体之中,人工打磨和雕琢的痕迹,非常明显。

    周钧心中感慨,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也不知道当初动用了多少民夫和工匠。

    洞中每隔一段路程,就有一处巨大柱窟。

    柱窟平面多呈方形,地面凿出中心柱,直连窟顶。

    主室正壁,有大小不一的台座,上面安置佛尊。

    主室两侧壁的上端,有无数向内的凹槽,里面内嵌式的小洞,安置佛伎、乐天的塑像。

    两侧壁的下方,描绘佛传图。在后壁的涅槃台上,又有泥塑佛涅槃像。

    越向内走,佛像就越多。

    而且,原本的佛面大多是慈眉善目,越往里,面色却越是狰狞。

    无数篆刻在石壁上的梵文,密布在整个石窟之上,使得整个洞窟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终于,前面的僧侣停下了脚步。

    周钧隐隐约约听见僧侣们说话——“再向前走,便是魔窟,我们不能陪同了”。

    带着疑惑,周钧来到前方,还未开口,却被洞窟里的事物,吓了一跳。

    只见前方的洞窟甬道中,密密麻麻布满了白骨,到处都是死者的遗物。

    费翁向僧侣们点点头,说道:“行了,你们先出去吧。”

    看着僧侣们沿着来路远去,周钧向费翁问道:“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费翁还未回答,穆谢赫说道:“有人看见隐门的门主,最后一次现身,就是在此处。”

    周钧一惊:“也就是说,隐门的门主有可能是在此地失踪?”

    费翁:“是……眼下隐门内乱,只有寻回门主,方能稳住大局。”

    周钧又问道:“那为何要带我来?”

    穆谢赫:“预言中提及了此地,也提及了你,这前面的机关,或许只有你才能解得开。”

    周钧:“机关?”

    费翁:“走吧,莫要耽搁时间。”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十几米,周钧终于在甬道的尽头,看见一扇沉重的石门。

    石门上方又有一个奇怪的罗盘。

    画月摇了摇周钧的胳膊,示意他往两旁的墙壁上看。

    后者朝墙壁看去,只见岩缝之中,隐藏有许多拇指大小的孔洞,这或许就是适才提到的机关。

    费翁从怀中取出一些麻布,又用水打湿,交到了其他人的手中。

    做完这一切,他指着石门上的机关说道:“这机关倘若解错一步,墙壁就会有毒气喷出。用湿布盖住口鼻,可以活命,但无法久留。”

    周钧将湿布戴在脸上,说道:“换句话说,我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败,就必须立即离开,下次再重来?”

    费翁点头。

    周钧深吸一口气,凑近石门,看向罗盘。

    只见那罗盘巴掌大小,左右可旋动,上下又可推拉,共分成了六个等分。

    旋动的分格上,标有许多偏旁,例如『氵』、『宀』、『木』、『灬』等等,可以推拉的分格上,标有许多部首,例如『兀』、『爾』、『青』等等。

    周钧有些傻眼。

    难不成,是要旋转推拉罗盘,来组成六个字?

    见周钧一脸难色,费翁说道:“这一道机关,无论是学识渊博的大贤,还是心思聪慧的才子,都无人能够解出。”

    周钧朝罗盘中间看去,只见中央处篆刻有两个小字——六朝。

    六朝?

    周钧小声念出这两个字。

    一旁的穆谢赫说道:“六朝有几种说法。其中一种,是指三国至南朝的六个朝代,分别是孙吴、东晋、南朝宋、南朝齐、南朝梁、南朝陈,倘若简化为六个字,便是吴、晋、宋、齐、梁、陈。”

    周钧回头问道:“这六个字试过了?”

    穆谢赫叹气道:“试过了,死了好些人。”

    周钧:“那其它说法呢?”

    穆谢赫:“都试过了,没有一个是对的。”

    听见这话,周钧也是叹了口气。

    六朝,究竟指的是哪六朝?

    突然之间,周钧灵光一现,整个人僵在原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口中不停念道:“不可能,不可能。”

    画月发现周钧有异,连忙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周钧伸出颤抖的手,抓住罗盘,一番旋动和推拉之后,组成了六个字。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石门向旁侧慢慢移开,前方的道路终于通了。

    一脸吃惊的费翁,连忙凑过去,看向罗盘。

    只见罗盘上组成的六个字,分别是汉、唐、宋、元、明、清。

    失魂落魄的周钧,第一个走进了石门,画月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只留下费翁和穆谢赫二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第305章 龙窟(中)

    “二郎,你究竟怎么了?”

