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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四章 风海先生

    “甘草、升麻贰钱,陈皮、丹皮、山药、当归、芋肉、茯苓、柴胡、熟地、人参、白术、泽泻各仨钱,黄芪肆钱,另加姜仨片、枣伍枚,白术需炒制,红参为首选,防风祛风止痛,症状缓解之后可不用。”万万没想到,吃老神医的药不到五副,少年已恢复八成。

    “大伯,今日下午西邨门有辩会,宴州名士风海先生与权儒礼部尚书崔琰将辩天下之道,可能晚一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张钧飞快到中午才起床,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准备出门。

    他口中的大伯便是他的老仆人,三年前他外祖父母相继去世,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就在此时,一个年近半百的人主动找上门来,就是这个鬓角已经斑白的老男人。此人自称受少年远在西州的堂叔所托自塞外而来,本来少年将信将疑,但此人不仅拿出书信,还带来不少钱财,平常生活中不辞辛劳照顾少年,与少年相依为命。老仆人总是木讷寡言,半头乌发遮住半边脸,脸上的皱纹仿佛诉说着自己历经风霜的半生,手指干裂成一块块皮,只留下早年执剑留下的茧子。

    风海先生自言信奉法家,半年前受景山学堂郭啸所邀前来访学,却不想郭啸未能与其畅谈天下之道便已然离世,临终前帮风海先生邀请当朝大儒、五经博士匡浔于西坉门辩道,崔琰则认为风海先生终归晚辈,理应该代替年迈的师父上台,因而二人相约于午后会于凤凰台。

    实际上,当朝儒学分为新旧两派,以匡浔为代表的旧派儒学排斥佛道以及其他各家思想,主张从复兴古代先贤的治国理念以达到社会的长治久安,其长期把持官学,又通过科举与地方势力联合在一起,虽维持了帝国的稳定,却也成为帝国变革的最主要障碍,而郭啸所倡导的则是融汇各家学说大成的新儒学,以最大的思想包容重新凝聚起各个阶层,这也是当年林从观邀请郭啸出山的主要原因,林从观想通过学问之变实现人事之变,进而实现国策之变。

    那一日,西坉门的凤凰台上,两张方桌置于两端,桌上是一壶茶水,还有一叠干果,二人端坐于桌前的垫子上。

    “秦制即为法制,是对古制的背叛,是一种反常的社会形态,完全不可接受,”崔琰上来就以法家往日的失败现身说法,“暴秦亡于苛法,这是有历史定论的。不知今日风海先生之法家治国学说与秦制有何不同?”

    “秦亡的经验可参见汉代政治家贾谊的《过秦论》,所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寥寥数语业已概括,我就不加详述了,”风海先生语气一转,“我们今天倡导的并非秦朝那种苛刻死板、没有回旋余地的治国策略,而是以礼义为纲、以法制为度,介于儒与法之间的一种治国思想。以礼组织社稷秩序,防患未然,以义联系君主臣民,调和上下,以法规范吏军商农,禁于已然,礼义为法之前提,法为礼义之手段。这样,既可以达到治理的最佳效益,又可以遏制非礼非义之行为,在朝廷与民众、自我与外界之间建立一种平衡。军有所守,士有所为,商有所贾,农有所耕,社会各司其职,自然有条不紊、平稳有序。”

    “一派胡言,”崔琰从垫子上站起来,“何谓礼与义?不过实现天命的工具而已,与其追求工具,不如追求天命本身。所谓天命,乃自然之法则,万物之本性。君主上承天命乃为天子,所以,只要君主作出表率,以道德教化民众,即可让民众顺应质朴之本性,自然可以约束自己。这才是治国的最高境界。”

    其实,崔琰所言才是本朝儒家的主流思想,科举亦不过是该思想的助推器。

    “达到全面的和谐目标,必须要在政治上和思想上达到统一,如董仲舒所言,‘远夷之君内尔不外,天下远近小大若一’。把权力集中到天子手中,既可以对万民进行道德垂范,又可以实现民富国强,”谈起儒学,风海先生似乎并不是崔琰的对手,“正因如此,本朝才能成为天下之主,本朝儒学也为天下所学。”

    “这一点我同意,本朝开疆扩土、富甲天下,都离不开你们儒学的推动,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本朝全盛时期的风云十六州,”风海先生接过话,“可你们的目标达到了吗?天子成为那个道德楷模了吗?”

    “我们不关心天子,用吾师匡浔之语,宽松之环境、自治之社会、自觉之臣民,才是我们的终极追求。明君只是我们用以实现这种社会的有效手段。”崔琰继续说。

    “可现实还不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了吗?”风海先生振聋发聩,“你们单纯想用儒学统治社会,反对国家对基层的干预,可现实是,靠制度维持的帝国骨架尚存,而靠自治维系的基层治理已经不堪一击!”

    “如何不堪一击?”崔琰反驳。

    “尚书大人不愿对实事而已,如今北辽崛起,草原分裂,王朝已无力去管外藩之事,西疆的商贸线已断多年,这些年,景阳城内的太平日子让帝都大员们忘了那些流民也是帝国的子民,”风海先生继续说,“这流民的根源,是农耕,是商贾。”

    “先生不要越扯越远,”崔琰反驳道,“法令是整治邪恶的工具,怎能作为治国的方法呢?自古以来,明君都是慎用刑罚的,汉代以来,诸多酷刑相继被削除,无不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

    “你说得是实事,但并不全面,我主张的法家并非单纯的严刑酷法,”风海先生回答,“法令是用来督查除奸的,政令是用来教导百姓的,政与法只是手段之一,而非全部。”

    “可法律也是人编制的,如果人想去编织罪名坑害人,那咋办?”崔琰仍然不服气,“《春秋》要求,我们要根据罪犯内心动机好坏来定罪,法,能刑人但能让人廉吗?能杀人但能使人仁吗?所有的政法都需要人去执行,怎能避免不罔顾私情?”

    “那在我看来,恰恰是儒家的工作没有做好,你们整日教导士大夫仁义道德,却连秉公执法都难以做到,岂不可笑?”风海先生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好!”风海先生的回答引来台下一片欢呼。

    “诡辩!全是诡辩!”崔琰很不满意。

    “风海先生,我想谈一谈我的想法,”二人口舌正酣之间,台下一个少年挤到人群的前排来,此少年正是张钧飞,“我的理解是,先生所倡导的法家之术实则是一种集中调控的理念,政令与法令是其中两种有效的手段,它们通过对规则的推行和罪罚的惩处起到对百姓行为的规范和恶行的威慑,通过这种调控,达到民间社会的动态平衡,目的不是完全消灭百姓的自由,只是保持其在一定限度内,使其不至于对国家利益有损害,就好比汉代桑大夫的平准法,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其目的不在于与民争利,而是防富商大贾牟大利,请问是这个意思吗?”

    “公子读过《盐铁论》?”风海先生看着台下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顿时严肃起来,“那公子认为桑大夫是治国之能臣还是误国之奸臣?”

    “晚辈略有了解,”少年主动行礼,“学识尚浅,不敢随意评论。”

    “吾认为桑大夫乃是治世能臣!”气氛低沉之间,又一少年挤到台前,此人虽不高大,肤色也比较黝黑,但人看上去却特别干练,“桑大夫商贾出身,得势之后以权谋私,自然不是君子,这毋庸质疑,但坏人不一定不是能臣,从结果上看,汉不是亡于桑大夫,而是亡于一群腐儒!”

    “一派胡言!”气急败坏的崔琰拿起桌上的茶杯朝地上狠狠砸去。

    这狼狈的一幕恰被远处街角的鱼恩与仇灿撞见。鱼恩作为安都府都护负责此次辩会的秩序,而好友仇灿作为羽林卫统领却也被辩道双方身份吸引忍不住前来瞅一眼。

    “这个风海先生明明瞧不起儒士,郭啸为何却会与他交好?实在想不明白。”仇灿嘀咕道。

    “英雄相惜吧,就如同当年的林从观与沈铭,”鱼恩唉叹道,“这个郭啸,和他师兄一样可悲,数百弟子却无一个得意弟子可以继承其才学。”

    “以后少了一个牵制匡询的大人物啊!”仇仙很低落。

    “看看台下观众的反应吧,走的是一个郭啸,得到的却是人心所向,”鱼恩若有所思,“除了那两个毛孩子,台下没几人听得懂风海先生的高谈阔论,其实他们欢呼的只不过是崔琰的狼狈不堪而已。”

    “鱼兄还是尽早驱散众人吧,动静闹得太大,传到陛下耳中,哪怕传到江公公那都免不了麻烦。”仇灿劝道。

    于是鱼恩手一挥,安都府的士兵们从四面围上来,宣告辩会提前结束,士兵们保护着崔琰慢慢从凤凰台上退下来。

    “不知公子年岁多大?”众人散去,张钓飞主动拉住方才的干瘦少年,“鄙人张钧飞,居于城南昌明坊。”

    “李继存,安州人,年十六,来帝都两年,”少年自我介绍道,“公子应比我大吧,该尊一声兄长。”

    “是的,我年长两岁。”自小就比较孤独的张钩飞遇见了志趣相投之人,脸上已写满了兴奋。

    “我没听错,你自报名为张钧飞?”此时,风海先生从台上走下来,来到二人面前,张钧飞赶忙鞠躬。

    “晋阳李继存。”李继存也弯腰作礼。

    “宴州风海,”风海先生眼中尽是欣慰,然后转头望向李继存,“安州人,姓李,胡人血统,想必是沙陀朱邪氏族。”

    “先生好眼力,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正是家父。”李继存回答。

    “你可得多吃饭,这瘦弱的身体可不随你父亲。”风海先生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是亲切。

    远处,一个青衣青冠、身披斗笠、面戴黑纱的少女正立于街角,双手叉于胸前的长剑前,她一面盯着不远处的鱼思、仇灿,一面注视着相谈甚欢的三人。

十五章 绣房佳人

    徽州江宁郡,地处澜江南岸,是澜江下游水运的重要枢纽,又连接河州、海州的运河,往来商贸十分繁荣。江宁是帝国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这里盛产红锦、青瓷、水稻,“徽稻海盐”指的就是徽州的粮食、海州的盐,这二者几乎占据了帝国税收的半壁江山。衣食无忧造就了爱美爱音律的社会氛围,所以江宁多戏院戏场,江南戏曲的中心就在这里,素有“北汴南宁”之誉。这里文化也很兴盛,澜江岸边坐落着负责科举的江南贡院,每年科举之时,江南的才子都要会聚于此,而经学博士匡浔年轻时候也曾在江宁讲学,并亲手创建江宁书院,从而才有今天天下士子半数出徽州的盛况。

    “临风,听闻钟楼坊新来一女子,年方十八,正值妙龄,”四月中旬,杏花盛时,暮雨正潇,躲在家中实在无趣的徐治灏喊上表兄沈临风,准备赶着小雨去澜江畔的钟楼坊解解闷,“我可听说,这女子自河州而来,戏音动人,曲调难忘,何不趁今日小雨前去一拜。”

    “钟楼坊的绣楼里这样的姑娘不有的是嘛,”沈临风正在收拾行囊,“出了名就该上哪家盐商的船了。”

    “休要胡说,这个女子不一般,听闻想见此女必先在扇上题诗一首,经侍女献上,得主人赏识方得一见,而至能上楼者也屈指可数,”徐治灏凑过来,“以你我诗赋之才学,该去一试。”

    “行吧,过几日我就要南下越州探望娘亲,你也要去海州上任,去解解闷也挺好的。”沈临风终于答应下来。

    徐治灏是徽州富商徐衍的养子,而沈临风是徐衍妹妹徐佳与当年军闻司主事沈铭之子,因而二人相当于表兄弟。当年皇帝大位初等,提拔在徽州寿春郡任知县的徐望,也就是徐佳、徐衍的大哥,担任江宁织造的掌事,期间与新任江宁郡守高升熟识,后高升转任海州维扬郡守,徐望也随之一起到海州出任盐铁司专办,负责协调盐铁司与地方关系,受盐铁司与海州双重领导。因此,在徐治灏成年后,徐望举荐其入高升府作为其幕僚。徐望有一儿子,名为徐治瑜,但徐治灏与徐治瑜交集并不多,反倒与沈临风亲如兄弟,大概是因为他也是徐佳拉扯大的。徐佳本就是才女,二人诗书词赋也都是徐佳所授,倒是待二人成年后,徐佳便南下越州安国寺,入禅宗慧能大师门下一心修佛。

    烟雨空濛,杏花落满雨巷,二人走在石板路上,墙外斜风浅说,墙内人声笑语。二人转过几道街,来到江边,在堤边的三分春色里堵到一艘木客船。

    “船家,去钟楼坊。”小船停在柳树下,二人跳到船上。

    “好咧。”船家投来欢愉的目光,似乎早已见惯这烟波中的一段段风月佳话。

    船沿着江边逆流而上,远方的钟楼逐渐映入视线之中,楼上灯火萤萤,它高高矗立在江边,上面是水师的瞭望哨,每到一个时辰便会准时敲响钟声,守望着整个江宁。

    二人在钟楼坊下船,此时虽已入夜,可坊内反倒正是热闹。街上尽是江南江北的名小吃,身着各色服装的男子穿街而过,寻着自己今夜的知音。二楼上,一群群殊色秀容的女子,浓妆艳抹,彩衣华服,琴声穿过澜江上的薄雾,吴越小调隔岸依稀可辨。

    反复打听下,二人终于来到一座香浓衣翠的绣楼前,楼高两层,门前已聚了一堆人。

    “幸亏白日有雨,要不怕是都挤不进来。”徐治灏拂了拂裤角的灰尘,今日他故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袍,一副翩翩少年模样。

    “各位公子,请拿出扇子,在扇外题上各位准备的诗词并署上名氏,然后交与我,得我家小姐心意者可上楼一叙。”一个戴着面纱女子立于门前,左手持剑,右手扶着石桌,虽娇小却不柔弱。

    女子说完,徐治灏拿出提前准备的扇子,上面已题好一首《苏幕遮》。

    “杏花雨,钟楼夜。柳点烟波,波去流莺睡。雨去风来弦歌起,琵琶声瘦,隔江吴越曲。

    卧香阁,临迤窗。风月渐浓,好梦佳人戏。天长地久离合意,白衣着地,春风浅作序。”

    遮面女子已经开始收集扇子,看着沈临风有些犹豫,徐治灏好奇他扇上题诗,便抢过他的扇子。

    “锦衣玉食不足贵,本性真心最难有。

    人间多有荆棘处,心若永恒身不动。

    勿求赏尽天下美,空即人间好颜色。

    山高本有水来流,性不随念意自坚。”

    没想到沈临风居然写了几句佛语。

    “你居然写这个,哪有姑娘喜欢这个?”徐治灏数落他。

    “近日学佛,初有一点感悟,就随手写下来。”沈临风拿回扇子。

    面纱姑娘把扇子拿上楼去,过了一会,只拿两把下来。

    “沈临风,徐治灏,两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姑娘走到二人面前,打趣道,“都说江左多才子,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在众人失望的唉叹声中,二人跟随姑娘走上楼去。姑娘一席青衣,蓝色的绣花布鞋踏在暗红色的楼梯木上,显得轻盈而小心。徐治灏感觉到一丝紧张,他听到自己鲜活的呼吸声,局促不安,行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反复回荡,清晰地传到楼上人的耳中。

    掀开暗色的帷帘,一个妙龄女子正端坐在绣帘托起的花格窗前,透过枝头凌乱的杏花,遥望着江上的点点渔火,看得似乎出神,也许她心中也在期待着一段梦幻般的爱情,等待着属于她的姻缘出现。

    听到众人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同样的锦绣青衣,同样的轻纱掩面,只是头上多了一些装束,红色花簪多点缀了几丝华贵。她起身迎客,温柔纤小,身姿曼妙。

    “小女见过二位公子。”女子微微倾身,开口宛转娇羞。

    “在下沈临风。”沈临风弯腰行礼。

    “在下徐治灏,”徐治灏介绍完自己不忘问一声,“二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窗前的姑娘回答道,“名字只不过一个代号,生来便不唯一,既然我们已然相见,何必再乎那个代号。”

    “那可打听姑娘自何方来?”徐治灏不甘心。

    “日月星辰,何其相似,天漄海角,一屋即可,此刻在江宁,便是江宁人。”姑娘仍丝毫不肯透露任何信息。

    “可否请姑娘弹奏一曲?”沈临风终于开口,“我们兄弟二人来坊里总不能毫无收获吧。”

    “那是必然,为客人弹唱曲子是绣楼女子本份,”持剑女子接过话来,“只是我家小姐近日与梨园汤先生练习戏腔,嗓子比较劳累,若二位公子不嫌弃,由小女代劳?”

    “姑娘也会弹唱?”沈临风眉头一皱,有些疑惑。

    “试试又何妨,”说着,姑娘放下剑来,走到琵琶边,“不过我有一要求,方才看过徐公子的《苏幕遮》,颇为上乘,只是沈公子以一首打油诗就糊弄了我们姐妹,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是啊,名声在外的人,何必掩饰呢?”窗边姑娘附和,“不如沈公子现吟一首,我们现吟现唱如何?”

