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五)
两人走出工作室,正好撞见燕子他们推门进来。
“我还以为他还要再讲一段时间……啊?”韩金驽朝楚申犀身后看了看,“这个……这位是?”
那是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女孩,约莫十一岁左右,衣裙很旧,手肘处毫不掩饰地打着补丁,抱着一只两个眼睛是纽扣的玩具熊。她的头发是红色的,梳着马尾辫,眼神里带着一点倔强。
吴进眯了眯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楚申犀傻笑:“她要找我们帮忙,燕子姐就带她回来商量了。”
韩金驽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眼燕子,单膝蹲下,认真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小朋友,你找我们干什么?”
小女孩说话很直接:“我爸爸不见了。”
韩金驽脸上微笑不变:“那为什么找我们呢?”
“因为大人都不理我。”小女孩撇了撇嘴,“但外人可能不会不理我。”
“我们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帮你忙吧?”
小女孩仰起头:“我有报酬。”
说着,她竟扭断了玩具熊的头,在四人震惊的眼光中从熊肚子里掏出了一大捆纸!
不对,那可不是纸,那是永临商会的金票!
贫民区的居民绝对不会有的东西!
吴进的神色凝重了起来:“这些是哪来的?”
小女孩也不客气,直瞪着他:“你要不要嘛?”
“你说出这些东西是哪来的,我就考虑考虑。”吴进说,“你不说,我绝对不帮。”
永临的金票要通过一定的渠道获得,这些一辈子都耗在城里的平民不可能接触到。这个小女孩手里的永临金票,要么是无意中拾得的赃物,要么是父母多年的积蓄。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们不能收的。
燕子也从惊讶里回过神来:“小妹妹,你没跟我说你要给的报酬是这个啊!”
韩金驽低声问:“你真打算收她的报酬啊?”
“我以为她就给几颗糖而已!”
小女孩看上去有些急了:“这是我的!不是我偷的!”
吴进道:“但是你没法证明啊。”
小女孩大声道:“就是我的!不信,不信……”
她的声音突然小下去了:“……不信你们去问我妈妈……”
这句话说完,她也不理四人的反应,把金票塞回玩具熊肚子里后转身跑了。吴进当即拔腿去追,燕子和韩金驽对视一眼,也跟上去了。
楚申犀还傻傻地站在原地,过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哎,你们怎么都跑了?等等啊,等一下——”
小女孩的家位于“生活还过得去的人”和“几乎活不下去的人”两个区域的边界,吴进追来时,正好碰见她撞在她妈妈身上。
女孩的母亲比他的妈妈要好一点,没有消瘦到皮包骨头的程度,脸色也没有那么惨白。这个中年妇女身上没被衣服盖住的地方都是伤疤,有些淤青还是近几天新添的。她头上缠着绷带,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面上却透着欢喜的光彩。
是错觉吗?她老公不见了,为什么她看上去一点都不伤心……
吴进想着,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妇女看看女儿,又看看陆续追上来的吴进等人,心里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了:
“娟娟她,又来麻烦人找爸爸了吧?”
她低声细语地说,将小女孩揽到身后:“真是不好意思,她就是这个性子。”
韩金驽也注意到了妇女的异常,但他只是皱了皱眉,什么都没有说:“你……您孩子突然就掏出了一大堆的永临金票,我们还以为她是偷来的呢。”
妇女连连鞠躬:“哎呀……太不好意思了,太不好意思了!那些都是正经钱,我是给老爷们卖花的,我老公是经商的,有一些家底,结果被这孩子偷偷拿出来了……”
燕子道:“这孩子来找我们说爸爸不见了,可着实吓到我们了。您丈夫真的没事吧?”
一提到她的丈夫,妇女的脸色就沉了沉:“我家那死鬼整天就知道喝酒,一天天的也不做生意,唉!要不是我还藏了一部分,咱家的钱全得给这败家玩意花完。”
“他兴许又喝了酒不知道睡到哪个垃圾篓里去了!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我还得帮他洗衣服。呸!”
那个小女孩一直想说些什么,表情很焦急,但她的母亲把她完全挡在身后,不给她直面对方说话的机会。
吴进看了眼他们住的房子。一层平房,劣质红砖,连墙灰都没刷。屋外有个小院,种了一些花卉。墙角堆着一些坛坛罐罐和玻璃碎片,从上面的蛛网可以看出,放很久了。
除此之外,就看不出什么了。
楚申犀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同:“这,大姐,您身上的伤……”
妇女马上回道:“都是照料花时弄出来的,一些小磕小碰而已,很快就好了。没事。”
燕子出声:“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回去吧。”
那女人见此,又是一连串的道歉。几人走出巷子后,还能听到小女孩大声质问她母亲的声音。
韩金驽问燕子:“那女人有问题吧?”
“她说谎。”燕子言简意赅,“她丈夫不可能经商。要真是能攒到永临金票的等级的商人,还住在这里?就算他抠门,他的货物在哪里?他运货的车在哪里?她们的屋子那么小,不可能清出多余的地方放这些。”
韩金驽摸着下巴:“她说她丈夫是个酒鬼,那话不像假的。说不定真是喝完酒不知道在哪断片了?”
吴进道:“这还是没法解释永临金票的来历。”
燕子皱着眉头:“而且她的伤,绝对不是‘小磕小碰’能解释的。”
“必须得再次接触那个小女孩。永临金票,这条线索不能轻易忽视。”
韩金驽苦笑:“明明是来打探情报的,结果却成私家侦探啦。”
楚申犀对于能帮助弱者这事由衷地感到高兴:“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嘛!”
晚上七点,娟娟吃完像往常一样尽是些清汤寡水的晚饭,抱着自己的好朋友“小熊”跑出家门。她刚被妈妈训了一顿,脸颊还鼔着气。
她抬头望着头上的星空,嘟哝道:“那个老长毛说的是真的的话,我要是能看懂星星就好了。按他的说法,星星一定知道爸爸在哪里的。”
“你是叫……娟娟,对吧?”
娟娟紧张地回头,见是白天见过的那个灰发大哥哥,这才不满地撅撅嘴。
“你怎么走路没声的啊!不是说你们不收我的报酬吗?”
吴进笑笑:“那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娟娟呆了呆:“啊?不是说请人的报酬越贵越好吗?酒馆里那群叔叔伯伯都这么讲。”
“如果请我们的是大人,那报酬确实越贵越好。但你是小孩……要不这样吧。”
吴进蹲下,伸手从她的玩具熊上揪了一个纽扣“眼睛”:“这就算是‘定金’了。如果我们找不到你爸爸,就把这个还你。”
“那是我的好朋友……”娟娟嘟哝了一下,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那说好了,你们要帮我找爸爸哦!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你们的!”
吴进用左手在她的掌上轻轻拍了一下:“一言为定。”
孤影(六)
贫民区不仅有酒吧,而且有三间。吴进等人现在站在门口的这家“臭鱼”,就是其中之一。
“臭鱼”的外墙斑驳,墙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还被涂上了不少带脏话的涂鸦。墙角残留着不少呕吐物与排泄物,双眼无神的汉子与两手颤抖的老人不断进进出出。韩金驽眉头紧锁,点上一支烟卷,第一个推开那扇门。
氤氲的、夹杂着酒味和烟臭的空气伴着嘈杂的说话声扑来。吴进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四处张望。
吧台正对着门,虽是中午、没到晚上,高脚凳上却也坐满了人。两三个酒保忙活着,边取酒、调制边倾听着客人的抱怨。空余的地方几乎被圆桌子挤满,约一半的桌子都有人坐着狼吞虎咽地吃饭。
为了生存,大部分酒馆都不是专门卖酒的,往往还提供一些简单的餐食。当然没什么好东西吃,但胜在价格便宜。工作地点离家远的人来不及赶回家吃饭,就会在这里对付一顿。
吴进四人挑了一张较大的餐桌坐下,韩金驽拿起菜单:“哟呵,难怪叫‘臭鱼’,摆在第一位的居然是咸鱼饭……价格倒也便宜,七支烟或者十颗子弹。”
楚申犀朝他伸了伸脖子:“韩哥,韩大哥,有虎头肉么?”
韩金驽看了看,笑道:“那当然有!你怎么就知道吃这个?”
“嘿嘿,好吃就要多吃!”
燕子叉起双臂:“我要炒杂碎汤。”
“你们啊,别忘了我们来这可不止是为了吃饭!”
韩金驽问吴进:“你确定是这里吧?”
吴进道:“她自己告诉我的,还重复了三遍。”
交了钱,饭菜很快就上来了。米很糙,而且硬,显然煮的时候没放多少水。炒杂碎汤有股怪味,姜片切得很大块,下筷子时不注意还以为是猪腰。虎头肉全是老肥肉,盘子里淌着晶莹的油光,葱花颗粒占比很多。店家还贴心地送了他们一碟咸菜解腻——以萝卜和腌得太久叶子发黄的菜叶为主。
不过,四人都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身为魂师、食量比他人更大的吴进。他从小就养成了“有得吃就不挑食”的习惯,而且吃得很快。比起那些酒席上的佳肴,这种处理粗糙的菜品更适合他。
吃饱喝足后,四人又各自要了一份饮品,边喝边随心所欲地扯淡,顺便留心听着酒馆里其他人的闲谈。
吴进隔壁桌坐着一对苦力打扮的男人,看相貌像是兄弟。他稍稍倾听了一下,但听见的全是女人和工作之类的无聊话,便抿了口果汁,准备把注意力收回去。
“……说到这个,妈的,赵老二到底死哪去了?他他妈的还欠老子二十条烟!”
吴进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个说话的人年龄看上去比另一个大,手里攥着啤酒杯的把儿:“那傻卵前天晚上就他妈不见了,不会是跑了吧?狗日的!”
他弟弟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下:“哥,你可别这么大声……”
他的声音突然变低:“依我看,赵老二是遭‘妖鬼’了!”
年龄较大的那人一愣:“妖鬼?什——什么?”
“老哥你不知道?哦对,你老板那边比较忙……”
“快跟我说说!”
“这个星期经常有人在晚上失踪……”弟弟的吞了口唾沫,“真的!舞丽颖那娘们的酒鬼老公昨天晚上出了这门再也没出现过!小丫头一直在找我打听,我都烦死了……我哪知道她爹在哪?”
弟弟声音声调抬高:“不见的人一点痕迹都没有,就那么蒸发了!一定是妖鬼干的,人怎么做得到……”
“哥,要不你最近晚上别出门了……”
“那哪能啊!”他的兄长无奈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板那个弱智什么样!天天想着和别人较劲,纯属吃饱了撑的神经病。”
“算了,不吃了!赶紧回家吧,我有点怕了……”
韩金驽刚从两个小商贩的谈话里得到了什么:“嘿,有谁知道季梦羽和光时霖是谁?”
燕子道:“两个名声很臭的公子哥。上次去听那个乞丐的星象学讲座时,从一个老奶奶那听见的。我好奇,就随口问了问。”
楚申犀道:“噢,我也知道。因为走在路上时经常有人咒他们,所以就跑去问了。”
韩金驽摸着下巴:“也算是得到了一条有用的信息……但还是没有娟娟老爹的消息啊。”
吴进开口:“娟娟的老爹不是唯一一个失踪者。”
其他三人看向他。
燕子问:“不是唯一一个?”
吴进点点头:“刚才听到的。近几天经常有人在晚上失踪,不过具体时间和地点,都还不清楚。”
韩金驽微微低头:“所以还是没有进展啊。”
吴进笑笑:“要不我们去问问别人吧。”
“问谁?”楚申犀很苦恼,“那些人和咱都不熟啊!好多人看见俺就远远跑掉了……”
韩金驽也想起了什么,露齿而笑:“哈,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走,咱们找戴镶文去。”
戴镶文难得的并没有工作。他拿着一张贴了白纸的画板和一根削尖的铅笔,全神贯注地给模特作画。模特——切切正用前足从一只山羊身上割下大片大片的肉再夹起来送进口中,吃得不亦乐乎。
戴镶文边写生,边静静地听完了吴进等人的叙述,如大理石雕刻般的面庞没有一丝被触动的迹象。
“其他人失踪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总算开口,“我晚上从不出门,所以这条消息的真实性无从得知。”
“你们也不用指望从其他人口中拿到消息,他们只会把消息传给熟人。”
他顿了顿,说:“不过那两个公子哥,我知道的倒是不少。”
韩金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那可就麻烦您展开说说了。”
吴进几乎是全程皱着眉头听完了戴镶文的讲述。季梦羽和光时霖,这两个混账东西仗着父亲是军队高官,在德拉贡城作威作福。与他们相比,进城前在半道遇上的想埋伏他们的山匪都显得无比的纯良。
而他们做的大部分常人难以理解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攀比。
两人年龄相仿,家境一致,又都是被宠坏的家中独子。双方都不能容许“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因此时常展开各种竞争,以压过对手,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光时霖强买了一件价值三百万的古董,季梦羽一定要找来价值五百万的。季梦羽享受了一个美女,光时霖一定要抢来两三个,同时陪床。
他们这样肆意妄为,可苦了德拉贡城的居民,但两人的权势滔天,即使是富人区也少有人能撼动,更别提这些为了填饱肚子而四处奔走揽活儿的人了。众人再怎么不满,也不得不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听完后,韩金驽无奈地咧了咧嘴:“我说戴老兄……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和我们说呢?”
