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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8章 谋定而后动

    大食使者离开,周钧带着封常清来到侧厅,先是命下人沏了一壶云茶,接着又摊开龟兹镇的舆图。

    周钧:“龟兹镇六千九百七十户,民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口,胜兵一万五千人,乃是西域第一大镇。”

    封常清知道周钧接下来怕是要说要事,便在一旁静静听着。

    周钧:“龟兹镇北靠天山、南邻大碛、东靠焉耆、西临葱岭,河流众多,交通便利。镇中商户过千,集市灯火通明,往来商队络绎不绝,自古便是西域的商业贸易中心。”

    封常清轻轻点头。

    周钧:“龟兹镇附近土地广阔且肥沃,尚有大片空间未曾开发,适宜迁移人口。”

    听到这里,封常清有些迷糊,忍不住拱手问道:“都护,安西本就是地广人稀,龟兹镇已经是第一大镇,再往这里迁移人口,移民从何处而来?”

    周钧:“一来,原本遭到损坏的大碛商路,很快将再次启用,到了那时,来西域的人会更多;二来,沙州临近龙勒山,为了防止吐蕃人再次进犯,我打算将那里的部分营产,迁移到安西来,减小风险。”

    这两条理由,封常清听来,倒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倘若龟兹镇扩建,以都护之见,应当增加多少移民的住宅?”

    周钧想了想,给了个数字:“十万。”

    听见这个数字,封常清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好久才缓过气来:“十万?!都护,龟兹镇当下的总人口,不过才八万,怎么可能会有十万移民来龟兹?!”

    周钧:“你先莫要理会移民的来处,只管事先规划便是。”

    封常清放下茶杯,劝道:“都护,某来算笔账,即便沙州迁移营产,那些产业可以分散安置,并不会都迁到龟兹镇来。此外,大碛商路即便再次开通,商队首选路线还是焉耆南线,龟兹镇地处北线,吸纳人口也不会太多。而且,在龟兹镇中增加十万移民的住所,可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建宅,这中间还涉及了道路规划,日常用水,治安府所,城池巡防等等。万一,规划做好了,房子也建好了,没人来住,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人力和物资?”

    周钧听完,只是笑道:“你我相处甚久,可曾见过钧无的放矢?”

    封常清一愣,周钧做事向来未雨绸缪,的确从未胡乱决策过。

    想到这里,封常清语气有所软化,只是说道:“十万移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倘若十口之家,需要一处单进出的小院,那么十万人差不多就需要一万栋别院。放眼整个龟兹镇,先不谈用料之巨,单是这工程量,怕就是难以完成啊。”

    面对这个问题,周钧早有准备,从案台上取出一份图纸,摊了开来。

    图纸上是灞川街市中常见的连檐小楼,这种建筑格局宋朝时较为常见,在唐朝却尚未普及。

    周钧:“以这种连排飞檐楼宇作为移民的住所,一处连檐小楼的占地,只有寻常单进出小院的一半大小,但上下三层可以容纳的人口,却超过了二十人。”

    封常清仔细看了连檐楼宇的图纸,过了许久点头说道:“这种阁楼占地少,用料省,但内里狭窄,间距太小,怕是规划起来,需要打破原有的城镇布局,重新设计。”

    周钧:“长安灞川,使用的便是这种连檐楼宇,人住进去,起初会觉得有些拥挤,时间长了便也好了。至于用料,焉耆镇城池使用了火泥,无论坚固还是成本,都是上上之选,龟兹镇也可效仿之。”

    封常清:“火泥倒不是问题,龟兹镇北部是森林,树木砍伐后炼铁和取暖,炭渣堆积在镇北,用来填山,正好可以拿来筑城。”

    周钧:“这些住所的修筑,不可耽搁,需要加快进度。”

    封常清听到这里,隐约觉得周钧隐藏了什么消息,但也不好直接去问,便应了下来。

    周钧:“解决住所的事情,接下来,安西都护府需要另做一事。”

    封常清:“都护所指何事?”

    周钧不答,起身去了内屋,双手捧着一盆植株,走了出来。

    封常清见那植物,通茎笔直,最上端又开着洁白的绒花,便问道:“这不是那白叠子吗?”

    周钧:“此物名为棉花。”

    封常清:“棉花……棉花,倒也贴切。”

    周钧:“草拟一份通令,在龟兹镇内推广种植此物。”

    封常清怔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的说道:“都护……此物不能食,种植起来需要照料,颇为麻烦。最关键的是,此物对百姓而言,除了观赏,并无用处。即便收获了,也无法卖出得利,恐怕没有农户愿意去种。”

    周钧:“倘若农户担心种了卖不出去,那么就由都护府统一定价收购,如果还是没人肯种,就把安西军的军屯田,分出来种植棉花。”

    封常清闻言,闭上眼睛,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显得头痛不已。

    周钧将花盆放在案台上,指着上面的棉花说道:“此物虽然不能食用,但是产量大,可用来织纺,所得布料不亚于丝绸,而且种子还能用来榨油,也是重要的军备物资。”

    封常清抬头看向周钧,对于后者的信任,让他最终点头应了下来。

    说完了这两件事,周钧长吁一口气,又开口道:“接下来,我们说说出使大食一事。”

    封常清也是松了一口气,听到现在,周钧总算开始说起正事。

    周钧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此番出使大食,促成两国讲和,正使一职,我打算……亲自担任。”

    封常清闻言,惊到站起身来,顾不上尊卑,直接喊道:“这是胡闹!”

    周钧看向封常清:“这如何是胡闹了?”

    封常清苦口婆心:“大食新败,国中臣民,对都护和安西军怕是恨之入骨,二郎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使大食,岂不是身处险境?”

    周钧:“大食国内不稳,急于与大唐讲和,这才好腾出手来处理自家之事,我出使大食,他们为了早日缔结和约,自然会保我平安,又怎会对我不利?”

    封常清:“道理虽是这般无错,但是出使大食一职,只要寻一口舌伶俐的官吏便是,都护何必亲自犯险?”

    周钧:“倘若仅仅只是谈和,那么遣使一事,派谁去倒也是无干。但是,此去大食,除了谈和,另外还有两件事,需要与大食国的哈里发商议。除了我以外,怕是无人能够有这个分量,与大食讨价还价。”

    封常清:“另外两件事?”

    周钧:“第一件,上一次怛罗斯之战,大食国俘虏了一万多名唐军将士,这些人总要想方设法,营救回来。”

    封常清皱紧了眉头。

    的确,一万多名唐军将士,被大食国俘虏,倘若能够释放回来,对于安西而言,可算是一大助力。

    但是,唐军的战斗力有目共睹,从自身安全的角度出发,大食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放回这些将士。

    封常清思来想去,也觉得此事难办,但看周钧胸有成竹的模样,觉得后者已有定策,或许真的能办成此事。

    沉吟片刻,封常清问道:“那第二件事?”

    周钧:“正如大食使者所说,安西当下最大的敌人有两个,一个是大勃律,另一个就是……”

    封常清眼睛一亮:“都护是想离间大食和葛逻禄?”

第449章 准备出发

    周钧:“葛逻禄人来自铁勒部,天生存着反骨,从来不知忠心二字。”

    封常清:“愿闻其详。”

    周钧扳着指头,给封常清数了一遍:“首先,远的不提,就拿这些年来说……天宝初年,朔方军联合回纥人共讨突厥,葛逻禄叛离突厥;突厥势微之后,拔悉密部与葛逻禄本是盟友,葛逻禄又暗曲回纥,撕毁盟约,共讨拔悉密部;还有,上一次怛罗斯之战,葛逻禄人临阵倒戈,致使唐军兵败。”

    封常清:“这么说来,葛逻禄人倒还真是天生反骨。”

    周钧心中道了一声,何止如此。

    在后世的史书之中,葛逻禄人反复横跳,已经成了西域编年史的一大看点。

    安史之乱后,吐蕃回鹘(回纥)为了争夺西域,开启战事,葛逻禄背叛吐蕃,投靠回鹘;

    回鹘亡国之后,喀喇汗帝国兴起,并与西辽作战,葛逻禄部先叛东喀喇汗,再叛西喀喇汗,致使喀喇汗帝国被西辽吞并;

    葛逻禄入西辽之后,先是勾结乃蛮部屈出律造反,使得后者篡位,夺取西辽政权;

    屈出律在汗位才待了七年,葛逻禄又引蒙古人入西域,使得西辽彻底灭亡……

    想完这些,周钧说道:“大食与葛逻禄之间,所谓的一纸盟约,并非牢不可摧,只要时机恰当,就能从中转圜。”

    封常清:“常清有一问,倘若都护说服大食放弃了与葛逻禄之间的盟约,那么接下来,都护是打算北伐葛逻禄,还是南讨大勃律?”

    周钧:“封副使如何看?”

    封常清想了想,说道:“葛逻禄人叛离大唐,着实可恨,但我还是建议都护,先击败与吐蕃人结盟的大勃律。”

    周钧:“理由呢?”

    封常清:“大勃律位于葱岭以东,位置险要,与安西四镇比邻,而且得了吐蕃的相助,威胁更大。至于葛逻禄,地处突骑施、回纥和九姓之间,地缘环境复杂,牵一发则动全身。倘若贸然出兵讨伐,可能会引来周边小国的不安,反而会得不偿失。”

    周钧点点头,说道:“我也是同样的看法。”

    封常清:“都护也是一样的看法?那打算何时出兵?”

    周钧:“讨伐大勃律,宜早不宜迟,出兵越晚,吐蕃人在那里的势力就越牢固。所以,我打算让安西军休憩两个月,九月后再出兵。”

    封常清皱眉说道:“九月后出兵?倘若都护出使大食,一来一去耗时甚久,怕是无法按时赶回。”

    周钧:“我知晓,所以这次出兵大勃律,我打算以你为主帅,再以段秀实为副帅。”

    封常清愣道:“以我为主帅?”

    周钧:“早先,高仙芝为安西节度使时,你不仅负责军务后勤,又兼管着参谋定策,想必对兵事颇有心得。大勃律一战,由你来领兵最为合适。”

    周钧在心中又补了一句,历史上唐军平定大勃律,就是你和段秀实成就的功业。

    封常清先是自谦,接着在周钧的劝说之下,仔细思虑了一番,最终应下了出兵大勃律的差事。

    与封常清又说了一些南征的细节,周钧便离开了偏厅,去往居住的小院。

    院口,肩膀上捆着绷带的孙阿应,见周钧走来,躬身说道:“主家,您要找的人,都在院中了。”

    周钧瞧了一眼孙阿应的胳膊,摇头说道:“医师也说了,这些日子多多静养,亲卫的事务,你交给其他人来做便是。”

    孙阿应笑道:“我在房中待不住,总想要做些事情来打发时间。而且,主家赐下的伤药,药效甚佳,这些日子伤口也不疼了,也能使上一些劲了。”

    周钧无奈,也不再劝了,迈步走入小院。

    庭院之中,搭好了案台,又支起了帷棚,不少人已经坐了下来,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聊天。

    见周钧出现,一众人齐齐起身,称道都护。

    周钧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接着环视了一圈。

    在座的人,有穆谢赫所带领的大食教团高层,也有费翁所带领的隐门心腹。

    周钧环视了一圈,开口问道:“画月呢?”

    话音刚落,画月从后院的拱门处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忐忑,仿佛猜到了今日的一切。

    周钧见人悉数到齐,开口说道:“哈里发曼苏尔的使者,今日抵达了龟兹镇,带来了求和的书信。”

    穆谢赫点点头,向周钧说道:“都护,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大食国内如今正处于动乱之中,所以曼苏尔急于求和。”

    周钧:“动乱?什么缘由?”

    穆谢赫:“曼苏尔的叔父,同样出身神圣家族的阿卜杜拉·阿里,不满前者继承哈里发之位,正在召集军队,打算掀起一场叛乱。”

    听到这里,周钧总算明白了大食国的现状。

    这样说起来,哈里发曼苏尔正在忙着对付叛党,所以才急于要平息东部战线的纷争。

    周钧:“曼苏尔请大唐派出使团,我已经应了下来,过些日子便要出发。”

    听到这里,画月忍不住说道:“二郎,大食凶险,或许你应该留在安西。”

    周钧:“此去大食,不仅是要讲和,还有其它要事需得处理。再说了,倘若我不在使团之中,你又如何能乔装打扮,重回故土?”

    画月清楚周钧说的都是事实,但她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周钧看向穆谢赫:“大食教团扮做使团人员,跟随我一起去往大食。”

    穆谢赫先是应了一声,接着说道:“此次谈判的地点,应该是在大食的新都城亚俱罗,路途遥远,用时颇久。教团在那里已经提前布置了不少眼线,使团出发前,会尽快探查出当地的情况。”

    周钧:“有一件事,你们在探查时多多留意。”

    穆谢赫:“请都护吩咐。”

    周钧:“安西军曾在怛罗斯之战中败给了大食军,约有一万多名唐军士卒被俘虏,我要知道这些人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如何才能接近?”