    “如来说诗词,即非诗词,故名诗词,”沈临风被人点破了心思,因而脸上露出一丝歉意,却也不好推辞,“一切皆缘,那我也作一首《苏幕遮》吧。”

    “紫烟照,寻常调。青鱼伴桨,江风惹人恼。昨日吟风今吟雨,夜半绣坊,红楼江宁女。

    日如戏,人如曲。梨园梦早,闲话少年老。扇里题诗扇外笑,红杏伴窗,弦落江南好。”

    姑娘坐在二人对面,微微低头,收起的发髻不经意垂下,遮挡了视线,于是忙用手扶起,伴着悠长的江水,她的瘦指拨弄着丝弦,清脆而悠扬的乐声慢慢飘出,游戈在江宁四月的夜里。紧接着,她眉头轻锁,薄纱遮蔽之下,依稀见得红唇下小口微开,嗓音瞬变,复古而空灵,伴随着曲调,吟唱着沈临风的一词一句,婉转起合,每当停顿便抬头看众人,侧身斜目,颦蹙之间,美羡不已。

    “明日雨过天晴,定风和日丽,可否邀二位姑娘同去南湖游船?”临别时,徐治灏仍依依不舍。

    “明日我们即将启程北归,时有不便。待再来江宁,定与二位公子相约南湖泛舟。”说罢,姑娘放下琵琶,拿起剑来,起身送别二人。

    “看你痴迷的表情,是不是未能见真容,也未能得真名,很是遗憾?”从绣楼里出来,走在雾气氤氲的夜里,沈临风对低落的徐治灏说。

    “我有点动心了,这世上怎有如此神秘又美丽的女子?”徐治灏自言自语。

    “你说哪一个?小姐还是丫鬟?”沈临风故作认真。

    “说来奇怪,这丫鬟的嗓音已经深入我心了。”徐治灏依然沉浸其中。

    “哈哈,要记住我娘临行对你我的嘱托,别为女子失了神,越是美丽的女子越看不透内心,比如方才那两位。”沈临风笑起来。

    “啥意思?”徐治灏很迷糊。

    “那个持剑女子的手本就是弹琵琶的,她根本就不会舞剑,她们二人互换了身份,戏弄我们。”沈临风问答。

    “为何要互换身份呢?”徐治灏又问。

    “这就只能问她们自己了。”沈临风加快了步伐。

    沈临风与徐治灏想不到,这是二人最后一次一同走在江宁街头。第二天,沈临风坐上了前往越州的马车,在越州,他入了佛门,送走了母亲,再归来已是很多年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而不久之后,徐治灏也乘船来到了海州,开始了自己的为官生涯,逐渐看尽人间的真相后,虽然他想消积避世,虽然他想唯歌唯酒,可那个安逸的时代早已无法重来,他终究被时代所裹挟。于是二人还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告慰这片土地,是情非得已的选择,更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但愿戏中人都还记得,那个南湖泛舟的约定。

十六章 浮叶翠海

    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

    船舱内时时传来熟睡船客的酣声,而在靠近窗口的一边,一个黄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望向窗外。东方天宇挂着一轮鲜红太阳,像夜空绽放的焰火一样耀眼,在地平线上方静静燃烧着,几抹朱红色的光透过窗口传进来。河边的榆树逐渐远去,天空深邃而遥远,光秃秃的平原像一副巨大的山水画,描绘着曾经的喜悦,描绘出未来的憧憬。远方,三三两两的人家像残局上的棋子,一望无际,在平原上规律地排布着。几缕炊烟围绕在屋檐左右,就像一条飘动着的灰色丝带,随风摇摆。河州的风景的确异于江南,少女在心中默叹,果然,汴郡好风光。

    汴郡南街,顺运河而上,秋林渡口。清晨时分,一艘江宁而来的客船慢慢停靠下来,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挤在喧闹的船客中间,边走边回头,寻找着身后的黄衣少女。少女是中年人的女儿,二人自徽州江宁而来,中年人背着一个书箱,都是他讲学的典籍,而少女则随身携带很多江南的手工艺品,准备在汴郡的街头贩卖,用作他们的路费。

    一个剑客打扮的少女早已在渡口边的柳树下等待二人,她身材高挑,却不笨拙,青衣青冠,面戴黑纱。当中年人出现在视线里后,她赶忙走过去,接过他背上笨重的书箱。

    “浮叶先生,一路辛苦了。”青衣剑客显得特别尊敬。

    “三年不见,小红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中年人忍不住夸赞青衣剑客,“眉目美得连黑纱也遮不住。”

    “爹,也不帮帮我。”这时,黄衣少女慢腾腾地赶了上来,身上背着些小玩意,显得很笨拙。

    “小凡,你爹也太不心疼你了,我替你抗议!”青衣剑客开玩笑道。

    少女羞涩地低下头,她纤细的身体套在略大的黄色外套里,走起路来像脚上沾了水的旱鸭子,看见青衣少女,她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微微张大嘴大口呼着气,当意识到一夜颠簸让自己妆容尽散后,她轻轻拂去眉梢的汗滴,但鬓角的发黏在汗珠中,依然伴着呼吸在微微颤动。

    “翠海先生与漠刃先生可都安好?”中年人关心道。

    “漠刃前辈同晚辈一同自景阳来,到达已逾半月,翠海前辈三日前也已到达,”青衣少女回答,“只等先生到来。”

    宴州南部、河州东部、海州北部的广大平原曾是一片沃土,这里曾是帝国北方主要的耕作区,然而最近几年天灾不断,几乎每年都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汴城北,一个郎官模样的人正骑马而来,此人正是海州转运专办徐望之子徐治瑜,他受父亲之命前去考察灾情,在汴郡中转,陆路改水路回维扬。进城后,他走进官家驿站,报出身份,本该有梁国公朱奎安排的官员为他安排接下来的路程,却不想吃了闭门羹,原来是梁国公朱奎正领兵配合玄武军围剿河贼,战事时期驿站只作军用,他只好在城内暂住下来,再作返程计划。

    自灾区回来,他的心情很是失落,原来只说海州北部不比南部繁华,亲身一看,简直判若地狱天堂。连年干旱导致粮食减产厉害,富商大户趁机囤积粮食拉高粮价,以借贷方式吞并普通百姓的田产,地方官员不仅对大户的巧取豪夺视若无睹,甚至朝庭的官粮他们也要层层盘剥,以至救灾的粥稀得没几颗米粒。想想自己在维扬城内吃喝无忧,他不禁心生歉意。

    几天后,秋林渡口,一艘红船正在河边慢慢摇摆着。徐治瑜压着时辰赶过来,看见船还未起程顿时松了一口气,一个黄衣女子站在船头,背对着自己,看起来年岁不大,虽然他很奇怪这船家居然是一个弱女子,但他还是没有多问,擦了擦额头的汗便跳上船去。

    进入舱内,徐治瑜不禁一惊,舱内竟塞下二十多人,众人看见徐治瑜并不诧异,只是抬头望了一眼而又低头攀谈起来,于是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他环顾四周,首先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映入他的眼帘,此人明明年岁不小,却打扮得很年轻,胸前放着一个颜色很旧的木箱子,而舱前,一个剑客打扮的人正半倚着,由于其戴着斗笠,斗笠倾斜从而半掩面目,因而看不见模样。

    过了一会,方才船头的黄衣女子走进舱内,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小女姓叶名凡,前辈们喊我小凡即可,红忍姐不便再现身,接下来由我安排大家的生活起居。”

    “由于汴郡是朱奎地盘,虽然其领兵出征,但城内其耳目依然众多,因而我们决定于河上会面,”方才坐着的中年人站起来,“距离上次大会已然三年,今天又有不少新面孔,所以我们首先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吧。要不漠刃你先来,你年岁最大。”

    “在下西州漠刃,曾长期往返于西州与中土之间,现居于帝都。”一个壮硕的男子站起来,他一身老者装扮,粗布粗衣。

    听到这里,徐治瑜恍然大悟,他上错船了!而且上的不是一艘普通的船,而是某个江湖门派召开武林大会的船!他内心顿时很慌乱,可船已开走,他已无法下船,只好拿出一块随身的手帕遮起自己的下半脸庞,然后垂下脑袋,尽可能把自己隐藏起来。

    “公子不舒服吗?”身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徐治瑜瞅了一眼,那个黄衣少女居然正向自己走来,她穿过半个船舱,然后不左不右恰好选择了自己身边空位坐了下来。

    “我,我,”徐治瑜吭吭嗤嗤,“可能是有点晕船。”

    “我叫叶凡,我还没有入坊,暂无名号,叫我小凡就好了,”少女伸出手来,“还没轮到公子介绍吧。”

    “嗯,嗯,我是,”徐治瑜装作呕吐,掩盖自己的语无伦次,“海州的……”

    少女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纸张反反复复折过多次已经有些破损,她认真地在纸上寻找着什么,趁着她低头,徐治瑜这才好好打量一下这个姑娘。

    她弓着身子,娇小的身躯藏在黄色丝绸的外套下,双手捧着纸张端放在胸前的膝盖上,浅绿色的针缝将整个衣领分隔开,排列成一个个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方格。她的长发扎起来,披在颈口上面,只剩鬓角的几缕发丝,在脸颊外面摆来摆去,偶尔吸附在眉角的汗滴上。

    “啊,公子原来是海州的慜力!”少女在纸上找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说,“红忍姐姐以为你没来,还特意在你名字上划了个圈呢!”

    “你是在看我吗?”青春期的少女一般很难启齿这样问,可问题是徐治瑜确确实实眼晴一直盯着她。

    “哦,我只是,只是,”徐治瑜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是在下失礼了。”

    轮到了徐治瑜介绍自己,他顿时很慌乱,于是少女站起来,她把双手背在身体后面,先是靠着窗口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上肢,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这位是来自海州的慜力公子,他身体有点不适,我帮忙介绍一下。”

    说完,她又低下头望着徐知谕,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她真得喜欢笑,那种很随性的笑,那个年纪少女独有的笑。徐治瑜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她的笑靥,喜欢到上瘾。

    “问半生可否遗恨,只叹未有同游路。

    江南江北孤舟客,月下十载星河。

    相逢乐,别后苦,凡尘三世秋林渡。

    卿可知否,望万里惊鸿,寒江孤影,黄衣游丝瘦。

    乌篷船,谁念江水来去,徽湘红绣如初。

    夜来梦醒难平绪,秋鸟飞霞伴雨。

    天应妒,地若苦,无情无爱莫如土。

    河山万隅,狼烟难述,风止浪静,来访泊船处。”

    许多年后,徐治瑜被囚禁在秀川戏场的小院里,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时光,不为失去的权势而遗憾,却总放不下与那个叫叶凡的姑娘的初见。

    “还有三天时光,大家再慢慢熟悉,下面由浮叶先生给大家讲解我们墨者之道。”黄衣少女的话把徐治瑜思绪拉了回来。

    “还有三天时间,许多道理我们逐步探讨,今天只讨论一个问题,如今社稷败坏、百姓疾苦的根源在哪?我们墨者如何解救这天下苍生?”那个带着书箱的中年人走到船舱中央,他处于众人之间,表情充满了贤者的自信与悠然。

    “小辈谦让,私以为,豪绅欺压、官不为民是主要原因,”一个男子站起来,“我是河州人,家里原有几十亩土地,前几年赶上旱灾,粮食歉收,春夏之时全家基本已无米粟,只好借粮于大户,没想到大户趁机提高利息,而官府根本不管我们的生死,几年之后家里土地基本全用于抵押了,如今我妻儿流落安州,而爹娘已死于逃荒路上。”

    “用人不尚贤能唯论关系,帝都的大员们无不有田千亩,他们垄断了官学,控制了科举,尚书弟子无平民,寒门却难出贵子,我们的生活怎能不坏?”另一个男子说道,“我是一个木匠,靠着手艺尚能生存,可根本没钱送儿子去私塾先生那,前些年听闻景山郭啸先生免费收徒,可名额有限,路途又远,只能放弃。”

    “你们说得都对,”浮叶先生首先赞许了二人,“私以为,人事即社稷,先贤有言,‘使天下之为善者,可而劝也’,‘察其所能,而慎与官’,明明有积弊却不思进取,全在不用贤人、不选贤才。”

    “那庙堂之上的士大夫们怎么也比我们这粗鄙老百姓强吧,他们都不算贤人,那治理天下难道靠咱们这些农民、手艺人吗?”方才那位木匠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不,各位不要轻视自己,造木器皇帝不如先生,事农桑宰相不如谦让先生,论剑术大将军也莫如翠海先生,”浮叶斩钉截铁,“王公大人骨肉至亲,面目美好者,无故富贵,若使治其国家,岂能不乱?诸位都是有天赋之人,只是没有机会习治理天下之道而已。”

    “大家只是生在了平常人家,若生在皇帝身边,哪怕是一个太监,也能大权独揽,享尽荣华富贵,”壮硕老者起身,声音低沉,“漠刃亲身经历过,在权力、地位、财富面前,小人物们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当权者用来牺牲的工具,而他们却把这种牺牲以之乎者也的方式写进书里,让小人物们牺牲得心甘情愿。”

    “所以儒士们描述的那个大同社会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们不要以血缘去论身份,我们不要以出身论英雄,我们要让小人物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浮叶的发言震撼了众人,“生逢乱世,各位天工坊弟子,你们身为墨道传人,无论你们居庙堂上,还是于市市井间,都应该做好准备,墨者,生而为市井百姓,尚贤尚同,兼爱非攻!”

    “兼爱天下,墨道永存!”翠海带头高呼。

    徐治瑜躲在众人之间,听到这里吓了一大跳,但也觉得这些所谓的墨者所言也有道理。接下来的三天,他就这样以一个他不知道是谁的人的身份隐藏在这群人之间,听了浮叶讲了三天墨道。

十七章 鬼谷遗书

    河州天君山金顶观三清殿内,天师道掌门道同真人正在为新收的徒弟们上他们求道生涯的第一课。

    按天君山的规矩,每五年新收一批弟子共计三十六人,经一年学习,挑选最聪慧者二十五人继续修道,三年之后再挑选十六人留下,五年后再淘汰七人,最后只留九人,九人之中三人在山上传承,而其余人需要前往全国各治所进行布化传道。

    “诸位弟子来山上同我一道修行天地大道之法,内心都是期待得道成仙的,所以必须首先了解我们天君山的先祖。”道同真人端坐在殿前三清道祖神像前,怀揣法剑,微闭双眼,做了二十年掌门的他已年过花甲。

    “太一元始之初,阴阳两仪未生之时,天地未曾开辟,日月也没有显露,混沌之中有一盘古真人,自号“元始天王”,以无上神通开辟混沌玄黄。自其开辟天地之后,这盘古真人便脱去了躯壳,以躯壳化为日月五行、山川草木,但他的真灵并未损耗,而是飘荡在太虚之中,多年之后,天地诞生出了太元圣女,乃是天地真灵所化而来,是天地至纯至吉至真之大神通者,一呼一吸之间便可取天地无尽的灵气,盘古真人的真灵因际会通过太元圣女的吸纳进入其体内,孕育后,在她的脊背之中诞生而出,从此,这盘古真人的真灵便有了新的躯壳,自称为元始,便是我身后的元始天尊,”道同真人转过身来,指着背后的元始天尊像,那元始天尊身着蓝衣,头罩神光,左手虚拈,右手虚捧,“元始天尊在天地之间传道授法,并向还未成道的太上老君等诸神诛仙讲述天地大道。”

    “世界演化分为三个世纪,称为洪元、混元、太初,洪元是宇宙混沌未分之时,由元始天尊掌管,此后天地初开,但阴阳依然相互粘着,此时称为混元时代,由灵宝天尊掌管,这个时代长达万劫之久。灵宝天尊乃是元始天尊之弟子,灵宝天尊寄托于母胎,经过三千七百年的孕育,诞生于西那天郁察山浮罗之岳,之后便在混元时代讲经说法,以神通自无极之间诞生太极之道,将阴阳五行之初始状态,在混沌之中分离开来,并稳定天地的状态,使得世界在似有若无的状态之中,平稳过渡到有无相生的状态,灵宝天尊极为善于呵护生灵,广师道法,但凡有生灵提出问题,灵宝天尊就会现身为生灵讲解问题,使得天地脱离了混沌不开的状态,为太初时代打下基础。”道同真人指着元始天尊左侧拿着玉如意的灵宝天尊说。

    “混元时代之后,自无极之中生育太极,太极化为阴阳两仪,两仪生四相,四象生八卦,天地清浊分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从而进入太初时代,这个时代诞生出了我们的道德天尊。阴阳初生,五行初成,天地脱离混沌,万物生灵,得以修行大道,道德天尊开始整理并讲述天地的大道,点化了诸多非凡的神灵,道德天君所化的太上老君点化了天地人三皇,传授了三皇之一伏羲阴阳八卦的理论知识,自此之后,天地四季轮替有归,此后,他又点化了女娲、神农等神,自此四御统治天庭、三皇五帝治世。此时,三清就隐遁于尘世之外,分别居住在玉清之境、上清之境与太清之境,三清以化身的形态传播道法,而写下《道德经》的老子、我教始祖张天师皆是道德天尊的化身。”道同真人不加停顿,一口气全部讲述完毕。

    正当道同真人讲述得尽兴之时,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绕过众人直奔掌门,贴着掌门耳边嘀咕了一阵,只见道同真人脸色大变,立即解散了听课的小弟子们,带领终道士直奔后山。

    后山,一个年轻人正背着一个白发老翁在穿梭在密林之中,那少年穿着华贵,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子弟,而老翁则衣衫褴褛、面发污垢,身体也是极度虚弱,耷拉着脑袋,在少年背后并不言语。

    少年名为江睢白,是权倾朝野的执笔太监江孜的养子之一,十二岁那年,江孜执意让他上天君山师拜师求道,不想他命中就不是能静心修道之人,坚持不到一月便按耐不住寂寞,于是挑了一个傍晚只身逃下山。在下山路上,他偶然听到道士谈到后山断崖边山洞里囚禁着一个怪老头,还是一个道行极高之人,于是耐不住好奇心的他偷偷潜入后山,摸清了守卫山洞的道士们的行动规律后趁机接近了山洞,见到了洞中的怪老头。此后,他便花重金买通守卫的道士,从而可以经常来看望洞中的怪老头,后来还拜老头为师。

    “徒儿别费劲了,师父昨日梦见老祖,自知已到羽化登仙年纪,”老翁身体很瘦弱,大口喘着粗气,“这些年你经常来看贫道,贫道已经很感激,没想到临终之际还有一可靠之人在身边,我可以安心了。”

    少年把老人放下来,夕阳余晖洒在岩石之上,点点滴滴,犹如鱼鳞一般。

    “很多年前,我与师弟道己真人偶然得知早已失散江湖多年的先贤鬼谷子所留典籍竟藏在观内的承天阁,于是我与师弟一起盗得鬼谷遗书上中下三卷,不想事情败露,师弟道己真人决意携带遗书逃下山去,临行匆匆却只带走了下卷,不小心把中上卷遗留给了我。这些年来,我虽被囚禁,却一直死死咬住此书尽在师弟那里,”老人向西望去,一片金光之中,一位神仙腾云而来,“徒儿,你看见那云中仙子了吗?”