“你们又没问。”
孤影(七)
星夜,无风,天上飘着纱云一样的灰色云朵。
此时的德拉贡城贫民区,大部分人都在安睡。因为最近那个传言,一入夜,大家就看住乱跑的孩子,把大门牢牢锁好。
就连酒吧,也牺牲了客流量,太阳还没落山时就早早关门了。
但某处的地下室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呃噢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般的咆哮出自一个约十六岁的少年口中。他的短黑发上耸着两只犬耳,上身光着,皮肤棕色,溅满鲜血。他跪在地上,发疯般的用利爪狠狠抓着、切着、撕扯着尸体,时不时朝天狂嚎,再低下头去啃上几口——像只野狗一样。
旁边的墙壁上糊满了碎肉和血液,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个中年老男人,大张着嘴,面青,看着像是个酒鬼。尸体此刻只剩一个面皮是完整的,四肢从躯干上硬生生被扯下来,肚皮大张,肠子和内脏都被翻了出来。
那景象,大概只有在神话里恶人受罪的地方才能看到。
周边身着黑衣、腰间跨着大刀和手枪的汉子们强忍着夺门而出跑到上边的厕所里呕吐的冲动,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个魂环一白、一黄、一紫的三环魂尊享用他的夜宵。
但在这恶臭的地下室里,还有一个人看着这个食人恶鬼,满面欣喜,不住地搓着自己的手掌。
被黑衣大汉包围着的矮瘦青年额头很高,脸白,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两只手上都带了数不清的华丽戒指,一轻轻相碰,便发出悦耳的鸣声。
待魂尊收回武魂、从地上喘着气站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推开挡在他身前的护卫,急步上前:“葛屠,感觉如何了?能到魂宗吗?”
葛屠——人如其名的少年接过青年的侍卫递来的毛巾,简单地擦了擦脸和身子,将毛巾盖到尸体的脸上。
“还不够。”他终于低声说。虽然收回了武魂,但他的眼里还是闪着嗜血的凶光。
“越这样,要升级的话,吃的就越多。我起码还要再吃十个,才能升到魂宗。”
青年贵人露齿而笑:“十个?那算什么!二十个都行!”
听到这话,他身旁的侍卫赶紧说:“可是少爷,现在晚上越来越难抓到人了!连酒馆现在都关门,街上连个流浪汉都抓不到……”
“那又怎么样?”青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街上抓不到人了,你不能闯门?”
侍卫在心里大声痛骂青年,但表面上仍然恭恭敬敬:“少爷,那是不行的。一旦出了这事,城防军就要介入了。”
“光公子那边也不傻,肯定会想法子来找茬的。季少爷,我们不能落把柄呀!”
“唉——”青年闻言,长叹一声。“他妈的,你说得对!”
他感叹完,立刻接了一句大吼:“那你他妈的还不快马上带人上街?!”
“是,是!”
见手下连滚带爬地带着六个人推开门跑上楼梯,青年满意地叩了叩自己手上那一堆戒指。他临走前对坐下修炼的葛屠承诺道:
“放心,比赛开始之前,我一定会让你升到四十级!等你干掉光时霖,我就兑现我的承诺!”
此时的葛屠神情麻木地点点头,随即进入了深度冥想状态。
与此同时,德拉贡城最穷的地区,污水横流的街道上。
韩金驽蹲在屋顶上,端着一杆魂导制动步枪,嘴里咬着烟卷,看着街道的拐角。虽然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但他脸上没有现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又等了五分钟,街上仍是一个人影都不见——甚至连夜巡队都见不着,他们一小时前来过,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去了,完全不想把靴子踏进满地的污秽中。
这里是被整个德拉贡城抛弃的地方。
韩金驽终于取下烟卷,拿出魂导通讯器:“喂,他们是不是见没人抓了,都不出来了?”
燕子的声音毫无延迟地传来:“那你等不等?”
“好吧,我等,我……嘿,等会儿。”
他掐灭烟卷,小心翼翼地揣回兜里,双眼紧盯着拐角出现的那一群人:“龟儿子,真能藏……那个调酒师还真没说慌,不枉我把兜里最后十支烟塞给他。”
“怎么了?”通讯器另一头换成了楚申犀的声音,他听上去有点激动:“目标出现了么?!”
燕子厉声:“小声点!”
“哦,哦……”
“行咧,我通知吴进去。”韩金驽说着,按动按钮,切换了通讯频道:“喂,阿进?是我,金弩。对,目标出现了,在我这边。”
“一共七个人,跟强盗一样蒙着面,穿着黑衣。武器……”韩金驽看了看,但在夜里终究看不太真切。“我看不清他们有没有带着。总之你小心。”
“了解。”
吴进关闭魂导通讯器,将它收回随身肩包里,招呼了一声切切:“来,走。”
切切叩了叩口器:“嗯。”
无月星夜下、大街小巷中,一人一魂兽两道轻盈的身影飞驰着掠过肮脏的地面。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找到了目标。
托小骷髅头的福,吴进的精神力现在已经强得不符合武魂学了。他微微探出精神力,罩向一个黑衣人。
“一身黑衣,一把大刀,一把手枪,三颗雷子……嘿,这配置有点熟悉啊。”
似乎是为了不暴露行踪,那群人走得很慢,还在低声相互交谈着什么。吴进侧耳,注意到他们在烦恼“到哪抓人”之类的问题,还有就是抱怨“少爷不讲道理”。
“消息传得比燕子想象的还快。这事发生才一周,整个贫民区的人就已经都知道‘半夜妖鬼抓人’的传言了。不过他们保密得真好,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居然完全不知道。”
“不过,他们抓人到底干什么呢?他们又把人带到哪去了?”
吴进正想着这些东西,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在用气音呵斥另外的人。
气音里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那是魂力。仅仅是气音,可那些黑衣人却像挨了一拳一样,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僵直了一下。待他们恢复过来,便走得更快、也没有人再开口了。
“哦……二环大魂师?”
吴进暗暗点头,心中已做了决定。他伸手拍拍切切,用梼杌印传音道:“去把弱的解决,快点,伤口吃了。最强的那个,我来。”
切切摇了摇触角,有些高兴地回道:“好!”
孤影(八)
那七个黑衣人摆成一个子弹头阵型,首领位于最前。他正阔步走着,心头却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怎么……?”
然后一切就那么发生了。同伴们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一声未出地突然倒下,他下意识就释放了武魂,但两片蝙蝠翅膀刚从背后探出,后脑勺就重重地挨了一击。这个堂堂的二环大魂师懵懵懂懂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啪!啪!”
首领是被两记干脆利落的巴掌扇醒的。睁开眼睛,他本以为可以看看敌人长什么样子,可眼前却是无边的黑暗。
首领的武魂是蝙蝠。长于在黑夜行动的魂师通常都具备一点夜视能力,但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惊慌,眨了眨眼。很快他就意识到,那黑暗是片布条——从料子的质感看,很可能还是从他的制服上撕下来的。
不止是眼睛,嘴里也塞满了布条,手脚也被绑起来了。他尝试运转魂力,但他悲哀地发现,几条最重要的经脉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硬要运行魂力的话,不仅冲不开滞塞,还会损伤经脉。
首领的心立马沉到了谷底:
对方只能是魂师,并且实力明显高于他。
在魂师界,高级魂师可以决定败在自己手下的低级魂师的生死是像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的事情。
对方本可以直接杀掉他,却还大费周章地将他束缚住,那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想到这一点,首领的情绪平静了一些。
“喔,醒得很快。”
对方也刻意用某种手段扭曲了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你明白现在的处境,对吧?”
首领急忙快速点头。
对方低笑一声,道:“很好。”
“请放心,你还不值得我动手……如果你配合,我很愿意放你一条生路。”
“你是蝙蝠魂师,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声波类魂技,所以就委屈你的嘴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只需要点头和摇头即可。”
首领再次疯狂点头。
“你们的少爷,是季梦羽?”
首领愣了愣,随即点头。
开什么玩笑,让他冒着生命危险为那个混账主子打掩护?更何况,那两个混账是什么东西城里就没有一个人不清楚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找他们准没错。
打掩护,有用吗?
“噢……果然。”对方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抓那些人,都是季梦羽的命令?”
首领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现在真的很想吐掉嘴里塞着的布条把所有事情和苦水都一股脑倒出来,但对方极大概率会在他刚开口时把他灭了。
对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又是一个停顿,首领熟悉的枪械上膛声传来:
“嗯,没关系。你可以吐了。正好,我也有比较复杂的问题……但是,别做多余的事。好吗?”
枪响五分钟后。附近的数支夜巡队匆匆赶来,全然不顾靴子踏上街道时污水与秽物溅起来,沾上了大衣下摆。夜巡队警督飞一般地撞穿灯光和围观的群众来到巷子入口,伸头往里边看去。
“噢!真他妈的我的白虎战神……”他看到里边的景象后,喃喃自语道。
“求求白虎战神和速度之神可怜可怜我吧,希望那群家伙里至少还有一个活着的!”
第二天一大早。戴镶文伸着懒腰出了卧室,刚想打个哈欠,但看到工作室里或坐或站的四个人,哈欠生生给憋回去了。
“你们要干什么?”
“看来您睡得不错啊。”韩金驽笑着朝他丢过来一份报纸,“看头条。”
戴镶文看了眼韩金驽的八颗大白牙,将信将疑地翻开了报纸。他的目光刚一落到顶端用加粗黑体最大字号印刷的标题,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收不回去了。
“《贫民区竟多人失踪,幕后主使目的为何》?”
报上配的图片是昨天吴进袭击黑衣人的小巷入口和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子的大头照。
据报上的信息,这个男人是七个黑衣人里唯一的幸存者,被埋在他另外六个同伴的残肢断骸里。报上猜测,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逃过了一劫。
这个男人戴镶文认识,他们在上学时是同学,后面走了不同的路,便再也没联系过。整篇报道都以男人的供词为基础写就,详细叙述了贫民区的“妖鬼”事件,同时加上了撰写人的一些想法和猜测。
报道并没有指出他们绑人做什么,也没有说明幕后主使,只是含混地写了句“警察还在调查中”,看来是男人没有供出来。
“大将军现在应该很生气吧,毕竟在他的城里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却一点都不知情。”戴镶文看后道。
他口中的“大将军”指的就是法尔利乌斯——统治这片地区的大军阀,也是“百足”的最终目标。
“是啊。”韩金驽嘿嘿笑道,“不过他们现在可没法儿继续这活计了。贫民区的大伙儿,晚上可以睡得安心了。”
燕子看向吴进:“你从这个人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
吴进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我刚要说。这些情报,可以说是我们这几天收集到的信息里最重量级的。”
……
“我们绑的人,是送给别人吃的。”首领快速地说,“那人是个邪魂师!”
嘴里含着布条好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听上去不甚清楚的吴进一听到“邪魂师”三个字,心脏就几乎要停跳一拍。
“圣灵教?”
首领拼命摇头:“不不,不不不不!那是个野生的邪魂师!要是圣灵教,史莱克监察团一来,我们全都得死!”
吴进沉吟了一下,又问:“他吃人修炼?”
“是!是是是……”
一想到那地狱般的场面,首领的声音不禁带上了几分颤抖:“那场面我就,我就不废话了……”
“啪!”
首领的脸上挨了干净利落的一巴掌。吴进收回手,道:“没问,就别乱开口。”
“是,是……”
“季梦羽为什么养邪魂师?”
“我,我不知道……”首领嗫嚅着,“别杀我,别杀我!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一些……”
吴进的语气缓了一些,好让他放松:“说。”
“我们这边,有、有一个比赛,胜者必须把败者杀掉才能进下一轮……”
“……血祭斗魂?”
