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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九章 朱奎破涌关

    年关将近,如同毫无生气的关州大地,这冬日的太阳也显得如此没精打采。这注定是一个没有年味的岁末,无数人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流离失所,没有迷人的灯会,也不会有爆竹声了,只有远望边关的烽火狼烟,等待着每天的夕阳,在战马嘶鸣中染遍万里山川。

    准备了几日之后,朱睢白带了几个亲随,拉了几马车的金银珠宝、美酒佳肴,以乡贤犒劳义军的名义来到城下,守军虽然将信将疑,但看见有如此多金银财宝,立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刻迎接其入城。

    入城之后,他却碰了一鼻子灰,事情并不那么加简单。

    “今日以如此厚礼进城,先生定不是以什么犒劳目的而来。”朱睢白并不知道,此时在他面前之人是孟拓的心腹尚进。

    尚进原本是河州人,因作战勇猛,得郑浩赏识进而被提拔做了参将。那年河州北部大旱,尚进家里粮田颗粒无收,到了秋天,田也被地主收回用以抵押欠债,尚进无路可走,成了流民,后来结识了墨侠翠海而加入了天工坊,郑浩起事后又加入了郑浩的队伍。不想起义军在江北遭到四面围堵,于是只好转战江南,后随军一路南下,等进入越州之后,已成为一个小首领。

    自关外官军进逼,尚进便数次请求支援,只有孟拓部三千步兵前来,心急如焚的他甚至求助于墨道天工坊。

    “既然已被看破,那我就不隐瞒了,”朱睢白直入主题,“梁国公愿以高位招将军至麾下,为农民军是战,为官军也是战,以现在形势看,朝廷胜面大还是农民军胜面大不用我多说,何况你们这些带兵的在前线浴血奋战,那些当官的早就去景阳升官发财了,与其将来做回流寇,不如把握住机会弃暗投明。”

    “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我不斩你示众已是仁慈,请你带上你的珠宝,速速离开,”尚进很恼火,“我也劝你,不要再为这样一个昏庸的皇帝继续卖命了。望你最迟明天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朱睢白被尚进劈头盖脸的数落和威胁搞得满腹不悦,但又敢怒不敢言,一旦自己小命真丢着这了,岂不冤死?他没有再劝下去,他早有备案,劝降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棋,他真正要做的绝不仅仅如此。

    朱睢白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家驿馆里面,这家驿馆位于涌关卫城东南,原本是专门用于接待朝廷来使的。尚进对这个油嘴滑舌的敌方来使并不放心,还派了十数个士兵守在驿馆外面监视着他们。其实,尚进脑中也闪过想法,不如将这劝降使者斩杀阵前,然后将珠宝金银分给手下军士,以振军心。但反复琢磨后,还是觉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古今惯例,他不能让自己背负这等坏名声。

    半夜,天气越来越冷,一阵阵寒风吹过,寒意直入骨髓。朱睢白和随从们不仅生上火炉,还摆上自己带来的美酒佳肴。

    “兄弟们,感谢你们守在这里保护我们的安全,这么冷的天,也是辛苦诸位了。快进来,喝酒吃肉,都是关外带来的,知道将士们在这涌关清苦。”朱睢白招呼外面的守卫进来。

    最开始,这帮士兵还有所警惕,相互推辞,但看见里面之人喝酒吃肉烤暖炉,加之朱睢白多次邀请,最终这十几个人也进屋与其一起吃喝起来。朱睢白很擅长在这宴会之上招待客人,很快这帮军士完全忘了这就座之人是他们的敌人,放下心来。这群守军很久没有如此好酒好肉,以至很快就畅饮起来,朱睢白就一直陪在他们身边。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等这伙军士醒来,朱睢白等人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但车上的珠宝已经不见了。

    “兄弟们,我们过几日见,”朱睢白身边的一个随从喊道,“我家主人已与你们将军达成协议,不久你们就可以酒肉无忧,封官加爵了!”

    说完,朱睢白等人便启程出城了,只留下这伙军士面面相觑。

    早上,当尚进手下的几个将领醒来之时,他们的家门口都被塞进一封信。信中大意说尚进已收下金银珠宝,马上准备迎接官军进城了,信中还说这珠宝都被尚进埋在了他自己府邸的后花园里面。

    这时,朱奎手下大将孔勋与王树直已经带领一支精锐步兵埋伏于风陵渡附近,刀剑寒光烁烁。他们已经在此侦察地形很多天了,进军只待一道命令。朱魁和手中众将整顿军马,铁甲在寒风中呼啸阵阵,士兵们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孔勋是汴郡本地人,出身低微,跟随朱奎之后,因为作战勇武逐渐崭露头角。一年前农民军路过河州时,曾率军与其交锋,挫败了数倍于己的敌军进攻汴郡的企图,若不是朱奎不允,他还欲带兵追击南下的农民军。王树直则出身武将世家,祖上就与朱家交好,自然深受朱奎信任器重,因而就将年轻的王树直送入孔勋部锻炼。

    在汴郡军中,除了孔勋,还有一员大将出类拔萃,此人名为刘绁。此人早年来历不明,曾效力于河中节度使王崇光麾下,因不得重用后寻机会投奔朱奎,汴郡军中均说此人有将帅之才,自然朱奎也委以重任。此次虽未随军出征,但朱奎把防卫汴郡的重任交给了他,并令其统筹大军整个后勤补给工作。他与孔勋关系比较微妙,一来二人分列左右骁卫大将军,均为朱奎的左膀右臂,因而彼此敬重,而来,二人在暗地里还较着劲,都想压对方一头,毕竟谁都想成为军中第一猛将。

    朱睢白回来后立马禀告了自己在城中的情况,并叙说了自己的离间之计。他派人趁自己和看守的起义军喝酒之时偷偷溜出去,翻墙进入尚进府邸,将珠宝埋到后院草丛里,之后又给尚进手下几个主要将领都送去一封信。信中内容是他早已酝酿好的,大意是尚进已经收下珠宝,答应愿与官军合作,信被塞在宅门缝隙内,只要早上开门必然可看见。

    朱睢白跟朱奎说他有把握城内今天必乱,众人也称赞此计甚妙,于是朱魁令朱友伦立马集结军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只待城中有变。

    果不其然,晌午时分,尚进亲自登临城门,召集众将士训话,他鼓励众将力守涌关、奋死杀敌,然而许多士兵眼神迷离,非常奇怪,而众将的神态也与往日不同。

    “尚进,你自己私吞金银珠宝,企图献城,还在此装模做样作甚。“正当他疑惑,这时,几个将领骑马赶过来。

    “这些珠宝都是在你家后花园里发现的,证据确凿,兄弟们,处理叛徒。”其中一个将官对着尚进喊。

    说是迟那时快,还未容得他解释,众人就一拥而上,尚进的头颅顷刻就被从头上砍了下来。另一方面,忠于尚进的军官和士兵又杀过来,两方迅速陷入混战,涌关已乱。

    “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跟我一起,杀入涌关。”孔勋等待已久,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风陵渡本来守军就不多,原本可与涌关形成钳形阵势进而相互支持。此刻城内大乱,求援自然也无人应答。王树直身先士卒,他冲入敌阵连砍数人,士兵们在他的激励下奋勇杀敌,迅速登上风陵渡卫城城头,守军仓皇败退。

    拿下风陵渡后,朱魁主力迅速沿河面踏冰而过,先头部队首先在城下摆开,涌关防卫力量重点都在关外一侧,这一侧处于薄弱状态,而此刻城头守军处于群龙无首状态,也毫无抵抗斗志,兵临城下之刻,迅速有守军打开城门,迎接朱魁大军入城。

    “爱子啊,”庆功宴上朱奎搂着朱睢白的肩膀,略带醉意对他说,“你说你跟那个江孜混个啥?早点追随我早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

    “江公公对我有养育之恩,而梁国公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们都是睢白的恩人,都是我的再生父母。”他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敷衍而过。

    “唉,小子,”孔勋不大满意,“你这样可不好,跟了我家主公,就只能效忠于他一人,那江孜算个球!”

    “唉,休要胡说,”朱奎难掩心中对这个义子的喜欢,“咱睢白是重情义之人。”

    “哈哈哈,重情义的人父母都多。”借着酒劲,朱友伦不禁大笑起来。

    王树直发觉朱睢白脸上的不悦,于是赶忙举杯,吆喝大家赶快把酒言欢,把话题转移掉,顺便帮他缓解了尴尬。

    此战之后,朱睢白更加深受朱魁信任,也让之前瞧不起他的这些将领们对他刮目相待,唯一内心不满的是朱奎的大儿子朱友伦

三十章 雪夜下帝都

    澜江自关州流出后迅速取道西南,进而形成了关州与安州天然的屏障,因而安州也称河东,之后澜江又转头东去,依次流过河州、徽州、海州、闵州入海,河州恰好地处北岸的关州、海州中间,因而河州也称河中。

    在朱魁进入涌关之时,李淄坐也急着从潞阳出发。一来,若让朱魁真得先攻入景阳,这封王的机会就让自己拱手让人了,恐怕定会遗恨终生,二来,河东虽兵多将广,但粮草物资皆不足以支撑长久僵持,他希望可以速战速决。

    此刻,他决意兵分三路。一路由石恒率领,在河州同光、安州潞阳一线缓慢移动,等待与河中军节度使王崇光部会和,此为佯兵,目的就是造成安州军尚远的假象。而另外两路,一路由李继存和邹德海率两万步兵直扑景阳,而另一路,由他带李在元与李济科,率两万骑兵绕道凤翔,和李思恭、王懋征合兵后,寻孟拓主力决战。

    其实,他们的作战计划是李继存与邹德海主导制定的。李继存认为,景阳之战最重要的不是夺一座城,而是设法消灭贼军在关州的主力部队,所以他建议应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势突袭敌将孟拓部主力,而进攻帝都的任务交由步兵完成。他知道景阳墙高河深,所以极力反对强攻景阳,他反复向众将说明偷袭景阳是可行的,因为他自帝都回来途中,找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虽然路途崎岖、地势险要,但可以绕过龙门渡,渡过结冰的澜江,然后直达景阳城外的马家村。邹德海也认为这样可以极大减小伤亡,也较为赞同李继存的方案。

    安州西南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唯有一块突出地隔澜江俯望关东,又与河州同光郡接壤,此地即为潞阳,是安州南部要冲。龙门渡是连接安州与关州的主要渡口之一,相传早年澜江在此地为龙门山隔断,游息的鲤鱼来到此地后纷纷跳跃,跳过为龙,跳不过则留下黑疤,后终有一条鲤鱼因为天降团火烧掉了尾巴,所以只能尽力一跃,不想却一跃而过,霎时间云雨翻滚,落下之后其便化身巨龙。此后,巨龙不忍同伴痛苦,便施力拖走龙门山,由此澜江在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浅,便成一渡口。

    腊月中旬,在朱魁轻取涌关后,孟拓亲自集结十万起义军,欲歼灭关州内的官军。此刻,李继存率部已经走了将近一半路程,他没有直接扑向目的地,而是先往东走一段,然后再折向西南。他们行走在山野之间的小路之上,翻过一座座高山,一路白雪皑皑。

    狂风吹起来的时候,漫天都是飞雪,吹得人眼睁不开,李继存跟将士们说,只要一路往西南就好。而当风停下来,世界又万籁俱寂,茫茫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如此遥远而又荒凉。此刻,由于涌关失陷,防范河东的起义军部分被抽调南下,因而剩余部队只能集中集结于几个重要渡口,却不想河东军选择了一条很少有人熟知的小路,从山岭之中穿插出来,沿山崖慢慢滑下,脚踩冰面渡过澜江,而守军浑然不知。

    虽然李继存不说要去哪里,但当大军过了澜江,士兵们也都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是哪。这一路上很多人冻死冻伤,就连征战无数的邹德海都数次打了退堂鼓,但李继存意志很坚定,甚至下令,若有逃跑或退缩者格杀勿论。

    最后一个白天,连续下了一天的雪,这严重影响了行军速度。傍晚时分,部队距离景阳城外的马家村仅有一山之隔,虽然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疲乏得很,但李继存决意不耽搁。

    “知道弟兄们都很累,其实我也很累。几日行军,大家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都是为了到达此地。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兄们也应该猜到了,我们就是要进攻帝都,现在,大家也许比我还想早一点进入景阳城,一睹它的锦绣繁华,如今,我们距离它只有半天的路程了,”李继存对众人说,“前面是马家村,那里有贼军的驻防部队,我们必须消灭他们,否则我们的偷袭计划便可能功亏一篑。我命令,邹德海将军率兵三千,将村内之敌尽数消灭,不能放一个人出去通风报信。其余各部,封堵各个通往景阳的路口。”

    李继存下这个命令的时候,是非常决绝的,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靠杀戮解决问题,今天的李继存是否早已不同于那个曾经骑马走边塞的少年?恐怕和一年前那个于帝都之内倾听先生教诲仁义的公子也尽然不同了,他自己也逐渐承认,自他立志要席卷天下那天起,他就有了做任何事的借口,野心,真得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驻守马家村的贼军毫无准备,邹德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尽数消灭之。而后,李继存命令全军稍作休息,他留下一路人马守住马家村,控制这条关键通道,其余人马准备继续进军。待兵士们吃饱喝足之后,他命令部队连夜进发。

    这时候,天色黑洞洞的,北风越刮越紧,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密。从马家村通往景阳的路非常难走,加之困乏,不少士兵暗自叫苦,但看见李继存身先士卒走在前面,也只好坚持向前。

    半夜里,士兵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又赶了六十里路,终于在视线中出现了景阳城。正好此时,城外村子里有一个养鹅养鸭的池塘,鹅鸭的叫声把部队行军的声音给掩盖过去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城下。

    李继存命令士兵们拿好准备好的工具,利用绳索把人一个一个运上城去,守城的起义军还在呼呼大睡,对这外边之事毫无察觉。邹德海亲自带领士兵杀死城头守军,打开城门,迎接大军进入。李继存命令邹德海率军继续进攻内城,士兵们控制军械库,然后进攻皇宫,射在门板上的箭如刺猬一般。熟睡中的景阳,兵乱再次降临,老百姓过一个安稳年的心愿都未能实现。

    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新朝庭的皇帝郑浩在乱军之中不知是死是活,只有几个俘虏来的敌将把一具烧焦的尸体指认为郑浩,李继存也无兴趣去验证此人身份,郑浩生死对他无所谓,自己优先进入景阳就足够了。

    河东兵攻入皇宫和府邸,掠夺金银珠宝无数,李继存看在眼里也并未制止,他很清楚,这些士兵跟着他出生入死也就为了这点东西,道德仁义在野心面前永远都是不值一提的。

    正月中,石恒率部进入景阳与李继存会合,留王崇光扼守住贼军逃亡河州和安州的要道。此时,王崇光见李继存打下了景阳,于是主动联络李淄坐,愿意与其结盟,这让朱魁气得够呛,这李淄坐还没封王,王崇光就弃自己而去,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王崇光就是个墙头草。

    自李继存进入景阳,他一方面加固城防,一方面整顿市井,力图恢复景阳的秩序,各种事务缠身的他满心疲惫,但他还是抽空去了那个巷子里,来到那个曾经还算热闹的戏院前。

    如今,这整个院落都是破烂不堪,无人打扫的石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曾经明亮的戏场内也是蛛网横生,繁华如烟到门可罗雀,亦不过如此。屋尚如此,更何况人?他不知那个与自己一面之缘的姑娘如今在何处,如今是否安好,她曼妙的身姿、动人的嗓音还能让他仿佛置身事境,只是他却不曾见她真容颜,可自己真得想见她真容颜吗?也许正如如她曲中所言,谁人爱她真容颜?自己会吗?

    一阵微风吹过,虽已是早春时节,却仍是寒意深重。天色渐暗,皎月腾空,银辉泄下,煞是纯净。

    “年轻人,早点回去吧,别害了风寒。”不远处一个道姑打扮的人招呼李继存。

    李继存回头,那女子正低着头拿着扫帚打扫院门口街道上的枯枝,心无旁骛。

    “阁下是哪位?可否识得这宅院主人?”李继存问道。

    “都走啦,都走啦,这大半个景阳城的人都走啦,”那女子哀叹,“这观里的香火更差了。”

    “既然如此,那女仙人缘何不走呢?”李继存想起来张钧飞说过这附近确实有家道观,似乎叫昌明观。

    “兵荒马乱的,能去哪里啊!”那女子还是没有抬头,“这观里的玉蕊花开了几百年了,江山轮转,变得只是人,走了来,来了走,身死覆灭为常态。而我一介老妪,早与尘世无念,如花一般静待春天足矣。”

    此女子身着乌纱,似乎完全不觉冷意,听声音人应已至中年,但纤腰矗立,细如束素帛。其人身姿,如妙龄女子般曼妙,妨似春日盛开鲜花,包裹于青衣之下,头上一幅青色布斤,衬托得冰肌玉体更显仙风道骨。

    “是那日与张氏公子一同来听曲子的那位少年郎?”道姑终于抬头瞧了瞧李继存问道。

    和远望那般美好不同,瞬间映入李继存眼帘的是她脸上的两道疤痕,自上而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她的眼睛明亮如秋水,也许年轻时也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但那疤痕似乎真得毁了所有。

    “我们见过?”李继存很是惊讶。

    “半年前吧,那日你与他一同来听曲子,我恰好碰见”,道姑放下手中的活,语气平和,“可有张家公子消息,他近日可好?”