    少年顺着老人手指的方问望去,只见天色渐晚,林中渐暗,并不见什么云中仙子,于是他摇摇头。

    “当年我之所以要盗取鬼谷遗书,不是贪慕其中的奇术,而是以为,我们修道之人本不应该以成仙为第一目标,而应解苍生之惑、行天下大道,”老人继续说,“可惜我只见过遗书的序章,但这序章便让我想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有所感悟。这遗书分为上中下三卷,因先圣师从老子,遵巡道为体用原则,上卷为道,专注修身内圣,中下卷为体,详言纵横之术与成事之法,得上卷者可于施行参悟中下卷之奥妙,而只得中下卷者虽善为权谋,却不易修心,因而一旦使用道术不当极易走火入魔。”

    “师父,别说了。”看着虚弱的老人,少年有些不忍心。

    “学贯鬼谷,可因人制事、乱中取胜,用好则为雄才之略,用不好则为奸人之术,”老人仍然不放心,“鬼谷之术全在捭阖之中。世事如棋,捭阖应之,纵横之法,捭阖为奉,故而圆方为形,开闭为术,以阴阳之道驾驭事理,控制人心。十几年来我反复思考序章所言‘一阖一辟为易之神,一张一翕为老氏之术’之奥妙,才知世间万物皆有大道,纵横之术须行天道、顺正道。纵横之士,当有隐者之飘逸、策士之多谋、学者之博大,豪士之旷达,切勿动邪念,害人之心不可有,命中本无莫强求。”

    此时,远处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飘荡在暮色之中,道同真人已带弟子找了过来。

    “那鬼谷遗书的上中两卷,被我藏在了……”老人把少年拉到耳边,说完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天下有大戒二,一命也,二义也。”老道士终究还是决定信命,决定把鬼谷遗书传给这个年轻人。他观察他很久,也犹豫了很久,这个少年聪慧、灵利,但身上总是缺少点求道之人的真性情。他担心他驾驭不了这本奇书,更担心他会逆天道而作恶,害人害已,所以他反复嘱托让他敬天命、走正道。年轻人不是他理想中最合适的传人,但他最后一刻还是妥协了,他不想让自己用这么多年自由换来的遗书再次被遗忘于尘土之间,所以,许多道理还是让他自己去悟吧。

    少年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人,于心不忍,但听见越来越追求的脚步声,他还是内心一横,夺路而逃。

    道同真人站在一动不动的师弟面前,想起年轻时候一同学法求道的时光,不禁黯然神伤。老子曾说过绝学无忧,直到今天他才略有所悟,如若他们师兄弟三人不是师父资质最好的弟子,如若他们修道之路不是早早就有所成就,哪会生出如此多的麻烦。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道同真人抱起师弟转身回观,眼角已然湿润,边走边自言自语,“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

    对善与恶的执著让他与师弟对立了半生,他们所有的烦恼、麻烦都缘于爱恨、善恶、畏惧的对立,他修了一辈子的道,许多道理竟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许当年他尊重了师弟们的选择,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想走他们的独木桥,为何偏要让他们走自己的阳关道呢?天下大道如此之宽,怎会容不下他们师兄弟三人呢?

    修道的最高境界当如婴儿般无欲无求,可自己这些年习惯了天下各派的逢迎,习惯了天子祭天时来接自己的八抬大轿,习惯了百千教徒遍布天下的虚荣感。人生当有所缺失,有所遗憾,而自己却只想如何完满。

    “澹兮其若海,飙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道同真人把师弟抱回殿前,伸出双臂伏在尸体之上,心中默念道。

    那一刻,他的精神如海宽广、如风高扬,顿感无比自由,他感慨,亲睹生死,方以悟道。

十八章 草原浪儿

    塞北草原上,每年十月,朔风北来,即使初霜未至,也是寒意凛然。走凉州至漠北,曾经商旅繁华的古道早已被风沙掩埋,驼铃声早已被几代人所遗忘,只有自高山而来的吐蕃骑兵游弋在冻土与莽原交界地带,在塞外各郡劫掠一番后,背向荒漠吆喝着离去。

    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秋天,在草原的某个不起眼的小河边,有个背着长剑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几岁的孩童旅居于此,隶属乞伏人的一个小部落里,他们过着和这里的原住民并无二致的生活。年轻人本名于子非,这些年他不闻外界之事,陪在孩子身边,一心照料着他,教他读书识字、骑马舞剑,十几年如一日,以至草原上干热的天气让他看上去仿佛人已迟暮。到了今天,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壮实勇敢的少年,而这一天,距离他离开中都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少年本名耶律楚和,年少时随师父自北辽中都而来,出身契丹贵族的父亲曾是北辽皇帝,统领契丹各部,却不想英年早逝。此后帝位旁落,母亲、舅舅相继被杀,自己也是被师父救下,方才死里逃生。

    初来草原的那一年,他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部落首领颜泽的儿子,他用名字卜丹泽代替了耶律楚和,成为这个小部落未来的继承人,而于子非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师父。这些年,于子非没有将少年的身世全部告诉他,不想让他过早背负那么多的压力,但还是不断地去交给他各种本领,让他成为勇士、成为强者,让他具备成为未来首领的才智与能力。少年自幼跟随着草原上的部落四处迁徙,不仅擅长骑射,还精通各民族语言,他从没有架子,因而深得底层牧民喜欢。在他们心中,他嫉恶如仇、侠肝义胆,逐渐深得民心。

    卜丹泽逐渐长大,而年迈的颜泽终要离开世间,这冥冥之中仿佛是一种轮回与交替。颜泽回忆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傍晚,在部落大帐之内,他心爱的儿子,一个四岁的孩童已生命垂危,年老得子的他无比心痛。这个儿子是他的血脉,更是他的未来,他知道,自己舅舅的部落就在隔壁百里外,他早已虎视眈眈,心里一百个期待着颜泽没有子嗣,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吞并掉颜泽的族人了。

    那天傍晚,天空阴沉却无雨,伴随着阴云草原上吹来了一场沙尘暴,狂风吹得人难以睁眼。就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一匹干瘦的草原马驮着一个男童闯进了营地,一个持剑男子在后面追着这匹脱僵的野马。颜泽拦住了这匹马,看着马背上与自己儿子年岁相当的男孩,他心里顿时一亮,这大概就是长生天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于是他决意以此孩为子,未来继承自己的首领之位。

    卜丹泽在逐渐长大,忘了是哪一天,偶然间,在打一口水井的过程中,少年第一次尝到了咸水的味道,于是他召集族人晒盐为生,很快,盐井的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哪怕凛冬时分,依然不少人托家带口而来,他们当中有落单的乞伏人,还有逃难而来的中原人、蒙兀、靺鞨、契丹人等,他把盐交给他们,让他们把盐卖到周围部落。他虽然名正言顺地拥有了盐井,却没有借机发财,于是身边逐渐聚集起一批逃难的牧民,仅仅两年,已有数百人围绕在他身边。

    但无人知晓,卜丹泽虽然对穷人总是心生怜悯,但他并非总是如他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眉善目、和善可亲。这些年,因为自己非盐泽亲生,总有一些人指指点点,所以难免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因而他虽为未来部落的首领,却又仇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讨厌那些不劳而获的上层人士,因为这种心理,他自卑又好强。这些年,他勤奋好学,无论是兵法还是剑术,都孜孜不倦。除了师父,他其实并不信任其他人,但却从不表露,他的谦逊、忍让、热情都只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孤僻、怨恨的另一种极端表现,他有着惊人的控制情绪能力。

    卜丹泽也时常于子非问起当年的事,但于子非总是刻意回避有关他父母的事,倒是很愿意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于子非当年是道己真人的大徒弟,同时也是耶律楚和舅舅萧长杰的门客。当年和他一起拜于刀道己真人门下的还有他的二师弟赵进由和小师妹林婉。说起林婉,于子非总是滔滔不绝,在他的描述中,她和煦似风、温婉如玉,每当她白衣曳地站在众人前说起啥,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娓娓道来的表情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耶律楚和时常也会想,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奇女子,能让师父久久不忘。

    于子非也惊叹于自己这些年的毅力与坚韧,每次讲起自己当年之事,他时而神采奕奕,时而也黯然神伤。记得当年在凌波湖畔,自己与师弟赵进由的最后一别,当得知师妹林婉即将嫁给师弟赵进由,于子非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嫉妒、悔恨、不舍、扼腕,凡此种种,五味杂陈。于子非虽然知道师弟也钟情于师妹,但没料到二人早已私定终身,只剩自己还在为心上人暗自销魂。

    他不愿意去想那些旧事,即使今天,他也依然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场面,比起十八年前接连发生的事,他覆灭的爱情根本不值一提。他看着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的耶律楚和,倒是宽慰许多,回想这十几年的辛酸,人终究如此渺小,不知那些曾经的故人如今怎样了?自己逃离的那个江湖如今又如何?从塞北到江南,兴亡盛衰中的江山如今又由谁主宰?他现在想回去看看了。

    有一天,卜丹泽听闻在距离自己几十里外的地方来了一批沙陀人,男人们身穿黑甲,手持弯刀,女人和孩子坐在马车上,车上满载着丝绸、粮食和兵器,人虽不多,但却显得干练十足、训练有素。是的,他们不是散兵游勇,而是自晋阳而来的沙陀贵族。

    他没有怯懦,反倒心生一个想法,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于是卜丹泽找到师父谈了谈自己的想法,于子非听了他的想法很是高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这些年的努力要开花结果了。

    之后,卜丹泽独自一人来到这域外之客的营帐外。

    两个沙陀士兵守在营帐门口,对四周戒备十足,当看见有人突然出现,先是很警觉,而后发现随行只有一个人,便又放松下来。

    “哎,小子,你是干啥的?”沙陀卫兵喊到。

    “草原人卜丹泽求见你们头领。”耶律楚和回道。

    自晋阳而来的李淄坐正在帐中休息,忽然卫兵报告帐外有人求见,他来此地也只是无奈暂住,并不想与周边部落有什么交集,于是打算拒绝。但又一想,自己一脉人徙居至此,如果真遭其他部落袭击,势单力孤,必无法全身而退,不如正好借机打探一下周围情况。于是他让卫兵把这个客人带进来。

    “乞伏部卜丹泽拜见客人。“耶律楚和双手收于胸前,首先给李淄坐鞠了一躬。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一族人旅居于此,应先以礼敬之。“李淄坐不知此人底细,也非常客气地回到。

    “看贵族人装扮,黑甲弯刀,士兵纪律如此严明,想必自南方而来吧。”耶律楚和说道。

    “少年好眼力,”李淄坐迅速被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不过,贵客今日入账有何贵干?”

    寒暄几句之后,李淄坐邀请这一晚辈就座,二人细谈起来。耶律楚和不敢直言自己曾经的身世,便编造了一段不幸遭遇,向李淄坐一一道来,然后直截了当地向李淄坐提出向其借兵器和士兵一用。李淄坐虽然惊叹于此人富有感染力的叙事,但面对如此要求也不敢轻易应承,便假借商议之名敷衍下来,并表示非常同情耶律楚和的不幸。耶律楚和对言语、情绪的把控能力超乎常人,他给李淄坐留下了一见如故、推心置腹的感觉,李淄坐对这个晚辈好感至极。

    其实,李淄坐的同情也并非面上之语,他同情这个年轻人也是在同情自己。他作为沙陀人的大头领,作为王朝戍边要员,获皇帝封赏无数。却不想,自己的弟弟竟暗自联络族人,同帝都内那些政敌一同向自己逼宫。这本是一场不合法的政变,但是自己又不忍心和自己的亲人兵戈相见,所以只好放弃头人的位置而出逃。

    李淄坐欣赏这个少年的雄心壮志,也欣赏他坦诚、直率的为人,这种品质自从他祖上族人走出草原南下中原似乎就成为一种稀缺品质,尔虞我诈代替了率真豪迈,中原人攻于心机,永远看不懂。这个少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此时正在帝都给皇帝做陪侍,名为陪侍,实为质子,如自己当年一样。但这也没办法,皇帝只有这样才能对这些封疆大吏放心,因为在王朝的历史上,不止一次的祸乱皆源于这些边疆带兵的戍边大员们。

    李淄坐送走了这个少年,沉思了一会后,便召集自己的部下前来商议此事。

    “父亲,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以自保为好。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应该趁着冬天来临前积蓄力量,以待明年回军晋阳。”养子李在元对李淄坐说道。

    李在元虽为养子,却似乎继承了沙陀人勇猛果敢的特点,每每作战总是身先士卒,数次斩杀敌将,力挽狂澜,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李在元读书不多,长期生活在边塞的他虽然可以说多个民族的语言,但会写的字非常少,每每指挥作战,经常需要自己的外甥石恒和义子李济科协助。

    “何况,此人来路不明,我们不能轻易相信。”大将邹德海接着说。

    除了李在元和邹德海,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是这样认为。

    “大家说得对,此人之语可信也不可全信,我想我们和他保持一定的联系,暂时先吊着他。”李淄坐在听了部下意见之后决定先不表态。

    李淄坐一行人决定暂时将营地驻扎在这里,储蓄牧草,饲养牛羊,训练士兵。他们随身携带的物资足以支撑他们走得更远,但是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向北,而是勒马向南。

    卜丹泽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毕竟自己一次登门是不大可能得到对方信任,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他回来向师父报告,恰好看见于子非在一个人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思。

    “泽儿,来坐下,”看见卜丹泽在帐外,于子非便招呼他过来来,“我把当年的事都尽数告诉你吧。”

十九章 乱局中的使者

    杜仁自安州来到北辽中都已有数日,一直被安排住在驿馆里。直到昨日,自己的好友海东侯萧长杰遣人捎来消息,邀他去府上一聚。

    说起他和萧长杰的故事,倒是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杜家与萧家是住东西院的邻居。自己孩提时,父亲曾在北辽朝内做一小官,虽挂名吏部,但实际上只是做些看管仓库的小事。那时候的萧家还未像如今这样有权有势,也不过中都之内一富户而已。萧长杰父亲是生意人,常年往来于中都与营州之间,倒是萧长杰的两个妹妹萧品熙和萧品灵,那时候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姐姐萧品熙,先天生得美丽动人,十来岁便已精通琴艺,在中都城内已小有名气,后来果真得就被宫中选中,后面还做了后宫之主。那之后,只用短短数年,萧家便成中都大族,萧长杰也深受北辽皇帝信任,入朝为官。

    杜仁此次代表宴州出使北辽是对外保密的,因而即使北辽朝内也无几人知晓。北辽是契丹人建立的政权,这些小部落早年受营州管辖,嘉中之乱时,北辽开国皇帝耶律阿荣统一了营州以北包括契丹、靺鞨等诸多游牧、渔猎部落,并引入中原制度与文化,近年来已逐渐将势力扩展到整个雁荡山以北,并时时威胁云州、晏州等地,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嘉中之乱,实则是几十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正当中原王朝盛世之时,来自戍边的将军发动的一场叛乱,叛军一度攻入帝都景阳,而后王朝再难复制当年的盛世,盛世只存在于一代一代君王祭天之时的豪迈誓言中。

    杜仁此次正是奉新任晏州牧守刘锦辉之命来谈息兵事宜,刘锦辉刚从父亲刘荣棠手里接过晏州权力,而朝廷的正式册封还未到,因而内部仍有反对自己的势力,他急需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此外,多年站在抵御北辽第一线,让晏州精疲力竭,而朝廷欲削藩久矣,晏州首当其冲。此次朝廷出兵十多万进军营州,刘锦辉一直担心,收复失地是假,收拾自己是真,因而他深感危机重重。

    杜仁坐上萧长杰派来的马车,一路来到了萧府,萧长杰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杜仁没有等随从扶一下自己,而是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萧兄,一别数载,今日终于得见,你这贵胄可不能瞧不起我这庶人。”杜仁笑着说。

    “杜兄说笑,我这也是沾了我品熙妹妹的光。”萧长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杜仁哥哥,是否还记得我啊?”这时,一个姑娘从萧长杰身后钻出来,一下子跑到杜仁面前。

    “我想大概是灵儿妹妹?”杜仁故意挤了挤眉头,装作疑惑的样子。

    得知杜仁会来府上,萧品灵内心窃喜不已。记得当年杜家还在自己家隔壁时候,她就时常跟在杜仁身后跑,杜仁比她大五岁,却总是会带着她玩,时而捉弄她,时而又好生地哄着她,他经常举着她去偷巷子口人家树上的枣,有一次被人发现,还被各自父母叫回家好顿训斥,想想,那几年时光是真得很快乐。后来杜家搬走了,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一直到如今。灵儿和她姐姐一样天生貌美,虽然性格上不如姐姐那般温柔贤淑,反倒多了几分活泼,和自己名字一样充满灵气。

    萧长杰和杜仁来到正厅,之后不久,一个白衣道人带着三个俊俏后生也来到萧府,萧长杰让下人引他们也来到正厅,座位已经摆好。这白衣道人乃是道己真人,本是河州天君山道长,后下山四处传道,去年刚来北辽,其不仅悟得道法真传,更是有一身武艺,尤其是剑术造诣极深。三个年轻人是他的三个弟子,大弟子于子原是萧长杰的门客,后担任皇宫侍卫,而二弟子赵进由本也是道士出身,几年之前就已经来北辽传道了,如今又慕名拜到道己真人门下学习道法,而三弟子林婉则是道己真人在来中都路上收留的流浪女子。

    “晚辈拜见真人及诸弟子。”萧长杰介绍之后,杜仁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道己真人,连忙站起来行礼。

    于子非坐在道己真人身边,恰好正对杜仁,他第一眼望见他,就觉得此人生得不一般。他眉头紧锁,眉毛时而上下窜动,时而左右蜷缩,可见其是一个乐于思考、心思缜密之人,眼中无所闪烁,目光坚定如矩。相由心生,足见其内心之坦诚,心底也应是向善之人。

    此后不久,北辽皇帝的鸾驾也来到萧府,原来这次会面被安排在了这里,只是萧长杰提前没有告知杜仁,让他略感措手不及。北辽皇帝耶律洵上位也就刚刚一年多一点,在他登基的过程中,萧长杰是最得力的助手,他成功挫败了自己叔叔们的百般阻挠,方才顺利接过皇位,因而解决好内部的纷争是首要任务。但事与愿违,中原朝廷的十几万大军已经集结,边塞各州也都动员起来,所以他抓住这次与晏州联系的机会,毕竟中原大军欲北出是绕不过晏州的。

    北辽皇帝入厅之后,其他人纷纷退下,厅内只留下耶律洵、萧长杰、道己真人、杜仁四人。这次谈话持续了半个下午,外人皆不知谈了什么。

    “婉儿姐姐,”正当于子非三人在侧厅内喝茶聊天时,萧品灵突然走了进来,“好久没来陪我玩了,正有心事要跟你说。”