“您怎么……”
首领一愣,但他不敢停顿,继续说了下去:“季少爷本人不是魂师,不能参赛……”
“……但他的对头,光时霖少爷,今年要参战。”
孤影(九)
“嘿……所以,”韩金驽的嘴唇撮了撮不存在的烟卷,往椅背一靠:“那个季梦羽,找了一个邪魂师养着,让他趁比赛杀了光时霖?”
吴进点点头,脸色阴沉:“对。”
他自己曾经就差点成为邪魂师的牺牲品,知道娟娟的爸爸怕是凶多吉少。被这帮畜生祸害过的人,能留一个全尸就已经是大神保佑了。
这事也从黑衣人首领那边得到了证实:邪魂师撕碎他绑来的人时,他一般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昨天他们绑来的人——娟娟的爸爸,已经死了。剩余的尸骸被一把火烧尽,撒到了臭水沟里。
那水沟里几乎堆满了骨灰,堵塞了水道。所以那一带的大街上,污水横流。
向来古井无波的戴镶文,脸上的表情也难得的出现了一丝波动:“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坏。”
吴进问戴镶文:“另外一个光时霖的实力怎么样?”
戴镶文道:“不弱,但也不强。他是魂宗,这辈子也只能到魂宗。”
“他很喜欢向外显摆自己那两黄两紫的最佳魂环配比,这个随便到大街上拉一个人都问得出来。”
“他们两家,季梦羽的总体底蕴更加深厚,但他不是魂师,老是在这方面被光时霖欺压。我大概能猜到,这次光时霖报名参加这次比赛,一是为了进一步展示自己的实力,二是为了把季梦羽彻底压倒。”
燕子接道:“而季梦羽也抓住这个机会,想方设法在赛场上光明正大地彻底解决这个对手。”
楚申犀听完,还是愣愣的:“俺不晓得……想干掉人的话直接找个人去宰了他不就得了嘛,至于这么搞吗?”
韩金驽没好气地用拳头敲了敲他的头:“笨啊!你当对面是傻子吗?把他暗杀了,傻子都知道肯定是最想让他死的人干的!他老子不弄死你?”
戴镶文道:“现在他是自己报名参加的‘血祭斗魂’。在这种规矩的赛场上,生死没法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就算真被人杀了,那也是他实力不济。”
燕子柳眉微皱:“那个光时霖对自己的实力这么有信心?”
戴镶文耸了耸肩:“他对他的四个魂环很有信心。”
“参加血祭斗魂的魂师修为不得超过四十五级。但往年参加的别说四环魂宗,三环的都没有几个。所以光时霖的信心,不是没有来由。”
一提到“血祭斗魂”,吴进不免叹息:“蝙蝠人说,那个邪魂师是三环水平,离四环只差一线。”
“真打起来的话,他确实很有机会杀死光时霖——不,是一定能战胜。”
“啊?”楚申犀又挠挠头,“四,比三大吧?”
吴进对这个大块头笑笑:“不是数字大就一定能赢的。对武魂和魂技的应用,战术,武技,心态……都影响到最终结果。”
“那个邪魂师离四环只差一点,光时霖不到四十五级,他们除了一个魂技,修为差距并不大。而光时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论心态和战斗技巧,是绝对无法胜过活在刀锋上的邪魂师的。”
燕子少有地扶住额头:“那么,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的选择,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是啊,他们要做什么?
为了搜集情报而参与两个纨绔子弟毫无意义的斗争,真的值得吗?不,他们有参与进去的资格吗?
好不容易才开出来的一条路,难道就这么断掉了?
戴镶文看了看吴进,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他摇摇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唉。”吴进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韩金驽道:“到哪去啊?”
“我们还有个‘小雇主’呢,我得去跟她交差。”
娟娟很好找——还没怎么打听,吴进便在附近的一条大道上看见了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挎着花篮,另一只手抱着玩具熊。阳光洒在红色的头发上,使她看上去格外活泼开朗。
“你好。”吴进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手枪子弹和她那只玩偶熊的纽扣眼睛递给她:“能给我三支花吗?”
娟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抹光。她从花篮里拣出三朵最新鲜美丽的、花瓣上还挂着露水的圆瓣花,给了吴进:“我看到啦。我爸爸是不是被那些人抓走了?”
“是。”
此时,吴进面对这个小姑娘,内心只剩愧疚和同情。
他毕竟答应了娟娟,但最后却没能做到。双亲不全,这孩子以后的路要怎么办?
“果然,他死啦。”娟娟嘀咕,扭开熊头,将纽扣连同子弹一同丢进里边的空间。看样子,她的这只玩偶就是用来放钱的。但听闻如此噩耗之后,她的情绪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吴进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
娟娟把熊头按回去:“是呀。”
“因为是我妈妈把他卖掉的。”
轰。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春天的第一声惊雷一样,结结实实地将吴进的心炸得颤动。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娟娟。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什、什、什么?”
娟娟道:“我爸爸坏,一喝酒就打我妈妈。妈妈受不了,有一天二狗舅舅来窜门,她就把这些事全倒出来了。”
她歪了歪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二狗舅舅听了没生气,反而很开心。他告诉我妈妈,他有个客户,在找苦力挖黑矿。唔……妈妈一听到能让爸爸消失又有钱拿,就高兴地答应了。”
吴进终于把信息消化完,急忙再问:“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要费那么大力气找爸爸?”
娟娟挺了挺胸:“因为我要揍他!”
“等到我长大了,爸爸肯定也老了。到那时,我就狠狠揍他!把他打妈妈的都打回去!”
吴进看了看娟娟的小身板,无奈地笑了笑:“那要等好久好久呢。”
“没事呀。”娟娟说,“只要我一直活着,总能等到我比爸爸强的那一天的。但是像妈妈那样,老是盼着爸爸发慈悲不打自己,那可不行。”
“种子也弱小,它还不是能顶爆石头嘛。如果它不发芽,它就永远都看不到太阳啦。”
吴进看着这个沐浴在阳光中的、脆弱而又坚韧的孩子,发自内心的笑了。他从储物项链里拿出一把在强盗身上缴获的六发“麻雀”手枪,握着枪管递给惊讶的娟娟:“好。现在,轮到我雇你了。”
娟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将这把小手枪塞进花篮底部:“可是,我能做什么?”
“讯息。”吴进看上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神格外坚毅:“你在卖花的时候,找机会和客人聊聊天,把他们说的话都记住。每两个晚上,会有人来找你卖一根茸尾草、两朵圆瓣花、三支罗洛兰。那时,你就把收集都的讯息告诉他。”
“了解!”
娟娟又惊又喜,顽皮地朝吴进敬了个礼,便一蹦一跳地顺着街道跑走了。吴进微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去找戴镶文。
“你们又要问什……”
戴镶文打开门,见是吴进,微微呆了一下。
“戴先生。”吴进缓缓地、郑重地说,“我准备参加‘血祭斗魂’。”
孤影(十)
傍晚。赤色落日的辉光透过暮云,将天际照得一片昏黄。正经的店铺早早关了门,那些不正经的,则正准备开业。
星罗地区从魂兽统治的时代开始便有在节日时看人与人、人与魂兽互相厮杀的传统,星罗城最著名的古迹——占地约两万平方米的大斗魂场也是为此而建造的。作为星罗城之下的第一大城,德拉贡城自然也不甘落后。只不过,他们的斗魂场建在了地下。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东西几乎与星罗大斗魂场无二。
德拉贡地下斗魂场大约能容纳约九万名观众,座位分上、中、下三层,设置了魂导护罩以保障观众们的安全。中层、下层的票最贵,上层的相对比较便宜,上层上边还有一个看台,不设座席,只能站着看,票价最便宜。因此,观众的位置,某种意义上也反映出他们的社会地位。
为了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快速疏散人群,斗魂场有足足一百多条通往地面的出口。“血祭斗魂”的报名地点,就在其中最宽敞的一条通道门口。
“哈啊……”
一个刚换班过来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哈欠,对着他的同伴抱怨道:“他妈的,怎么上头还不撤这该死的岗位?明明比赛明天就要开始了。”
“那也不能排除还有人要来报名嘛。”
“扯淡!”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见过有人赶着去捞好处,没见过有人赶着来送死的。”
另外一个工作人员“嘿嘿”一笑:“那要不咱打个赌?赌接下来还会不会有人来报名。”
“行啊,赌啥?”
“这样吧,来一个人报名,你就给我一支烟。”
工作人员答应得很爽快:“一支烟而已,这有什么!”
“咚咚咚”
这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
吴进站在挂了“斗魂赛报名处”牌子的门外,最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装束:黑裤、黑靴,带兜帽的黑上装,下摆束在腰间,脸上还带了张人脸面具——戴镶文给他做的,也不知道模型用的是哪个雕像。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把身心都调整到最佳状态,才伸出手去,轻轻敲了三下门,然后直接推开。
办公室内只有两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工作人员,一个嘴上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满面笑容,另外一个则是一脸沮丧。他一推门,那两个工作人员便立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您好,先生,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很抱歉,打扰了。”吴进道,“我想报名参加‘血祭斗魂’。”
听到他这话,叼着烟的那个笑得更灿烂了,苦瓜脸的那个看上去更沮丧了。
但沮丧归沮丧,他的工作是一点没疏忽。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和一纸盖着章、看上去很正式的公文,道:“请填一下这张表,然后在这个证明书上边签字画押。”
吴进接过两张纸与钢笔,开始填表。表上要填的信息很简单,没有涉及到具体隐私的。在名字那一栏,吴进填了“黑鸟”。另一张类似公文的玩意则是“负责证”——“在斗魂赛中负伤、死亡均与官方无关”之类的话。所谓的“画押”,则是往公文背面贴的一个小盒子注入自己的魂力。
他填完后,把表与保证书一同交还给工作人员:“这样就可以了吗?”
工作人员接过表,仔细地审阅着。须臾,他抬起头来:“噢,这位……‘黑鸟’先生,您的‘保险受益人’这一栏怎么什么都没填?”
“保险受益人?”
叼烟的工作人员解释道:“请允许我说明一下。血祭斗魂的奖品给予是看受益人的,您是第一受益人。即使您在比赛中阵亡,您的保险受益人也能代替您得到您应得的收益。”
吴进颇感兴趣地问道:“那如果拿到奖品后立即退赛,岂不是既可以保住命又可以拿到奖品?”
叼烟工作人员摆摆手:“哪来那么好的事情!一旦报名参加血祭斗魂就没有退路了,只有胜利和死亡两条路能走。”
“所以呢,我建议您把保险受益人这一栏填了,家人什么的……”
吴进轻声道:“我没有家人。”
工作人员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往后一步,叼的烟差点掉到地上:“呃,呃!我、我很抱歉,那……”
吴进当然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就这样吧,我走了。”
戴镶文的雕像庭院。切切吃着的那只山羊只剩下不到一半,戴镶文的写生素描也接近完善。韩金驽站在戴镶文后边看他画画,啧啧称奇。
“燕子和楚犀牛呢?”
“他们两个,去和那个乞丐聊星星了。天黑了,星星也该出来了。”韩金驽回头:“哟,这么快就回来啦?”
吴进摘下面具,舒了口气:“花不了多长时间。”
“切切,待在这还开心吗?”
“有肉吃,好。”切切抖了抖触角,口器一刻不停地撕着肉:“不会饿,能吃饱。好好。”
吴进笑笑:“嗯,那你就继续吃吧。”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戴镶文收拾好绘画工具,腋下夹着画板,扫了一眼吴进和韩金驽:“进工作室说话。”
戴镶文展开一张旧报纸,用毛笔在上边写了“一”“二”两个数字:“血祭斗魂分成两个阶段,大乱战与淘汰赛。”
“大乱战?”吴进皱眉,“这个我还没听到过呢。”
“废话……你又不是这边的人。”
戴镶文道:“每次血祭斗魂报名的人都起码有两三百,且水平参差不齐。如果一开始就打一对一淘汰赛,那不仅赛程过长、消耗更大,观众看着也没意思。”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来一场所有人都登场的大乱战。这样随机性更大、乐子更多,出现黑马的概率也更高。观众看得开心,选手也有希望。”
说到这里,戴镶文嘲讽地笑笑:“唯一较为不满的,可能是场外开盘口的。”
韩金驽看了一眼吴进:“那我们还要继续收集信息吗?”
