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唐奴牙郎TXT下载大唐奴牙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奴牙郎全文阅读

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7章 接任

    歇息片刻,尹玉的心情稍稍平复,看向面前的周钧,忍不住伸手触碰着他的脸庞,口中说道:“二郎远行西域,虽说仅是一年,但整个人却变了许多,刚才初见到你,我居然有些认不出了。”

    周钧回忆起来,这一年里,诚如尹玉所说,真的是遇见了不少事情。

    尹玉又问道:“我适才听你说,在敦煌郡时有人刺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钧将事情的经过,挑了些关键,向尹玉说了。

    后者听得睁大眼睛,双手不自觉抓住周钧的衣服,低声说道:“二郎,且听我一言,这差事甚是凶险,莫要再去做了,留在长安吧。”

    周钧听了只是苦笑,尹玉有所不知,用不了几年,这长安的局势,怕是比西域要凶险数倍。

    当然,这话周钧无法说出口。

    他只能伸出手,搂住尹玉,轻声说道:“钧出身低微,又无功名伴身,为了与你在一起,只能不顾性命,挣得一份天大的功劳,这才能令他人刮目相看。”

    尹玉听见这话,心中甜蜜,投入周钧的怀抱,久久不肯松手。

    二人就在这寺院的后厢,享受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又诉说着日日夜夜的相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内侍见时辰已晚,不得不在门外,低声请公主回宫。

    见尹玉丝毫没有离开的念头,周钧无奈,只能劝她几句。

    尹玉听见门外呼声渐急,心中也知是时候该走了。

    难舍难分之下,她踮起脚尖,闭上眼睛,用唇轻轻点了周钧的下巴,接着快步离开了寺院。

    几天后,朝会结束,李隆基留下朝中重臣,共同商议大碛商路的经营事宜。

    左相陈希烈饶有兴趣的读着大碛商路的阚录,说道:“商路贯通大漠,无人敢去开店,所以变驿站为宿所,由官营来取代私营,如此一来,无论价格还是买卖,都成了独一份。这法子实在是绝妙,闻所未闻。”

    房内的诸位大臣们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右相李林甫说道:“那周钧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重建了大碛商路,还为朝廷赚得两百万贯的税贡,实乃能臣是也。”

    说完,李林甫先是抬头看了上座的李隆基一眼,又侧头看了下座的杨钊一眼。

    李隆基抚须微笑,杨钊却面露不屑。

    见众人再无他话,李隆基开口道:“大碛商路开辟难,守业亦难,倘若能够经营好了,却是大唐千秋万代的一份基业。周钧在西域劳苦一年,朕有意寻一人替他,至于谁来接替,众位爱卿可有建议?”

    诸位大臣闻言,面面相觑。

    每个人都清楚,在丝绸之路中,大碛商路等于是一条完全处于垄断地位的商路。

    经营者完全掌控了商路的定价权和通行权,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安插入私人的产业,再给予自家商队优先的地位。

    换句话说,谁去管理大碛商路,谁就会财源滚滚、取之不尽。

    就在这时,杨钊第一個站出来说道:“臣荐一人,鸿胪少卿裴豫。”

    众人听了一愣,裴豫出身蜀中裴家,擅长外交又熟悉边疆,但此人的兄长,就是虢国夫人杨氏的丈夫,虽已早亡,但裴家与杨家私交甚好。

    杨钊的心思,不少人看的明白,却又不好说破。

    李隆基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不置可否。

    接下来,又有臣工推荐了几人,李隆基依旧是没有表态。

    一圈下来,李隆基将视线投向李林甫:“右相如何看?”

    李林甫:“大碛商路地处西域,周遭情势繁复,经营之人必须掌握经营、理财、度支,最后还应该在军中从事过职务。”

    李林甫的一番话,与周钧先前所言,颇为相似。

    李隆基闻言,忍不住轻轻点头,又问道:“右相可有举荐?”

    李林甫又道:“老臣举荐之人,乃是王鉷。”

    李隆基一怔:“王鉷?”

    王鉷何许人也?

    王鉷,太原郡祁县人,祖父为唐朝西域名将王方翼。

    开元年间,王鉷门荫入仕,授鄠县尉、监察御史,迁户部员外郎等职。

    入天宝后,王鉷任户部郎中。参与审理多宗案件,展露政治才能,历任和市和籴使、长春宫使、户口色役使,拜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

    但比起这些履历,王鉷最有名的,当属他曾经干过的几件『大事』。

    一、韦坚案中,皇甫惟明和韦坚上元节共游,李林甫诬告二人结党营私,欲谋废立,但苦于没有证据,就找来了王鉷、杨慎矜、杨钊等人从旁作证,将案件坐实。

    二、杨慎矜之后得到唐玄宗的信任和赏识,这使得李林甫忌妒,忌惮杨慎矜日后恐登相位。杨慎矜乃是王鉷的舅父,又是其官职的举荐人,二人的关系既是亲属又似师徒。李林甫得知王鉷不满杨慎矜已久,便从中挑拨离间,使得王鉷诬告杨慎矜私藏谶书,最后杨家三兄弟被全部赐死。

    三、杨慎矜死后,唐玄宗任命户部郎中王鉷为户口色役使,并下敕免除百姓当年租庸调。王鉷奏请征收百姓的运费,夸大钱数,又让百姓用钱购买本地所产的贵重物品,这样百姓所交纳的比不免除租庸调时还多,王鉷则趁机收敛钱财,供玄宗挥霍,引得圣人欢心,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李隆基听了李林甫的推荐,眼睛一亮,当即拍腿道:“王鉷理财、度支皆是一把好手,又在军中负责过迁黜,朕怎么把他给忘了,就是他了!”

    如此一来,一番商议过后,王鉷便接替周钧,成了陇右道的采访处置使,负责大碛商路的经营事宜。

    出了朝堂,李林甫走到皇城门外,见儿子李岫侍在马车一旁,早早的等着那里。

    上了马车,李岫看向李林甫,小心问道:“父亲,事成了?”

    李林甫闭着眼睛,轻轻点头。

    李岫闻言,面露喜色,忍不住说道:“如此一来,家中的产业和商队,也能安排入大碛商路,这下可以大赚一笔了。”

    李林甫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李岫说道:“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朝堂局势才是关键。”

    李岫闻言,连忙躬身称是。

    李林甫微微叹了口气,趁着这个机会,打算多教导几句:“昨日在朝会上,有御史上奏,言周钧借势夺利,大肆敛财。”

    李岫一愣。

    李林甫:“周钧刚为朝廷寻得税贡,正是圣人眼中的功臣,这种时候贸然发难,当真是愚不可及。”

    李岫仔细想了想,问道:“难不成指使御史上奏的人,是杨钊?”

    李林甫:“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杨家郎生的仪表堂堂,却是草包一个,老夫都懒得与他交往。”

    李岫:“那圣人有何明示?”

    李林甫:“今日商讨大碛商路,杨钊举荐之人,圣人不加理会,原因就出在这里。所以,你记住,逞一时之快,乱全盘棋局,此乃自戕之道,万万不可为之。”

    李岫先是点头,接着又问道:“父亲,那周钧又应当如何处置?”

    李林甫:“先按兵不动,且先看看宫中对其的封赏。倘若外迁为刺史,那么就莫去理会;倘若留在长安,就要提防此人。”

第348章 石堡城之战(上)

    陇右河湟,石堡城。

    大唐左厢军第四旌第八队战卒伍克第,将身体伏在距离石堡城不足四百米的小径上,头顶是刚刚搭建的木楯,两旁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放眼望去,石堡城的城头上,吐蕃士兵影影绰绰,喊杀声和弓弦声此起彼伏。

    箭矢、滚石、檑木,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将盛夏正午的阳光,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伍克第抬头向前看去,最前面的唐军,推进到距离城门处仅有二十米的地方,就再也无法寸进。

    被射死、砸死、烧死,甚至失足跌落悬崖者,不计其数,惨叫声和痛骂声不绝于耳,响彻耳畔。

    伍克第亲眼看见,几名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唐军小卒,身手甚是敏捷,躲过箭矢又避开落石,刚刚靠近城门,就被一波火油浇遍全身,瞬时间就变成了一个又一個的火人。

    烈焰炙烤人肉的恶臭,顺着风飘向自己,伍克第闻到这气味,胃中翻山倒海,几欲呕吐。

    浑身挂着火油,燃烧不止的唐卒,惨叫声撕心裂肺,四处打滚求生。

    无奈石堡城前太过狭窄,负责攻城的队头,担心火势蔓延,强忍悲痛,命令麾下射杀那几名唐卒,又令人用长兵将昔日袍泽的尸体推落悬崖。

    伍克第看见这一幕,眼珠睁大,浑身打颤,原本出战前的雄心壮志顿时消散个一干二净。

    他用双手双脚慢慢后退,试图尽快远离那个宛如地狱一般的修罗场。

    负责押旗的副队头,瞧见这一幕,抽出刀,架在伍克第的脖子上,大声怒喝道:“怯战而退者,死!”

    伍克第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刀刃,又看着前方的战场,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身体根本就不停使唤。

    副队头将刀刃向下压去,割破了伍克第的颈项,再次大喝道:“向前爬!不许退!”

    眼见伍克第就要被当场正法,后面爬来一老卒,抱住副队头的腿,低声哀道:“犬子不经战事,只是一时吓住了,还请副队高抬贵手,伍某这就驱他向前!”

    副队头低头看向那老卒,脸色稍霁,沉声说道:“老伍,看好你的儿子!怯懦于战,唯死而已!”

    伍克第的父亲,年过半百的伍向谷,连忙叩道:“伍某知晓。”

    说完,老伍一把拉着小伍,沿着木楯,向前奋力爬去。

    眼见战场越来越近,死亡的气息越来越厚重,小伍的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对老伍哭道:“阿耶,克第不怕死,只是不愿如这般去死……”

    老伍压低声音说道:“莫要言语,看见右边那片草丛没有?”

    伍克第擦干泪水,朝前看去。

    只见小道右前方的悬崖下方,有一片稍稍凸起的隐蔽平台,倘若不是仔细查看,根本无法注意到。

    老伍:“等会到了那草丛,你看准时机,翻身跳下去,再贴紧岩壁!”

    小伍迟疑不定。

    老伍低吼道:“想不想活?!”