    “你说钧飞啊,”李继存忙回答,“我与他也许久未见,前些日子听闻他人在雍州凤翔郡,在前兵部尚书李思恭麾下。”

    “那个急性子李思恭?”那女子摇摇头,“那人我见过,就是一个铁憨憨,也不知道当年先帝怎么就那么宠着他。”

    道姑一席话让李继存很是震惊,此人绝非常人。

    “少年快走吧,他日若有张家公子消息可来昌明观上一束香,”正当李继存欲打听个清楚时候,那女子却转身离去,“休要迷恋戏子的美,那是人间真正的祸源。”

    那女子已猜出李继存来此地之意,最后一句话正是对他的劝诫。

三十一章 关西悲歌

    天险涌关不费吹灰之力即被攻下,而河东军居然也悄无声息进入关中,于腊月末偷袭了景阳,孟拓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局面。他也搞不懂,为啥进入关州后之后,部队的战斗力会急剧下滑,以至一触即溃。果然,温柔乡是会毁掉一支虎狼之师的。

    他只好一边收拾景阳逃出来的残兵,一边考虑该如何行动。此时,自己处于景阳和涌关之间,无险可守,而且处于孤立无援状态,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他举目四周,尽是敌军。

    这些日子孟拓自己一直在反思自己,当年执意科举、报效国家的自己怎么就成了起义军的将领?可是,他又毫无悔意,那些整体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文人们无不想着怎么从百姓手中多搜刮一些民脂民膏,正是有这些人存在才会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农民,才会有那么多揭竿而起的故事。就拿尚进来说,要不是官府救灾缓慢,要不是地主不给活路,他至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吗?所以,当郑浩在海州起兵,响应之人才会如此众多。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各地起义军其实都奔着一个“活”字而来,自然也会因为可以“活”而散,起义军人数虽多,但大都训练不足,内部还山头林立,更是缺乏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所以有今天的局面也不足为奇,只是苦了自己和自己身边的这些弟兄们了。

    与朱魁在涌关大战一场之后,虽然自己的军队击退了涌关来军,但朱魁带兵退入涌关后,自己也就毫无办法了。景阳丢失,皇帝逃遁,自己的后援已无,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孟拓力排众议,决定西进凤翔。他曾经与凤翔军交过手,其战力不强。

    此时,各路大军均已疲惫不堪,又考虑到孟拓部已处于包围之中,因而各处官军都选择了休整,给了孟拓足够的喘息之机。但实际上,越是寂静越是危险,李淄坐、李思恭、王懋征早已兵合一出,准备打一场打仗。

    曾经那个善用骑兵的孟拓此刻也失去了神奇,他做出向西进军的决定,源于他以为此时河东兵都在景阳,他对李淄坐半个月前就引兵入关西毫不知情,这一次,在对战场信息的把握上他完全处于劣势,也给了他终用一生的教训。

    而此时,李淄坐不急于进攻,并不是他不能打,而是他要等皇帝封王的诏书。他知道,贼军已不大可能逃出官军的包围圈了,但他要不要用自己的沙坨骑兵去与残敌硬拼,还要看皇帝封王的诺言是否算数,毕竟穷寇莫追,这股残敌战力依然不可小觑。

    这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冰雪消融,草地变得不再僵硬,滋水的浮冰在阳光下发出斑斓之光。一连三四个月并无大战,只有贼军袭扰各州郡城池抢夺粮草物资的小战斗发生。

    李淄坐、李思恭和王懋征三部会和后并没有闲着,在张钧飞的建议下,他们制定了一个诱敌之策。一方面,命令李继存坚守景阳,并组织骑兵袭扰贼军,关键时刻可出景阳西,扰而不战,另一方面,由王懋征率领凤翔军陈兵关西平原,作为诱饵,吸引起义军向西纵身来攻,由李思恭、张钧飞率领主力置于一百里外的关西河谷,以步兵为伏兵,以骑兵为机动,而李淄坐亲率精锐沙陀骑兵则继续向东南移动,准备从侧后方远距离大范围包抄敌军。他们计划在关西河谷打一场大的歼灭战,毕其功于一役。

    不久,皇帝的诏书传至各部官军。诏书上言,安州牧守、河东节度使李淄坐戡贼有功,受封晋王,节制各路官军彻底剿灭乱贼。除了朱魁内心不服,其他各部官军对李淄坐本人和这个结果都还是认可的。

    孟拓的日子非常难过,他的给养支持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引兵突围了。为此,他先是分兵阻击涌关和景阳之敌,确保自己后路安全,而后自己亲率主力西进。四月份,他的先锋部队与王懋征部首先接触,和他想象中一样,凤翔兵一触即溃,连退几十里,丢盔卸甲,辎重粮草弃之无数。

    孟拓在打扫战场之后,先是让兵士们饱餐一顿,多余的都烧掉。

    “弟兄们,大家跟着我从闵州到越州,再从越州一直打到这关中,无数次绝处逢生,我们荣辱与共。是我无能,不带带领大家扫平天下,给各位封官加爵。如今,我们必须夺取凤翔才有活路,我愿与诸位将士同生共死,”孟拓对着这些跟随了他很久的将士们动情地说,“各位上马,追击残敌,打进雍州,拿下凤翔!”

    孟拓知道,此战怕是很艰险,于是上马前把自己的腰牌和兵书埋了起来。这都是他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那腰牌上刻着一个“郭”字,关系他的生身父亲,他不想这些东西为敌人掳去。他把它们藏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乞求自己好运,希望自己可以得胜归来。

    孟拓率步兵骑兵数万人尾随王懋征杀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大地撼动,气势如虹,云气皆破。这只劲旅战力毫无逊色于官军,无论在那个边关的州郡,足以御外敌于塞外。

    此时,早已退入山谷的王懋征此时已经调整了过来,他对士兵们说:“我们只是佯败,这附近的各处山岭皆为我军伏兵。贼寇已至,杀敌报国、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

    孟拓追击至河谷之中突感不妙,平原在这里消失,四处均是山包溪流,而残敌也在这里消失。也就在此时,万箭齐发,杀声从群山之中传来,震动天际,树林之中尽是官军旗帜,漫山遍野。李思恭和张钧飞早在此等待多时。

    正当孟拓准备撤出这里之时,一支骑兵从后面杀来。这支骑兵人数众多,足有万人,他们身着黑色盔甲,手持弯刀,踏马而来,远远望去如同乌云压顶。这就是传说中的河东沙陀骑兵。

    孟拓已无退路,只好率部奋战,然而终究不敌数倍于己的官军,河谷之中,溪流尽红,死尸遍野。部下战死无数,而他也被李思恭生擒。

    张钧飞在一个山头高地上,亲眼目睹整个战斗的过程,也许这就是他曾经的理想,居庙堂献治国良策,着衣甲保四方太平,可当他看见这血腥之景,联想到曾经在帝都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们,他又极尽悲凉。多少高堂之上的高谈阔论,多少深宫中的歌舞升平,和这厮杀之后的悲惨之景是多么地不融洽。

    李继存知道孟拓被擒,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勇将未死,担心的是,皇帝一定会让他死的。自梁国公占涌关,而他进帝都景阳之时起,他就知道这关中大局已定,他并不在乎这这一局的成败,而在乎的是未来。他想留住孟拓为己所用,所以立马派人给父亲和张钧飞各去一封信。

    “景阳一别,已是半载有余,形势变化之快,倒也让人觉得这也就是昨日之景。我待君如兄弟,也自知兄弟心中之志向,今日终有机会施展一身才能,有如此功业,当为之高兴。

    回想当年西坉门下,你我一见如故,这些年相互挟持,也相互欣赏。景阳数年时光,幸得兄弟相伴,方才让我于异乡不会孤独。自你我于凤凰台与风海先生先生相遇,便注定今日之颠沛,但分别虽苦,理想虽艰,但只要坚持下去,久久为功,相信必可换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数月之后,圣上归来,我自当作别景阳,重回河东故地。你我兄弟皆以平天下为己任,然今日之后,虽贼军已灭,但天下能否久安也未得知。近年来,契丹人、柔然人崛起于北方,陶海大战之后,帝国已无暇顾及草原,渤海国覆灭之后,北辽多次侵袭云晏二州。

    如今,为镇压贼军,抽调多地边防军入关,精兵良将折损颇多。此值国家用人之际,听闻贼将孟拓被擒,勇士可遇,但名将难求,此人尚存乃朝廷之幸,若其可效忠朝廷,于社稷、于圣上皆为喜事一件,望兄可以谏言之。

    前些日子我于昌明坊偶遇一中年女子,为昌明观道姑,关心钧飞兄近况,不知是否为家中亲戚,特借此机会告知,望回帝都之日可去道观访之。”

    李继存特意派人张钧飞送去这封短信。

    他在和张钧飞谈国家大事之时,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知道张钧飞接受不了他这种极度现实的性格,目无君上且不懂伦理。他和钧飞之所以可以成为促膝之友,是因为他们可怜苍生、造福百姓的志向是一致的。只是,他从来都认为,靠上层的改制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当今天下之弊在根基。而当年的林从观遇刺案足以说明,改变这根基是有多难。

三十二章 再回中都

    于子非先行一人回到了北辽中都。他离开草原的主要原因是要赴二十年前的凌波湖之约,同时,也趁机让耶律楚和独自一人去开拓自己的事业,毕竟,他终归要靠自己去打出一片天下的。

    中都城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经营,明显比当年更显气魄。如今的中都幅员近百里,城高十丈有余,外城南北两市贸易,设八大城门,契丹人、汉人、渤海人、靺鞨人等来往不绝。当年耶律德荣即位后,在辽国西部设立临蘅郡,在南部筑临海城而设析津郡,分别代称西都和南都,北辽的军事中心也逐渐转移至此,中都逐渐成为单纯的政治、商贸、文化中心,而后北辽支持柔然人夺取了陶海城,从而控制了草原,打通了西疆与东方的贸易线路,从此中都往来商旅繁华不已,而位于西北角的皇宫也几经翻建,非常气派。

    回到中都的日子里,于子非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茶馆,这里常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旅客,带来各种消息,他在这里也确实听到了许多他未曾听过的故事。

    最近,最热闹的话题就是雁荡山南的战争了,中都之内到处都在谈论这场中原内乱。

    “中原的皇帝逃到了湘州,边境之兵都被调往关州镇压起义军,大将军耶律石秀已陈兵十万于临海城,伺机而动,准备一统天下。”一个穿着粗布织就的人说,他膀大腰圆,装扮粗犷,一只脚踏在长椅上,一看就是在街上做苦力的营生。

    “可拉倒吧,那安州倒是空虚,耶律弘志在云中被沙陀人打得屁滚尿流。人家倒是乱了,可咱有这个实力吗?”另一个人放下茶杯,高谈阔论起来。

    “这是你们不懂了,不是咱不能打,是咱皇帝不想打。前几年和靺鞨人打,管他黑水部还是白山部,不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吗?草原人不也都臣服于我们了吗?那渤海国不也被我们灭了吗?”上茶的小二很不服气。

    “皇帝不想打倒是真的。你看看现在的大将军耶律石秀,文韬武略,可以说是朝廷的砥柱啊,多得人心,要再打了胜仗,那可难办,谁叫咱们皇帝的皇位来得不是那么名正言顺,总是有点心里不安啊,忽鲁颜哥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啊!”之前那个人又喊起来。

    “这可不能乱讲,我们就一小民,过好自己日子就行,各做各的小买卖去吧。”小二收走了桌子上客人用过的茶具。

    于子非没想到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前还在疑惑为啥中都会有这么多靺鞨人和渤海人,原来如此。耶律德荣即位之后,采取对强敌积极防御、对弱敌积极进攻的策略,在耶律洵的基础上,继续与晏州、安州保持相持态势,虽然偶有小的冲突,但都没有导致大的战争。在此期间,耶律德荣集中力量灭掉了自己周围的几个小的势力,先是瓦解了靺鞨各部的联盟,将黑水靺鞨驱赶到了遥远的肇州,将白山靺鞨驱赶到了白山深处,而后集中力量灭掉了所谓的“海东盛国”渤海国,再次出兵占领营州,又支持草原的柔然人攻破了陶海城,最后击败了漠北的回颜部,降服了蒙兀人,控制了整个草原。

    于子非感叹,耶律德荣也许真得就是一个好皇帝,只是当年怎么也看出来他有如此才能,真得让人刮目相待。当然,此时的于子非并不知道覃阳子入中都的事。

    不过这耶律石秀如今的得势倒让他很意外。耶律石秀并非直系皇亲,记得二十年前是瞧不到眼里的那种。耶律石秀父亲曾是一个王爷,因为卷入了那场皇位争夺漩涡里,一家人都被耶律洵发配到海东郡修临海城去了,只是没想到,耶律石秀竟有今天的地位,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他大概贵在父亲是耶律洵的敌人吧。

    耶律弘志倒一直都是耶律德荣的小跟班,他飞黄腾达不足为奇,只是此人一直擅长的就是溜须拍马、好吃斗勇,从未看出有带兵打仗之才。

    不过,如那小哥所言,也可能正是这二人都非直系皇族,才能得耶律德荣重用吧,毕竟耶律德荣对于那些自己族内的贵族难免猜忌。至于众人提到的忽鲁颜哥,于子非从来没有听说过,毕竟他与军中之人并不熟悉,这些年涌现几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倒也正常。

    倒是听闻乞烈秉之中不被重用,又回到了偏远的肇州,这点让他非常意外。当年耶律德荣能迅速接管中都的权力,乞烈秉之中是头一号功臣,最终落了个这么下场,让人不禁好奇,究竟二人产生了何种嫌隙。

    这次回来,他又打听了一下当年他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年萧长杰一家被灭族一年后,杜仁和萧品灵才带着自己的孩子幸以离开。当时,范阳节度使刘锦辉三番五次地向北辽施压,杜仁一家才得以回到了晏州,之后便没有了消息。

    但那之后没多久,刘锦辉就被自己的叔叔刘荣焕所杀。据说刘荣焕是借刘锦辉私通北辽为名起兵,在朝廷的玄武军与河东军策应下篡权成功。于子非猜测,刘锦辉被杀之后,杜仁即使侥幸不死也应该生活凄惨,毕竟当年杜仁是刘锦辉最为信任的心腹,这在晏州乃至北辽都是人尽皆知的。

    于子非此时很沮丧。此时,中原王朝已完全被北辽压制,渤海、靺鞨已被铲除,乃至遥远的回颜都被打败。北辽现在兵强马壮,耶律德荣把北辽治理得如此之好,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耶律楚和可以得到契丹各部的支持,他的复仇之路必然无比艰难。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道己真人,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是古稀之人了吧。这些年未见,他不知师父尚在何处,更不知他身体是否康健。他在心里无比钦佩师父的才智和谋略,当年留下锦囊助他们师兄弟救出两个孩子,如今他也是暗自称奇。年岁越大,他越感觉自己学到的都只是师父的皮毛。

    于子非寄住在一个老妇家,自己当年父母双亡,就是老妇收养自己,后来入宫做了侍卫,生活富足之后也曾给她不少钱财。如今归来,老妇已经不在,倒是老妇的儿子还认得自己。他在中都待了快一年,距离二十年之约越来越近。中原的战事听说也快落下帷幕,起义军败局已定,这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消息了,大概此刻应该已经天下太平了吧。

    此刻他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不知二十年后再遇师弟和师妹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准时赴约。有时候想,此生是否还会遇见如师妹那般让自己爱恋之人,恐怕真得太难太难,年轻时没有,如今更不可能。不过想想,如师父一般孑然一人追求仙道倒也挺好。这世上,得一所爱之人以终老,是多么得不容易,更是多么地奢侈。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师妹的情景,那是在晏州来中都的路上。自己代表先帝耶律洵前去接师父来朝,路过一片树林之时,听见林中有一女子的哭泣声,寻声而去,发现师妹躺在地上,脚踝受伤,已不能动。

    后面才知道,师妹本出生于关州一大户人家,父母说媒将其嫁到晏州,因为她本人不想这门亲事,于是半途逃脱,不想竟迷路误入北辽境内。此后,他与师妹均拜道己真人为师,就有了之后的故事。

    当年,他曾试探过师妹的心思,得到的却是委婉拒绝。

    “我害怕男女之情。”林婉如是说。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于子非安慰林婉,“你逃离的是一个未知的未来和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但我不一样,我深爱着你。你不能把自己套牢在往昔的那个悲情故事里,那是逃避。”

    “我不想悲剧重演,”林婉回答,“男女之间的那个情字太过沉重,我无力去承载。”

    “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于子非非常想要个答案。

    “有些东西不能强求吧,”林婉委婉地拒绝,“我真得很感动,我感受到了那份深情,可我不能以相同的感情回报与你,真得抱歉了。”

    其实在那一刻,于子非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了。他感觉到泪滴在眼角转着圈,浓浓的酸楚感传遍全身。

    “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强忍住泪水。

    伤与痛的裂痕处,爱也会生生不息,只是能给与那份爱的不会是自己。后来,师妹不仅付出了那份感情,还是和自己的师弟,而他无能为力。有时候想,师父一生都在传道,可何为道?想来,天下之道,莫过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而人生之道,亦不过男女之间的那个情字。只可惜,他自己,既无法超越这天下之道,也无法驾驭这人生之道,因而求道之路尚远矣。如果不是耶律楚和,他愿意此生同师父一起隐居山野,不闻世事,去求这未完之道。