吴进点点头:“嗯,继续吧。”
“魂师的战斗,情报依然重要。对手的武魂,魂技,惯用的战术……这些都能影响到一场战斗的结果。”
“多一分对对手的了解,我存活的几率就高一分。”
“对了。”戴镶文想起了什么,“血祭斗魂是不允许携带魂导枪械的,近体魂导器倒是可以,但等级不能超过三级。”
“好吧,也正常。”
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血祭斗魂要的就是面对面的厮杀,如果使用魂导枪械突突突扫倒一片,那还有什么可看的?
韩金驽摸摸下巴:“你那么有信心?那可是大乱战唉!两三百个对手。”
吴进活动了一下手腕:“如果连在一群一两环的魂师之间生存都做不到……那我的老师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标——
在大乱战中找到那个吃人的邪魂师,让他给那些无辜的人偿命!
孤影(十一)
比赛当天。
德拉贡地下斗魂场的位置早已爆满,天顶的灯光泄下来,照亮了人们各种发色的脑袋。他们性别不同、社会地位不同,但此刻,他们都花了钱,只为了待在这里看一个人夺取另一个人的生命。
地下斗魂场办公室,经理人看着面前那一沓沓金票,嘴都笑歪了。
“白虎战神保佑呀!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钱!”
“老大。”一个工作人员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观众都落座了。”
经理连忙收起笑容,正了正表情:“很好。选手呢?”
“瞧您这话说的……他们来得比观众还早咧。”
“好!”经理一拍桌子,“去通知罗柯斯和那位负责压阵的大人,我们准备开赛!”
观众席下层。这里是只有那些真正的达官贵人才能负担得起的位置,是字面意义上的“一位千金”。
而季梦羽不仅给自己买了位置,还“顺手”给他的两个魂宗级保镖各买了一个。
“妈的。”季梦羽不耐烦地拍着护栏,手上戴着的大堆戒指敲击在合金上,发出很大的噪音。
“这蠢猪比赛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一个护卫低声道:“冷静点,老板。听说这回参赛的有整整四百多人呢,官方应该是还在排位置。”
季梦羽惊讶地看着他:“四百多人?比上次多一倍?”
“是啊!听说有很多是中部地区逃过来的流民。那边的兵役征发得太紧,不少人跑了,没人种地,粮食紧缺。还能有力气跑过来的,那是速度之神保佑他们了。”
“臭猪!”季梦羽轻蔑地翻了个白眼,“下九流的贱烂货。”
他想起了什么,笑着问护卫:“你说,要是把这些流民都给我那‘秘密武器’,他能涨多少级?”
一想象那比魔鬼还魔鬼的场景,护卫就有些忍不住自己呕吐的欲望。但面对主子灼热的目光,他还是强行将行将涌出的酸水憋了回去:“……嗯,我不是这个体系的魂师,您得亲自去问他才是。”
季梦羽略显失望地“切”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但响彻全场的声音打断了他。
“咳嗯!嘿!能听得见吧?”
一道魂力波动引发的嗡鸣声后,男人欢快的声音从遍布地下斗魂场各处的扩音器中传出。
“各位先生们、女士们!各位显贵们、草民们!大家好!我是大赛主持人兼解说员——你们的老罗柯斯!”
听到这个名字,有不少观众都发自内心地欢呼起来。全场上万人的欢呼声震撼地下斗魂场,连天顶上的彩灯都因之失色:
“罗柯斯!罗柯斯!罗柯斯!”
似乎是受到了观众热情的感染,罗柯斯的语气也变得激昂起来:“今天,将会有很多斗士在这里献出鲜血与生命。而我们的见证,让每个人的付出都成为向战神献祭的神圣仪式!”
他停顿了一下,吼出了这句话:“你们想看最真实、残酷、血腥的魂师对决吗?!!”
“噢噢噢噢!!!——”
“大家都想,我当然也想!”
罗柯斯再次用最高音量喊道:“下面,有请选手入场————”
“请各位选手开始进场。”
休息室里正盘腿打坐的吴进抬头看了一眼发出刚才的声音的魂导扩音器,戴上主办方发给自己的手环,推开房间的门。
两名工作人员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一出来,两名工作人员便紧跟着他,一个跑到他前边,做了个“这边走”的手势。
吴进看了看周围。这样的队伍不少,都是一个比赛选手加两个工作人员的组合。
之所以要这样安排,是因为地下斗魂场的通道错综复杂,要是没有工作人员带着,很容易迷路。另外一个跟在魂师屁股后边的工作人员,则是防作弊的。两个工作人员身上都装有微型监视器,与地下斗魂场的某个办公室相连接,能最大程度监控魂师。
参赛选手不允许和工作人员发生任何形式的交流,这是为了防止窜通作弊。漫长的通道内,一队队人就这么无言地擦肩而过。
场上的灯光汇聚到了一个个样式古典的拱门处,在地上打出了“1”“2”“3”之类的数字。地上都用荧光贴划好了方格,数字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在黑暗的地下斗魂场里,宛如繁星一般。
吴进转了转手腕上的手环,心中默念着自己的选手号码:169。工作人员带他穿过“13”号拱门,带到写着“169”的荧光方格上,便默默地从隐蔽的工作人员通道退场了。
随着选手的逐渐入场,黑暗中的繁星一颗颗暗淡下去,因为选手的躯体遮挡住了格子散发的绿色荧光。
终于,最后一颗星星也消失了。地下斗魂场的魂导灯具火力全开,瞬间将中央的比赛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观众席上的季梦羽在适应了光芒后,忙睁开眼睛,急不可耐地在场中搜索着某个人。
那人很好找,因为他就站在比赛场地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梳着大背头、打了发胶,穿着锈了金线的黑色军礼服。华丽得不像是来进行生死战斗,而像是登台演出。
他察觉到了什么,咧着嘴朝季梦羽的方向挥了挥手。
“光时霖……!”
季梦羽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他的两手紧紧地握着拳头,用力得部分珠宝戒指要镶进肉里。
他在心里无声地狂吼:“葛屠,你一定要宰了他,宰了他啊!!!”
葛屠是247号。他只有十六岁,身材瘦弱、两眼无神,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有不少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他自己则全然不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他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1号选手,光时霖。
观众席上有不少人已经认出了光大少爷,纷纷朝他吹口哨、挥手致意,而光时霖则一一给予回应,或飞吻、或挥拳。
看着他在光线中跃动、舞蹈、受欢迎、引人注目,葛屠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燃起了强烈的嫉妒和怒火。
他轻声道:“你必须要死……我想要你死!”
灯光刚亮起来,吴进在适应光线后,便立刻开始观察。先是自己身边的人,然后是全场。
小骷髅头给他最大的贡献就是把他的部分魂力转化成了精神力。他现在的精神力,已经可以发散出去搜索有用信息了。
“中间那个,一定就是光时霖了。”
“有好多选手都在看着他啊……要是没点后手,我真不觉得他敢把自己摆在中间这种容易腹背受敌的地方。”
“还是不要在这里动他了。”
吴进继续在人群中搜索着,很快,他就锁定了眼神复杂的葛屠。
他的精神力能隐隐感知到,那边有一股极强的气场,而且十分狂躁。再仔细集中精神力,就能找到这片气场的中心: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身上缠绕着浓重的血气。
他笑了笑,转转手上的169号手环:
“找到你了。”
孤影(十二)
“十,九,八……”
设置在观众席下端的魂导器放出亮光,一个淡黄色的魂力护罩随着主持人罗柯斯的倒数缓缓升起,隔绝了观众席和比赛场地。这魂导护罩还具有单向隔音功能,比赛场地的声音可以传出来,观众席的声音却不能传进去。
一方面是为了参赛选手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禁止任何形式的作弊的规矩。
“五,四,三……”
空气被一片魂力波动搅了一下。场上有不少魂师因为精神紧张,早早地释放出了武魂和魂环。吴进目光扫过,一片白色。别说紫色千年魂环了,连黄色百年魂环都少见。
心态、实力都不行……看来这一部分人是不足以构成威胁的。
他们是怎么敢来参加这种比赛的?
“一。比赛,开始!!!”
“吼————”
葛屠仰头,朝天撕心裂肺地狂啸了一声。犬耳和蓬松的尾巴出现,两臂肌肉虬结、血筋爆突,覆盖上了一层黑毛。双腿扭曲成食肉兽类的反关节趾行式,双手、双脚变为闪着寒光的雪白利爪。他全身的血气比之前浓重了数倍有余,眼里闪动着嗜血的凶光。
他的嘴部略微凸出,塞满了尖利獠牙,涎水顺着利齿滴下。此时的葛屠,全然不似人形。
武魂附体,嗜血魔犬!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背后浮现的那三个一白、两黄的魂环。很多打他主意的人,在见到这魂环配置后,战意几乎是立即烟消云散。
“乖乖受死!”
又是一声咆哮。葛屠周边血气汇聚,他调动魂力、四肢并用,如一道赤色流星般直冲向场地中央的光时霖!
但光时霖不但两脚不动、没有闪避的想法,脸上还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他什么意思?
“砰!”
很快,葛屠知道答案了。一把大锤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在他和光时霖中间,爆出的冲击波将猝不及防的葛屠立时轰到半空中!就在这一刹那,人群中马上有不少人放出魂技,几十道白光、魂力束、火球、风刃轰向半空中的葛屠!
千钧一发之际,葛屠竟在半空中侧身翻转,第一魂环亮起,双爪拉出血影撕碎所有冲着他来的攻击,而后朝着人群坠去!
有许多人现在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离自己最近的人展开攻击。
观众席上。
葛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季梦羽却看得很清楚。在比赛开始的时候,四百多魂师里有大约四十位都马上向中央的光时霖冲去,组成一个圈形阵,将他们的主子保护在中间。
这些人全是二环大魂师,无一例外。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三个魂环全是黄色的三环魂尊!
“卑鄙!”季梦羽气得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无耻!贱人!下流的骗子!”
光时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他的人——而且是最最忠诚的死士安排进了比赛,让他们在大乱战中保护他!
这种做法与作弊无异,但无论是主办方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对这种行为毫无办法。
因为那些人,都是以自己的名义去报名的——而血祭斗魂从来不会调查参赛选手的背景。
若不是这样,吴进也没这个胆子参赛。
乱战开始之时,他还是站在自己的169号方格上,静静地观察着混乱的人群。
虽然葛屠那边已经乱作一团:血浆四溅、断肢纷飞,惨呼连连、战吼不绝,魂环与魂技的光芒交替闪烁、拳脚刀枪与尖牙利爪火花激闪,但吴进这边倒是风平浪静。
他身边多是一环魂师,二环的就没有几个,都正在疯狂地拉拢其他人。或武力胁迫,或许以金钱。看他们那模样,好像是把比赛当成了招募会,谁能招募到越多的人,谁就能赢。
在大家都在抱团的情况下,他这种孤身一人矗立在场中的就显得特别突出。
“喂,臭小鬼!”一个二环大魂师最先朝他喊道。“你哪边儿的?”
这人的武魂是头熊,吴进看见他刚刚捏爆了一个不服从自己的魂师的脑袋,熊掌上还挂着豆腐一样的东西。
另一个拥有两个黄色魂环、但瘦得皮包骨的男青年急忙道:“来我们这边吧!”
熊魂师哈哈大笑:“得了吧,废物!看你那身板,你连给老子嗦萝卜都不配!趁早回家吃你的奶去!”
瘦弱男青年当即笑道:“难怪你都四十岁了还是一条光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吴进又看了一眼远处腥风血雨的战场,再看看这边还在打嘴仗的两队人,心头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火。
“一群连动手都不敢的废物。”
熊魂师和瘦弱男青年被这句含着魂力的话震了一下,还未骂出口的脏话噎在嘴里。随后他们一同望向吴进,异口同声地说:“你他妈的说了啥?!”
吴进轻叹:“唉,我就不该对这比赛抱有什么期望……”
说话间,一圈圈魂环从他脚下升起,魂压逼迫得周身空气快速流动,吹起他的下摆。他叉着双臂,手中一根钢针悄然浮现。
一黄,一黄,一紫!
三环魂尊,最佳魂环配比!
惊呆的不只有那群参赛选手,观众席上也有多人站起,记者的魂导摄像机不住地闪光。解说员罗柯斯的目光原本一直聚焦在以葛屠与光时霖一伙为中心的乱战圈,此时却也被观众的惊呼声引得转移了目光。
“天啊,又一个三环魂尊!算上这位,场上已经出现了四位魂尊!朋友们,四位魂尊!而且新出现的这位,还是最佳魂环配比的魂尊!”
“现在的魂导科技飞速进步,魂兽已不再能构成威胁了。但魂师狩猎魂环仍然非常危险。看看那紫色的千年魂环,观众们!魂兽养殖场是养不出千年魂兽的,一定要去野外狩猎才能找到!”