    小伍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伍家父子爬到草丛旁,老伍回身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用力推了一把小伍,接着自己也翻到悬崖下方的平台上。

    平台极窄,土石又松软,伍家父子只能紧贴着岩壁,又用双手死死抓住凸起的岩石。

    听着上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伍克第吃力的将头转向石堡城的方向。

    那里火光冲天,箭矢如雨,不停有唐卒摔下悬崖,落入深不见底的峡谷。

    鲜活的生命,在那片战场上,如同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传来了收兵的鸣金声。

    老伍松了口气,抓住小伍的衣带,翻身上了小道。

    劫后余生的小伍,脸孔朝天,大口喘着粗气。

    老伍拿起刀刃,又用布擦拭干净,对自己的儿子说道:“忍着点。”

    小伍还在不解,父亲已经用刀在他身上划了几道浅伤。

    做完这一切,后者又说道:“往回爬的时候,记得从死人身上找些污血,涂抹在没有伤口的地方。”

    伍克第听了,轻轻点头。

    就这般,伍家父子平安回到中军。

    四处打听一番,二人才得知,今日攻伐石堡城,大唐左厢军,第四、第五、第六旌,共计三千六百人,活着回来的不足半数。

    其中,伍家父子所在的五十人队,战死四十八人,幸存二人……

    另一边,中军营帐之中。

    主帅哥舒翰,听着麾下将领的汇报,当听到战死者的数字时,扶着案台的手掌,轻微颤了颤。

    跪在地上的队将,一身的铠甲破损多处,裸露在外的伤口深可见骨,已经干涸的血渍将甲片染成了一片鲜红。

    他拼尽全身力气,向哥舒翰叩首,用着嘶哑的嗓音泣道:“主帅,许将军战死,宇文将军战死,岑虞侯战死,只剩下某来向中军作报。”

    一旁的李光弼见哥舒翰无动于衷,站出来沉声说道:“主帅,石堡城之战已经进行了六日,敌人准备充分,举国来防,我军死伤无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哥舒翰瞪了李光弼一眼,说道:“这些不用你来教,退下!”

    李光弼还想再说什么。

    哥舒翰又喝了一声:“退下!”

    李光弼无奈,只能退回列中。

    哥舒翰命人取来舆图,又令众人来看。

    在地图上,石堡城与其说是一座城堡,不如说是一道屏障。

    石堡城战场的整个地形,有点类似于一个『T』字。

    石堡城就位于『T』字的交界处,而上面一横,是一条高耸入云的山脉。在那条山脉上,除了四百人把守的石堡城,另有十余座吐蕃人的营寨,居高临下可用箭矢覆盖战场,占尽地形优势。至于

    哥舒翰与众将一番商议之后,用力敲了敲舆图,开口说道:“明日继续攻城,左厢整编,右厢出战。”

    李光弼闻言,紧锁眉头。

    军议之后,李光弼快步走入帅帐,又屏退了其他人,压低声音向哥舒翰质问道:“开战才六日,战死者就超过了五千人,这仗还怎么打?”

    哥舒翰抬头看了一眼李光弼,沉声道:“莫理它事,管好自己。”

    李光弼怒血上涌,低声吼道:“死的都是大唐儿郎,光弼如何能不理会?!”

    哥舒翰冷冷盯着李光弼,闭口不言。

    李光弼长吁了一口气:“至少,让我现在就安排那三千『偏军』出营。”

    哥舒翰摇头道:“还不到时候。”

    李光弼咬牙切齿的问道:“何时才能出发?”

    哥舒翰:“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晓。”

    李光弼大怒,双手用力拍击案台,接着头也不回的出了营帐。

第349章 石堡城之战(中)

    石堡城之战,又持续了数日。

    每一天,不断有唐卒战死在沙场。

    而那座屹立在山脉谷口处的城堡,宛如怒潮之中的砥石一般,岿然不动。

    唐军死难者的尸体,顺着悬崖跌落入谷底,引来食腐动物的啃啮,腐肉尸血将恰和日河染成了暗红,数月不得褪色。

    河川两边的植被,枯黄落败,使得下游的牧民,不得不迁徙离开,数年之内无法回到故土。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就连朝廷派来的监军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日,孙监军去了哥舒翰的帅帐,向后者谏言,不能总是寸功未进。

    哥舒翰待监军走后,又喊来了李光弼。

    瞧见哥舒翰脸上的表情,李光弼眼睛一亮:“时机可是到了?”

    哥舒翰再次提醒他道:“光弼,一旦跨出了这一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要想好。”

    李光弼沉默片刻,对哥舒翰说道:“数年前,朝廷曾令王都护领兵协助董延光攻伐石堡城,都护拒绝,光弼忧虑朝廷对其不利,故而劝说都护出兵。王都护这般对光弼说道,『忠嗣平生初愿,难道只是追求显贵吗?如今力争一城,得到了它也未能遏制敌人,没有得到它也对国家无害,忠嗣怎么能以数万人的生命去换取一个官职呢』?”

    哥舒翰听见这话,双手握成拳头,指节发白,尤不自知。

    李光弼:“除了王都护的这番话,光弼领这偏军,还有其它原因。一来,朝廷视北藩如眼中钉、肉中刺,不达到削弱的目的,定不会善罢甘休。二来,河北局势混乱,安禄山收编奚人、室韦人为己用,又有突厥和铁利旧部为虎作伥,倘若骤然发难,河东河南二道几乎无力抵抗。”

    哥舒翰:“这三千『偏军』,蛰伏于凉州长行坊中,他日倘若河北有事,可作为一只奇兵。”

    李光弼:“正是如此。”

    哥舒翰沉吟片刻,又对李光弼说道:“明日军议,你我需要演一出戏。”

    李光弼点头,唱了一声喏。

    第二日,军议帐中,鉴于石堡城久攻不下,哥舒翰向众将问策。

    李光弼站出来说道:“某有一策。”

    哥舒翰看向李光弼,问道:“何策?”

    李光弼:“愿请三千精兵,向北绕过山麓,穿插敌阵后方,与中军里应外合,夹击石堡城。”

    一旁的孙监军,面对石堡城,正苦于无计可施,听见李光弼的这番话,不禁大喜道:“仔细说来。”

    李光弼拿来舆图,指着石堡城的北方说道:“此处有一隘口,直通蒙赤,可以绕行至敌军的后方。”

    哥舒翰瞧了舆图,开口说道:“那隘口地势险要,又靠近吐蕃三都军的大营,倘若敌人早有防备,岂不是自投罗网?”

    李光弼将手按在舆图上说道:“关键在于两個字,一个是快,一个是精。行军要快,士卒精锐,趁敌人不备,直接通过隘口,进入蒙赤山区。”

    哥舒翰装作一副沉思的模样,思虑良久后摇头道:“此策太险,不妥。”

    李光弼急道:“总好过每日这般坐视儿郎送死!”

    哥舒翰闻言大怒,痛骂李光弼不识兵法。

    李光弼也不相让,卷起袖子,张开嘴巴,将这些日子的怨气,统统发泄了出来。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孙监军连忙站出来,控制住局面,又对李光弼问道:“李将军,此策胜算几何?”

    后者想了想,回道:“七成。”

    哥舒翰闻言冷笑道:“竖子无谋,信口雌黄。”

    李光弼怒极,甩开拉架的诸将,向哥舒翰沉声道:“李某可立军令状!”

    哥舒翰额头上青筋暴起,喝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哥舒翰看向帐中,又喊道:“高秀岩!张守瑜!”

    两位将领站出来,又唱了喏。

    哥舒翰:“大军休整三日,三日之后,你二人身为先锋,带兵攻城,倘若攻不下,提头来见!”

    高秀岩和张守瑜躬身应下。

    哥舒翰又将视线转向李光弼:“至于李将军,你想立军令状,本帅就成全你……三日之后,倘若本帅看不到你出现在战场上,就判你部贻误战机、拖累三军!”

    李光弼没有理会众将的劝说,梗着脖子应了下来。

    另一边,左厢军营。

    伍克第坐在地上,背靠营帐,眼神呆滞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卒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父亲,伍向谷苦着脸走了过来,坐到儿子身边,长长叹了口气。

    伍克第看向父亲,开口问道:“阿耶,怎么了?”

    老伍开口道:“刚刚从军典官那里得了消息,我们父子二人被编入了新队,怕是过了几日,还要再上战场。”

    伍克第面无表情:“阿耶,有些事情我想通了。队副那句话说的在理,怯懦于战,唯死而已……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只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老伍重新站起身来,不停在原地踱步,口中低声说道:“你的兄长都死于战事,伍家如今只剩下你一根独苗。况且你一把年纪,别说是子嗣,就连娶妻都未有过,为父就是死了,又有何脸面去见伍家的列祖列宗?”

    听见父亲口中的娶妻生子,伍克第不自觉想起,那日在军镇中看到的长安新妇。

    他闭上眼睛,面露笑容,心中刚刚升起憧憬,又被后营传来的伤兵惨叫声,浇灭了干净。

    老伍心中愁苦,踱步到营帐旁,无意间听见帐内传来军典官的声音,说是李将军正在编整精兵,组成偏军,打算尽快出营。

    老伍心思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他快步回到小伍身边,一把拉起他,找到了军典官,自荐要加入偏军。

    军典官与老伍是同乡人,故而也不瞒他,说是偏军只收战锋营和跳荡营的精兵,父子二人都不符合条件。

    老伍闻言,思虑片刻,将小伍推到前面,又对军典官说道:“这孩子无论操典还是作战,都是一把好手,人也懂事听话。你我是乡友,又是十多年的交情,通融一下。”

    军典官无奈,只能随口应下,又让父子二人回去等信。

    一个时辰之后,军典官满脸的不可思议,回来对老伍说道:“说来也是巧了,左前厢军的跳荡营死伤惨重,偏军的编制中,正好出了一人的空缺。”

    老伍闻言大喜,连忙回来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伍克第听父亲说,自己被编入了偏军,心中不解。

    老伍帮伍克第收拾好行囊,又拉着后者到了一处偏僻之地,小声说道:“克第,从现在开始,为父说的每一个字,你都牢牢记在心里,莫要忘记。”

    伍克第听父亲说的郑重,不自觉点了点头。..

    老伍:“入了这只偏军,无论它要去往何方,只要离开大营,你就立即找机会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伍克第脑中轰的一声响,不敢置信的说道:“阿耶是想让我当逃……”

    老伍连忙捂住了伍克第的嘴巴,又说道:“你从这里逃出去,留得性命,再娶妻生子,为伍家留得一份香火,这就是最大的事情!”

    伍克第想起唐军戒律,身体颤抖不止。

    老伍看着他,叹了口气,苦笑说道:“伍家四世,都是大唐兵卒,到了这一辈,阿耶没本事,没能守住你的大哥和二哥。至于你,却是万万不能再有闪失了。”

    伍克第看向父亲:“我走后,阿耶你怎么办?”