    听见画月的询问,周钧慢慢转过头来,勉强笑道:“没什么。”

    画月:“你的脸色很难看。”

    周钧在甬道中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费翁和穆谢赫一起走了进来,二人盯着周钧,许久没有说话。

    周钧抬头看向那二人。

    费翁思忖片刻,问道:“汉、唐二朝,我自然知晓,之后的宋、元、明、清,又是何朝?”

    周钧勉强的笑了笑,答道:“你们二位,怕是已经猜到了答案。”

    费翁变了脸色,惊骇莫名。

    穆谢赫闭上眼睛,低声说道:“从前我就一直觉得那预言蹊跷,如今再看,倒是有迹可循。”

    费翁脚步不稳,也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发呆。

    穆谢赫看向费翁,说道:“隐门之宗,在于寻求天神大同,从前苦于无凭无证,眼下有了这处洞窟,能够证明各派神灵,只不过称呼不同,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费老应当觉得庆幸才是。”

    费翁听了穆谢赫的话,不住的点头,接着大声说道:“没错,没错!什么宗教,什么派系,说到底不过是换了个称谓罢了。这世间的神灵,有且只有一位,便是万宗归一!”

    说完,费翁从地上爬起身,大步流星的朝深处走去。

    眼前二位老者离去,画月朝周钧问道:“二郎,你还要向前走吗?”

    周钧轻轻抓住画月的手。

    出乎画月的意料,周钧的手心全是汗津。

    周钧:“我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但说实话,我心中有些畏惧。”

    画月:“所谓害怕,就是这样一回事。当你不知道的时候,你会怕得要死,但是当你真正知道了,却又不怕了。”

    周钧闻言,心中一亮,笑了起来,说道:“说得有理。”

    说完,周钧站起身来,带着画月也走向了前方。

    第一道石门后方的甬道,干净而又整洁,但依然散落着几具白骨。

    不过,这里看不见任何与佛教有关的东西,反而零散放着一些用来陪葬的装饰品。

    画月一边走一边说道:“布置这里的人,看起来是一位生活井井有条的人。”

    周钧穿过柱窟,远远看见又有一道石门。

    比起第一道石门,这道石门更加巨大。

    而且,石门上方依然有一个罗盘,其大小是第一個罗盘的数倍。

    费翁和穆谢赫站在第二道石门前,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什么,神色沮丧,意气消沉。

    画月见状,凑过去看。

    当她看清地上的事物时,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在第二道石门前方,静静躺着一具男性干尸,看样子在那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

    周钧走过来,看了看费翁和穆谢赫的表情,问道:“你们认识他?”

    穆谢赫捂住额头,长叹一声:“这位便是隐门的门主。”

    周钧听见这话,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费翁单膝跪地,眼中隐隐有泪光,他将身上的长袍解了下来,将干尸裹了起来,看着尸体说道:“门主似乎是毒发身亡。”

    画月不解:“毒发身亡?他武艺高强,又精通闭气法,怎么会中毒?”

    费翁左右看了看,摇头说道:“闭气法有时限,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毒气之中。倘若感觉体力不支,只需出了洞窟,打坐片刻,等待毒气被风吹散,便可以返身再试……老夫也奇怪,门主怎么会在此中毒的?”

    周钧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第一道机关有那么多的组合,他是怎么解开的?”

    穆谢赫捡起掉落在一旁的书册,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密密麻麻,都是文字的组合方式。

    费翁凑过去,一边看一边说道:“门主也算是机智多谋,他先将罗盘上的所有偏旁和部首,全部摘抄下来。接着,将能够组成正常字体的可能,全部列成表单。最后,再一个个去尝试。”

    画月:“那也有数不清的可能啊?”

    费翁:“那罗盘的内部,有机巧零件,就和钥匙的卡尺一般。一旦拼出了正确的字,倘若功力深厚者,就能听见极为轻微的咔哒声。但是,仅仅有了对应的字还不够,还需要尝试正确的组合,并放置在对应的槽位里。”

    画月看向那具干尸:“所以,他费尽千辛万苦,先找出了正确的字,再摆正了顺序,但还是死于毒气。”

    周钧回头看向来路,说道:“我刚刚也看到几具白骨,看起来这数百年间,利用这法子,成功穿过第一道机关的人,并不止他一人。”

    抱着干尸的费翁,转身面朝第二道石门,看着上面那个硕大无比、满是卡槽的罗盘,不禁头皮发麻:“这第二道机关,要比第一道困难许多。”

    周钧朝罗盘看去,只见上面有二十个卡槽,这就代表答案是二十个字。

    画月也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想了想,对其他人说道:“当初制造机关的人,是否有想过,这种机关其实是有漏洞的?”