“即使是最弱的千年魂兽,也和三环魂尊相当。看这位的魂环那灿烂的紫辉,这绝对不会是弱的魂兽所产出的魂环!”
“这样一位在三环便拥有千年魂环的魂师,他的背景是什么?他参加比赛的目的是什么?!”
熊魂师、瘦弱青年两伙人被吴进的魂环吓呆了一刻,随后他们便反应过来了。
“先干掉这个魂尊!”青年尖叫道,脸色惨白:“不然我们都会被他杀死的!”
“对,先杀了他!”附近的一些魂师也被吸引过来,警惕地看着吴进的紫色魂环。
熊魂师大吼一声,身上魂环光芒闪烁,体型瞬间增大了一圈:“全体跟着我上!”
三队人马、三方魂师从不同的方向一同冲向吴进。吴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第一、第二魂环在背后交替闪烁,双手中钢针迅速分裂出新的钢针,新针一分裂出来,针鼻上便自动伸出了丝线,缠绕到他的手指和手腕上。
吴进的第二魂技名为“分形”,效果是消耗魂力、复制钢针,不限次数。缠上了穿针引线制造的丝线后,针与线便成为一个整体,与吴进本体直接连接,成为他意志的延伸。
如果不用丝线连接、直接把针丢出去也是可以的,但那样的话,吴进就失去对这根针的控制了——除非丢出去的是作为他“武魂本身”的那根针。无论多远,只要他挥挥手,“武魂本身”都会立即飞回来。
在围攻他的那些魂师里,二环熊魂师速度最快,比别人先一步冲到了吴进身边。他大吼一声,双脚用力一蹬、高跃空中,举起壮硕的双臂就要朝吴进砸下!
魂技增幅加上自身体重和高度带来的重力势能,让这招连魂导载具也能硬生生砸烂!
就在他下落到一半时,吴进动了。他蹲下起跳,直跃向下落中的熊魂师。
熊魂师见此,心中一喜:“要和老子拼力气?好哇——”
一道寒光闪过。
两人的身体并没有发生预料之中的对撞。黑色的身影轻轻掠过,熊魂师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痕,随后他的脑袋就那样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孤影(十三)
吴进当然不打算和熊魂师对冲,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清楚的认知。对方是力量系兽武魂大魂师,单论身体素质和力量肯定要比他一个器魂师强。即使他的修为比对方强,但修为提高的那点身体素质根本不足以让他和对方硬抗。
所以他要做的就很简单了——用“线”。
经过多年训练,现在的吴进对自己丝线的控制早就达到了如臂使指的程度。他可以让丝线瞬间变薄、成为锋利的“刀刃”,也可以同时从一支针的针鼻中喷出多束丝线绞到一起,形成强韧的“绳子”。且施展速度很快,都是在一秒之内完成。
现在再看吴进是怎么做到的,就很清晰明了了。在跃起的时候,他控制藏在手心里的针转了一圈,丝线形成一个圈子,发射出来后正好套在熊魂师的脖子上。在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的瞬间,丝线变薄、成为刀刃,借着熊魂师下落的重力势能轻松地将他的脑袋卸了下来,轻松落地。
看上去相当强力的熊魂师,就这么被干掉了。他武魂附体结束的身子完全失去了跃起时的煊赫声势,“啪”的一声摔在地面上剧烈抽动着,脖颈如鲜血如泉喷涌。
面见此情此景,那些围攻吴进的魂师都好似被喷出的鲜血甩了一脸,立时惊恐起来,表情开始慌乱。
对于魂师对决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便是有人在你面前倒下,而你甚至不知道对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躲在重重人墙背后的瘦弱青年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惧,高声喊道:“别紧张,各位!”
“你们也看到那头蠢熊的下场了,不要尝试与三环魂尊单挑!”
“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不成?”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的精神也稍稍安定了一些:
“是啊,他只不过是一个人……”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们这儿这么多双手,还怕他一对?”
瘦弱青年见此,又喊:“皮糙肉厚的先上,身体差的在后面放魂技!无论如何先在这人的手里活下来!”
不得不说这瘦弱青年的确有些本事,原本快要崩成一团散沙的众多参赛选手在他的调动下,竟有了些团结起来的趋势!
吴进自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出现。
“好算计。可惜!”
吴进侧身闪过一发魂力弹,在身子倾斜的情况下左手扣住右腕注入魂力,压缩、爆发!五六根钢针疾射而出、在人群之间穿梭,最终齐齐扎入躲在幕后的瘦弱青年体内!
瘦弱青年此时刚放出他的武魂——一团火球,哪能想得到这一出!他不禁痛得惊声大叫,伸手想要将那些恶魔般的银色钢针从自己体内拔出,那些钢针却像在他身上生了根一样,怎么拔都拔不掉!
吴进身后,紫色魂环正闪烁着。
咬定!
“收!”
吴进轻喝一声,第一魂环再度亮起!被带着线的钢针穿梭过的人群爆发出叫喊,丝线骤然收紧,将他们捆成了一团!吴进打了个响指,丝线化刃!
“噗,噗噗噗噗噗”
血雾爆散,不少被丝线束缚住的人嘴角都溢了血沫,翻起白眼。但吴进仍不打算收手,丝线还在收紧!
“嚓——哗啦”
直到听见针将瘦弱青年的内脏都拉出腹腔的声音时,吴进才收手。丝线拽着针,从那一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四分五裂的烂肉血泥中拖行而过,重新化为魂力没入吴进带着手套的掌心。
大约十一个人,就这样悲惨地死去了。在这个过程中,其余的人没有一个敢对吴进动手的——连起这个念头的都没有。
尽管处理了这么多对手,黑袍面具人的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没沾。他环视四周,缓缓开口,语气森冷:
“是你们自己开始自相残杀,还是我帮你们提前结束比赛?”
话音未落,就有一个拖着老鼠尾巴的魂师挥起带着利爪的手臂,一下就戳瞎了旁边的刀客!
自相残杀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但如果让那个魂尊动手,他们绝无生存的希望——吴进刚才的残忍手段,成功地让他们形成了这样的想法。
惨叫声成了开赛铃。所有方才还呆立当场面面相觑的魂师们瞬间变成了疯狂的刽子手,拼命地去终结别人的生命,直到被别人终结。
而那个造就这样场面的、魔鬼般的黑袍人,闲庭信步于修罗地狱之中,朝开始时混战得最激烈的场地正中走去。
……场地正中。
此刻的光时霖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他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类似岩浆的质感,头顶伸着两根肉触角。两黄两紫四个魂环在他背后漂浮,第二魂环亮起。巨锤魂尊喘着粗气,用锤子支撑着身体。
混战已经结束了。光时霖的护卫们,在面对葛屠这个强手时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将其重伤,而代价是全员阵亡。
此时的葛屠身后黄色的魂环闪烁着,看着不像个人类了。他竟穿着一层由尸体的血肉组成的铠甲,尸体上边甚至还残留着衣物,有些还刻有刺青。葛屠整个人都包裹在这副怪异肮脏的“魂导战甲”里,血红的双眼紧盯光时霖。
它上边有些破损,还有烧灼的痕迹,但旁边就是大堆尸体。血肉蠕动着,不停地涌上血甲,填补缺口。而光时霖和巨锤魂师此时状态也不好,急需恢复,只能就这么在原地看着。
第三魂技,血肉铠甲。吸收尸体,将它的血肉作为保护自身的铠甲。在大乱战中,这无疑是极强的保命技能。
光时霖早已不复登场时的风度,内心暗叫不妙:
“妈的,季梦羽是从哪找来的怪物,居然顶着熔岩硬生生把老爹辛苦培养的卫队给杀光了!回去可怎么向他交待……”
“早知道早点出手就好了……等这家伙恢复,又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
这时,场地内置的魂导扩音器响起,工作人员不带感情的声音传出:
“离比赛结束还差一人。”
听到这广播时,所有魂师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他们开场时带的那个手环是个生命监测器,一旦佩戴者死亡,就及时把信息传输回负责统计的办公室。在存活人数达到64人时,大乱战就会结束。届时,不再允许互相攻击——不过到那时候,魂师们恐怕也早就消耗得差不多、没有动手的心思了。
临近大赛结束,魂师们的生理、心理都已接近极限,连战斗的欲望都快消磨殆尽了。因此,场上完全就是一群累得快趴下的人在硬打。无论是谁,都没有结束战斗的能力了,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在硬拖而已。
现在,离比赛结束还差一人。也就是说,只要再死一个人,比赛就能结束了。
而场上有能力决定胜局的,只剩下五个人:光时霖和他身边的巨锤魂尊,战斗力极强的血犬魂尊,横扫千军的长柄大斧魂尊,和能力未知的黑袍魂尊。
孤影(十四)
观众席上,季梦羽急切地问护卫:“怎么回事?葛屠为什么不动了?他刚刚的表现不是很好吗?”
那个魂宗转了转眼珠,低声道:“老板,葛屠……葛先生很明显是爆发型的。他的第二魂技‘嗜血’能暂时提升他的全属性,可用完之后要虚弱一段时间。”
“他刚刚靠着嗜血的加成用‘鲜血爪影’扫荡了光时霖的全部护卫、重创了‘斗战锤’蒲林德,现在是虚弱状态,暂时不能攻击了。对面两人显然也还没缓过来。”
“切!”季梦羽不屑地道,“原来魂师就这个样子?那我不如用魂导器。”
魂宗早就习惯了季大少爷的种种言论,表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您等着看吧,很快胜负就决出来了。”
比赛场地。
长柄大斧魂尊是个健壮大汉,没遮脸,留着一下巴霸气的胡子。他看看大锤魂尊——外号“斗战锤”的蒲林德,又看看体积硕大的血肉巨犬,自言自语道:“这大块头真他妈是个泡泡*,居然连蒲林德那个胆小鬼都弄不死。”
“哎——那边的黑衣小子!”
吴进一愣,顿住了脚步,手腕翻出数根穿线钢针:“谁?”
“就是你啊!戴面具的!”大斧魂尊声音洪亮,不用魂力传音,吴进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咱们合作怎么样?”
吴进面具下的眉头皱了皱:“你在这种地方谈‘合作’吗?”
“爱谈不谈!”大斧魂尊不耐烦地道,“这他妈都快结束了,想打后面的比赛接着打就是了,我骗你干什么!”
吴进想了想,道:“好。那我们合作干什么?”
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况且自己的目标是血犬魂师,有人帮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
大斧魂尊笑了,他用肩上扛着的长柄斧头指指葛屠:“还用问吗?当然是把这个泡泡给戳了!”
光时霖忙开口:“两位,我可以聘……”
大斧魂尊瞪了他一眼:“吃蜜糖长大的狗东西,闭嘴!这里没你事!”
“你他妈的知道老子是谁吗?!居然这样说——”
“你们……聊够了没有……”
身着血肉人形巨犬“装甲”的葛屠咬牙开口,话语间满是恨意: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混蛋魂师……都给我去死!”
血犬身上的血肉蠕动起来,手指末端的血色利爪伸长至一米,它嚎叫一声,挥爪朝大斧魂尊拍去!
“来得好!”
大斧魂尊双臂提劲,巨斧挥舞如迅风,灵动似游龙。血犬双爪狂舞、血影纷乱,一时间竟占不到半点便宜!
“唰!唰!”
吴进怎能失此良机?双手手腕翻转,两道银光激射而出,正中血犬后心!吴进再一操控,数圈丝线落至血犬头颈,猛地收紧!
霎时间,大片血雾自血犬的头部蓬出,吴进却没有半分高兴。那些血气全部来自于组成血甲的尸体血肉,里面操控的魂师一点事儿都没有!
在面对同级别的防御时,丝线的攻击力就不算什么了。
葛屠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很是恼怒。血犬双爪齐出,血影燃烧,逼得大斧魂尊爆退;随后肩膀一抖,将针扎着的那两块肉松开,转身张嘴,朝吴进喷出一团血肉炮弹!
“噗、砰!”
这速度堪比定装魂导炮弹的血肉炮弹竟在半空中爆开了!吴进的黑袍身影穿过血雾,双手爆射出数道银光,朝血犬射去!
吴进已经明白,线对这家伙没有多大用处,但这些飞出去的钢针还是带了一条丝线。
面对飞来的银光,葛屠翘起嘴角,嘲讽地冷笑着。随后不闪不避,将那些银光全部接下。
他刚才体会过这些东西的攻击力了,结论是完全无法威胁到他。
这人怎么敢来参赛的?