    老伍笑了起来:“难不成你忘了,打仗不敢说多,但保命的本事,阿耶绝对是一流。等你走了之后,只要捱过这场硬仗,我便告老去寻你。”

    伍克第轻轻点了点头。

    老伍将早已备好的行囊,塞入伍克第的怀中,说道:“速速去寻军典,莫要误了时辰。”

    伍克第拿起行囊,转过身,走到营口,又回头看向了父亲。

    老伍一边微笑,一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努力挺直了弯曲的脊梁,又用拳头捶了捶胸口,示意身体的健朗。

    在伍克第的记忆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第350章 石堡城之战(下)

    李光弼率领的三千偏军,离开中军大营,日夜兼程,一路向北急行军,在第二日的黎明时分,赶到了蒙赤山区东侧的隘口。

    天微微发亮,战锋营的斥候,在隘口外探了一遍,回来报向李光弼,说是有一处吐蕃营寨扎于其中,敌军尚不足五百。

    李光弼只是思考片刻,便下令让战锋营领头,三千偏军列为锋矢,直接冲入营寨。

    天未大亮,隘口又久无战事,所以看守营地的吐蕃兵,大部分都在呼呼大睡,只有少许负责守营的士卒,依然坚守岗位,但也是困顿不堪。

    李光弼领兵借助隘口外的石壁,潜至距离营口不足百米的地方。

    战锋营中负责狙杀的士卒,架起擘张弩,又瞄准了门楼上的吐蕃士兵。

    伴随李光弼的一声令下,弩弦炸响,一波弩矢势如闪电,准确刺入每一个目标。

    在吐蕃人的一声声惨叫之中,李光弼抽出兵刃,大声吼道:“战!”

    唐军发出震天的战吼,宛如潮水一般,冲入吐蕃的营地之中。

    有数十名悍不畏死的吐蕃守军,还想抵抗一番,却在大批唐军的冲击下,犹如落入火炉中的雨滴,刹那间就没了踪影。

    仅仅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吐蕃营寨的守军大半死伤,剩下的也纷纷向隘口后方的峡谷逃去。

    三千偏军的副将名为褚良山,乃是右厢军中颇有威名的战将。

    面对一名倒地求饶的吐蕃士兵,他挥动起手中的连枷,将前者的天灵盖直接砸了个稀碎。

    回身看了一眼,发现再无站着的敌兵,褚良山抹了一把脸上的红白之物,快步走到李光弼的面前,唱了一喏,接着说道:“将军,有敌军逃入峡谷,怕是去通风报信。我军应当抓紧时间,抢先一步通过峡谷,进入蒙赤!”

    李光弼闻言,没有回答,反而蹲下身来,仔细查看起吐蕃人的营灶痕迹。

    褚良山见状,焦急催道:“将军,此处不可久留,不然敌人援军至,就为时晚矣。”

    李光弼用手抓起一把灶炉中的灰烬,眉头紧锁,接着站起身说道:“军势由锋矢变为圆阵,骑兵落于后厢,斥候都派出去,提高戒备!”

    圆阵不利于行军,又将机动力最高的骑兵放在后阵,对于这些安排,褚良山不解,但主将这般说了,也不好再行质疑。

    隘口后的峡谷,两旁的山壁高耸而又陡峭,最狭窄处抬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线天』这般的奇景。

    李光弼看向四周,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是强烈,最后索性令军队停下了行进。

    副将褚良山见李光弼迟迟不下军令,刚想行过去谏言,却听见山崖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

    数十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被人从高处推落下来,携着万钧之势向山下冲来。

    李光弼一声大吼:“后军变前军,维持阵型,退向隘口!”

    话音刚落,滚落最快的巨石,已经冲向了唐军的阵型。

    巨石与盾牌、铠甲撞击发出刺耳的巨响,盾面和甲片四处横飞,被巨石正面冲击的几名唐军,口吐鲜血,直接被撞飞了出去,眼见就是不活了。

    但是,训练有素的唐卒们,临危不乱,很快就将阵型的空缺给补了上去。

    就在此时,密集的箭雨也从山顶射落下来。

    由于唐军采用圆阵,骑兵又落在后厢,所以箭矢所造成的威胁,并不是很大。

    骑兵先行撤离,圆阵中即便有唐卒不幸中箭,也能勉强跟上大部,一起将隘口退去。

    山坡上,早已埋伏多时的吐蕃军队,扯去了草木等伪装,并立起了三都的旗帜。

    一位样貌俊逸、身穿狐皮绒袄的吐蕃年轻贵族,拍落身上的尘土,看向撤退中的唐军,若有所思。

    他身旁的奴卫们,纷纷跪在地上,大声贺道:“主人大胜,唐军溃了!”

    那年轻贵族看了看周遭的奴卫和兵士,好笑的说道:“费了大半個月的功夫,好不容易等来一只唐军,才毙敌不足百人,这叫大胜?”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有一个头脑比较灵光的奴卫,凑上前说道:“开战前,主人提议要在蒙赤隘口设伏,大臣和东本们纷纷嘲笑多此一举。今日主人击退唐军,噶尔·桑赤若的威名必定会传遍吐蕃!”

    桑赤若听得此言,脸上并没有什么愉悦之色,看着唐军消失的方向,先是叹了一声:“那只猎物,假如再朝前走上五十米,大事便成了。”

    接着,桑赤若用手抚着下巴,疑惑说道:“那只唐军训练有素,又战力不俗,但攻下隘口营寨之后,却没有急着通过峡谷,反而结成圆阵,又将骑军置于后厢,难不成我设伏的计策中,露出了什么破绽?”

    另一边,三千偏军中的伍克第,在吐蕃人的攻势之下,趁着大军撤退的空档,故意落在后面。

    本来想乘机逃跑的伍克第,在途中遇见一名重伤掉队的唐卒,于心不忍之下,又背着后者回到了军中。

    刚一回到隘口处的营寨,伍克第就瞧见副将褚良山,正在向李光弼请战。

    褚良山:“将军,某刚刚看了,敌军位于山麓之中,倘若遣一营战兵,从东坡绕行上去,可解伏兵之困。”

    李光弼看向褚良山:“敌人既然在峡谷中设伏,那么通往山麓的小道,又怎会不设防?”

    褚良山一时语顿。

    李光弼又道:“距离隘口被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算算时间,吐蕃三都大营现在应该也得知了消息,援兵赶来这里,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你有把握能拿下峡谷里的伏兵吗?”

    褚良山沉默。

    李光弼看向四周,对褚良山说道:“先救治伤兵。”

    后者无奈,只能点头。

    过了一会儿,有派去北边的斥候,返回营中,向李光弼报道:“从蒙赤峡谷至三都方向,有狼烟升起,西北方向有吐蕃骑兵的踪迹。”

    李光弼闻言,叹道:“此处不能留了。”

    褚良山闻言大急:“将军,我部立下过军令状,倘若三日之后不至石堡城,所有人按军法当斩!”

    李光弼面色凝重,走到士卒中间,开口说道:“石堡城之战死伤无数,久无寸功,光弼本想领一偏军,突袭蒙赤,夺得首功。未料到吐蕃军早有准备,在峡谷中设伏,险些累得儿郎们身死其中,此乃光弼之罪。”..

    褚良山听了,站起来说道:“李将军,褚某是个粗鄙之人,但也知道好歹之说。石堡城之战,不过打了才半个月,战死者、失踪者几乎近万。五十人队走那攻城小道,活着回来的人,往往单手可数。倘若非要让褚某去选,比起那条巴掌宽度的求死之径,某倒是更想与敌人真刀真枪的搏上一回,哪怕就是死了,也不枉唐卒二字!”

    此言一出,偏军将士们,纷纷大声应和。

    李光弼用力拍了拍褚良山的肩膀,又看向周遭的唐卒,感慨说道:“一来,此番奔袭蒙赤,乃是光弼的主意,与诸位无干,种种后果,当某一人承担;二来,石堡城一役,死难者众,他日倘若大唐有难,却是再难寻得精锐御敌。”

    褚良山听到这里,不解的问道:“李将军想说什么?”

    李光弼:“按照军令状,未至石堡城者当斩,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个了断,光弼打算独自返回中军,只说是偏军中了吐蕃军的埋伏,全军覆没……至于在场的各位,留着这有用之身,将来图报大唐吧。”

    褚良山听了一愣,接着惊到站不住脚,口中喊道:“李将军是要吾等丢下主帅,成为逃兵?!”

    李光弼没有理会褚良山的质问,对兵卒们说道:“倘若再进峡谷,敌众我寡,身陷重围,必定无法寻得活路;倘若就此返回中军,等待你们的,只有军法处置。向前向后,都是死路一条……如今,李某愿以孑然一身,为各位挣得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有人愿意承下这份情,就站出来吧。”

    唐卒们面面相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唐军中的精锐,丢弃主帅成为逃兵这件事情,根本无人想过。

    过了好久,就在李光弼想要再劝的时候,终于有一人慢慢站了出来,此人正是伍克第。

    褚良山瞧见这一幕,顿时大怒,提起武器就想上前杀了伍克第。

    李光弼拦住褚良山,只是示意他再等等。

    又过了好一会儿,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唐卒,低着头站出来,走到了一侧。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唐卒,离开原本的位置,站到了一起。

    最后,居然有一大半的唐卒,不愿赴死,却是想要求得一条活路。

    褚良山见状,长叹一声,手中的兵器,也滑落到了地上。

    李光弼来到褚良山的身边,轻声说道:“儿郎们并没有错,你莫要多加怪罪。”

    褚良山看着李光弼,悲声说道:“褚某陪李将军回中军!就算是被斩了,黄泉路上总要有个伴!”