    穆谢赫深深看了一眼周钧,躬身行礼,说了一声是。

    大食求和的国书被快马送往了长安。

    半个多月后,朝中下了圣旨,不仅同意周钧全权代表大唐与大食缔结和约,还对参加第二次怛逻斯之战的功臣发了赏赐。

    赏赐名单之中,周钧当为首功,可谓是恩赐无数。不仅爵位从县伯直接升迁至县公,更是得了圣人的允诺,可以自行在公主府外另设别府。放眼大唐自开国以来的诸多驸马们,周钧所得的圣眷,却是从未有过。

    但是,比起那些光鲜的恩赐,圣旨中却有一条并不起眼的人事安排……朝中以周钧处置安西、策略大食、分身乏术为由,将大碛商路的运营和修缮,重新指定了一名朝官,同时将周钧的陇右黜陟使的使职停了下来。

    换言之,沙州大捷、吐蕃退兵之后,大碛商路再无外敌威胁,朝中借故限制了周钧的权力,将他原本对整个陇右道的管辖权,缩小到了安西之中。

    所以,这封圣旨,表面上看似是赏了周钧,其实却暗地里剥夺了他的权力。

    对于这样的改动,安西都护府中的封常清、李嗣业等人义愤填膺,纷纷斥责此举为卸磨杀驴,但当事人周钧却一笑了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接到圣旨的数日后,周钧将安西都护府的事务,暂托给封常清,带上使团,终于踏上了西行大食的旅途。

第450章 风雨飘摇(上)

    天宝十三载,七月初,怛逻斯之战的捷报送入朝中。

    长安,杨府。

    偌大的正厅之中,聚了长安城中的众多显族家主,随便从其中拉出一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些人聚在一起,拱手相称,又不约而同的看向里方,等待着主人的出现。

    不多时,一位身材高大、样貌威仪的中年人,从后厢踏入厅中。

    厅中的显贵,瞧见来者,纷纷起身,齐齐称道:“杨右相。”

    杨国忠嗯了一声,走到上座,坐了下来。

    见杨国忠默然不语,厅中众人面面相觑,河东薛家的家主,最终忍不住开口道:“右相,安西军攻克怛逻斯城,乃是近些年来大唐难得一见的大捷。”

    虽说是大捷,但厅中众人,却无一人脸上有愉悦之色。

    杨国忠抬头看了一眼薛家的家主,回道:“薛中丞,怛逻斯失而复得,安西军扬大唐天威。圣人听见这消息,欣喜若狂,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薛中丞听闻此言,脸上忧色更甚,拱手说道:“右相,周驸马先是平定沙州,接着诛杀乱党,再打击伪佛,现在又收复怛逻斯,真的可谓功标青史、风头无两。”

    杨国忠脸上抽动了几下。

    薛中丞一边观察着杨国忠的表情,一边又说道:“我听宫中有人说,陛下惜才,有意将周驸马从安西调回长安,再委以重任。”

    听见这话,杨国忠终于再也忍不下去,啪的一掌拍在了案台上。

    薛中丞见状,与身旁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面露微笑。

    杨国忠忿忿不平:“沙州战报中写的清楚,领兵出谋之人,乃是墨离军使郭子仪,那周钧什么也没做,就得了大功;至于诛杀乱党,更是笑话,杀了一群字都不识的蛮夷,拿来冒功这种事,在边军之中难道少见吗?”

    厅中有人听到这里,小声说道:“安西军收复怛逻斯,倒是做不得假,毕竟高仙芝都曾经折在大食人的手下。”

    杨国忠怒道:“高仙芝也是草包!两万安西军,又有数万扈从军,居然打不赢一群西边来的蕃子!”

    众人见杨国忠动了真怒,纷纷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薛中丞对杨国忠说道:“右相,无论怎么说,陛下有意将周驸马调回长安,总是事实。万一周驸马重回长安,大权在握,您恐怕是……”

    杨国忠冷笑道:“他回来又能如何?难道周钧还能登上相位不成?”

    薛中丞压低声音:“周钧圣眷正隆,陛下或许真的会引他入朝……”

    杨国忠:“周钧是驸马,按照祖制,如何入朝为官?”

    薛中丞看着杨国忠:“按照祖制,驸马不应外放,更不得领兵,陛下为了周钧一人,却是全部都破了例。这般看来,陛下倘若下旨引他入朝为官,倒也并非不可能了。”

    杨国忠闻言,愣在当场,随即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薛中丞:“周钧出身卑微,本是奴牙郎,与吾等根本不是同路人。大碛商路一事,他以整顿为名,杀伐世家子郎,就是最好的佐证。倘若让这样的人回到长安,我们怕是都落不得好。”

    杨国忠轻叹一声:“圣人深信周钧,万春公主与贵妃娘娘又是闺中密友,想要使得周钧失去圣眷,谈何容易?”

    薛中丞:“想要一举扳倒周钧,怕是极难,但如果仅仅想他不入长安,倒是可以一试。”

    杨国忠咦了一声,接着问道:“此话怎讲?”

    薛中丞:“只要向圣人进言,说明安西局势繁复,须有一名贤德之人坐镇,才能处置经略,而周钧就是最好的人选。”

    杨国忠:“圣人会同意吗?”

    薛中丞:“安西周边有大食、吐蕃、回纥等等数十个大小邻国,之前数位节度使,如汤嘉惠、高仙芝等人,都未能守住安西局面,圣人心中清楚,此地局势复杂,遍观朝中,只有周钧能胜任此职。”

    杨国忠冷哼一声,但神情有所松动。

    薛中丞:“只要将周钧留在安西,他就无法回到长安,也无法威胁到右相,自然也无法与吾等为难。”

    杨国忠皱紧眉头,仔细权衡了一会儿,最终轻轻点头。

    薛中丞见杨国忠首肯,又说道:“右相,另有一事。”

    杨国忠:“何事?”

    薛中丞:“倘若说服陛下,使得周钧留守安西,那么他原本兼任的陇右黜陟使,也应当停任。”

    杨国忠:“陇右黜陟使?”

    薛中丞见杨国忠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好点醒道:“沙州……”

    杨国忠如梦初醒:“你想说的是大碛商路。”

    薛中丞点点头:“圣人原本授周钧陇右黜陟使,是希望重修大碛商路,但倘若后者留在安西,大碛商路的修缮和管理,自然也应该另外委派一人。”

    听到这里,杨国忠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眼前这群人想要做什么。

    杨国忠想起李隆基先前对大碛商路作乱者的痛恨,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开口对厅中诸人说道:“圣人看重大碛商路,此事最是敏感,最好不要动这个念头……再说了,你们最近不是都在经营卖宅?难道赚的钱,还觉得不够吗?”

    提起卖宅二字,厅中诸多显贵叫苦不迭。

    有人说道:“族中在晋州、蒲州收了些土地,又花了一大笔钱建了宅子,起初倒还卖的顺利。从年初开始,大水漫积,宅子被浸泡倒塌,血本无归。”

    有人说道:“京畿道、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等地,水旱连灾,愈演愈烈,百姓们都将钱财拿去购买粮食,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食人裹腹,哪有人再去买宅?”

    又有人说道:“再这样亏下去,吾等的家产差不多都要赔完了……看来看去,只有大碛商路才是赚钱的买卖。”

    听着众人的七嘴八舌,杨国忠先是摇头,接着说道:“王鉷经营大碛商路时,就是因为私营泛滥,与官营夺利,最终引得圣人大怒,牵连无数。难道你们经历此事,还不长长记性?”

    厅中众多世家显赫,闻言纷纷称道不敢。

    薛中丞也连忙向杨国忠说道:“王鉷经营时,大碛商路之所以一片混乱,是因为前往沙州经商的诸多家族们,没有选出一位领头之人,这才使得大家彼此都不配合,肆意妄为,最终使得局势失控。”

    停顿片刻,薛中丞向杨国忠拱手道:“这一次,我们这些人都商量过了,大碛商路的经营,打算采用商行的办法。以右相做东,吾等为次。”

    杨国忠一听,来了兴趣:“何解?”

    薛中丞:“大碛商路的规划、开店和经营,但凡牵涉到决策之事,都以右相为主。右相府中,可以遣派一人作为东家,掌管大碛商路的一切事宜,吾等只负责出钱出力,再参加分润,其它事一概不理。”

    杨国忠盘算了一番,发现此事有利可图,而且大权在握,也不用担心像王鉷那样,失去对商路的控制,

    想来想去,杨国忠应了下来,又向厅中众人说道,大家一起拿出个方略,再向圣人进言。

    一时之间,皆大欢喜。

第452章 风雨飘摇(下)

    虽然谢主簿一再劝说,但是杜甫在阚录了坊州的受灾情况之后,最终还是踏上了北行的旅途。

    出了坊州,又向北经过丹州、延州,一路行来,杜甫终于是理解了谢主簿的临别之语。

    与坊州相比,关中道的北部,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无论何时何地,杜甫站在路头,向路尾望去,漫山遍野,乡里田间,总能看见无数的新坟。

    即便有人苟活,一家数口,先是以树皮草根为食,树皮草根吃完了,就将泥土和水煮沸来喝。偶尔得来一口吃食,先拨给家中青壮来吃,其中缘由,仅仅只为青壮在饿死之前,能够有力气,将家中那些先死的老小,妥善下葬。

    一路看下来,真真是:

    十里路埋千百冢,

    一家人哭两三般。

    犬衔骸骨形将朽,

    鸦啄骷髅血未干。

    ……

    旅行至关中道和河东道的交界处,杜甫途中遇到一群暴民,后者在发现前者的官身之后,想要痛下杀手,再夺其财物。

    杜甫发足狂奔,又躲在泥塘之中,这才侥幸躲过暴民的追捕。

    在那之后,杜甫将官服打包藏好,又用泥污涂脸,扮成落难逃荒的流民,这才有惊无险的进入河东道。

    这一日,杜甫一路急行,不料中途迷路,失了方向,只能四处找寻可以落脚的地方。

    眼见日头西斜,杜甫发现山下有一处村集,便挑了一条小道,打算下山去投宿。

    行至半山腰,他拨开灌木,猛然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郎,正在用木楸掩土。

    听见身后的动静,那小郎警觉的转过身来,看见来者,毫不犹豫的对准杜甫举起了木楸。

    后者吓得喊道:“某不过是路过的旅人!”

    那小郎仔细瞧了杜甫,见他的确不似本地人,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器具。

    杜甫长舒一口气,见那小郎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便问道:“太阳很快便要落山,外面凶险,赶紧回家才是。”

    那小郎闻言愣在当场,过了好半晌,才幽幽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家?”

    杜甫朝小郎身后一瞧,那里有数个土堆,上面覆着新土,想必也是新坟,于是叹了一口气,说道:“逝者已逝,小友节哀。”

    那小郎回头看了一眼土堆,低声说道:“哀从何来?这里面埋着阿耶、阿娘和小妹,他们与活时相比,却是再也不会饥饿了。”

    杜甫闻言,百感交集,只能换了一个话题,向那小郎拱手问道:“某从关中而来,要去往大宁,小友可知晓方向?”

    那小郎说道:“要去大宁,你走错方向了。还有,我名为张沿岭,莫再称我为小友。”

    见杜甫点头应下,张沿岭说道:“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我打算向东去寻应龙,算是与你同路,正好捎你一程。”

    见张沿岭年纪尚小,但说话老成,杜甫先是觉得有些好笑,接着突然发觉应龙一词有些耳熟,便问道:“寻应龙是何意?”

    张沿岭:“你不知晓应龙?乾坤破碎,应龙入世,辟壤三界,传道九天,这些话,就连三岁稚子都会背。”

    杜甫:“我在关中之时,曾经听闻过应龙之说,但却了解不深。”

    说起应龙,张沿岭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但凡有天灾降临,应龙都会提前警示凡夫……然而世人庸俗,往往将警世之言,当作耳旁风一笑了之。”

    杜甫:“那波及关中、河东、河南、河北的这场大灾,应龙也有预言?”

    张沿岭:“当然有了,前些年就有人在县城里看到了应龙之书,又将它拿回来念给了村民们听,只不过那时无人肯信。结果后来真正来了灾,众人才后悔莫及。”

    杜甫:“那你刚刚说,寻应龙,应当去何处寻?”

    张沿岭:“应龙信徒,各自成团。而各地的应龙团中,有一名领头之人,名为教头。他将那些笃信应龙的人,组织起来,宣讲教义又发放粮食,再游走在县城和村落之间。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处应龙团,应当是在三十里外的蒲水砀。半年前,他们曾经路过我住的村子,有大半村民跟着他们离开了。我那时也想一走了之,但是父母染病,小妹又身患残疾,不便于行,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杜甫:“那这应龙团的教义,究竟希望信徒做些什么?”

    张沿岭:“我听他们说,应龙降世的地方,被称为应许之地。应龙团的目标,就是将所有信徒,带到那里,过上不再忍饥挨饿的生活。”

    杜甫闻言,只是摇头:“大唐已有道家和佛家正宗,至于那些山野偏门,不足采信,莫要被人诓骗了才是。”

    张沿岭向杜甫冷声问道:“天降大灾之前,应龙早有警示,大家有目共睹。然而,你口中的那些道尊和佛祖,又有哪一个跳出来,告诉世人,灾厄将至?”

    杜甫一时语顿。

    张沿岭喝道:“道家佛门总说道化使然、佛法无边。到头来,这些泥塑石像,不顾百姓死活、始终不发一言,他们要么是本领不够,无法救得苍生,要么就是性情恶劣,不顾信徒死活。这样的神佛,吾等要他何用?!”