但这回的钢针一插入他的身体,就开始释放出魂力流,从内部刺激、破坏着血甲。葛屠刚想把它们拔掉,头顶却响起了某人的大笑:
“孙子,看哪呢你!”
注能针。第二魂技“分形”制造的魂力针可作为一个魂技的载体,也能当作一个魂力造物直接被使用。
既然它是魂力造物,那就能重新分解为魂力。通过连接着钢针的丝线,吴进能精确地控制它们“分解”的速率,与分解后魂力的“出路”。
所有魂师的魂力天然就会排斥不属于自身的魂力,特别是“血”这类个人特性极强的属性。只要一根注能针,就能干扰组成离开母体、稳定度下降的血肉炮弹的魂力,从而使之自爆。
血肉铠甲虽然坚固,但它的原料终究是“血肉”。魂尊级的钢针,要刺入它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刚下达了“注入魂力”的命令,吴进便切断了连着针的丝线。接下来,那些“注能针”会自动执行命令,将魂力注入血肉铠甲。等到魂力完全注入,血肉铠甲内的魂力便会因攻击外来异质魂力而渐渐停止支撑血肉铠甲。到那时,强力的血肉铠甲,将会变得不堪一击。
其实想消除这种影响也很简单,只要往血肉铠甲里注入魂力,以绝对优势将所有外来异质魂力全部剿灭即可。但葛屠一来没有那样强的魂力控制力,二来他忙于应对大斧魂尊的攻击,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不痛不痒”的钢针。
直到大斧将他的血肉铠甲削去一整片,他才意识到不对。
“锵!”
沉重的大斧又一次带着厉风袭来。葛屠双爪再次燃起血影,腰腿发力,堪堪格住斧刃。
“为什么……你要这么针对我?”葛屠低吼,“明明只要让我杀掉那两个人——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比赛就能结束……”
大斧魂尊闻言,冷笑一声:“呵……”
他松开了斧子,转而朝葛屠毫无防备的下腹一腿踢出!葛屠的身子飞出,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狼狈至极。
大斧魂尊并未发起追击。他把斧子杵在地上,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看着葛屠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小子,你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呃——”
“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大斧魂尊环视全场。其他魂师们已经退到了场地最边缘的位置,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的战斗。
“是生存!”
大斧魂尊又重重地用斧头砸了下地板,“绝大部分人,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把命留在这里!”
“看看这些尸体,他们曾经是好丈夫,好爸爸,也可能是好妈妈,好妻子。他们曾在天武节时和家人一同大快朵颐,给自家小孩讲过睡前故事,孝敬过爹娘,痛骂过仇敌!”
“他们是活人,他们曾经活过!”
大斧魂尊用斧头指向已经爬起来的葛屠:“而你……你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看看你身上那套肮脏恶心的铠甲,你无耻地用他们的血肉塑造了自己的保护壳,连他们的家人最后见他们一面的权利都剥夺了!”
“你他妈的把他们光荣的战死当成资源来用,你他妈的的所作所为玷污了大斗魂场,玷污了战神的荣耀!”
“狗娘养的,你他妈哪还能算是人!”
“吼——”
葛屠没有回答,摇了摇脑袋,再次扑了上去。吴进再次跃起,掷出一道银光。
“大斧头先生,接着!”
大斧魂尊大笑,一个垫步躲过葛屠的血爪,伸臂接住那道银光,见上边连接着一截魂力构成的绳子,立时明白了黑袍魂尊的意思。
“接住喽!”
吴进拉了拉多股丝线绞在一起形成的绳子,助跑起跳,第一魂环亮起。绳子以最高速收回针鼻、缩短,产生了无比巨大的拉力,带动着吴进的身体朝葛屠和大斧魂尊的方向疾速飞去!
“嘭——”
吴进一脚飞踢,正中葛屠的后脑勺,血铠再也撑不住,“砰”地炸裂!大斧魂尊松开了握着的钢针,惯性带着两人狠狠撞击在赛场边缘的魂导护罩上,在那边的观众席上炸起一片惊呼!
吴进踩着葛屠后脑勺的那条腿微微发力,再使劲一蹬,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完美落地。
全场寂静。
主持人罗柯斯最先高喊,又是一番激情洋溢的解说,全场观众才反应过来。他们的感情沸腾了,高举着双手,欢呼声如巨浪海啸!
季梦羽看着整张脸完全烂掉、缓缓滑下魂导护罩的葛屠发愣。他狠瞪了两个高兴鼓掌的魂宗保镖两下,他们才悻悻地停下。
季梦羽朝浑身瘫软、动弹不得的葛屠吐了口唾沫:“废物!垃圾!吃了那么多人,连光时霖这蜜糖点心都杀不掉!”
比赛场地内是隔音的,站在葛屠旁边的吴进自然听不见季梦羽都骂了些什么。他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内心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悲哀。
“小子,干得漂亮!”
吴进看见来人,忙侧身避让:“先生。”
大斧魂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这样,你很好。”
他看了看地上的葛屠:“命真硬,这样都还活着。”
吴进微微低头:“能在这世道里活下来的人,命都硬。”
大斧头感叹:“嘿,你说得好哇!”
“你不动手?”
“我只是辅助而已。”吴进道,“真正该收下这份荣誉的,是您才对。”
“杀他,算什么荣誉!”
大斧子摇了摇头,随后提起长柄大斧,用力斩下。
孤影(十五)
珠光宝气的季梦羽和他的两个跟班迈出德拉贡地下斗魂场11号出口的大门,季大少爷边走边唉声叹气。
“为了那个狗屁废物,钱都快花完了,结果光时霖一根毛没掉!”他恨恨地说道,又叹了口气:“唉——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在比赛场地里埋个魂导炸弹?呸,那样老爹非杀了我不可……”
“季梦羽先生。”
“哪头蠢猪敢直呼你老子我的大名!”
季梦羽下意识骂道,一抬头,愣住了。
黑袍,白色人脸面具……这不正是那位将十一个比赛选手做成“人肉馅饼”、一脚踢飞葛屠的杀神吗!
季梦羽后退一步,张大了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两手的戒指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两个魂宗跟班急忙上前,将瑟瑟发抖的少爷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神秘的知名选手。
吴进透过面具的眼孔看着他们这副样子,想起他们平日趾高气扬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我是尊敬法尔利乌斯将军的,不会弄脏德拉贡城的大街。”
这话摆明了对方不会出手,但两名魂宗仍然没放松警惕。
面具人转头望向季梦羽:“季梦羽先生,您很想让光时霖先生消失,对么?”
季梦羽呆了呆,而后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这么说,魂师先生肯帮我做事?”
两个魂宗身子一僵,不约而同地在内心呐喊:
“小祖宗啊,你这他妈的是和强者交谈的语气吗?!”
吴进被他话语里自带的傲慢弄得有点不舒服,但声音一点没变:“我不要你的财产。在我杀掉那个人之后,我只要问你一些问题——而你要如实回答。”
“这有什么难的!”季梦羽叫道,“只要你帮我干掉那个混账,你问我什么都可以!”
“我把我知道的,一字不落,全说出来!”
“光这样,还不行。”黑袍人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如果让‘那些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会很难办。所以我的事,不要透露给其他人。”
即将复仇的快意和“绝处逢生”的喜悦结合到一块儿、爆发出巨大的情绪浪潮,冲昏了季梦羽的头脑。他甚至没多思考便全盘答应,黑袍人拿出两张契约,他竟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两名魂宗面面相觑,最终决定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
他们只是两个拿钱干活的高级下人,季家的利益和他们半毛钱关系没有。对方背后还可能是个庞然大物,谁敢淌这浑水?反正他们不干。
……
韩金驽微眯着眼,在报纸上点数着什么:“让我看看,一,三,十二,三十七……在这里,一百六十九号!”
戴镶文重新拿起了凿子,开始在一整块大理石上敲敲打打:“中了?”
“当然中了啊,不然我们现在就该收拾东西滚回莲虎村了。”韩金驽道,“猜别人的死活,这种彩票我还是头一回见。”
“呵……猜的人越多,猜的死活越准确,赚得越多。每次血祭斗魂,他们都得办这种博彩活动。”戴镶文凝神屏息,敲下一角。
韩金驽挠挠头:“对了,吴进那小子呢?按理来说最该高兴的是他才对。”
“他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是想静一静。”
吴进的房间很好找——门口蹲了一只切切。见有人来,它高举自己的双刃,表示威胁。
韩金驽对它笑笑,友好地对它挥挥手:“哎呀,不必这么……我就是和你朋友说说话,不进门,不进门。”
切切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他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最终,切切“啪嗒啪嗒”让出了路,但还是举着自己的前足不肯放下,三角形的脑袋直直对着韩金驽。
韩金驽在门口蹲下,敲了敲门:“吴进,是我,韩金驽。你还好吗?”
门里传出吴进的声音:“我……咳咳咳咳!”
一阵干呕声。
“呃……看来不是很好……”
干呕声停了。几声深重的呼吸过后,吴进才用微弱的声音开口道:“抱歉,我得缓缓。比赛场……咳呃!实在是有点太……”
吴进——或者说名为“黑鸟”的神秘魂尊凭借着突如其来的登场、强悍的实力、奇异的技能、未知的武魂与毫不留情的血腥手段一炮而红,成了爆款。德拉贡城的街头巷尾,几乎每个人都捏着一份报纸,高声谈论着关于这个神秘人的一切。
韩金驽听了一些,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言论。有说“黑鸟”是“血虎”严苍啸派来的间谍、杀这么多魂师是为了削弱法尔利乌斯的;也有说“黑鸟”是猎魂会的猎魂师、收了钱来杀人的;更有甚者,说“黑鸟”是法尔利乌斯的私生子,回来是打算积累声名好篡权!
一派胡言。
比赛现场太过血腥,报上登出的照片都是模糊处理过了的。但看那大片大片的猩红和其间夹杂的白色——那是身躯的残片,还是能想象出当时的场面该有多么的触目惊心。
而这恐怖的画面,正是这个把自己锁在房间内干呕的少年一手造就的。
韩金驽抬手想拍拍房门,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最终还是放下了。
“既然你受不了,那当时,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呢?”
“……”
吴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因为那时,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的武魂并不好,魂技也一般。想攻击别人的话,必须要做很多精密的操作,但那样的话,非常消耗心神。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住。”
“所以,我必须尽量避免战斗。”
“我最大的优势,就是我的魂尊修为和紫色魂环。我要最大程度地展现我的实力把他们吓住,并且不能暴露我自己的能力。”
房间里的吴进慢慢说着,偶尔还是会干咳一下,但已经流畅了很多。
韩金驽听得出他的变化,暗暗点头。
“那就是你的选择。”
“对,那就是我的选择。”吴进苦笑一声,“那固然是正确的决定。当时我的心思全在战斗上,没什么感觉。可一旦脱离出来,恶心和负罪感和胃里的酸水一样,全都喷了出来。”
“之前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而战,因此不得不夺取对方的生命,战斗很快就能结束,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可这回,我不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更多是为了取悦他人——那些观众席上的,隐藏在阴影中的人。”
“我觉得很恶心。这样,很恶心。”
“我不是魂师,也不好安慰你什么。”韩金驽叹息,“但你记住,吴进……我们现在是同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是我们整个团队的事。有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承担。”
“下次别再这样躲着了。有什么就说出来,好吗?”
“嗯,能说出来已经好多了。”吴进说,“谢谢你,韩大哥。”
孤影(十六)
“大乱战”结束后三天,德拉贡城官方正式公布了接下来的淘汰赛流程。活下来的64位魂师将进行一对一的生死对决,胜者晋级,败者从世界上消失。
每一场比赛的对决双方会在比赛前一天提前公布在报纸上,官方说法是为了“让比赛看上去更公平一些”,实际上就是方便开盘口的做生意——毕竟官方也要在里面分一杯羹。
燕子望向众人:“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收集情报的绝佳机会。”
“现在,一切以保障吴进的安全、让他顺利打进决赛为目标。我们能做的,便是提前收集他对手的情报,提高他的胜率。”
韩金驽翘着二郎腿,翻着报纸:“黑鸟,黑鸟,黑鸟,169号选手……找到了,在这。他的对手是……”
楚申犀凑过来:“朱六?好普通的名字啊。”
在星罗,“戴”和“朱”这两个姓氏就和日月地区的“徐”和“季”一样常见,大部分都是贪图那两位神祇的声威、想沾点光而改的姓,血缘上的联系基本是没有的。
韩金驽撇了撇嘴:“你这话说的,名字普通可代表不了什么,那位海神大爷还单名一个‘三’呢!这个朱老六名字里可是有两个‘三’。”
燕子问:“吴进呢?”