    李光弼拍了拍褚良山的胳膊:“你不能跟着我回去,你要带着这些人,平平安安的走出这片战场。”

    褚良山不愿,只是摇头。

    李光弼盯着褚良山,沉声道:“就当是李某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褚良山闻言,犹豫良久,最终垂首不语。

    李光弼伸出双臂,抱住褚良山,用力拍着后者的脊背,低声说道:“从这里一直向北走,浩奎水之北,大雪山之南,靠近凉州之地,有一处金家的商行,那里的话事人与某有旧,可去相投。”

    褚良山身体颤抖,泣不成声。

    最终,二千五百余名唐军士卒,在褚良山的带领下,离开了河湟,向着北方长途跋涉。

    另有两百余名不愿离开的将士,在李光弼苦劝无果之后,随后者一起返回了中军。

    而此时,石堡城之战,这场持续了不足一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哥舒翰在发往朝廷的军报中,这样写道:『牧兵十万攻伐石堡城,拔之,死者大半』。

    由于战死者的尸体,大多都无处可寻,再加上军报向来就有夸大之嫌,所以,石堡城之战的战死者,无人能够说得清楚。

    朝廷也是按照军报,将石堡城的战损,定在了六万之数。

    当然,这『六万』之中,就有李光弼领着的三千偏军。

第351章 狱中对话

    中军大营,节镇狱。

    一身囚服的李光弼,盘腿坐在牢房之中,看着斑驳的墙壁,沉湎于回忆之中。

    门外的廊道内传来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

    当牢门打开时,李光弼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都出去。”

    狱卒和官吏们唱了喏,纷纷退去。

    李光弼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头也没回的说道:“大帅不去庆功宴,为何要来见我这有罪之人?”

    哥舒翰将酒菜摆好,开口道:“莫要说些旁话,过来吃酒。”

    听见『酒』字,李光弼转过身来,拿起地上的盅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惊讶道:“真的是酒?”

    接着,李光弼看向哥舒翰笑道:“这顿酒菜,莫不是光弼的断头宴?”

    哥舒翰没有理会李光弼,自顾自拿起一块羊炙,不顾滴落的油脂,直接塞入了嘴里。

    后者见状,也不再多问,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吃起菜来。

    二人不发一言,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酒菜。

    哥舒翰酒足饭饱,开口朝李光弼问的第一句话,只有四字:“可曾嗟悔?”

    后者用袖口抹了抹嘴巴,回答更只有二字:“不悔。”

    哥舒翰点点头,说道:“这几日,军中诸多将领,都在为你求情,甚至孙监军都找到我,只说是柳城李家牵涉甚重,让我谨慎行事。”

    李光弼听了苦笑:“到头来,某还是荫了家中的福。”

    哥舒翰:“关于你的处置,军中众议已经写成奏疏,快马送入了朝中。明日,我会签下手书,遣一队军卒,押囚车将你送往长安。”

    李光弼听到这里,想起了一事,连忙说道:“与光弼同回的那两百余名唐卒,一心忠于大唐,还请哥舒大帅……”

    哥舒翰盯着李光弼,轻轻摇了摇头。

    李光弼睁大眼睛,急道:“那些唐卒宁死不愿抗命,实乃忠贞之士!”

    哥舒翰沉声道:“他们必须死。”

    李光弼还想再劝。

    哥舒翰再一次重复道:“某说过了,他们必须死。”

    李光弼仰天长叹。

    哥舒翰:“这是他们的选择,与他人无干。”

    李光弼面露悲痛,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一时之间,牢房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哥舒翰看向李光弼,幽幽说道:“翰心中知晓,你会责我冷酷无情,不顾士卒死活,只在意个人的升迁。”

    李光弼将头撇向了一边,却是默认了哥舒翰的说法。

    哥舒翰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石堡城之战,某在军报中这般写道,牧兵十万,死伤大半,只俘得石堡城吐蕃守军四百余人。以数万人战死换得四百人俘虏,此等战绩无论放在何朝何代,为主帅者轻则革职查办,重则打入死牢。但这份军报送入长安,朝廷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大肆宣讲,又封赏了我,你可知为何?”

    李光弼转过头来,看向哥舒翰。

    后者继续说道:“明面上,我为朝廷攻下了石堡城,实际上,我最大的功绩,却是为朝廷削弱了北藩。”

    哥舒翰说完这些话,用左手按压住微微颤抖的右手,又向李光弼说道:“王都护当年遭受构陷、蒙冤入狱之前,最是器重你我二人,此乃知遇之恩。石堡城一战,那三千偏军却是我能够为北藩做的唯一之事。至于昔日同僚如何看我,后世史书如何评我,我并不在意。哪怕因为石堡城之战,使得翰背上些许骂名,又何足道哉。”

    说完,哥舒翰站起身来,离开了牢狱。

    与此同时,骊山。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

    眼下正值十月金秋,内侍和宫婢将数千匹染成不同色彩的上好绸缎,展开并环绕住行宫的廊道和楼宇,将整個华清宫包裹在绸罗之中。

    华清池等温汤升起弥漫的热气,顺着绸缎和廊道四处飘去,不被山风所吹散,使得整个华清宫变得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境一般。

    李隆基携杨玉环,及杨家勋贵同游骊山。

    在飞霞殿中,李隆基见宫中白雾弥漫,犹如琅嬛仙地,不由叹道:“杨家郎倒是有心,这温汤的热气居然可以凝结不散,而且隐隐还有香气,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杨钊躬身说道:“禀圣人,华清宫中的温泉,彼此之间有水道相连,向水道中不断加入碎冰,经过热泉时,可以大大增加雾气的浓度,再用绸缎包裹泉池和甬道,就能做到凝聚雾气而不消散。取上百种名贵药草和香料,精炼后承在盘中,再悬空浮于百口泉眼的上方,蒸出药香便可使得身体避寒强健。”

    李隆基笑道:“好,爱卿心思玲珑,甚得朕意。”

    杨钊闻言欣喜,躬身退出了大殿。

    杨钊走后不久,杨玉环轻纱薄襦,体态仙姿,走入殿中,对李隆基说道:“三郎,骊山景色宜人,温泉荡邪去疾,但也莫要误了囡娘的大事。”

    李隆基先是一愣,接着说道:“礼部正在草拟文书,太府也在安排宗正,等这次回了长安,就将此事宣告天下。”

    杨玉环语气放缓:“囡娘心气高,好不容易能看中一人,真是命中注定的福缘。”

    李隆基沉吟片刻,说道:“周钧出身不佳,杜美人那里颇有微词,所幸也无大碍。只是来骊山前,朕原本想将公主府指在恭仁坊中,囡娘死活不愿,非要搬到灞川去住。”

    杨玉环:“灞川?”

    仔细想了想,杨玉环也是懂了,笑着说道:“她在灞川住的习惯,而且那里也颇为热闹,自然不愿再待在长安坊中。”

    对于颇有主见的万春公主,李隆基除了疼爱,也是头疼,一番权衡之后,对杨玉环说道:“也罢,她愿意去灞川,便随她去吧。当初,稼洲、溪洲、榭洲赐给了庞忠和,公主府自然不能堕了气势。朕打算将灞川东渭、湖田、郇圻等地,统统封给囡娘。”

    杨玉环点点头,又问道:“婚期大约定在何时?”

    李隆基:“明年春暖花开,朕选一吉日,再让礼部循礼而为。”

第352章 人员纷杂

    长安,李林甫宅。

    李岫快步穿过廊道,来到父亲的书房。

    站定在门前,李岫深吸了一口气,朗声唱了一声告。

    房内响起李林甫的声音:“进来。”

    李岫整了整衣袖,小心推门进去,走至书房的内间,向父亲躬身行了一礼。

    正在阅览石堡城战报的李林甫,看向李岫,沉声问道:“怎么了?”

    李岫:“周钧……”

    李林甫眉头皱起:“可是宫中定下了周钧的封赏?”

    李岫轻轻点了点头。

    李林甫坐直了身体:“是留在长安?还是外迁州府?”

    李岫犹豫片刻:“留在长安。”

    李林甫眉头紧锁:“留在长安……圣人终究还是要重用这奴牙郎吗?”

    李岫一愣,连忙说道:“父亲,圣人打算招周钧为驸马,有意将万春公主许配给他。”

    李林甫身体一震,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不敢置信的问道:“驸马?!”

    李岫点头:“我也是刚刚从礼部那里闻得消息。”

    李林甫的脸上,表情不停变换。

    震惊、疑惑、如释重负、惋惜……最终统统化为了一声长叹。

    李林甫:“老夫千算万算,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圣人居然有意与周钧引为翁婿。”

    李岫:“不止是父亲,礼部上下,起初听闻此事,都是错愕。”

    李林甫在起初的震惊过后,仔细想着整件事情,突然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周钧与万春公主的婚事,李林甫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些许风声,甚至宫中的眼线都无人来报,最后还是通过李岫与礼部官员的关系,才得知此事。

    李林甫手足发冷,圣人以往圣裁,无论事情大小,都会招他商议一二,这次引周钧为国婿一事,却从头到尾对他没有一点透露。

    李岫见李林甫面色难看,不由问道:“父亲,可是有事不对?”

    李林甫朝李岫问道:“周钧与万春公主的婚事,除了礼部,可还有他人知晓?”

    李岫:“我听相熟者说,除了礼部,太府也是刚刚得知消息,就连前来传喻的内侍,提及此事,也是三问皆不知。”

    李林甫回头看向案台上的石堡城战报,心中自我安慰道,兴许是圣人知晓战事紧要,所以才没有声张此事。

    李岫在一旁看着李林甫,误以为后者还在担心周钧,便开口说道:“父亲,周二郎虽然留在了长安,但日后一旦成为驸马,按照祖制,只能担任闲职,却是再也不能威胁到我们李家了。”

    李林甫摆摆手:“为父忧虑的并非此事。”

    李岫不解。

    李林甫突然想起一事,向李岫问道:“倘若没记错,万春公主与杨贵妇私交甚好?”

    李岫想了想,点头说道:“宫中有传,万春公主与贵妃情同姐妹。今年贵妃生辰,公主特意写了戏本,还编排了优戏,贵妃瞧了赞不绝口,圣人亦是重赏了戏班。”

    李林甫慢慢坐下来,面色凝重。

    李岫见父亲面色肃穆,喏喏不敢言,侍立在一旁。

    过了良久,李林甫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万春公主、贵妃还有杨家,这奴牙郎,当真是好算计……”

    另一边,灞川别苑。

    周钧坐在侧厅的案台前,翻看着灞川街市这一年多来的阚录。

    萧清蝉和解琴二女,侍立在他的左右。

    看到街市收纳的宫婢、官奴名单时,周钧看着厚厚一摞名册,问道:“比起当初那时,人似乎多出了不少?”

    萧清蝉轻轻说道:“主家,如今不止是宫中的宫婢……司农寺、将作监等司,如今收容的流户越来越多,司内的录额早就满员,只得外放官奴。而这些放出的官奴,府所和官坊容纳不下,贵门和世家又看不上,贸然将他们放出去,恐怕又成了流民,不利于安治,所以诸司借着内侍省与别苑的关系,都想安置到灞川来。”

    解琴在一旁补充道:“不仅是长安,洛阳,还有陪都太原,都有意将官奴婢送来灞川。这件事,我听说庞公专门写了折子,向圣人请示。”

    周钧:“宫中如何说?”