    杜甫有心想要反驳,仔细寻思了一会儿,却又不知道从何驳起。

    见杜甫闭口不言,张沿岭说道:“你不如随我一行,去寻应龙一观。”

    杜甫无奈道:“某有要事在身,实在是得不出空来。”

    张沿岭见状,也不强人所难:“那好,我把你送到大宁城外,你我二人再分道扬镳。”

    杜甫拱手,称了一声谢。

    二人顺着山道,向着村集走去。

    杜甫见沿途不少新坟,都被人掘开,里面的尸体也不翼而飞,便朝张沿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沿岭:“饥民无粮,先是吃飞禽走兽,接着吃树皮草根,最后实在无法,只能趁着夜色,掘开坟头,以死尸裹腹。”

    杜甫听着汗毛竖立,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他与张沿岭初见,为何后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张沿岭:“不仅如此,家中有人去世时,生者甚至不敢哭泣,惟恐被邻里知晓。不然的话,尸体尚未入殓,就会有饥民来家中抢夺。”

    杜甫闭上眼睛,轻轻道了一句:“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张沿岭:“当下只是夺尸,再饿下去,以活人做鲜,已不远矣。”

    杜甫长叹一声,心中愁苦万分,回头看向来路,只觉煌煌山川,满目疮痍,大厦将倾,风雨飘摇。

第453章 世道艰险

    有了张沿岭这位向导,杜甫接下来的旅途,明显轻松了许多。

    躲开了那些危险的暴民和恶劣的途径,杜甫跟着张沿岭,一路上有惊无险,最终抵达了大宁城的郊外。

    杜甫站在高地,看向视野尽头,那座矗立在大地之上的大宁城。遥望之下,白骨露于四野,鸦声回响天际。心中升起荒凉,不禁吟道:“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家远传书日,秋来为客情……”

    张沿岭打断了杜甫:“吟诗作赋有何用处?”

    杜甫看向张沿岭:“诗赋可以咏志,亦可怀古。”

    张沿岭:“古往今来,可曾见过哪位文豪一篇诗作,就能引得当权者体恤民情,励精图治?”

    杜甫知张沿岭一家数口死于饥荒,故而性情乖张,摇头叹道:“逢此天灾,朝中也是无法,只能徐徐图之。”

    张沿岭横眉道:“大灾未到,赈济仓中的粮食,就已被尽数贪墨,官府再一把大火烧了空仓,对外就谎称是走水;州中显族世家,与府所狼狈为奸,掠夺土地又哄抬粮价,百姓穷尽家财,只能买到一月的口粮,饿极便以死尸裹腹;有灾民想要携万民书,入京求援,不是被截杀半道,就是被驱赶回乡……”

    杜甫听着张沿岭的叙述,愣在原地。

    张沿岭说了许久,最终才停下话锋,停顿片刻,盯着杜甫喝道:“百姓流离,官吏凶婪,宫中的那位更是无动于衷。你口中的灾,三分出自天地,七分却是人祸!”

    杜甫无力反驳,只能拱手道:“你我二人相处数日,甫不愿再遮掩……实不相瞒,我是长安的朝官,这次就是被派来探查关中、河北等地的灾情。此番入河北道,先查大宁,再访太原,回去便要写成奏疏,呈给皇上。”

    张沿岭闻言,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冷声说道:“我早就知晓。”

    杜甫一愣。

    张沿岭:“你腰间藏有职官的鱼符,包裹中又有路引和官文,这一切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杜甫:“原来你都知道了?”

    张沿岭:“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你带路?”

    张沿岭年纪虽小,但观察入微,又行事周密,杜甫叹服,称了一声谢。

    张沿岭:“临别了,我有一忠告,你且记下……在长安住的久了,怕也是安逸惯了。当下饥荒四起,人心险恶,你时时刻刻要留心身边才是。”

    杜甫闻言,拱手应下。

    与张沿岭告别,杜甫入了大宁县的县城。

    大宁县内的情形,与关中坊州几乎无差。

    到了县府,杜甫出示了路引和官文,县里的官员设宴接待了前者。

    杜甫见宴席中有酒有肉,又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些城中饥民,心中难过,开口问道:“我一路行来,各州府都是受灾严重,这大宁又应灾如何?”

    接待的官员笑着回道:“大宁本来就是屯田大县,每年上缴的税贡无数,官员中勾十数年都是上上。虽然水旱连灾,但是县府上下团结一心。上官调度有方,百姓信任官府,县中大户更是仗义疏财,所以营生虽然困顿,倒还能支撑的下去。”

    杜甫听了,心中有些怀疑。

    毕竟,从长安出发,一路上的州县,都是民不聊生,位于重灾区的大宁,情况还算是乐观?

    于是,杜甫又问道:“大宁有广济仓十二座,乃是河北道中的重要粮仓,如今情况如何?”

    听杜甫提起大宁的广济仓,接待官员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接着又含糊答道:“算是无事吧。”

    杜甫:“算是无事?”

    见瞒不过去,接待官员只能说道:“年初,吕梁山时有雷雨,广济仓夜遭雷击,突发大火,烧掉了数座粮仓。”

    杜甫睁大眼睛问道:“落雷引发大火,烧掉了粮仓?”

    接待官员:“此次天灾,已被录入县志,城中百姓皆知。”

    杜甫:“总共烧掉了多少粮食。”

    接待官员:“着实不多……不过也无需多虑,县府已经上报,此事已经妥善处置。”

    杜甫心中巨震,又回忆起与张沿岭临别时的对话。

    『大灾未到,赈济仓中的粮食,就已被尽数贪墨,官府再一把大火烧了空仓,对外就谎称是走水。』

    『你口中的灾,三分出自天地,七分却是人祸!』

    接待官员见杜甫的脸色阴晴不定,便装作无意的问道:“尊驾接下来要去何处?”

    杜甫下意识的说道:“某打算先去看看广济仓,接下来再去太原府。”

    接待官员:“广济仓位置偏僻,当真要去?”

    杜甫:“某承了少监之令,自然要去看看。”

    接待官员:“路途遥远,途中又不太平,不如召廪司来问话?”

    杜甫摇了摇头。

    接待官员端起酒杯,借着敬酒遮住了眼底的厉芒:“既然如此,某这杯酒,便权作是为尊驾送行吧。”

    第二日,杜甫从大宁县的水陆行租了一辆马车,沿着官道驶向大宁县和永和县交界处的广济仓。

    行至半途,杜甫疲惫不堪,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掀开帷帘时,却发现马车已经离开官道,驶上了一条不知名的小路。

    杜甫向赶车的车夫问道:“这是哪里?”

    车夫不答。

    杜甫又问:“日头在东,我们应当向北,为何偏了方向?”

    车夫依旧不答。

    杜甫怒道:“停车!”

    车夫晃晃悠悠的停下马车,回身朝杜甫拱手道:“小人也是受人之托,还请官爷见谅。”

    说完,不待杜甫有所反应,车夫解开马匹,跳上马背,甩了一记鞭,骑着马一溜烟跑没了影。

    看见四处都是荒郊野岭,杜甫心知不妙,连忙跳下马车,想要寻路返回。

    就在这时,有数名身穿黑衣、手持横刀的歹人,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向着杜甫慢慢靠近。

    杜甫心中虽然惊慌,但面上强自镇定,大喝一声:“尔等意欲何为?”

    歹人中的首领,晃了晃手中的利刃,说道:“吾等来此,只为了送你一程。”

    杜甫退后了几步,再次喝道:“某乃是朝官,你们谋害于我,难道不怕杀头吗?”

    歹人首领笑道:“这世道,人命不如鸡犬,即便是官,又能如何?”

    说完,他脚下快步,举起刀刃,作势欲砍。

    面对这一幕,杜甫只能闭上眼睛,哀呼一声:“吾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根箭矢从树林中射来,直接刺入歹人首领的后背。

    紧接着,有弓弦再次响起,又有一名歹人被射杀当场。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一群身穿褴褛布衣、手拿锄头钉耙的青壮,冲进场中,一阵乱打,将剩下的歹人杀了个干净。

    惊魂未定的杜甫,坐倒在地大口喘气,眼角的余光,看见树林中走出二人。

    一人猎户打扮,身背劲弓,身姿矫健;另一人年纪尚小,身材瘦弱。

    而后者,正是之前与他离别的张沿岭。

第454章 应龙教团

    张沿岭看向杜甫,又对身旁猎户打扮的人说道:“王六郎,这便是我先前说过的长安朝官。”

    王六郎蹲下身,看着惊魂未定的杜甫,沉声说道:“倘若身体无碍,就速速与我们离开此地。走的晚了,贼人起了疑心,说不定还会有同伙再来。”

    杜甫闻言,连忙爬起身,跟随张沿岭和王六郎离开了原地。

    一行人顺着山间小道,一路前行。

    杜甫向张沿岭和王六郎拱手道:“今日倘若不是二位义士相助,甫怕是就要落了个身死的下场。”

    张沿岭看了杜甫一眼:“我早就对你说过,人心险恶,应当处处留心才是。”

    杜甫先是低头应了一声,接着向那王六郎说道:“某名为杜甫,字子美,在中书省秘书监职事校书郎,不知义士如何称呼?”

    王六郎身材高大,气度不凡,拱手回道:“王翃,字宏肱,太原晋阳人,不过一山野村人……杜校书此番虎口脱险,首先应该感谢的是张小友,是他找到我们,说是有一从长安来此地救灾的朝官,可能会遭遇危险,我这才带人来救。”

    杜甫闻言,向张沿岭拱手道:“小友大恩,甫没齿难忘。”

    张沿岭摆手道:“倘若你是恶官,我巴不得你早点去死……正因你说过,要调查各地灾情,再上报给朝廷,我知你是真心爱护百姓,这才下定决心要救你一命。”

    杜甫:“甫有一事不明,小友如何知晓我有危险?”

    张沿岭:“我今早去大宁城办事,无意间瞧见你离开府所。你刚一出门,就有人鬼鬼祟祟,一路跟踪着你。我猜有人欲对你不利,故而跑回营地,找到了王六郎,请来了救兵。”

    杜甫面上露出后怕,又向张沿岭行了一礼。

    王翃:“杜校书虽然此番躲过了一劫,但贼人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必定会在途中再次设伏,你还是小心为妙。”

    杜甫点点头,又向王翃问道:“我见王六郎箭术了得,可是出身军伍?”

    听见这个话题,张沿岭拍手笑道:“王六郎了得的何止是箭术,他还熟读兵法,武艺也是高超。邻里村庄都知晓六郎多智贤德,对他都是佩服。”

    杜甫:“六郎本领如此高超,为何不投身军伍,报效朝廷?”

    王翃沉默片刻:“两年前,某打算去东都洛阳参加武举。临行前,晋阳城中有人张贴应龙之书,说是应龙警示,半月之内必有洪灾。起初,某是不信的,后来去问了一些走南闯北的商户,这才知晓应龙所言必定灵验,从未有过诓骗。”

    杜甫惊道:“必定灵验?”

    王翃点头道:“不错……家中亲人都在晋阳,某忧虑参加武举,恐家中遭灾,便耽搁了行程,留了下来。半月之后,城中果然爆发了洪灾,好在家中事先有了准备,这才无人伤亡。从那时起,翃便下定决心,追寻应龙之兆,渐渐息了仕途之念。”

    杜甫听完,一阵唏嘘,心中对应龙之说更是好奇。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步行,一行人终于来到位于蒲水砀的一处古刹。

    古刹始建于隋初,本是一间用于隐修的禅寺,后来因为战火,僧侣渐少,最后荒废在了山中。

    从外面还看不出什么,杜甫刚一踏进寺门,就见古刹之中,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到处都是落脚的百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粗略估计,也有上千。

    人们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好在精气神尚佳,脸上不见颓丧。

    王翃进了古刹,先是问了一圈,见无人生病挨饿,放下心来之后,带着杜甫和张沿岭行向内院。

    路上,张沿岭见杜甫一脸惊奇,便开口说道:“蒲水砀的应龙教团,平日里以二人为主。团练打猎、治安退敌,是王六郎当家;宣讲教义、招收信徒,是马奎士负责。”

    杜甫:“应龙之说还有教义?”

    张沿岭:“应龙教义有三大经,分别是古经、解经和世经,每一经又有语录、圣乐、典籍、智慧、律法、伪经,甚至还说了诸天法相。”

    杜甫:“小友可知,应龙教义大致说的是何物?”

    张沿岭挠了挠头:“应龙三经之中,古经艰涩难懂,解经玄妙无常,唯有世经之中,大多都是神灵传说和贤人用语,尚且还能听懂一些。大意说的便是,天下万般宗教,无论道教、佛教、祆教、经教还是其它,都是一神之下的分支。”

    杜甫:“此言何解?”

    张沿岭:“万古之神,有且仅有一位,它变幻莫测,拥有无数个名字,又出现在无数地方。诸多宗教观相不同,故而才有了不同的教义,以及不同的说法。但归根结底,神灵只有一位,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应龙教义中,就将这位唯一之神,称为真神。而应龙,就是真神传声于世的使者。”

    杜甫一边听,一边仔细咀嚼其中话语。

    入了内院,王翃敲了厢房的门板。

    不多时,那位司管教义和信徒的马奎士,从房中走了出来。

    杜甫瞧见此人,不由心中一惊。

    原因无他,只因这名为马奎士的应龙教司,居然是一个棕发碧眼的西方人。

    马奎士听完王翃的解释,向杜甫说道:“杜校书,如果你想要了解河东道的受灾情况,我可以帮你。”

    杜甫有些意外:“你能帮我?”

    马奎士:“应龙教团有河东的水文和气象阚录,还有州府受灾人数的统计,如果这些对你有帮助,我可以借给你摘抄。”

    杜甫喜道:“此话当真?这样最好不过了!”

    马奎士:“但是你最好要抓紧时间,因为过不了多久,教团便要启程,离开蒲水砀了。”

    杜甫:“离开这里?敢问往何处去?”

