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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尽长     大唐奴牙郎txt下载     大唐奴牙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3章 归乡路(上)

    天宝十一载,六月,虢州黄河段中,有女娲墓因大雨晦冥,失其所在。

    次年大暑,下游濒河人,闻有风雷声,晓见其墓踊出,下有巨石,上有双柳,各长丈余,有道士占曰:“冢墓自移,天下破。”

    天宝十二载,十一月初,灞川街市。

    南街酒肆之中,杜甫举起酒杯,对前来送行的同僚和友人们说道:“此去坊州,怕是要元正之后,才能再回长安。与诸位再逢之时,就是天宝十三载了。”

    众人送上祝词,大多便是一路平安之类。

    吃完了酒,杜甫收拾行装,打算去往水陆行去租一辆马车。

    有友人问道:“此处距离灞川别苑不远,杜少陵要不要携一份刺贴,拜访后再辞行?”

    杜甫无奈苦笑,心中思绪万千。

    当初自己待制在集贤院,久久未曾得到官职。后来得了周驸马赏识,这才在秘书省中得了校书郎一职。

    得到做官的消息后,自己欣喜若狂,想要寻周钧当面拜谢,拼尽家财刚刚备好礼物,才知晓后者承了圣旨,去往沙州平叛。

    周二郎成了驸马之后,不仅深得圣眷,而且还领了安西节度使、陇右黜陟使等职,能否记得当初帮过自己尚是两说,如今听他人说起拜访二字,自己只是觉得自惭形秽。

    寻了个理由推脱,杜甫走出酒肆,又回头看向拱手作别的友人们,不禁想起这几年来,自己作为校书郎的境遇。

    秘书省校书郎,虽然只是正九品下的小官,但职事的官员必须博闻广记,再搜罗天下文籍,乃是文坛之中颇受他人敬重的要职。

    平日里,文人雅士、秀才生员等等聚会,大多都会发来邀函,杜甫过的颇为自得。

    这一次,秘书省修订大唐图畿,需要去各地采风,杜甫故而有了机会,能够离开长安,去往外地公干。

    顺着长街,一路向北行去,杜甫见街道两旁都在重新粉饰,又有仆役来回走动、搬运物件,心中疑惑不解。

    寻了一个看起来是管事模样的人,杜甫问道:“这里从前是公主府名下的布艺坊,怎么换了门头?”

    那管事眼尖,见杜甫是官身,便拱手回道:“这里大多的铺子都已经售卖,如今要改为戏苑。”

    杜甫一愣,又问道:“原本布坊之中,有许多手艺了得的织娘。眼下铺子转手,她们该怎么办?”

    管事:“那些织娘年老色衰,客人进门看了就会不喜,又怎能做得店铺的门面?再说了,她们都是贱户,本就应当跟着主家,眼下没了营生,听说被安置到其它地方了吧?”

    杜甫听完,叹了一声,不再询问,拱手告辞。

    走完整条灞川街市,杜甫回头再看了一眼。

    街市之中,人流熙攘,繁华无比。

    但他总觉得,与从前的灞川相比,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倘若让他细说,却又说不出個所以。

    摇摇头,杜甫上了水陆行的马车,开始了北行之旅。

    旅途的第一站,是奉先(现陕西省蒲城县)。

    奉先是杜甫的族地,也是他一家老小居住的住所。

    借着这一次秘书省公干,杜甫回到老家,先打算陪陪家人。

    刚刚入了奉先,杜甫瞧向城内,就感觉有些不对。

    行人走在街道之中,大多都是面有菜色,商铺酒肆也是萧条,听不见多少叫卖之声。

    抱着满腹的疑惑,杜甫回到宅中,与妻子父母见了面。

    眼见天色已晚,一家人高兴之余,杜甫之妻为杜甫一人准备了饭菜。

    杜甫的小儿子,闻着胡饼和粟粥的香气,偷偷摸摸来到案台边,想要伸手捡些饼渣来吃,被母亲看到,揪着耳朵训斥了一顿。

    听见小儿子的哭声,正在屋内洗脸的杜甫,跑出来见只有自己一人有饭有菜,便向老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不吃晚饭吗?”

    妻子吞吞吐吐的回道:“我们都吃过了一些……”

    见小儿子一边哭,一边还盯着胡饼,杜甫心知这是托词,便跑到厨房一看。

    米缸中的存粮已经不多,蔬菜副食等等更是见少。

    杜甫诧异的望向妻子,问道:“平日里的俸禄,不都是寄回家中了吗?怎么家中余粮只有这么一些?”

    妻子眼见瞒不下去,只得说道:“县城之中的米面价格,一天高过一天,以前支撑十日的饭菜钱,如今只能买得三日。阿郎虽然寄回了俸禄,但家里那么多口人,再加上时不时还有亲戚过来借粮,所以只得如此了……”

    杜甫惊道:“奉先粮价如此之贵吗?”

    妻子:“阿郎身在长安,难道没有注意到粮价在涨?”

    杜甫平日里应酬多,常常出入饭局,而且秘书省、弘文阁里又有食舍,再加上他本身对茶米油盐等物就不敏感,所以并不关注粮价一事。

    回到厅中,杜甫见家人们都看着案台上的饭菜,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路上吃了不少干粮,这些你们都吃了吧。”

    得到首肯,案台上的饭菜,转眼之间,就被分了个干净。

    杜甫坐在折椅上,向妻子问道:“眼下是秋粮上市之时,粮价正是轻贱,怎会如此?”

    妻子说道:“关中遭了灾,听说万亩良田先是大旱,又是大水,粮食全部烂在了土里。”

    杜甫:“逢此天灾,官府应当想方设法平压粮价才是。”

    妻子:“官府哪里有功夫顾得上这些?我听说长安那里,官府征田,再盖成宅院,最后卖出去,可有此事?”

    杜甫:“确有此事,但这和粮价有何关系?”

    妻子:“长安那里卖宅,听说得利颇丰,其它各地的官府见行之有效,这些年里都在忙着征地和盖房……其它地方我不知,但光是奉先,就有成片成片的上好良田,被征去划为宅地。阿郎且想,连种庄稼的田地都没了,又恰逢天灾,粮价怎么可能不贵?”

    杜甫闻言,愣在原地。

    妻子见杜甫面色难看,不由劝道:“阿郎也不必太过担忧,以往也不是每一年都风调雨顺,天灾来便来吧,捱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再说了,关中大灾,州府必会上报朝廷,有朝廷做主,总会有法子救灾,阿郎宽心便是。”

    杜甫听完,觉得有理,摇头不再去想,便与妻子说起了小儿子的塾学功课。

第434章 归乡路(下)

    在家中住了两日,杜甫继续出发,北上去往关中道的坊州。

    马车越向北行,沿途的情况,令杜甫越是感觉不妙。

    路上有数批流民,衣衫褴褛,拖家带口,自关中道南下,去往京畿之地。

    这些流民,一个个瘦脱的不成人形,有些虚弱到连走路都无法,只能躺倒在地,两眼望天,哀嚎连连。

    杜甫不忍再看,拉起帷帘,就这样一直入了坊州地界。

    下了马车,杜甫抬头看去,天空阴沉,又有小雨淅沥而落。

    脚下土石泥泞,鞋子刚刚踏到地上,便沉入泥中。

    远处的田地,无人看管,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狼藉一片。

    入了坊州府城的官道,街上空旷,无人走动,只有少数穿着蓑衣的典役,正在忙碌着搬运些什么。

    杜甫找到一名典役,问清楚府所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的顺着长街,向城中走去。

    走到府所的大门前,有不少百姓,聚在场院之中,无论武卫如何驱赶,就是不肯离去。

    杜甫向前走了两步,只听有百姓喊道:“家中无粮!还请大人开恩,开仓赈济!”

    百姓的喊声,此起彼伏。

    府所之中,过了许久,才有一名主簿出来说道:“每日正午,府所都会设义肆放粥,难道这样你们还不满足吗?”

    有百姓哀声说道:“府所放粥,一人只有半勺,而且汤水大半,剩余都是麸皮。将筷子插入其中,都无法竖直,实在是无法裹腹啊。”

    主簿:“关中水旱连灾,哪里都是如此,你们都去打听打听,丹州、延州、庆州、宁州等地,连义肆都撤了,府中放粥已是大恩。”

    百姓还想再求,那主簿一声冷哼,却是转身回了府所。

    杜甫见状,走上前去,向武卫出示了官文,这才得以入了府门。

    刚一走进庭院,适才的主簿走过来,看着杜甫迟疑问道:“可是校书郎杜少陵?”

    杜甫看向那主簿,问道:“敢问……”

    主簿:“去年的年初,某曾随上官去往长安述职。上元节那日,参加鼎元文会,又向杜少陵讨教了诗赋。”

    杜甫渐渐有了印象:“您是……谢主簿?”

    谢主簿点头笑道:“杜少陵待人以诚,又为人低调,谢某印象尤新。”

    杜甫连道谬夸,又看了一眼门外,向谢主簿问道:“杜某一路行来,见流民不绝,关中大灾,究竟情况如何?”

    谢主簿先是给了一個噤声的动作,接着看了看左右,最后拉着杜甫来到无人之处,开口说道:“关中遭灾,城中情形,你知晓便是,但莫要声张。”

    杜甫不解:“治下天灾,百姓困顿,为何不能声张?”

    谢主簿:“朝廷看地方上的政绩,从来都是以税赋为尺。一州之地,今年上缴税赋,至少不得少于往年,州府上下官员的中勾绩评,才有可能会拿到上等。只有拿到上等,官员才有机会向上升迁。”

    杜甫:“那灾祸来了,也不能瞒而不报。再说了,州中遭灾,倘若不救,税赋自然也就没了,又如何拿到绩评上等?”

    谢主簿:“你这话,其实含了两问,我挨个解释,你就能明白。”

    杜甫:“愿闻其详。”

    谢主簿:“关中水旱连灾,从今年五月开始。原本各地州府只是以为,这次灾害,顶多持续两三个月就会结束,故而为了绩评,在上报朝廷的时候,只是报了轻灾,并没有向朝廷请援。”

    杜甫:“这场灾害,从五月一直持续到了十一月,足足有半年了啊。而且,灾害范围波及到了整个关中道和周边县城,已经不能算是轻灾了,应当向朝廷如实相告,再提请援助才是!”

    谢主簿:“换做是从前,或许是这般做的。但是,如今右相换成杨家郎,那位乃是度支司出身,对税赋一事看的极重。所以,吏部对于地方官员的考评,无视何种理由,一切皆以纳贡缴税为准。这就造成了州府官员,都不愿因为上报灾害一事,而影响到仕途。”

    杜甫:“如实上报灾害,怎会影响仕途?”

    谢主簿深深看了一眼杜甫,摇头道:“这官场里面的弯弯绕绕,杜少陵怕是不懂。我举个例子,你怕是就能明白。就拿相邻的坊州和宁州来说,倘若两地同时遭了灾,坊州上报朝廷,说是今年的税赋大减,希望朝廷同意开仓放粮,再从其它州府援粮;而宁州却说,治下虽然遭了灾,但州府上下团结一心,官员身先士卒,不仅将灾害降到最小,还能按照既定的数额,向朝廷上缴税款。你说说看,朝廷会赏识哪一州的官员?”

    杜甫一愣,喏喏不言。

    谢主簿无奈笑道:“朝廷对比两州的表现,会得出这样两点结论。一、坊州、宁州的确遭了灾,但并不严重;二、坊州官员治理水平低下,无法为朝廷分忧,宁州官员不仅交了税赋,而且治理了灾害,应当被嘉奖。”

    杜甫思虑后又问道:“各地有水文、天象、农司官员,灾害情况都会上报给朝廷,难道朝廷不看?”

    谢主簿:“李林甫为右相时,想必是看的。不仅看,他还会派下专员,下来仔细查验并且及时上报。但自从杨家郎做了右相,下人逐渐都摸透了他的脾气。杨右相不喜欢坏消息,只喜欢好消息。即便是向圣人汇报,从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久而久之,地方官员与其打交道,也大多不愿以坏事恶了他的心情,只图未来仕途亨通。”

    杜甫:“那州中只报喜不报忧,眼下逢了天灾,上缴朝廷的税赋又是从何而来?”

    谢主簿:“这就牵涉到第二个问题了……倘若长话短说,便是二字——卖宅。”

    杜甫:“卖宅?”