    费翁:“哦?说说看?”

    画月:“既然可以通过听声挑出正确的字,那么只要有一人,每天过来尝试几次,再将错误的答案排除出去,那么日积月累,哪怕花上数年,也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费翁:“是个笨方法,但的确有效。”

    穆谢赫看向不远处的那些白骨,冷冷说道:“你的这个方法,或许有人想到了,但是他们还是死在了这里。”

    没有理会旁人的交谈,周钧正在借着火光,仔细观察罗盘的状态。

    还是与之前的相似,罗盘可以旋转推拉。

    只不过,这次的部首和偏旁,加在一起超过了一百多个,组合的可能性极大的增加。

    周钧仔细看了看,罗盘的中央似乎有什么字。

    他想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

    哪晓得手掌刚刚按压上去,罗盘的中央就向下一陷。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轰隆声从远处传来。

    费翁喊了一声不好,放下干尸,快步跑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对其他人无奈说道:“第一道石门已经关闭,看起来,如果不解开第二道机关,我们怕是出不去了。”

    穆谢赫再次将视线,投向地上的干尸,低声说道:“至少,我们现在终于知道,精通闭气术的门主,为何会在此地毒发身亡。”

    见周钧还在那里研究罗盘,费翁有些紧张的说道:“机会只有一次,倘若触发第二道机关,我们无处可逃,只能死在此地。”

    周钧一边点头,一边终于看清了罗盘中央的文字——元素。

    二十个字?

    元素?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画月瞧见,问道:“可是有了答案?”

    周钧:“不管是谁设计了这些机关,如果有机会,我倒真想与这人见上一面。”

    说完,周钧伸出手,开始转动罗盘。

    很快,二十个卡槽,分别对应了元素周期表的四句话——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在一阵轰鸣声中,第二道石门终于开了。

第306章 龙窟(下)

    踏入第二道石门,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这里是隐于地下的一座宫殿,向四周看去,石壁上挂着早已干涸的长明灯,地下河在人工开凿的水道中奔腾不息,延绵无尽的精美壁画一眼望不到头。

    然而,最让人震惊的事物,还是宫殿正中央一座十数米高的石像。

    那是一头展翅欲飞的应龙,龙头、龙翼、龙爪雕工精美,即便过了数百年,依旧是栩栩如生。

    费翁和穆谢赫慢慢走到应龙脚下,抬头看向上方,无意间看见雕像上有一些文字。

    费翁眼力好,读出了文字的内容:“天神泰成,乃降专惠,逢天地变故,遇乾坤颠倒,遣应龙入世,还治世清平。无论汉唐,亦或宋元,再至明清,后世之凡众,滃然之朝更,自泰古始,维初在昔……入应龙神殿,当谨言慎行,不得行僭越,不得思偷盗,如有悖者,子孙后世,永受堕苦。”

    穆谢赫听完,颤颤巍巍的俯下身去,朝着应龙跪拜下去。

    周钧看着应龙,默然不语。

    画月朝他轻声问道:“二郎,写下这段文字的人,究竟是谁?”

    周钧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大概就是那设计机关的人。”

    画月看了看四周,又问道:“我看这里的装饰和摆设,像是陵墓,却不见到棺柩?”

    听画月这么一说,周钧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这里看不到生活的痕迹,周遭又尽是些陪葬品,门口还有重重机关,那么此处很可能就是某人的陵墓。

    而修建这些机关、布置此处陵墓的人,想必已经去世,但放眼大殿,却看不见任何棺柩。

    周钧仔细一想,对画月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后者见了,立即明白,周钧的意思是,这里应该还有密室。

    趁着费翁和穆谢赫跪拜应龙的空档,周钧和画月开始四处查看。

    将整座大殿看了个遍,二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周钧看向四周,自言自语道:“倘若我是这里的主人,会把密室修在何处?”

    说完,周钧将视线投向了大殿的最内侧,一面刻有应龙浮雕的巨大墙壁。

    这面墙壁大约有八米高,与周边山体严丝合缝的靠在一起。

    周钧走到墙壁面前,仔细看了看,发现应龙浮雕的龙口位于六米左右的高度,比起旁边的岩体,稍微凸出来一些。

    得了周钧的提示,画月扒住岩壁,攀了上去,再查看了一番之后,跳下来对周钧说道:“龙口里有一個奇怪形状的洞口。”

    周钧:“怎么奇怪?画出来给我看看。”

    画月蹲下身体,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锥形的凹槽。

    周钧左看右看,总觉得有些似曾相似。

    突然灵光一闪,周钧解下随身携带的应龙锥,交到画月的手中,又说道:“用这个试试。”