    马奎士:“如应龙教义所述,我们要前往应许之地。”

    杜甫:“应许之地又在何处?”

    马奎士:“往西,一直往西,中间路途遥远,当是苦行之旅。”

    杜甫犹豫了片刻,向马奎士提议道:“我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整理成奏疏,再通过秘书监上奏给朝廷。只要朝廷肯下旨救灾,所有灾民就都会得到妥善的安置……所以,你们根本不用离开。”

    马奎士摇摇头,对杜甫说道:“应龙降世,不仅警告世人躲避灾祸,更是教导世人西行朝圣。其中深意,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一旁的王翃开口说道:“不仅是蒲水砀,桑泉、乾垳、焦漓等地,共计数十个应龙教团,都会启程出发,离开故土,向西去往应许之地。此行早就有了定数,杜校书不必再劝。”

    杜甫闻言,看向面前的数人,长长叹了口气。

第455章 宗教之说

    漫天飞舞的黄沙,遮掩了世间的苍茫。

    骑在骆驼上的旅人,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甚至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光亮。

    浑身裹着麻布的大食使官苏卡诺,催动座下的骆驼,艰难的行到驼队中央,抬起手臂大声喊道:“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再向那个方向走上一些路,就有一处歇脚的地方,可以用来躲避沙暴!”

    驼队的首领闻言,向麾下的士卒交待了几句。

    驼队很快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在沙暴中缓慢前进,最终来到一处倒塌的建筑旁。

    借着建筑旁的岩壁来躲避沙尘的侵袭,驼队首领先是吩咐手下,将骆驼安置在背风之处,又下令仔细清点随行的物品,最后带上数名同行者,踏入了建筑的大门。

    走入荒废的建筑,从内部看去,这里虽然年代久远,四处破损,但却依稀能够看出是某个宗教的祭祀场。

    驼队首领解下风罩,露出一张唐人的面孔,正是安西节度使周钧。

    周钧仔细看了祭祀场的内部陈设,地砖开裂,又被黄沙所掩埋,露出的砖体上隐约能够见到圣火的标志。

    祭祀场最内部的墙壁,在风沙的侵蚀下,只剩下小半,但上面的浮雕,大致能看出是一位多臂女神。

    苏卡诺抖落身上的尘土,来到周钧的身边,顺着后者的视线看去,开口说道:“周都护,这里曾经是一处拜火教的祭坛……说起来,唐国好像将拜火教,称为祆教。”

    周钧轻轻点头,又问道:“距离大食首都亚俱罗还有多少路程?”

    苏卡诺:“往西再走上半天,就到了。”

    一个声音在此时响起:“萨珊帝国还在的时候,这样的拜火教祭祀场,遍布在沙漠之中,随处可见。”

    周钧循声看去,发现说话之人乃是大食教团中的首领穆谢赫。

    后者隐姓埋名,又用布袍遮挡容貌,跟随大唐使团,一起前往大食首都。

    苏卡诺说道:“自从神圣家族降临世间,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就抛弃了诸多伪教,投入了真主的怀抱。”

    穆谢赫看了苏卡诺一眼,问道:“我听说你曾经在智慧院中学习过神学?”

    听见这个问题,苏卡诺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穆谢赫:“既然你学过神学,那么可曾知晓,古希腊的神学家和哲学家,曾经聚在小亚细亚的米利都城,举行过一次神学辩论,只讨论了一个话题——信仰,究竟源自何处?”

    苏卡诺愣了片刻,回道:“信仰自然是源自信徒对于神灵的感念。”

    穆谢赫摇头道:“那些学者经过了数天数夜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信仰的源起,不是神灵,而是混乱。”

    苏卡诺睁大眼睛,惊道:“混乱带来了信仰,这怎么可能?!这究竟是什么歪理邪说?!”

    穆谢赫:“任何一个信徒的生活,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他们在日常中所遇到的一切变故,例如出门摔倒,衣服破损,钱袋丢失……这一切因为混乱从而导致的秩序失调,都会被归结为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久而久之,部落中的智者,将这种力量具象化,就会形成一种初始形态的神灵,倘若再完善教义和补充经文,就造就了拥有极强说服力的宗教。”

    苏卡诺用力摇头:“这种说法是渎神!”

    穆谢赫:“你曾经在大食的智慧院中求学,自然也应该听过这句话——我崇敬神灵,但我更加崇敬真理。无论何时,学术讨论都是自由的,它不应该被思维的桎梏所限制。所以,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思考,就被打上了渎神的罪印,那么神灵的威仪,就会变成脆弱不堪,甚至不值一提。”

    苏卡诺紧紧抿住嘴唇,说道:“你继续说,我正在听。”

    穆谢赫:“信仰如果产生自混乱,那么混乱的发展,究竟是如何塑化信仰的?或者换个说法,究竟是怎样的混乱,才能使得信仰最大化?”

    苏卡诺看向面前这个将身体裹在布袍中的大食老者,从灵魂的深处打了个寒颤,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穆谢赫:“其实,倘若你仔细去对比诸多宗教的教义,就能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所有宗教,它们教义中的混乱极致,就是死亡。一切涉及到死亡的灾难,在任何一个宗教之中,都是被用作强化信仰的最佳手段。”

    苏卡诺:“用死亡来强化信仰,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穆谢赫:“基督教中有末日之说,道教之中有飞升之说,佛教之中有轮回之说,而大食教中也有圣战的教义……利用、处置、解释和升华死亡这一概念,从而形成信徒迫切希望的教义,这是每一个宗教的必修课程。”

    苏卡诺垂首沉思。

    穆谢赫:“信徒的日常生活中,除了生老病死,最快直面死亡的方式,就是战争。你不妨再仔细想想,这世间的常态,大致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太平盛世,信徒们安居乐业;第二种是战乱纷纷,信徒们朝不保夕。哪一种情况之下,传教活动会更加顺利,信徒的信仰会更加坚定?”

    苏卡诺皱眉。

    穆谢赫:“宗教想要发展,传教想要顺利,信徒的队伍想要壮大,那么教团的高层,就应该将着眼点,放在如何更好的去利用甚至是创造混乱……例如饥荒、瘟疫、战争等等,向那些身处这些灾难中的信徒们,宣扬教义来应对混乱,才是宗教得以发展和壮大的最佳助力。”

    停顿片刻,穆谢赫看向苏卡诺,继续说道:“将这个话题再引申下去,一个国家总会存在王权和教权两股力量,王权约束臣民,靠的是秩序,而教权约束信徒,靠的则是混乱。二者对比之后,就能发现,宗教想要压制王室,最便捷也是最有利的办法,是人为性的制造争端。这种争端,可以是不同王权之间的,也可以是不同教权之间的,还可以是王权和教权之间的。”

    听到这里,周钧有些动容,穆谢赫说这些话,看似是在与苏卡诺探讨神学,实则却是话中有话。

    穆谢赫说完这些话,抬头看向门外。

    沙暴逐渐平息,阳光重新洒向大地。

    穆谢赫捶了捶腰,对苏卡诺说道:“闲聊便到这里吧,外面放晴,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苏卡诺还在思考适才的那些话,听见穆谢赫的提醒,如梦初醒一般说道:“啊,对,是时候该出发了。”

    穆谢赫向周钧点了点头,接着迈开步子,离开了这座沉睡在沙漠中的废墟。

第456章 殿前交锋

    大食首都亚俱罗,即后世的巴格达。

    这座在阿拉伯帝国历史中赫赫有名的都城,始建于天宝十二载,耗时十年,最终建成。

    它坐落在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河州地带,通过内河与重要港口城市巴士拉相连,并经由后者可以直接进入波斯湾,进而通向阿拉伯海。

    周钧带着大唐使团,进入这座城市,首先感受到的,就是扑面而来的朝气和繁华。

    当下的巴格达城,虽然到处都是工地,城市只有雏形,但市集、港口、道路、街巷,每个地点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

    士兵、商人、居民、奴隶等等,遍布在城郭之中;城内城外,花草绿植,无奇不有;市肆之中,驼马牛羊,锦绣珠贝,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大食使官苏卡诺领着周钧一行人,穿行过巴格达的街头。

    城中的人们,瞧见使团旗帜上的『唐』字,面露敬畏,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

    苏卡诺朝周钧说道:“周都护,唐国之威名,早已传遍两河的绿地。说真心话,大食并不希望战争。”

    周钧看着苏卡诺:“恐怕并非每一个大食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苏卡诺一时语顿,讪讪笑了两声。

    使团穿行过建设中的城市,又跨过坐落在帕特尔支流上的横桥,最终抵达了都城北方的皇宫。

    相比正在建设中的外城,巴格达皇宫几近完工,阿拔斯帝国的一众官员早已迁了过来。

    驼队行至皇宫殿门前的场院,一名身穿白袍的大食官员,领着近卫,早早的等在那里,见周钧到来,迎上来行礼,又用不太流利的大唐官话说道:“远道而来的客人,愿你得到真主的庇佑。”

    周钧见此人会说官话,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说大唐的语言?”

    那人说道:“我的名字是萨耶尔,是皇室学院的穆夫提(最高教法学者兼大法官),至高无上的哈里发派我来迎你。”

    周钧点头:“请带路吧。”

    萨耶尔看向周钧身后的亲兵们,说道:“请您的士兵们留在此地,哈里发只希望见正使一人。”

    孙阿应闻言,当场反对道:“主家,只有你一人去,倘若出现变故……”

    周钧摆摆手,引用了一句大食教的经文:“如果他们倾向和平,你也应当倾向和平,应当信赖真主。”

    听见周钧口中的经文,萨耶尔愣了片刻,接着躬身说道:“真主不喜欢欺诈者,他确是全聪的,确是全知的。”

    周钧点头道:“领路吧。”

    使团的其他成员,留在皇宫之外,周钧一人跟在萨耶尔的身后,在一众近卫的陪同下,穿过金顶辉煌的大殿,又走过姹紫嫣红的庭院,最终来到一条石阶之前。

    石阶有近百阶,通往皇宫中央的议政大殿,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刀斧手,侍立在两旁。

    瞧着这奇怪的架势,周钧有些疑惑。

    一旁的萨耶尔,突然低声说道:“这些武士,都是阿布·穆斯林安排的。等会无论发生任何事,正使大人只管前行就是。”

    听见这话,周钧有些诧异。

    阿布·穆斯林是呼罗珊行省的官长,也是当年击败高仙芝的幕后指挥官,他麾下的将领济亚德,被李嗣业一箭射杀在药杀水河畔。

    这样的人,必定视大唐为敌寇,想必是大食国内主战派的一员。

    今日,大食和大唐议和之时,阿布·穆斯林安排这样一群刀斧手在必经之路上,居心恐怕不善。

    想到这里,周钧向萨耶尔微微点头。

    接着,他迈开步子,顺着石阶一路向皇宫议政大殿走去。

    两旁的刀斧手,在周钧靠近之时,以长刀交击,形成一道道『拱门』。

    面对这一幕,行在前方的萨耶尔有些紧张,回头看了一眼,见周钧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不禁在心底暗暗敬佩。

    然而,此时的周钧,心中只是觉得好笑。

    有客来访,以兵刃相击,再形成拱门,使得前者由兵刃下通过,此举在中世纪甚为流行,是一种强者向弱者展示武力的迎宾礼。

    周钧前世时,只在电视剧和电影中看到过类似的仪式,倒是没想到今日能够亲身体验一把。

    来到台阶的尽头,周钧瞧见一位裹着头巾、身穿宽袍、腰挎弯刀的大食人,站在大殿门前,看向前者,眼神冰冷,表情不善。

    周钧在出使大食之前,就曾经向穆谢赫请教过,大食各个阶层、不同官职的具体人员,又找龟兹镇中的画师,大概画了大食国中关键人物的画像。

    所以,周钧看到这位大食人,第一时间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呼罗珊行省的长官阿布·穆斯林。

    就在周钧上下打量阿布·穆斯林的时候,后者也在看着他。

    阿布·穆斯林早就听过周钧的大名,今日布置了刀斧手,又站定在石阶尽头,挡住对方的去路,为的就是借故发难,先挫一挫唐国的锐气。

    见周钧和阿布·穆斯林二人对峙在那里,萨耶尔抹了抹额头,想要上前劝个几句。

    不料,周钧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周钧将右手放在心口,左脚微微后移,整个人大幅度躬身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大唐使团正使,安西节度使,驸马都尉周钧,见过真主的代言人、大食国的统治者、至尊无上的哈里发。”

    此言一出,萨耶尔吓得浑身颤抖,连忙跑到周钧的身边,大声喊道:“错了,错了!”