    谢主簿:“长安城中有灞川,以官府的名义征地建宅,再卖给百姓,从而获得大批的财货。如今,大唐各地的州府,照本宣科,都以官营取代私营,再大肆征地建宅,卖宅院所获得的财货,再充作税赋上缴朝廷,这便是地方上的税贡来源。”

    “而且,这卖宅所得充作税贡的法子,还有攀比竞争之相。今年,你坊州纳贡五十万贯,我延州就要纳贡六十万贯。如此一来,各地卖宅之风盛行,甚至不惜以低价买卖,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凑齐最多的税贡。”

    杜甫听了一脸震惊,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道:“如……如此卖宅,这般下去,倘若州内再无可卖之地,税贡断了大头,往后又应当如何向朝廷交差?”

    谢主簿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真到了那一日,这州府中的官员早就飞黄腾达,迁往它处了。此等糟心之事,留给下一任官员来烦忧,不就是了?”

    杜甫怔在原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良久不曾言语。

    一个时辰之后,在州府办完了校书郎的职事,杜甫浑浑噩噩的出了府所大门。

    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之上,天空中雨势渐大,雨水溅起污泥,又脏了杜甫的官袍。

    他心中有结,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最终来到城中的一处市口。

    杜甫抬头向集市看去,只见成百上千的百姓不顾大雨倾盆,乌压压聚集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

    有一位宿老模样的人,站在场院高台的竹棚之下,举着手中的纸张,向面前的百姓高声呼道:“乾坤破碎,应龙入世,辟壤三界,传道九天!”

    雨一直在下。

    这喊声,却传出了很远很远,久久不曾断歇。

第435章 战策

    龟兹镇,安西都护府。

    周钧坐在上座,面前站着封常清等一众官员。

    放下手中的舆图,周钧向封常清问道:“大食人屯兵于怛逻斯城,仍然不见退意?”

    封常清拱手说道:“回禀都护,大食人不仅未退,还将兵线推至葱岭(帕米尔高原)一带,先后占下了税建城、俱兰城、渴塞城。我军向东后撤,已经退至碎叶镇和疏勒镇,并在那里设下了防线。”

    周钧在心中计算了一遍,大食人自从赢下怛逻斯之战,趁着安西军败退,开始急速扩张势力和领地。时至今日,已经占下了安西都护府治下的九姓之国、五弩失毕(西突厥五部)和诃达罗支(原波斯帝国的部分领土)。

    从地图上来看,大食人几乎强占了安西都护府原本控制疆域的三分之一。

    周钧向封常清问道:“大食军的大将,为何人?”

    封常清:“大食军主将名为济亚德,怛逻斯之战时,他就是主帅……但也有传闻说,那场大战的领军者另有其人,乃是大食国的新任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

    上次听见阿布·穆斯林这个名字,周钧记得还是伍麦叶王朝哈里发被击败之时。

    点点头,周钧又向封常清问道:“与大食军对峙的唐军,如今由何人领军?”

    封常清:“碎叶镇如今迁有突骑施族,部众已归顺大唐,乃是扈从军,领军之将名为阿史那啜;疏勒镇守使乃是李嗣业,因为在怛罗斯之战中有功,被朝廷封为右金吾大将军,留任疏勒镇使。”

    李嗣业?

    周钧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先是一愣,接着脱口而出问道:“李嗣业在疏勒镇,那段秀实人在何处?”

    相比名声鹊起的李嗣业,历史上那位威名远扬的忠烈公段秀实,此时还是一位名声不显的别将。

    故而,听见周钧的话,封常清先是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段别将就在安西府中,职事斥候府果毅。”

    周钧轻轻点头,说道:“下次军议,让他也参加。”

    封常清不明就里,只是应了下来。

    军议结束之后,周钧在都护府中的偏厅里设了宴席,专门款待封常清一人。

    这次宴请,不是上下级之间的社交,纯粹只是友人之间的相会。

    周钧和封常清对案而坐,自斟自饮,显得宽松随意了许多。

    封常清饮下杯中之酒,脸色有些发红,对周钧拱手说道:“周都护……”

    周钧停下筷子,瞥了一眼封常清。

    封常清揉了揉额头,又改口道:“周二郎……这些日子里,安西局势不稳,到处都是麻烦。”

    周钧:“你且说说。”

    封常清:“西边大食人咄咄相逼,北边葛逻禄人虎视眈眈,南边则是大勃律与吐蕃互相勾结、意图叛乱。除去这些外敌不谈,安西内部也是危机四伏。因为石国之难,昭武九姓中的一些人深恶大唐,与吐蕃相互勾结,在安西四处作乱。”

    周钧:“如何勾结?”

    封常清:“吐蕃有佛教密宗,借着昭武九姓的钱财和人脉,在安西之中四处资助佛寺,并吸纳信徒。有不少祸乱,都是从佛寺中起事。但这些佛寺,大多都与诸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贸然以武力强压,恐怕会引发反弹。”

    周钧:“你且宽心,吐蕃密宗之祸,我已上疏朝廷,近日就有回音。”

    封常清闻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道:“周二郎,安西局势如此,可有良策?”

    周钧:“如果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做?”

    封常清思虑后回道:“倘若是我,我会先对大勃律用兵,确保葱岭以东再无忧患。再以葱岭为界,与大食国对峙,待实力变强之后,再收复西边的失地。”

    周钧:“你这法子,倘若想要奏效,必须得有一個前提。”

    封常清:“是啊,想要对大勃律用兵,首先必须确保大食国不会突然发难。倘若我军在对大勃律用兵之时,大食国趁机从怛逻斯城东进,先经俱兰城攻伐碎叶镇,再南下进攻疏勒镇,那安西危矣。”

    周钧:“所以,首要的任务,便是妥善处理西边的大食人。”

    封常清:“周二郎,对于大食人,朝廷的意思是……打还是和?”

    周钧:“讲和。”

    封常清哦了一声,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开始准备,明年开春要派出一只使团去往大食。”

    周钧:“不,明年开春,让都护府做好出兵的准备。”

    封常清一愣,连忙问道:“出兵何处?”

    周钧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封常清一眼,慢慢说道:“怛逻斯。”

    封常清睁大眼睛,大惊道:“啊?还要再打一次怛逻斯之战?!”

    周钧看向封常清问道:“我且问你,大食国刚刚平定内乱,国内局势也是不稳,按理来说应当早派使者与大唐说和,为何这么久了,不见使者来朝,更迟迟不肯退兵?”

    封常清思虑了一会儿,回道:“九姓之国富庶,又是咽喉要道,大食人不愿放弃。”

    周钧:“这只是原因之一,最大的缘由,是大食人正在犹豫。”

    封常清:“犹豫?犹豫什么?”

    周钧:“犹豫是否应该东进……大食国的主战场,原本是西线的小亚细亚、法兰西和埃及,而大食国的东线,一直维持在呼罗珊行省。大食人原本以为东边都是例如昭武九姓的弹丸小国,根本不值一提,直到他们遇到了唐军,这才彻底有了改观。”

    封常清:“周二郎想说的是,大食国在见识了唐军战力之后,已经将大唐列为一大威胁。所以,究竟是战是和,大食国内部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周钧:“不错,根据我的猜测,大食国内部也应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派认为唐军虽然强盛,但沙州叛乱、安西不稳等等事件,已经显出了大唐的颓势,这种时候应当趁热打铁,彻底压制唐军的气势,稳住大食国的东线,以绝后患;而主和派则认为唐国过于强盛,大食国应当暂避锋芒,大食国的主要敌人,是西线的基督教王国,现在与唐国为敌,等于是两线作战,得不偿失,不如讲和。”

    封常清:“如此说来,我军应当派出使团前往大食,打消对方的疑虑,再缔结和约才是,为何周二郎却说要再战怛逻斯?”

    周钧:“倘若不战而去说和,便是示弱。此举非但不能打消大食人的疑虑,反而会助长大食国主战派的气焰。到了那时,大食国开出一系列的讲和条件,安西就陷入了被动。”

    封常清:“那周二郎的意思是……先打再说和?”

    周钧轻轻点头,又说道:“不过,在对付大食人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封常清:“何事?”

    周钧沉吟片刻,低声说道:“算算日子,圣旨也应该快到了。”

第436章 敦煌法难

    半月后,朝廷下了圣旨,下令彻查全国佛寺,打击『伪佛』。

    圣旨中写明,吐蕃密宗被定为『伪佛』,资敌叛国,罪大恶极,理应铲除。

    大唐境内的佛教多为显宗佛教,所以大部分佛教徒,对清理密宗佛教起初并不在意。

    至于其它宗教,例如道教、经教等等,皆是拍手叫好。

    话说回来,这道圣旨因何而起?

    吐蕃将领桑赤若,率三千骑兵,在一夜之间攻下了大唐的子亭镇和寿南县,之后甚至险些攻下了沙州郡府敦煌城。此事放眼大唐史册,可谓是绝无仅有,影响极坏。

    周钧平定沙州叛乱之后,勒令敦煌郡府,彻查当时的暴乱。

    之后,入了西域,周钧又令安西四镇清查境内佛教的势力情况。

    结果,两边一起查下来,发现吐蕃密宗勾连昭武九姓,已经渗透到了当地的宗教生活之中,甚至有部分显宗佛寺,也与密宗有着不清不楚的瓜葛。而且,这股势力借着讲经、借贷、传道、赠粮等途径,发展了大批的民众,使其成为狂热的信徒。

    周钧将所有罪证归结起来,又整理成奏疏,快马寄到长安。

    笃信道家的李隆基,见了奏疏,勃然大怒,朝上专门说了此事,又下旨彻查全国佛寺,打击祸国殃民的叛党。

    圣旨传到安西都护府之后,周钧专门将府中官员召集到一起,又以黜陟使之名,写成政令,要求陇右道各州府官长,清查境内吐蕃密宗的情况。

    于是,整个陇右道,包括安西、北庭、沙州、西州、伊州等等,纷纷开始行动起来。

    行动最快的,是沙州郡府敦煌城。

    唐蕃之战中,沙州损失最为惨重,敦煌城更是险些被攻陷。

    城中唐民,对吐蕃密宗恨之入骨。

    柳载自从向周钧允诺牧守敦煌之后,就一直在暗地调查城内的乱党。

    朝廷的圣旨刚到敦煌,柳载就联系豆卢军使常会武,调来千人偏军,再加上数百府卫,待太阳落山之后,包围了城中一处与吐蕃密宗有着密切往来的佛寺。

    先以香客借宿之名,敲开佛寺的大门,接着士卒冲进大殿,又控制住房舍中的僧侣。

    待一切安定下来,柳载带着军卒和府卫,在寺庙中搜查证据。

    正大殿的佛像之后,有士卒用木棒敲击墙板,发现内为中空。

    柳载下令拆除墙壁,又扫清碎石,发现了一条通往下方的暗道。

    顺着暗道,来到佛寺的地下,在通道的尽头处,军卒发现了一处隐匿的藏库。

    用重物打破库门,里面出现的事物,引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数百平米的地下藏库之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和绢帛金银,即便粗略估算,也有千万之巨。

    在第一间藏库的里方,还有一道隐门,推开隐门,又找到了一间密室,里面存放着密宗法器和书册等等。

    物证到手,柳载将佛寺中的僧人全部带走,严刑拷打之下,终于得到了密宗信徒勾连吐蕃的证据。

    而在另一处,焉耆镇。

    周钧下令彻查佛寺的政令,到达了焉耆议事团。

    议事团组织了由大食教团、隐门弟子、镇守府武卫和十二龙部所建立的千人大军,赶到了罗什寺,要求寺中开门接受搜查。

    与敦煌城的行事顺利不同,焉耆镇的这次行动,或许是走漏了消息,或许是部署有误,使得罗什寺有了防备。

    包括僧侣和信徒在内的数百人,全部都发放了武器,又借助罗什寺的外墙和阁楼,据险而守。

    随着一声锣响,寺内弓弩攒射,寺外的焉耆守军准备不足,居然被射死了数十人。

    于是,原本的劝降,直接变成了强攻。

    罗什寺的僧侣和信徒,虽然数量处于劣势,但借助地利,又悍不畏死,给焉耆守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而焉耆守军由四股不同的势力所构成,平日里负责统领的画月又不在城中,所以各自为战,战力大打折扣。

    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强攻损失太大,焉耆议事会临战商议,决定采用火攻,彻底摧毁罗什寺。

    随着大火燃起,罗什寺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势渐大,浓烟弥漫,有小部分僧侣和信徒架不住火势,出来投降,其余人全部葬身火海。

    此战事后写成议书,发向了安西都护府。

    周钧看了焉耆议书之后,又惊又怒。

    惊的是罗什寺居然敢持械叛乱,怒的是焉耆四派,在战斗中的表现可谓是一盘散沙。

    针对焉耆镇的罗什寺之战,周钧向议事会下令:

    一、彻查全镇上下的佛寺和庙宇,但凡与叛党有一丝牵连的,从重处置;但凡敢拒捕和抗议的,以谋乱论处,当场格杀。

    二、焉耆镇军务重新整编,四大派系各自抽调士卒,组成偏军,建立部司。军部独立于议事会存在,但凡军务,直接向安西都护府请示。

    天宝十三载,五月底。

    持续了将近半年,大唐全国打击『伪佛』的行动,由户部统计,初步形成了一份报告,呈给了皇帝。

    天下所拆寺庙五百七十六所,还俗僧尼两万一千九百人,收膏腴上田四百余万顷,收奴婢为两税户一万四千余人。

    其中,陇右道,尤其是安西,佛教势力被大面积的削弱。

    李隆基那道圣旨,虽然打击的是吐蕃密宗,但佛寺占有良田无数,又寺产殷富,州府官员、权贵大族和地方豪强在打击之时,又怎会不借此机会大肆搜刮呢?