    “灵儿是咋了,还有人敢惹你?”于子非笑着说。

    “不想跟你们大男人说,只想跟婉儿姐姐说。”她拉起林婉的手,左右摇摆着身子,神情很是可爱。

    “好好,那咱俩去后院散散步,边走边说。”林婉说罢起身。

    于子非并不知道之后二人说了啥,但之后听师妹提到了嫁人的事,加之盛传皇帝欲赐婚的消息,他猜测是关于萧品灵个人婚嫁的问题。但很有意思的是,萧品灵没有嫁进哪个王公贵族之家,反倒在仅仅半年后嫁给了旅居中都的杜仁,众人都说是青梅竹马,倒是般配。只是杜仁终究是敌方使臣,这种结合在外人看来,倒是简简单单的情爱,而非什么其他目的。

    其实他和萧品灵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虽然二人一别数年,但实则都无法忘记年少时的日子,重逢之后,自然一见如故。萧长杰也不能阻止,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妹妹,所以只能遂了二人心愿,于是仅仅半年之后,灵儿就嫁给了杜仁,北辽皇帝还钦赐了宅院。而且说来巧合,就在二人成亲不久,萧品灵和萧品熙姐妹居然前后分别怀有身孕,耶律洵认为是杜仁和灵儿的喜气带给自己好运,才有了这样天赐的礼物,由此对杜仁夫妇格外照顾。

    杜仁之后一直作为晏州与北辽的联络人居住在中都,虽然后面中原帝国的玄武军兵出北辽营州,但无论双方用兵如何,耶律洵都把他奉为上宾,给予礼遇。

    也就在那之后,中原王朝帝都景阳发生两件大案,阴霾笼罩着整个帝都。

    先是从凉州大儒郭啸在来帝都途中遇伏,满车经卷被烧,此后,当朝宰相林从观在半夜宵禁的情况下由皇宫回家,却在街头被刺杀。这看似两件毫无关联的两件事背后,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朝虽已承平几十年,但地方势力越来越强,成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即位后终于下定决心削弱各藩镇势力,在林从观的主持之下开始了全方位的改制,首先就是文教。儒学在本朝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中央扶持儒学、重用儒士,并通过科举制度选拔儒生做官,这是本朝统治的根基。但到今日,儒学为一小波人把持,他们通过科举形成帮派,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逐渐形成朝上士人、朝下豪绅相互影响乃至相互勾结的局面。

    林从观认为,让儒学回归本位,则可广开言路,借学问之变达到人事之变、权贵之变,进而遏制权势阶层的扩张。嘉中之乱后,部分读书人逃到了凉州躲避战火,开办私学,专心注经,当地的儒家文化有了很大的发展,而自己的师弟郭啸自去凉州求学之后已成为凉州新儒学的代表人物。林从观想借助凉州儒学冲击现有儒学,因而才有凉州大儒郭啸入京之事。

    另一方面,嘉中之后,朝廷因为缺少手段对基层进行有效管理,因而直接扶持地方豪绅来管理百姓,虽然在一段时间内减小了治理损耗,增加了中央财政收入,甚至利用税赋重新建立起一支强大军队。但最近几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主阶层逐渐坐大,地方豪绅又利用办学与科举安插自身代理人,因而一方面流民越来越多,另一方面也导致吏治腐败。同时,朝廷虽然派官员巡视地方税赋,但地方节度使通过各种手段敛财,建立自己的地方势力,这极大加剧了百姓负担,而中央实则无能为力。

    因此林从观建议推广新的税法。一方面加强各地方尤其是藩镇的物资管制,对土地大户征收重税,林从观认为,如若让商人和地方势力攫取利润,不如交由中央收取这部分财富,同时,要革新常平仓的管理,并开辟新的贸易线和贸易品类,这样内外兼施,可令中央财政丰裕。另一方面,要简化现有税法,统一计量各种上税物以及劳役,采取中央和地方按比例分成的办法,原则上允许地方节度使留用,让地方节度使财税重新回到中央监管的轨道上。

    林从观在地方任职多年,这是他思考良久并试验得出的改革方案,只是没想到,改革尚未大规模推行,他就被刺杀于景阳街头。其实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刺客携带的兵器来自边军,可以带着武器混进帝都不被察觉,还准确地知道林从观的行踪,这明显是里外配合、策划良久的行动。

    年轻的皇帝无比失望、无比无助,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召见过林从观,询问他如何进一步有效遏制藩镇。

    “解今日之忧,林相可有什么办法?”当日傍晚,在乾宁宫,皇帝问林从观。

    “陛下圣明,遏制藩镇与我一贯主张的税制改革是一脉相承的。一来,财税改制可以减轻百姓负担,减少流民,则一定程度可以减少各藩镇牙军的兵源,二来,地方军权财权合一,中央无力监管,若能规范地方财税,加强对藩镇财政的监管,则长期坚持必有效果。如今有我玄武军作为支撑,改制必然可以推行,”林从观继续说,“但不可急于求成,应如温水煮青蛙,循序渐进,如若造成地方集体叛乱,则必定得不偿失。”

    “我担心地方抵触,很可能造成又一次的嘉中之乱。”皇帝说出自己的担忧。

    “不能让这些地方节度使拧成一股绳,要分而治之。同时,军事行动应配合我们的改制,朝廷有十万玄武军,可联合其他藩镇对个别长期对陛下阴奉阳违的藩镇采取军事行动。”林从观斩钉截铁地说。

    皇帝认可了林从观的想法,并命令他节制钱粮之权。然而,没过多久林从观就被刺杀,这是对皇帝削藩直截了当的态度,也是对众多朝臣的警告。此事之后,改制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后来,皇帝信任的大将郭庞病逝,军闻司主事沈铭被贬,安都府都护李沅遇刺,帝都再无竭力之臣,失望透顶的皇帝再不过问地方之事。他酷爱马球,便翻新皇家马球场,每日尽和王公贵族组织马球比赛。

    “爱卿,你觉得我当比历史上的哪个皇帝啊?”有一天,他突然问自己的心腹执笔太监江孜。

    “皇上当如尧舜太宗。”江孜小声说。

    “连爱卿也不说实话了,我觉得我当如汉献帝啊。”他一个人痴望着窗外,感叹这宫墙之外还是宫墙。

二十章 中都之变

    “卜丹泽,你本名耶律楚和,萧品熙就是你的母亲,你是已逝大辽皇帝耶律洵唯一的儿子。”说到这,于子非停下来。

    “那后来呢?”卜丹泽很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不急,听我慢慢讲。”于子非接着回忆起来。

    也就在中原大军出兵营州之后不到一年,萧品灵为杜仁诞下一个儿子,当时不仅杜仁夫妇二人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就连皇帝耶律洵也很是喜欢,此时,距离萧品熙孩子出世也越来越近了。

    然而没不久,北辽皇帝耶律洵突然身患怪病,五天之后就不能下床,不足十天就突然暴毙。这突然的变故几乎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刚刚在营州打了败仗,而现在皇帝又突然驾崩,皇室内外和朝内大臣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且先皇未立储君,也并无子嗣,唯一的孩子还未出生,是男是女也未得知。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众多大臣拥立耶律洵的叔叔耶律德荣即位。却不想,耶律洵刚刚入土不久,一场针对旧臣的清洗就开始了,首先便是以德才不配位为名罢了萧长杰的官。

    耶律德荣是耶律洵的亲叔叔,曾经与耶律洵一同争夺过皇位,但未能成功。耶律洵在位时,不仅百般防着他,还多次羞辱过他。有一次,耶律洵在众大臣面前让自己的叔叔跪着为自己斟酒,耶律德荣忍辱负重,方让耶律洵放过自己一马。

    此后不久,萧品熙居然也诞下一儿子,这无疑给耶律德荣的皇位合法性造成了巨大威胁。中都的流言蜚语,终于在半年之后造就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赶尽杀绝。

    一日在朝堂之上,突然数位大臣进言,海东侯萧长杰暗自联络军中将领,意图谋反,并拿出书信为证。又质疑萧品熙诞下的孩子并非先皇血脉,毕竟她嫁给先皇许久也未有身孕,怎么那么巧合,偏偏其妹妹怀孕之后她就怀有身孕,说不定是与其他男人私通所有。

    这次行动,耶律德荣策划了很久,伪造信件,做足舆论准备,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到。他力图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巩固自己的帝位。他让肇州马步指挥使乞烈秉之中率兵进京,这乞烈秉之中曾经只是皇宫之中的一个侍郎,在耶律德荣兄长还未即位之时便整日陪在兄弟几个身边玩耍,尤其擅长踢马球,后来耶律德荣兄长成为皇帝之后,让乞烈秉之中担任拱卫直指挥使,之后耶律洵即位,由于担心其与耶律德荣等人亲近,便把其调到了东北的偏远苦寒之地肇州。

    当日,一路兵马包围了萧长杰府邸,老少男女全部格杀勿论,同时,另一路人马随着耶律德荣涌入后宫,直接来到萧品熙所在的殿内,乞烈秉之中则率兵在中都之内搜捕与萧长杰交往较为密切的朝内官员。

    “作为侄媳妇,应该尊称您一声叔叔,”萧品熙其实很早就得到了消息,当耶律德荣走进来的时候,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可惜了,叔叔是如此地六亲不认啊。”

    “小女子长得果然俊俏啊,”耶律德荣看见端坐在桌前梳妆的萧品熙,竟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这么美丽的小娘子也要死于我之手,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的族人呢?”萧品熙问道。

    “谋反,自然罪不容赦,恐怕此刻已经都去见先帝了,”耶律德荣继续说,“你把那个野孩子交出来,以后伺候我,我就饶你一命。”

    萧品熙早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托人将孩子送到了自己妹妹灵儿那里,并通知他们离开,毕竟杜仁是晏州来的联络使,耶律德荣不会痛下杀手。

    “我前日刚刚给他起名耶律楚和,他不是什么野孩子,是先皇耶律洵的儿子,是皇位唯一合法的继承人。耶律德荣,终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

    说完,萧品熙喝下了旁边的毒酒,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临死前,她精心打扮了一下,因为她要保持着自己的美丽去见他。她的脸上涂抹上淡淡的胭脂,嘴唇被染得殷红,头发梳起来只留几缕发丝紧靠着脸颊,这是多年前她与耶律洵初遇时候的妆扮。他第一次见她,说她生得俊美,惊为天人,自此便看尽天下无颜色。还记得新婚夜,她端坐在他身边,害羞得不敢抬头,他掀开盖头的瞬间,那种眼神温柔交会的感觉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杜仁早已预感形势不妙,早就想带着灵儿回晏州,但却被耶律德荣不许。耶律德荣给杜仁承诺,保证其与萧品灵的安全,但不可以离开中都。但此刻,当品熙托人将孩子送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是远离漩涡中心自保还是挺身而出积极应对,他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无助之中。

    灵儿得知自己家人被屠杀,情绪激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杜仁也在旁边陪着她哭泣。

    “快想办法,保住这个孩子,这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我们必须得救他。”灵儿瘫倒在杜仁的身边,手却死拉着他的胳膊不放。

    杜仁知道,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命只能选一个,耶律德荣是不可能让这个孩子活着的。

    耶律德荣早已料到这个孩子必然是被送到了杜仁那里,很快乞烈秉之中率兵包围了杜仁府上,在一片悲痛声中,杜仁无奈只好将孩子交了出来,换回自己一家人的安全。

    在这场变故之前,道己真人已离开中都,临走之时留下自己的三个徒弟。那时候萧家就已经不能随意出入了,他知道大局已经无法改变。

    “留下你们不是为了和官军拼杀,寡不敌众情况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与任务,”道己真人交给他们一个香囊,“这个香囊,关系两个人的性命,海东侯之女和先皇之子,里面已经有了营救的方案,具体操作你们按实际情况执行,我在城外接应你们,这是你们出徒之前最后的考验。”

    林婉得到的任务是救出萧长杰两岁的女儿萧瑾心。道己真人常年出入萧府,一次偶然落水让他知道萧府后院的池塘与外面的河道其实是连通着的,中间用石砌的墙隔开,水下只留有一个四方口用以换水,这个四方口不大不小,一般的男人是无法穿过的,而林婉这样的纤细身材恰好可以过去。林婉赶在夜半时分潜水进入萧府,为了不让她哭,硬是用布塞住她的嘴,然后林婉带着她潜出来。为了尽量减少在水中时间,林婉偷偷练习了很多次。

    于子非和赵进由得到的任务是救出耶律洵和萧品熙之子耶律楚和。此时,道己真人已经安排宫中内线想办法将孩子送到了杜仁府上,之所以送到杜仁府上,一来是他已然知道耶律德荣对杜仁的保证,二来这孩子尚小,需要人照顾几日,恰好萧品灵具备这个条件。重兵包围之下,杜仁不得不交出这个孩子,恰好可以在半路设伏拦截。

    当乞烈秉之中率兵带着婴儿返回复命的时候,突然一架马车从街头窜出,失控的马车迅速冲散了队伍,将乞烈秉之中和后面的士兵隔开。于子非和赵进由带着精心挑选的死士从街道边杀出。这是他们精心挑选的截杀点,街道狭窄拥挤,队伍无法展开,人数优势施展不出来,得手之后还可以迅速逃脱。

    乞烈秉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手执一把长刀,面对突然的混乱也手足无措。这时,一个黑衣少年从街道边的高楼上跳入人群,他的脸被蒙住,只留两个眼睛,露出无尽的杀意,这个人就是于子非。他一剑砍倒了乞烈秉之中的马,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迅速刺向乞烈秉之中的左臂,那婴儿应声跌落,这时赵进由策马而来,接住婴儿,拉起于子非迅速逃离。乞烈秉之中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等他反应过来,二人已经远离。

    “根据现场遗留的令牌和兵器推断,应该是耶律洵遗留下来的人,很可能是犬牙狼军。”乞烈秉之中向耶律德荣禀告。

    “陛下,区区两个孩子,怕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了,”宰相张全国毕恭毕敬站在旁边,“倒是这幕后之人值得警惕啊。”

    “偏偏跑了两个孩子,还真有趣,”耶律德荣并没有责备乞烈秉之中,只是下令,“全城搜捕犬牙狼军。”

    “狼军可是守卫我大辽皇室的暗卫,真要?”旁边人提醒。

    “那是过去,”耶律德荣拔出剑来,“记住,以后那个保卫大辽皇室的人是我!”

    中都城外,芳草萋萋。

    “新君即位,但你的位置依然会稳如泰山,”道己真人说道,“感谢你能来送我。”

    “我们不说感谢了吧,互为所需,”说话的人头戴一顶草帽,黑纱垂下正好盖住脸,“你我关系,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放心吧,你帮助救出耶律楚和的事,只有我知道。倒是你,我走之后要处理好身后事,答应我的条件要作数。”道己真人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你也是,虽然耶律洵不在了,但那个计划还要继续,能不能搅乱景阳的朝堂就看你的了!”那人又说。

    “放心吧,杜仁的消息我会带回晏州,不会耽搁。‘故小人比人,则左道而用之,至能败家夺国’,连君主都判别不出忠臣与奸臣,普通人又怎能轻易辨别君子与小人呢?”想到这里,道己真人一脸苦笑,临行前,他曾对徒弟们说,“陛下生前几次从中原邀请我来中都,自己这才决意来此,却不想这骤然的变故如此猝不及防,这两个孩子为师交付给你们了。”

    道己真人背对着北方的天宇,中都城逐渐消失在他的背影中。

    这是于子非、赵进由、林婉最后一次相聚,在烟波浩渺的凌波湖畔。

    “师兄,有一事可能你还不知道,”林婉捡着一块石头朝水中扔去,她的眼角竟噙满泪水,“我和进由要成亲了。”

    于子非先是一惊,而后又恢复平静,眼神也从瞬间的惊诧迅速恢复到一如往日的黯淡无光。

    “这是喜事,为何要哭呢?”于子非对林婉还是很温柔,一如往日。

    “谢谢你平日里的照顾,你的心意我是懂的,只是我们真得是有缘无分,感情不能勉强。但我不想失去你,”林婉不敢抬头看他,“失去亲人,真得很痛苦。”

    “婉儿,我会照顾好你的,”这时赵进由走了过来,“何况,与师兄也只是暂时的分别而已。”

    “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于子非眼睛已然湿了,不知是爱情幻想的破灭感,还是即将分别的酸楚,总之是一种很不一般的感觉,“记住师父的嘱托,二十年后凌波湖畔再见,我们比一比谁的任务完成得好。”

    他此刻心里已经装不下什么人间冷暖,什么侠骨柔情,他没有了所爱之人,只剩下一个待完成的使命,倒也一身清凉。

    “然后你就带着我来到这草原,我耶律楚和,就是你的使命?”待于子非讲述完,卜丹泽说道。

    “是的,把你抚养成人,交给你各种本领,我已经做到了。楚和,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你也不孤独,有太多和你一样身处苦难的人需要你去团结他们,引领他们改变天命。而我要先去赴二十年之约,重回那个属于我的江湖,当然,无论在哪里,无论何时,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于子非站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望去,夕阳西下,尽是满目霞光。

二十一章 危机前夜

    出景阳城不过百里,一条晚宴蜿蜒曲折的河自西北涌向东南,因其灌溉了关西大地的百里沃土,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关州人,因而得名滋水。

    这一天,一行二人,牵着马,矗立滋水畔。

    “当年太皇帝于此处,单骑吓退二十万草原骑兵。”站在滋桥边,遥望着一望无际的关西平原,河东节度使李淄坐禁不住感慨起来。

    李淄坐作为河东军节度使兼任安州牧守,与担任云州牧守的胞弟李淄信一道,镇守帝国北疆安、云二州,直面北方草原威胁,又与东部的晏州一起抵御北方辽国的侵袭。此次进京,一来是依惯例定期面见圣上,二来也顺便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李继存。

    “李兄毕竟还年轻,还有些雄心抱负。我已老了,折腾不动了,回家享清福了。”古稀之年李思恭早已风烛残年,自西北入帝都已近三十年,见证了太多风风雨雨,终究还是决定重返故园,在此之前,他已安排家人先行离京,而自己则多留时日等待好友李淄坐。

    李思恭乃是清州党项拓跋氏人,同李淄坐一样,都是因当年祖上平叛有功而受赐国姓。年轻时为帝国戍守清州,因战功卓著,一路升迁,最后被召到景阳,一直担任兵部尚书之职。

    “廉颇老矣,尚且能饭,老将军不要太悲观。”李淄坐安慰道。

    “山雨欲来啊,”李思恭心中既忧愁又不甘,“近年流贼颇多,剿不胜剿,就说这最近闹得凶的澜江河贼,占据了澜江上的几个小岛,到处劫掠,遇见官兵就在崇山峻岭中四处逃窜。”