    只是当年,自己拜师学道只是幌子,另有目的为真,自己从来就逃脱不了世俗,想来惭愧。

三十三章 靖源驿之变

    这一年夏天,眼见皇帝即将返回帝都,朱魁军主力只好返回万江。平乱之战,虽然他也付出巨大代价,但这风头全被李淄坐抢了去,自己封王的愿望也落了空,唯一让他欣慰的是,涌关以东,他已是最大的地方势力了,甚至占据了王崇光的河州南部。

    “义父,何不邀李淄坐来万江一坐,一来探听一下他的虚实,二来试探一下他对我们的态度。”朱睢白向朱魁建议。

    “他会来我河州?”朱魁觉得即使邀其过来,李淄坐也不会应约,二人从来就不是很熟络。

    “不尽然,李淄坐一心在平乱,并未与我们有何过节,何况他一向自信,”朱睢白说,“他大军驻扎关中,必然缺少粮草,我们可以以粮草资助之,让他亲自来取。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我们只有了解李淄坐的脾性,日后才有机会扳倒他。”

    “可以一试,我立即派信使前去关中。”朱魁被朱睢白说服了。

    朱睢白这一点是对的,李淄坐常年在河东,多是配合作战,而私下与朱魁接触不多,他也一直把朱魁当作盟友。于是,他觉得反正贼军已平,趁此机会去河州走一趟倒也无妨,赏赏美景,顺便拿上这朱魁赠送的粮草回来也不错。

    但考量毕竟不是自己地盘,李淄坐还是决定慎重一点。他挑选了五千精锐骑兵一同前往,其中还有对他最为忠心的三百沙陀勇士,这都是跟他一起往返草原的随从,这些年始终追随于他。与他同行的还有李继存和邹德海,留李在元防守关州。

    李淄坐带兵来到这万江城外三十里处,朱魁亲自来迎接。

    “早听说河东李公之威名,如今一见,果真英雄相貌,”朱魁先拜李淄坐,”拜见晋王。”

    “朱兄太抬举我了,早已不是当年了。”李淄坐还是非常谦虚的。

    “想必后面这位就是晋王世子了吧?”朱魁继续说。

    “晚辈正是李继存,见过梁国公。”李继存回答道。

    “雪夜袭景阳,不简单啊,不简单啊,真是后生可畏,”朱魁接着说到,“我已在城外靖源驿准备好落脚之处,并设下酒席,请晋王、世子及诸位将军与我一同前往,勿嫌寒舍简陋。”

    “怎么会,怎么会,感谢梁国公的盛情招待了。”面对朱魁的逢迎,李淄坐还是非常高兴的,对这个梁国公印象还不错。

    于是李淄坐将主力驻扎于此,只带了李继存、邹德海和自己仰仗的沙陀勇士一同前往靖源驿。一路上,李淄坐有一种很得意的感觉,这种被人恭维的感觉倒是让他很舒服。

    酒席开始,落座之人皆是极为亲近之人,朱魁携子朱友伦以及孔勋、段宁、刘绁等几位大将陪同。

    但朱睢白并没有出现在酒席之上,他知道李继存来了,因而称病推辞掉。朱睢白对李继存印象只停留在当时戏院以及后来马球场上的时候,倒是对张钧飞的印象更深刻,张钧飞送过他一个手镯还有一百两金,他还记忆犹新。

    “今日见到梁国公,可比传言中飒爽多了。”这场酒从下午就开始喝了,一直到天黑还没结束。

    “噢,传言当中我是什么样的人?”朱魁反问道。

    “这河东之人皆传,朱兄你独对美女钟情啊,听说自己的儿子及部下的妻妾都要去给你侍寝,”酒过三巡,李淄坐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这我可得说你两句,这可不好,有违天伦,陛下知道也要生气的。”

    此话一出,不仅令朱魁、朱友伦以及几名将领很是难堪,连李继存、邹德海也受到了惊吓。但其实这并非空穴来风,朱魁好色确实属实,自己部下的妻妾来陪侍他,也确有这种情况,但这些都是烂在肚子里的话,怎么可以拿出来说。

    李继存知道父亲喝多了,口无遮拦,连忙解释道:“传言嘛,自然是传言。这河东与河中隔离,这群人怎知梁国公是此等英雄。如若不是今日一见,我辈也不会为梁国公的气度所感染,听百言莫如得一见啊。”

    “世子所言极是,传言怎能信呢?”朱友伦也附和上,缓和这尴尬的气氛,“来,喝酒。”

    于是大家又举杯喝过几轮。此时已是深夜,李淄坐喝得已经需要部下搀扶了,朱魁等人于是请辞回城。本来今天之事已了,酒后胡言已忘于脑后。

    当朱魁等人起身准备离开之时,李淄坐又说:“我如今已是晋王,以后与我河东交好,吾可保你平安。”

    朱魁心中怒火突然又被点燃,自己朝思暮想的封王机会被这个李淄坐抢了,这李淄坐这目中无人的语气更让人忍不了。

    但朱魁还是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靖源驿,还不忘嘱托李继存照顾好自己的父亲。

    刚刚回城,朱魁就召集所有将领来见,朱睢白也被叫过来。

    “这李淄坐不仅侮辱我,还侮辱了几位将军。处处不把我们汴郡的雁翎军放在眼里。”朱魁对众人说。

    “父亲,李淄坐喝多了,如今又受封晋王,我们还是忍一忍吧。”朱友伦知道父亲想干嘛,于是劝道。

    “主公,这酒后之言自当不必计较,李淄坐傲是傲了点,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心机。”刘绁等将领也附和。

    “义父,这李继存与您有杀侄之仇,您别忘了,”朱睢白看出朱奎杀心已经很重了,于是他力挺对李氏父子动手,“这李家父子实力如何众人皆知,终究是一个心腹之患。如今在我们地盘,倒不如让其有来无回。”

    “不提镇儿,我都差点忘了这一码事,”朱魁说道,“既然早晚有一战,不如今日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看见朱魁心意已决,众将也只好表示支持,其实他们也恨这个李淄坐让自己颜面扫地。

    “众将听令,集结兵马,围住靖源驿,斩杀李淄坐父子者,赏金千两。”朱魁下令。

    此刻的靖源驿,李淄坐、李继存、邹德海和几个将校军官在驿馆内休息,而随从卫兵则驻扎于驿外。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淄坐早已进入梦乡,李继存和邹德海也入榻休息。

    就在此时,大将刘绁已亲自指挥士兵围住了靖源驿。一垛垛柴草被扔进靖源驿内,然后数百个火把迅速将整个驿站引燃,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刘绁目睹这熊熊大火,内心却也闪过一丝怜悯,堂堂河东李淄坐也算一带英豪,想必自己也没想到竟会命丧于此吧。

    外面杀声四起,短兵相接的声音传来。李继存和邹德海被惊醒,而李淄坐还在熟睡,几个卫兵顶着大火冲入李淄坐的房间将其抬出。外有围兵,内有大火,李继存无奈感叹,今天怕是要真命丧于此了。

    “世子快上马,将士们誓死护送晋王与世子杀出重围。”邹德海牵来两匹马。

    “这是发生了什么?”刚刚醒来的李淄坐迷迷糊糊的。

    而就在此时,居然一阵大雨落下,很快就浇灭了靖源驿的大火。李继存等人也被此鼓舞。

    “既然天不绝我,我们当然不能自绝,兄弟们,冲啊!”说罢,邹德海率领众将士围着李淄坐和李继存杀出驿馆。

    朱魁万没有料到天会降下大雨,但此时也没有时间多想,今日李淄坐必须得死,他迅速指挥几千人围杀而来。

    在夜色掩护下,沙陀勇士奋死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折损大半,保护着李淄坐父子杀出重围,三百多人只有十几骑跟着李淄坐杀出来。而当李淄坐惊魂未定之时才发现,大将邹德海和儿子李继存都不在队伍中。他欲回马杀回,被部下死死拦住。

    原来邹德海和李继存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道路,后面的追兵一直跟着他们。然而这条路却是条死路,众人骑马走在雨后泥泞的路上,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是一条河,只好下马寻船,而后面追兵已至。

    “快将世子送上船去。”邹德海终于发现一条竹筏。

    “不,我要与你们同生共死。”李继存拒绝上船。

    邹德海情急之下,用剑柄将李继存砸晕,然后绑到竹筏上,放走竹筏,看着它向下游而去。

    “弟兄们,此生追随头人,走南闯北,已无遗憾。是时候以死捍卫我们沙陀人的荣誉了。”说罢,邹德海身先士卒,杀入敌阵。

    不久,朱睢白带兵回到军营,他追杀李淄坐刚回来,正好路过朱魁的营帐,他听见里面有声音,便停下来听了一会。

    “主公,刘绁将军派人来报,士兵们打扫战场,发现了邹德海的尸首,但并无李氏父子,应该还是让其跑了。”朱友伦报告。

    “真是天不灭他李淄坐啊,”朱魁感叹道,“这雨吓得也太是时候了。”

    “那现在咋办?”朱友伦说道,“一旦李淄坐回去之后兴兵伐我咋办,我们既不占理,又没有实力抗衡河东,恐怕天下之人皆会站到他一边去了。就怕皇帝也以此为借口,利用李淄坐剿灭我们。皇帝削藩之心久已,只是没有机会。”

    “只能杀了,”朱友伦接着说,“此事只能嫁祸给别人了。今日参与行动的侍卫军官五百余人都不能留。”

    “那嫁祸给谁呢?”把朱奎难住了,“诸将都与我征战多年,于心不忍啊。”

    “只有他了。”朱友伦嘀咕着。

    “谁?”朱奎追问。

    “你的那个义子,”朱友伦慢慢说出,“就是他背着父亲,火烧靖源驿,以报他和世子李继存的私仇。儿子这就去把他抓起来砍了。”

    在帐外的朱睢白吓得魂飞魄散,带上一点盘缠,骑上自己的马立马就逃了。路上,他突然想起来郑武公吞并胡国的故事,没想到自己成了关其聪了,差点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淄坐回到自己的大营,没做任何停歇,立马率兵北逃。这一夜,朱魁杀死了执行任务的五百多士官,然后派使者前往各个州郡,又上奏给皇帝,解释这纯属手下将领的个人行为,参与闹事者已经均被他处置了,在舆论场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而李淄坐在回到自己驻扎于万江城外大营的当日,未敢停歇半刻,便率兵日夜兼程返回景阳,因为他担心对他的截杀令一旦送到涌关,他就真得回不去了。

三十四章 劫后余生

    回到景阳之后,李淄坐将这关中防务尽数交给李思恭,自己率领各军启程回安州。在此之前,他怒气冲天,一面给皇帝连上数道奏章,述说这朱魁不仁不义,又数次欲带兵南下,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但都被李在元及诸将领拦下。

    “朱魁把责任归到了他的这个义子之上,还处置了手下五百多人,自己倒撇了干净。”刚到潞阳,李淄坐就接到了朱魁使者送来的信,信中解释了这次靖源驿事件纯属部下的个人行为,不幸造成邹德海将军罹难,已代为厚葬。

    “鬼才信,”李在元非常坚决地说,“他朱奎就是始作俑者,没有他的授命,怎么可能有人可调动几千人,单单将校军官就有几百人。”

    “兄弟四人,已丧其二。”想起邹德海,李淄坐便泣不成声。

    “万幸,看来继存还有生机,事到如今,还是密潜亲兵去寻找二弟。”李在元接着说。

    “恐怕凶多吉少了,”说完这句,李淄坐悲痛不已,拔剑砍向桌子,“元儿,还是你亲自安排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吾军连续征战了半年多,减员严重,现在人疲马乏,还是回晋阳休整为好,”石恒说道,“与朱魁早晚必有一战,待有一日,整顿兵马,踏平汴郡。”

    李淄坐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众将说得对,现在尚不是与朱魁决一死战的时候。

    说到减员,那损失的三百沙陀亲兵,更是让他心疼不已。这些人都是与他出生入死的族人,即使自己被弟弟赶出了河东,这些人也是誓死追随。这些勇士屡次大战冲杀在前,也都安然无事,没想到居然折到了朱魁这个老贼手里。

    但李继存并没有死,那日之后不知多久,李继存终于醒来了。

    醒来之时,他已躺在床上,身下是那种竹子做成的席子,让他很不适应。他感觉浑身无力,眼睛干涩,头脑混沌。他摸摸自己的头,感觉到额头的汗有些冷,倒是手放在上面很舒服。他意识之中还是夜晚的厮杀,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以及邹德海将军是否脱险。

    他缓缓睁开眼,这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能听见外面河水流动的声音,空气也很湿润。他想翻身起来,却不怎么能使上劲,而且喉咙痛得厉害,从咽喉一直到腹中,感觉不知有什么东西堵在其中。他不觉咳起来,而且咳起来便停不下来。

    “公子,你没事吧。”这时,屋门开了,一个纤细的女声传来。

    李继存很警觉,歪着头喊道:“来者何人?”

    “我一个弱女子,你害怕啥呢,”一个姑娘走进来,一身青色素衣,“该害怕的人是我。”

    确定没有威胁,李继存便又把头正过来,说道:“多谢姑娘相救,来日必报答。可否给我一杯水?”

    “公子每句每言都是如此客气,倒让我不好意思。”说着,姑娘盛过来一碗水。

    李继存也感觉到,自己过于客气了,反正自己也不会亏待她,倒也不必如此板着。

    “昨夜上游用兵,公子是自那里来吧,”她坐在墙壁旁边的椅子上,对着镜子说,“我在竹筏之上发现公子,公子一直昏迷。”

    李继存立马紧张起来,用尽力气翻身过来,这样才能面对着与她对话。

    “我无意连累姑娘,”李继存把声音提上来,“待我身体稍恢复,就离开这里。”

    “公子别多心,”姑娘一直背着身,看李继存紧张就转过身来解释,“我无意参与这世间纷争,但帮助一个负伤之人是无需迟疑的,公子不必多心。望公子也要始终心存善念,勿动邪念。”

    随着这姑娘转过身来,李继存终于看到了她的脸。她的头发扎起来,发髻一直盖过额头,只留几缕发丝垂在耳旁,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她的脸很是白皙,额头有几块红点,微微泛着光,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每次眨眼就像在说话一样。

    姑娘被李继存看得不好意思,抿着嘴,舌头在上下嘴唇间来回移动。她坐在这镜前的感觉总让李继存很熟悉,这身听体态,这说话的语气,哪怕那双自然放于腿间的手,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原以为公子也许会是正人君子,没想也是这样的人。”姑娘起身。

    她的话打断了李继存的思绪,他赶忙解释:“姑娘不要多心。只是,姑娘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故人。”

    “这说辞我可听过许多遍,”姑娘笑起来,“许多所谓的翩翩公子都喜欢如此说,可惜我真没这披甲持刀的朋友,自然不会是你的故人。”

    李继存发觉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姑娘,反倒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成熟与风度,和一个陌生男人对话,显得游刃有余,毫无畏惧,这坚定了他的判断,她并非一般人。

    “明天我要离开,你帮我找匹马吧,”李继存对她说,“我不跟你提酬谢,因为我感觉你一定很有钱。”

    “公子说笑了,”姑娘走近李继存,“我都不赶公子走,公子倒自己着急起来。你住几日也无妨,这里很安全。”

    “当然我不担心安全的问题,姑娘与我在一起都不担心,我怎么会害怕呢?”李继存笑着说。

    “我觉得你除了满脸灰土,一身臭味,倒也不像个坏人。”姑娘故意把鼻子凑近闻了闻。

    这让李继存很不好意思,确实这大火搞得他满身都是灰尘。

    “这里太偏僻了,人都没有几家,想找马肯定是不可能的,等你身体恢复了,我可以带你去几十里外的市镇逛一逛,不知道你是否敢与我同去。”姑娘望着李继存,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那好吧。”李继存并不担心什么,只要这个姑娘不害他,也不会有多少人认识他。

    “到河里洗个澡,把你的衣服换一下,”姑娘拿来一些衣服,“我这男人衣服有的是,你自己去柜子里挑。”

    为啥她会有如此多的男人衣服,李继存就这样盯着她,脸上写满疑惑。

    “快拿着吧,”姑娘看李继存疑惑便解释说,“这房子原本是我叔父的。”

    姑娘蒸了馒头,煮了鱼汤,趁着李继存收拾自己的这个功夫,已经端上了桌子。

    “我还真是喜欢这清淡的美味,”李继存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喉咙里仿佛含着什么东西,“上次吃这么鲜美的鱼还是去年在景阳之时,那时市井的繁荣可不是今天能比啊,战乱之祸真是苍生之苦啊。”

    姑娘突然严肃起来,对李继存说:“别告诉我你的来历,不要过分信任我,小心我去官府告发你。”

    “哦,”李继存没明白这言外之意,只好尴尬一笑,“你还是笑一笑吧,笑起来好看。”

    李继存看着瓷碗里的鱼汤,汤白如羊奶一般,葱叶浮在表面,被煮过的鱼肉显得非常嫩,鱼刺从中绽露出来,像喜笑颜开的孩童面庞。热气缓缓升起,朝着李继存直扑而来。

    “我好像闻不到味道了。”李继存有点失落。热气袭来,他的鼻子开始流鼻涕。

    李继存休息了几天,身体稍好,唯一略感不适的就是喉咙和鼻子,凉风一吹便咳嗽起来。

    张钧飞随同李思恭进入景阳,入城之后他就听说发生了靖源驿之变,李淄坐狼狈逃回,李继存和邹德海生死未明。但欣喜的是,此后朱魁的使者来到景阳面见圣上,解释了整个过程,只是说邹德海死于兵乱,并未见李继存的消息。