    所以,这五百七十六所被拆的寺庙之中,究竟有多少是与吐蕃密宗有关,又有多少是无辜的显宗佛家,就不得而知了。

    原本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唐显宗佛门,也察觉到了这一问题,数大佛寺联名上疏,请求李隆基停止清查。

    但圣旨一旦颁下,想要收回谈何容易?

    再说了,打击佛寺所带来的高额收益,又岂是那些世家显族们可以轻易放过的。

    李隆基后来虽然下了圣旨,要求各地打击伪佛时,必须甄别良善,不得逾越。

    但是,在之后的两年里,大唐佛教势力一直处于被打击的对象。

    诸多州府之中,佛教徒为了避免迫害,也渐渐改信它教。

    大唐宗教势力,以清理吐蕃密宗为由,完成了一次极为隐蔽的洗牌。

    后世的史书之中,将这场天宝十二载年末开始,为期两年的打击伪佛运动,记为『天宝灭佛』。由于这场清洗,始于沙州敦煌,又被称之为『敦煌法难』。

第437章 佛苯之争

    吐蕃国,逻些城,各莫寺。

    漫天飞舞的大雪,将寺前的场院覆盖成了一片通白,放眼望去,唯有大门前停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桑赤若跪在雪地之中,已经有半个多时辰,即便穿着皮裘,酷寒也使得他渐渐体力不支,几欲晕倒。

    全身上下仿佛身处冰窖之中,每一寸皮肤都针刺一般疼痛,与雪地接触的膝盖、小腿和足部,更是慢慢失去了知觉。

    桑赤若心中清楚,用不了多久,自己怕是就要冻死在这里。

    但是他不敢起身,原因只有一個,各莫寺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沙州之战,吐蕃本翼动用两万五千大军。

    这只军队全部由本翼贵族的亲军所组成,其中更有不少就是贵族家的子弟,原本是想趁着沙州大捷的东风,攻破敦煌,再掠夺宝库。

    不成想,仗打到最后,活着回到吐蕃的士卒,只有桑赤若带回的两千残兵。

    主帅莽素缯已死,又无法追责那些当初怂恿出兵的贵族们,想来想去,唯一能够承担罪责的人,只有那个在战前『吹嘘』战绩,又『误导』头人的桑赤若。

    桑赤若在返回吐蕃之前,早就猜到了情势,又料准了人心。

    所以,他回到吐蕃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王庭牙帐去复命,而是来到各莫寺前求活。

    怀中揣着莽素缯临死前赠给自己的腰牌,桑赤若强忍着冰天雪地带来的痛苦,看向面前紧闭的寺庙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桑赤若的耳中突然传来了些许声响。

    他激动的抬起头来,向前望去。

    让他绝望的是,寺门依然紧闭,声音却是从他的后方传来,是越来越响的马蹄声。

    马蹄声停在桑赤若的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牙帐近卫慢慢向他走来,为首的牙将走到桑赤若的身后,沉声说道:“跟我们走。”

    桑赤若充耳不闻,死死盯着各莫寺的大门。

    牙将抽出腰刀,冷冷说道:“我得到的命令,是把你带到祖赞面前……至于是死是活,祖赞并无限定。”

    有近卫抓住桑赤若的双臂,将他拖向马匹。

    后者任由被拖行在雪地上,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各莫寺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众密宗僧侣缓缓走出,又有教徒扛着一顶黄帷抬轿,走出了寺门。

    牙将瞧见抬轿上的金色梵文,先是一惊,接着连忙行礼,退到了一边。

    看见走出寺外的僧侣,桑赤若拼尽全身力气,用着嘶哑的嗓音喊道:“我是噶尔家族的桑赤若……”

    只此一句,桑赤若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黄帷抬轿停在桑赤若的身边,有僧侣靠近帷帐,一边听一边点头。

    接着,那僧侣又来到牙将的身边,开口说了些什么。

    牙将闻言,起初大声反对,之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看了一眼桑赤若,翻身上马,悻悻离去。

    当桑赤若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蒲席之上,又身处在一间佛堂之中。四面墙壁砌有金刚,

    听见佛堂内的动静,一个年纪轻轻的喇嘛走了进来,又招了招手,示意桑赤若随他来。

    桑赤若挣扎着爬起身,看了眼门外,向那喇嘛问道:“这里是各莫寺?”

    那喇嘛张开嘴巴,桑赤若见他舌根处只剩一团肉瘤,才知晓此人已经被割了舌头。

    无奈之下,桑赤若只得跟在那喇嘛的身后,穿过一条修建在雪山上的步道,进了一处建在山顶上的佛阁。

    入了佛阁的大殿,桑赤若的耳边满是诵经之声,上百名喇嘛分坐左右二列,又有长明灯置于头顶,正前方是一尊身披天衣、法相庄严的悲愿金刚。

    穿过大殿,入了后厢的讲堂。

    瞧见堂中有一顶金梵丝帐,又有胁侍僧侣分立两侧,桑赤若心知帐中必是高人,便毫不犹豫的跪伏在地,又将手掌翻转,手心向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丝帐中传来:“密语不知,真言无妄。”

    桑赤若闻言,垂下头去,沉声说道:“我虽凡夫,亦向二乘。”

    丝帐中的声音停了片刻,接着又响起:“桑赤若,你可知晓莽素缯为何要使你来寻我?”

    桑赤若犹豫了一会儿,回道:“还请罗诃上师教我。”

    帐中的罗诃上师说道:“因为你恶了这世道,只有佛陀才能渡你。”

    桑赤若想起自己眼下的险恶处境,咬牙说道:“我愿大斋入乘,修四谛法门,只为缘觉。”

    罗诃上师招来金帐旁的胁侍,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胁侍僧侣们退出堂去,只留下数名亲信。

    罗诃上师看向桑赤若,先是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对于吐蕃人而言,高原是一道屏障,它将一切威胁隔绝在外,但高原也是一间囚笼,他使得人们封闭了心灵。”

    桑赤若记得,莽素缯临死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罗诃上师:“密宗佛教在高原已经传播了近千年,历代祖赞都希望推崇佛教,无奈本地的贵族和平民们,身处高原,封闭自己,对外来的一切都不肯接受。”

    桑赤若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罗诃上师:“墀德祖赞继承松赞干布的遗愿,想要发扬佛教,引密宗为国教,无奈本地的苯教势力庞大,难以撼动……至于你,你出身噶尔家族,祖赞深深厌恶这个家族,此番吃了败仗,按理说只有死路一条……想要活命,只能向祖赞证明,你活着还有用处。”

    桑赤若:“上师,我应当如何证明?”

    罗诃上师:“吐蕃有五茹,五茹之中又有六十一东本。这些东本之中,有大半皆是苯教徒,佛教徒尚不足十人。此次沙州之战,佛教的支持者中,又失去了莽素缯这位大人,可谓是一大损失。”

    桑赤若仔细听着。

    罗诃上师:“莽素缯曾经与我说过,放眼吐蕃,论领兵打仗,论头脑灵活,你在年轻一辈中,是个难得的人选。倘若给你机会,你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桑赤若跪倒在地,又俯首说道:“上师但有差遣,尽管吩咐,桑赤若拼了性命,定不辜负。”

    罗诃上师在帐中轻轻点头,又慢慢说道:“苯教贵族中有喇敕答东岱,位于多弥翼南麓,族中以射猎为生,男女老少都是士卒,这些年来不仅驱逐佛教徒,又焚烧佛龛,而且还忤逆了祖赞。祖赞不喜欢他们,但又无法当众惩罚他们。”

    桑赤若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懂了:“上师的意思,是要我除去这些人,但又不能损害到祖赞和密宗的声誉。”

    罗诃上师:“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至于你如何去做,那是你的事情,与他人无关。”

    桑赤若心中清楚,对方的意思是,倘若事情办不成,或是走漏了风声,自己怕是会被当做弃子。

    罗诃上师:“佛家讲究劝人向善,但亦有金刚怒目。倘若下定了决心,便与寺中的肯布说,他会告诉你应当如何去做。”

    桑赤若俯首称是。

第438章 处境

    十数日后,桑赤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噶尔家的族地。

    族中守在山口的家奴,见到马队的旗帜,匆忙从山丘上跑下来,又跪伏在路上。

    桑赤若心中一惊,停下来连忙问道:“在我走后,家中可曾来过什么人?”

    那家奴说道:“主人,前些日子,本翼的头人们带着许多士兵,过来说是要向噶尔家族问罪。”

    桑赤若急道:“他们抓人了?”

    家奴:“族中关上堡门,又去霞扎家请来了援兵,与本翼头人们对峙了几天,后来那些人就走了。”

    桑赤若松了口气:“霞扎家的人呢?”

    家奴:“他们就驻守在族堡之中。”

    桑赤若:“带路,我要去见见他们。”

    家奴:“是。”

    顺着山路,蜿蜒向上,桑赤若带着随行,终于来到一处修建在丘陵上的族堡。

    堡门之外,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着每一处要道,桑赤若看见他们腰间的坠珠,就知晓他们都是霞扎家的武士。

    穿行过步道,在一片格桑花的花海之中,桑赤若瞧见了意料之外的一人。

    一位面容精致、健康结实,有着清澈明亮双眼的贵族女子,笑着站在花丛之中,看向桑赤若。

    “央金,你来做什么?”桑赤若加快脚步,语气中有着焦急,但神色中却压抑不住喜悦。

    央金拍了拍腰间的短刀,向桑赤若笑着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桑赤若:“这里危险,你应该留在家里。”

    央金:“论起弓马技艺,就连家中的几个哥哥,都不是我的对手。”

    桑赤若无奈摇头,央金是霞扎家的小女儿,也是全族的掌上明珠,平日里大家都让着她,反而莫名助长了她的自信。

    “桑赤若!”

    一声大喝,引得桑赤若回头看去。

    霞扎家的长子,央金的大哥,赤烈多吉,站在主屋的大门前,朝着桑赤若缓步走来。

    站定在桑赤若的面前,赤烈多吉沉声问道:“仗打输了?”

    桑赤若点点头。

    赤烈多吉:“两万五千大军,回来多少人?”

    桑赤若:“只有两千不到。”

    赤烈多吉身体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

    过了许久,赤烈多吉看了一眼央金,对桑赤若说道:“进去说话。”

    赤烈多吉带着桑赤若,入了主屋,回头瞧见央金也想跟着进来,便说道“男人要说正事,女人在外面等着。”

    央金先是一愣,脸上接着浮现出怒色。

    桑赤若见状连忙拉住央金,说道:“你先在外面等一等,我很快就会出来。”

    央金看向桑赤若,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身离开。

    入了屋中,赤烈多吉开口说道:“去年,你在唐国沙州取得大胜,又带回了无数的财宝,祖赞和贵族们无比喜悦,认为唐国沙州防备空虚,是一片宝库之地。”

    桑赤若静静听着。

    赤烈多吉:“我的父亲曾经劝告祖赞,唐国兵强马壮,不可小觑。但看见你带来的财宝,那些头人们已经被蒙蔽了心智,哪里还听得进去。你的那些话,等于挑起了他们的欲念。”

    桑赤若垂首说道:“我犯了错。”

    赤烈多吉:“你以为立下大功,头人们就会让你领兵,但是你可曾想过,你是噶尔家族的人,你的家族曾经在吐蕃犯下滔天大罪,又怎么会得到信任?”