    阿布·穆斯林听不懂唐话,一头雾水;周钧则是装出困惑的模样,看向萨耶尔。

    萨耶尔:“这一位是呼罗珊行省的官长,也是大食军团的哈吉布(最高指挥官),阿布·穆斯林。”

    周钧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向萨耶尔说道:“我见这位将军,气度不凡,不仅随身带着兵刃,身边有众多士兵,又站在皇宫议政殿门的正中央,就猜想他应该是大食国的哈里发。”

    阿布·穆斯林战功赫赫,在大食国中的威望极高,不仅深受百姓爱戴,更曾经得到数十个部族的推荐,想要将其推上帝国哈里发的宝座。

    只可惜,阿布·穆斯林出身自波斯血统的奴隶之家,与阿里、默罕默德为首的神圣家族相比,实在是太过低微,所以此事最终作罢。

    即便如此,阿布·穆斯林是哈里发的候选人,这一话题也成了大食国中的禁忌,所以萨耶尔听见周钧的话,才会如此紧张。

    周钧在一旁继续说道:“在大唐之中,皇帝就是独一无二的尊者。任何一位臣子,别说领着士兵、带着武器进入朝殿,就算走路行在皇帝的身前,也是大不敬之罪,没想到大食国这里倒是宽松……”

    萨耶尔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拉了拉周钧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

    就在这时,一位头戴金环白巾、身穿金线白袍的尊贵之人,在众多贵族官员的拥簇下,走出议政殿的大门。

    那白袍之人,就是大食国的现任哈里发曼苏尔。

    看见对峙的周钧和阿布·穆斯林,曼苏尔起初也是疑惑,之后听见下人的汇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那下人就在殿门旁,又听得懂唐话,就将刚刚发生的事,还有周钧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统统告诉了曼苏尔。

    曼苏尔听到最后,怒不可遏,向殿前的近卫们大吼了几句。

    片刻之间,那些刀斧手和近卫兵,散的一干二净,只留下阿布·穆斯林一人在原地惴惴不安。

第457章 辩论

    走入大食皇宫的议政殿,周钧环视了一圈。

    金色的圆顶苍穹,笼罩着整个大殿。

    上百名大食官员,侍立在殿中,齐齐看向门口。

    哈里发曼苏尔在仆人的搀扶下,坐回到王座上,向周钧说道:“远道而来的客人,靠近一些。”

    听了萨耶尔的翻译,周钧依言向前走了一些,来到御座下的台阶,向曼苏尔躬身行了礼,又说了些恭敬之语。

    直起腰来,周钧借着眼角的余光,向殿中看去。

    比起大唐朝堂上的井井有条,大食的众多贵族和官员,虽然在仪制上比较松散,但大体也能看出地位的高低。

    不仅如此,此番接见大唐使节,殿中的大食官员,隐隐分为了两个派系。

    其中一派看向周钧时,点头微笑,态度较为友好;另一派则是面无表情,眼神中充满了敌意。

    周钧起初还不明白这两派人是怎么回事,当他看见阿布·穆斯林走入大殿,又站进后一派中时,渐渐有些明了。

    态度友好的那群人,是大食国的主和派;而态度冰冷的另一群人,自然就是主战派。

    周钧想通这些,对曼苏尔说道:“大食与大唐之间,素无仇怨,彼此之间有商队和学者往来,自当和平相处。”

    话音刚落,有人喊道:“唐国倚强凌弱,劫掠成性!”

    周钧闻言,看了过去,喊话的那人是主战派中的一位将领。

    高仙芝当年师出无名,仅仅只是因为贪恋昭武九姓的财富,就纵兵劫掠石国,杀了石国国王和诸多贵族,掳其子民为奴婢,充作战功,但做事虎头蛇尾,偏偏又放跑了一名石国王子,留下了祸根。

    这是天宝年间安西治略的一大败笔,安西都护府失了大义,使得西域诸国开始防备甚至仇视大唐,也让大食有了可趁之机。

    周钧低头思虑片刻,开口说道:“大唐皇帝向来以和为贵,体恤臣民。但是,安西距离大唐都城有六千余里,上一任安西节度使为高句丽人,为人跋扈又贪财,行事常有偏颇,大唐皇帝未能及时查情,也是寻常。”

    停顿片刻,周钧又说道:“边将好大喜功,常常以功臣自居,不尊上意,不服王令。试问大食国中,难道就没有这种飞扬跋扈、不听王令的边将吗?”

    问这话时,周钧将眼光投向主战派中的阿布·穆斯林。

    周钧的言下之意,在场的众人只要不是愚笨,都看出来了。

    阿布·穆斯林胆敢在哈里发面前,布置刀斧手来为难大唐使臣,甚至敢随身带着兵刃,堵住议政殿的大门,此举的确可谓是胆大妄为。

    由此可见,周钧所说的边将跋扈,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大食,都是一样的情况罢了。

    阿布·穆斯林见状,心中一惊,顾不上低调,连忙向周钧喝道:“将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到边将的头上,这是在狡辩!诸位请想,唐国建国已有百年,刚开始疆域维持在河西走廊一带,如今却已经西进了五千多里,直接推进到了呼罗珊行省。这样的侵占速度,又岂能只是边将的责任?说到底,唐国野心勃勃,对土地的渴望永无止境,早晚有一日,他们会攻入大食!”

    听见阿布·穆斯林的发言,殿中传来一声声惊呼。

    殿中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只要想到大唐在百年之间,攻占了安西的大片土地,其增加的疆域面积,甚至可以与大食国全境相较,心中都是畏惧,对大唐也自然升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周钧闻言,先是摇头,接着笑道:“这是错误的看法。”

    众人听见这话,纷纷都是面露不解。

    周钧:“总章二年(669年),也就是在八十多年前,大唐陇右道西至波斯都督府,北至坚昆都督府(突厥结骨部)。倘若单论版图,大唐八十多年前的安西疆域,要比今日的更加辽阔。诸位可曾想过,为何八十多年过去了,大唐安西疆域不仅没有拓展,反而收缩了不少呢?”

    此言一出,殿中的大食人,都开始沉思。

    是啊,为什么大唐如今的安西版图,要比八十多年前还要小呢?

    周钧:“难道是因为大唐国力变弱,军队战斗力下降吗……自然不是。第一次怛逻斯之战,高仙芝率两万安西军,大食不仅是十五万联军,更有天时、地利的优势。即便在这种情形下,唐军和扈从军杀敌近五万,自损堪堪数千,倘若不是葛逻禄人临战倒戈,那场战斗谁胜谁负,恐怕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第二次怛逻斯之战,安西军只有九千,大食军不仅有数个军团,更有坚城可供死守。安西军仅仅只用了三天,就击败了大食军团,拿下了怛逻斯附近的所有城池,损失士卒尚不足千人。”

    听到这里,殿中的许多大食官员,原本只道大食强盛,并不清楚唐军实力,听到这样的战果之后,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再反复确认对方并非说谎之后,再看向周钧之时,许多人牙齿打颤,两股战战,心中也由原本的自大,转变为了恐惧。

    坐在王座上的哈里发曼苏尔,颇为不自在的挪了挪身体,向周钧问道:“既然唐国军力强大,为何安西版图却是在缩小呢?”

    周钧:“三个原因。”

    曼苏尔:“哪三个原因?”

    周钧:“一、大唐都城乃是长安和洛阳,距离安西太远,无论政令还是补给,中途所耗甚巨,有鞭长莫及之忧。”

    曼苏尔轻轻点头:“的确,我看了商人们呈上来的地图,长安距离呼罗珊行省,即便是骑马,也要花费四个多月的时间……那第二个原因呢?”

    周钧:“二、大唐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于西方,而是南方的吐蕃。吐蕃位于高原,易守难攻,无论男女老少,皆精于骑马和打猎,可谓是举国皆兵。吐蕃与大唐在青海接壤,前者倘若出大非川,骑军只要三天,就能兵临长安,对于大唐而言,可谓是如鲠在喉。”

    曼苏尔仔细思虑后说道:“河西走廊狭窄而又细长,唐国倘若西进的步子太快,那么吐蕃人就可以北上,截断河西走廊,使得唐国的疆域断成东西两片。这样看来,唐国在安西收缩防御,一大原因,就是为了防备吐蕃人……那还有最后一个原因?”

    周钧:“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先前提及的边将。”

    曼苏尔:“边将?”

    周钧:“大唐皇帝,并不希望安西都护府的边将,向西用兵。”

    曼苏尔:“为何?”

    周钧:“安西都护府的西边,都是昭武九姓一类的小国,边将倘若用兵,攻占下这些小国,可谓是易如反掌。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大唐疆域的西头,会显得极为臃肿,形成尾大不掉的局势。再加上安西距离大唐都城太远,万一边将生了贰心,暗暗培植力量,大唐朝廷一来无法及时察觉,二来想要调兵处置也是极难。所以,大唐皇帝不愿安西拓展太多,也是出于防备边将的考虑。”

    曼苏尔听到这里,终于是懂了。

    但是很快,这位大食帝国的哈里发,仔细回味最后一段话,突然听出了一些其它的东西。

    如果把大唐换成大食,再把安西换成呼罗珊行省……

    想到这里,曼苏尔猛地看向阿布·穆斯林,眼神复杂。

    周钧适才说的第三个原因,表面上是在解释大唐皇帝要防备安西将领,实际上却是在点醒哈里发曼苏尔……呼罗珊行省的最高长官阿布·穆斯林,当初下令进军怛逻斯,是否也存了扩大地盘,壮大实力的私心?

    想到这里,曼苏尔满腹心事,向周钧说道:“今日的商讨便先到这里吧,请唐国使臣先去休息。至于两国接下来的谈判,我会专门设宴,再慢慢细谈。”

第458章 杜环与唐俘

    出了皇宫,萨耶尔带着大唐使团,来到城东的一处庄园。

    周钧进入庄园,见内里的装修富丽堂皇,不像是官所,更像是私产。

    向萨耶尔一问,周钧才得知,巴格达目前是初建,城中还没有建造类似鸿胪寺一类的外交官所,为了接待大唐使团,只能临时租用了一位大食贵族的私宅。

    萨耶尔引周钧入了会客厅,坐下后说道:“有一个人,我打算介绍给您认识。”

    周钧:“什么人?”

    萨耶尔:“很快他就会赶过来。”

    周钧闻言,倒也不急,向萨耶尔问起了另一件事:“在皇宫中,我见大食官员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那么依你之见,哈里发更偏向于哪一派呢?”

    萨耶尔摸着下巴上的山羊须,微微笑道:“您是大唐安西的官长,哈里发当初派出使节去见您,就已经表明了和谈的心意了。”

    周钧点点头,又问道:“那呼罗珊行省的阿布总督,飞扬跋扈,丝毫不顾和谈大计。行事之间,更是不将他人放在眼里,哈里发难道就这般纵容他?”

    提起阿布·穆斯林这个人,萨耶尔先是苦笑,接着说道:“阿布总督曾经为阿拔斯家族立下赫赫功勋,上一任哈里发对他信任有加,军中士卒也视他为英雄。所以,他说话做事即便有些莽撞,哈里发也不好过于责备。”

    周钧:“我听过一种说法,哈里发曼苏尔的叔父正在掀起一场叛乱,声势浩大。哈里发为了平息叛乱,希望借助阿布·穆斯林的力量,所以才不得不迁就他,可有此事?”

    萨耶尔听见这话,眼睛微微眯起,慢慢说道:“大食君臣一心,这种功利的说法,并非是事实,希望周都护不要去相信。”

    周钧看了萨耶尔一眼。

    同为大食的对外接待官员,萨耶尔在说话做事方面,谨慎小心,要比苏卡诺强上许多。

    萨耶尔停顿片刻,向周钧说道:“阿布总督今日为难都护,也是事出有因。试想,呼罗珊行省的三个军团,都是阿布总督麾下的精锐,结果尽数败在了您的手中,总督的爱将济亚德更是战死沙场,阿布总督对您有些怨气也是自然。周都护不用去理会,也别放在心上。”

    周钧笑了笑,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门外有仆从来告,说是有一位来自大食法政院的客人。

    萨耶尔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位裹着头巾、身穿白袍的年轻人,走入厅中。

    周钧看向那年轻人,面露惊讶。

    吃惊的原因,却是因为那年轻人有着一副唐人的面孔。

    那年轻人看见周钧,情难自已,居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带哽咽,向后者稽首拜道:“罪囚杜环,拜见周都护!”

    周钧先是一愣,接着反应了过来:“你是杜环?杜尚工之子?”

    杜环也是怔在原地,向周钧问道:“周都护认识家父?”

    周钧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谈不上认识,只是有所耳闻。”

    杜环何许人也?

    他是大唐历史上最知名的旅行家之一,曾经以怛逻斯俘虏的身份,在大食军队中职事书记官。

    在史书中,杜环跟随大食军队南征北战十余载,途中经过了大食全境、地中海诸国、非洲大陆的阿克苏姆王国,甚至最远抵达了包括西班牙在内的部分欧洲国家。

    在十数年的旅途中,杜环写成了《经行记》一书,详细描述了途中见闻。

    公元762年,杜环重回故土,乘坐大食商船抵达了广州港,又绘制海图呈给了皇帝。

    周钧看着跪在地上的杜环,心中感慨,不停摇头。

    杜环瞧见之后,却以为周钧是在叹他投降大食,失了风骨,心中悲苦,将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砰砰作响,口中说道:“怛逻斯战败,吾等被大食军围困,断水断粮一月有余,只能以马尸和泥水裹腹……到了最后,饿到头昏眼花,连兵刃都无法握住。”

    周钧上前两步,扶起了杜环,说道:“起来吧,人没事就好。”

    杜环两眼通红,向周钧问道:“都护不怪某贪生怕死?”

    周钧:“这是什么浑话?!当时那种情形,投降才是最好的办法。我也不瞒你,这次来大食之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那些被大食俘虏的兄弟们,一个不少的接回安西!”

    杜环闻言,忍不住再次落泪,挣脱周钧,又跪倒在地泣道:“吾等身陷囹圄,本来已经断了念想,后来听闻周都护在怛逻斯大胜,扬了大唐天威,做梦都望都护来救。如今念想成真,杜某愿意跟随都护,肝脑涂地,只为报恩!”