    重回这帝都,他是又欣喜又心酸。这是他长大的地方,回到景阳让他喜悦不已,他可以回到他的老宅,可以找寻那故友旧交,但此时之景却让他倍感心酸,故友旧交早已不知流落天涯何方。

    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曾经的贼将孟拓。张钧飞接到李继存的信后,也认为孟拓之才可堪大用,他分别上书李思恭、王懋征,但得到的回复都是贼军之主将当押送帝都,待皇帝亲自下令以杀之,以儆效尤。于是张钧飞亲自入监面见孟拓,希望孟拓可以效忠朝廷,携手自己共同报效君王,孟拓感激不已。孟拓本也是读书之人,在与张钧飞的交流中,他也看到了拯救天下苍生的希望,觉得张钧飞乃是自己同志向之人,于是欣然应允。于是张钧飞花重金从神医张明仲那里买来假死药,先用毒药让孟拓假死,待其尸体运出监牢,他迅速派人予以解救,服以解药。此后,孟拓为自己起名郭嵩,以做生意为掩护成为张钧飞的重要耳目。这招瞒天过海至少骗过了李思恭和王懋征。

    这一年秋天,皇帝自湘州回京,由凤翔军节度使王懋征率军一路护送其入景阳。随着皇帝回来的,还有那些王公大臣和皇室权贵。许多百姓也和队伍一起回家,随着太平又至,帝都一点点恢复了早前的气象。

    皇帝回京之后大封功臣。除李淄坐已受封晋王外,李思恭重回帝都,再次担任兵部尚书,加封太子太傅、武宁军节度使,王懋征即统领西北军事之后又获封雍州牧守,正式成为藩镇一员,又将河州建章郡以南都封给梁国公朱魁,张钧飞则在李思恭、李淄坐等人的极力推荐之下被破格任命为兵部侍郎。

三十五章 冤家路窄

    李继存休息了几日,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便想起要去买马。于是便跟着姑娘前去,他们一路经过几座村庄,才来到一个市镇之上。

    “你怎么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真是太远了。”这几十里路,让李继存累得够呛。

    “这世上没人的地方最安全了。”姑娘笑着说。

    “那不还是出现了一个我吗?”李继存不服,故意撇撇嘴。

    市镇之上尚算繁荣,来往旅人商贾熙熙攘攘,各种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然而,往日卖马的店家都不见踪影,打听才得知,自从这贼军来过之后,马匹作为战备物资是不允许私自买卖的,罪可至杀头。

    “我可能走不了了。”李继存望着姑娘的脸说道。

    “那只能如此了,一切都是天意啊。”姑娘也笑起来。

    就在二人游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之时,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气氛,这个人就是江睢白。他自朱奎大营逃出来,刚来到这里,在一处驿站落脚,准备休息一夜再出发。正当他在街上散步,顺便买点干粮之时,突然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他在帝都非常倾心的戏子赵辛然,战乱之中她怎么从关中跑到了这里?另一个则是李继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他还是印象深刻,这李继存看来还真是命大,当日的大火和追杀他都躲过了,如今出现在这里意欲何为?而他怎么和这辛然姑娘在一起?

    带着种种疑问,他跟上了二人。

    李继存倒是没有察觉出来,倒是姑娘发觉出问题。在一个街角,姑娘突然停下来。

    “公子,我去附近人家如厕,”她说对李继存说,“你到咱俩来时路过的那个小亭等我吧。”

    “我就在这等你吧。”李继存有点不解。

    “不耽搁时间了,我们那里见吧,在这里你应该听我的。”姑娘并不同意。

    “那好吧。”李继存只好同意。

    姑娘等李继存走出许久之后,拐进了一个巷子里,江睢白一直跟着她,这是她故意的,她不想让江睢白知道李继存的行踪。

    “辛然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江睢白赶上来,堵在姑娘前面,“这晋王世子怎么和你在一起?”

    “原来是江公子啊,啊不对,是朱公子了,”姑娘一边后退一边说,“谁是晋王世子,是刚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吗?我还并不知道他居然出身如此高贵。“

    “还是叫回江睢白吧,”江睢白不敢说自己已和朱奎闹翻,“我可听说靖源驿,梁国公截杀李家父子,如今他在你这,恐有杀身之祸啊。”

    “这不劳江公子操心了,”姑娘回答到,“江公子少来找我麻烦就好。”

    “怎么会?我对辛然姑娘多痴情,第一次见姑娘,就觉得与姑娘天然地亲近,难道姑娘没有类似的感觉吗?”说着,江睢白竟然伸出手拉住姑娘的衣服,然后身子也凑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面一脚将江睢白踹倒,然后拉上姑娘转身就跑。

    “不是如厕吗?怎么遇见一个流氓?”李继存走了一会之后,感觉把一个弱女子单独留下了还是不放心,便有返回,不想还真被他撞见了。

    “出来就碰见了。”姑娘判定李继存并未看清楚此人是曾经的江睢白。

    “收拾他轻了。”李继存有点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这个流氓。

    “算了,算了,”姑娘赶忙拉上李继存,“我也没受伤,还是快走吧,人多眼杂的。”

    此后,李继存四处打听,得知父亲早已回到河东,便放下心来。于是决意在这偏僻之地暂住下来,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因素让他有了这种想法,只是他太享受这种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光了。这个姑娘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始终觉得她身上与当日景阳戏院一遇的那个戏子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但他也没有去问更多。他俩最大的默契,就是,他们彼此均不过问彼此的来历,但其实他们彼此似乎心里又有数,至少,赵辛然是知道这个人就是李淄坐之子李继存。

    “你能看出来我是北方人吧。”李继存喜欢偶尔试探试探她。

    “你不仅是北方人,你还是胡人吧,安州那边的。”姑娘瞥了他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哈哈哈,”李继存知道,姑娘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来历,于是笑起来,“我和汉人有啥去区别吗?”

    “汉家男子可比你规矩多了,”姑娘侧着脸,用眼角瞅了他一眼,满脸鄙夷,“不像你,连个胡子都不修整。”

    张钧飞虽任职兵部,但此时这就是个虚职,玄武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因而朝廷可调之兵实在有限,帝都之中仅有的几千羽林卫还是由江孜亲信仇灿把持。

    他时常会想,也许自己本就不属于此,只是怯于选择。遥想祖辈当年之气魄,自西北望关州,那万里胡杨边,征人旌旗飘扬、日落旗不落,那是何等之豪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怯懦于那苦涩的水和干燥的风,没有先辈之勇气。终归是景阳日好吧,这关内之地,终究是山水相映、碧波荡漾,以至愿在此偷生,即使不得志,也恋恋于此。

    天下不安,老仆人不知所踪,家里没一个人,他也时常感到孤独。闲暇之时,他一个人来到街市上,回想去年此时与李继存的逍遥,如今却是人分两地,生死未卜。他不能确定李继存在靖源驿那场惨剧中是否逃脱,更不敢假想他已不幸离世。

    他一个人在踯躅于帝都之内,路遇皇宫之外,又是感慨万千。这高耸的宣武门见证了一个个王朝旧梦,有多少赤胆忠诚就有多少狼子野心,刀光剑影间将一个个野心家陈尸街头,他们或为权臣,或为草莽,或为佞宦,或为名将,成王败寇,反反复复不曾停息。他们或成一代明君,欲创万载盛世,或头颅分家,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兴亡交替,也不过那门阀贵族无尽的争斗而已,只是可怜天下苍生,都是被野心家裹挟的牺牲品。

    不久,江睢白辗转逃回到帝都,并迅速来到江孜府邸内。

    “父亲,我这差一点就被朱魁这老贼给算计死了。”他见到江孜,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我早就知道了,你小瞧了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江孜扶起他这个干儿子。

    “不过,我这一行还是有收获的,”江睢白坐下来,“一来,我摸清楚了朱魁的老底,虽然他手下武将不少,但他生性残暴,手下缺少可以掌控全局的谋士,我在其军中给他献了几条妙计,一度让他很器重我。二来,是我建议他邀李淄坐到河州,然后朱魁差点灭了李淄坐,虽然功亏一篑,略显遗憾,但此后两家必然水火不容,于我还是有利。”

    原来,这江睢白是受江孜安排投奔朱魁的。

    “你以后还是叫回杜荣尚吧,这是你本名。你不同于我的其他义子,你是我一手养大,我无后人,一直视你为己出,”江孜对他说,“多少年来未曾给你讲起你的身世,终归是有难言之隐,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告知于你。”

    “对了,还有一事很蹊跷,”江睢白继续说,“我在万江附近碰见了之前我钟情的那个戏子辛然,他居然和晋王世子李继存在一块。”

    “你还有脸说,我让你监视赵家班,你天天跑去听人唱曲子,最后什么收获没有,还看中了一个戏子,有没有点出息,”原来这江睢白去戏院全是江孜安排的,他接着说,“倒是这李继存,还真是福大命大,去年于马球场一见,气宇不凡,有胆有识,此人将来必成我心腹大患,没让他死在朱魁手中还真是遗憾。”

    “一个戏院,我也没发现啥啊,”江睢白有点委屈,“除了唱戏唱曲的,就是端茶倒水的。”

    “刚夸你聪明,怎么这时候脑子就不灵光?”江孜点拨他,“帝都大乱,一个戏班不随众人西去,反倒反其道而行,穿过两军交战区域还能平安到达万江,这不奇怪吗?而后当家戏子又出现在九死一生的晋王世子身边,这难道也是巧合?”

    江睢白仿佛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那让我去监视赵家班应该也是父亲发现了啥吧?这赵家班究竟是何人?”江睢白还是不解。

    “这赵家班曾是来给嘉中皇帝祝寿的戏班,后来赶上了兵乱就留了下来,已有数十年了。这家的戏班主一直姓赵,但上一代戏班主唯一的女儿于十几年前突然失踪,并无其他子嗣继承家业,后来出现一对年轻夫妇投奔,恰好这男子也姓赵,便留了下来并继承了戏班,就是今天的赵家班主。”江孜对江睢白说。

    “这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吗?也许也是机缘巧合吧。”江睢白还想深入了解下去。

    “平常只有仆人负责主持戏院大小事务,赵家班主这些年来只出现过几次,这家女子也很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其面目,”江孜继续说,“而且相传二人来到戏班时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间上看,赵辛然很可能就是这个小女孩。而军闻司在汴郡的耳目曾经向我报告,赵辛然未登台唱曲前一直居住在汴郡,而且受到非常好的私塾教育。这样的女子居然又回到帝都做伶人,可不奇怪?”

    “你是说,赵家班或与朱奎有关系,他们很可能是朱奎潜伏在景阳的眼线?”江睢白这才恍然大悟,而且越细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先不谈这个了。我决意派你去晏州,负责军闻司晏州事务,一来最近晏州和北辽眉来眼去,需要有人去盯一下,二来,你的身世之谜就在那里,也许你能自己查到,毕竟你的身世我所知也不全面。”江孜最后说道。

    那一天,江睢白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本姓杜,名荣尚,祖上乃晏州人。也就是从那天起,江睢白从此消失江湖,杜荣尚回归人间。

三十六章 理想破灭

    王崇光担任河州牧守久矣,其与河州大族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可以长期经营河州,地位稳如泰山。然而,这次祸乱之后,一切都变了,河州南部成了朱奎的势力范围,他成了朱奎与李淄坐之间的缓冲地带,然而他毫无办法,谁叫他实力不济呢。在过去很长时间,他与朱奎都是政治上的盟友,不想朱奎完全不顾情面抢了自己的地盘,王崇光一气之下就与李淄坐走到了一起。

    河州同光,程思楚在前往景阳的路上去拜访了王崇光。

    作为同时期为官的二人虽然一文一武,但也都惺惺相惜。当年李敬忠遇刺后,程思楚也被撤去了东征主帅之职,他这时才明白过来,义父之死乃圣上授意,他也只好庆幸没有牵连到自己,对帝都感恩戴德。那时候,大多数人对自己都冷眼旁观,以至自己是孑然一人上任泾原军节度使,唯有在经过万江时,王崇光准备了一桌酒菜款待了自己,二人由此有了交情。

    “龙武将军居然绕道来同光看我,着实让我欣慰。也怪我,平叛不力,大本营万江都回不去了。”王崇光内心很不服气。

    “都这时候了,就别叫龙武将军了,我是来跟崇光兄道别的。”程思楚脸上写着绝望。

    “此话怎讲?”王崇光于桌前惊起,“何出此言?”

    “数万玄武军折于我手怎能以一个剿贼不利交待,之前各军都忙于平叛,景阳无暇顾我,如今贼军已灭,该是追究我责任的时候了。”程思楚举起酒杯一干而尽。

    原来,陛下返回景阳不久,程思楚就接到圣旨,要他来帝都面圣。虽然言辞并无过激之处,但程思楚很清楚,他自己此行危矣。

    “但我不服,帝国之内,论将才,我唯不敢跟郭庞比,除此之外,我可与任何人相比,只因我始终念得李敬忠大人于我的知遇之恩,这些年我郁郁不得志,但我也从未抱怨过,”程思楚激动不已,“但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我,我真得不服!”

    “我不善于带兵,但在剿灭澜江河贼时,我与梁国公、与兄弟合作过,自然知道兄弟是难得的将才。”王崇光安慰他。

    “自我大军出关州,贼军就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故意引我到越州,而后断我粮道,我一直不解贼军如何用兵如此神奇,”程思楚拿出一张有些破损的纸,“直到我在郑浩心腹崔鉴的尸体上找到了这张书信,才得知我军的配置、进军计划早已被泄露!”

    “有人通敌?为何人?”王崇光也非常震惊。

    “能准确得知我军人数、辎重情况以及进军路线,不是兵部的人就是能参加政事堂御前军事会议的高官,我有怀疑,但无证据,”程思楚继续说,“贼军过境徽闵二州,劫掠不多,这真得太奇怪了,除非得到了授意。而且孟拓大军距离江宁城不过百十里,居然转道渡江而去,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可以解释,只有那些根基在江宁的朝中高官与贼军做了某种交易,从而换来了江宁的完好无损。”

    “你怀疑我老师匡浔博士?”王崇光自然不会相信,“吾师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匡博士这般年纪,自然不会折腾自己。我也一直不敢胡乱下结论,直到我得知那个崔鉴居然也是闵州崔氏人,百年前与崔琰是同族,我才有了推断。都知道崔琰是徽州与闵州官员的领袖,富庶的徽闵是他们在帝都的根基。我觉得我的猜测是站得住角的。”程思楚知道王崇光也是匡浔学生,故而克制了一下情绪。

    “确有这种可能。”王崇光此时不知如何回答,该肯定程思楚的猜测还是否定它,他太怕答案是前者了,他知道自己接受不了。

    王崇光始终以自己为匡浔弟子为荣,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能为百姓做一件事就做一件事。他始终觉得与如此多儒家士子一起,去建设他们理想中的大同社会,这是一件无比自豪的事,他们忠君爱国、他们直言劝谏、他们勤政爱民,这是他坚持奋斗热情的所有动力。

    “你准备咋办?直面君上吗?”王崇光问他。

    “我有机会见到陛下吗?”程思楚大笑道,“况且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人去为玄武军的覆灭负责,他们在意的从来就不是真相!”