    听到这里,桑赤若将指甲掐进肉里,脸色阴沉不定,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低声说道:“你说的对,我说话做事应当更加小心一些。”

    赤烈多吉:“眼下再说这些,已经无用。北伐兵败,贵族们必定要找寻一人来承担责任,而你就是最好的选择。之前,央金得了信,听见有人想要对噶尔家族不轨,她就去求父亲派出军队,来护你族家。但是,霞扎家能帮你的,也只能到这里了。至于祖赞和贵族们会对你如何发落,你还是多向天神祈祷吧。”

    桑赤若神色凝重,慢慢说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保住噶尔家。”

    赤烈多吉闻言,多看了一眼桑赤若,叹了一声,说道:“噶尔家族非议颇多,你要走的这条路,怕是崎岖坎坷。霞扎家如今正在争取吐蕃副相之位,言论行为容不得半点闪失。”

    桑赤若:“我知晓了,你们能来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赤烈多吉压低声音:“派兵来保护噶尔家,是央金的主意……我知道你和她从小在一起长大,去年父亲又口头上允诺了你们的亲事,但是族中婚姻,不能感情用事,万一之后真的有什么变化,你最好也提前有个准备。”

    桑赤若心中痛苦,脸上却要装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只是向赤烈多吉点头道:“我知道了。”

    赤烈多吉转身走出主屋,瞧见央金趴在门框边,正探着脑袋偷听,摇头说道:“你是霞扎家的贵人,说话做事都要有個样子,偷听别人像什么话!”

    央金看向赤烈多吉,没好气的说道:“是你不让我进屋,不然我干嘛躲在这里?即便是家中祭祀,父亲都会允许我旁观,大哥还不是家主,摆起谱来却比谁都大!”

    听见这话,赤烈多吉头疼不已,摇摇头离开了。

    央金见大哥走远,快步来到桑赤若的身边,低声说道:“我听别人说了,好多人想要害你。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就来霞扎家,我把你安置在我住的院子,没有人敢上门动你!”

    桑赤若用力扯出一丝笑容,对央金说道:“噶尔家的族地就在这里,倘若我走了,族人们会被抓走,土地也会被夺取,我又会怎么样呢?”

    央金一愣,皱起了眉头。

    门外传来了赤烈多吉的喊声:“央金!该回家了!”

    央金看了一眼门外,先是跺跺脚,接着又对桑赤若说道:“父亲最疼爱我,只要莪去求他,他一定会帮你,大不了我让霞扎家分出一块土地,你直接将噶尔家迁过来……”

    桑赤若笑着又摇了摇头,他不忍驳斥央金的天真之语。

    门外再次传来了赤烈多吉的催促。

    央金一步三回头,慢慢向门外挪去,口中再次说道:“我回去就找父亲,他会帮你在祖赞面前求情的。”

    桑赤若微笑点头,沉默不语,一直目送着央金离开自己的视线。

第439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一)

    疏勒镇北一百五十里,唐军西征大营。

    议事大帐之中,站满了安西将领,周钧坐在沙盘前,看着面前的兵力分布,沉思不语。

    门外有士卒来报:“疏勒镇使来见都护。”

    周钧:“让他进来。”

    帷帘掀开之后,走进来一位身材高大、肌肉贲张的男子。

    此人身穿明光铠,壮硕如牛,身姿魁梧,刚一进来,就把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

    “末将李嗣业,见过周都护。”

    听见这声音,周钧抬起头来,看向那位史书中赫赫有名的大唐陌刀军『神通大将』。

    李嗣业身高七尺(现计2.17米),力大无穷,擅用陌刀,每逢出战,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他是唐朝名将,骁勇善战,一生忠心报国,先后打败十姓苏禄、小勃律、石国、大食等等劲敌。

    安史之乱爆发后,他又多次领陌刀军击败叛军,收复两京、河南和河东两道郡县。

    而且李嗣业为官清廉,从不办置家产,身边只有大宛马十匹而已,先后受到赏赐的财物,都全部交给官府来补充军费。

    周钧看着李嗣业的同时,后者也在看着前者。

    在李嗣业的心中,周钧,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光环太多,每一个都耀眼无比——驸马都尉、安西节度使、陇右黜陟使、大碛商路的开辟者、沙州平叛的主帅、出使回纥的功臣、圣人眼中的大唐砥柱……

    由于周钧曾经在王忠嗣麾下职事,对边军照顾颇多,河西军、朔方军和陇右军对于他的口碑极佳,甚至远在西域的安西军,都崇其名号。

    最关键的是,周钧眼下才不过二十六岁,李嗣业想起,自己家中的大儿子,或许还要比他年长個几岁,这周都护年纪轻轻,却就如此了得……

    就在李嗣业看着周钧胡思乱想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段秀实轻咳了两声。

    李嗣业顿时反应到自己的失态,连忙稽首称罪。

    周钧不在意的摆摆手,反而和颜悦色的让李嗣业走上前来,站在自己的旁侧。

    李嗣业受宠若惊,躬身来到周钧的身边,刚想站定,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大食人。

    一人穿着大食教的教袍,年纪颇大,眼神睿智;另一人个子较矮,一身黑袍,看不清容貌。

    吃惊之余,李嗣业盯着那两个大食人,面露戒备。

    周钧见状,说道:“这两位大食人,与阿拔斯家族有着世仇,这次是来帮助唐军破敌的。”

    听见这话,李嗣业脸色稍稍好转,但还是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远离了几步。

    周钧指着沙盘,对段秀实说道:“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战情。”

    段秀实答了一声喏,又走到沙盘前,指着怛逻斯城说道:“盘踞在此的大食军,论正规军力,共有三个军团,每个军团战兵四千八,辅兵一千二,共计一万八千人。”

    段秀实将手向西迁移,指着怛逻斯城的西边说道:“怛逻斯城西有河,名为药杀水,又驻扎着大食的扈从军,约有三万余人。倘若东线发生战事,他们可以经白水城,三日之内,就可快速支援怛逻斯城。”

    段秀实再次将手向北迁移:“怛逻斯城的东北方,多坦岭一带,乃是葛逻禄人的地盘。他们与大食达成了攻守一致,倘若怛逻斯城被攻击,他们必定会驰援。”

    周钧听完,对段秀实问道:“也就是说,唐军进攻怛逻斯城,倘若久攻不下,西面和东北面都会有敌军加入战场,对我军形成夹击之势?”

    段秀实拱手,称了一声是。

    周钧:“我军目前可用之兵,大概有多少?”

    段秀实:“上一次怛逻斯之战后,安西军损失惨重,虽然封副使全力整编,但如今安西军可用士卒,不过一万八千人。葱岭以东,大勃律人与吐蕃结盟,对于阗镇虎视眈眈,所以安西军必须留出一部兵力,随时准备支援南方。还有,龟兹镇虽然最近局势平稳,但也要留出一部人马,作为机动。”

    李嗣业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那现在可用兵力,究竟有多少?”

    段秀实:“中军八十队,四千人。左厢右厢皆是五十二队,一厢就是二千六百人,加在一起便是九千二百人。”

    话音落下,帐中将领都是紧锁眉头。

    唐军可用之兵,不足万人。

    而大食军,即便不算葛逻禄人和药杀水驻扎的援军,也有一万八千人。

    士兵数量处于劣势,而且还是攻城的一方,再加上敌人的援军只要加入战场,就能对唐军形成包夹之势。

    怎么看,这场仗都是必输。

    李嗣业此时向段秀实问道:“碎叶镇中的突骑施人,休循州的拔汗那部,还有波悉山的俱战提人,他们都是大唐的属民,上一次怛逻斯之战也有来相助,这一次可以令他们派兵支援。”

    段秀实摇摇头,对李嗣业说道:“上一次怛逻斯之战的失败,使得安西境内的扈从军,纷纷失去了信心,拔汉那部、俱战提部还有突骑施等部,都对大食产生了畏惧。还有,你可还记得,安西军撤退时,山道狭窄,为了清出一条退路,唐军甚至还对扈从军动过兵刃……你又怎么能够保证这些扈从军,对大唐还有忠心呢?”

    李嗣业挠挠头,当初怛逻斯战败,为了给高仙芝退兵清出一条道路,他可是手拿大棒,亲自上阵,打翻了不少扈从军的士卒,使得唐军最终才能顺利脱身。

    想到这里,李嗣业无奈道:“这么说起来,这一次打大食人,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段秀实向周钧拱手道:“开战之后,都护可以下一道军令,命令突骑施部等扈从军,驻守原地,不让大食援军过境。但是,倘若战斗持续太久,或是扈从军生了贰心,这条军令的效果,怕是要大打折扣。”

    周钧点头道:“葛逻禄人在玄池州逐渐壮大,已经隐隐与回纥人形成了分庭抗争的形势。与其为邻的突骑施,虽然名义上是大唐的臣属,但碍于葛逻禄人的威势,暗地里早就有了私交。这一次与大食作战,不仅不能期望碎叶镇派出援兵,还要当心突骑施与葛逻禄联合起来,在背后阴我们一刀。”

    李嗣业有些头疼,战场形势对唐军可谓是极为不利,他现在有些拿不准,这位新上任的安西节度使,究竟有什么作为依仗,才会决定发动第二次怛逻斯会战。

    周钧看了眼沙盘,对帐中的将领们说道:“情势介绍先到这里,诸将回营后仔细备战,等待开拔的命令。另外,李将军,段别将,你们二人随我来,商讨一下作战的具体细节。”

    李嗣业和段秀实对视了一眼,齐齐向周钧答了一声喏。

第440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二)

    来到都护大帐,李嗣业和段秀实发现,这里除了周钧,另有一群奇怪的人,早就等在里面。

    其中,有装束怪异的道士,有断了一臂的刀客,还有那两位参加了军议的大食人。

    李嗣业有些发懵,军中禁地,怎么会出现这么多闲杂人等?

    周钧盘腿坐下,又向李嗣业和段秀实招招手,示意他们也一起坐下。

    待众人入座,周钧对那老道士说道:“费翁,且先说说探查得来的情报吧。”

    费翁点点头,从怀中取出数份卷轴,摊在案台上说道:“怛逻斯城原本是石国中的一座坚城,经过数次扩建,如今已是濛池地区的第一大城。城中可容纳守军近万人,东南西北各有望楼、辅守、烽火台等等,城池四周挖有护城河,城门处有吊桥和绞盘。此城之东,另有一座小型的堡城,名为俱兰城,城中可容纳守军千人,防守较怛逻斯城而言,要薄弱许多。”

    李嗣业低头朝案台看去,只见那卷轴摊开之后,居然是怛逻斯城和俱兰城的详细布防图。

    城墙上的兵力分布,巡卫换岗的时间节点,弩炮投石的具体位置,甚至城中的兵营暗道等等,都在图中标注了出来。

    费翁:“隐门前前后后派了数百名好手,在十二龙部和大食教团的帮助下,借着运送食材、修葺匠作、宗教交流等等名义,花了三个多月,探查清楚了敌人的情况。”

    李嗣业心头巨震,悄悄转过脸看向段秀实,后者神色如常,想必是早就得了消息。

    周钧问道:“怛逻斯城以及周边,我们安插了多少人手?”

    费翁:“怛逻斯城中,有两百余名内应作为埋伏,俱兰城中,也有一百余人。至于城外的军镇集市,大概有五百人隐匿其中。”

    周钧:“可有暴露的风险?”

    费翁:“安西军撤退之后,一直处于防守态势,大食军队起初还在戒备,后来慢慢便放松了下来,所以城中盘查很少,风险很低。”

    周钧说了一声好,又看向那位身穿大食教袍的老人,问道:“穆谢赫,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穆谢赫说道:“我已经从大食教团中,选出了两百三十名忠心耿耿的勇士。他们每个人都领到了阿拔斯军队的军服,而且熟悉了敌军的口令和作息,随时可以出发。”

    周钧再看向那独臂刀客,问道:“龙祁,十二龙部呢?”

    龙祁躬身说道:“回少……都护,十二龙部派出了精通游猎的族人,与隐门一起埋伏在怛逻斯城和俱兰城的内外,武器铠甲等等,也已藏匿妥当。”

    周钧最后看向身后的孙阿应:“儿郎们可准备好了?”