    画月点头,拿着应龙锥,再次攀上岩壁。

    不久后,她一脸兴奋的跳下来,对周钧说道:“形状没错,但还少了一半。”

    周钧明白,这墙壁背后,恐怕就是停放陵墓主人棺柩的密室。而应龙锥的另一半,眼下正在罗荼龙部族长的手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应龙雕像膜拜祷告的费翁和穆谢赫,压低声音说道:“不要声张,改日再来。”

    画月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带着画月回到应龙雕像旁,周钧对费翁、穆谢赫说道:“二位,我们必须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

    费翁从地上爬起来,对周钧说道:“先不急,在出去之前,老夫有些话要问。”

    周钧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费翁:“你与那设计机关的人一样,都是应龙转世吧?”

    画月闻言有些紧张,拉了拉周钧的衣角。

    穆谢赫此时也站起来,对周钧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焉耆,也是第一次来龙窟,却只用一次尝试,就解开那两道机关,这说明你与机关设计者一样,即便不是应龙转世,也应身具天神赐下的神通。”

    费翁:“龙像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每逢天下变故,天神就会遣应龙入世,救万民于水火。再加上深知后世之事,又懂玄经之文,你的身份只能做此解释了。”

    周钧无意向眼前的二人解释何为穿越,既然对方将缘由归结为神鬼,那么顺水推舟,就再好不过了。

    见周钧默认,费翁搓起手来,眼里都是兴奋和喜悦。

    比起费翁,穆谢赫则要冷静很多,他朝周钧问道:“无论是预言,还是龙像,都说未来将有天地变故……那这变故的日子,在何时?”

    周钧坦言道:“天宝十四载。”

    穆谢赫一愣,又追问道:“究竟是何变故?”

    周钧摇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穆谢赫清楚此事干系事大,便不再追问。

    费翁听见周钧报出年份,心中更信了三分,口中说道:“天宝十四载,那距离今年不过还有六年。”

    穆谢赫也叹了一声:“很快了。”..

    周钧问道:“这里虽然是陵墓,但上面却建了佛寺,此处的墓主会是何人?”

    费翁与穆谢赫对视一眼,前者开口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还是让我慢慢道来。五百多年前,虽然焉耆国内也有祆教和佛教,但历任国王独尊龙神,甚至连姓氏都取了龙字。祆教和佛教,与龙神教势如水火,由于后者势大,所以前二者常常合力,与其对抗。”

    “我们身处的这座龙窟,是焉耆王室朝礼龙神的礼堂,本来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后来,焉耆王龙会被刺身亡,叛乱上位的新王独尊佛法,便下令禁止国内的人民,再祭拜龙神。”

    “新王上任不到一年,宫中有传闻,七个星龙窟之中,有龙吟之声,似乎是龙神显灵。新王畏惧不已,便下令军队以土石封闭龙窟的所有入口。又在龙窟的正上方,建了一座佛寺,日夜诵经,以镇压地下的龙神。”

    周钧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原来当初建这佛寺,是为了镇住洞窟中的龙神……既然焉耆新王将龙窟封闭,那我们走过来的通道,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费翁:“许多年前,有人无意间挖开了龙窟的一处入口,遇见了入口处的机关,想要解开未果,死在了毒气之中。这件事后来传了开来,又有许多人来了这里,想要解开机关,但大多都是埋骨窟中。佛寺担心伤及无辜,故而将那处洞窟的入口封锁了起来。而那处洞窟,也就成了西域民众口中的『魔窟』。”

    周钧恍然,看向四周,问道:“当年的龙窟既然是朝礼龙神的礼堂,怎么会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费翁无奈道:“老夫也是第一次进来,怎么会变成这样,却也不知……不过关于当年焉耆王龙会的身死,倒是有一个传闻。”

    周钧:“什么传闻?”

    费翁:“龙会身死,宫中叛乱,有人趁着叛军攻入内苑之前,趁乱抢出了焉耆王的尸体,又将其藏在了焉耆国内的一处隐秘之地。有传闻,焉耆王的藏尸之地,有可能就在龙窟之中。”

    周钧听完,仔细开始思考。

    能设计出『六朝』和『元素』两道机关的人,有极大的概率,也是穿越入这个世界的人。

    倘若焉耆王的尸体,真的在这龙窟密室之中,那么这个穿越者,应该不是焉耆王本人,而是与其有着密切关系的另一人。

    因为,焉耆王龙会被刺身亡,他根本没有时间来设计这些机关,并完成这些布置。

    所以,那个穿越者最可能,就是五百年前将龙会尸体从王宫中抢出来的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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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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