    解琴:“折子的批复只有一句话,便宜行事。”

    周钧面露思索。

    萧清蝉犹豫片刻,说道:“灞川三洲,如今寸土寸金,大多都已经开发完毕,这送来的宫婢和官奴越来越多,眼见就再也无处安置……不如,二郎向庞公说说?”

    解琴闻言,看了一眼周钧,微笑不语。

    周钧摇头道:“不,既然宫中说了便宜行事,那便是对灞川有所求,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想方设法的满足要求罢了。”

    萧清蝉听周钧说得坚决,也就不再劝了,只是应了下来。

    周钧放下了灞川街市的文册,又拿起花琼楼的阚记,上面按照情报的紧要程度,分门别类记载着各种人在灞川中的言行。

    周钧翻开标注着『大碛商路』的分阙,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各式各样的情报。

    有些彼此关联的情报,还用朱砂批红,再连成母子联。

    周钧粗粗的翻看过去,大部分都是朝中百官、世家显贵,都在千方百计向大碛商路中安插亲信,以求得商路的控价权和通行权。

    周钧看到后面,不禁叹了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解琴说道:“大碛商路能够成功,根源就在于官民同心,可眼下这么多人,挤破头都要加入,却是各怀鬼胎,各谋私利。这样下去,大碛商路必定要出乱子,说不得到了最后,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琴这一番话,说得精巧,周钧听了也不禁点头。

    就在这时,房外传来了一年轻女子的唱告。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生,周钧看向身旁的二女。

    萧清婵连忙向周钧解释道:“门外之人,乃是婢子家中的二妹,璎珞。”

    周钧回忆,当年去萧家求亲的时候,在屏风后面,除了萧清婵,另有一女,好似就是萧家的二娘子萧璎珞。

    萧清婵在一旁解释道,周钧不在时,解琴不忍见萧家姐妹分离,便向周则之妻虞珺娘求情,后者又找到万春公主。

    万春公主去了宫苑梨园的教坊,又向乐营将道了来意,最后带走了萧璎珞。

    周钧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表示知晓。

    萧清婵掀开侧厅的帷帘,又去门口引萧璎珞走了进来。

    周钧初见到萧璎珞,只见此女一身浅绯色的短襦,样貌与萧清婵虽有几分相像,但不同于后者的娴雅低调,萧璎珞青春灵动,珠璎宿摇,身若花蔓,却是难得一见的伶俐美人。

    萧璎珞走到周钧面前,心中既紧张又不安,行了万福后垂首说道:“主家,门外有人求见。”

    周钧问道:“何人?”

    萧璎珞:“他说自己叫康可璟,来自西域,父亲是石城镇的镇守使康冉棣。”

第353章 康郎谋识

    康可璟小时,曾听粟特族老者说过这样一段话:商贾分为三类,下等商贾,看的是价格;中等商贾,看的是货物;而上等商贾,关注的却是人。

    康可璟正月里来到灞川街市,中间有数次能够返回石城镇,最后都选择了留下。

    倒不是他贪恋灞川繁华,而是一直在等一人——周钧。

    在来长安之前,还有留宿灞川的日子里,康可璟听了太多关于周钧的故事。

    粟特人的直觉告诉他,与周钧见一面,对自己的前途、对康家的未来都至关重要。

    所以,康可璟一直在等待周钧返回灞川,而这一等,就从正月等到了十月。

    站在采薇院的院口,康可璟反复整理了衣装,又在心中复习了一遍早已备好的说辞。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康可璟抬起头来,看见一位貌若天仙的红襦少女站在院中,脸上不由一红,不敢多看,低头走入院中。

    顺着廊道,穿行过前庭,康可璟来到偏厅的门前,待得一声唱告之后,终于瞧见了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样貌俊美、身材挺拔,皮肤显得有些微黑,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行,丝毫察觉不到上位者的颐指气使,却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康可璟闻得此人正是周钧,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待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躬身行礼,又自报了家门。

    周钧上下打量着康可璟,微笑说道:“某曾经途径石城镇,只是因为行程匆忙,所以不曾拜访康使君,不知使君家中近况如何?”

    康可璟清楚此问乃是考校,便将石城镇康家的具体情况说了一遍。

    周钧听完,心中有底,又向康可璟问道:“你身为石城镇守使家的小郎,远行长安,怎么身边没有侍卫相随?进奏院那里也不见鸿书?”

    康可璟又将逃出石城镇,跟着长行坊去了凉州,又辗转来到长安,被人偷了行李,最后入了灞川,全部事情前前后后大致说了一遍。

    听到康可璟提起金家长行坊和申叔公,周钧点点头,后来又听到他在长安城中的遭遇,也是感慨了一番。

    听完康可璟的叙述,周钧开口说道:“你出门在外这么久,家中必定挂念……这样吧,我赠你些盘缠,再帮你联络一只去往西域的商队。”

    康可璟摇头道:“某多谢周监的好意,可璟不才,在灞川这些月里,钱倒是赚了一些,倘若想要回家,随时都可以走。今日拜访,并不是为了求财,而是为了见一见西域商人口中的财神。”

    这话周钧听着有趣,问道:“我在西域商人的口中,何时有了这样的诨号?”

    康可璟想了想,说道:“财神之称,起初源自凉州,后来大碛商路开通,这叫法便慢慢传开了。”

    周钧笑着看向康可璟:“大碛商路开通,丝绸之路的商队,逐渐从北线向南线迁移,这对石城镇来说,是一件好事。”

    康可璟点头称是。

    周钧突然话锋一转:“但我听闻,出身昭武九姓的粟特人,由于大半产业都在龟兹、高昌等地,所以对于大碛商路,却是并不待见,可有此事?”

    康可璟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周钧向前倾着身体,朝康可璟问道:“只是不知,康家究竟是会站在粟特人的一边,还是会站在石城镇的一边?”

    面对周钧的问题,康可璟先是吃惊,接着思绪飞快变换,最后说道:“粟特人有句老话:愚蠢的商人,总是将视线停留在过去;聪明的商人,会争取一切属于将来的机遇。”

    周钧瞧着面前的康家小郎,对方说这话时,眼中满是自信和笃定,答案却是已经明了。

    周钧笑道:“石城镇乃是西域的门户,又是大碛商路上的重镇,倘若康家上下都如你这般想法,那石城镇未来的发展,必定不可限量。假以时日,重现汉时繁华,再为商都明珠,也是自然。”

    康可璟被周钧这话说得热血沸腾,颔首说道:“周监言之有理,西汉时,石城镇地处楼兰道,乃是中原西域交界的商业中心,因为日后伊吾道的兴建,才慢慢没落下去……如今,大碛商路开辟,正是石城镇再现繁华的最好时机。某打算回家一趟,再与父亲商谈一番。”

    周钧点点头,呼唤下人取来纸笔,亲手书信一封,交给康可璟,让其带给石城镇守使康冉棣。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康可璟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灞川别苑,康可璟瞧见在大门外等待多时的侍女丹青,走上前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可是等的急了?”

    丹青一惊,回头见是康可璟,松了一口气,又低声问道:“郎君可曾见到周二郎?”

    康可璟点点头,拉着丹青走到一边,说道:“去年我从西域行到长安,这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到灞川之后的几个月,我更是在思考康家未来的出路……今日与周二郎相谈之后,我打算回石城镇一趟。丹青,你也与我一起回去吧,相处一场,我总要给你一个名分。”

    丹青垂首,看着康可璟握住自己的手,不肯松开,思虑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康可璟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丹青,后者惊叫一声,又急声说道:“郎君莫要忘了,丹青尚是贱户。”

    康可璟闻言,拍了拍额头,对丹青说道:“你且等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说完,康可璟返身走向灞川别苑,却是为了丹青放户一事,去找周钧求情了。

    数日后,康可璟坐着金家长行坊的马车,与丹青一起入了长安城,又顺着大街一路行至城南。

    丹青掀开马车的帷帘,见周遭破落,居民潦倒,便朝身边的康可璟问道:“郎君,这是要去何处?”

    康可璟:“粟特人有句俗语,比起那些沾亲带故的亲属,在危难中曾经助你一臂之力的朋友,反而是更加可靠的伙伴。”

    丹青面露不解。

    马车最终停在了浮萍舍的大门,康可璟下了马车,又对车夫叮嘱,护好丹青的安全。

    之后,康可璟踏入浮萍舍的大门,一番打听之后,在后院的箱庭里,找到了正在生火做饭的何覃崇。

    何覃崇看着面前一身锦衣的粟特小郎,一时之间想不起对方的身份,脸上尽是疑惑。

    康可璟蹲下身来,向何覃崇笑道:“去岁除夕,康家小郎。”

    何覃崇睁大眼睛,面色激动,指着康可璟说不出话来,却是终于想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康可璟向何覃崇伸出了手:“某要回西域了,你可愿同行?”

第354章 赐婚

    在灞川休憩了一些日子,周钧回到长安城中,以外职官的身份去尚书省录下阚记。

    到了尚书省,周钧才知晓,接替管理大碛商路的官员,是王鉷。

    王鉷此人,乃是李林甫在朝堂上的盟友,又因敛财有方,颇得圣人器重,这么想来,他能承下这份差事,倒也不算意外。

    尚书省告知周钧,外职官的交接,需要当面完成一系列流程。

    周钧便带齐文书,又携印信,入了户部,寻王鉷去交接职事。

    让周钧没想到的是,王鉷得了消息居然避而不见,前来与他交接的人,却是户部司中的一个主事。

    史书中有载,王鉷看重世家门户,又鄙夷寒门士子,在得势之后嚣张跋扈,就连李林甫见了都要避让三分,周钧今日算是领教了。

    那户部主事原本以为周钧会发怒,未料到后者一丝不苟的行完交接手续,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抱怨和不满。

    回到家,周钧坐在堂中陪着母亲说话,门外传来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周钧站起身朝外看去,范吉年和几位官员一起进了小院。

    周定海和罗三娘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周钧瞧见范吉年从袖中取出圣旨,心知肚明这些人的来意,便先一步跪在了地上。

    周定海和罗三娘见状,也连忙伏在了地上。

    在一长串的宫辞之后,圣旨终于念到了关要之处:“周定海之子周钧尚万春公主,拜驸马都尉。”

    听完圣旨,周钧一脸平静的谢了恩,周定海和罗三娘脸上的表情,却如见鬼一般,呆滞的跪在原地。

    周钧见状,侧过头去,想要提醒父母谢恩领旨。

    不料周定海张着嘴巴,仿佛喉头里堵了些什么,只是憋出一声『呃』,便白眼一翻,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这一幕把周遭的众人吓得够呛,周钧连忙呼来仆役,将晕倒的周定海抬入了厢房,又将范吉年和一众官员引入堂中。

    范吉年刚坐下来,便拱手笑着对周钧说道:“周二郎得偿所愿,可喜可贺!”