    李思恭本就是一个直性子,这些年在朝中本就朋友少仇人多,幸而皇帝对其无比信任与喜爱,否则早就被排挤出帝都了。而这次澜江闹了河贼,兵部和户部第一时间协调了粮饷,调集河中节度使王崇光率所部前去围剿,本以为区区毛贼很容易就能消灭,却不想王崇光损兵折将,拖拖拉拉居然快一年,不仅没有剿灭贼人,自己反倒损兵折将。皇上闻之大怒,严厉斥责了王崇光,这一次,面对满朝的弹劾,圣上最终不再袒护李思恭了,撤了他的职,让他告老还乡。

    “责任不在老将军,公本就不同意这次安排,王崇光本就这不善领兵,人尽皆知,可偏偏朝中有人愿意给他立功的机会,可惜他自己把握不住。”李淄坐知道李思恭心中苦闷。

    “青山贤侄之后,西北边事糜烂,最近几年,中央的玄武军也武备荒废,我虽忧虑,却也力不从心,河东军乃帝国最后的精锐,卿也是将门之后,当是中流砥柱啊。”李思恭捋了捋马鬃,嘱咐李淄坐道。

    “老将军放心,有我在,定保北境平安。”李淄坐充满信心。

    “你的忠心与勇气我并不担忧,只是朝堂险恶,难免多中伤之言,如遇委屈,万不可一时冲动,应以大局为重,陛下离不开你,也不会真得被流言所误。”李思恭说完便起身上马,拜别李淄坐,渡桥而去。

    滋桥边,青草熙熙,春风如注。桥这边,是他三十年的宦海沉浮,是一代人的激流勇进,林从观、沈铭、郭庞、李沅……此刻全都消弭如烟,桥那边,是万家灯火通明,是他传奇人生的边界。可于李思恭而言,虽然此岸是凶险,是漩涡,彼岸是安稳,是寂寥,但他内心却宁愿自己于这漩涡之中,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

    帝都,政事堂。尚书仆射兼盐铁转运使苏勇涯与执笔太监兼军闻司主事江孜正在召见自地方而来的帝国官员,一同出席的还有平章政事王之孚,其他各部相关人员也都列席旁听,甚至不大相关的安都府、羽林卫、玄武军、集贤苑也都派人参加。

    “近日召集各位,是有几件大事需要探讨,首先请江公公宣布陛下诏命。”主持会议的苏勇涯首先说。

    林从观遇刺之后,几任宰相都难以得圣上满意,直到时任户部尚书苏勇涯接任宰相之位,才稳定住局势。

    “泾原军节度使程思楚升任兵部尚书,复龙武将军、玄武军经略,督办所有剿贼军武,万不可辜负陛下信任。”江公公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圣旨。

    “臣谢圣上隆恩。”二人叩首。

    程思楚担任兵部尚书并不意外,其十几年前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龙武将军,仅略逊于郭庞,若不是受党争牵连,他早就应该进兵部了。倒是让他重新掌管玄武军让众人很意外,毕竟兵部管调兵、武将管统兵,二者分离是惯例。由此可见,帝国是真得无将可用了,只能让程思楚再度统兵。

    “首先,我们必须要讨论一下盐铁税的问题,”苏勇涯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近三年来,盐业税赋逐渐下降,去年更是下降百分之二十,各位也都知道,这几年关东接连遭遇旱灾水灾,更凸显了盐税对中央赋税的重要性。这次我让海州与闵州的盐铁转运专办来景阳,就是要好好商讨一下应对之策。望之兄,你先介绍一下海州的情况。”

    徐望起身,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说道:“我朝自刘相改革盐铁税制之后,便禁止私人制盐和售盐,海州的官营制盐产业非常庞大,制盐工艺一直禁止外传,然而最近这些年北辽海东郡逐渐学会了先进的制盐工艺,大量私盐自晏州进入内地,极大扰乱了市场。”

    “北辽路远道艰,即使绕过榷场贩卖私盐可以不用交税,一路损耗也不少,怎会让海州的盐没有销路呢?”江孜打断了徐望的发言。

    “江公公有所不知,盐铁税不仅仅在制盐售盐端,在流通阶段也存在税收。我朝的官盐制成之后,是转售给盐贩,由盐贩按市场需求运至全国各地,过各地的水道、隘口等都有相应的关税。”苏勇涯解释。

    “前几年,澜江内的河贼泛滥,导致很多盐贩只能走汴郡运河转至万江,走陆路进入关州,导致运输成本大增,这也是这几年西北各州盐价飙升的主要原因,”来自闵州的赵军寅接着说,“去年,受封汴郡的梁国公竟在运河上私设关口收过路费,进一步提高了运输成本,而诸如梁国公这样行为在各地均有发生,很多地方节度使都想分一杯羹。”

    “我大概了解了情况,看来彻底消灭澜江的河贼势在必行了,”苏勇涯会意地瞅了一眼程思楚,而后视线又转向江孜,“公公,关于此事,不知军闻司那边有没有更多消息?”

    “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参见各位大人,”一个中年人进入众人视线,“本人常年混迹于两国边境,却见过不少我朝盐贩与北辽盐商在边境交易,受公公嘱托后,特意对北辽盐业进行了调查。北辽的制盐业主要位于海东郡临海城,其制盐技术这几年的确突飞猛进,但据我所知,其盐业有关技术也是自我朝传入。自耶律德荣征服草原诸部后,北辽与西疆的贸易线就逐渐建立起来,北辽的货物输入我朝实为小数,主要还是输入草原诸部及西疆各国。”

    会议经过一番讨论,最终都赞同先集中力量剿灭河贼,再加大对北辽输入私盐的查处力度的策略,然而作为营州主事的薛起在会上并未将所知情况全部脱口,而是在会后私下面见了江孜。

    “公公,方才人多耳杂,有些事不便细说,”在江孜府上,薛起一脸忧心的样子,“在调查私盐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名为天工坊的组织频繁活动于两国边境,实则不仅制盐技艺,甚至我朝的铸剑军器工艺也都不断外泄,都与这个组织脱不了干系。”

    “何为天工坊?是道教的一个分支吗?”江孜突然打起了精神。

    “我初来也以为如此,但进一步调查,发现并非如此,”薛起继续说,“此组织自称墨家传人,以复兴墨家诸学为目标,骨干由侠道兼备的武林高手组成,信徒自称墨徒,以各行各业手工商从业者为主。这个组织开始只活动于边境地区,后逐渐渗透到内地各州,如今形成南北两支,南以墨道浮叶为首,北以墨侠翠海为首,二人遥相呼应。我暂且只查到这些信息,这个组织体系很严密,很难打入,但我听闻浮叶曾出现在江宁街头讲道。”

    “这墨家也有复兴的一天?”江孜很是惊讶,“这个不用你来管了,我安排人去查。”

    “此外,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薛起半倾着身子,头快贴到了膝盖。

    “我一直视你为心腹,有何不可说的?”江孜一脸慈祥。

    “我自宴州来的路上,一路上流离失所的百姓,数目惊人,”薛起放慢了语速,“怕是朝庭的救济粮都被地方官们截留了,根本没发到百姓手中。”

    “一群混账东西!”江孜大呵一声。

    其实,江孜的这声怒气也只是发给下属看的,作为军闻司的掌门人,他不可能不知道下面正在发生的事,但他也毫不办法,这些地方大员或是大小官吏只为自己一点营头小利,心里哪里装着老百姓,他们的一片为民之心都不如自己这样一个宦官,可怜读了那么多夫子之言了。

    “对了,务必盯住那个风海先生,他若踏入北辽半步就杀之以绝后患。”薛起退下之时,江孜又嘱咐道。

    江孜不会忘记当年覃阳子出走北辽给帝国带来多大的危害,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薛起换上便装,戴上面纱,在离开江孜府上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当高楼倒了,高兴的只有偷偷梁换柱之人,可怜的却是屋檐下蔽雨的芸芸众生,他自己属于哪一类呢?

二十二章 人心已死

    越州安国寺,慧能大师正在接待一名自徽州而来的年轻人,此人正是沈临风。

    “师父,小儿自小无父,”已贩依佛门数年的徐佳带着儿子沈临风拜见寺内主持慧能大师,“他的父亲能文能武,一心治国平天下,却不得其志,终身死域外。小儿自小也是聪慧,可我总怕他重走其父老路,只想他平平安安,故而带他前来,求大师给瞧一瞧,可有成佛之慧根。”

    “明度,你还未开悟啊,”慧能大师笑起来,“佛无生死,求平安,那是福报,福报易得,功德难求。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你还未修到功德一层,还需努力。”

    “师父说得是,小根之人,还需多修功德。”慧能大师为徐佳起法号为明度。

    “不过我还是要与贵公子聊一聊,无论慧根大小,普渡众生既是福报也是功德,”于是慧能大师转过头,问沈临风,“是自己愿意修佛法还是只是顺从母亲意愿?”

    “弟子本就有志于佛法,日常读过一些佛语,也有所收获。”沈临风回答道。

    “不妨说来听听。”慧能大师满脸慈爱,妨若落座之人是自己孩子。

    “弟子善词赋,词赋婉约动人,且也曾与朋友相聚作关于佛家的诗,文律也算优美。”沈临风说道。

    “那都是绮语,于佛家反倒为戒,”慧能大师提醒他,“你读佛语,有无开悟时刻?”

    “确有过,”沈临风回忆道,“有一日读到‘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如止水,似乎悟了。”

    “哦?把你当时的内心想法说来听听。”慧能大师饶有兴趣。

    “弟子以为,佛所说世界是理想之世界,由念而生,但现实与理想总有差距,故而念与观之间总有不如意之处,或好或坏,或美或善,让人心生冲突,然不知这冲突便是真实的世界,若沉溺于意念和感观,便着了相,心必会永无宁静,而只有意识到那个冲突的过程才是心生出的世界,并欣然接受它,才能心如止水,”沈临风继续说,“有一次与朋友相聚,题了一首自以为很有内涵的小诗,然众人都不以为好,我顿生不悦,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这句话。”

    “你已经住相了。”慧能大师说。

    “是的,如来说诗赋,即非诗赋,是名诗赋,”沈临风继续回忆,“我心中所想的是这是一首让众人赞叹的诗,而众人的反应则恰恰相反,我瞬间领悟,这个对比的过程才是题诗的本质,无论我沉溺于自己所想或是众人反应,都是虚妄,于是内心豁然开朗。”

    “你住了相,又离了相,”慧能大师赞许,“果真是聪慧之人,虽未真悟,但也远超一般人。如若你从未得人指点,依你对佛的理解,也足够平常人三五年修行。依贫僧看来,即使公子不求佛法,哪怕入行伍或求功名也会有一番成就,所以还是想问你真得欲入佛门?”

    “大师所言极是,昨日夜间也是辗转反侧,”沈临风感受到了慧能大师的真诚,“因家父缘故,弟子生来便得圣上怜爱,舅舅又是为官又是从商,自小便衣食无忧,母亲曾为江左才女,于是饱读圣贤,若想走仕途,可谓顺风顺水。可我生而多虑,老夫子教我们行天下事,可如今百姓多苦、国家多难,我一直不得其解,是士人们不够努力,还是百姓们不够勤劳,症结究竟在哪呢?想着想着便倍感失望。”

    “公子这是有一颗济世之心,本想找解救天下苍生的道路,只不过自己先迷了路。”慧能大师同情地说道。

    “直到我读到那句‘佛即众生,众生即佛’,我突然意识到,坏的不是世道,而是人心,如我一般,不解决内心所困,则必然无法真正超脱,”沈临风感叹道,“我若能解自己内心困扰,然才可解众生之扰,若众生内心无扰,则官不会欺霸无道,商不会奸诈行骗,豪不会贪婪无度。”

    “公子博学多识,底子比贫僧好太多,当年我从我师之时,大字不识一个。”慧能大师笑着说。

    “但师父却是十一弟子当中最先开悟的,”沈临风也听过慧能大师的故事,“师父是怕弟子太聪明,故而不能潜心修行吧。”

    “所言极是。”慧能大师望着徐佳,会心一笑,内心感叹此子之聪慧。

    “我不想他做什么解救天下苍生的大事,只想他自己平安幸福。”徐佳很是心切。

    “所言差矣,度人便是度己,度己亦是度人,人即我,我即人,无人即无我,无我即无人,明度,你还是应该支持贵公子的大志向的。”慧能纠正。

    “博学并不等于成佛,修佛是在修智慧,弟子自知智慧尚浅,无法度人,故而度人应先度己。修行之路必然艰险,也并非一朝一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悟得真经,定多行多思。”沈临风赶忙解释。

    “也不必妄自菲薄,公子距离成佛也并不遥远,也许也就在刹那间,一只脚的事。但一只脚可能一天迈出来,也可能迈一辈子,还是要看个人造化”,慧能大师说道,“即使上根之人,也要从苦行僧做起,和我当年一样,先在寺内做一些力气活吧。”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沈临风起身行礼,“谢师父愿带弟子同修佛法。”

    河州北部,靠近宴州边界,干涸的河道上,尽是枯枝碎叶,逃难的人群顶着烈日,三五成群地向北逃去,他们光着脚,身上背着干粮。远处,一群乌鸦落在一只死去的动物尸体上,啃了一会,便噗嗤噗嗤地飞上天去,转了几圈再落回地面继续啃上几口。

    一处破败的道观门口停着一架牛车,车上装着满满的粮食,观内满是残砖碎瓦,一个年轻道士正在这里歇脚,他在门口架上锅煮着粥,招呼着过往的路人前来喝上一碗,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落脚。

    “道长,你说天上的神仙知道我们正在经历的苦难吗?”一群人围着年轻道士的身边,感谢道士的慷慨,却难耐心中的苦闷不堪。

    “那必然都看在眼里,”年轻道士端坐起来,平静地说道,“天尊不会丢下我们的,每当生灵遭遇大难,他便会降临人间拯救生灵。”

    “可他在哪呢?又长什么样子?”众人不解,“我们怎么能找到他?”

    “天尊即为老君,乃一白须白发老翁,手执羽扇,”道士解释,“但他每次他降临人间都是以不同的形象,或为老子,或为我教开教张真人,越国的范蠡、齐国的鸱夷子、吴国的陶朱公也都是他的化身,在中原孕育出我朝圣祖皇帝,开天朝三百年国祚,在天竺则孕育出释迦摩尼佛,教化了万千天竺人。”

    “道长是说,道教与佛教都是老君所创?”众人又问。

    “是的,老君教化众生,无富贵之分,无夷夏之分。”道士回答。

    “道士可否为我们指点,该去何方向寻老君化身?”众人又追问。

    “待我算上一算,”年轻道士微闭双眼,双指开始掐掐算算,然后双眼突然放光,陡然站起,“其形长九尺,圆脸长须,向在东南,海滨之地。”

    “此人做何营生?”众人又追问。

    年轻道士又开始来回踱步,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在众人的期望之下,他终于开口说道:“依我之见,应以贩盐为生。”

    众人皆惊,又赶忙追问:“可知姓氏名谁?”

    “这个就为难我了,揣摩天意是要触怒神灵的,能算到这个份上,也是折上我的十年寿辰,我还年轻,罢了罢了。”说到这里,年轻道士不再言语,摸了摸门口的青牛,坐上牛车,扬长而去。

    众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喝着稀粥,期待着这位天尊化身来拯救自己,也许对于他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在某个漆黑的夜里,几个逃难的人围在一口水井前打着水,水桶见底后,一块条石显露出来。上面题字:

    “老君下凡天降均平大将军郑浩替天行道”。

    不久,这个故事逐渐传播开来,将信未信间,已是秋高气爽、大雁南归,而他们,依然无家可归。

    “这是五十两银子。”海州,一个盐帮头子拿出银两交给归来的年轻道士。

    “谢谢大人,有需要再招呼小人。”道士高兴地接过银两,用手帕小心地包起来。

    当人们不能从自己心中获取希望之时,便只能寄希望于鬼怪神冥。所谓,人心若死,佛道必兴。盐帮头子深谙此理。

    “老大,秋粮将收,官军正在河州围剿澜江盗贼,现在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啊!”手下庞冲对郑浩说道。

    “是啊,各部都已经在收拢难民,”另一个手下崔鉴附和,“江南的弟兄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老大您一声令下。”

    “即日起,都要喊我天降均平大将军!”郑浩振臂一挥。

    人心若死,大道何存?