    一旁的萨耶尔从头看到尾,有些尴尬。

    他本意是想将杜环引荐给周钧,让熟悉大食情况的杜环,负责大唐使团的接待工作。现在看来,倒是有些适得其反……

    萨耶尔清了清嗓子,说道:“杜环虽是俘虏,但聪明多智,为人本分,又写了一手好字,我赏识此人,将他引入法政院,又给了他官职。”

    周钧向萨耶尔说道:“尊敬的穆夫提,我这次以大唐正使一职拜访大食,一是为了与大食缔结和约,二是希望大食释放唐军俘虏,使得他们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萨耶尔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向周钧说道:“周都护,释放唐军俘虏一事,怕是没这么简单。”

    周钧:“为何?”

    萨耶尔:“此事内情复杂,我在这里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哈里发打算过些时日,在宫中设宴,周都护不如向哈里发提出此事,再详询细节?”

    周钧见萨耶尔面色严肃,不似推脱,便点头说了一声好。

    萨耶尔:“至于杜环,他便留在此处。大唐使团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遣他来寻我,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

    周钧拱手称谢。

    见萨耶尔走远,周钧向杜环问道:“自从被俘虏之后,你是如何到了亚俱罗?”

    杜环:“自从安西军兵败怛逻斯,我和一万多名唐军俘虏,先是被押送至撒马尔罕。经过一段时间的整编,我和一部分人,又被押送至库法。到了库法之后,经过再一次的筛选,包括我在内的文官、工匠、典役千余人,被最终带到了亚俱罗,参加大食新都城的建设。”

    周钧:“那除了这亚俱罗的千人,其他唐军呢?他们去了哪里?”

    杜环先是摇头,接着垂首说道:“我只是听说,有些俘虏被编入了大食奴军,有些俘虏被拍卖给了贵族,还有些俘虏不知所踪。”

    周钧双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踱步了几圈,停下向杜环问道:“亚俱罗城中的唐军俘虏,你可有办法能够联系上?”

    杜环用力点头道:“虽然大食人看管极严,但我有办法。”

    周钧:“好,你回去尽快联系那些城中的俘虏,问清楚当下的情况。”

    杜环躬身,唱了一声喏。

第459章 整理情报

    杜环离开之后,周钧在宅邸之中选了一间隐蔽的房间,招来心腹,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穆谢赫、费翁、画月和孙阿应等人,悉数到场。

    周钧见人到齐,令孙阿应找来亲兵,把守住宅院的每一处通道。

    等待房门关闭,画月掀开头罩,又解下脸上的纱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烛火的照耀下微微发亮,只听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轻轻说道:“这些日子都带着面纱,每天都要躲着旁人,真的是憋坏了。”

    周钧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这里是阿拔斯的新都,你又曾是呼罗珊行省的贵族,凡事都要谨慎一些。”

    画月点头道:“这是当然,就拿今日来说,阿布曾是行省内的私兵头目,萨耶尔曾是大马士革大清真寺的教令官,他们都认识我的脸。我在这里,最好避免与任何人见面。”

    周钧与画月说了几句话,转头向孙阿应问道:“去往龟兹镇的海东青,可回来了?”

    孙阿应点头道:“回禀主家,已经回来了。”

    周钧:“如何说?”

    孙阿应:“安西军派出斥候,在怛逻斯城以西进行侦查;封副使又派出使节,去往突骑施。两方汇报,情势并不乐观。”

    周钧:“仔细说来。”

    孙阿应:“是,根据安西军斥候的调查。呼罗珊行省的大食军队,不仅没有后撤,反而有增多的迹象。阿布·穆斯林已经向省内发布了征兵令,要求每一家每一户都派出男丁。除此之外,布哈拉、阿姆等地,大食的扈从军都在集结。”

    周钧:“呼罗珊行省是阿布·穆斯林的大本营,怛逻斯城如今被唐军占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阿布·穆斯林无论是出于面子,还是纠结利益,都迫切希望夺回城池。”

    孙阿应:“根据突骑施人的来报,葛逻禄人与呼罗珊行省近期交往频繁,商队运输物资,多是马匹和生铁,而且商队人数也比以往多出不少。”

    周钧:“阿布·穆斯林要想再次发动攻击,马匹、武器、士兵不可或缺。葛逻禄人这是借着行商,将大批的军事物资运向呼罗珊。”

    穆谢赫此时开口说道:“阿布·穆斯林此人不可小觑,他善于用兵,严于律己,而且手下又有一批能人。他在阿拔斯人中的号召力,甚至要强于当前的哈里发曼苏尔。大多数士兵都视他为英雄,而且众多部族也与他交好。如果他下定决心,打算翻身上位,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画月听到这里,问道:“阿布·穆斯林一直忠于阿拔斯家族,真的会发动叛乱吗?”

    周钧沉思。

    前世的时候,周钧看的大部分史书都是国史,很少去看西方史,所以阿拔斯帝国建立的这段时间,他所知并不多。

    他只知道,阿拔斯帝国刚刚建立时,国内叛乱频繁,局势不稳。

    至于阿布·穆斯林是否发起过叛乱,之后又是否上位,他倒是真的不知。

    想到这里,周钧说道:“无论阿布·穆斯林是否会叛乱,对于安西而言,都是一大祸害。倘若让他活着,很有可能日后会对我们发难。今日我在皇宫之中,故意挑拨曼苏尔和阿布的关系,为的就是使得这二人不和。不过从他们的表现来看,曼苏尔对阿布虽有戒备之心,但二者之间,还远远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所以,必须想些法子,继续离间他们二人。”

    穆谢赫:“死忠于阿布·穆斯林的军队,大多都在呼罗珊行省境内。如果能够想办法,让曼苏尔下令,解任阿布的呼罗珊总督一职,将他委任到其它行省去。那么,阿布不愿离开自己的根基,很可能会拒绝调令。这样一来,曼苏尔就会认为阿布有叛乱之心,二者之间的关系,就会落入最坏。”

    周钧听见这话,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关键在于,如何才能使得曼苏尔,下达这样的命令。”

    穆谢赫摸着胡须,面露无奈:“曼苏尔要借助阿布的力量,来清除国内的反对势力,而且阿布一向都对阿拔斯人忠心耿耿。不到万不得已,曼苏尔不会冒着风险去得罪阿布。所以说,这的确是个难题。”

    周钧沉吟片刻,打算先放下此事,向穆谢赫问道:“伍麦叶王国可曾派人来联系了?”

    穆谢赫先是点头,接着说道:“伍麦叶王国中,那些四处流落、忠于王室的将军和大臣们,如今齐聚在伍麦叶旧都大马士革中。其中有两股力量最值得注意,它们分别是王国的埃及军团和帕帕尔人军团。这两只军队保存相对完整,尤其是帕帕尔人军团,他们拥有三十九个部族,十二万士兵。”

    周钧:“这两只军队,依旧愿意支持伍麦叶王国吗?”

    穆谢赫看向画月,对周钧说道:“在得知王室尚有一位公主存活之后,埃及军团表示了忠诚,但帕帕尔人似乎有一些别的看法。”

    周钧:“别的看法?什么看法?”

    穆谢赫:“帕帕尔人作为伍麦叶帝国的扈从军,曾经以神的名义发誓过效忠,但是伍麦叶帝国如今势微,最后一位哈里发也战死沙场,帕帕尔人认为誓约已经失效。”

    周钧皱了皱眉头,向穆谢赫问道:“大马士革城中,那些伍麦叶的旧部,如今是谁在主持大局?”

    穆谢赫:“奈斯尔·伊本·赛雅尔。”

    周钧听见这个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如果我没记错……他是画月的父亲?”

    穆谢赫纠正道:“养父,画月的生父是伍麦叶哈里发麦尔旺。”

    画月微怒,向穆谢赫沉声说道:“对我来说,他将我抚养成大,他就是我的父亲。”

    穆谢赫躬身退后了一步,表示恭顺。

    周钧用眼神安抚了画月,又向穆谢赫说道:“暂且先不提这些,我之前下令去查安西军俘虏的去处,可有眉目了?”

    穆谢赫:“根据大食教团的探查,第一次怛逻斯会战之后,安西军的一万余名俘虏,除了亚俱罗城中的大唐文官、匠人和典役,剩下的人中,有一部分在撒马尔罕接受整编,成了大食奴军,有一部分在库法奴市被卖给了贵族们,还有一部分被带到了阿勒颇的堡垒,用意不明。”

    前面与周钧听到的几乎无差,只是最后一句话让他皱起了眉头。

    周钧:“有一部分人带到阿勒颇?用意不明?”

    穆谢赫:“根据调查,这些人被关进了阿勒颇中一处重兵把守的堡垒,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周钧听完,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费翁,问道:“隐门在大食中,可有分铺?”

    费翁点头道:“有一处,就在大食旧都撒马尔罕,但由于距离安西遥远,这处分铺从前都是托人代管,门中已经有很久不曾交往。”

    周钧:“如果能够联系上,想办法去阿勒颇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费翁躬身应了下来。

    周钧再次看向众人:“当下三件事。一、离间曼苏尔和阿布;二、联络伍麦叶旧部;三、探查阿勒颇的囚堡,诸位自当知晓。”

    众人闻言,纷纷躬身称是。

第460章 是战是和

    大食皇宫,觐见厅。

    “至高无上的哈里发,行走于世间的代理人。”阿布·穆斯林跪在地上,向着王座上的曼苏尔沉声说道:“我的生命,我的荣耀,皆由神圣家族所赐,我敢摸着心口向真主起誓,我对帝国绝无贰心!”

    曼苏尔看着座下跪着的阿布,微笑着说道:“你曾经为阿拔斯家族立下赫赫功勋,前任哈里发也对你赞誉有加,我又怎么会怀疑你的忠心呢?”

    阿布抬起头来,开口说道:“那唐国使团的安西官长,如同狐狸一般狡诈,如同蝮蛇一般狠毒,他今日的发言,表面上来看,是在说缔结和约,其实却是在挑拨大食君臣!”

    曼苏尔摆手说道:“唐人向来心思多……不过,回想起来,那唐国使节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唐国的安西,如今已经很难再向西拓展,而且唐人将吐蕃视为心腹大患,也不愿在西边再惹事端。”

    阿布闻言,大声喝道:“唐人向来言而无信,上一任安西官长借着平叛之名,杀尽了石国上下的贵族,又劫掠了石国人所有的财富。这种事情,才堪堪过去数年,您难道就忘了吗?”

    “而且,怛逻斯城与呼罗珊行省比邻,那里的大片土地,是大食重要的战略纵深区域。过去,那里居住着昭武九姓之国,它们虽是唐国属臣,但一直独立自主。这一次,唐国攻占石国,也就意味着,大食的战略纵深区域,不再存在。唐军此举,等于是将战火烧到了大食境内,倘若我们不管不问,作为阿拔斯家族的兴起之地——呼罗珊行省,很可能就会被唐军突袭,您难道就不担心这种情况吗?”

    阿布·穆斯林出言率直,引得曼苏尔不快,但后者仔细想想,也清楚前者所言非虚。

    于是,曼苏尔向阿布问道:“那依你来看,这次与唐国的谈判,应当如何做?”

    阿布:“我并不反对和谈,但前提必须是,唐军的前锋军力,不能威胁到呼罗珊行省。换句话说,作为大食的战略纵深区域,怛逻斯城周边的土地,不能驻扎唐军。”

    曼苏尔垂首思虑片刻,无奈说道:“唐军刚刚在怛逻斯城取得胜利,这种条件怕是对方很难接受。”

    阿布:“没错,倘若换成我是唐军指挥官,我也不可能会放弃怛逻斯附近的土地。所以,我从头到尾,都不支持和谈。只有向唐军发起进攻,夺下怛逻斯城,才能为大食争得喘息之机。”

    曼苏尔面露犹豫,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曼苏尔问道:“两次怛逻斯会战,我军一次惨胜,一次惨败,但是唐军却受损不大,原因究竟出自何处?”

    阿布·穆斯林闻言,拍了拍手,向身后喊了一声。

    不多时,有两名仆从,抬着一口沉重的大箱走入厅中。

    在征得哈里发的同意后,阿布让仆从打开大箱,先是从中取出一叠雪白的纸张,呈向曼苏尔说道:“哈里发请看。”

    曼苏尔从仆从手中接过那张雪白的纸张,一面感叹,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阿布:“这是唐国一名降卒,制造出来的一种物品,名为纸张,可以取代羊皮、莎纸等等,用于记录文字或是撰写书本。”

    曼苏尔遣仆从取来一只鹅毛笔,接过之后,在纸上随意写了写文字,见字迹清晰,未见散墨,不禁大喜道:“这纸张,乃是真主赐下的宝物!”

    阿布:“根据那名降卒的描述,这种纸成本很低,而且已经在唐国中普及……您认为这件事物有何意义?”

    曼苏尔一愣,沉思后说道:“有了纸张,帝国就可以更加便利的记载历史、传播教义、发展教育、传承知识……”

    阿布点头,又从木箱中取出一张示意图,呈给曼苏尔。

    曼苏尔接过图纸,只见上面画着一架木头制造而成的复杂机巧,不由疑惑问道:“这又是什么?”

    阿布:“此物名为织机。”

    曼苏尔:“你是说,这种机器是用来编织的?那大食国中的织机,与其相比……”

    阿布:“我国的织机与它相比,效率只有三分之一,操作起来也容易出错……而且,按照唐国工匠的说法,图纸上的这种机器,只是唐国比较简陋的民间用物,唐国皇宫中的机巧,要比您手中这台更加复杂,也更加高效。”

    曼苏尔倒吸一口凉气。

    阿布:“除了这些以外,那些唐国工匠和士卒之中,还有甲胄、弓弩、攻城、冶炼等等人才。我看过他们递交的图纸,唐国的军械和民用技术,要强于我国,以及西方的那些基督教国家。如此看来,唐军之所以能够以少胜多、无往不利,和唐国的技术先进是分不开的。”

    曼苏尔沉默了许久,开口问道:“这些知晓技术的人,如今都在哪里?”