    周钧:“钧出身寒微,尚万春公主,诚惶诚恐,还望范公与各位指点迷津。”

    范吉年用手指着跟随来的官吏说道:“这些都是礼部的官员,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教你一些成婚前的仪制。”..

    周钧与礼部官员见了礼,又命下人们拿来厚礼,名为脩彩,赠给了每一个人。

    礼部官员见礼物丰厚,人人脸上都显出愉悦之色,向周钧说仪制之时,也就格外用心。

    驸马与公主成亲前,除了民间常见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另有鉴身、明制、同牢、见舅姑等仪制。

    通算下来,皇室婚姻在正式举办前,总共有十几道仪式,每一道都用时颇久。

    其中,礼部主导的关键一道,就是明制。

    所谓明制,就是教导驸马在婚前婚后应当如何行事,放在现在,倒有几分类似『嫁入豪门培训班』。

    准驸马每日上午前往礼部学习,十日为期。

    在向周钧告知了开课时间和联系人之后,礼部官员先行离开,只留下范吉年和周钧。

    周钧又命人拿出装有绢帛的怀箱,分给范吉年随行而来的内侍们。

    最后,周钧取来一大箱玛瑙、海珠、琉璃等贵重品,赠给了范吉年。

    范吉年本来有心推辞,后来想着周钧大喜临门,便也收下了。

    收下礼物之后,范吉年向周钧低声说道:“二郎与公主成亲,消息已经传遍了世家贵门……这长安城中,本就有不少人眼热公主,二郎如今如愿,可引来不少怨气啊。”

    周钧闻言,只是苦笑。

    范吉年:“圣人宠溺公主,杨贵妃又与公主交好,二郎关切一些,自当无忧。”

    周钧明白范吉年话中的意思,与万春公主成亲之后,想要站稳脚跟,不受他人构陷,有两個人是关键,一个是圣人,另一个就是杨贵妃。

    周钧向范吉年拱手称了谢。

    范吉年笑着点头,又说了些闲话,便起身离去了。

    送到大门,周钧返身回到堂中坐了下来,四处看了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后厢突然传来周定海的狂笑声:“吾儿要做驸马了!周家发达了!”

    周钧闻得此言,闭上眼睛,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止不住的摇了摇头。

    第二日,周钧收拾妥当,去往礼部明制。

    礼部还未开课,有内侍带着太医,早早的等在那里。

    周钧起初不解,那内侍也是得了范吉年的口信,向前者仔细解释了鉴身的步骤。

    样貌、身高、特征这些都是基础信息,遗传病史、恶疮、疤痕甚至男性功能,都是鉴身中的必要步骤。

    周钧以前在电视小说中,看驸马娶了公主无限风光,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还有这些繁杂。

    好不容易捱过了鉴身,周钧入了礼堂栒房,一位年纪颇大、面色肃穆的礼部员外郎,捧着厚厚一摞书册,走了进来。

    明制第一课,名为『尚主』。

    周钧整堂课听下来,内容用一句话便可以概括:身为驸马,应当认清自己的身份。

    名义上附马娶公主为妻,不能称娶妻,而曰尚主。作为天子之女的成婚,不能称为公主出嫁,而称下嫁。

    成婚之后,即驸马入赘于公主府,公主对公主府拥有所有权和使用权,公主是一家之主,驸马属于附庸,这与一般家庭中的夫为妻纲正好相反。

    公主倘若去世,公主府由朝廷收回,附马必须迁出公主府,另寻住所。公主的子孙交还朝廷,子孙另行迁居而无权逗留。

    公主出嫁,得皇帝应允之后,便可自立府第,设立公主邑司,录迁令、丞、录事、主簿等大小官员。

    公主邑司官掌管主家财货,出入内府,田园征对等事,驸马无权过问财务,生活用度由公主府划拨,其制度皆隶属宗正。

    一堂课上完,那礼部员外郎又对周钧叮嘱道:“世家子与公主成婚,皆谨言慎行,你出身不显,更当如履薄冰,省的引来他人非议。”

    这话中,有劝诫,更有提醒。

    周钧听见,多看了那员外郎一眼,躬身称是。

第355章 吐蕃的桑赤若

    吐蕃国,逻些城,萧玛园,王廷牙帐。

    天空中飘着小雪,牙帐内外,聚着吐蕃军的诸多东本和将军,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畏惧和愁闷。

    石堡城之战,吐蕃动用本部四翼、象雄翼、多弥翼、白兰翼共计二十七万大军,与十万唐军战于河湟。

    结果,石堡城失守,大非川和赤岭两路吐蕃大军,本想从侧翼攻击唐军大营,却被打的溃不成军。

    就在大帐中一片沉寂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军政大论,谁把这個懦夫放了进来?!”

    一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千户,正用手指着一个身穿狐裘的年轻人痛骂不止。

    那年轻人面对指责,丝毫不怒,只是陪笑着点头。

    有人认出了那年轻人的身份:“这不是噶尔家的胆小鬼吗?猛地看你一身狐皮,还以为是哪只野畜,溜进了这里。”

    噶尔·桑赤若听见这些话,没有丝毫羞愧,反而用手理了理身上的狐裘。

    吐蕃重武勇,对战场上牺牲的勇士以虎豹皮作为奖励,但对那些怯战的懦夫,就将狐狸尾巴挂在他的身上,以示其怯懦如狐。

    第一个开口的千户,对桑赤若斥道:“你七次出战,七次都逃离战场,与你一起并肩作战的那些战士,大多都英勇战死,只有你苟且偷生!”

    桑赤若笑着说道:“悉博努千户,我认为有胜算的打仗,叫做战争,没有胜算的打仗,那叫做送死。”

    悉博努闻言大怒,抬起拳头就想开揍。

    大帐后方传来一声怒吼:“大论当即,岂可无礼?!”

    众人听见这吼声,连忙停下其它动作,又用右手扶住心口,躬身成礼。

    一位穿着白袄青靴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梵世,脸上满是沟壑,怒目圆瞪,声若洪钟。

    悉博努向那中年男子拜道:“大论炯赞,这噶尔家的懦夫遇战便逃,怎么有资格入得牙帐?”

    大论炯赞说道:“让噶尔·桑赤若参加大论,是墀德祖赞的决定。”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再有质疑。

    大论炯赞环视了一圈,朝大帐的旁侧走去。..

    不多时,一声磬响,有头戴银面的神辅羝巫,又有身穿鬼袍的苯教祭司,从大帐后栖鱼贯而出。

    接着,一位坐在抬轿上的垂暮老者,在一群祠者的服侍下,入了大帐。

    众人朝那老者齐齐行礼,口中又呼道墀德祖赞。

    抬轿落地,墀德祖赞看向四周,他的眼珠早已浑浊,但视线所到之处,无人不心惊胆战。

    片刻之后,墀德祖赞朝大论炯赞挥了挥手。

    后者点点头,令奴卫取来一份名单,当着众人的面宣读起来。

    名单上的名字,都是此次参加石堡城之战的吐蕃将领。

    每念到一人,就有巫祭领着祠者和奴卫走出账外,不一会儿之后,账内的众人就能听到外面传来惨叫声。

    待名单念完,有奴卫在大帐中央铺下数层厚厚的皮毯。

    巫祭们重新返回牙帐,带回来的还有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人头被一字排开,放在皮毯之上,又有祠者掏出早已备好的小刀,将首级的脸皮小心剥下,眼珠挖出,舌头割断,再裹上黑色的苯巾,画上金色的梵密。

    账内的东本和将领们,瞧见这一幕,人人脸色发白,身体微颤。

    待巫祭们完成一切,墀德祖赞用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二十七万对十万,占尽了优势,结果仗却打成了这样……地上的这些蠢货,无能而又自大,战争开始前,一遍遍的夸下海口,真正打起来却什么用都没有。”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大帐之中。

    墀德祖赞咳嗽了几声,见帐中寂静,开口问道:“唐军占了铁仞城(石堡城),大莫门,蒙赤,大非川失了依仗,将来应该如何防范,你们可有个主意?”

    帐中的人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答。

    墀德祖赞见状,心中不悦,刚想发作,突然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丢了铁仞城,蒙谷和赤岭再也无险可守,不如主动退让,重兵把守伏佚城,利用高原来阻挡唐军的攻势。”

    众人朝声音看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桑赤若。

    放弃蒙谷和赤岭,等于放弃大片上好的牧场和林地,有人大声斥责桑赤若的无知。

    桑赤若不慌不忙的说道:“铁仞城一战,唐军虽说是胜了,其实也是败了。”

    众人不解。

    桑赤若:“唐军的军报之中,说此战的死者有六万之数,我觉得有所夸大。但是,即便是对半折算,也有三万人的伤亡,而吐蕃军户的战死者不过才一万余人。从这一点上来看,唐军虽然胜了,但元气大伤,却是再也很难发起大规模的战役。所以,退守伏佚城,拉长唐军的补给线,使得唐军不得不分兵驻守,吐蕃东线便可无忧。”

    对于桑赤若的提议,墀德祖赞不置可否,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大论炯赞见状,就吐蕃接下来的军政安排,大声宣布,冬季大论正式开始。

    一个时辰之后,大论结束。

    东本和将领们纷纷出帐,唯独桑赤若被留了下来。

    看着皮毯上一字排开的首级,墀德祖赞对桑赤若说道:“倘若你不是噶尔家族中的人,头颅早就应当被放在其中了。”

    桑赤若躬身,没有言语。

    墀德祖赞:“你的家族对吐蕃有大功,亦有大过。”

    听见这一句话,桑赤若暗暗捏紧了拳头。

    墀德祖赞:“你之前数次逃战,我本想取消噶尔家的军户资格,但铁仞城之战中,你设伏成功阻击了唐军,的确是功劳一桩。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桑赤若挺直身体,看向墀德祖赞和大论炯赞,慢慢说道:“倘若我没猜错,吐蕃接下来打算对大小罗布用兵。(大罗布地区为石城镇一带,小罗布地区为敦煌郡西部)”

    墀德祖赞和大论炯赞闻言,二人都是一愣。

    后者更是忍不住喊道:“你怎么会知道?”