    “他们?兄意指崔大人?”王崇光又问他。

    “所有人,江孜、崔琰、王之孚、苏勇涯,也包括你的师父,他们都一样,”程思楚将那张纸撕得细碎,“我不会给他们杀我的机会。”

    “兄可要三思,也许一切还有转机。”王崇光还在劝他。

    不久,当程思楚到达景阳城下的时候,不出他所料,迎接他的是安都府和大理寺的人,带头的是江孜心腹鱼恩,于是他拔出剑来,自刎在景阳城下,兑现了当日的誓言。得到消息的王崇光并不意外,那日程思楚拜别自己时落寞的眼神已经告诉自己,他真得心死了,他结束得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也是对帝都深深的失望。

    王崇光那日一直心绪不宁,那晚他一人于烛光下,翻开年轻时自己在国子监师从匡浔读书时留下的笔记,不免心酸不已,竟回忆起多年前,自己送别好友高升赴职徽州时的场景。

    那是多年以前,建章郡万江城,河州治所,就在王崇光即将与郭庞一同赴景阳前夕,他迎来了好友高升。

    “即将赴徽州上任,”高升似乎很是不舍,“路过万江,特此拜别崇光兄。”

    “江宁毕竟是徽州州府所在地,也算升了一级。”王崇光办置了一桌酒席招待他。

    “栗阳郡到江宁郡,其实只能算平调,”高升哀叹,“我曾经的下属,那会宁的沈铭如今已是军闻司主事,真是比不了。”

    “沈铭之才,河州人有目共睹,我辈羡之则可,但终究比不了。”说罢,王崇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登基后重用林从观,而吾等终究是匡博士的学生,”高升小饮几盅后就开始抱怨,他难掩不为重用之苦,“吾等饱读诗书,学尽夫子之言,为官一方,也算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却始终无缘踏进这帝都半步。”

    “孟夫子说民贵君轻,吾等每到一处多为百姓做些实事就好,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嘛,”王崇光劝道,“何况,徽州文化一向昌盛,吾师当年创建江宁书院,方才奠定如今天下读书人半数出自徽州的大好局面,你能去江宁,本该高兴才对。”

    “是啊,景阳的官也不好当,还是去江宁郡多做出点政绩吧,天下好风光尽在徽闵,毕竟富庶。”高升释然了一些。

    “那时候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个徽州布商不也在江宁吗?也算逢旧友了,”王崇光笑着说,“徽州的锦缎天下闻名,我可得找你要几匹给我夫人做件衣服。”

    “你说徐衍吧,确实确实,”高升笑起来,“人没到,已经来信了,问我何时到达,准备出城接我。人家现在也不一样了,大哥即将上任江宁织造,妹妹还嫁给了军闻司主事,正八经朝中有人,现在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王崇光没有对高升说,自己即将进京面圣的事。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郭庞的光,但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其实,他也是匡浔思想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士子,深受儒家公羊派影响,主政河州期间也勤政爱民,确实,河州在他治下,也算河清海晏,放眼天下各州,亦不过如此。

    其实,王崇光除了不善带兵打仗,其他工作做得都是一流的,其本人也一直想更进一步。而他内心其实也是很无奈,自己无法进入帝都朝堂也就算了,可眼睁睁看着匡浔带领下的集贤院与几代皇帝的关系,逐渐由亲密无间、鼎力合作,变成如今的互不放心、难以融合,心里总归难受。

    他想起匡博士的那句话,君主、帝王虽高高在上,却也亦不过一个符号,天命在则君主在,天命转则帝王亡,所谓天命不过是爱民之心、君臣之道。臣子之道,王崇光对自己是满意的,帝国正是靠着他们这些地方官们在苦苦支撑着,可爱民之心,怕是对景阳的帝王将相而言早已逐渐远去。

    然而,无论之后朝局如何变化,他都无缘景阳的朝堂,他年轻时匡扶天下的理想也越来越远。这些年,王崇光对帝都也有过失望情绪,甚至对自己的老师也多有怨言,与自己的昔日同门们也愈行愈远,他时常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回过神来,仿佛看见程思楚又坐在灯前与自己叙旧,孤独的人是可以彼此理解的。迎着微弱的烛光,他望向铜镜中自己的那张憔悴的脸,二十年时间,他鬓已斑白,岁月逐渐磨灭了自己曾经的斗志与理想,他已不知自己生而为何。

    早年,他在心里曾以崔琰为自己的榜样,二人关系也不错,他也想和崔琰从地方官一直做到尚书省,成为老师在帝都最好的帮手。年轻的自己也想有朝一日去景阳施展自己的理想与才华,如当年的崔琰一样。后来,随着自己在河州平步青云,作为后起之秀的自己反倒与景阳朝堂的前辈们有了隔阂,似乎他们视自己为威胁。

    如若程思楚的猜测是真的,那崔琰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泄露军情,导致玄武军兵败,那这已经不是朝堂争斗那么简单了,如此恶行必然罄竹难书,更是会遗臭万年。幸而这仅仅是个人的猜测,并没有充分的证据,也让自己略微心安一些,他太怕这是事实了。

    但是,此刻的他真得已经太累了,他的心里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师长,理想破灭的挫败感萦绕着他。

三十七章 王崇光落幕

    王崇光在同光郁闷不已,却不知道,有些人早就盯上了他这块已经不肥的肉。

    程思楚自杀后不久,随着匡浔病死于湘州,帝都的崔琰想接替老师掌管集贤苑与国子监从而成为天下士子的领袖,而朝上确有不少人认为做了多年地方官的王崇光早就应该被召入帝都,而且河中不少大族都暗中支持着王崇光,这终于导致崔琰与王崇光关系的彻底破裂。一日,崔琰、王之孚二人协同苏勇涯等几位老臣突然给皇帝送来诸多大臣的奏折,都是参河中王崇光的,说其早有异心,因而其在剿灭匪军的过程中才不出力。其实皇帝对其也早有不满,在平叛过程中,不善兵事的王崇光确实一直有意保持实力,不肯出全力。

    崔、王、苏、裴等人都是老臣了,林从观死后,皇帝不得不倚赖这几人。但实际上,崔、王等人与江孜、苏勇涯关系很微妙,因为江孜实际上继承了林从观的政治遗产,而且他与苏勇涯合作,一定程度上坚持了许多林从观法改革措施,林从观当年喜欢提拔地方官,不限于军、户、礼出身,而裴、王、崔等人是匡浔之徒,是科举派的代表人物,与地方豪绅大族关系紧密,因而,虽然他们在地方藩镇事务上合作颇多,但在朝堂上又时常因政见不和而争吵。但此次,裴、崔等人在上疏之前已经暗中联系过江孜,他们在打压王崇光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

    于是,退朝之后,江公公给皇上献策,让皇上下诏,将河中的盐井、铁矿收归中央管理,试探一下王崇光的态度,并借机打压一下他。然而,无人能想到,这个小动作竟招来大祸。

    王崇光自知朝廷早就意欲削弱藩镇实力,但又不敢与李淄坐和朱魁正面冲突,便欲拿他下手。一来可以试探一下各地方的态度,二来实实在在地削弱自己。

    他思来想去,终得一计。几日后,他派人假扮成景阳来使带着一份诏书前往晋阳,说是皇上为奸人江孜、李思恭等人挟持,派人送出衣带诏,请求个各地方节度使发兵救援,当然,这诏书是伪造的。

    这些年,北辽势力逐渐做大,近来时常骚扰边境,尤其是在自己南下平乱之时,数万大军曾陈兵边境,虎视眈眈。此时,李淄坐已命令李在元和李济科父子前往云州支援一直坐镇北方的大将张成旭,现在留在他身边只有石恒。这时他想起来自己的弟弟李淄信,自从上次李淄坐归来,他弟弟就被他监视起来。毕竟无人可用之际,还是亲兄弟信得过,其实李淄坐早就想和弟弟和解,正好借此机会。

    “如今皇上再次蒙难,我怎能坐视不管?”李淄坐此人的信条就是,他和皇帝亲如兄长,他今天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他必须效忠皇帝。

    “虽说有诏书,但若其他各地方都不配合,我们悍然出兵,一来没有绝对的把握,二来也很危险。”石恒说出来他的担忧。

    就在这话语间,河中使者求见,带来王崇光的书信。

    “看来皇帝真是遇到了大麻烦,也给王崇光去了诏书。王崇光还说,这江孜等人以皇帝名义想占他河中盐铁,一旦成功,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们安州了。”李淄坐看过书信对众人说。

    “那兄长就去吧,”李淄信说到,“虽然你我有恩怨,但毕竟是家事,如果兄长若要出征,我定倾力协助。”

    “愿与头人再入帝都。”众人齐声喝到。

    于是,李淄坐与王崇光共同发兵,大军以“清君侧”名义朝帝都袭来。

    江孜、李思恭等人只好带着皇帝和王公大臣逃往凤翔,倒是这次,百姓并未多焦急,这北境之兵毕竟不是外来的贼军。

    张钧飞一点都没想到这安生日子没多久,又是大乱将至,更是没想到李继存的父亲居然也叛乱了,倒是这“清君侧”,他觉得还挺名正言顺的。于是,他并未前往凤翔,倒是主动请求前往汴郡请梁国公出兵,顺便去拜会一下这个疯子一样的朱魁,打听一下李继存的下落。

    李淄坐大军还未进入关州,皇帝和大臣们就逃亡了凤翔,这让李淄坐感觉有点不对劲。

    “头人,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继续进军景阳了,那样我们不成了乱臣贼子了吗?”众人都劝他。

    “是啊,我们河东本来树敌就不少,要是真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兵马群起而攻之,真就要出大事。”石恒更是直接说出他的判断。

    “如今看来,我们可能中了这王崇光的诡计了,他自己作乱,还要带上我们。”李淄坐终于怀疑起诏书的真假。

    “诏书即使是真的,皇帝在江孜手中,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啊。”石恒补充到。

    在众人劝说之下,李淄坐行至半路,就带兵返回了河东。

    倒是这王崇光胆大妄为,见一路没有抵抗,就真得挥师入进入景阳。进入帝都后,便自封安国公,并从皇室当中选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做了新君,自己名正言顺地摄政,这些年入帝都为官的愿望竟以这种方式实现,可怜可笑。虽然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颇具当年曹操的风范,只可惜王崇光既无曹操之实力,更无曹操之才能。

    于是,天下各路人马终于群起而攻之,尤以梁国公朱魁最为积极。这张钧飞刚刚到达汴郡,朱魁与朱友伦早已准备妥当,立马带着大军启程,开赴景阳,沿路之上,又同晏南几路盟友会合,数万大军先是驻扎万江,而后奔赴涌关,进军关州。所到之处,战旗飘扬,鼓声雷动,气势颇盛。

    王崇光本想率兵同朱魁在景阳城外大战一场,没想到两军还未接触,自己的军队就已经溃败,手下几个将领居然阵前反水,直接加入了朱魁的部队,反戈一击。他见势不妙,便准备带领残兵逃回河中,不想在路上,自己部下哗变,将其头颅砍下,献给梁国公朱魁。

    朱魁进入帝都,将十二岁的伪皇帝抓起来送到凤翔,并派使迎回皇帝一行人。这一次,他雷厉风行,快马加鞭,不到一月扫平叛乱,让皇帝高兴不已,皇帝也不吝啬,直接加封梁王,让朱魁很满意。而后,让刘绁与朱友乾带兵直入同光,趁李淄坐还没有反应过来,先把河州北部占了,造成了既成事实,皇帝没有办法,只好把整个河州都封赏给了朱奎。

    此时,李淄坐在晋阳悔恨万分。他一直在观望时局,以待时机,没想到在这犹犹豫豫之间将河**手让人。从大局上讲,这河中被朱魁一占,只要朱奎陈兵同光,安州南出之路就处处受限。而且,如今河晏交界的小势力现在也都尽臣服于朱奎,加上晏州的刘荣焕,来自朱奎的威胁将从东、南两个方向而来,未来安州存亡就要看朱魁的眼色了。

    安州与晏州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刘锦辉时代,那时皇帝继位不久,李淄坐也是刚刚担任河东节度使,刘锦辉之父刘荣棠去世,晏州暂由刘锦辉管理。那一年,十万玄武军出击营州,郭庞绕过了晏州,以瞒天过海之势偷袭北辽临海城,三个月横扫整个雁荡山以北,北辽大军只好撤出营州。在此期间,刘锦辉与北辽暗通款曲,军闻司主事沈铭将晏州密使与北辽皇帝的密信直接呈于圣前,引发皇帝盛怒,李淄坐得到消息,让刘荣焕趁机起兵,自己直接派大军相助,后在郭庞与李淄坐的夹击之下,刘锦辉兵败自杀,刘荣焕成功上位晏州牧守。

    现在想起来,当年自己帮助刘荣焕夺得晏州牧守之位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刘荣焕此人,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仅不感恩于自己的相助,之前还在他和朱奎之间左右摇摆,现在更是直接背叛自己和朱奎结盟。

    李淄坐和刘荣焕的恩怨实际上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当年刘荣焕求其出兵推翻刘锦辉时曾许诺晏州将作为河东的附属,却不想此后在皇帝面前将二人达成的秘密协议公开,让李淄坐遭到皇帝的训斥和疏远。此后在对契丹的边境作战中,刘荣焕屡屡临阵退缩,甚至还和契丹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以至契丹人时常绕过晏州防线攻击自己。所以,要使河东处于不败之地,李淄坐思来想去,只有瓦解掉朱奎和刘荣焕的联盟,从东面的晏州打开突破口。

    此时的晏州则处于纷争之外,因为是防卫北方外敌的第一道防线,无论是起义军入关还是王崇光作乱,勤王兵马都没有晏州兵,倒是北辽想趁中原内乱之时占便宜,在范阳、涿安一线与刘荣焕的大儿子刘启明对峙起来,不想刘启明还是没有办法退敌,偷偷派人前往中都求和

三十八章 凌波湖再见

    张钧飞跟着朱魁军重回景阳,但朱魁对其并不信任,倒是在军队暂住万江时他遇见了林姿,就是那个曾经在戏院里侍奉客人的林姑娘。

    “林姑娘,你怎么在这万江啊,”张钧飞再一次见到她,还是非常兴奋的,“你不在戏班了吗?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太危险了。”

    “嗯,我挺好的,”林姿看见张钧飞,先是有点诧异,然后笑着说,“没想到两年之后我们又见面了。”

    “这梁国公的地界还是很安全的,看起来比关中安稳得多。”张钧飞把林姿拉到了街旁一家茶馆里。

    “公子,两年没见,成熟不少呢,”林姿端详着张钧飞,“以前在我心里你就是个毛头小子。”

    “难道现在不是了吗?”张钧飞笑起来,“你喝什么茶?”

    “都可以的,”林姿有点不好意思,“一直都是我侍奉别人。”

    于是张钧飞随便要了两壶茶,他问林姿:“你在这万江,是否听说过梁国公和晋王的冲突?”

    林姿迟疑了一会,他很犹豫自己该不该去正面回答张钧飞,她如果说她不知道,那他必然是不会信的,这火烧靖源驿连几岁的孩童都给编成了顺口溜,她怎么能毫不知情呢?但是如果回答,应该说到什么程度呢?

    “林姑娘,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张钧飞看出来她很犹豫。

    “不是,不是,”林姿回过神,“我只是一个平常姑娘家,对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都是耳闻而已。我听说,梁国公与李淄坐半夜饮酒,关系甚好,后来是其义子,因为在帝都之中与晋王世子有过节,因而带兵包围了靖源驿,放了一把大火想把李家父子烧死,没想到天降大雨,李家父子死里逃生。”

    林姿的描述和张钧飞听到的情况基本一致。朱魁的义子,也就是原来江公公的义子江睢白,如果说真得和李继存有恩怨,那肯定就是马球场上的那次,但那次比赛与其说是二人是主角,倒不如说朱友镇才是主角,若不是之后贼军入关,关中大乱,那朱魁和李淄坐早就可能翻脸了。所以,江睢白既然跟了朱魁,朱魁也必然知道当日情形,所以这靖源驿之火就不可能和他朱魁没关系。

    “那这李家父子还真是福大命大,”张钧飞接着问,“但听说晋王手下大将邹德海战死,世子李继存也下落不明,你可听闻这李继存究竟是死是活?”

    “这朝廷之上的大官们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了解呢?”林姿说得是实话,她确实不知道,何况是她,连朱魁也不知道这个李继存究竟是生是死。

    张钧飞拿起一碗茶,看着林姿有点诺诺的样子,心里顿生一丝难过。这样的姑娘也是很可怜吧,整日给人端茶倒水,还要看客人脸色。

    “你在这里还有亲人吗?”张钧飞低下头,语气很温柔,“我带你回帝都吧,跟着大军一起。”

    林姿脸上突然泛红了,她不知道张钧飞这话是不是那个意思,她希望是,又不希望是。如他这样的男子愿意与她这样卑微的姑娘表达爱意,于她自己是何等幸福的事。可是自己如此的身份又怎能配得上他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如今这乱世,你一个女子漂泊在外是很危险的,”张钧飞不知道怎么表达,林姿在他心里是占有一席之位的,但似乎又没到那个程度,于是便说到,“没关系的,我现在在朝廷任职,俸禄足够养活好几个人,而我家人都不在帝都了,府中也需要人料理。”

    林姿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内心还是有些失望的,她原以为他会对她表露情愫,没想到只是邀请她回帝都。在他接触过如此多的男人中,达官贵人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像张钧飞这样彬彬有礼、张弛有度的,还真是不多,她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这种感觉谈不上爱意,但每次当他和自己亲切地说着啥的时候总是很心满意足,也许张钧飞就有这种独特的吸引力吧。

    “容我考虑一下吧,过几天给你答复好吗?”林姿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回复,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立马答应。

    但最终,林姿还是跟随张钧飞一同回到了景阳,并留在他的府宅里,料理各种事务,仿佛一个女主人一般。

    皇帝回到景阳之后,默许了梁王朱魁在帝都的驻军,也默许了朱魁对河中地区的控制。此时,朝堂上形成了两派互争的现象,一派是江孜和李思恭的联合,他们背后还有羽林卫、军闻司、安都府等部门以及西北诸州的支持,另一派则是梁王朱魁,他与崔琰、裴庆余等人关系亲密,常常意见一致。如果说之前崔琰等人与江孜紧紧是意见相左,并不会真得翻脸,那如今有了朱奎做靠山,这几人似乎硬气了很多。有时候,对外会表现出相同的利益诉求,比如对付河东李淄坐,而对内则又争权夺利、相互压榨,江孜与李思恭得到帝都各紧要部门的支持,又有王懋征为外援,而朱魁驻军帝都,又控制了几乎半个澜江以北,有兵有钱,双方均不敢轻易撕破脸,反倒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制衡。

    晏州以北,凌波湖畔。初夏时分,清风细雨,鸟伴白云,正是一年最为宜人的时候,于子非再次来到了这里。

    紧靠凌波湖的黑矶山腰有一座亭子,曾是由数百年前的前朝太守在此修建,曾经是不少地方豪杰饮酒赏景之处,后来随着朝代变迁逐渐被遗弃,直到于子非的师父道己真人路过此山,在这里修道,才出资重建了此亭,不过二十年这里无人照料,此时这个亭子又是破败不堪。当年,自己就是在此接师父去中都,也是在此与师弟师妹相约二十年后重聚。

    二十年时光,自己早已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虽说于子非并爱张扬出头之人,一直以来就是内敛低沉的性格,但二十年的漂泊让他更显老气横生,所以才会时常勾起归隐之心,但又对耶律楚和不能完全放心,还时常想着要助他一臂之力。

    就在他思索之间,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逐渐变大。于子非望去,远方的沟口一匹骏马驮着一个青衣男子,身披黑色披风,腰间还配着一把宝剑。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于子非还是很容易认出来那就是自己的师弟赵进由。