二十三章 沙坨世子

    景元末年,景阳,风海先生入帝都已有数年。

    虽经历过数次大的战乱,但经过最近几代皇帝的经营,自以为的中兴之象似乎让这个王朝的政治中心重新找回了昔日的荣光。凌烟阁上的历代英豪们依然在享受着后代们的万千景仰,来自五湖四海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在殿内饮酒赋诗,画师们记录着这些高堂明镜和盛世美颜。在帝都四周的驿站旅馆里,来自西南番邦的友人每年总要来旅居几日,带来南方的礼物,也带回帝都的封赏。

    十几岁便随父来到这繁华的景阳,李继存已经在此度过了五年时光,即将迎来弱冠之年。期间,虽有来自安州的信使时常送来家人的消息,父亲每次朝觐皇帝也总是会来看望自己,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是让他不是很舒服。他在这里再也感受不到年少时纵马驰骋、饮酒边塞的豪迈,不过他也理解父亲的无奈,所以在帝都一日,就从未虚度时光,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跟着皇帝派来的老师学习各种道艺。

    “继存,咋闷闷不乐的,是想家了吧,”张钧飞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风海先生已经离开景阳了,临行托我将此信转交与你。”

    张钧飞是李继存最好的朋友,他的祖父曾是著名的归义军首领、赫赫有名的王朝英雄张议潮,张议潮曾在王朝内乱而无暇顾及域外边民,又逢吐蕃、乞伏势力趁虚而入时,率领边民以归义之名起兵,自谷阳郡始,连续收复沙眼、肃宁等西州诸郡。而后被当年的宣宗皇帝招入京师,一度官至宰相。如今,嫡系的后辈们大都散落西北各州,唯有张钧飞依然没有放弃入朝为官的愿望,每年春闱之时都要去西坉门观看天下才子的表演,还想着取哪怕半点功名,荣耀家门。

    “晋阳的商人跟我说,早在半年前,父亲就被赶出了晋阳,我叔父暂时代管安州,”李继存沮丧又不安,“不想,如今风海先生也丢下我了。”

    二人走在景阳西市的大街上,在来往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宵禁之前的几个时辰恰是西市最热闹的时候,星月初上,灯市如海。来自四海的生意人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雪山上的草药,东海的夜明珠,似乎在帝都,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你父亲回到草原就好比蛟龙入海,不会有事的,”张钧飞说到,“倒是你,一定要小心啊,没人罩着你哦。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故意找你麻烦,在这景阳城内你太不起眼了。”

    说完,二人竟不自觉地大笑起来。是啊,在帝都,他们实在太普通了。他们二人找到一处楼台停了下来,远望树影婆娑,人潮涌动。如此美景,不知能望到几何。

    “这样,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也许有机会可以得到江公公的帮助,”张钧飞接着说,“他有办法带你去见皇帝,这样你既可以探探皇帝对安州的态度,也可以顺便请辞,以现在的情形,皇上应该不会强留你。”

    李继存点点头。钧飞提到的江公公名为江孜,当年在太子即位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立下大功,后成为当朝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尤其是李敬忠与林从观遇刺之后,逐渐成为当朝数一号的人物,其把持朝政近二十年,坊间相传,甚至当朝皇后也是经江孜之手献给皇帝的。因而,无论朝堂之内的三公九卿,还是御边归来的边疆大员,无不需要与其结交友好,才能让自己的仕途顺顺当当。

    “人生在世,终不能得圆满,平头百姓难做,达官贵人也难做,许多事情超乎我们的能力之外。”张钧飞也惆怅起来,口气中透着那种不得志的无奈。

    “生于太平岁月已然满足,若逢乱世,谪仙人都落得个凄惨,只能饮酒赋诗以托心,难展雄心抱负。”李继存知道张钧飞从来没有放弃取功名的念头,只是几次考试皆不如意,生怕他因不能入仕产生厌世之感。

    “继存你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最近几年才来帝都,所以有些事还看不明白。现今世道,太平鲜有,盛世更难待。宦官滥权,皇帝居深宫不察民情,百姓生活贫苦,民怨积存。湅江河贼未灭,关东盗贼又起,域外蛮夷肆扰,强邻虎视眈眈。藩镇强而中央弱,帝国如箭竹空心,朝堂无竭力之臣,边疆无可用之将,终此下去,祸乱只怕比嘉中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钧飞一番数落,满是悲愤。

    “你可轻声点,”李继存看了看周围的人,似乎没有引起什么喧嚣,于是故意压低声音,“忧国忧民之心我也是有的,以史为鉴、防微杜渐当然好,但吾辈不是庙堂之上的天子,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去改变的。”

    “今日依然是太平景阳,人人把王朝中兴挂在嘴边,可景阳城内与景阳城外是两个景象。”张钧飞一脸失望表情。

    虽然如此劝说张钧飞,但其实李继存还是认同他的说法的,就如他父亲,说是封疆大吏,实则也算一方诸侯了。虽然他深知父亲是忠于皇帝的,但这种忠诚真的能流传下来吗?反正,他对这个皇帝并无什么必须效忠之感。况且,他着实不认为当朝皇帝是一个明君,自他以河东节度使之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城已近五年,只见过皇帝一面,还是随父亲一同上的殿。那日,朝臣们挡在前面,隔断了他的视线,他隔着长长的朝堂望去,根本看不清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是何模样。

    回家后,李继存打开了风海先生留下的信,内容足以让他泪流满面。

    “继存,临别之时,未与你告别,实乃有难言之瘾。

    世人皆称我为风海,却不知纪海乃我真名,此时,你一定会猜想我与你生母纪灵的关系,没错,你的母亲便是我的亲姐姐,我是你的舅父,当年,姐姐出嫁安州之时我还只是一懵懂少年。那一年,大军出营州,她白衣白甲出征,归来时却带回一行伍男子,男子并不勇猛高大,却干练果敢,便是你的父亲沙坨人李淄坐,后来,她随男子回安州,跟我说待她浪迹天涯归来再照看她的臭弟弟,我记忆中的最后一眼是临别时她脸上洋溢着的憧憬的笑容,却不想,这一眼便是永别。

    三年前,凤凰台下,我与你初见,你如你父亲年轻时一样随性果敢,却藏不住如你母亲般温暖柔情的一面,三年来,我大隐于市,将我这些年关于治军治国治天下的想法尽数传达于你,不管你信服与否,无论你理解几何,总归希望有一天于你有所助。

    我即将离去,因为那个叫纪海的渤海王子早已死去。多年以前,当北辽大军攻入王宫之时,我的生命便已戛然而止,那个叫覃阳子的男人看着一个十岁的孩童独自伫立在大火之前,亲人尽死,无依无靠,他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他带上孩子一同离开,结束了他助力北辽开疆拓土的光辉岁月,从此隐居于喧嚣之外。

    我敬佩你的父亲,姐姐走后,他真得兑现了当年非姐姐不娶的诺言,只身一人把你抚养长大,你理所应当敬畏你的父亲,更应继承他身上的那些美好品性。也许我曾经想过,姐姐若能留在身边,也许不会那么早离世,也许有她守护着渤海国,我们也不会国破家亡,可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欣慰地是,她留下了这样一个有希望的儿子,也许如她一样绽放光芒。

    家师覃阳子早已逍遥而去、不知所踪,将他一生所学尽数传给他的弟子风海,因而无论生死皆已无憾,也许风海有一天也终将离去,也会有一个或一批有为之士,继续为这个世道寻找着出路,他们或为商君李悝,或为李斯韩非,他们或姓范姓王,或有其他名号,唯一不变的是,是对富国强兵的孜孜探索。

    孩子,要记住,身终将死,不灭的是精神、是思想。不要怕当世之非议,小人们难以理解英雄们的选择,要坚定自己的志向,宁名而死,不默而生。”

    第二天下午,张钧飞带着李继存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张钧飞自小就生长于景阳城,对城里各种情况都很熟悉,他知道在昌明坊的一个幽窄巷子里,有一个曾经很出名但现在不咋出名的戏院,江公公的干儿子经常出没在这里。

    二人穿梭在昌明坊不见阳光的巷子里,秋天的天气特别舒服,长风穿过楼阙亭台,穿过景阳的每个角落,轻拂过二人面颊,带来满身清爽。

    靠近戏院,巷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声音也逐渐变得嘈杂。戏院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内的一栋楼阁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牌匾,背景经过不知多久的风吹日晒已经变黑,刷过漆的字也因为许久没有雕琢而变得模糊不已,让人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倒是应了此情此景。

    “这么破败的地方,能遇见江公公的干儿子?”李继存还未踏入便心生疑惑。

    “不要着急,里面的装饰还是可以的,”张钧飞接着说到,“听戏嘛,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听法,平台百姓有平头百姓的听法,达官贵人自然注重门面、名气,这些都要与自己身份相符合,达官贵人常去之所自然热闹,重不在听,而在攀龙附凤,反倒这种小戏场,不仅可以听见交心之音,还能遇见绝世佳人。”

    “那你不早点带我来?”李继存故意装作不满。

    “你这粗人哪懂这风雅之事啊。”张钧飞笑着说。

    二人刚踏进门,便听见场内掌声雷动,第一幕戏刚刚结束,台上的演员刚刚退下,下一幕还没开始。张钧飞带着李继存直接上了二楼,这是他的常座,只要人不爆满,这个位置总是留给他的。

    “张公子,今天带朋友来的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好下一幕就是辛然的曲子了,”二人刚一落座,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今天喝点啥?”

    “最便宜的茶,来两壶。”张钧飞一直望着台上,没有回头。

    “张公子今天是奔着戏来,还是奔着人来啊,”那个姑娘用一种更加戏谑的语气说到,“现在对我都懒得看一眼了。”

    李继存立马解释道:“姑娘别误会,我朋友就这样,您上茶就好了。”

    “哟,这位爷,”这个姑娘直接转向了李继存,“我和张公子可比与公子你熟络得多。”

    虽然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但李继存还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她长着一张圆脸,身材丰韵,头发一直垂到肩下,看着年龄与李继存差不多。

    “好了,好了,林姿姑娘,”张钧飞回过头来,满脸赔笑,“是我不好,给你赔罪,快去给我们上茶吧。”

    那个姑娘走后,李继存才真正地环视了四周。这里虽然不大,但对比外面的破败,这戏场之内还是很精致的。幕台正后方挂着一幅画,金黄的背景,水榭楼台屹立之上,龙凤锦鲤游舞其中,着实有点皇家气派。戏台两边各有一根柱子,漆成棕色,上面题着一副对联,李继存定睛细看上面的字,“顷刻听古今千秋,方丈看山河万里”,倒是蛮有气魄。

    “还不错吧,”张钧飞说到,“这家戏班本是来自江南闵州,几十年前入京为嘉中皇帝祝寿,没想到还没离开就赶上了兵乱,于是跟着皇帝一起出逃,之后就留在了帝都。戏班主姓赵,常称为赵家班,二十年前的台柱子赵绣寒相传有倾国倾城之姿,连辛然也要逊色三分,可惜后面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于江湖,从此不知所踪。”

    这倒解释了李继存先前的疑惑,这种皇家气派的装扮应该也是受了皇帝的恩赐。

二十四章 戏场初遇

    “快看,”张钓飞指着对面楼台说,“那个人就是江公公的干儿子江睢白,旁边那个人是梁国公的侄子朱友镇。”

    李继存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小子端坐在席座中间,身穿着蓝色朝服,身边人分坐在左右,其中一个瘦弱少年,一袭青衣立于后面,手握着一把扇子,毕恭毕敬。

    “这梁公子怎么这么低三下四的?”李继存问道。

    李继存倒是听说过,这个江公公干儿子仗着江公公的淫威,无数人阿谀奉承,倒是这梁国公的侄子居然也这么巴结他,还真是出乎他的想象,怎么说,梁国公朱魁也是一方大员,手握数万精兵,驻扎于河州汴郡。

    “对了,你准备好打赏钱了吗?金银珠宝或者金币通宝都可以。”张钧飞问李继存。

    “钱?”李继存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忽略了。”

    “你还得靠我啊,”张钧飞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二百两金,这可是我西州素未谋面的堂叔捎给我的,再多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走吧,咱们去会会这江公公的儿子。”

    说罢,二人走近对面的客席。虽然很快就到了,但李继存却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愿掺和这帝都之事,也从未看得起这些人,但如今有求于自己厌恶之人,真让人觉得可笑。

    “西州张氏子孙张钧飞拜见江公子,”张钧飞首先作揖,李继存在他身后也跟着行礼。

    “原来是西州张氏后辈子孙啊,快请坐,”这个江睢白有礼有节,反倒让李继存有些意外,“想当年,西州张氏也是打出了我朝军威啊。”

    “这位是河东节度使李淄坐之子李继存。”张钧飞接着介绍道。

    “快坐,快坐,都是贵客。”江睢白接着说。

    这几句对话完全出乎了李继存的预料,于是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江睢白。江睢白年纪看起来似乎和自己差不多,身材很魁梧,眉宇间透着冷峻,倒有点草原人的感觉,但他并不像自己一样皮肤那么黝黑,神情动态也有公子范。

    “吾等拜见公子是有一事相求,”张钧飞直截了当,“希望您可以帮忙,通过江公公牵线,让皇帝召见一下我们的李公子。”

    江睢白听罢,现是沉思了一会,然后说:“这李公子作为沙陀世子,想必也是贵客,皇帝待之与皇子无异,见皇帝岂不是举手之劳之事?何至有求于我?”

    李继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但他又极力掩盖住自己内心的不悦。

    倒是张钧飞立马明白了这话中之意,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镯子,塞到江睢白的手中,说:“这是给您的见面礼,还有一百两金子只等您去府上喝茶时赠与。”

    “一百两,这是给江公公的吗?”这个江睢白接着问。

    张钧飞马上明白,接过话:“这一百两是给您的,还有一百两是给江公公的,改日亲自送到。”

    李继存一听此人如此贪婪,心中暗想,居然见一个皇帝要如此破费,心中满是怒气,脸色瞬间沉下来。张钧飞见状,瞅了他一眼。此时,附近突然出现了欢呼声,原来是下一幕要开始了。正好众人已经回头看戏去了,没有注意到李继存脸上的变化。

    “那我们先回去了,烦求公子相助了。”说罢,二人返回自己的座位。

    不知何时,有一女子已经立于舞台中央,青色短衣配一条粉色长裙,外面披一条红色绣花披肩,裙角席地,头戴一冠白色饰品,上面雕刻有紫色条纹图案,远远望去仿佛是飞舞的鸾凤。无法看清女子的脸,只觉得那是用墨笔点画过的,面目清白,双眉清晰,秀唇干红。

    古琴声清脆如古寺钟声,舒缓入耳似山间溪流,温润如玉。女子还未开口,观众已有呼喊声,此刻,闻声而到的观众越来越多。

    “立春卷残雪。灯花落、廊桥独坐,清寒几何!画舫听曲难成眠,唱尽人间俗恋。铜镜前、浓妆为谁?众人笑我多妩媚,怎落幕一半各分散。情与貌,皆虚幻。

    一折红烛风波里。听戏言,清梦一晌,白露着霜。长风重楼燕归去,却道卸妆难识。半叠墨、写就离合。不恨路人不知吾,恨识客相知难相守。送君去,年岁过。”

    女子开口一段,随着曲子满屋开来,独自一人将诗赋中的意境尽数表现出来。尤其那端坐铜镜前,额头微摆,手指牵住耳环的模样,身听自然,神态忧郁,颦蹙之间,楚楚动人。众人皆被带入这情景之中。

    突然,戏中之人的酒杯从桌上跌落,铜声清脆,又将观众从沉醉之中拉了过来,营造出梦醒时分的清凉之感。一段曲子下来,李继存已陶醉之中,是的,他从来对戏对曲皆无兴趣,但今日此刻,着实被这天籁之声打动。

    他在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戏中之人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身为戏子,众人面前尽显美丽、动人,却又在幕后道尽孤独与思念,也许她有所爱之人,可所爱之人并不知晓,而那一群所谓爱我之人又有几人是爱真实的自己?

    李继存回过神来,等待下一段的开始,她想知道故事的下半段是啥。然而就在这停顿的片刻间,突然对面江睢白一干人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先是嬉笑,后是大喊大叫。

    “辛然姑娘,我们公子已爱慕你许久了,我们公子可就要赴湘州做节度使了,带你去这天府之国享受,你不考虑一下啊?”江睢白的一个随从喊到。

    此时,台上正欲继续唱下去的女子神态有些慌张,胆怯明显影响了她的情绪,前面的神态自若已然不在,但她似乎不愿放弃,还是打算继续唱下去。

    李继存刚才忍了下来,这次他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突然站起来,手里操起桌子上的一个茶杯。这时,旁边的张钧飞迅速站起来拉住他,先是夺下他手中的杯子,然后死死地把他按回了座位。

    “想英雄救美啊,”张钧飞说到,“这个时候别再惹事了。”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道貌岸然,自以为是,恬不知耻。”说罢,李继存就要起身。

    见势不妙,张钧飞迅速拉住他的衣角,然后一路推着他退出了戏场。张钧飞倒是不愿掺和这种事,他是常客,也早就司空见惯了,更何况,这赵家戏班好歹曾受皇室封赏,这一般之人也并不敢来硬的,只是新上的茶还没来得及喝,有点可惜了。

    也就在二人从戏场出来的同时,在景阳城外通往涌关的古道之上,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手握一杆号旗,迈着缓慢的步伐,奔着皇城而来。他疲劳至极,而他的马因为昼夜不停狂奔了两天也累死在路上,但他不能停,他知道这军报是何等重要,他等待着有人路过,将这个消息带回景阳。

    景阳城外的青蒿如人形一样高,道路就蜿蜒其中,籍籍入荒野。几十年前,来自晏州范阳郡和平卢郡的叛军曾在打下涌关之后,不慌不忙地奔向景阳,那时候的叛军似乎并不想鲸吞天下,反倒似乎刻意等待王公大臣带着皇帝逃出帝都。只是这一次,来自关东的起义军在已经被驱赶到越州的情况下居然起死回生,甚至再一次击败围堵的玄武军,直奔帝都,他们快马加鞭,向着王朝的政治中心杀将而来。

    皇帝不是第一次得到农民军的消息,这种贼寇在帝国广袤的大地上几乎年年都有,他没有在意,江公公也没有在意,朝堂之上的将相之后也没有在意。几个月以来,也都是各种好消息,在数万玄武军围追堵截下,折损大部、兵败江北、溃逃越州,起义军似乎一直在败,可就是这样一群一直在败的乌合之众,居然有一天进入中原腹地,横扫河州腹地,涌关也危在旦夕。最重要的,围剿这帮匪寇的官军已然溃败。

    然而此时,皇帝尚不知这宫外之事,他最近在认真准备一场马球比赛,为了这场比赛,他许以重赏,以湘州节度使的高位为礼,准备吸引帝都乃至四地之内的马球高手来决一雌雄。皇帝是一个马球爱好者,爱到了痴迷的态度,爱到了可以不餐食而不能不看球赛的程度。然而,皇帝并不知道,这场马球赛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为了让自己的干儿子顺利当上这湘州节度使,皇帝一向信任的江公公买通了所有参加比赛的选手,明明是比赛,却成了一场比拼演技的戏。

    晚上回到自己旅居的驿馆,李继存依然对下午之事耿耿于怀,他不知道会为何如此。

    “绮云姐,帮我拿一个镜子过来吧。”李继存喊道。

    叶绮云,原是李淄坐手下大将叶漴的女儿,叶漴在陶海大战不幸战死之后,她便由李淄坐养大。这些年她陪伴在李继存身边,负责照顾他日常起居。她比他长几岁,当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之时,她就已经是一个出落有致的少女,如今当李继存已成年,她也二十有几了。李淄坐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她都不愿意,这些年,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用在了照顾这位沙陀世子身上。

    “继存,你这有点反常啊,”叶绮云皱着眉头,满脸疑惑,“平常给你更衣你都嫌烦,今天这是咋了?”