“在调整状态,窝屋子里修炼呢。”
韩金驽似乎想起了什么,歪了歪头:“对啦,你取得那个乞丐的信任没有?”
燕子笑笑,指指手边厚厚一沓报纸,报纸背面用蓝色油墨密密麻麻地记着什么:“快了。十二轮星座我已经学完了,等学到大神星座,我就可以正式加入他们获取情报了。”
“好咧!”
韩金驽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挺身起来,拿走报纸,将它卷好:“那我来吧,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朱六是什么角色。”
“朱六?”
戴镶文面前的石块已初具形状,能看出来一些羽刃螳切切的影子了。他闭目思考了一下,抓过桌上的一张废报纸,在目瞪口呆的韩金驽的注视下飞速素描了一张简单的正面人像。画像上的男人塌鼻子、歪嘴巴,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看上去很是凶恶。
他神色平静地将画像递给韩金驽:“他。”
“你见过他?”
韩金驽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问戴镶文的,也没想过得到什么答案。结果戴镶文竟直接把他要找的人给画出来了!
戴镶文垂下眼睛:“很多年前,我们在同一个初级魂师学院上过课。毕业后,大家走了不同的路,就疏远了。”
“几年前他因为一次械斗事件上了报纸,这张画像就是那时候记住的他的脸。那时我才知道,他原来去当了黑道的打手。”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还有没有在做这活,我不知道。”
“黑道么……”
韩金驽看着那张画像,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到了一起。
据他所知,所有与黑道扯上关系的人与事情,都非常麻烦!
“那,当年他效力的是哪个黑道?”
“泥帮,德拉贡地下的霸王。”戴镶文道,“他们的地盘在贫民区西边,那是油水最多的地方。”
西边的光景果然与这边的不一样。因为接近德拉贡城最重要的行政区,贫民区西边的安保力量明显比东部要多得多。街道上时不时走过三人一组的巡逻队,每个路口都有身着黑军服的士兵在站岗,用阴郁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韩金驽见此阵仗,脚步轻轻,将自己挪到墙边的阴影中,摊开报纸,在报纸的掩护下观察着附近的环境。
时值上工时间,街道上的人并不少,韩金驽可以轻松融入其中。他找准机会,放下报纸,悄悄挤入人流之中,跟随人流进入了这片区域。
“嚯,这边的房子状况看上去都比东边的红砖头好,至少这里的人还有闲心在门上用米浆贴废报纸剪的虎头,不像东边的只能在门上用白灰画个简笔画……”
“这个人的手那么爱动,食指还经常与拇指拉开,一定经常玩牌……那边那个穿着灰衣服、不引人注目的怎么老朝别的人身上瞟,一定是个贼……这个面色发青,走路不稳,呵,一定是个酒鬼……”
一番搜寻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泥帮”的成员。
那人看着个儿不高,却很结实,一双眼睛发出像老鹰一样的目光。衣衫看着倒是与旁边的人无二,可他蓄着显眼的络腮胡,还打理得非常好——而他旁边的人都是蓬头垢面的。
穷人是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外貌的,只有拥有一定身份的、“体面”的人才会在意。
为了防止自己被当街一枪崩了,韩金驽并没有直接上前拍他的肩膀,一直紧紧地贴在他身后。
黑帮成员迈着军人般坚定的步伐,走出人流,拐入一条小巷,再行入小巷深处的小巷才转过身来面对着韩金驽,用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他:
“朋友,你不杀我,到底想要什么?如此高超的隐匿技术,定然不是一般人。”
“即使是魂师,在我‘铁公鸡’身上也休想讨到哪怕一点好处。但我居然在你直接贴到我背后时才发现你!”
“我欠你一条命,朋友。”
韩金驽举了举双手:“哎呀,大爷,您可是误会我了——我只是来贵帮的地盘找个人的。”
“铁公鸡”道:“哪个?我说不定认识。这附近,就没有‘泥帮’不认识的人。”
韩金驽想了想,还是直接把团成一团的报纸丢向了铁公鸡:“这个。”
没有听到拉环的声音……不像是雷子。
铁公鸡想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型魂导照明器,伸手接下纸团,展开借着照明器的灯光仔细端详着上面画的那张脸。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朱老虎?”
韩金驽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显得非常高兴:“对对,就是他!您知道这个人在哪么?”
铁公鸡冷笑一声:“哼,这人的确是我们帮的……或者说曾经是。”
“什么?”韩金驽把自己的声调拔高,“他怎么了?”
“几年前……大概是三四年前吧,这人犯了事,惹了城里管事的军爷,大当家的把他给踢出去了,还勒令其他帮派也不准收他。”铁公鸡不屑地道,“这家伙当起了地下的演员拳手,对于一个魂师来说,那是最贱的活儿!”
“呵,魂师又怎么样?在权势面前连个屁都不如。”
韩金驽赶紧打断了他:“行嘞,谢谢您。”
“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打拳吗?”
铁公鸡满不在乎地道:“七叶拳馆呗,还能有哪?只有那里才看得到魂师打架。这几天血祭斗魂在开,那边的生意怕是也惨淡喽。不过,朱六怕是还得打。他们一般晚上开赛下赌。”
“啊?为啥?”
“他赌钱赌输了呗,还能有啥!”
孤影(十七)
血祭斗魂64进32比赛当天,德拉贡地下斗魂场早已座无虚席。
离开赛还有十分钟,选手们还有时间调整好自身的状态,为了能保住命,全力赢下比赛。
黑袍黑兜帽白面具的“黑鸟”选手——吴进盘膝坐在选手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盯着手里的钢针。
昨天晚上,朱六的确在地下拳赛里登场了。拳馆不让带录像设备进去,但韩金驽还是找到了办法。他买通了拳馆里负责监控比赛、防止出现意外的工作人员,叫他把朱六的比赛录下来给自己。
戴镶文家里正好有台老旧的魂导放映机,将储存着图像的“魂导火柴盒”放进去后,就能看见昨晚那场比赛了。
吴进回想着从录像里得到的信息:
朱六,强攻系战魂师,武魂附体时双臂会生出橘黄色带黑色斑纹的毛发、双手变成巨爪,脸上也会出现同样的黑色条纹,疑似虎类武魂。
他的修为没有变化,和韩金驽打听到的一样,是二环大魂师。两个魂环一白一黄,全部都是从城外的魂兽养殖场里购买的魂环。这种魂兽养殖场里的魂兽都是从附近的村子里收购的、觉醒魂力的家畜——猪牛羊犬鸡鸭鹅之类,所赋予的魂技自然好不到哪去,但胜在价格便宜。
朱六的第一魂技是斩出白色魂力爪痕,最多能有十米的攻击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后,飞出的爪痕会在空中消散。他黄色的第二魂技则是护体类,释放时身上会亮起一层白光,增加自身的防御力。
总体来说,虽然修为低微,但这人的能力还是很全面的,不是很好对付。
“时间到。请各位选手登台。”
头顶的扩音器发出干巴巴的提示音。吴进抬头看了一眼,推门走出,门旁的工作人员立即跟上,带他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
比赛场地还是那个场地,但装了隔板,划分成四个区域。这样,就可以同时进行四场比赛。
吴进的比赛场所在二号场地。工作人员将他带到时,朱六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吴进将目光投向朱六,随即眉头一皱。
朱六的长相和韩金驽给他的画像差不多——塌鼻子、歪嘴巴,方正面庞,一脸恶相。他脸上的那道大疤和在录像里看见的一样,让他的脸更添几分狰狞。他似乎也以此为荣,丝毫没有将它遮住的意思。
他今天穿了件看上去很陈旧的黑色大衣,应该是他还在当黑帮打手的时候穿的。看样子,他非常重视这场比赛。
可是,他的精神状态却十分异常。他的精神迟钝、脚步松散,工作人员要叫他好几遍才能让他转过脸来。朱六的瞳孔不自然地放大,凶恶的脸上却摆着木讷的表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极其不对劲。
吴进立即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
药物。他在休息室里使用了药物!
大赛规定不能使用除近体魂导器之外的魂导器,也不准利用其他的个体协助战斗。如果不是这条规定,吴进早就把切切带进来看它乱杀了。但大赛的规则里,确实没有规定不能使用药物!
随着现代天材地宝培养技术的成熟,各种各样的药物价格大幅下降,已经到了平民魂师也能消费得起的地步,甚至有些人索性直接使用药物提升修为。用这种方法提升修为注定不可能走远,但他们想的只有进魂导器生产厂当个工人,混口饭吃。
根据韩金驽所了解到的情报,这个朱六的修为也是这么升上来的。他方才使用的药物显然不是提升修为的,更可能是其他的、辅助战斗的药物。
看来务必要小心了……
场上升起了隔音的魂力护罩,工作人员们有序从员工通道退场。吴进和朱六自觉地退到场地边缘,等待着扩音器里传出开战的指令。
对面的朱六脸上艰难地拧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踏前一步,对着吴进竖起一个大拇指,再翻转手腕,拇指指地。
“狗崽子,看我怎么宰了你……”
这时,魂导扩音器爆发出大喊:
“开战!”
“吼!”
朱六一声咆哮,武魂附体,手臂上生出橘色毛发与黑色纹路,一对虎爪闪着锋利的寒光。他四肢着地、全身发力,像一头真正的猛虎一样朝吴进跑去,飞扑而起!
吴进不慌不忙,伸手抛出连着丝线的针射中隔板、拖着整个人向那边快速飞去,第二魂技分形释放,魂力凝聚爆发,手中钢针激射飞出,朝朱六爆散而来!
“唬!”
朱六刚落到地上,躲闪不及,钢针全数扎到了他的背上。但他却像一点事儿没有一样,掉转身形红着眼睛,再次朝吴进奔来!
“原来用的是‘冰皮’,看他那表现……估计还是劣质的。”
看到他这个表现,吴进便明白他使用的是什么药物了。这种名为“冰皮”的药剂能暂时麻痹魂师的感官,大幅减轻其感受到的疼痛,从而起到提高防御力的效果。
纯正的“冰皮”药剂是正宗的军队用品,朱六自然不可能有购买它的渠道,他只能用劣质的。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药剂强大的镇定效果让他的脑子也变木了,忘记了自身的战斗技巧,完全是机械死板地冲锋、扑击与挥舞虎爪。
“嗷啊——”
朱六已冲到吴进身前。他没有再选择跃起扑击,身后的黄色魂环亮起,全身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第一魂技释放,朱六怒吼着旋身挥臂,冒着白光的虎爪撕裂空气,直直朝吴进的脑袋抓来!
就在这要紧的关头,吴进低头弯腰,右手魂力光芒大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捉住了朱六的命根子,然后用力一握、一掏!
鲜血绽放。
能破坏别人听力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赛场。即使药剂削弱了感知,但最重要的东西被摧毁时的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也让朱六几乎发疯。吴进向他的胸口来了一头锤,将这个暂时失去了战斗力的家伙撞开,后撤一步,右手放出钢针。
这是赫连在教他战斗技巧时说过的话:“再硬的男人,他的蛋也是软的。得蛋者,得胜利!”