    瞧见桑赤若脸上的笑意,墀德祖赞略微思考,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想为噶尔家族寻功?”

    桑赤若右手放在心口,躬身行了一礼,口中重重说道:“是!”

新年快乐

    在新的一年里,祝各位书友身体健康,事事顺心。新年快乐!

第356章 婚期将近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褚良山领着的两千五百余名唐卒,渡过了浩叠水,距离大雪山越来越近。

    一路上,这只偏师缺衣少食,既要躲避吐蕃人,还要躲避唐军,行军异常艰难。

    但是,比起行军艰难,更大的问题却是军心。

    叛唐、抛弃主帅,前途未卜,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能够压垮唐军中意志最坚定的士兵。

    褚良山每晚巡营,总能听见士卒的啜泣,本想入营训斥一番,但转念想想,也是罢了。

    “褚将军,前面就是大雪山,斥候刚刚回来,说是在山脚下有一驿村,村中有商行,悬挂着『金』姓的招牌。”

    说话之人,乃是伍克第。

    褚良山看向伍克第,轻轻应了一声。

    起初,褚良山恼怒伍克第逃战,刚出发时,就想借故杀了他。

    紧接着,褚良山从手下那里听闻,伍克第在回营时,救回了一个重伤的兄弟,这才对他稍有改观。

    后来,褚良山领兵北进,伍克第一路上做事勤恳,无论打骂都是默默忍受,上官交下的每件事情,也是认真完成,从来无错。这令前者对后者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如今,士气低落,人心不稳,褚良山看重伍克第的老实勤恳,将其提拔成了队头。

    先是命令大军停下,褚良山找来军中的子将们,开口说道:“前方便是大雪山,在山下的驿村中,有一家金家商行。”

    有子将说道:“只是不清楚这家商行,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褚良山点头道:“即便找对了人也要留心,天有不测风云,没人能够料中会有何事发生。”

    众将纷纷点头。

    褚良山:“在军中寻些好手,编成一队。脱去甲胄,再乔装打扮,由某领队,去商行探探底。另组一厢,待于村外,防止事情有变。”

    有子将担忧道:“褚将军不如留守军中,由他人去探?”

    褚良山摇头道:“我意已决,诸位去准备吧。”

    不多时,扮成行商的褚良山等人,骑着马入了驿村,又停在了金家商行的大门。

    褚良山下了马,见那商行的招牌漆油尚新,但生意清冷。

    商行的门房里坐着一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奕奕。

    老者正在温着一炉茶,茶香伴着滚水的白烟,四溢在空气之中,引得褚良山等人喉头滚动。

    那老者瞧见门口的一群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放下茶壶,又走进了院中。

    褚良山向麾下行了個一切小心的眼色,抬起腿也跟着走入了院中。

    老者走入商行的堂门,不多时,从堂内走出一位穿着皮袄的男子。

    待那男子走近,褚良山看清他的长相,不禁眉头微皱。

    那男子的一只眼珠,泛白透亮,却是假眼,喉咙上还有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褚良山见院内再无旁人,只好朝那男子拱手问道:“这金家商行,不知管事身在何处?”

    那皮袄男子还了一礼,笑着回道:“某便是这商行的管事,孔攸。”

    长安,周家宅。

    周定海下了马,腿脚都是软的,倘若没有周钧搀扶,怕是要直接瘫软到了地上。

    今日,周钧陪着父亲,去往皇城内苑,行了六礼中第四步——纳征。

    与寻常百姓的婚姻不同,驸马迎娶公主,六礼的流程和细节,有一定的差异。

    比如,六礼中的前三礼,纳采、问名、纳吉。

    第一礼,纳采,驸马家要派出一位身份较为重要的成员,携大雁订下婚议。周家这里遣出的使者,便是周钧的大哥周则。

    第二礼,问名,驸马家要遣媒人前往皇宫去问,公主是皇帝第某女封某公主,问名回来后通过占卜定下凶吉。这里,周钧寻庞公出面,托人行了问名之礼。

    第三礼,纳吉,占卜得吉兆,再请使者去皇宫告知。

    前三礼实际上走的都是形式,到了第四礼纳征的时候,却是驸马家要出具财物聘礼,送往皇宫。

    虽然送的聘礼只是礼节性的『束帛乘马』,但是出面之人,必须是驸马的至亲。

    周定海,这个平日里最多只见过县官的奴牙郎,在出发之前,豪言壮语,踌躇满志。

    然而,当周家的队伍行到宫门,周定海从门洞看见皇城时,却是脸色发白,身体打颤,双腿好似灌了铅沙,再也一步都迈不出去。

    周钧和周则无奈,只能一左一右,架起周定海,好似押着犯人上刑场一般,一起入了皇宫。

    下了聘礼,回到家中,周定海好不容易坐到了折椅上,喃喃说道:“没想到我周定海,这辈子居然有机会能入得皇城。”

    罗三娘端来一碗安神汤,放在案几上,看向周钧说道:“为娘也没想到钧儿居然能娶得公主……”

    周定海摇头道:“这些日子,就如同做梦一般……走在坊中,平日里的街坊邻居,总是因为周家的奴牙身份斜眼瞧某,如今见了面,都是恭恭敬敬尊称我一声周公。”

    周钧在一旁提醒道:“莫要以为与皇室沾亲带故,就能趾高气昂,为所欲为,周家出身寒微,本就引来不少非议,倘若不谨慎,怕是会惹来祸端。”

    周钧很快便要成为驸马,周定海也不好反驳,只能含糊应了一声。

    周则在一旁,向周钧问道:“二郎成亲之后,打算去何处住下?”

    周钧:“陛下原本在恭仁坊中赐府,但是公主不喜长安管束,非要去灞川住下。眼下灞川的公主府仍在修缮之中,庞公打算将灞川别苑的内苑收拾出来,作为临时的公主府。”

    周则点头。

    周钧又朝周则问道:“大哥的职事已满考期,明年可有变动?”

    周则:“吏部中已有风声,明年中勾,某很可能会被调回长安,在尚书省中承一司辅。”

    周钧:“考评为上,再得主官荐书,方能从外职入得尚书省,这说明大哥的能力受到了认可,可喜可贺。”

    周则苦笑:“外放小官,做的都是勾陈盘计的差事,谈何认可……你成了驸马,才是某调回长安的最大原因。”

    周钧一愣,见周则意兴阑珊,劝导他道:“不管怎样,大哥携着家眷能够留在长安,侍在阿耶娘亲身边,总是好的。”

    周则缓缓点了点头。

第357章 成婚

    天宝九载的上元节过后,灞川街市上的灯彩不仅未撤,反而来了数百名工匠,对整条长街进行了新一轮的修葺装饰。

    有好奇者寻问,才得知周二郎不日将拜驸马,灞川装饰一新,为的就是迎接公主的到来。

    比起街市,别苑中更是大兴土木。

    内苑中的楼台、绿植、湖榭,在庞公的亲自监督下,翻修重建。

    内苑设计请了工部的宿老,木材梁柱则是不远千里取自巴州,庞公的指示只有一句话——『一切参照皇家仪制』。

    采薇院中的奴婢,由萧清蝉领着,将周钧的私人物件,纷纷搬入了内苑。宫中也来人,将来自皇室的赐物安置妥当。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的进行。

    三月三,上巳节,临水宴饮,曲水流觞。

    天边才微微发亮,周钧便骑着乘马,领着队伍,入了皇城,在宫门前等待着宗正的婚仪。

    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

    唐朝之前,以及唐朝早期,婚姻大多在黄昏时举行。

    例如,太平公主下嫁薛绍时,乃是日落时分,道路两旁的火炬从兴安门绵延到公主府,火炬的热气将道路旁的树都熏得枯萎了。

    到了唐朝中期,『夜婚』的习俗逐渐变为『昼婚』,即迎娶的时间被安排在黎明时分,举行婚礼的时间最迟不能超过午时十二点。

    太阳慢慢升起,当阳光照亮宫门飞檐上的冕刻时,宫门大开,车辂不绝,自中道而出。

    周钧先找到宗正司的掌仪,躬身询问,是否出发。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周钧骑上马,领着车队,浩浩荡荡出宫门院场,向御正殿行去。

    驸马和公主的车队,抵达御正殿前时,殿门处分列着百官公卿。

    李隆基自御正殿临遣,又从西朝堂出,饯别驸马公主一行人。

    京兆府尹萧炅为礼会使,弘文学士为傧,周钧先是向圣人拜,接着再拜公卿,公卿伏地稽首。

    礼成,李隆基当众宣布,万春公主大婚,向在场诸人大肆发赏,赦京城系囚以庆佳日。

    接着,车队从御正殿出发,出安福门,又有左右三百羽林卫,充作护卫。

    长安的大街上,早已是万人空巷。

    没有家世背景的奴牙郎,迎娶公主为妻,连戏文中都不敢这般写,偏偏在今日成了现实。

    车队入了大街,人们瞧见马上的周钧,有认识他的人,高呼一声周二郎;也有不认识的,口出妒言。

    不管人们如何说,车队仪仗通行过大街,出了春明门,一路向着灞川行进。

    到了岔口,那条通往灞川、宽敞而又平整的大道,如今已是点缀一新。

    初春时的寒冽,并没有阻止路边那些五颜六色小花的盛开。

    被修建好的灌木,整整齐齐顺着路牙向着远处延伸。

    有灞川街市的宫人和奴婢,提着花篮,早早的侍在大道两旁,等待着车队的到来。

    当公主所在的马车,行上大道时,宫人和奴婢将花篮中的花瓣,洒向空中。

    一时之间,随风起舞的花瓣漫天飘散,宛如一场花雨,将整条道路都笼了起来。

    坐在马车中、一身翠被婚服的尹玉,瞧见这绝美的一幕,也忍不住掀开帷帘,发出一声声赞叹。

    车队越向灞川行进,道路两旁的侍者就越多。

    行至灞川街市前的场院时,数千人聚集在街市的坊门下,等待着婚礼仪仗的到来。

    当骑在马上的周钧,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一阵宛如海啸般的欢呼声,席卷而来。

    这其中,有街市的商家,也有画舫的渔人,更有灞川里的杂户和宫婢。

    周钧向众人挥了挥手,领着车队向灞川别苑行去。

    婚车入了灞川别苑的大门,穿过外苑和中苑,直接来到内苑的庭中。

    万春公主尹玉在女官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周钧回头看去,只见一身翠被钗钿礼衣的尹玉,用团扇遮了面,踏着碎步缓缓走来。

    二人并肩走到堂中,辈分较小的人,留在门外,只有类似庞公、周钧父母这样的人,留下来入仪。

    女官先端来水盆,示意新人洗手洁面,此乃沃盥礼,意味着祛除不洁。

    接着,周钧和尹玉,被引入一张案台前,对向而坐。

    有宫中尚礼端来烹制好的牲畜,又用筷子为周钧和尹玉各夹了一片肉,让新人相互行礼后共同吃下,此乃同牢礼。意味着新郎新娘同吃一份肉,以表示共同生活的开始。

    礼成之后,周钧和尹玉又来到下座。

    周定海和罗三娘立于堂东,尹玉将团扇交到女官手中,向姑舅伏拜。

    周钧则是等尹玉礼毕之后,再向父母叩首而拜。

    拜完周定海和罗三娘,夫妻二人再拜天神地诋,最后对拜,至此拜堂结束。

    周钧和尹玉一起从堂后离开,入了洞房。

    用赏钱好不容易打发走那些堵在房门前的女官和内侍,周钧关上房门,总算是松了口气。

    走到卧房之中,周钧看着以团扇掩面的尹玉,愣了片刻后刚想抬腿,就听见后者说道:“礼未成,郎君还欠我一首却扇诗。”

    周钧这才想起,唐朝婚礼中新娘以扇掩面,新郎需做得一首诗,打动新娘,方能一睹真颜。

    看着不依不饶的尹玉,周钧心中有些好笑,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递给前者说道:“你且看看,可还入眼?”