    李继存笑着说:“最近可能进宫面见圣上,所以得注意一下仪表。”

    李继存拿着铜镜,想起了白天的事。他从未真正仔细对镜自视,今日发现自己原来是这般模样,自小在西北长大的他很早习惯了风吹日晒,皮肤干涩黝黑,他既不像沙陀人那般健壮,也没有汉人那样风度翩翩。突然感觉自己似乎都不如那个宦官干儿子江睢白长得俊俏,唉,这是咋了?怎么能和这种人比呢?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可笑。

二十五章 马球场上的宿怨

    景阳终究没有等到这封军报,呈报之人或累死途中,或遭狼群袭击,但究竟为何,无人知晓。

    只是这马球赛还是如期而至。皇帝为了自己和大臣们观看马球赛于即位之后重修了这座气派的球场,观赛台上的雕栏玉砌是千百个工匠数百上千个日夜完成,伏龙游凤,宛若惊鸿。皇帝的鸾驾停靠于观赛台正中间,周围是宦官、宫妃以及大臣们,下面是层层的侍卫军士,负责守卫皇帝安全。一般都是卫兵先到,而皇帝则是赶在比赛开始前才会入场。

    在花了二百金后,李继存和张钧飞终于获得了进入球场观赛的权力,也借此机会可以面见皇上,虽然二人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冷暖合适,天空中还有几朵云飘过,微风轻拂,十分惬意。这皇家马球场自然不是想来就来,观赛之人地位高倒也正常,随便叫出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也是哪个功臣之后,再加上那些整体围绕在皇帝周围的宦官近臣,让李继存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

    “继存,快看,那不是江睢白吗?”张钧飞指着场边说。

    李继存转过头去,还真是,陪同在其周围的都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朱友镇也在其中。

    “这废物也能打马球?”李继存冷笑道。

    “我觉得你应该去报个名,没准真弄个节度使当一当,”张钧飞笑着说,“有了俸禄还能早点还我钱。”

    “这话说得好像我是那种还不起你钱的人,”李继存笑着说,“你等着吧,有钱也不还你。”

    正说之间,参赛的选手已经进入场内,所选马皆来自军营,半黑半白以区分。这中原的军马与草原之马并不完全相同,它们更威武、更高大。这时,乐队奏起西疆的龟兹乐,这是很久的传统了。终于,皇帝入场了,乐队奏起了《凉州曲》,顿时激昂起来,皇帝入座,臣民们皆行跪拜之礼,而后比赛才开始。

    李继存还是蛮有兴趣,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帝国最高规格的马球赛,以至完全忘了他的本来目的。朱红色的木球在场内滚来滚去,球杖的杖头是弯月形的,杖柄是圆柱形,杖身则绘有彩色的图案。比赛看似很激烈,但却很耐人寻味,作为皇帝精挑出来的马球选手,今天的比赛居然一边倒,随着三次击鼓结束,很快江睢白一方就连进三球结束了比赛。这样的过程,显然连皇帝都不满意。

    也许是皇帝的旨意,也可能是周围的大臣看出了皇帝内心的不悦。

    “圣上有旨,希望各位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可以组队再战一场,以示我皇族之威。”皇帝的话很快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钧飞,你说就江睢白、朱友镇那水平,我若参赛岂不轻轻松松吗?”李继存用手捅了捅旁边的张钧飞,笑着对他说。

    “这恐怕是一个得罪人的事,还是算了吧。”张钧飞回忆起那日在戏院江睢白一伙人的话,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奥秒,于是劝说李继存还是不要去得罪江公公。

    但还没等张钧飞话说完,李继存已经跳下台来,进入比赛场地内,一直走到皇帝的御驾前。

    “安州牧守、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之子李继存愿意参赛,请求陛下恩准。”李继存拜见皇帝。

    皇帝对于突然出现的沙陀世子很是意外,但听说其愿意再赛一场,瞬间就喜笑颜开了,也就没有深究此人为何在此。

    李继存骑上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对马最熟悉了,虽然他自小骑的都是那种短小精悍、来自草原上的矮马,但是他自信自己对于马的控制一定不会比这些长在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差。他了解马球的内在逻辑,当用球杆去击打球的时候,其动作与骑兵在作战中挥舞武器砍杀的动作很像,而俯身击中球也不比开弓射箭难度小。

    这时候,他才发现场上没有人和他组队,所有人都不傻,这种得罪江公公的事还是不要去尝试。虽然规则上没有人数对等这一说法,但他独自一人去对抗五六个人,还是勉为其难。就在这时,张钧飞也骑上马来,他看了看李继存,给他一个眼神,他还是决定和李继存并肩作战。

    在雷动的掌声中,比赛开始了。李继存穿梭于几人之间,而张钧飞在外线配合,他们居然很快取得了二比零的领先,此时,皇帝身边的江公公脸色煞白,而在场上的江睢白和朱友镇气急败坏,于是动起了歪主意。在一次抢球中,朱友镇故意用球杆砸向李继存赛马的马腿,然而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李继存提前洞察,于是他调转马头意图躲过朱友镇的暗招,却不想,朱友镇的马受到了惊吓而失控,朱友镇被直接甩到了乱马之中,一场比赛就这样变成了一场惨案。

    皇帝惊动,大臣们惊动,观众们也被惊动。朱友镇被乱马踩死,死相极其难看,这将是一件引发诸多连锁反应的大事件。李继存、张钧飞,哪怕江睢白此刻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然而,还未等皇帝对此事做出批示,一件更大的事就来了。

    “前线急报,十万火急。”进城的军士拿着军报要求直呈皇帝陛下。

    尚在马球场的皇帝得到消息,来不及指示如何处理这意外之故便立马收到急报,而急报的内容足以撼动整个帝都。

    “贼军主力横扫河州各地,现已将万江团团围住,龙武将军程思楚败退泾原,河中节度使王崇光败退同光,贼兵先锋部队已自涌关而入。”寥寥数语已尽显局势之危。

    这几代皇帝将之视作命根、费钱力无数的涌关再次成为了摆设。

    “数万玄武军,还有几万地方驻军啊,不是说即将剿灭了这帮贼人吗?不是保证涌关固若金汤吗?”皇帝盛怒。

    和皇帝的愤怒不同,这些王公贵族们立刻就收拾行装,准备举家西逃,是的,在帝国的历史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紧接着,景阳城里的百姓们也觉察出异样,国破家亡的传言已是满城风雨。皇帝也要逃了,临走之时,他向天下各地的戍边大将下诏勤王,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李淄坐也位列其中。

    不知道起义军是否已自涌关出发,但西逃的队伍却已经离开了,景阳西出百里,皆是熙攘的人群。自然,此刻也无人还会惦记这朱友镇之死究竟该算在谁头上。

    没想到真让张钧飞给说中了,这么快祸乱就来了。他也只能告别姑姑随着人群向西去了,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大伯,也就是照顾自己的老仆人,自上次离家去关东看朋友就一直未归,兵荒马乱的不知是否平安。他并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许去雍州,也许回西州,总之景阳是待不下去了。

    同时,李继存带着叶绮云以及自己的随从准备北归安州,五年景阳时光就这样戛然而止,他居然还略有不舍。

    临别之时,他与张钧飞策马于景阳城头。城楼望西北,不知何处归,这种不知归处的无奈更是让人唏嘘不已,这种分别之痛只有他们自己能懂。

    “没想到真被我给说中了,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张钧飞说到,“太平已去,愿你我兄弟二人能不忘初心、于乱世中有所作为。”

    李继存接着说:“那当然,你心里想得就是当官,太平时难如愿,现在终有机会可以封侯拜相了,我还不知道你?”

    张钧飞知道李继存这话故意说给他听的,于是二人便会意地大笑起来。

    “务必保重,欠你的,早晚一定还你。”说完,二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就此分别。

    李继存心中还有一件牵挂的事,那就是那首未听完的曲子,但当他回到戏场之时,这里早已空空如也。他心中有一丝不甘和遗憾,但他不敢耽误太久,就和随从们一起踏上北归之路。

    有时候想想,人生真得很奇妙。此时,他想起他父母的故事。也是在帝都,也是短暂的初遇,他们曾相隔山海、遥不可及,可谁都不会想到,父亲有一天还会与母亲重逢,不仅重逢,还修成正果,有了自己。而今天,这样的故事似乎又轮回到自己头上了,也许,重逢也是最美好的初遇吧,他满心期待着与那位辛然姑娘可以再次重逢。

    “有些人,见过就会念念不忘。”父亲这样描述母亲的美丽。

    “有些人,爱过就不会放弃,哪怕用尽了所有运气。”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生未娶。

二十六章 无毒不丈夫

    塞北草原,又是一年朔风南下的季节,草黄叶枯之时白天也变短了,今年的天冷得格外早。

    就在某个秋末的早晨,来自安州的士兵带来了皇帝的诏书和部下的密信。此时此刻,李淄坐急招各个亲信于帐中。

    “头人,这是我们回归晋阳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信中所言,贼兵已至涌关,恐怕现在景阳已经不保了,出兵勤王对我们来说是命令,更是绝对的机会啊。”李在元说到。

    “是啊,皇帝的诏书已到晋阳,点名让头人带兵勤王,现在晋阳各部首领、各郡将领、各族士兵急都等着主公去主持大局。”李在元的外甥石恒附和着说。

    “我们现在讨论一下具体如何行动吧。”李淄坐说道。

    “我的想法是,一边联络晋阳城内我们的人,一边联络周边,稳住北辽和晏州方面。”李在元说出自己的见解。

    李在元和李淄坐其实想到了一块,某种程度上讲,李淄坐时常觉得李在元更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虽然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带兵打仗有勇有谋,这一点还真要比李继存放心得多。

    “众将听令,近日以来,我已经收到十余封各路将领的密信,希望让我们回去主持大局,所以我想让在元石恒率领精兵化妆潜入晋阳,联络各方力量,争取以最小的代价夺回晋阳的控制权,”李淄坐接着说,“联络各州我亲自去,确保这个时候我们外部稳定,令邹德海率轻骑兵赶往潞阳,控制住进入关州的咽喉,防止匪寇北上进入我河东。李济科负责护送我们同行的妇女孩童和各种物资,沿来路缓慢向晋阳进发。各部立即行动。”

    李淄坐还单独嘱咐李在元不要伤害他的弟弟李淄信,沙坨人最讲究一个兄弟情深了。

    就在各将分别从李淄坐这领了任务回营准备之时,耶律楚和再次找上门来。在李淄坐一干人来此驻扎的数个月时间里,他们相处还算融洽,耶律楚和一直想拉近和李淄坐的距离,只是他也感觉这伙沙陀人对他还是心存戒备。

    “贵部是要有行动吧,”耶律楚和其实一直在监视着李淄坐等人,“中原有变,是欲回安州吧。”

    李淄坐倒是很佩服这小子的聪明,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还是要和大头领借刀甲一用,有借必有还,此后,愿成为大头领在草原上最坚实的盟友。”耶律楚和直接提出自己的请求。

    李淄坐几乎没有犹豫,在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但他还是装出要仔细考虑的样子,于是说道:“容我考虑半炷香的时间吧。你先坐下。”

    说罢,李淄坐让下人上来一壶酒。武器盔甲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如果不参与进来,仅靠这点资助就获得一个盟友,这可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就算这小子难成气候,也就当丢了点兵器,倒也无妨。

    “好吧,我资助你一百套盔甲和一百具兵器,但我不派兵,而且你以后要尊我为叔叔。”李淄坐倒了两杯酒。

    “好,那一言为定,那今晚我邀你入我帐结盟,如何?”耶律楚和装出很兴奋的样子,实际上他早已成竹在胸。

    “那待会就让士兵们将兵器和盔甲押送至你部,晚上我亲自登门拜访。”说罢,二人一饮而尽。

    傍晚降临,李淄坐带着大将邹德海和几个随从骑着马前去赴约,暮色迷离,几支火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穿梭,只有繁星作伴。

    耶律楚和早已准备妥当,他早就约了附近部族的人今晚前来召开大会,他既准备了美酒和羊腿,也准备了弯刀和长矛。

    “叔父请进,”耶律楚和将李淄坐和邹德海迎入账内,账内早已备好酒肉,“今日做宴,一来为酬谢,二来为送行,三来是侄儿要亲自为叔父演一出戏。请在帐中静静欣赏。”

    说罢,耶律楚和走出营帐,今天他以篝火晚会的名义将附近几十里的各个小部落头领都召集过来,他们有的父亲盐泽留给自己的乞伏部族,有的是前来投奔的契丹人、柔然人,也有一些中原人,此时,他们载歌载舞,愉快地饮酒吃肉。

    “各部的兄弟们,大家聚一聚,我有几句话要说。”耶律楚和很是友好,一如这些年他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

    周围的人慢慢靠近营帐,耶律楚和突然把脸阴下来,说道:“这几年大家跟随我贩盐卖货,可以说有酒有肉。不少人都劝我应该做这百里草原的大首领,带你们走出这一片草原,去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我思来想去,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啊,只有走得更远,我们才不用冬天龟缩在帐篷之内忍受着饥寒,才不用整天为了这一点盐愁眉苦脸。我们团结起来,去做草原的霸主,定能保证以后衣食无忧!”

    先是这帮小部落的小首领们,他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身边的哪些个劝这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来做自己的大首领。帐内的李淄坐也一惊,此人野心不小,今天想做草原的主人,明天怕是想做中原的主人了。幸亏最后一句仅仅是要做草原霸主,否则李淄坐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那这样,愿意跟随我的请到帐里来,不愿意的大家继续。”耶律楚和继续说。

    说完,先是几个带头的主动靠过来,他们或者是耶律楚和手下的乞伏人,或者是早就商量好的,过了一会,然后又有几个犹犹豫豫地靠过来了。然后耶律楚和邀请这些人一同进入帐篷。

    “各位,这位自远方而来的贵客,是我耶律楚和的叔父,今天开始也是各位的家人。”耶律楚和介绍道。

    李淄坐立马起身,拿起酒杯,以作感谢。正当大家都以为这应该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外面杀声震天,火把的影子在帐外闪过,同时伴随着一声声惨叫,甚至血滴都溅到了营帐上。

    众人顿时紧张,正欲拔刀,耶律楚和马上笑着给大家解释,说这是家事,诸位不必惊慌。说是如此,可谁能不惊,就连戎马半生的李淄坐也被惊出一声冷汗。脑子空白了片刻之后,他明白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始无比悔恨与耶律楚和的合作,这个人明明是只老虎,自己还以为是只乖巧的猫。

    “各位先坐,吃喝随意,我去清扫一下外面,毕竟脏了我的营地,怪恶心人的。”耶律楚和说道。

    待耶律楚和出去,李淄坐给邹德海递了一个眼神,然后二人装作醉酒呕吐,借口如厕,然后趁无人注意,便骑马飞奔而回,李淄坐的佩剑慌乱之中都没有带出来。李淄坐深知,耶律楚和也许对他不会有威胁,但再武艺高强的勇士也怕不按套路出牌的疯子。

    这一夜,耶律楚和利用自己部落的几百亲信和借来的盔甲武器,完成了他在心中筹谋已久的计划。在此之前,无人怕他,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提防,直到他设伏兵于营地周围的草中,杀光了周围草原所有没有和他站在一起的小部族首领,即使这些人只有少部分是真得在反对他。从此,他在草原的一角确立起了威信,聚集起数千效忠于他的勇士。

    “只有冲破道德的束缚,才能成为强者,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在通往英雄的路上,陪伴你的也只有英雄,而牺牲掉的本就是蝼蚁,有些人,生来就命该如此,比起寂寂无名、惨淡一生,成为王者们成就霸业的铺路石也并不可惜。”于子非曾经这样教导耶律楚和。

    “为什么要成为强者?”那时候耶律楚和年纪还小。

    “只有强者才能拯救自己,拯救那些生于水活之中的普通人,才能让那些蝼蚁死得有意义,”于子非接着说,“所以不要怜悯弱者,更不要因为杀人而自责,无毒不丈夫。”

    “那不就是坏人了吗?”耶律楚和歪着脑袋。

    “对的,古往今来,那些成王成霸的人基本都是坏人。”于子非笑着说,笑中透着冷峻。

    李淄坐回营之后,立即号令人马,让各将第二天一早就按已预定的计划行动。众人不解为何如此仓促,但邹德海知道内情,但他有义务维护自己头领勇敢无畏的形象。

    第二天,正当李淄坐等人准备出发,晋阳的信使却送来了最新的消息,李淄坐的把兄弟大将张成旭带兵从北方边境回到晋阳,已将李淄信一伙人尽数抓获,还诛杀了几个欲反抗的军中将领,坐等李淄坐回城主持大局。

    这完全出乎了李淄坐的意料,他曾经去信嘱托张成旭不要离开边境,更不要与自己弟弟冲突,看来张成旭并没有守着自己的命令不放。

    实际上,他此次离开晋阳更多的是一种姿态的展示,他其实知道,以李淄信的威信根本不足以掌管河东事务。只是玄武军与关东贼军作战形式逆转得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本想多离开几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甘心屈居他之下的弟弟,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决定改变计划,让李在元回晋阳与张成旭会和,以巩固后方,自己与邹德海率骑兵即刻赶赴潞阳。

二十七章 李思恭识人

    也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起义军攻入景阳,先是一番劫掠,然后开始大肆封赏,一个旧王朝的没落,一个新王朝的诞生,如此风光。

    不过,新王朝的百官们还未享受几天好日子,周围大军便纷至沓来。

    这一年刚刚入冬,入住中原的农民起义军还没凑好过冬的衣物,四面之敌便已渐渐逼近。梁国公朱魁率三万雁翎军自河州汴郡西出万江,河东节度使李淄坐屯兵潞阳整装待发,河州牧守、河中节度使王崇光退至同光收拾残兵,与李淄坐互为犄角,前兵部尚书李思恭率藩兵数万自清州而来,此外,程思楚收拾玄武军残军、王懋征率凤翔军也已在路上。

    然而,这帮官军口中土匪却并如想象中那般不堪一击,他们可以在存亡攸关之际出其不意横渡澜江南下,从而冲出层层重围,一路发展部众近二十万人,可见其并非等闲之辈。在这两年的战争中,他们锻炼出数个有勇有谋的将领,孟拓便是其中佼佼者。

    孟拓实则是一个孤儿,其生来便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母,被营州一个商旅世家收养,从养父母那得知自己生父应姓郭,之后全家搬至闵州,以贩盐为生,也由此与盐帮的郑浩、崔鉴等人熟识。养父母去世之后,他曾数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无功而返,直至郑浩率盐帮于海州、闵州同时起事,他不甘此生庸碌无为,便加入这只队伍,并依靠超出常人的智慧与才干迅速成为起义军最为依仗的人物。

    实际上,起义军之所以能突破涌关,也是他的杰作。当起义军主力尚在关外无力展开之时,他亲自率领几百军士在当地老农带领下,自百米之高的悬崖而上,穿越土塬上茂密的树林,突然出现在关内禁沟守军的背后,他身先士卒,率部连克十二座城堡,引关外军走古汉道,从而绕过精兵把守的涌关正面。