    孙阿应:“回禀主家,吾等随时可以应战。”

    周钧点头,将视线重新移回怛逻斯城和俱兰城的布防图,对众人说道:“大食人取得了第一次怛逻斯之战的胜利,在唐军撤退之后,他们自持兵力充沛,又有葛逻禄人作为盟友,所以警觉逐渐降低,防备愈加松散,到现在还没有察觉到我军的进攻意图,这一点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所以,此战关键在于四個字——速战速决。”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周钧意图借鉴桑赤若奇袭沙州的战术,在内应的帮助下,借助唐军骑兵的奇袭优势,冲破大食军的层层防线,先攻下俱兰城,再攻下怛逻斯城。

    与桑赤若有所不同的是,周钧有意将后世的特种兵战术,嫁接到这场战斗之中。

    此战之前,孙阿应所领的亲兵,以及隐门的好手,还有十二龙部的游猎兵,一直在加紧训练,以后世特种兵的培训方式进行兵种训练。

    这次会战,周钧借着警校中的经验,将这些人正式编整成军,希望让后世的特种兵战术,在唐朝大放光彩。

    周钧看向李嗣业,说道:“此次怛逻斯会战,以内应成军,他们将从内部为唐军开辟道路。至于外部的主攻部队,我欲让你担任主帅,段秀实担任副将。”

    李嗣业闻言,激动不已,稽首拜道:“谢都护赏识,嗣业定不辱命!”..

    周钧想了想,补充道:“你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这是好事,但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凡事你要多与段副将商议,不要冲动行事。”

    李嗣业连忙垂首道:“末将知晓了。”

    段秀实问道:“都护,我军屯兵于疏勒镇北,应当何时开拔,奔赴怛逻斯?”

    周钧沉吟片刻,说道:“此战是骑军突袭,一定要出其不意,过早开拔会引来敌人的警觉,太迟动身又会延误战机。”

    段秀实:“都护,不如将前锋骑军化整为零,假扮成商队,经真珠河入热海(现伊塞克湖),再埋伏至千泉山(现吉尔吉斯山)附近。倘若得了内应的信号,骑军抛下辎重,轻装上阵,半个时辰就能到达俱兰城,两个时辰就能进攻怛逻斯城。”

    周钧:“此计可行。”

    李嗣业又问道:“那城中内应,与我军联络,又以什么作为信号?”

    周钧:“开战前,内应会登上城墙,用蒙皮罩住油灯,再使其闪烁为号;开战后,只要是我军的士卒,手腕处都会有红色绳结;倘若离的远了,各路人马会用响箭来通知彼此的位置。”

    李嗣业点头,说了一声知晓。

    就在这时,孙阿应开口问道:“城中内应,有隐门、十二龙部、大食人,还有主家麾下的亲兵,彼此联络起来,需要一位领头人,不知应当由谁来统领?”

    周钧看向费翁,后者连忙摇头说道:“周二郎莫要看老夫,打架我在行,指挥就是强人所难了。”

    周钧又看向龙祁,龙祁一惊,说道:“我不行的。”

    周钧低下头去,开始思考应该由谁来指挥城中内应。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帐中:“我去吧。”

    李嗣业听见这声音,震惊到合不拢嘴,看向角落里那个全身罩在黑袍中的纤细身影,喃喃说道:“你是女子?”

    对于画月的毛遂自荐,周钧犹豫不决,一旁的穆谢赫突然向画月说道:“我反对您涉身险地!”

    画月:“二郎是我的至亲,我有这个能力,能够为其分忧;而且,这是一场针对阿拔斯人的战争,我于情于理,都应当参加。”

    穆谢赫:“您应该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倘若被阿拔斯人俘虏,您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画月:“我的心意已决,你不需要再劝我。”

    穆谢赫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见周钧还是面露犹豫,画月说道:“二郎可还记得焉耆镇的罗什寺之战?”

    周钧一怔。

    画月:“焉耆四大派系,过去一直素有间隙,都是由我从中转圜。但我离开焉耆之后,罗什寺一役,四大派系各自为战,无法配合,最终险些酿成大祸。”

    周钧听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画月点头说道:“这次战斗,内应成军,由你来负责统领。”

第441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三)

    半个月后,李嗣业站在千泉山的山间小道上,极目远眺,看向视野尽头的大地。

    看了一会儿,李嗣业朝身后的子将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将回道:“将军,刚过酉时。”

    李嗣业:“俱兰城方向依然没有消息?”

    子将:“未见信使。”

    李嗣业双手负在身后,在原地焦躁的踱着步子,问道:“周都护还有段别将,他们到了何处?”

    子将:“周都护率领的大部人马,停在了热海南面的贺猎城,距离我军大约有半天的路程。”

    李嗣业踱步不停,又问道:“士卒们可准备好了?”

    子将:“马匹、铠甲、补给都已经准备妥当,三千士卒养精蓄锐,只等出发。”

    李嗣业说了一声好,停下脚步,看向越来越沉的夜色,低声说道:“就是今晚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山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猎户打扮的骑手,快马进入唐军的军营,又在士卒的领路下,见到了李嗣业。

    从那猎户手中接过一个竹筒,李嗣业先是借着火光检查了一遍封口,确认无误后,拿出里面的信件,仔细看了一遍。

    长吁一口气,李嗣业向属下喝道:“让儿郎们上马,出发!”

    俱兰城位于怛逻斯城东八十里处,坐落在海拔较高的山丘上,居高临下,视野极佳,易守难攻,是大食东部防线的桥头堡,也是唐军西征路上的一只拦路虎。

    龙祁带着百来名龙部游猎兵,蹲伏在俱兰城东门的城墙下方。

    一身玄甲的他,将手肘处的断刀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又朝身旁的族人小声问道:“东门现在是什么情况?”

    族人回道:“阿訇正在中庭讲经,大食士兵刚刚开始昏礼,按照以往的惯例,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城墙上的防守,最是薄弱。”

    龙祁:“赶去唐军的信使,出发有多久了?”

    族人:“出发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算算时间,唐军的先锋骑军,应该快到了。”

    龙祁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按照事前的演练,每一组各自负责一段城墙的守军,手脚麻利一些,不要引起敌人的警觉。”

    龙部游猎兵拿出钩索等物,看准城墙上的岩石,开始向上攀爬。

    墙上的大食守军,许久未曾遭遇战事,防备松垮。

    不少大食士兵,趁着大食教昏礼,军中长官去做礼拜,聚在一起闲聊,更有甚者居然打起了瞌睡。

    游猎兵毫不费力的爬上了城墙,又借着昏暗的天色,三人一组对付一个目标,接近了墙上的守军。

    龙祁先是向左右点点头,接着来到背对自己的大食士兵的身后,一手捂住后者的嘴巴,另一手的刀刃直接刺入了敌人的后心。

    刹那间,俱兰城头上,血光四起。

    大食士兵毫无防备,面对三个一组的龙部游猎兵,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丢掉了性命。

    见城头上一地尸体,再也看不到活着的大食士兵,龙祁向族人说道:“去绞盘那里准备放下吊桥,再用杂物堵住楼道,望楼上多去些人放哨,密切关注城内城外的动向。”

    一炷香之后,望楼上有龙部游猎兵发出了警示。

    龙祁站在墙头,借着城门处的火光,向夜色中看去。

    只见大道上行来数骑,停在城门外,看装扮都是大食人的巡逻斥候。

    那些大食巡逻斥候,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向俱兰城头大声呼喊。

    即便听不懂大食话的龙祁,也能猜到这些大食斥候,一定是发现了行进中的唐军先锋,所以跑来示警。

    龙祁向望楼上打了个手势,没过一会儿,有龙部神箭手,将那几名大食斥候射杀在道中。

    龙祁向身旁的族人说道:“大食斥候赶来报信,这就代表唐军距离这里不远了,放下吊桥吧。”

    果然,那些斥候身后的不远处,李嗣业率领的三千骑军,已经赶到了俱兰城外。

    俱兰城的吊桥已经被放下,城头又有灯火忽明忽暗,李嗣业心知内应得手,心中大喜,催动座下马匹,向身边的唐军大声喊道:“城门已破!杀进城去!”

    伴随着震天一般的喊杀声,唐军骑兵的前锋穿行过城门,一头闯入了俱兰城的巷道之中。

    大食人的昏礼尚未结束,阿訇拿着经书站在高台,士兵听见城外的动静,转过身去,看见了海啸一般的骑军冲进城内,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迎敌!迎敌!”

    大食军的千夫长,匆忙爬上高台,刚刚抽出兵刃,仅仅只是喊了两句,就被一根箭矢刺入喉咙,倒毙当场。

    面对闯入的唐军,大食士兵一片混乱。

    有人跑向中庭边的栏架上去寻找武器,有人冲入房屋之中打算负隅顽抗,更多的人则是呆若木鸡,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冲入城内的唐军,先是一阵箭雨,接着撞入大食军之中。

    马槊、长枪、钉锤、双手刀等等,在唐军士卒的手中,挥舞不停。

    鲜血、碎肉和骨骼,伴随着惨叫和哭喊,漫天飞舞。

    猝不及防的大食军士兵,起初单方面成了被屠杀的对象,但随着战事的进行,大食士兵的尸体越堆越高,阻碍了城内的通行,鲜血汇聚成河,甚至引得马蹄开始打滑。

    唐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在城中施展不开,推进的速度,也变慢了下来。

    有些悍不畏死的大食士兵,在官长的组织下,开始借助俱兰城中的狭窄街巷,做着最后的抵抗。

    龙祁带着游猎兵,游走在城墙之上,以弓箭清除仍然在抵抗的敌人,但面对重甲盾墙和城中巷道,收效甚微。

    就在这时,城中主楼的最高处,用作遇敌示警的烽火,被大食军点燃。

    巨大的柴堆上,燃起的熊熊火焰,即便远在数里之外都清晰而见。

    主将李嗣业心知不妙,眼见进展缓慢,不顾子将们的劝说,带着亲兵,跳下马来,身先士卒,扛着陌刀冲进了敌阵。

    面对形成盾墙、密密麻麻的大食士兵,李嗣业挥舞着陌刀,运足力气,一声大喝。

    通长一丈、重达十五斤的陌刀,在他的手中,轻飘飘仿佛失去了重量。

    刀身在火光的照耀下,爆闪出半圆形的弧圈,三米半径的攻击范围内,无论人体、铠甲、盾牌、兵刃,都被砍成两段,未有幸者。

    一瞬之间,原本密不透风的盾墙,被李嗣业陌刀的全力一击所击溃,大食方阵顿时土崩瓦解。

    看见这一幕,大食士兵惊骇无比,无论是谁,都再也升不起抵抗的勇气,纷纷开始逃跑。

    李嗣业反手甩刀,刀身上的鲜血,犹如暴雨一般,溅落在了地上。

    他大声喝道:“留下两队人,清理战场!其他人上马,向怛逻斯城全速前进!”

第442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四)

    怛逻斯城,东城区。

    夜色的掩护下,安西军的内应们潜伏在城内一间废弃的货栈之中。

    穿着一身黑袍的画月,借着烛火,看着案台上的城池布防图,向身后的费翁问道:“隐门中的弟子们,全部都已就位?”

    费翁:“门主放心,弩炮台、投石机、军械库、营地等等,都有隐门弟子埋伏,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立即动手。”

    画月又看向大食教团的指挥官,问道:“教团中的士兵们,乔装打扮先躲在大食寺中,等战斗打响之后,再出来执行任务。”

    教团指挥官躬身行礼,道了一声遵命。

    接着,他又从腰间取出一样事物,轻轻放在案台上,说道:“这是您要的东西。”

    画月侧头看了一眼,案台上放着一个铁制的面具,图样形状是闪米特神话中的死魂灵。

    画月用手摩挲着面具的表面,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骷髅雕像,点头说道:“好手艺。”

    话音刚落,孙阿应领着几名亲兵队头,走了进来,开口说道:“画月娘子,俱兰城那里来了信使,十二龙部已经动手了。”

    画月思虑后说道:“这般算起来,现在这个时候,唐军的先锋应当已经攻入俱兰城了。”

    孙阿应:“倘若唐军能够拿下俱兰城,再向怛逻斯急行军,那么一个半时辰之后,就能赶到怛逻斯城的城外。”

    画月点头说道:“我们动手的时机,便是在唐军先锋到达的时候。那时是深夜,敌人防备最是松垮,而且恰好也能与唐军先锋接上阵。”

    费翁在一旁说道:“怛逻斯城论大小,差不多是俱兰城的十二倍,城中南北,各有一处军营,每一处军营又分别驻扎着一个大食军的军团。一旦开战,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

    画月轻轻点头。

    一众人又在房中商量细节。

    过了半个时辰,屋外突然有下属,急匆匆的冲进来,向屋内之人喊道:“外面!外面!”