    阿布:“他们都是第一次怛逻斯会战的俘虏,已经被挑选出来,并押送到了阿勒颇的一处要塞,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派了重兵把守。”

    曼苏尔看着手中的织机图纸,慢慢站起身,一脸的凝重。

    阿布:“至高无上的哈里发,您是睿智的,也是预知的。然而,帝国之中的那些愚蠢贵族,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大食军队无往不利,他们却根本不知道,就在帝国的东方,有一头怪物正在慢慢成长。”

    曼苏尔抬起头来,看向阿布:“我问你,如果真的与他们开战,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阿布:“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假如这场仗现在打,我们可以联络葛逻禄人和吐蕃人作为盟友,再加上昭武九姓仇视唐国,这样算下来,我们或许还有一丝胜算;但是,假如再过几年,等那头怪物长大了,养好了伤口,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取得胜利了。”

    曼苏尔长叹一口气,坐回王座,一只手拿着纸,另一只手扶住额头,向阿布·穆斯林说道:“与唐国究竟是战还是和,这件事我还要仔细思考一番。”

    阿布·穆斯林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无奈的摇头,起身向曼苏尔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觐见大厅。

第461章 谈判

    在亚俱罗城中住了十几日,周钧终于收到了邀请函,说是哈里发曼苏尔在皇宫中设下宴席,请大唐使团前往。

    这次宴席,不仅有大唐使团参加,亚俱罗城中的将军和官员们也会到场,甚至还有十余名书记官,负责记录在场宾客的言行。

    换言之,此趟赴宴,与其说是两国之间的社交活动,不如说是一次半正式的谈判。

    穆谢赫和画月不便出席,费翁去往大马士革处理隐门事务,周钧便带上几名使团成员,去往皇宫参加宴席。

    进入宴会厅,周钧见厅内整洁,丝毫不见杂物,参加宴席的每位宾客都是精心装束。

    一群仆从为周钧引路,后者在厅中众人的注视下,来到最里方的上座。

    哈里发曼苏尔瞧见周钧到来,微笑点头,又示意后者坐到身侧。

    待周钧坐下,宴席正式开始。

    与大唐宴席不同,大食国开宴,首先有教令阿訇主持祷告,所有人不得打断祷告,也不得起身离席。

    祷告结束之后,有仆从取来食物,有牛、羊、驼肉,也有小麦做成的面饼,还有洗净凉拌的蔬菜,各式各样的水果等等。

    用餐时,宾客们大多都在安静的吃饭,即便是交谈,也会压低声音。

    用餐结束,哈里发曼苏尔挥挥手,仆人们飞快的撤下食物,又摆上一件件小火煨煮的壶具,一股香料的气味从壶中散发,顿时弥漫在整个大厅之中。

    此时,宴席进入交谈环节,所有人可以畅所欲言。

    哈里发曼苏尔首先向周钧问道:“唐国正使住的可好?”

    听完身旁翻译的低语,周钧拱拱手,谢过曼苏尔的用心安排。

    曼苏尔微笑点头,转而问道:“两国谈和,唐国可有方略?”

    周钧一脚把皮球踢了回去:“大食国先派使节来安西,出于礼制,这和谈的条件,理应由贵国先说。”

    曼苏尔向一旁使了个眼色,法政院的萨耶尔站起身说道:“既然是双方谈和,那么首要的条款,应是罢战退兵。”

    周钧:“大食打算如何罢战退兵?”

    萨耶尔:“唐军如今占据的怛逻斯城,乃是上一任安西官长侵占得来,从道义上来讲,理应撤兵退出,再将城池交还给石国才是。”

    周钧看向萨耶尔,问道:“如果我没记错,怛逻斯城应当是唐军从大食军手中攻下来的吧?”

    萨耶尔一愣,摇头说道:“如果唐军之前没有侵占石国,大食军也不会出于道义,帮助石国与唐国作战。于情于理,唐军都应该撤出怛逻斯。”

    周钧:“第一次怛逻斯会战,大食军击败唐军,如果仅仅只是出于道义,为何不在取胜之后,立即退出怛逻斯城?反而增派军队,大修工事,甚至连城中的官员,都换成了大食人?”

    萨耶尔一时语顿。

    曼苏尔面上有些难堪,他倒是没想到周钧身为安西节度使,不仅能打仗,在辩论上也有些本事。

    一旁的阿布·穆斯林性子冲动,站起身向周钧说道:“唐国占据怛逻斯,前军距离大食太近,已经威胁到了我国的领土!”

    周钧看着阿布说道:“大食军当初占据怛逻斯,贵国的军队当时与安西于阗镇的距离,可是要比现在,唐军与呼罗珊省府的距离,更近一些。这般说起来,安西都护府当时也从未抗议过,只是收缩兵力,放弃了原有的防线。”

    阿布闻言,恼怒道:“唐军和大食军队怎可混为一谈?!第二次怛逻斯会战,安西军千里奔行,又夜战偷袭,不按章法出牌,胜之不武!假如是第一次会战那般的两军对垒,正面作战,怛逻斯城又怎会失守?总之,安西军必须撤出怛逻斯城,否则两国就再次开战!”

    周钧看了一眼阿布,又向曼苏尔问道:“大食国用兵,究竟是阿布总督一人说了算,还是您说了算?”

    曼苏尔心中恼怒阿布莽撞,瞪了后者一眼,又向周钧说道:“唐国正使说笑了。”

    看着面红耳赤的阿布,周钧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安西军九千人,破三万大食军,连下九座坚城,又在药杀水河畔彻底击溃大食残军,败兵之血水,染红整条河流,三日未曾褪色。即便如此,阿布总督还是一意孤行,想要再启战事?”

    听闻此言,厅中的大食人面露畏惧,议论纷纷。

    周钧继续说道:“阿布总督乃是呼罗珊行省的官长,怛逻斯战败,一是脸上无光,二是报仇心切。为了一己私利,却想将大食的国运赌在战场之上。诸位请想,阿布总督不顾大局,一心只想将大食拉入战火之中。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大食真的打赢了唐国,大食军队必定也是死伤惨重。如果拜占庭帝国或是法兰西王国攻过来,再加上国内叛党兴风作浪……”

    曼苏尔听到这里,也逐渐意识到战争带来的不利后果。

    即便大食军队在葛逻禄人和吐蕃人的帮助下,再次击败唐军,但是基督教王国和国内的叛军,就会趁虚而入。

    由此可见,唐国壮大,对大食的威胁虽然存在,但讲和带来的益处,要远大于开战。

    就在曼苏尔沉思的时候,厅中的诸多官员和贵族,听见这话,面露思索,有不少人甚至点头应和周钧。

    阿布·穆斯林瞧见厅内众人的表现,大声吼道:“一帮蠢货!你们仔细想想,唐军如今在安西尚未站稳脚跟,此时罢战谈和,等于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以后再想要……”

    面色不虞的曼苏尔敲了敲桌子,向阿布说道:“坐下。”

    后者看了一眼曼苏尔,叹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曼苏尔向周钧说道:“从前大食与唐国之间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中间有昭武九姓和五矢部族,作为缓冲之地。而如今,唐军驻扎在怛逻斯城和白水城,对大食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我作为帝国的哈里发,没有办法忽视这一现状。”

    既然曼苏尔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周钧也不好再保持强硬态度,只是摇头说道:“尊敬的哈里发,唐军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才拿下怛逻斯城。倘若就这么放弃城池,全军撤出。这件事一旦传入朝廷,传入大唐皇帝的耳中,身为安西官长的我,必定会受到大臣们的集体声讨,甚至会背负叛国的罪名。”

    曼苏尔皱起了眉头,设身处地,周钧的苦衷,他倒是也能理解。

    曼苏尔想了想,向周钧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唐军缩减在怛逻斯城附近的军力,只保留防守城池必要的军队。这样一来,唐国无需放弃那片土地,大食国的压力也会小许多。”

    周钧故作思考了许久,先是对曼苏尔说道:“您说的倒是个办法。”

    后者面露笑意,刚想松口气,周钧又说道:“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曼苏尔:“什么问题?”

    周钧:“我听说,呼罗珊行省最近正在发布征兵令,每家每户都要派出男丁参军,而且葛逻禄人还向呼罗珊偷偷运送了大批的生铁和军马。如果唐军缩减了兵力,呼罗珊行省趁机攻打怛逻斯,我又该怎么办?”

    曼苏尔愣在当场,转头向阿布·穆斯林看去,一脸愕然。

    阿布·穆斯林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

    呼罗珊行省的征兵令,可以解释成是为了防范唐军的进攻。

    但是战事紧张,阿布事急从权,绕过帝国,以行省的名义,与葛逻禄人私底下交易生铁和马匹,此举并未得到哈里发的批准,原本以为做的隐秘,无人知晓,却不想周钧居然得知了这一情报。

    周钧利用微表情和微动作,查看曼苏尔和阿布二人,隐隐猜到了其中曲折,心中不由一喜。

    封常清从突骑施人那里得来的情报,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曼苏尔心中恼怒,此时已经认定阿布·穆斯林身为行省官长,与外族私自交易马铁,又不顾国中动荡,积极主战,一定是心中存了私利,为了保全呼罗珊行省,甚至不惜将大食推入火坑。

    于是,曼苏尔转过头来,对周钧说道:“不如这样,我允许唐国在呼罗珊行省设置官所,唐国也必须允许大食在怛逻斯设置官所,两方约束兵力,互相督察,确保任何一方都不会率先挑起战火。”

    阿布·穆斯林闻言,站起身说道:“哈里发,此举欠妥!”

    曼苏尔向阿布沉声说道:“你忠于帝国,又何须担心其它!眼下两国罢战,对彼此都有利!”

    此言一出,厅中那些大食官员和贵族们,也都纷纷附和。

    阿布见状,终究是知道大势所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周钧向曼苏尔拱手道:“既然哈里发提了出来,钧也不好再拒绝,就这般办吧……只是,唐国愿意让步,缩减怛逻斯兵力,那么大食国这里,是否也应当显示出诚意?”

    曼苏尔:“你们想要什么?”

    周钧:“第一次怛逻斯会战,唐军有万余名俘虏,被押送至大食国内,我想要将他们带回。”

    曼苏尔手指微颤,慢慢说道:“此事……可以商量。”

    周钧:“当然,唐国向来注重礼仪,只要大食国肯放回唐军俘虏,先前安西军俘虏的那些大食士卒,也会相应放归。”

    曼苏尔:“当初俘虏的那些唐人,一部分充作大食奴军,一部分在亚俱罗城中协助筑城,这些人可以在交换俘虏的时候,一并放回。”

    周钧:“还有呢?”

    曼苏尔:“还有一部分唐人,在奴市上被卖给了各地的贵族和部落。这些人被卖作了奴隶,我无法强令找回,只能让法政院协助使团联系买家,看看是否能够赎回。”

    周钧面露不满,冷声问道:“倘若买家不肯放人呢?”

    萨耶尔在一旁察言观色,听到这里,急忙站起身说道:“法政院司管各地律法,按照大食律,奴隶可以自由买卖,只要出价合适,肯定是可以赎回的。”

    曼苏尔也点头道:“为了表现我国的诚意,大食国也会做出相应的贴补,帮助唐国赎回俘虏。”

    周钧压下心头的不快,又问道:“除了充军、留城和贩卖,可还有唐军俘虏去了它处?”

    曼苏尔摇头笑道:“没有了,只有这些。”

    周钧闻言,看向曼苏尔许久,最终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知晓了,还请哈里发签发路引,以便使团去往大食各地赎回俘虏。”

    曼苏尔点头道:“这是自然。”

第462章 大马士革

    参加完皇宫的宴席,周钧回到使团之中,将情况向众人做了说明。

    画月听了之后说道:“曼苏尔不肯说出阿勒颇囚犯的下落……由此可见,那些被藏匿起来的大唐俘虏,对于阿拔斯人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穆谢赫:“都护的做法是正确的,这种时候不应打草惊蛇,当做一切不知,再暗地里找寻线索,才是最好的对策。”

    画月先是点头,接着说道:“费翁去了大马士革,打算联系隐门去侦查阿勒颇堡垒,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周钧:“我借着赎回俘虏的名义,向曼苏尔要来了路引,这就意味着,使团可以在大食国内畅行无阻。”

    穆谢赫:“即便如此,使团也应当避开阿勒颇这个行省。万一我们出现在阿勒颇附近,阿拔斯人就会有所警觉,说不定会事先转移囚徒,甚至为了保密而灭口。”

    周钧点头道:“接下来的几天,我打算先留在亚俱罗城中,与本地的贵族们商议赎回俘虏,等这里的事务处理完毕,我们便向北出发。”

    穆谢赫:“大马士革?”