    “看师兄依然安好,我也就放心了。”赵进由将马停在山下,然后沿着小路走上小亭。

    “一晃二十载,能再重聚已不容易。”于子非把师弟迎上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进由也衰老许多,他年少时皮肤很白,如今却也肤色渐暗,满是皱褶。他身穿中原人的衣服,连头发也按着中原人的方式盘着。

    “师妹呢?”于子非忍不住问道。

    “师兄放心,师妹很好,只是还有事务需要打理。”赵进由解释。

    “不知师兄是否完成了师父的嘱托?”赵进由没有继续寒暄下去,直入主题。

    “耶律楚和在草原上长大,已经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英勇少年,我对得起师父的嘱托,也对得起先帝的信任。”于子非回答。

    “就好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赵进由嘀咕。

    “能说说这些年你们的情况吗?”于子非接着问道。

    赵进由放下佩剑,然后盘腿坐下来。自当年与于子非一别,他与林婉带着萧瑾心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隐藏在中都附近,这期间他和林婉的女儿也出生了。直到一年后杜仁回到了晏州,而后他们一家人决定投奔而去,一来中原更安全,而来也希望能让瑾心生活上过得好一点。

    却不想后来晏州发生了内乱,杜仁被杀,萧品灵带着儿子也下落不明。这样,他们在晏州也呆不住了,于是就来到了景阳,幸而一次偶然机会得一赵姓老者收留,此人经营着一家戏院,恰好无儿无女,于是就收赵进由为徒。之后,他继承了这家戏院,现在来往于汴郡与帝都间,经营戏院并继续传道。这些年里,他与林婉一方面悉心照料萧瑾心,以报答当年萧长杰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则积极联络各方势力,积蓄力量。

    “瑾心现在应该也二十多了吧,要是正常人家应该早嫁人了,”于子非继续问他,“你和婉儿的孩子也长大了吧。”

    “谁说不是,可惜瑾心她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十来岁时我就告诉了她的身世,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死的,”赵进由很是无奈,“一个姑娘,很早就背负着这样的仇恨,确实太难为她了,不过她比想象中要成熟、睿智。至于我和婉儿的女儿,不爱书画,唯爱武学,一直跟着婉儿来往于江宁、汴郡、建章等地,一直在学习剑法,现在也有一点造诣了。”

    赵进由并没有将自己的所有经历全数详细说给于子非听,只是大概叙说了一下,虽说师兄是自己人,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和师兄有一部分目标是不一致的,他这些年的谋划绝不仅仅是要报答耶律洵和萧长杰,抑或帮助耶律楚和,他的目标远不至此,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

    “灵儿这些年一点消息没有吗?”于子非又问。

    “晏州出事之后就一直不知下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曾有人说在景阳见到过她,但我在景阳待了很多年,一直未有其消息。”其实,这些年赵进由心里也始终觉得萧品灵母女应该还活着。

    于子非知道赵进由和婉儿都还尚好,于是放下心来。

三十九章 漠刃归来

    昌明观,张钧飞的老仆人与道姑正面对面坐着,而他正是墨道天工坊的墨侠漠忍。这些年他一直来往于西州与中原之间,时常暗中保护着张钧飞,直到那小子彻底没了亲人,他才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

    “你终于回来了,还以为你被贼人杀了呢,心里根本没我。”道姑一脸埋怨。

    “别对那小子说我在你这里,”老仆人嘟哝着嘴,“我是万万想不到,我这一出游天下就乱了,足足两年未归,再回来这小子居然带了个姑娘回府,现在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你知道那姑娘身份一定吓一跳,”道姑突然严肃起来,“是赵家班的林姿。”

    “他们把她送到钧飞身边是何居心?”老仆人突然站起来,“不会有什么大阴谋吧。”

    “毕竟他现在是兵部侍郎,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安排个眼线很正常,让红忍多盯一下就行了,”道姑不以为意,“我不担心他的安危,倒是担心他被男女之情迷了心智。”

    “你脸上这两道疤,真是可惜了,”他摸了摸道姑的脸,嬉笑起来,“我这些年我经常想,当年在李敬忠府上,张公舍命救你,会不会也是因为怜香惜玉。”

    “你以为是你,”道姑扒拉开他的手,“满脑子都是坏心思。”

    “你年轻时候真是长了一张清纯面庞,只可惜无人知道,你那清纯面目之下是一颗放荡的心。”漠刃嘲笑起她。

    “你很过分,”道姑假装忍不住,要扇男子一巴掌,“我当年只不过同情你,才跟你发生那种事。”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漠刃越想越想笑,想着想着却又不禁伤感起来,又回忆起当年的事。

    屋内烛光昏暗,道姑刚刚入观半年,夜半寂寞,难以入睡,于是起身拿起柜子中的琵琶,双指不自主在弦上游走起来,却不敢真得弹出声音来。

    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披上外衣,然后移步院子门口,问道:“谁啊,半夜已经闭观,若无急事,明日可再来。”

    “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是哪位有缘人?可否报上名来?”道姑并不想轻易开门,于是继续追问。

    “快开门,我听出是你的声音了,”男子继续说,“我们都认识大盗张三笑。”

    道姑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那个西州刀客徐逍,于是立马打开大门。门外男子左手持刀,右手牵着一个小女孩。

    “徐逍,你怎么回来了?”女子把声音放低。

    “徐逍已死,我是漠刃,大漠之刃。”男子回答。

    “你怎么找到这里?”道姑把二人带进自己的屋内。

    “你扫院子能一直扫到李家豆腐坊,哪个道姑闲来没事对张家少年那么关心。”男子笑起来。

    “我心疼那孩子。”说着说着,道姑有些心酸。

    “你的脸怎么了?”徐逍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盯着她的脸问。

    自逃离景阳开始,徐逍就从未放弃对当年之事的追查。开始时,他觉得定是沈铭无信,因为只有军闻司内部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对沈铭恨之入骨,可后来在陶海见到沈铭与吕卿蒙,才知沈铭对此毫不知情,而吕卿蒙意外听到鱼恩的秘密而同样被追杀,由此他开始怀疑那个叫鱼恩的军闻司小吏。后来李沅遇刺,鱼恩当上了安都府都护,而江孜则掌管了军闻司,他逐渐怀疑到江孜头上,于是多年后他以漠刃的名号重新回到景阳,一面暗中照顾张钧飞,一面找机会接近江孜。

    “你当初是不是被我的主动吓坏了,”道姑的声音把徐逍的思绪拉了回来,“后来我们重逢,每次看见你思念妻儿的样子,我都于心不忍,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所以你就把我灌醉了?”漠忍大笑起来,“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你一弱女子强上了我。”

    “那也是你愿者上钩啊,”道姑不服气,“其实也是吧,可能确如你所言,我也只是长了一张清秀的脸,内心里却是另一番模样。早年看很过戏本,戏中那思春少女与如意郎君的故事,总是会让我无限遐想。可我偏偏不是一般家的女子,二十多岁依然未出嫁,所以那时候李敬忠大寿让我前去伺候,我当时无比绝望,我真怕一未出阁的姑娘失了自己的清白。”

    “那你也没想到自己最终给了我这个糟汉子吧,”漠刃继续不依不饶,“赵绣寒做了道姑,居然还忘不了男女那点事,所以你一定还对当时情形记忆犹新吧。”

    “我说给你听哈,怎么说呢,记得当时娇小的我在那种冲击下,只觉得自已的睫毛也跟着颤动,就像织机上的蚕丝在密密麻麻的绸缎上反复上下,”道姑脸上回忆起来,脸上洋溢着娇柔的表情,“我觉得我的脸已经扭曲了,一瞬间我仿佛坠入深海中,一股力量冲入我的身体,仿佛忽然又探出海面,瞬间觉得意识全无。等我恢复过来,发现你根本没啥感觉,然后睡得像一头猪。”

    “于是我们就成了夫妻,”漠忍笑起来,“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闵曲名伶赵绣寒居然委身于我了。”

    “而且只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道姑补充。

    二人回忆起往事,竟有很多趣味与温暖,像年轻的情人一般打情骂俏,也许多少人生苦暖皆在于一段长久的陪伴中。

    “其实你真得弥补了我与妻儿别离之痛,”漠忍摸了摸她的头,满脸尽是怜爱,“曾经的我心中真得生无所恋,张公一家为贼人所害之后,我总怕有一天得到的是她娘俩早已不在人间的事实,纵然直觉告诉我,也许事实真得如此。”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道姑安慰他。

    景阳城兴盛坊,翠海带着几个手下进入一栋无人的宅院内。漠刃为他们找的这处歇脚之处,实则就是当年他自已与沈铭相见的那所闲置宅院。

    “翠海先生,张侍郎身边却有一个叫郭嵩的人,此人确实是张侍郎自雍州带回,平时很少露面。”下属前来报告。

    “由于谦让先生已死,我们天工坊内暂没有认识孟拓的人。”另一个属下接着说。

    “你们真得笨,农民军将领孟拓,你随便找一个曾经的农民军降将都能认得出。”翠海提醒他们。

    自接到谦让的求助后,翠海带领几个研究过守城的墨道弟子便启程赶来,不想战事变化太快,等他们到达涌关,涌关已破,谦让先生已死。但翠海意外从溃散的听起义军口中得知有关孟拓的描述,说孟拓之所以打仗打得好,是因为随身带有两本兵书,睡觉都不离身,这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翠海决定留下来追查孟拓此人,后听闻孟拓死于狱中,翠海又追查到其埋尸之地,却根本没有找到其尸骸,又听闻神医张明仲曾出没于凤翔附近,因而翠海怀疑孟拓并没有死,而张钧飞身边恰恰出现了一个郭嵩。

    “两本兵书,姓孟,又姓郭,会不会是郭公的孩子?”翠海先生在心中嘀咕,而他的思绪又情不自禁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自己还很年轻。

    营州海东郡,郭庞受命突袭宴州刘锦辉部。也就一年前,他刚刚率数万大军乘船走海路,以神兵天降的方式登陆营州,与安州及渤海国大军一道横扫营州境内的数万辽军,此时正积极准备,防备契丹人反扑。然而,直到接到帝都的急令,郭庞才恍然大悟,由林从观主导的这次行动,收复营州只是开局,击垮刘锦辉部才算最后的胜利。

    一面是待产的妻子张默笛,一面是急于与他合军的安州李淄坐部,他选择了后者。

    “默笛恐怕无法随军同行,只能待其生产、恢复身体之后再出发,大军开拔后,恐怕辽军会卷土重来,你挑选一批精壮卫士留下保护她。”郭庞对贴身侍官姜冥说道。

    “姐父放心,一定护姐姐安全。”私下里,姜冥一直称张默笛为姐姐。

    于是,姜冥一干几十人驻扎于海东郡仙人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身穿便服,分散居住。

    然而,万万想不到,郭庞在战斗中意外受伤,引发西北作战留下的箭伤复发,新伤旧伤共同作用之下,很快染疾而去,尚在月中休养的张默笛闻讯执意要南下,由于孩子太小,经不起长途折腾,于是只好把孩子暂且留在仙人镇,找一可为孩子喂奶的人家暂为代养,恰有一孟氏父妇适合。本来相约数月之后再带回孩子,却不想,在南归途中遭遇一队北辽骑兵,姜冥率部下死命突围。

    “谢谢大侠相救,我家小姐如何?”等姜冥醒来,一个年轻侠客背着他。

    “一行人,除了你,都没了气息,”年轻侠客回答,“那女子身中数箭。”

    这个年轻人叫耶律石秀,本来也是中都一皇亲贵族,因父亲得罪耶律洵而一家人流放海东,在独木思忠手下修筑临海城。郭庞大军登陆的那天夜里,工地上一片混乱,于是他瞅准机会逃了出来,之后一直在野外流浪。那日,他远远望见一群人正在与官军厮杀,于是挺身而出。

    “我叫姜幂,我怕我要活不久了,我有一事可否托兄帮忙?”姜冥很是虚弱。

    “别放弃,待我找到郎中为你诊治。”年轻侠客说道。

    “先别管我,”姜冥让年轻侠客把自己从背上放下来,并从胸前拿出一个包裹,“这里有两本书,一定到仙人镇找到一孟氏人家,其家有一未满月婴儿,将这两本书送到婴儿身旁。”

    “放心,一定送达。”年轻人接过书来。

    “对了,还有这个,”姜冥从腰间解下一块腰牌来,乃郭庞亲兵所持,上面刻有一“郭”字,“告诉他,这也是婴儿父亲留给他的。”

    姜冥想到这里,又感世事无常,本以为命不久矣的自己居然活了下来,一晃二十年,自己还成为了墨侠翠海,武林人称北派剑祖。

四十章 大贺联盟

    在于子非走后,耶律楚和始终被一件事困扰,就是他要带领身边人建立一个什么样子的部落组织?师父是中原人,而他自身也没有对契丹人的身份认同,他也不属于草原五部,思考良久后,他决意要建立一个各族人共主的联盟,无论是乞伏人、中原人、契丹人,乃至渤海人、西疆人,人无分民族,唯忠义聚之,只要忠心跟着他,都一视同仁、亲如兄弟。虽然很理想,但当他喊出这个口号,还是很快吸引到很多人投奔,逐渐发展成草原上不可忽略的一支力量。

    在遥远的漠北,有个古老的部落,他们以苍狼为图腾,名曰回颜,他们不知道祖先最开始来自于哪里,但数百年来他们在这片广阔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直到有一年,漠南柔然部带着北辽骑兵来到这片土地,杀死了他们的男人,掳走了他们的妇女牛羊,他们平静的生活骤然被打破。此后,柔然人每隔三年就要过来杀戮一次,他们随意杀掉自己遇见的马背高以上的回颜牧民,对回颜部进行“减丁”,防止他们壮大。回颜人抗争过,可每次都换来的都是更大的屠戮,他们或者继续逃走,背井离乡,或者忍辱负重。

    这一年冬天,在漠北最寒冷的时节,回颜头领索阔正在召集部落首领,宴请来自漠南的昔日亲人孛贴儿。孛贴儿是索阔族内的一个远房叔父,在外流浪已有数载。此次归来,不仅带来好几个随从,还带来了好几车粮食。

    此时的孛贴儿已经率领家人加入了耶律楚和的队伍,并成为耶律楚和十分重要的帮手。他欣赏年轻的耶律楚和,也相信这个年轻人能带给他和他的家人安全、稳定和财富。他此次长途跋涉一路寻回颜部而来,肩负着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代表耶律楚和结盟回颜部。

    “给各位介绍,这位是萧云贵,曾是契丹贵族,是我此行的副手。”孛贴儿介绍道。

    萧云贵今年不过三十几岁,曾效力于北辽军中,后来因为饮酒闹事得罪了领将而逃跑,因为无路可去,只好流浪草原,后来投奔到耶律楚和的队伍里。萧云贵此时也并不知耶律楚和是先皇耶律洵血脉,但因为同为契丹人,他与耶律楚和有天生的亲近感。

    “不瞒叔父,自从契丹人来到草原之后,我们是一躲再躲,只想远离草原纷争,已经很久不知漠南的情况。”索阔半倾着身子,充满了好奇。

    “我们头领耶律楚和虽为契丹人,但自小在草原长大,他对众族一视同仁,广纳贤才,励精图治,誓要带领我们干一番大事业。”孛贴儿兴奋地说道。

    “他是契丹人,却要对抗北辽?”索阔觉得难以置信。

    “他年少被乞伏小首领盐泽收养,草原名卜丹泽。”勃帖儿说道。

    帐外飘着雪,北风呼啸,那声音肃杀不已,让人不寒而栗。索阔让人往炉中添一把柴,招呼着众人靠近一点。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掀开帐门走了进来,他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外面披着一件狼皮做成的衣物。

    “雪太大了,兔子都不愿出门。”那人说着把一只兔子扔到地上。

    “介绍一下,这是我姐夫,中原名张宏洨。”索阔赶忙招呼男子坐下。

    肖云贵仔细端量了一会,才发现此人最大特点是脖子很歪,走路一瘸一拐,而且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很不讨喜。

    “他有实力与柔然人对抗?”索阔与勃帖儿继续他们的谈话。

    “暂时还没有十足把握,因而才想与回颜结盟,共同对付外敌。”萧云贵接过话题。

    “我们先喝酒,具体情况我宴会之后由我向侄儿详细介绍。”孛贴儿看出来索阔满脸怀疑。

    夜里,孛贴儿留在索阔的营帐,二人一直畅谈到深夜。他向索阔讲述了耶律楚和是如何靠一百铠甲兵器起家,如今已有数万人聚集在他身边,他对待兄弟如何仗义,对待敌人又如何杀伐决绝,孛贴儿介绍了耶律楚和奉行的众族平等的政策和他一统草原的雄心壮志,让索阔也对这个年轻人既充满敬意,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个耶律楚和靠杀人立威起家,这样的人值得信任吗?”私下里,索阔问张宏洨。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应该说他其实是我的长辈,名叫沈铭,他为人儒雅,有勇有谋,又心地善良,总是告诫我们不准杀俘虏,”张宏洨凝望着茫茫雪原,陷入回忆,“可有一天他自己被俘,依然逃不过人头落地的结局。所以,耶律楚和值不值得信任不好说,但今天这个世道最需要这样杀伐果断之人,仁义等于死亡。”

    “那我下定决心了,”索阔摸了摸张宏洨的脖子,“找柔然人去,这一刀该还回去了。”

    冬天过后,又将迎来“减丁”年,不出意外,柔然骑兵依然会在春天来到漠北杀掉自己的一批族人。这些年,索阔早已心生怨恨,但无奈没有实力去对抗柔然和乞伏两个大部落,以及他们身后的北辽,因而只好忍气吞声。这次,他真得不想再忍受这窝囊气,他们回颜人以苍狼为神兽,苍狼既出,必让敌人尸横遍野!