    见来者气喘吁吁,画月皱着眉头,不待对方说完,翻身攀上货栈的房顶,看向夜色中的怛逻斯城。

    漆黑的远方,隐隐约约有光点,一个个的被点亮,如同路灯一般,向着怛逻斯城慢慢行来。

    画月起初心存疑惑,待她明白之后,顿时睁大眼睛,心中一个咯噔,连忙翻身下来,朝众人沉声说道:“是阿拔斯人的烽火台,俱兰城被攻击一事,一路传了过来,很快就要到达怛逻斯城了。”

    费翁站直身体:“烽火台被点燃,也就意味着唐军先锋的行踪已经暴露,敌人看到烽火之后,很快就会组织人开始防守。”

    画月:“必须赶在这之前,拿下城池的东门,再坚守到唐军的到来。”

    大食教团的指挥官,犹豫说道:“我们的人全部加在一起,还不足一千,而城中的守军,可是有两个军团。”

    画月:“硬拼肯定不行……但是,我们可以制造混乱、传播谣言、进行刺杀,总之利用一切可以用的办法,阻止敌人布防!”

    说完,画月向费翁说道:“隐门弟子,主要负责摧毁攻城器械,焚毁军械营房,再伺机刺杀敌军的指挥官。”

    费翁点头,喊上弟子,出了大门。

    画月又向大食教团的指挥官说道:“你们主要负责传播谣言,制造内讧,再吸引敌人去往错误的地点。”

    教团指挥官躬身行礼,快步离开货栈。

    画月最后向孙阿应说道:“你们随我去怛逻斯城的东门,必须赶在唐军到达之前,攻下并守住城楼。”

    孙阿应犹豫片刻后向画月说道:“战前,主家曾经向我交待,务必要护得画月娘子的周全。城楼重兵把守,又易守难攻,去了定是一场硬仗,您不如……”

    画月从桌上拿起那副死魂灵的面具,用钢铁骷髅之像遮住了脸孔,又对孙阿应说道:“倘若不能攻下城楼,唐军无法入城,不仅安西军要落败,城中所有内应,怕是也无法存活。我躲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孙阿应闻言,清楚画月心意已决,只能躬身行礼,唱了一声喏。

    黑夜之中的烽火台,一个接一个的亮起。

    唐军奔袭怛逻斯的消息,也随着火焰和浓烟,送入了大食军的帅帐之中。

    大食军主将济亚德,原本正在熟睡,突然被亲兵喊醒,心中正是不悦,听闻烽火燃起,浑身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在近卫的协助下,济亚德匆匆忙忙穿戴整齐,向前来报信的士兵问道:“烽火来自哪一个方向?”

    士兵回道:“东边。”

    济亚德:“东边?东边是俱兰城……难不成是唐国军队?烽火的信号是什么?”

    士兵:“火焰长燃,呈满月之势。”

    在大食军的烽火信号中,火焰长燃,满月之势,就代表着战况已经到了最紧急、最险恶的时候。

    济亚德闻言,皱紧眉头,立即向传令兵说道:“敲响警钟,命令所有士兵进入备战状态!”

    思虑片刻,济亚德又叫住了传令兵,追加了一条命令:“让南北大营各自派出两个千人队,让这四个千人队,以最快的速度,去增援东南西北四座城门!”

    传令兵:“是!”

    就在济亚德下达军令的同时,隐门的弟子们,也准备妥当。

    费翁向手下点点头,一支响箭被射到了怛逻斯城的上空。

    听见这声音,隐门中的苦净大师,领着第一队人马,悄悄来到城中存放军械的仓库。

    先是解决了外围的守军,苦净大师又带着这群人,将火油等易燃物倾倒在军械库的附近。

    伴随着打火石的清脆撞击,大食军的军械库,顿时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与此同时,清衍子等隐门头目,又带着各自的弟子,将营房、弩炮台、投石机等等战略重地,放火进行了焚烧。

    一时之间,怛逻斯城中大火四起。

    这个时候,城中才响起敌军临近的警钟。

    在这刺耳的钟声之中,早已入睡的大食士兵,挣扎着醒转过来,纷纷跑出营门,看见城中到处都是烈火,个个都被惊到不知所措。

    而画月则带着孙阿应麾下的两百亲兵,此时也已经赶到了怛逻斯城的东门城楼。

    从这一刻开始,怛逻斯会战的舞台,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443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五)

    驻扎在怛逻斯城东门的防务官,是一位大食军的千夫长,麾下有五百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

    眼见烽火台带来了敌军靠近的消息,城中又四处燃起了大火,千夫长的第一反应,便是命令手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起武器、穿戴铠甲,准备御敌。

    千夫长带着近卫,爬上东门城楼二层的望塔,下方则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大食士兵们。

    城中到处都是混乱,然而东门附近,却是死寂一片。

    黑漆漆的街道上,除了远方的吵杂声,偶尔还能听见动物的鸣叫声和居民的叫喊声,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东门城楼的大食士兵,处在这种诡异而又紧张的气氛之中,煎熬着渡过每一分每一秒。

    很快,街道尽头,传来了脚步声。

    夜色之中,一只全身披着黑袍的军队,排着整齐的队列,顺着街道,向城楼快速跑来。

    大食千夫长原本以为来者是城中军营的援兵,他刚想松口气下令解除戒备,再仔细一看,顿时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喊道:“是敌军!放箭!放箭!”

    弓弦回荡,箭矢破空,密集的箭雨从城头上袭来,射向了快速靠近的来袭者。

    箭矢击打在黑袍之上,发出叮叮咚咚的金属撞击声,扯掉了这只军队的伪装,露出了明晃晃的铠甲。

    借着火光,有大食人看清了铠甲的图案,随即大声惊叫道:“是唐国人!是唐国的军队!”

    孙阿应领着二百亲兵,五十人成队,三人成组,列成锋矢阵,借着铠甲和盾牌扛过了箭雨,脚步未歇,直接冲到了东门城楼下的楼道。

    站在石阶的最下方,孙阿应抬头看了一眼。

    大食军的数十名重甲步兵,已经早早的列起一人多高的塔盾,盾牌和盾牌之间,又有挂钩彼此连接,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将通向城楼的通道堵的严严实实。

    开战之前,孙阿应就和队头们商讨过攻城的战术,对于眼下的这种情况,自然也有所应对。

    只见孙阿应朝身后大喊一声:“钩索!”

    片刻后,唐军的盾阵之中,数条连接着绳索的铁钩被抛了出来,直接挂在了大食军重步兵的塔盾之上。

    孙阿应见钩索固定完毕,又是一声大喝:“拉!”

    唐军中有数十名军卒,拽住绳索,猛地发力,刹那间绳索被绷的笔直,又发出一声声轰响。

    巨大的力量将大食人设置的塔盾全部拽飞,甚至有些大食重步兵都被拽下了城楼。

    盾墙已破,失去了掩护,城楼上的大食士兵,一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

    有大食士兵想要用杂物堵住楼道,有人抽出兵刃准备开始接战,还有人面对训练有素的唐军精锐,升起畏惧之心,开始退却。

    趁着敌人的指挥官还没有反应过来,孙阿应下令道:“弓弩手!”

    唐军前排的刀盾手,错开半个身位,拿着劲弩的弓弩手补上身位,对准城楼上聚集的大食士兵,按下了弩机。

    弩矢犹如飞蝗,铺天盖地的袭向城楼。

    如此近的距离下,即便着身披铁甲的重步兵,也根本无法抵挡弩矢的攒射。

    数息之内,大食守军死伤无数,乱作一团。

    站在东门望楼上的大食军千夫长,看着下方城楼发生的战事,心中犹如惊涛骇浪,双手颤抖不止。

    这只唐军仅有二百人,但论及个人武勇、战阵配合以及时机把握,却要远远超过千夫长曾经见过的任何对手。

    与他们比起来,什么法兰西皇室近卫,什么拜占庭教庭军,显得更加像是一群业余的军人。

    “长官,唐国军队已经攻上了城楼!我们该怎么办?!”

    听见属下焦急的示警声,千夫长如梦初醒,看向下方,咬牙说道:“把火油倒下去!”

    听见这道军令的大食士兵,皆是一愣。

    有人犹豫道:“长官,城楼上还有许多我军的士兵。”

    千夫长转过头,脸上全是疯狂,挥动着手臂大吼道:“这是命令!”

    大食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便合力搬来了装有火油的木桶。

    有一名士兵刚想撬开木桶的封盖,眼角之余,却瞧见了一个诡异的事物。

    一个钢铁铸成的骷髅头颅,漂浮在半空之中,在火光的照耀下,宛如业狱爬至凡界的恶魔,显得格外的可怖。

    一声惨叫,那名受到惊吓的大食士兵,丢开兵刃,摔倒在地,面如土色,口中不停念着真主之名。

    城头上的其他士兵,也瞧见了那个可怕的黑影,纷纷开始后退。

    千夫长先是恐惧,接着仔细看了两眼,大声喝道:“那是一个带着面具、装神弄鬼的家伙!别忘了,我们都是真主庇佑的战士!拿起弓箭,杀了他!”

    有一名士兵闻言,壮起胆子举起弓箭,刚想拉弓。

    那个钢铁骷髅瞬间消失,下一秒钟,直接出现在了那名士兵的头顶。

    伴随着一阵阴风吹过,举起弓箭的士兵只感觉脖子一凉,接着头颅慢慢从脖子上滑落,滚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道刀光,但是迅捷如同闪电,快到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刀法。

    在火光的照耀下,骷髅面具的主人慢慢显露出了真身。

    那是一个手持双刃、全身隐藏在黑袍中的纤细身影。

    她的双足,踏在城墙的砖石上,用力一蹬,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直接低空掠入了大食军的士卒之中。

    两把短刀,在空中犹如雄鹰的羽翼一般,划出两条流线型的轨迹,穿过了拥挤的人群,最终停在了千夫长的面前。

    一阵寂静之后,望楼上的数名士兵,纷纷摔倒在地,再也没了生息。

    剩余的士兵看着那个黑影,惊骇莫名,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他们顺着望塔的楼梯,向楼下跑去,宁可去面对训练有素的唐军,也不愿意再与这个怪物相处哪怕再多一秒钟的时间。

    面对这个近在咫尺的暗杀者,千夫长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水,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停滴落。

    他用嘶哑而又无力的声音问道:“你是谁?不,你究竟是什么……?”

    面具人并没有说话,回答千夫长的只有一道刺眼的刀光。

    千夫长的头颅,慢慢开始坠落。

    他的眼睛慢慢合上,视线中最后看到的事物,是一群冲入望楼的唐军,砍断了大食军的旗帜。

第444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六)

    怛逻斯城内,距离东门七百米的街巷之中,来自大食军营的援兵,正在向着目的地发足狂奔。

    援兵的指挥官名为塔希尔,是一只千人队的长官。

    他是主将济亚德麾下的猛将,在第一次怛逻斯之战中,曾经率领军队,首先攻破了唐军防线,给高仙芝率领的安西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塔希尔虽然没有多少智谋,但以武力见长。他生的高大,作战勇猛,对济亚德忠心耿耿,立下了赫赫战功,故而深得后者的信任。

    塔希尔领兵来到东城的一处集市,眼见只要再穿过一条长街,就能抵达城池的东门。

    突然,军队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士兵们纷纷停下了脚步。

    塔希尔大怒,骑马来到前军,大声吼道:“为什么停下?!”

    士兵让开一条道路,一群穿着大食军服的士卒,冲到塔希尔的马前,大声呼喊道:“将军,这是敌人的圈套!”

    塔希尔瞧向这群拦住去路的『大食军卒』,疑惑问道:“圈套?”

    一位气喘吁吁的大食军百夫长,快步走到塔希尔的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说道:“将军,我们是驻守在治所的军队,刚刚抓到了一个在城中发起动乱的敌方头目。经过严刑拷打,从他口中得出了一个情报。”

    塔希尔:“什么情报?”

    大食军百夫长:“城中放火,不过都是敌人的幌子!今晚开战前,唐国就已经策反了大食军中的一批士卒。这些叛变的士兵,一直潜伏静候,等到城中最混乱的时候,他们就会趁着大批军队被调向城门,迅速攻入主帅宅邸,再谋刺大将济亚德!”

    塔希尔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真有此事?”