既然是生死之战,那么自然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了。
吴进这么想着,控制插在朱六背后的钢针放出丝线将朱六的双臂捆在身侧,朝还在捂着裆部不断跳脚、嚎叫的朱六甩出两根钢针,戳瞎他的双眼。
最后,吴进闪到他的后面,用极细的丝线套住他的脖子、用力勒住,直到朱六不再挣扎,彻底断了声息。之前从朱六的裤脚里流出的只有鲜血,现在则多了一些散发着臭味的物质。
“二号场地,胜负已分。169号,晋级。”
吴进收回武魂,让朱六的尸体滑到地面上。四个工作人员从通道里冲出,一个领着吴进走出场地,另外三个打扫场地、处理尸体。
下一场比赛很快就要进行,不过那就不是吴进的事了。
孤影(十八)
早上八点,燕子身披白袍,站在贫民区东部的一间仓库门外,拢了拢耳边的头发,伸手敲响了木门。两下重的,两下轻的,三下重的。
须臾,一块赤色的墙砖被挪开,一双眼睛透过墙洞看着燕子,说出了今天的口令:“十二月。”
燕子气定神闲:“自噬的长蛇。”
墙砖被塞回去,木门拉开一道小缝,刚好能让人进来。燕子闪身进入,门又关上,发出轻轻一声“咔”。
这间仓库整体由红砖搭建而成,经受了多年的风雨,墙壁上生长的绿苔与青草便是它的墙灰。它曾经是商人堆放货物的公共仓库,战乱起后商人数量大幅减少,这处仓库便也被废弃了。
这厚重的木门是用仓库里堆着的一些几近腐朽的集装箱做成的,外表不怎么样,强度更是一般,只能勉强遮风挡雨而已。
但对于里面躺着的人们来说,能有一个让他们不受风雨侵袭的住所,已经足够了。
这些人都躺在麻袋裁成的麻布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发着烧,嘴里喃喃地说着胡话。
空气里弥漫着药味。不少裹着和燕子一样的白袍的人在伤患之间走来走去,询问着他们的情况,时不时给他们喂一些药。
“哇——哇哇哇——”
澹台在这里换下了宣讲的乞丐服,穿得和其他人一样严严实实,洗得干干净净的棉布罩上露着一双严肃的眼睛。他正给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复位脱臼的手臂,孩子的母亲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的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一场。
“好了。”
他站起来,对孩子的母亲郑重地说:“下次记得看好自己的孩子。”
母亲没有说什么,按着还在哇哇大叫的小孩的脑袋,对着澹台深深鞠了三个躬,这才离开。
“老师,戴先生给你的东西。”
“噢,多谢。”澹台转身,见是燕子,接过她提着的袋子。“他下注又赢了一把,运气不错。”
燕子没有接话,无声地看了一眼周边躺在病榻上的人:“人似乎又多了一些。”
“只要战争还在继续,人总会越来越多的。”澹台叹了口气,朝燕子摆摆手。“过来吧,我们上课。”
“教室”建在仓库二楼,由一盏手提式魂导灯照亮,光线算不上明亮,但好歹能看清用作“课本”的、废旧报纸上写的字。澹台在这里教授医术与星象学,他不收学费,但要求学生在这所“医院”里工作一段时间。
燕子来时,教室里已经有了不少穿白袍的“学生”。他们面前摆着写了油墨的报纸,眼睛齐刷刷盯着走进教室的澹台。
澹台也不多废话,抄起白石膏粉笔就在后面的墙壁上画下数幅星图:
“我们上次已经学完了十二轮星座及其象征意义,现在,我们将翻开新的篇章:大神星座。”
“每个月份夜空正中的星座都会变,但八方的星座不会。这八个恒久不变的星座被称为‘大神星座’,以世界上出现过的一些强大的神王级强者命名。”
“这八个大星座分别是:飞龙星座、冥宫星座、天心星座、血剑星座、巨树星座、狂雷星座、凤凰星座、大角星座,对应的方位则是西北、正北、东北、正西、正东、西南、正南、东南。它们的释义……”
“砰砰砰!”
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响,似乎是有人正用力敲着木门,同时还在大声叫骂着什么。澹台连忙放下粉笔,急匆匆跑到楼下。
“砰!”
脆弱的木门被轰碎,躺在门附近的病人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到角落里。来人收回踢出的脚,大摇大摆地朝澹台走去。
此人是个不修边幅的矮子,生得瘦小,两只脚板却异常地大。他穿着脏脏的城卫队军服,臭得四周有苍蝇飞舞,绿色眼睛扫了一圈周边的环境,透出鄙夷的目光。
燕子在楼上压低了兜帽,两眼微眯。
“妈的,说了多少遍了!”瘦子捏着鼻子,能看得出他非常厌恶这里的药味:“你们这个臭烘烘的养猪场必须立马关停!”
澹台开口:“可……”
瘦子“呸”的一声,一口黄色的浓痰飞到澹台带着布面罩的脸上:“去你妈的!老子让你说话了吗,啊?!”
“上头说过,血祭斗魂举办期间,要杜绝一切可能威胁到城市安全的不稳定因素!”
他顺手拍死了一只苍蝇:“你们这群表子养的,就是他妈的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老子已经三番五次地下了命令要你们撤走,下回老子要看见,这里半个人都不剩,不然老子就把你们都踢出城去!懂了吗,蠢猪!”
说完,他顺手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也不管澹台的反应,大摇大摆地走了。
燕子身边的一个男学生骂道:“妈的,郑哲这坨鼻涕虫,真他妈不是东西!”
燕子回过头:“郑哲?”
那人点点脑袋:“是啊,这位同学你看样子来得不多吧?”
“这里是老师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老师除了出去宣讲,其余的时间就在这里给我们上课和医治别人。本来现在刚有点起色,这个狗杂种就跑来了!”
“他刚开始是敲诈,大家也忍了,凑钱买了个平安。后来他胃口越来越大,我们给不出钱了,他就天天来没事找事。妈的!猪圈?明明他自己才是最臭的臭猪屎!”
燕子道:“那大家不会想办法吗?”
男学生摇头:“办法?唉,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吧?他是城卫队!是魂师!”
“他想让我们死很容易,我们要解决他可是难上加难,还有可能因此被官方盯上!你说我们能做什么呢?唉。这世道想行个善,怎么这么难啊?”
燕子默默地看了抱怨的他一眼,起身下楼,走到正在清扫郑哲那坨鼻涕的澹台身旁。
“他一般会什么时候来?”
澹台弯着腰,声调还是那样平静,就像面对刚才那个抱小孩的母亲一样:“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
燕子皱了皱眉,道:“您看着一点都不为此担心。”
“这个‘慈善医院’毕竟是您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东西,您就甘心看着它被摧毁?”
燕子看着地上无助地哭泣着的病人们:“还有他们呢?他们要怎么办?”
澹台将清扫工具放好,严肃地看着燕子:“我为什么要担心一个马上就要步入死亡的人?”
“……什么?”
澹台指指天上,淡淡地道:“天星已经向我预示了他的死——就在明天。”
“没有什么要说的,就回去上课吧。”
燕子不再言语。她暗叹一声,从包里掏出了一份报纸。那不是旧报纸,是今天刚印刷好的。
在“血祭斗魂”的比赛消息一栏,有这么一条:
“169号黑鸟对战374号郑哲”
孤影(十九)
上午十点,燕子带着一些药物,仔细地审视着贫民区北部街道两旁的房屋。目光瞥见一栋门上拍着几十口痰的房屋时,她暗暗点头,快步走过,轻轻敲了敲斜对面那户人家的门。
“赵奶奶,我是老师差来送药的。”
门内传来“就来,就来”的应答,拐杖点地的声音一点点接近门边。一个衣衫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老奶奶拉开门,见到燕子的白袍,忙请她进来。
“从城东走到这边要好久呐,辛苦了。来,坐,坐。”
燕子点点头,闪身进来,帮赵奶奶关好门:“那我就叨扰了。”
“打扰……什么打扰!你这姑娘说的,咱们这边儿都多久没有‘义医’出现了。”赵奶奶摆手,“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对咱好?要是有哪个畜生敢叫你们不好,我赵奶奶第一个不同意。”
她很快就端来了茶和点心。杯子的水面上浮着几根叶子,这是茶。“点心”则是一些玉米面窝窝头和红薯干。
燕子并不嫌弃,拿起一块红薯干:“小张的病怎么样了?”
一提到孙子,赵奶奶笑道:“好了,好了。今天已经不发烧了,在床上睡觉呢。”
“嗯,好好休息。”燕子把药交给赵奶奶,“一定要让他喝完,不然会留下病根的。”
“晓得,晓得。哎哟,怎么我那混账儿子就走得这么早呢,要是没有那位先生,我们祖孙俩还不知道怎么办。这天杀的城市……”
燕子静静倾听着赵奶奶的抱怨和牢骚,时不时提问几个问题。
老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闭不上,更何况是这样一位孤独的老人。
“对了,赵奶奶,我来的时候看见对门有一家的大门很脏。他们都不清理的吗?”
“脏?哦……你说的是老郑家。”一提到那家人,赵奶奶脸上显出嫌恶的神色。
“老郑老婆死得早,除了爱下窑子没什么臭毛病,他那白痴儿子就是个烂鼻涕虫!一说起他我就觉得晦气。”
“听说他进了城卫队呢。”
赵奶奶的声音变大了:“是哇,城卫队!觉醒了魂力,加入了狗腿子,作威作福!”
“您知道他的武魂是什么吗?”
“武魂?哦……这个,我不知道。”赵奶奶看了看燕子,“你们不会是想……奶奶我要说几句啊,他可是军爷的狗腿子,没那么容易……”
燕子笑笑:“奶奶放心吧,不是我们,是另外的有资历的人。”
“那您觉得有谁会知道呢?”
赵奶奶想都不想:“路口的木匠朱。他有点文化,手艺不错。家里那三个小孩整天盯着郑家搞事,郑家门上的痰全是他们吐的。”
“好,我明白了,谢谢您。”
下午三点,燕子再次来到这片区域。
木匠朱家不难找,他家的门口堆着一些废弃木料。燕子在一个角落脱下白袍、换上黑袍,拿起一根还带着钉子的椅子腿,急促地敲着那扇明显比其他人家要厚重的门。
木门很快被一把拉开,一个光头中年男人盯着燕子:“你他妈的神经……”
“呵。”
燕子冷笑一声,掏出一本黑皮的证书拍到他脸上:“看清楚了再说话。”
木匠朱翻开一看,吓得险些将证件掉在地上。只见上边写着“德拉贡城护城密探队”几个大字,旁边还龙飞凤舞地写着“大将军法尔利乌斯颁”几个大字!
“大、大、大人,这、这……”
“你不用跟我解释。”燕子上前一步踏入他家的庭院,顺手关上大门,而先前骂人还很有气势的木匠朱却吓得连连后退。
燕子眼神凌厉,指着木匠朱:“我们怀疑你私自交易违禁药品!”
“你边做家具,边偷偷跟城外的商贩交易,桌椅的腿里都是空的,塞满了药品。正好这几天城内举办血祭斗魂,你的同伙可以很轻易地混进城里,带走那些藏着药品的桌子和椅子!”
“我说的可有不对?!”
木匠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冤、冤、冤枉啊!小的我做的都是本分生意,从来不敢跟外地人交易啊!”
燕子见状,冷冷地道:“冤枉不冤枉,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只是个来调查的。”
“如果你认真让你的家人配合调查,我或许会考虑一下向我的同事说说情。”
“真的吗?真的吗,大人?”木匠朱方才还一副差点吓破胆的样子,此时却兴奋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燕子皱了皱眉头:“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我马上把我老婆孩子都叫出来!”
木匠朱的老婆生得相貌粗犷、膀大腰圆,在听丈夫说明完现在的情况后,看上去很威猛的她也差点吓死,连连表示愿意配合调查,并把三个疯玩的小孩揪着耳朵拽了过来。
“你们回屋子里吧,我要问这些孩子。”
木匠朱有些担心:“可是大人,他们只是些小孩……”
燕子瞪了他一眼:“难不成你教了他们面对我时要怎么说话?”
“绝对没有!”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木匠夫妇开始窃窃私语。燕子舒了口气,将目光转向三个有些畏畏缩缩的孩子:“放心,你们只是孩子,我们是不会抓你们去喂老虎的。我问什么,你们老实说出来就行……”
韩金驽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们的燕子啊!”
吴进细细看着燕子记录的、关于郑哲的情报,没有说话。
楚申犀好奇地问:“姐,你是咋弄到密探证的咧?”
燕子拢拢头发:“什么密探证?那是我伪造出来唬人的,有没有这个部门还说不定呢。”
“上面不是有大将军的签名……”
韩金驽笑道:“他们又不是住在城里最西边军政区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大将军的签名是什么样的!”
燕子轻轻点头:“是这样没错。”
“不过如果不是那个木匠真的在干这样的活,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诈到他。”
这下韩金驽也震惊了:“这事居然是真的?”
“医院有些药物就是从他们这买的。”燕子淡淡地说,“他们听说这药物是给我们的医院的,要了比市价高上一倍的价格,害得我们只能托熟人代购。”
“吴进,你觉得这个对手怎么样?”
吴进把情报看完,活动了一下手腕:“很好对付。”
……第二天,血祭斗魂32进16比赛。
郑哲看着自己的对手,披着黑袍的魂尊级“杀人狂魔”黑鸟,心里莫名有些发虚。但他强提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呸”了一口痰。
“三个魂环的狗杂种,等着老子往你的臭脸上撒尿拉屎吧!”
半分钟后。
武魂附体的郑哲被层层叠叠的丝线困住,躺在地上像他的武魂——“腐蚀鲶鱼”一样不停地扭动着,嘴里不断喷出污言秽语和绿色的粘液。吴进一脚将他踢翻,对准他的后脖狠狠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