    于是,在春天来临之际,索阔和孛贴儿达成了双方结盟的约定。耶律楚和需要在索阔最小的妹妹阿艺斯成年之后娶其为妻,成为回颜部的女婿,而且每年要馈赠一定的粮食帮助回颜部过冬,回颜部和耶律楚和一起攻击柔然人和未臣服的其他乞伏人,最终共同进攻北辽。达成协议后,孛贴儿留在了回颜部,而让萧云贵带着盟约返回漠南。

    五月的草原早已绿草盈盈,羊群悠然地在一个个草场间转来转去,草原上一眼望不到人,只有白云相伴。一队柔然骑兵晃悠悠地翻过一个个小山头,他们像往年一样,寻找着漠北牧民,随心所欲地杀掉他们中的一些。这队骑兵有数百人,手持弯刀,边赶着马边吆喝着,他们举着柔然人的战旗,上面绣着灰鹞,这是一种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雄鹰,随时注视着下面的猎物。

    几个斥候悄悄地出现在他们后面,他们逆着阳光跟在柔然骑兵后,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时常停下来藏在草丛中,目光穿过枯萎的旧草,落在嘈杂的柔然骑兵队伍里。柔然人没有停下来,像往年一样,继续向草原深处走来,他们翻越一座小山,山的另一端就是回颜人经常放牧的草场。

    一枝长弓从草丛中缓缓探出,这是先人留给索阔的弓,箭就在弦上,箭羽轻巧,箭簇尖而锐。索阔自小就练习骑射,其臂力可以拉开三百斤硬弓,自担任回颜头领之后,更是将骑射作为作战的核心加以训练。柔然人翻过山头,正策马而下,越来越近了。埋伏的回颜人准备良久,这时,一枝长箭飞出,直奔三百米外举旗的柔然骑兵而去,随即马翻棋倒。

    张宏洨骑上一匹白马,左手拽住缰绳,右手手握一杆长枪,仿佛回到年轻时候。他带领回颜人从正面杀出,回颜人天生是神箭手,他们策马之时也可以射出精准的箭。柔然人被这一阵势吓住了。

    萧云贵率领一队骑兵早已跟在柔然人身后,他们手持弯刀,身披皮甲。此次再回漠北,他们不仅带来了耶律楚和资助给回颜部的兵器,还要协助回颜部打好这第一仗。远方传来杀声,萧云贵知道已经打了起来。他举起手中的刀,一直高过头顶,然后迅速利落地放下,随即数百骑兵策马杀出,奔着柔然人背后而来。随着两兵相接,柔然人才发觉自己四面尽是敌人,随即溃不成军,面对准备充分的敌人,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数百人惨死于山下。

    此战之后,耶律楚和和回颜的结盟的消息才引起柔然人的关注,草原之上尽是耶律楚和战神一般的传说,他们随即派人前往北辽中都,请求北辽出兵相助。

    然而,耶律楚和却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先是索阔与孛贴儿率联军逼近蒙兀部,早已满心怨恨的蒙兀人随即反水,加入了索阔的队伍。回颜、蒙兀的加入,让耶律楚和的势力瞬间处于优势。

    萧云贵收到了耶律楚和的消息,立即率领手下八百骑兵先行与其会合,而回颜、蒙兀联军在休整了半月之后,带足粮草物资南下,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耶律楚和知道,即使现在自己气势正盛,但柔然人在草原东部经营日久,自己依然没有把握可以击败对手。不过他早已想好该如何应对,同为乞伏部出身的他,早在半年前就多次派人前往东部的其他乞伏部,虽然乞伏人多次赶走了他的使者,但这让柔然与其他乞伏部落之间之前坚不可破的关系出现了猜忌。

    待索阔大军南下逼近乞伏人之后,耶律楚和率领早已集结了一万兵马,这是他所有的家当,随后向漠东草原滚滚而来。此时已是六月份,炎热的夏季到来了。

    中都皇城,草原上派人带来了最让人不安的消息,面对草原变故,朝廷之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是要派兵镇压帮助盟友柔然部落,另一种是任其发展,他们认为无论换了谁做草原的头领,最后都只是北辽的代理人而已。

    耶律德荣显然不这么看。这些年,耶律楚和这个名字在耶律德荣的记忆中久久不能抹去,他依然清晰记得萧品熙当年对他恶狠狠地警告,没想到二十年后真得被她说中了。他仿佛看到那双充满仇恨的双眼在盯着自己,在那个孩子的背后,都是当年萧品熙、萧长杰的党羽,足有数万兵马屹立,刀剑之间,寒光凛凛。他一连几天夜不能寐,以至居然身体也跟着消瘦了,此刻的他倍感后怕,和那个少年的意气风发比起来,他真得老了,力不从心了,某个瞬间他都忘了他才是北辽的皇帝,是三十万北辽大军的领袖。

    进入夏季,是不利于大军行动的,尤其对于来自漠北的回颜部,他们不适应炎热的气候,因而北辽朝堂推测耶律楚和进攻会在秋季,但却正中了耶律楚和的下怀。六月上旬,在乞伏人与回颜部对峙之时,耶律楚和一方面派萧云贵带领千余人频繁出现在北辽边境做佯兵,另一方面索阔令大将张宏洨率骑兵三千人跋涉数百里,越过额古河,突然偷袭了柔然、乞伏人储存粮草的陶海城,同时切断了二部之间的联系,使乞伏人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随后,柔然人不得不派出援军北上,试图增援自己的盟友。

    耶律楚和终于等来了机会。柔然的援军足有万余人,当他们到达陶海城时,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于是他们原地驻扎并派出斥候寻找敌人。张宏洨烧了这里的粮草后早已撤走,他率兵又偷偷迂回到了南方,和耶律楚和会合后集中兵力奔着柔然大营而来。

    这些天,柔然的斥候始终摸不清耶律楚和的主力在哪里,直到发现了他们就在几十里外,正快马加鞭而来。可为时已晚,耶律楚和集中兵力一举端掉了柔然大营,随即向北设下伏兵,北上的柔然人得知大营被偷袭如梦初醒,立即回援,却立即陷入耶律楚和的埋伏之中,这一战柔然主力尽失。此后,柔然人失去了草原控制权,纷纷逃离家园,一部分投降了耶律楚和,一部分逃入了北辽。

    秋天,耶律楚和组织草原共盟大会,草原人共同组建大贺联盟,推举耶律楚和为可汗。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三岁

四十一章 孤烟陶海

    “陶海城,我回来了!张宏洨策马陶海城头,对天怒吼。

    也许所有的悲剧在林从观被杀那天就已经写好了剧本,军闻司和安都府对暗杀计划毫无察觉,群情激奋下,沈铭首先被罢免了军闻司主事一职,李沅也暂离安都府都护,仅保留御前司侍卫的职位。而后,林从观的政敌尤其是崔琰等人直指林从观的改制弊端,并扬言各州都深受其害,暗杀正是源于走投无路的各地乡贤的反抗。虽然皇帝并不相信崔琰之辈的话,但他也意识到,朝中反对林从观改制者并不少数,之前只是不敢多言,但在林从观死后就全部站了出来。

    于是,年轻的皇帝下令暂缓推行林从观的部分改制措施,尤其是争议较大的借贷法。这时候,已经被免职的沈铭写下《兴亡论》,但他的直言劝谏再次让他站在了风口浪尖。沈铭有才干、有理想,但有时候朝堂之上的事并不是由对错决定的,他不懂皇帝将他撤职是为了保护他,更不懂皇帝需要维护平衡,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朝堂更是皇帝与大夫们共同的朝堂。终于,沈铭成了景阳官员们的众矢之的,于是皇帝只能将其外放,他没有选择安逸,而是回徽州与妻儿短暂相聚后,选择了北上云州,实现他儿时去边塞报效国家的愿望。

    而后,江孜掌管军闻司,屡次派人监视覃阳子,为不受牵连,覃阳子逃亡北辽,成为耶律德荣朝的第一幕僚,在他主导之下,北辽启用了耶律石秀、忽鲁颜哥等一干将才,开始了练兵称霸的道路。数年内,复营州、灭渤海,同时,他们支持的柔然人也终于向帝国在草原上最后一座堡垒——陶海城发起了进攻。

    那一年,李淄坐妻子纪灵将生产,于是云州前线由李淄信、叶漴、张成旭三人指挥,李淄信是名义上的最高主帅,另二人为副,而沈铭则主动请缨赶往陶海,成为保卫陶海的主将。

    “荒蛮之地,怎么这么多犯人!”陶海城的大牢里面,沈铭正举着火把巡视整个监牢。

    “报告沈大人,这些人主要是抢劫商道的盗贼,还有少部分是通缉犯和流放的贪官污吏。”手下报告。

    “陶海城,没有流放的犯人,只有战死的英雄。”沈铭下令把这些人都放了。

    “沈铭,你个小人,”突然一个大汉从众犯人中冲了出来,“都是你害得我们!”

    那人死死掐住沈铭的脖子,幸好手下卫兵反应及时,将此人拿下。

    “徐逍?”沈铭大口地呼气,却发现方才之人乃是前军闻司参将徐逍,“你怎么在这里?”

    “如果我不在这里,早就被灭口了吧,”徐逍瘫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为何不遵守诺言,完成了任务,还要杀我和张公灭口?”

    “我还想问你呢,”沈铭忽然咆哮起来,“我得到报告说行动成功,安抚好程思楚后,便与其一起自晏州启程回帝都。可回到帝都,怎么是这么个局面?府内行动共三人,死一人而失踪两人,只有策反仇灿的鱼恩还在,而他并没有参与现场行动,毫不知情。”

    “你也不知情?”徐逍很震惊。

    “是的,”沈铭说道,“由于张焕之被捉住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你与刘琛为了绝后患而杀了他,但你们却都消失了。”

    “那不是我,我不会忍心对兄弟下手,”徐逍摇着头,“刘琛,就是那日我们的内应、那个相府小官吧,有可能是他害了张公吗?”

    “他也消失了,军闻司都查不到,”沈铭十分遗憾,“我毁了你们所有的资料,为你们伪造了新的身份,却也让我自己也找不到你们,说来可笑。”

    原来,徐逍自逃出景阳之后觉得自己很难逃出军闻司的追捕,除非躲到一个不可能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于是就想到了这里,陶海城的牢房里,鱼龙混杂,是个绝对的好地方。

    沈铭坐镇陶海,边塞地区不少人主动来追随,其中就有流落西州的吕卿蒙,以及到安州投奔叔父张成旭的张宏洨。

    “沈大人,没想到以这种方式重逢了。”吕卿蒙灰头土脸。

    吕卿蒙的到来,帮沈铭与徐逍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当年,吕卿蒙在西坉门值夜班,他与鱼恩是同僚。李敬忠大寿那晚本是鱼恩当班,但他说自己有家事,因此与吕卿蒙换了班。然而,几日后,轮到吕卿蒙当班时,他忘记了与鱼恩换过,因此照旧出现在了安都府的门楼值班房里。

    那日,吕卿蒙有些困倦,就在内屋躺着,想闭目一会恢复恢复精神。这时,鱼恩带着一个黑色披风的人进了外屋。

    “除掉张焕之。”鱼恩对那男子说,似乎是没有意识到会有别人在。

    “沈主事回来,我可就在帝都待不了了,后事如何安排呢?”黑色披风男子问。

    “这是黄金五百两,”鱼恩把手里的袋子交给那人,“已为你换了新身份,去河州后你将被提拔为参将。”

    送走那人后,鱼恩打开屋门进入内屋,而吕卿蒙正装作熟睡。他竖起耳朵,感觉到鱼恩背对着自己站着,注视了自己很久很久。

    柔然与北辽人逐渐肃清了外围的据点,陶海城成了孤城一座,只有三千人于城内,沈铭一面积极防守,一面派人前去求援。

    柔然人用云梯工程,沈铭便派人用钩杆将云梯顶开、用火焚烧,柔然人用钩车、木马攻城,沈铭便命人用石块砸,一时双方很僵持。沈铭还多次于半夜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柔然大营,虚虚实实,让柔然人很头痛。然而,随着柔然人开始围城挖壕,开始长期围困陶海,城内的情况越来越遭,然而援军迟迟不到。

    “宏洨,施展你箭术的时候到了,”沈铭拿出一支箭,上面系上白色锦缎,写上黑字,“看看降书能不能诈出敌军主将来。”

    沈铭对着天空一箭射出去,很快,柔然人阵中一兵士将锦缎捡起,送到一马上之人手中,张宏洨看准时机,一箭射出,此人应声下马。

    虽然通过周旋,柔然人暂时也无法攻进城,但城内粮食越来越少,手下众人都认为应该突围,然而沈铭以没有接到命令为由拒绝,于是决定让张宏洨率五十骑兵突围出去回云州搬救兵。

    “云州有我数万大军,如果能与我里外夹击,定能重创柔然人,”沈铭不甘心,“陶海是我们在草原上最后的据点了。”

    “沈大人放心,我定带援军回来,不灭柔然誓不还!”年轻的张宏洨骑上自己的白马,提一杆长枪而去。

    云州,初雪时节。净月城内,叶漴与张宏洨集结步骑万人,他们决定冒险穿越雪狼谷,而后直插柔然主力大营,即可解陶海之围,又可彻底解除柔然人对云州的威胁。这是一次偷袭行动,叶漴已派出斥候将柔然各部所在位置摸清楚,只要成功穿越雪狼谷,即可一战功成。

    然而,那个飘着雪花的清晨,当叶漴与张宏洨骑着马进入雪狼谷之时,对即将而来的危险并不知情,据夜间派出的斥候回报,附近并无敌情。雪花铺满山间小路,战马并不嘶鸣,只在路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蹄印。

    突然,圆木翻滚、落石纷飞,而后万箭齐发,契丹人不知从何处来,他们封锁了谷口,将叶漴大军堵在狭小的雪狼谷内。

    “契丹人突破了我军侧翼,李淄信可能已经被击溃了,”张宏洨说道,“叶叔叔,我们被包围了。”

    “往前走,尚有一线生机。”叶漴提剑而上,身先士卒。他知道,如果大军一旦回头,定然一溃千里。

    叶漴带着士兵们冒着箭雨,向山坡上仰攻,张宏洨率领骑兵部队与谷口的北辽骑兵血战,雪狼谷内血流成河、遍地尸骨……

    张宏洨只率数百骑兵回到陶海城。

    “我大军遭遇契丹人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叶公战死,救兵已无。”满脸鲜血的张宏洨回到陶海城内,他几乎瘫倒在地上。

    “那你不该回来,”沈铭得到这个消息,彻底绝望了,“事到如今,兄弟们自己决定去留吧,城内也无那么多的粮食了,欲留下者与我一起战死城头,掩护突围的兄弟们。”

    “我吕卿蒙要留在沈公身边!”吕卿蒙第一个回答。

    “我徐逍也不走,大不了就是一死!”徐逍接着说。

    “我张宏洨若想走就不会回来了!”白马少年依然如此豪爽飘逸。

    “其他人我不管,徐逍,你不能留下,”沈铭把手放到他的肩上,“焕之之死于我也是一道心结,我今生可能已无机会去找出幕后真相,希望你能替我去完成这个愿望!”

    徐逍犹豫了一夜,最终决定听从沈铭的命令,于是众人将自己未完的夙愿全部寄托给了徐逍。而吕卿蒙则告诉徐逍,自己在西州还有一个女儿,名为吕苏若,托他代为照顾。

    熬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春天虽然到来,可陶海城依然陷落了,他们究竟有多艰苦,张宏洨至今不敢再去回忆。他最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吕卿蒙右手提剑,左手握住战旗,屹立于陶海城头,近处,是被他斩杀的柔然人的尸体,而远方,则是万箭齐发……

    “张家小子,怕死吗?”城陷之后,柔然人将沈铭与张宏洨等剩下十几人绑于城头。

    不知是被沈铭的忠胆所感染,还是有念于沈铭不杀战俘的慈悲,柔然人反复劝说沈铭投降。

    “沈公说什么呢,怕死我就不回来了!”张宏洨回答。

    “来吧,砍下我的脑袋吧!”沈铭大喊。

    终于,他的头颅落下。

    “昨夜生死厄,今朝人已老,满城皆唱招魂调。

    无愿欺天命,难料生灵渺,终了悟,在劫不能逃。

    故园落眼处,荒冢遍沙霄,白马银枪舞双刀。

    哀叹众生苦,无颜浊世笑,鸣不平,除尽人间妖。”

    这是沈铭在陶海城头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他知道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唯一心有不甘的就是未能以一身正气荡平这浊世,为生灵寻求公平与公正。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群飞鸟被惊起,忽而狂风大作,砂石纷飞,沙鬼汹涌而来,一片黄沙之中,再不见陶海城。

    再醒来时,张宏洨发现自己在一驾马车上,旁边是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童。

    “你醒了啊,快喝点水,”女子笑着说,“我们在沙堆里寻到你。”

    “谢谢你,这是去哪?”张宏洨问道。

    “漠北。”女子回答。

四十二章 重逢亦是初遇

    某个时候,李继存都已经忘记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他真得喜欢上这里的乡野生活。

    春夏时节,他和姑娘就在河里洒下网,网上来的鱼足够他俩吃上一段时间,不过李继存总觉得鱼肉没有牛羊肉吃得爽,在晋阳时一口肉就一口酒特别过瘾,姑娘则笑话他,说这是野蛮人的吃法。闲来无事,姑娘就把吃不了的鱼拿到市镇上卖掉,换回粮食、蔬菜,偶尔还能换回一壶酒。李继存则喜欢去林子里溜达,打一点柴,偶尔还能打回一点野物,他特别擅长捉山鸡,每次放好网,从山鸡的另一面驱赶,总有几只笨笨的家伙钻到网里。

    那是四月份的时候,桃花盛开之时,山间小路均被那飘落的花瓣铺满,漫天映红足以胜过天下粉黛。拨开香气四溢的落花,于泉间取水,酿出一壶酒,足以聊慰余生。谁能不爱这隐居山野之闲适,谁能不爱这远离红尘之浪漫?