    大食军百夫长继续说道:“大将被杀,我军会彻底陷入混乱,唐军攻下怛逻斯城将毫不费力,一切也就彻底完了!”

    塔希尔听得震惊不已,他手下一员副将,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仔细打量了那名大食军百夫长,接着向长官建议道:“不如派出一只小队,将有人想要谋刺大将的消息,传回中军?”

    大食军百夫长急声道:“敌人以大将为目标,想必此时已经开始动手,派一只小队报信有何用处?!”

    副将见塔希尔面露犹豫,提醒道:“济亚德大将给我们的命令,是驰援东门。倘若擅离职守,便是违令。”

    大食军百夫长:“东门有近千驻军把守,守备物资充足,还有吊桥和护城河,敌军根本无法轻易拿下。城中混乱四起,济亚德大将把军营中的士兵都派了出去,身边防备薄弱,正是处境最凶险的时候。二者之间,哪一个更加重要,将军难道还不能分辨吗?”

    塔希尔咬咬牙,下达命令道:“所有人听令!后阵变前阵,向中军火速驰援!”

    原本支援东门的军队,半途突然转道,向着大将济亚德身处的中军宅邸快速靠近。

    抵达大食中军宅邸外部的场院时,塔希尔骑在马上吃惊的发现,有上千军卒正聚在宅邸的院门,大声叫喊着什么。

    瞧军服样式和旗帜图案,这些大食军卒明显不是大将旗下的近卫兵,按照军中规制,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

    就在这时,一直跟随在塔希尔身边的大食军百夫长,指着那群聚集在门外的大食军卒,高声喊道:“叛军!他们就是叛军!他们想要谋刺大将!”

    听见这话,塔希尔怒血上涌,抽出兵刃,向麾下大声喝道:“冲锋!击溃叛军,保护大将!”

    副将闻言,先是一愣,刚想劝说两句,却见到鲁莽冲动的塔希尔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而塔希尔旗下的军卒,也跟着举起武器,大声喊着真主庇佑之名,向着前方的『大食叛军』发起了攻击。

    两方军势对撞在一起,交战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

    一名大食军的重步兵,先是被一柄连枷打中肩部,铠甲凹陷,肩骨粉碎,盾牌也掉落在地,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他挥动起手中的利剑,直接刺入了来袭者的小腹。

    听着对方发出的惨叫声,那名士卒还没有来得及喜悦,一根锋利的长矛,直接洞穿了他的面门。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不断重复,每一个人都宛如暴怒的野兽一般,眼中只有杀戮。

    倘若有人仔细留心,就能发现两只大食军队,喊出的口号几乎一模一样。

    “诛杀叛军!”

    “保护大将!”

    然而,被战斗冲昏了头脑的士兵,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自然也无人去思考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缘由。

    终于,大将济亚德听闻宅邸前发生了内讧,连忙来到院门前,大声下令两方停战。

    由于是夜晚,再加上是混战,大食近卫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止住了厮杀。

    看着血流成河的场院,还有死伤一地的大食士卒,济亚德脸色阴沉的可怕。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满是死尸的场院,济亚德走到跪在地上的塔希尔面前,沉声喝道:“不遵军令,擅离职守,攻击友军。无论哪一条,我现在就能砍掉你的脑袋!”

    塔希尔浑身是血,跪在地上喊道:“我听闻有叛军意图谋刺大将,这才不顾军令,赶了回来。”

    济亚德:“叛军?想要谋刺我?”

    话音刚落,与塔希尔发生战斗的另一只大食军队,此时也喊冤道:“我们也是得到消息,听说有叛军想要冲击大将宅邸,这才聚集在这里,想要确保您的安全。”

    济亚德听着蹊跷,又仔细向两边询问。

    一问之下,这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济亚德听完,向塔希尔问道:“那些向你告知叛军消息的大食士兵呢?”

    塔希尔闻言,直起腰杆,向四处张望:“奇怪了,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的,人呢?”

    济亚德心中恼怒,一脚将塔希尔踹倒在地:“蠢货!你被骗了!”

    脑袋有些不大灵光的塔希尔,倒在地上依然一脸疑惑,不明白错在了哪里。

    就在这时,一名大食骑兵策马来到场院之中,向大将济亚德报告,有唐军埋伏在城中,已经攻下了东门。

    济亚德闻言,又是一脚,踹在了塔希尔的侧肋,大吼道:“真主在上!塔希尔,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带上你剩余的士兵,我再拨给你一个千人队,在日出之前拿下东门。如果办不到,你就永远不必来见我了!”

    事态发展至此,塔希尔终于明白自己被人耍了。

    愤怒、羞愧和仇恨,让他满脸通红,青筋暴涨。

    一个激灵,塔希尔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兵刃,向济亚德躬身行了一礼,骑上马招呼麾下的士卒,朝着东门的方向快速赶去。

第445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七)

    站在东门城头,孙阿应将一捆投枪抱到墙垛后方,摆放整齐,接着直起腰来,看向不远处的画月,开口说道:“画月娘子,城防物资都已经布置妥当。”

    画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孙阿应顺着画月的视线看去,城外的东方,天空和大地的交界之处,微微有些许发亮,就好像漆黑一片的房间中,投入了一丝亮光。

    孙阿应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画月娘子,东门这里有我们把守,必定能坚持到大军的到来,安全起见,你还是先离开吧。”

    画月转过头,看向孙阿应,金属面具之上看不见表情,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微微发亮。

    孙阿应躬身道:“某失言了。”

    话音刚落,城楼上传来了喊声:“敌人来了!”

    孙阿应快步来到墙边,朝城内看去,只见一只全副武装的大食军队,浩浩荡荡,举着火把,正顺着街道奔跑而来。

    由于是黑夜,城头上也无法看清大食军队的人数,只能从微微发颤的城墙和密密麻麻的火把上,大约看出敌人的来势。

    画月回头看了一眼城外朦胧的晨曦,接着对孙阿应说道:“大食教团的伪装,为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告诉你麾下的士卒们,坚持下去……用不了多久,援军就会到来。”

    孙阿应点点头,转身下了城头,与唐军们站在了一起。

    大食军队跑步进入东门的一箭之地,没有丝毫减慢脚步的打算,甚至连列阵的行为都没有。

    一众大食士兵,口中喊着真主庇佑,直接朝东门城楼发起了冲锋。

    随着孙阿应一声令下,唐军对准大食士兵,开始发射弩箭。

    居高临下再加上敌人密集,几乎每一根唐军发射出的弩箭,都能造成一定的杀伤。

    但是,即便如此,每倒下一个大食士兵,又会有另一个人顶上他的位置,向着城门继续发起冲锋。

    短短四百步的距离,面对唐军的劲弩射击,大食人没有丝毫退缩,几乎是用生命和意志,硬生生撑到了城门下方的楼道。

    眼见双方很快就要接战,身披铁甲的孙阿应站在了第一排,与其它重步兵一起,组成了防线。

    唐军长矛手分位而站,通过重步兵之间的罅隙,利用长兵的优势,将那些冲上来的大食士兵,挨个捅死在楼道之上。

    仅仅数息之间,不少大食士兵倒下,然而,更多的敌军踏着尸体,攀爬了上来。

    为了防止敌军借助尸体跳上盾墙,孙阿应带着重步兵且战且退,与大食军的前锋始终保持了数米的距离,既确保了长兵的优势,又不至于被敌军缠住,无法脱身。

    而那些唐军弓弩手也没有闲着,他们来到城楼的一侧,举起早已备好的投枪,将这些原本属于大食守军的武器,统统又掷还给了他们。

    城楼下的大食军队密集如云,往往不需要瞄准,一根投枪下去,总能收获一声甚至数声惨叫。

    就这样,唐军造成的杀伤,一直在持续,城楼上源源不尽的守城物资,反而成了唐军最大的依仗。

    然而,唐军的劣势也很明显,人数太少。

    二百名唐军面对接近两千人的大食军队,即便杀伤效率再高,作战空间也一直在被压缩。

    而且,高强度的战斗,使得第一线的唐军重步兵,对敌压力也越来越大。

    战斗开始的十分钟后,唐军防线的一名重步兵,由于防备不及,被大食军一柄扔来的飞斧,砸伤了腿部,摔倒在地。

    孙阿应见状,一把拉住地上的伤兵,将其拽向后阵,又用盾牌将一名飞身扑来的大食士兵撞下了楼梯。

    做完这一切,孙阿应喊道:“列阵后撤!退到城楼上去!”

    唐军向后退却,数十名大食士兵冲上楼梯,楼道顿时被大食军队所占领。

    孙阿应见时机成熟,朝头顶大吼了一声:“就是现在!倒火油!”

    深褐而又粘稠的油脂,从望楼上被倾倒向楼道。

    盘踞在楼梯上的许多大食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火油浇遍了全身。

    闻到一股刺鼻气味,意识到事情不妙的大食士兵睁大眼睛,大声叫喊着,要后面的人停止推搡。

    然而,为时已晚。

    一根火把丢入了楼道,下一秒钟,大火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整个楼梯。

    数十名大食士兵在烈火中发出凄惨的哭嚎,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头发、皮肤、人肉灼烧而生的恶臭,传遍了整个城楼。

    楼道口的大食士兵见状,纷纷朝后退去,原本心中的勇气顿时荡然无存。

    看着面前的大火,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孙阿应和一众唐卒,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中大定。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大火之中。

    孙阿应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下一秒钟,一名身材高大、手持长柄连枷的大食将军,快步穿过了大火,举起兵刃,直接跳向了唐军。

    看着半空中这个浑身着火的大食将军,孙阿应惊愕不止,出现了一瞬间的愣神。

    当他回过神来,想用盾牌去格挡攻击的时候,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带着铁链的连枷,绕过盾牌的上端,结结实实砸在了孙阿应的肩胛骨上。

    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一口鲜血从孙阿应的嘴中喷出,他拼尽力气,努力将盾牌上撑,苦苦抵挡着敌人的攻击。

    城楼下方的大食军中,此时传来了震天一般的欢呼声。

    “塔希尔!塔希尔!”

    眼前这个名为塔希尔的大食将领,第一击未中要害,再次举起了连枷,打算给孙阿应发出致命的一击。

    一个身穿轻铠的唐卒,瞧见这一幕,大喊着冲到孙阿应的面前,抱住全身是火的塔希尔,将其撞退了几步。

    孙阿应看清那唐卒的样貌,急的大声喊道:“班卫征,回来!”

    班卫征还没站稳身形,就被塔希尔一脚踹中了胸口,前者犹如断了线的风筝,摔落到城楼的一角,生死不知。

    浑身着火的塔希尔,向前走去,举起连枷,想要再次对孙阿应发起攻击。

    唐军们此时围了上来,拦住塔希尔,又有人趁此机会,将重伤的孙阿应拉到了安全的地方。

    火焰灼烧带来的疼痛,使得塔希尔陷入了极度的癫狂,

    看着包围上来的唐军,塔希尔没有丝毫的退却,他发出一声怒吼,挥舞起连枷,仅仅只是一次抡圆,就打翻了数名唐军的重甲兵。

    而城楼下方的大食军卒,见识了塔希尔的勇武,欢呼之下,有大批悍不畏死的战士,跳入大火之中,不顾火势,向城楼冲去。

    原本对唐军有利的战局,瞬间开始向不利的方向,慢慢倾斜。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木梁跳入了城楼。

    正在大杀四方的塔希尔,只感觉眼前一花,自己的腿部突然被利刃划了一刀。

    凭借着战斗本能,塔希尔向身后攻去,却挥了个空,后腰处又是一凉。

    连续吃了两刀,塔希尔勃然大怒,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滚出来!肮脏的老鼠!”

    “违背真主降示的叛道者,火狱将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一个清冷的女声,诵念着大食教的经文。

    塔希尔身体一滞,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看去,一个钢铁铸成的骷髅面具从天而降,两把锋利的短刀插入了他的脖子。

    短刀旋转,塔希尔的头颅,离开身体,掉落在了地上。

    画月收起双刀,从地上捡起那颗头颅,走到城楼的墙垛,向着上千大食军卒举起了自己的战利品。

    一轮旭日缓缓升起,明亮的光晕映在画月的身后,使得她的身形,与经书中那位记载的冥界使者几乎一样。

    而在远方的地平线尽头,一只数千人的大唐骑军,正在向着怛逻斯城奔袭而来。

第446章 第二次怛逻斯会战(八)

    周钧带着唐军大部人马,踏入怛逻斯城的时候,距离东门被攻破,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四个时辰。

    东门附近的土地,放眼望去,一半是大火烧灼后的焦黑,另一半是鲜血侵染后的暗褐。

    在城楼附近,烧焦、战死的尸体,被堆放在城楼四周,填满了大半条沟壑。

    骑在马上,周钧看着远方,那片弥漫在硝烟中的怛逻斯城区,向身旁的段秀实问道:“李嗣业率领的前军,如今到了哪里?”