    郑浩入景阳之后自立为大齐皇帝、天下兵马都统,周围兄弟也一并封官加爵,和这些人不同,孟拓此时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限制士兵们劫掠,更不准杀人放火或者奸淫妇女。孟拓没有住进城内,而是选择将部队驻扎于城外。他面对起义军高层贪图享乐之风很是焦急,已数次谏言,当务之急是在各路官军合并之前,逐个扫除景阳各处的威胁。

    李思恭率军虽已在滋桥边驻扎多时,但他一直没有行动,因为相对农民军,他的兵力并不足以一战,他在等其他几路大军的到来。然而,他只等到了凤翔王懋征的增援。李思恭是党项人,祖上原本来自高原,因不断受到吐蕃人的攻击,才迁徙到中原来,后得皇室封赏在清州一带立足,因而党项人对皇帝非常效忠,其挽救王朝的决心与意志是各路人马中最强烈的,嘉中之乱时党项族人也是竭尽全力。李思恭年轻时征战西北,后担任兵部尚书,虽然已赋闲清州,早已两鬓斑白,但他的部队竟然是各路勤王大军中最先到的。

    此刻,朱魁已率兵进入建章郡境内,起义军被赶到了涌关,朱奎轻松就进入了帝国陪都万江。实际上,起义军一触即溃并非他们弱,而是高级将领们都跑到了景阳接受封赏,河州守军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朱魁在进入万江城之后并未急于进军,而是停留下来,以观其他官军的行动。

    让朱魁停下脚步的除了天险涌关,还有一个人就是李淄坐,作为各路勤王部队最为精锐的河东部队,拥有两万沙陀骑兵和近五万步兵的李淄坐部在潞阳徘徊不前,以至王崇光、朱魁、程思楚、李思恭、王懋征等人皆不敢单独行动,一来仅靠自己的部队确实实力不济,二来他们对这个经营安州多年的沙陀人并不信任。

    然而就是这徘徊与犹豫,让孟拓抓住了机会。

    滋水对岸,即是景阳,虽望不见那高耸的亭台楼阁,但是马蹄声震荡着大地,这种惊悚之感还是让人心生胆怯。孟拓派出几万大军在滋水畔与李思恭形成对峙,这只人马并无渡河进攻之意,却日夜嘶喊、杀声震天,一连几日让李思恭的部队疲惫不已,既不敢好好休息,又不敢与之一战。王懋征察觉出了问题,他认为贼军如此,必然是故意使我军疲惫,待兵士们疲劳之时再偷袭过来,于是他和李思恭商议,先行撤退,休整之后再会同其他部队攻击敌军。

    然而,王懋征和李思恭只猜对了一半。正当他们向雍州方向退兵之时,在茫茫的荒野之中突然杀出一只骑兵,他们径直冲杀而来,如同闪电一般,李思恭等人没有准备只好仓促应战,而就在此时,滋水对岸的数万步兵在孟拓指挥下突然渡河而来,前后夹击,李思恭的部队迅速溃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思恭和王懋征在几百亲兵奋死掩护之下,仓皇逃窜,一直逃回凤翔,狼狈不堪。这一战,孟拓派骑兵做了一个百里的迂回偷袭,完全让李思恭等人猝不及防,李思恭连连感叹自己真得是老了。

    李思恭和王懋征虽然惨败,但已经入湘的皇帝并没有责怪他们,反倒下诏嘉奖,让他们收拾残兵,伺机再战。于是二人决定,以凤翔为基地,收招逃难的兵士百姓以及各族流民,重修组建一只可战的部队,同时广招贤才,补充折损的将领和谋臣。

    “将军,帐外有人求见,自称景阳来的名臣之后。”一日,李思恭正在营中给李淄坐写信,催促他早日出兵,这时亲兵李凌浩进来报告,说有人求见。

    李凌浩是李思恭的族内晚辈,此次追随李思恭自清州前来。

    “引见。”几日以来,李思恭已经见过十几位这样号称来自景阳的大小人物,但都是庸碌之辈,这一次他也没抱多大期望。

    “西州张氏之晚辈张钧飞拜见将军,”张钧飞行跪拜之礼,“吾辈先祖之议潮曾率归义军收复塞外多郡。”

    李思恭虽从未见过张议潮,但对归义军的故事还是非常敬仰的。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李思恭起坐,扶张钧飞起身,“英雄之后,果然气宇不凡。”

    李思恭是党项人,人高马大,虽然张钧飞在汉人当中已属于健勇,但坐在李思恭面前,还是显得矮半个头。

    “将军,今日来奔,是看国破家亡,社稷危已,七尺男儿,自当投身戎马,以安天下,”张钧飞没有停顿,“虽听闻将军新败,但过不在己,将军赋闲,远离关州,既不知贼人情况,更不熟悉这关中地形,空凭一番报国热情,自然敌不过这贼军。我长于景阳,知道这雍州凤翔郡是为帝都西部之门户,自凤翔至景阳,沿滋水而下,一马平川,故各代君王皆以凤翔为要地,既可绝塞外之敌,亦可越绝岭,进而控南下之道。凤翔南接湘州,东接滋水,西北可达凉州,远接清州,兵员粮草皆无虑。因而,凤翔是整个战事的关键。”

    李思恭听得入迷,频频点头,虽然这些他也懂,但还是钦佩眼前这个少年。看张钧飞停下来,便递过来一杯茶说道:“喝口茶,接着说下去。”

    “贼军之所以难以被剿灭,主要是因为其行动无目的,他们到一处抢一处,却又不停留,官军抓不住其行动方向,只能跟着屁股跑。加之这些年,关东各州天灾不断,流民不断加入贼军,即使已经行将覆灭依然可以死灰复燃,”张钧飞话锋一转,“不过今日之势,则对贼军极为不利。贼军一入关州,必然骄纵,而关东诸军必夺陪都万江,与其对峙于涌关,其退路已死,北有河东李淄坐、河中王崇光,陈兵近十万,贼军北上更无异于自寻死路,将军与王懋征将军合力守住凤翔,堵住敌军入湘之路,将军自清州来时所率党项精骑已控制了西北门户飞堑关,只要加强防务,防止敌军窜向西北,则敌军只可于关内运动,主动权尽在我军。”

    张钧飞一语点醒梦中人,与农民军战斗大不同于边境作战,李思恭意识到自己急于立功、孤军奋进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做了那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居然把兵带成这个样子,自己真得老了?他暗自惊奇这面前少年,竟可以如此洞察形势,此等高见,即使如赵括一般只会纸上谈兵,也足以在军中拜个郎将一用。

    “君之所见,醍醐灌顶。恳请留下以辅佐吾,你我二人,加上懋征,我们齐心协力,贼军定可灭。”李思恭拉着张钧飞的手,言辞恳切。

    “愿追随将军。”张钧飞再拜以礼。

    夜半十分,张钧飞独卧榻前,想到自己终于得人赏识,既感欣喜又感心酸。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他对他们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描绘。

    他的父亲曾是帝都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在自己还未出生时便离开了人间,说是外出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官家只送回一具尸体。但坊间传闻却说实事并非如此,传言他的死乃是因为卷入一场政治大案,无人知道他是为谁死的,更不知道谁是仇人、谁是朋友,只知道死去的不仅有诸如父亲这样的无名小吏,更有一代权臣、各部要员。此后数年,那场事变的参与者纷纷离去,或死或逃,直至今日,那些人早已被遗忘。而自己的母亲,挺着肚子就成了寡妇,生下自己没多久就同祖父母一起遭人杀害,凶手至今未伏法,自己就成了昌明坊内有名的孤儿,吃着外公外婆家的豆腐长大。所以,他少年时代就立志要做大事,他不仅乐于一个人秉烛夜读,还经常去景山偷听郭啸讲学,每逢春闱揭榜之日,就去西坉门听天下才子的阔论,才有幸结识李继存、风海先生等人。

二十八章 两个野心家

    李继存一行人尚在半路,便已听说父亲已重回安州,邹德海将军带兵进抵潞阳。这真是好消息,之前还在担心自己的叔叔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下完全不用操心了。这一路上尽是逃难之人,他们和众人一起越过澜江,踏过无数个河流和村庄,向着河东一路前行。霜寒意,朔风起,他们所带棉衣逐渐抵不住这越来越冷的天气,只好加快速度前进。

    叶绮云在马背上瑟瑟发抖,李继存跟在后面,他看在眼里,便把自己的皮衣给她披上,其他的随从又争相要把衣服给李继存穿上。李继存很开心,这一路上没有人掉队,夜间天冷,弟兄们便轮流生火,他很喜欢这种彼此提携的感觉。眼看马上就要到潞阳了,这种急切又不安的心情让他略显局促。他很久没有见到父亲和大哥了,不知现在他们都怎样,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感觉。

    “快看,是世子,快叫头人。”城上的守军一边放下吊桥,一边去禀告李淄坐。

    李继存刚进城,父亲和大哥,还有其他几个将领也提马赶来了。

    “小子,看来这兵荒马乱的,你毫无畏惧啊,”李淄坐此时不知道说啥好,便先夸了几句,“果真是我李淄坐的儿子啊!”

    “父亲,存儿肯定又冷又饿,回府再说吧。”李在元对李淄坐说道。

    于是,一行人立马回到府上,叶绮云紧紧地跟在李继存的后面。进入堂内,众人落座,生上暖炉,下人上来一壶热茶,叶绮云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儿,但又很茫然不知去哪。

    “云儿,在这你就是我的女儿,半个女主人,你还拘谨啥,快去收拾收拾房间。”李淄坐看出了叶绮云的不自在,便对她说道。

    “父亲,大哥,我说一下这景阳的情况吧。”一杯茶还未喝完,李继存边急不可待地要汇报自己知晓的前方情况。

    “整个关州皆为贼军占据,皇帝已逃入湘州,”李继存说,“各路勤王之军,陆陆续续已就位,但处于各自为战状态,依我看,并不一定是贼军对手。”

    “是啊,李思恭和王懋征最近在滋水惨败,数万兵士损失殆尽,倒成全了孟拓这贼将,”李在元把话接过来,“弟弟,你觉得我们该如何?”

    “我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李继存犹豫道。

    “有何不能说的?”李淄坐立马明白,随即让其他将领退下,只留这父子三人。

    “我在帝都所见,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如今皇帝心无天下,一心醉于马球,竟然节度使这种要职也能作为球赛之奖品。朝廷无能臣,皇帝也被宦官江孜操控,耳目闭塞,不知天下疾苦,”李继存越说越激动,“今日天下之豪强,譬如汴郡朱魁、河州王崇光,其心忠于皇室有几何不可知,依我之见,恐怕并无多少,他们在乎的更多是自己的利益。”

    李淄坐点点头,附和道:“这个我是赞同的,王崇光自从兵出同光就一直盯着我们,我们不动他就不动,我们动他也不动,而朱魁占了万江也不扩大战果,反倒开始经营起来。”

    “依儿子愚见,我军不宜先出兵剿贼,以我河东之实力,配合各路兵马夺回帝都不在话下,只是一旦我军与贼军激战,朱魁、王崇光之流定不安分,甚至可能趁机袭我安州。”

    “皇帝尚在,这些封疆大吏尚不会如此嚣张吧?”李在元不相信这帮人敢与自己为敌。

    “此役之后,即使贼军可灭,恐怕天下也难得太平,”李继存继续说,“流民一日还在,民变便不会消停,何况镇压贼军的各路人马如今都各自招兵买马,而中央无力出钱,又得自筹钱粮,掌握了兵粮,本来藩镇局面就已很严重,如今这般,更是要失控,此后天下恐将呈现诸侯纷争的混乱局面。”

    “存儿说得有道理,帝都已经掌控不了四方了,就连我们河东,也算一方诸侯,”李淄坐说到,“但我们沙陀人要牢记皇室之恩宠,没有皇帝封赏,我们还在草原上忍受着饥寒,我们效忠皇帝应当如孝顺父母一般。”

    李继存本想说出自己席卷天下的野心,但看父亲说出这番话,自然不敢开口了。但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久矣,在他看来,王朝就如一个旧花瓶,怎么打理也不可能再开出美丽的花了,倒不如彻底打碎它。

    “那照二弟所言,虽贼军为明敌,但我们也不得不防这些暗中觊觎我们的邻居了?”李在元问道。

    “存儿所言也是我心中所患,但各军皆如此考量,又相互掣肘,岂不永无剿灭贼军之日?”李淄坐其实懂这里边的道理,但他向来都以皇帝之事为大。

    虽然三人讨论了很久,但并未取得实质性的进展,所以河东大军只好继续驻扎潞阳,静观时局变化。

    而在此刻,朱魁的万江行营,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在两个卫兵搀扶下慢吞吞地进来。他自称是朱友镇的好友,自景阳逃来,此人正是江公公的干儿子江睢白。关中大乱之后,他随逃难的人群四处流窜,因为他曾经与朱友镇熟络,因而他决定来万江投奔梁国公朱魁。

    “叔父啊,友镇兄死得惨啊,”没想到,江睢白刚一入帐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这一动作让朱魁都没有料到,他急忙扶起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胖子,并安慰他不要伤心。朱魁虽然早就知道朱友镇是死于皇帝组织的马球比赛,但具体细节还未得知,得知这江睢白是当事人之一,自然欣喜万分,急忙询问这前因后果。江睢白便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朱魁一一道来,只是在关键地方略微修改。他对朱魁说,朱友镇之所以会出意外,罪责都在李继存这儿,李继存由于球技不精,因而比赛中使用盘外招,导致朱友镇的马受惊而摔下,最终遭遇不测。朱魁听罢,心中很是愤怒,河东这对父子,真是冤家对头,早晚要好好算一账。

    江睢白这人虽然阴险,但并非是无能之辈,他表面上依附于权势之人,但能总被赏识,绝不仅仅是他溜须拍马的能力,也在于他在很多时候也能发挥出谋划策的作用。江孜时常觉得,虽然自己干儿子不少,即使算上掌控羽林卫的仇灿、掌握安都府的鱼恩,但最有谋略还是这个干儿子,他有纵横天下之才。

    自此之后,江睢白便留在朱魁军中。他事事都亲力亲为,很是卖力,还时常给朱魁出个小主意,很受朱魁喜欢。后来一次众将相聚喝酒,酒醉之后,他趁着酒劲,欲拜朱魁为义父,朱魁欣然应允,并为其改名为朱睢白。

    腊月以来,雪一场跟着一场,都说瑞雪兆丰年,在平常年头应该是值得庆贺的,然而这一年冬天,对关州的起义军和四面的官军都是极其艰难的,尤其是李淄坐部,河东的军粮从来难以自足,往年都需要自关州、徽州、河州买粮,如今买粮之路已经断绝,而今年收获之际正值战乱,各都州收成也锐减。

    然而就在月初,皇帝向天下昭告,无论哪路官军,收复帝都者封王。这诏令一出,各地方的实力派皆加快速度招兵买马,准备随时进军景阳。此时此刻,在最前线的节度使们也是这个想法,虽然他们中的很多人知道,自己即使不封王也相当于一方诸侯,但封王者相当于得到官方的认可,法理上自然压过各部一头。这些人中,梁国公朱魁最为焦急,他祖上因平定嘉中之乱而被封河州汴郡,世袭梁国公,本来就比其他各个节度使要高出一阶,如今他深知自己虽然粮草无虞、士气高昂,但兵力有限,并无力独自收复帝都,反倒是河东李淄坐有这个能力,一旦让其进入景阳,那此后河东的话语分量必然高过自己,更重要的是,晏州与河州诸多小势力很可能倒向李淄坐,就连自己政治上的盟友晏州牧守刘荣焕和河州牧守王崇光也有这种可能。

    因此,朱魁一方面假意联络李淄坐,邀其大军南下,共取景阳,另一方面让自己的主力进抵涌关。然而,如何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突破涌关,他也并无好的办法。于是,他召开一个专门的军事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

    “贼军可破涌关,我军亦可,”朱魁的儿子朱友伦说,“贼军绕过涌关正面,我们也可仿效之。”

    这个朱友伦是朱魁与正室张氏所生,是正八经的嫡长子,未来梁国公的继承人。这朱魁年轻时候不仅是一个纨绔子弟,还是一个极其好色之人,他当年连自己部下的妻子都不放过,但偏偏在遇到张氏之后,尤其是朱友伦出生之后,他收敛颇多,平常在汴郡府中,家中诸事皆问于张氏。

    “恐怕难以复制,”认朱魁为父的朱睢白对关州情况其实比这些人都要熟悉,“我听说贼将钻了涌关防卫的空子,走的汉朝古道。现在敌军防卫涌关,这种漏洞必已被堵死。我倒有三个可行之策。我们可以暗中联络贼军涌关守将,贼军多以穷苦农民出身,可许高官厚禄以策反,此为上策。如若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则还有中策,贼军多为收拢之流民,必派系众多,可施离间之计。当然还有下计,如今澜江已结冰,我军走江南夺取飞凌渡,自飞凌渡踏冰过河即是城下。”

    朱魁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关键在于如何实践。这两个想法都是听起来可行,但实行起来并不容易。

    “义父,我愿意亲自以使者身份进入城中与敌将谈判,”朱睢白看出朱魁的怀疑,于是主动揽下,“若成功,当为义父立功,若不幸为贼人所害,则当尽忠报国了。”

    “无为而求,安静五脏,和通六腑,精神魂魄,固守不动,乃能内视反听,定志思之太虚,待深来。以观天地开辟,知万物所造化,见阴阳始终,原人事之政理,不出户而知天下,不亏牖而见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是为“道知”,以通神明,应于无方,而神宿矣。”

    江瞧白合上书本,微闭双眼,静静回味这鬼谷遗书的每字每句。他读书必挑深夜时分,这样更能体会得当。

    一个人的意识和思虑安定,心境才会安详,心境安详,所作所为才会避免出错,保持精神愉悦才能使精神集中,方可谋深计远。

    谋深计远,首先需要认识和掌握事物发展变化的可能和趋势,事先采取相应措施,方可知人所不知、见人所不见。

    此外,还应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向相反方面转化,胜利并非一成不变,一旦发生变化就可能转胜为败、化强为弱,所以在胜利之时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危险和困难,如果谋划不充分就可能会导致失败。

    最后,要善于从实际出发开动脑筋,研究对手分析趋势,才能有先见之明,赢得先见之利,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做出这适应各种变化的各种预计。从而将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尽数考虑,并分别提出几种不同对策,从而保持时时主动,可终立于不败之地。

    鬼谷之学,精在顺道,而胜在修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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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海东介绍:
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