    尹玉接过书册,心中疑惑,便打开看了。

    只看了第一页,尹玉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放下了团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尹玉一边念,一边叹道:“这句实在是……难得。”

    尹玉肤若凝脂,冰肌玉骨,本就生的白净无暇,再加上一身装扮珠辉玉丽,更是将她衬的倾国倾城。

    周钧看着她,心中不禁感叹上天的不公,人的一生,容貌、家世、聪慧,命运等等,历史上的万春公主占了九分,唯独一分输在了情路坎坷之上。

    这一世,她与自己走在了一起,想必不会再经历那些失去的痛苦。

    尹玉不停翻看着书册,口中的赞美声从未停下。

    突然,她合上书页,看着周钧问道:“从前怎么不见你把这些诗作拿出来?”

    周钧面露无奈,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尹玉没好气的说道:“我知道了,你又要说这些诗作都是别人写的,你不过是无意中看过罢了……”

    周钧苦笑。

    尹玉气的牙痒,伸出手在周钧的腰上掐了一把。

    周钧吃痛,一把抓住了尹玉的手,又顺势将她搂入了怀中,笑着说道:“诗作你也是瞧了,却扇礼也是成了,我从前就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今日你便为我解惑吧。”

    尹玉躺在周钧的怀中,满脸羞红,轻轻嗯了一声。

    周钧思考片刻,问道:“你我相见之初,钧不过是一奴牙郎,既无家世也无名望,你究竟是何时倾心于我呢?”

    尹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声唱了一句腔:“一朵幽兰空谷开,今日直把相思害,娘子切莫怪唐突,小生这厢赔罪了……”

    周钧刹那间想起了那个繁花似锦的庵院,那位扮作崔莺莺的白衣佳人,还有那一抹欲语还休的情愫。

    周钧轻轻叹了一声,捧起尹玉的脸,在后者迷离的注视下,慢慢吻了下去。

    那一夜,巫云楚雨,夜月花朝,却是说不尽的美好。

今日补更

    昨天拜年酒喝多了,现在码字中。

第358章 回门宴(上)

    红烛成蜡,晨阳渐高。

    周钧睁开眼睛,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扭头看向身旁的尹玉,后者闭紧双眼,鼾声细微可闻。

    周钧动了动胳膊,回想着昨晚的荒唐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二人新婚之夜,居然痴情纠缠了半宿。

    周钧坐在床上,活动了一番身体,不仅丝毫不觉疲累,精力却也依然充沛。

    尹玉被这动静弄醒,睁开眼睛看见周钧,脸上一红,羞的连忙将头又埋入被中。

    周钧伸出胳膊,将她揽入怀中,又问道:“让下人进来,帮忙更衣?”

    尹玉连忙摇头:“先别让人进来。”

    周钧不解,低头看去。

    尹玉面露难色,轻声说道:“我全身没了力气,别说是下床,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周钧一愣,思考片刻,下床取来贴身衣物,轻手轻脚的为尹玉穿好。

    后者在周钧的怀中,安乐舒适,居然又慢慢的睡了过去。

    没有打扰尹玉,周钧轻轻出了卧房,找来备衣,简单洗漱一番,出了房门。

    门外,一众端着洗具和用物的婢女,瞧见驸马穿戴整齐,自己走了出来,都愣在了当场。

    周钧朝众人摆手说道:“公主尚在休憩,你们候在门外,莫要打扰。”

    周定海、罗三娘和周则等人,婚礼结束后的下午,就回了长安。

    按照俗礼,公主与驸马礼成,在九日之内,当回皇宫面见圣人视作回门,在此之后还要去驸马家中再拜长辈,视作见姑舅。

    周钧得了空暇,原本打算今日陪着尹玉,在灞川中游览一番。

    用过了早饭,周钧回厢房再问,得知尹玉尚未醒来,只能另做打算,出了内苑,向中苑行去。

    庞公小院,玉萍瞧见走来的周钧,先是一怔,接着连忙行了万福,又忍不住问道:“二郎不陪着公主?”

    周钧:“公主尚在休憩,我打算先来见一见庞公。”

    玉萍点头,将周钧引至院内的书房。

    庞公坐在折椅上,正在看着进奏院的邸报,瞧见周钧,也是惊奇。

    周钧向庞公躬身行了一礼。

    后者连忙止道:“二郎如今成了驸马,循礼不当如此。”

    周钧行完礼,直起身笑着说道:“钧本就是一奴牙郎,幸得庞公相助才有了如今,又怎能忘本呢?”

    庞公看向周钧,轻轻一叹,眼神中既有欣慰,也有感慨,最后低声道:“咱家也活了大半辈子,如二郎这般有情有义,倒真是少之又少。”

    庞公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接着便催促后者速速回府,去陪公主。

    周钧重新回到府中的时候,下人来告,公主刚刚醒来,正在洗漱。又入了卧房,正瞧见一脸倦色的尹玉,在婢女们的服侍下,正在穿衣作妆。

    周钧找了张月牙凳坐了下来,侍在一旁的女官,郑重其事的为公主记注起居,又呈给前者看。

    虽然知道这也是仪制之一,周钧还是颇为尴尬,只能轻轻点头。

    一旁的尹玉更是不堪,脸红到耳朵根,还不好开口呵斥,只能将气发到周钧身上。

    尹玉尝试着站起身体,一阵酸痛,使得她又跌回床上。

    她用手捂住小腹,咬牙切齿的对周钧笑道:“郎君,且过来一下。”

    周钧无奈,只能走过去,坐在了尹玉的身旁。

    尹玉伸出手指,掐了周钧的后腰,又恨恨的埋怨了几句。

    周钧凑近尹玉,耳语了一番。

    尹玉大窘,作势欲打。

    一旁的女官,看见这一幕,也忍不住面露笑意。

    结果,尹玉足足休息了大半日,方才有了些许力气,能够自由行动。

    事后,周钧也是寻了缘由,最后将原因归结到费翁传授的那门道家龙虎诀之上。

    周钧私下里翻开那本道家修典,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前面说的是调气、筑鼎、炼精的法门,而后半本却写了不少阴阳调和的心决。

    周钧现在想来,费翁当初将这法门传授给自己,或许就是存了一些其它的想法。

    新婚燕尔,鸾凤和鸣。

    成婚后的几日里,周钧与尹玉日子过的甜蜜,感情也是逐渐升温。

    到了九日之期,周钧和尹玉携着礼物,又乘着马车,一路入了兴庆宫,行回门之礼。

    李隆基为了迎接这对夫妻,不仅开了中门过行,还以长公主的标准定下了接待仪制。

    周钧见状,颇感意外,心中也升起了一些疑问。

    回门宴设在了花萼相辉楼,又在一楼二楼分别设了宴席。

    周钧陪着尹玉,从侧廊直接上了二楼,这里坐的大都是皇室成员,例如皇子、公主一类。

    李隆基正坐于上座,瞧见周钧和尹玉,笑着招了招手。

    走到李隆基的座下,周钧和尹玉先是见了子女之礼,接着又向左右行了拜礼。

    周钧看向李隆基的左右,右案上端坐的是杨玉环,左案上坐的却是另一位貌美嫔妃,眉宇之间与尹玉有几分相似。

    周钧心知,这位应当就是尹玉的生母,杜美人。

    入席之后,周钧看向殿中,光是二楼的宾客,就不下百数,倘若加上侍者、宫婢和乐伎,更是热闹非凡。

    周钧心中暗道,仅仅只作回门宴的话,未免太隆重了一些。

    李隆基先是招手让周钧上前,接着对身旁的杜美人说道:“朕早就与你说过,比起那些世家子弟,周二郎不凭荫福,却是靠着本事走到了今日。这样的才贤,更是难能可贵。”

    杜美人瞧向周钧,后者虽然仪表堂堂,让人心生好感,但是身世低微,依旧引得她面有不虞。

    一旁的尹玉察言观色,离了席,又来到杜美人身边,轻声细语了几句。

    杜美人闻言,脸色稍霁,拍了拍尹玉的手,低声说道:“只要他待你好,你欢喜,那便是了。”

    周钧看着杜美人和尹玉,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瞥到另一人。

    自从他入了大殿,杨玉环便一直看着他,眼神复杂。

    周钧还来不及多想,李隆基又向他问了大碛商路的事情。

    周钧一一向圣人解答,转眼间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章节审核

    章节被审核了,暂时无法发布,修改后再上传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3086/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作者:夜尽长所写的《大唐奴牙郎》为转载作品,大唐奴牙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奴牙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奴牙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奴牙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奴牙郎介绍:
社区民警许啸的灵魂,穿越至大唐奴隶贩子周钧的身上。
爱岗敬业的小民警,利用社区沟通技能和现代商业模式,
将奴隶贩卖这份令人不齿的工作,打造成了一条美丽而又闪亮的产业链,
真正实现了“一人为奴、全家光荣”的宏伟人类目标,成了整个大唐乃至世界的一道奇葩而又靓丽的风景线。大唐奴牙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奴牙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