    段秀实躬身说道:“李将军追逐大食军,已经到了白水城。”

    周钧:“两军态势如何?”

    段秀实:“昨日,我军内应攻破东门,又诛杀了大食将领塔希尔,敌军士气低落。恰逢李将军率三千骑军攻入城门,盘踞在东门的大食军队,仅仅只是接战,就溃不成军。”

    周钧:“大食军在怛逻斯城中,驻守有两个军团,即便东门失守,又损失了不少士卒,应当尚存一战之力。”

    段秀实:“都护所言极是,大食军主将济亚德,原本也是存了一样的念头,想在城中组织军队,抵挡唐军先锋。不料大食溃兵在唐军的驱赶下,冲击大食军队的本阵,沿途又说道什么真主降下冥使一类的话语,使得大食军心动摇。李将军当机立断,趁着敌军尚未调动,阵型混乱之际,直接奔袭大食军主将所在的本阵。”

    周钧:“三千破一万,论胆识、论勇武,李嗣业倒是难得的将才。”

    段秀实:“不过有些可惜……济亚德麾下的近卫军,被唐军前锋斩杀无数,他本人却丢下军队,逃出了怛逻斯城。”

    周钧:“济亚德虽然跑了,但李嗣业一路追击,大食军溃败,又死伤无数,再也无法对怛逻斯城造成威胁了。”

    段秀实:“不错,济亚德带着残兵躲进白水城,城西百里便是药杀水,他已经退无可退。”

    周钧:“葛逻禄人有何动向?”

    段秀实:“我军只用数日就拿下了怛逻斯城,葛逻禄人即便得知大食兵败的消息,料想也不敢出兵支援。即便他们出兵,碎叶镇得了都护的军令,又获取了怛逻斯之战的结果,必定会全力阻击。”

    周钧轻轻点头,对段秀实说道:“大食军在俱兰城、怛逻斯城战败,三个军团共计一万八千人损失惨重,如今士气低落,龟缩在白水城中,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传令下去,再派三千士卒给李嗣业,令他拿下白水城,将大食人驱赶至药杀水西岸!”

    段秀实拱手道:“喏!”

    看着段秀实离去,周钧带着亲兵,来到怛逻斯城中临时搭建的医馆。

    一众受伤的唐卒,正在馆中接受医治,得知都护来了,纷纷挣扎起身又跪伏在地。

    周钧见状,下令让众人起身去休息。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都护神武!扬大唐天威!”

    众人闻言,纷纷跟着喊道:“都护神武!扬大唐天威!”

    瞧见士卒们脸上的崇敬和喜悦,周钧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点头说了几句宽慰之语,周钧叹了口气,出了侧门,去往后院。

    周钧的二百亲兵,在此次怛罗斯之战中,死守东门,为唐军创造了得胜的契机,立下了大功。

    然而,两百人抗击大食军的两个千人队,又遇上塔希尔这位悍将,损失也是惨重。

    其中,战死者十二人,重伤轻伤者五十余人。

    走入后院的栒房,周钧看见木台上安置着十二具尸体,每一具又用白布遮盖。

    面对这一切,周钧心中沉重,驻足良久,未曾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唱告:“属下无能,还请主家降罪。”

    听见这声音,周钧转过头来,看见肩膀上缠着绷带、又捆着木条的孙阿应,在一名小卒的搀扶下,倒头想要跪下。

    周钧上前几步,扶住孙阿应,好言劝道:“倘若换做任何一人,来代你指挥那场战斗,也不可能比你做的更好。”

    孙阿应眼睛泛红,声音嘶哑:“某身为军头,用火油逼退大食军,以为无人敢穿过大火,故而起了轻敌之心,不料敌将悍不畏死,这才致使这些兄弟白白丢了性命。”

    周钧:“战场瞬息万变,又有何人能料准一切的变故?你这伤,医师如何说?”

    听见周钧的发问,孙阿应眼神中有些黯淡。

    塔希尔那一记连枷,打碎了孙阿应的右肩骨,按照医师的交待,即便痊愈,往后也很难再使出全力。

    见孙阿应沉默不语,周钧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多想,安心养伤便是。”

    孙阿应先是点头,接着将身边的小卒拉到周钧面前,说道:“主家,此人名为班卫征,本是长安南坊人,我见他颇有胆识,便将他纳入军中。这一次东门之战,班卫征打退了塔希尔,救我一命,立下了大功。”

    周钧看向班卫征,不料后者眼神躲闪,总是不肯正眼相对。

    起初,周钧以为班卫征脸皮薄。

    后来,周钧仔细看着班卫征的长相,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便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班卫征眼见瞒不过去,直接跪下来俯首拜道:“小人死罪!”

    周钧和孙阿应都是一愣。

    孙阿应低下头,踢了班卫征一脚,喝道:“究竟怎么回事?!”

    班卫征稽首说道:“小人年幼时,曾经在长安南城的通善坊中求活。”

    周钧:“通善坊?”

    班卫征:“由于身无长技,又年幼无知,故而投靠了一帮泼皮,成日里靠着偷盗来谋生。”

    周钧听到这里,慢慢回忆了起来。

    当初,庞忠和修缮灞川别苑,需要收纳奴婢。

    那个时候的周钧,无权无势,还是一个连流外官都未做得的奴牙郎。

    第一次去通善坊寻找流民纳奴的时候,周钧行至浮萍舍附近,就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偷了钱包,而那个孩子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卒……

    看着跪伏在地的班卫征,周钧哭笑不得,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世界真小。”

    孙阿应终于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惊讶的同时,一边想要跪下身,一边又向周钧求情道:“主家,班卫征那时年幼无知……”

    周钧没有等孙阿应说完,就直接扶起了他,接着看向班卫征说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无需再提……你既然改过自新,又投身军伍,往后当用心做事,这才不负阿应的一番苦心。”

    班卫征额头点地,大声应了下来。

第447章 罢战求和

    天宝十三载,六月底,第二次怛逻斯会战正式落下帷幕。

    大唐九千安西军,以安西节度使周钧为主帅,于阗镇守使李嗣业为副帅,先是利用精兵内应攻占城门,接着以三千轻骑奔袭敌军,击溃大食军呼罗珊行省三大军团,杀敌七千,俘虏近万人,攻克俱兰城、怛逻斯城、白水城,收复了大片土地。

    李嗣业攻下白水城后,追击大食溃军三天三夜,于药杀水岸边,一箭射杀了正在渡河的大食军主将济亚德,之后更是将兵峰推进到了大食的呼罗珊行省境内。

    唐军的这次胜利,彻底震慑了安西境内原本蠢蠢欲动的诸多小国,使得大唐在西域的地位重新稳固,安西原本动乱的局势,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怛逻斯会战结束的一个月后。

    这一天,大食国向安西都护府派来了使者,而身在龟兹镇的周钧,在府中接见了使者。

    使者名为苏卡诺,本为摩邻国(现摩洛哥)人,后皈依大食教,儿时曾在安西随家族经商,故而对唐国的情况还算是熟络。

    入了都护府的大堂,苏卡诺在一众唐军将领的直视下,深呼吸一口气,躬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真主的代言者,至尊无上的哈里发曼苏尔,向安西节度使送来问候。”

    周钧开口问道:“大食国的哈里发,本应是伊布拉欣,何时变成了曼苏尔?”

    苏卡诺心中一惊,连忙解释道:“伊布拉欣·默罕默德是大食国的上一任哈里发,今年因病去世,哈里发曼苏尔出身神圣家族,继承了前者的位置。”

    周钧点点头,大食国的最高领导者刚刚换人,国内局势怕是不太平,这个时候来求和,恐怕也是无奈。

    苏卡诺趁着这个时机,抬头看向周钧。

    当他看清安西节度使的样貌时,不由一愣。

    在苏卡诺的猜测中,安西军以九千兵卒,在数日之内,破大食三个军团,又将战火一直烧到了呼罗珊行省境内,身为主帅的周钧,应当是一位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将才对。

    然而,周钧不仅年轻,而且对大食国情况也颇为了解,这让苏卡诺有些始料未及。

    周钧又向苏卡诺问道:“数年前,安西军与大食在怛逻斯一战,安西军战败,有不少士卒被俘,又押入大食国内,如今他们怎么样了?”

    苏卡诺:“周都护请放心,大食曾俘虏了一万七千多名唐国正规军和扈从军,这些俘虏在战后,都得到了善待。”

    周钧与身边的封常清交换了一个眼色。

    后者朝苏卡诺问道:“大食国遣使入唐,究竟所为何事?”

    苏卡诺听见这个问题,如梦初醒,仿佛刚刚想起自己的使命,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羊皮信,双手递向周钧,又恭敬说道:“哈里发曼苏尔希望与唐国缔结和约,两国各自退兵,不再兴起战火。”

    周钧打开羊皮卷,原本以为信中文书粗陋,但仔细一看,不由赞了一声:“好字。”

    封常清闻言,忍不住好奇,凑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整篇文章由大食文和唐文,两种文字写成,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也不由叹了一声:“的确好字。”

    周钧收起羊皮卷,放在案台上,向苏卡诺说道:“大食想要停战,此事我必须上疏圣人,等待朝中定夺。”

    苏卡诺问道:“那呼罗珊行省的战事……?”

    周钧看了一眼苏卡诺的表情,见后者神色紧张,便故意说道:“战事不停,边打边谈,倘若陛下应允停战,再开始和谈也不迟。”

    苏卡诺睁大眼睛,摆手说道:“那可不行,和约必须尽早定下,不然……”

    周钧似笑非笑,看着苏卡诺问道:“不然什么?”

    苏卡诺自知失言,连忙闭上了嘴巴。

    通过这位使者的表现,周钧料想大食国中必定出现了什么变故,所以想要尽快与唐国缔结和约,才好腾出手来处理内务。

    周钧再仔细推想了一遍,老哈里发病故,新哈里发上台,权力交接想必不是一帆风顺。

    再加上,呼罗珊行省最精锐的三个军团,统统折在了怛逻斯,大食东线防御薄弱,所以国内兵力定是吃紧。

    想完这些,周钧向苏卡诺问道:“哈里发曼苏尔刚刚继位,大食军却在怛逻斯新败,怕是国内有人趁机生乱,想要借此上位吧?”

    苏卡诺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面色难堪的说道:“周都护说笑了,大食国内君臣一心,何来内乱一说?”

    看着苏卡诺那言不由衷的模样,周钧只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大食国内的领导者是如何想的,居然派了这样一位城府不深的使者,来与安西军谈和。

    周钧:“既然谈也不行,打也不行,那你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卡诺:“还请唐国派遣一只使团,尽快去往大食首都亚俱罗(阿拔斯帝国新都),会见哈里发曼苏尔,定下和约。”

    封常清闻言,嗤鼻道:“我军已经攻入石国拓折城(现塔什干城),大食国东线再也无险可守,距离撒马尔罕也不过十日的路程,又何必要着急谈和?”

    苏卡诺:“唐军虽然攻入呼罗珊行省,但后勤补给线已经拉长至千里,再往西便是强弩之末。而且,安西都护府北有葛逻禄人,南有大勃律和吐蕃,可谓是三面受敌,此时倘若再与大食交恶,就是置身险地。”

    周钧和封常清闻言,俱是一愣。

    苏卡诺的一番话,可谓就是安西军当下最大的顾虑。

    唐军虽然取得怛逻斯之战的胜利,但补给线已经深入昭武九姓之国,而且葛逻禄人和大勃律人一北一南,都是心头大患。

    周钧看向苏卡诺,问道:“刚才的那些话,是何人所说?”

    苏卡诺听见周钧的问话,也是老实,直接答道:“那些话是呼罗珊行省的长官,阿布·穆斯林对我说的。”

    周钧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一来,这苏卡诺身为外交使臣,却是难得一见的实诚之人;二来,那阿布·穆斯林,周钧已经数次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是个难缠的角色。

    周钧对苏卡诺说道:“你先下去吧,至于出使大食一事,晚些日子,会给你一个答复。”

    苏卡诺轻轻点头,躬身退出了大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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