    周钧:“正是,大食帝国的旧都,伍麦叶的聚集处,隐门分铺的所在地……”

    说到这里,周钧看向画月:“你父亲身处的城市。”

    半个月之后,大唐使团与亚俱罗城中的贵族,在大食法政院的帮助下,谈拢了奴隶赎回一事。

    天宝十三载时,大食国中最大的奴隶市场,有四处,分别是亚俱罗城、大马士革城、库法城和亚丁城。

    其中,亚俱罗城中的贵族们,或是私人,或是家族,合计购买了九百余名唐军俘虏。

    大部分贵族在得到一定的补偿后,愿意释放奴隶;小部分的买家,起初不愿,大食皇宫以哈里发之名,下令赎回之后,碍于情势只能点头同意。

    至此,编入大食奴军中的安西士卒,筑城征用的唐军文官、工匠和典役,再加上亚俱罗城中的赎回奴隶,加在一起,已有七千余名唐军俘虏,在周钧的转圜之下,得以释放。

    根据大食人的随军阚记,第一次怛逻斯会战,倘若不计唐国扈从军,再去掉那些在途中病死、逃跑的人,大食总共俘虏唐军约为一万一千多人。

    将后者减去前者,也就是说,尚有四千余名俘虏,还散落在大食境内,无法归家。

    周钧借着赎回俘虏的名义,下令使团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亚俱罗,去往北方的大食旧都——大马士革。

    法政院中,不仅有书记官杜环同行,首席大法官萨耶尔也陪同周钧,一起北上。

    至于后者究竟是陪同,还是监视,这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十余天的旅行,使团终于来到大马士革的城外。

    大马士革城始建于公元前11世纪,中间经历了亚美尼亚人、巴比伦人、埃及人、赫梯人、亚述人、波斯人的朝代更迭,最终在伍麦叶王朝成了帝都,迎来了一个阿拉伯世界的黄金时代。

    可是如今,站在山头,向这座古城望去,外墙随处可见倒塌,城中有大片建筑,因为遭受过投石打击,所以修修补补,看上去破破烂烂,显得格外的刺眼。

    萨耶尔骑在骆驼上,向身旁的周钧说道:“周都护,大马士革城是大食国中人口最多的一个城市,它拥有六个城区,三百余条大小街道。其中,有些地区是贫民居住的旧城区,治安混乱,危险四伏,如果可能,还是不要踏足的好。”

    周钧听完翻译,看向远方,问道:“大马士革城中的奴市,位于何方?”

    萨耶尔:“在西南城区,我已经提前下令,让那里的官员准备好了奴隶交易的记录,确保每一个购买唐人的买家,都能被找到。”

    周钧:“亚俱罗城已经协商完毕,大马士革城由我们来跟进,至于大食国内的其它奴市,就要劳烦法政院帮忙追查了。”

    萨耶尔:“哈里发已经下了令,要尽可能的协助周都护,所以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法政院已经派出了官员,前往库法城和亚丁城,追查唐人奴隶的下落,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

    周钧轻轻点头,朝身后的孙阿应说道:“让使团前进,准备进城!”

    走入大马士革城中的一刹那,周钧顿时有一种走入西方古典史的感觉。

    罗马时代的街砖花纹,亚述人时期的水渠结构,再加上混合了西方不同文化的建筑风格,一种历史的沉重感缓慢而又坚定的,压在任何一个来访者的心头,让人升起敬畏,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看着眼前这座已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周钧在自己并不多的西方史知识中,找出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条:

    四百多年后,阿尤布王朝的『骑士君主』萨拉丁,就是在这座古城之中,集结了他所有的军队,向西出发,在哈丁之战中击溃了十字军,夺回了圣城耶路撒冷,开启了属于阿拉伯世界的『神圣王朝』。

    带着这样的感叹和思考,周钧跟随以萨耶尔为首的法政院官员们,一路前行,来到富人和官员居住的东城区。

    大唐使团的落脚点,是东城区的一处宅院。

    高大的院墙,宽阔的步道,造型优美的喷水池,还有美轮美奂的柱式殿堂,无一不在提醒着众人,这座建筑上一位主人的高贵身份。

    萨耶尔本想从当地的军营中调来一只军队,专门负责宅院的安保工作。

    周钧听了之后,婉拒道:“唐国使团来大食,本意就是低调谈判。如果大张旗鼓召来军队,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注意到,更是会有麻烦……再说了,我使团中有二百亲兵,法政院也带来了一部近卫,安保已经够用了。”

    萨耶尔闻言,只能作罢。

    太阳落山之后,使团举行宴席。

    周钧作为主人,打算用大唐的食物,来招待萨耶尔和一众法政院的官员。

    这其中就有各式各样的炒菜,肉粥、糕点和饴羹。

    萨耶尔未曾去过大唐,起初见到这些五颜六色的菜肴,还有些担忧,尝过几口之后,便彻底沉在其中。

    周钧瞧见萨耶尔狼吞虎咽的模样,笑着说道:“大唐宴席讲究的是一个热闹,主宾尽欢,觥筹交错,彻夜歌舞……相比之下,大食的宴席就太安静了,未免有些乏味。”

    萨耶尔咽下口中的炒羊杂,向周钧说道:“习俗不同,大唐这样的宴席,我倒觉得也很好。”

    周钧笑着点头,又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孙阿应带着几名亲兵,抱着几大桶米酒,走了上来。

    萨耶尔见周钧从桶中倒出一种清澈的液体,只觉得香气扑鼻,疑惑问道:“这是……酒?”

    周钧自斟自饮,抿了一口后说道:“这在唐国之中,被称为醴。它用桂花、饴糖和糯米制成,有着酒的香气,但烈度极低,只被当作是一种饮品,连孩童都能喝下数碗。”

    萨耶尔凑近一些,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说道:“这和大食国的发酵酒很像,按照教义,我们不应该饮用它。”

    周钧一边喝着醴,一边笑道:“我自然知晓大食的忌讳,只不过这碗中的醴,在大唐中根本就算不得酒,与大食国日常喝的香料汤,倒有些相似,所以也算不得破戒。倘若不信,你尽管尝尝。”

    萨耶尔面露怀疑,但架不住好奇,用碗承了些醴,浅浅尝了一口。

    碗中的液体香甜爽口,根本就尝不出酒精的辣度,比起大食国的那些发酵酒,简直就像白水一般寡淡。

    萨耶尔此时对周钧的话信以为真,慢慢喝完碗中的液体,只感觉口中甜津津的,没有任何辣口的不适。

    周钧:“既然喜欢,不如多喝几杯。再说了,今日算是由我坐庄,宴席之上的习俗,自然也要按照大唐来办。”

    萨耶尔闻言,看向碗中犹如甘泉一般的液体,咽了口唾沫,点头说道:“说的没错,今天您才是这里的主人,我应当入乡随俗才是。”

    宴席结束,周钧回到自己的房间,等了好一会儿,孙阿应敲门来报。

    孙阿应:“主家,那些大食人都醉倒睡下了。”

    周钧:“穆谢赫他们人呢?”

    孙阿应:“就在后门那里等着。”

    周钧穿上兜袍,对孙阿应说道:“找些人,看紧那些大食官员,你再带些手下,与我一起外出一趟。”

    孙阿应躬身称是。

第463章 旧臣

    漆黑深夜中的大马士革城,灯火犹如星星一般微微发亮,但倘若侧耳倾听,隐约还能够听到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市民们的交谈声。

    城中错综复杂的小道,犹如蛛网一般密集。

    周钧跟在画月的身后,不知穿过多少条巷子,最终来到一片墓园之中。

    墓园位于城中的偏僻之处,向不远处望去,依稀能够看见城墙的轮廓。

    园中陵墓大多是亭式结构,门额均有阿拉伯文的石刻。

    画月自从进入这墓园,整个人便魂不守舍,脚下不自觉挪动,离开了队伍,向着墓园的一角走去。

    周钧见状,看向穆谢赫,后者说道:“这里埋葬着她的一位至亲。”

    周钧闻言,跟在画月的身后,来到墓园中的一片幽静之处。

    这里用花岗岩建起了一座墓亭,其中静静竖立着一块墓碑,看上去与其它墓地并无不同。

    画月站定在墓碑前,慢慢跪在地上,用手轻轻摩挲着墓碑上的文字,低声说道:“至高无上的安拉说过,凡是生灵都要尝死的滋味……”

    周钧:“这里是……?”

    画月低声说道:“墓中之人,是我的母亲。”

    周钧一愣。

    画月:“母亲在呼罗珊去世,我起初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大费周折,将她运到大马士革下葬,如今终于是懂了。”

    周钧:“将她运到这里下葬,其实是伍麦叶哈里发的命令?”

    画月点头,又说道:“鄙夷她的出身,担心流言蜚语,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都送至遥远的行省……等到她去世了,又强自下令把她带回都城,却不敢将她安置在皇室墓园之中……”

    说到这里,画月用大食话轻声说了一句:“多么虚伪而又怯懦的君王……”

    “那一位有着自己的苦衷,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一个久经沧桑的声音响起在墓园之中。

    画月听见这个声音,身体一震,站起来不敢置信的看向身后。

    “父亲!”

    画月先是一声大喊,接着脚下生风,飞奔向一位穿着灰袍的中年人,紧紧抱住后者。

    那中年人看向怀中的画月,声音颤抖:“原本我一直以为失去了你……真主垂青,你还活着。”

    周钧听不懂大食语,但看向那中年人,再听着二人说话的语气,猜想此人应当就是画月的父亲——呼罗珊行省的原官长奈塞尔。

    画月抽泣了一会儿,站直身体,看向周钧,对父亲说道:“那人就是我曾经在信中提过的唐人,他是安西节度使,也是我的主人。”

    奈塞尔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钧,面色无波的用大食话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并不安全。”

    听完画月的翻译,周钧点点头,跟在奈塞尔的身后,进入了墓园尽头,一处昏暗而又阴森的小院。

    开启的棺木,挖土的铁锹,刻了一半的墓碑,这处小院是守墓人的住所。

    奈塞尔走到小院中停放棺柩的暗屋,放倒靠在墙上的棺材,又按下了一处凸起的石块。

    墙壁上顿时陷下去一块空间,出现了一条向下倾斜的台阶。

    众人穿过墙洞,走下台阶,来到一处修建在地下的隐秘教院。

    穆谢赫对周钧说道:“这里起初是罗马人修建的场所。”

    周钧:“这里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穆谢赫:“萨贡大瘟疫时,有无数将死的市民,被押送并丢入此处。士兵们将这里上锁,不许任何人进出。瘟疫慢慢平息之后,有信教徒自告奋勇,想要清理这间教院,然而清理过程中,又因为闹鬼,不得不再次将这里封锁。再往后过了数百年,这里就慢慢被世人所遗忘,很少有人再知道这里了。”

    周钧点点头,刚想说话,却发现画月不知何时,贴在了自己的身边。

    周钧低头看去,画月紧闭双眼,身体颤抖着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一行人并没有走出很远。

    顺着阴森的过道,走入一处燃着火把的房间,周钧看见了许多人,早早的等在了这里。

    奈塞尔走入房间,招手示意画月上前,又朝房内众人说道:“她来了。”

    有一名身穿衬甲的高大老者,看向画月,点头说道:“的确与皇室的那几位公主,颇为相像。”

    奈塞尔向画月说道:“他是埃及军团的军团长罗穆斯卡,年轻时,曾经在皇宫中担任过近卫教练,你应当见过他。”

    画月点头道:“是的。”

    一位皮肤黝黑、浑身布满刺青的健壮男子,向奈塞尔问道:“你们说她是哈里发的私生女,我却觉得不像。”

    奈塞尔:“乌吉!皇室内册、哈里发的封书还有秘密信物,你全部都已经看过了,到了这种时候,你对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疑问?!”

    乌吉仔细看了看画月,不屑的说道:“伍麦叶的皇室曾经不止一次的欺骗过帕帕尔人,站在眼前的,说不定只是一个卑贱女奴的孩子……”

    话音未落,一把短剑出现在画月的手中。

    只见一阵剑光闪过,一小片眉毛从乌吉的额头上脱落,皮肤却是丝毫无损。

    画月用剑身接住掉落的眉毛,轻轻一吹,朝乌吉冷声说道:“如果从你口中,再说出哪怕一个侮辱我母亲的词语,我保证下一次,停在我剑上的,会是你的舌头!”

    听见画月的威胁,乌吉不禁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大笑着说道:“是的,就是这样!现在我倒觉得,她有些像是伍麦叶的公主了!”

    奈塞尔向画月无奈说道:“乌吉是帕帕尔人部族联盟的领袖,也是一个能力出众的战士,就是说话做事有些莽撞。”

    就在这时,从乌吉身后走出一位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帕帕尔老妇人,她拿着一柄挂满羽毛装饰的橡木手杖,脖子上还戴着用鸟骨穿成的项链,脸上布满沟壑,眼睛浑浊而又泛白,早已看不见任何的事物。

    老妇人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语,乌吉闻言连忙躬身,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后者,来到画月的面前。

    老妇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画月的脸,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一个大食语词汇:“预言。”

    就在画月疑惑的时候,老妇人突然说出了一个令她出乎意料的名字。

    “周钧。”

    这两个字,发音并不标准,但画月却是听懂了。

    她转过头来,一脸愕然的看向周钧。

    后者也是吃惊,不明白老妇人为何会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

    周钧看向老妇人,拱手说道:“敢问……”

    老妇人闻言,没有理会其他,自顾自的走到周钧面前,伸出手又摸了摸后者的脸孔,接着笑着说了几句难懂的语言。

    乌吉听见这些话,走到老妇人身边,大声争论了几句。

    老妇人用手杖跺了跺地面,快速说了一段话。

    乌吉一边听一边摇头,声音却也逐渐低了下去,最后闭上嘴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周钧在一旁从头听到尾,两名帕帕尔人的对话,他根本完全听不懂。

    对话中间,只有一个被反复提起的人名,引起了他的注意。

    萨帕塔。

    周钧隐约记得,那是祆教圣女拓跋怀素师傅的名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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