    秋天的时候,山上飘来野果熟透的香味,姑娘带着李继存一起穿梭在林子里,不一会就装满了一竹筐的果子、核桃、榛子等。李继存不擅爬山,显得非常笨拙,只好跟在姑娘后面拿着筐,做个苦力。

    当初雪落下,姑娘演示给李继存看如何在院子里就能捉到鸟。她用一小段木竿撑住竹筐,用麻绳拴住,筐子底下放上粮食,姑娘自己在窗口拽着绳子的另一端,终于等到几只鸟因为找不到食物闯到竹筐下面,就会成为笼中之鸟了。

    整个冬天,他们窝在家里生着火,靠着储备的食物度过每一天。李继存跟她讲了许多儿时的故事,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带兵外出打仗,就把自己留在晋阳,他有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李济科、石恒,还有比他年纪稍大一点的叶绮云与邹德威,叶绮云像姐姐一样照顾着这帮孩子,而他与邹德威最投机,而与石恒最不对付。他还讲了五年景阳生活的故事,说到了他和张钧飞的友谊,说到了舅舅风海先生的教诲,说到了叶绮云这些年的陪伴。尤其,说到自己搅乱了江睢白的节度使大梦,还不小心造就了朱友镇的意外之时,更是眉飞色舞。姑娘先是开心,然后又很吃惊,责备李继存真是个喜欢惹事的人。虽然姑娘喜欢听他讲,却从不愿提起自己的事,只是回忆了小时候自己和叔叔在一起的生活,父母早逝让她的童年并不幸福,但也还很幸运,叔父和婶娘对自己真得很好。

    李继存和姑娘在一起居然住了将近一年,李继存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每次他想靠近她,她都很敏感,他自然也就不敢轻易有什么放荡之举。

    他最近听闻帝都这一年来又有变故,自己父亲还出兵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偷生,心中闪过一丝愧意,终究还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

    “你总是对我不放心哈,”李继存嘲笑姑娘,“怕我就是怕我,还不承认。”

    “怎么会呢?公子若有贼心,我一个弱女子哪能斗得过你啊。”姑娘不依不饶。

    “你就能跟我逞口舌之快,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李继存装出无奈的样子。

    “说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姑娘皱着眉头。

    午后,姑娘载着李继存泛舟湖上,垂柳轻拂,闲云游伴,微风吹起,涟漪阵阵,一片和美之景。

    “我不会游泳,你慢点划,我怕水。”李继存在船上很小心,他说得是是实话,他确实怕水,一般很少近水。

    没想到,李继存刚说完,姑娘就故意用力摆了一下桨,于是小舟就开始摇晃起来,惊得附近的鱼儿都四处游走了,只见李继存双手撑着船,一动不敢动。

    “你过分了啊,”李继存喊起来,“小心我报复你。”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不停地笑,身体随着船身来回摇摆,清风吹起裙角飞舞,白色的绸缎在空中宛若一叶游动的帆。

    “我要离开这里了,”李继存痴迷地看着姑娘,却又伤感起来,“离家太久,有许多未尽之事。”

    看着李继存严肃起来,姑娘也坐下来,身体微斜。她用一只手撑住身体,她的胳膊很细,有种要撑不住的感觉。

    “我知道你迟早会走的,”姑娘咬着嘴唇,“我这一间陋室又怎能留住你,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终究不会偏安这漏宇。”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一年多我很快乐,身心都很愉悦,”李继存握住姑娘的手,“但总有某些人,他们的命注定不是自己的。”

    “朝夕相处的一年,你总归会留恋的吧。”姑娘抬起头看着李继存,眼角有些湿润。

    “怎么会,你对我很重要,我真得希望你能一直和我一起,”李继存终于鼓足勇气,“其实,我想娶你回家,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未等李继存说完,姑娘用手捂住他的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理解你,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了。”

    李继存看着她,眼里满是深情,多希望自己生于一个太平年间,得一如此宅院以终老。他想伸手去牵住她的手,可刚把双臂伸开,突然,这小船一斜,说翻就翻,扑通一声,二人落于水中。

    “救我,救我。”李继存在水中来回挣扎,手舞足蹈。

    姑娘一头扎进水中,推着李继存往岸边移动,往复几次,终于把他捞了上来。

    姑娘累到在岸边,全身湿透,李继存也挣扎得没力气。

    “我又救了你一命。”姑娘一边喘着气,一边说。

    “我又欠了你一命,”李继存仰望着天,“我好怕以后没有机会报答你。

    说完,二人对视一笑。

    在李继存出发前的前一夜,收拾好行囊之后,姑娘坐在李继存面前,双眼有些迷乱,情绪有些低落。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跟我走吧,我保证会一直爱你的,”李继存非常严肃,“山海相移,定不负你。”

    “你了解我的过去吗?虽然我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你不是不想知道。”姑娘越说越深沉。

    “这很重要吗?”李继存看她这么伤感,就故意逗逗她,“等你给我生个儿子呢,这个比较重要。”

    “不准胡说八道,”姑娘脸更红了,“没娶我入门之前,休想有这种想法。”

    “好好好,反正都是我的人,我就不信难不成还能跑了?”李继存笑起来。

    “你安静,等我一会,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姑娘走到另一间屋子。

    不一会,姑娘又回到李继存面前,她换了一身衣服。金黄色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头冠上镶嵌着珍珠,甚是耀眼。脸上也略加涂抹,面如白雪,唇色釉红。她的眼眸是如此清澈,蓦然回头间,如清泉中倒映的世间百态,甚是动人,直入内心。她的鼻梁翘起来,鼻头红润,在白皙的脸颊上格外显眼。

    “海棠揽愁绪。人稀嘘、缄默无语,寒鸦嘶啼。征人仗剑天涯去,轻眉小女别意。描摹笔,几分才力?便览群书终不得,照明月深雪对坐。临别曲,心头热。

    长空皓月胜旌旗。芦花浪,白马提灯,交游零落。冰叠白沙古人歌,燕然检点史册。既别离,埋骨山河。纵使相逢已不识,卷册开旧入帘顾。落笔后,永无隔。”

    姑娘边唱边舞,舞姿袅袅,声音有悲有喜,相互交错。

    李继存热泪盈眶,他终于确定,这曾经的故人,终究还是重逢了。

    他看见这曲中所表达的依依惜别,看见这曲中人的悲欢离合,感受到姑娘对自己的爱与期待。大丈夫燕然勒功,纵然埋骨沙场,夫欲何求?只是小女子舍不得心爱的男子,竟想用笔画下他的模样,从此再无相隔。李继存内心感慨,姑娘真得很懂自己。

    没有当年那万众瞩目的戏台,只有这微弱的烛光陪伴,没有当年那么多的掌声,只有一个不懂戏曲之人在窗前被深深感染,如痴如醉,妨若梦境。多少悲欢离合,多少聚散往复,如若两颗心彼此陪伴,顷刻便已完满。

    “你为何一直瞒着我?明明你就是我的故人!”李继存质问。

    “有些人看似高冷,内心却很柔弱,有些人即使生活在众视之下,却依然难以掩饰内心的卑微,”姑娘低下头,“曾经有如此多的男人注视过我,有达官贵人,有粗野鄙夫,有那么多的挑逗之语,看似求爱实则凌辱。我宁愿平庸一点,却生怕看见公子回眸,只有公子把我视作明珠,我却不知我的光环源自何处。”

    “当年在景阳一瞥,你就住在了我心里,自此始终难以忘却,你的那一瞥,穿过茫茫人海,让我受宠若惊,却是如此温暖,”李继存解释道,“众人只叹你的美,只有我懂你的美。你我其实同病相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更多的是身不由己。你的简单、专注让我感动,更是激励着我要勇敢、要坚持。”

    “我能感觉到公子的心,公子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姑娘继续说。

    “跟我回晋阳吧,”李继存再一次问她,“做未来的晋王妃。”

    姑娘先是一怔,然后突然回过神来,说道:“我相信公子是真心的,但我可能真得做不了你的王妃,比起做笼中的画眉我还是愿意做田间的黄莺,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那至少跟着我走一趟吧,若不喜欢我也不会勉强,等你在安州待够了,然后我送你回来好吗?”李继存的声音逐渐变成了渴求,“等天下安定,我陪你游塞北,走江南,哪怕回到这里,过与世无争的生活,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

    看着李继存近乎哀求的语气,赵辛然最后还是不忍心拒绝,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四十三章 惊世回眸

    景阳城内,梁王官邸,一场宴会正在进行。不仅朱魁自己家人、部将,帝都之内的王公大臣及其亲眷也被邀请前来。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皇帝派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栗阳公主,还带来了宫中乐队,来一场源于西州的歌舞表演。

    栗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当朝太子的亲妹妹,虽然尚未成人,却深得皇帝疼爱,即使是其自己逃往湘州之时,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公主虽然自小长在深宫,万千宠爱,但还未成年经历遭遇两次逃难,因而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样娇生惯养、不懂世事。皇帝此次破天荒让公主来参加宴会,潜在的意思是让公主早些见人,多接触些京城内的公子们。

    张钧飞虽然对这种宴会并无特别兴趣,但梁王亲邀,不仅崔琰等人前来,连李思恭、江孜也来参加,自己当然不好婉拒。回帝都转眼快两年了,自己显然无法融入这些人的圈子,他不喜欢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

    朝堂之上的争斗和宴会之时的和美这种极具反差的画面在张钧飞脑中循环出现,他想不出为什么,明明上午还是死对头,夜晚却又可以坐在一起载歌载舞,没有人真得去考虑海州的水患,没有人真得关心春夏之交农民是否有粮吃,没有人去担忧北方逐渐坐大的胡人。张钧飞有时候会怀疑自己,也许是自己太过忧虑,只是当年自己拼命也要谋得一官半职,却不想,当今天他人已在位时却感到厌倦。

    宴会之上,歌舞正兴,各个王公家眷彼此来往私语间,气氛倒是非常融洽。张钧飞并不张扬,他小心翼翼,独自一人,一边饮着酒,一边暗自观察这场帝国最高等级的宴会。是的,除了各个镇守州郡的地方长官和戍边在外的大将,恐怕这个王朝最有实力的人皆列席于此。围绕在江孜身边是他的干儿子们,羽林卫统领仇灿和安都府都护鱼恩,而梁王手下将领孔勋、段宁等人和儿子朱友伦则坐在江孜的对面,自海州来述职而暂居帝都的徐治颢也受朱奎邀请,于是紧挨着孔勋就座,而张钧飞则被安排在靠中间的位置,靠着崔琰。

    筹光交错间,突然一个姑娘出现在张钧飞面前。她衣带金黄,头上的王冠高耸,尽显皇家气派。张钧飞手中的一杯酒还未完全入口,抬头一看,心头一惊,居然是栗阳公主。

    “想来,公子便是西州张氏子孙吧。”公主问道。

    “原来是栗阳公主,确是臣下,兵部侍郎张钧飞是也。”公主的突然出现让张钧飞很是意外。

    “侍郎将过于拘谨了。我虽常年居于深宫之中,却早已听闻张氏公子有勇有谋,曾设伏关西,斩杀贼军无数,”栗阳公主坐到张钧飞旁边,“当今太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希望与公子一见,有要事相商,不知张公子可否有空一聚。”

    这当朝公主尚不及二十,初次见面就直入主题,这行事风格完全不输于男人家,反倒让张钧飞有些惊措。历朝历代,太子笼络大臣都是大忌,更何况如今这多事之秋,恐怕也必然不是什么喝酒吟诗的风雅之事。

    “那请公子陪我这个当朝公主玩个游戏吧,”栗阳公主看出来张钧飞的犹豫,便主动端上一杯酒,“我问公子几个问题。公子必须不假思索的答出,不能迟疑。若公子真能做到,我饮一杯以敬公子之豪爽。”

    张钧飞趁机端量了一下这个栗阳公主,她年纪看起来倒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头却并不矮,她胳膊纤细,手也很小巧。

    张钧飞转头望着她,却不想公主突然变得害羞起来,她明显有些局促不安,手放在膝前来回摩擦,张钧飞立马回过头,他不敢这样凝视公主殿下。虽然并未过多关注容貌,倒是非常惊讶于这个栗阳公主的胆量,敢在这么多人前找自己攀谈,这勇气之间哪像一个初出深宫的皇家少女,反倒像一个早已对这待客场熟络的交际之人。

    “公主问吧,”张钧飞接过酒来,“题该我答,酒也该我喝。公主代表皇家,若因一杯酒而失了态,那对于我可是天大的罪过。”

    栗阳公主先是露出了一丝窃喜,然后很满意地笑起来。

    “那我开始了,请听好,”栗阳公主说道,“公子您最大的特点是啥?”

    “不谙世事。”张钧飞脱口而出。

    “是否有让公子倍感幸福的事?”公主继续问。

    “太平盛世,天下大同。”张钧飞接着回答。

    “那公子觉得何为太平盛世?”公主又问。

    “文不贪财,武不惧死,战乱不再,百姓富足。”张钧飞接着回答。

    “你讨厌的事是啥?”公主再问。

    “矫揉造作,放荡虚伪。”张钧飞回答。

    “你喜欢的事是啥?”公主接着问。

    “高朋满座,志同道合,尽天下英豪。”张钧飞回答道。

    “今天落座之人可有公子心中英豪?”公主继续问。

    “无此人。”张钧飞接着回答。

    “感谢张公子的配合,我想问公子的问题已尽数问完,我想,张公子定会反复琢磨自己的回答,也一定会考虑兄长之邀。”栗阳公主说完便起身,深鞠一礼。

    张钧飞恍然大悟,回过神来,立马起身还礼:“太子有如此妹妹,皇帝有如此女儿,实乃皇室之幸。”

    栗阳公主羞涩地笑起来。

    张钧飞环顾四周,二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他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她逐渐走向宴会中央,一条长裙席地,每迈一步裙摆便会停顿一下,张钧飞的心也跟着跳动一下。

    突然,她在宴席的另一头蓦然回头,目光奔向还屹立原地的张钧飞,如同一道光划过寂静的夜空,让他的心在那一刻被惊动,他矗立着,木然如土,心却早已飞走,如扑火之飞蛾。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明媚而自然,红唇之下微痕起伏,一直延伸到尖尖的下巴,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许多年后,当张钧飞回忆起那日情景,依然无法释怀,他不会去承认是她的羞涩感染了他,让他从此心无旁骛,直到他有一天也学会了羞涩,才明白,她其实真得只是羞涩,那是少女初见人的无所措。

    这个人,不足以用美去形容,而是一种从容不迫,高冷中透着睿智。纵然第一次相见,却依然谈笑如故人,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做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公主,而是那个想要主宰自身命运的天神。只是当时,张钧飞仅仅看见了公主的美,却没有感悟到这么多,直到多年后,当他们一起策马越过乌鞘岭,却终在凉州分别时,他才恍然大悟,纵然她学着如何像平常人家女子去生活,可在她心里面,她从来就不想做一个平常女子。

    “钧飞,尝一块玉蕊糕,”李思恭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皇帝托公主带来的,没那么多,公主嘱托一定要让你尝一下。”

    “李公一定想不到,我亲眼见过这玉蕊糕的制作过程,”张钧飞接过李思恭递过来的糕点,但并没有马上吃,“这玉蕊花只在每年四月盛开,花期不足一月,需要将花瓣收集起来晾晒风干、打磨成粉,待秋天用徽州新下的糯米粉与之混合,夹以馅料,方可入味。”

    “唉,我这一把年纪白活了,”李思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小子,不一般!”

    李思恭可能也是想不出什么别的词了,倒是让张钧飞想到了一些旧事。

    每年玉蕊花开,总会熏香几道街,用玉蕊花瓣粉末制作的糕点俗称玉蕊糕,只是因为稀少,除了进献皇家品尝,也就只有昌明观的道士能吃到,但张钧飞却经常吃到。

    他收到李继存信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信中所言的道姑是姑姑了。这个女子其实很早就出现在他生命里了,她总以自己姑姑相称,记得小时候,那时候父亲生前住的宅子还没有卖掉,她就经常来宅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每次去昌明观,这个女子总要让他尝尝各种她亲手所做的好吃的,就包括玉蕊糕。他并不知道为何,只当做是她心地善良,照顾他这个无父无母的苦孩子了。

    “姑姑,你脸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张钧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用剪刀划的。”女子回答。

    “要没这两道,姑姑一定是景阳城最美的女子。”那时候虽然小,但他还是看得出来她真得很美。

    “不,最美的是你娘亲。”女子用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头。

    “你见过我娘亲?”那时候的张钧飞很是疑惑。

    “没见过,”女子把他抱起来,“傻孩子,你娘亲不美,怎么能与你阿爸成亲呢?”

    “哦,这样啊。”他似懂非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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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海东介绍:
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