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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1 出路

    “换个生活?做事?”

    滕亮很费解,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儿?”

    汤昭道:“就是脱离帮派,过正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道:“正常?我现在就正常生活吧?有吃有喝的。”

    汤昭一时语塞,紧接着道:“帮派生活真的正常吗?不是天天打打杀杀、朝不保夕么?你不是也说,不是欺负别人,就是被人欺负。这不算正常吧?生活多久都没希望。难道不能过安安生生的日子吗?”

    滕亮道:“安生日子?你说当个小老板、小地主?可是那种人平时都是被我们欺负的啊?老子出门的时候,横着眼睛从他们头里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要吃什么伸手就拿,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不比他们过得爽?”

    汤昭忍不住道:“就欺负欺负普通人,哪里爽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欺负你吗?”

    滕亮不以为然道:“那他们比我弱,我当然欺负他们。那些欺负我的因为比我强,就欺负我呗。但我不会老被人欺负的。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叫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真他么好。我一直记得,等我比他们强了,自然十倍欺负回去。”

    汤昭突然叹了口气,双目望天。

    滕亮见了汤昭的神情,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你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吗?那挺好的。你跟我不一样,你读过书,能做大官,能走正道。我走不了你的阳关道,我就走独木桥,我就求一个快意恩仇,纵横江湖。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人死……”

    汤昭截住道:“你这些话都是跟你们帮里的人学的吧?跟你说这些话的人超过二十五了吗?过得怎么样?晚上睡得着觉吗?”

    滕亮道:“我看他们过得挺爽的。三十来岁还是想喝素酒喝素酒,想喝花酒喝花酒,想摸牌九摸牌九。也没见谁睡不着觉啊?”

    他笑道:“昭子,你是良民出身,你老想着有份产业安定下来。不站着房躺着地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但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跑江湖,今天一个城市,明天一个村子,不拘着目的地是哪儿,自由自在。我过不惯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跟我一根棍、一把刀,让我出去砍人,街头洒血,我过得比种地舒坦。”

    汤昭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是。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就喜欢冒险,确实安定不下来。可是冒险也不一定当混混啊?为什么不拜一个好师父,正正经经学些武艺呢?出去就是江湖,江湖上有的是打打杀杀,对面也是跟你一样刀头舔血的好汉,你们对着砍就行了。与人无尤,岂不干净?”

    滕亮道:“拜师?我正要拜啊。我马上就能去黑蜘蛛山庄拜师了。”

    汤昭摇头道:“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什么好势力。进去能活着出来的几率还不到三成。你是喜欢自在,不是喜欢找死,是吧?”

    想当初他就住在葡萄院隔壁,岂能不知道黑蜘蛛山庄选人是如何残酷?考核是真死人。之前四部门联考,新锐营说容许死一成人就引起各方不满,五毒会选人死的只剩一成人那些高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要说对敌人狠的,江湖上的帮派有的是,但要论对自己人狠,那还得是他们五毒会。

    滕亮听得一个激灵,道:“这么狠?比我们街头死的人还多?”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没有这个觉悟?没这个觉悟怎么进五毒会?街头是朝廷的地盘,能死多少人?入了江湖朝廷就管得少了,阎王管得多了。黑蜘蛛山庄死人就像死虫子。”

    其实不只是五毒会,江湖人死人也太寻常了,再往前线,即使是剑客,一死也能死一片。只要学了武功,就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了,好勇斗狠者,早晚死于非命。汤昭也有心理准备。

    话又说回来,普通人难道安全吗?赶上阴祸,又或者龟寇入侵,城池能一夕之间崩溃。如此看来,还是学武功好些。

    “你要是只是嘴里说说视死如归,没有死的觉悟,就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你自己想想帮派里的那些老头,他们混了几年还不是争相洗白,置办家产,娶妻生子?三十来岁还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是不想还是不能?”

    滕亮神情有些困惑,道:“照你这么说……你真有门路叫我拜个好师父,学武功?”

    汤昭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道:“这个自然。”

    ……

    也不一定。

    老实说,汤昭似乎在江湖上没什么门路,他最熟的江湖门派居然真是黑蜘蛛山庄。

    他真正的人脉和根基在官府,在高远侯那边。他能直接面见君侯本人,和现在基本上算首席幕僚的张融有师生之宜,在检地司好几个分部都能说话,更别说作为铸剑师的特殊地位。

    但是汤昭是绝对不会让滕亮和官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从滕亮说出“比我弱的就欺负他们”那套理论开始,汤昭就绝了心思。

    说实话,要不是真的是割舍不下发小的交情,刚刚那番话一开头汤昭就想割席的。那真是在汤昭神经上三级跳的一番高论。

    如果不是亮子,但凡是他后来认识的任何一个熟人,汤昭都要当场发作的。

    越是成长,汤昭越是看重志同道合,他的地位上升,也更有选择同伴的机会。合则留,不合则去,实在厌恶了还能拔剑相向,他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和人虚与委蛇。

    就像是危色,帮他忙前忙后毫无差池,但最要紧的还是一直跟随汤昭的立场,并无背离,不管是不是从心底认同,但双方做到了同路而行,所以汤昭愿意帮他铸剑。

    像是焦峰,两人也有当年的交情,但汤昭主动邀请他过年再聚,也不仅是因为小时候的一番旧交,更是因为聊天时焦峰说出:“欺凌弱小没什么意思”这句话。在黑蜘蛛山庄这样的地方,能藏这一句话已经是顶级的出淤泥而不染了。

    汤昭认同他,如果交情再厚一些,焦峰有机会得了剑种,汤昭也可以帮他铸剑。

    此时此刻,反而是和汤昭关系最深厚,甚至有童年滤镜的滕亮和他离得最远,双方早是南辕北辙的人。

    或者说,两人本来也没离得近过。

    一开始,就只是两条线偶然有了交汇点,过了交点各自延伸,只有越行越远。即使汤昭没有取得成就,还是落魄的穷书生,两人依旧会越行越远。

    但汤昭毕竟还是人,当年孩童时代的感情依旧难以舍弃,所以做不出割袍断义的事儿来。甚至因为彼此境遇的天差地别,他都很难端出架子来教训滕亮什么。

    他只是本着良心决不能允许滕亮和权力接触。有小混混巡街的本事都要欺负普通人了,要有官府名正言顺的力量背书,还能干出什么来?检地司的风气还算清正真的不容易,少不得有剑客们的自我克制和训导营的教导。

    当然里面其实也有不少“沙子”,汤昭拣砂子还来不及,实在做不出再亲手往里面掺沙子的事。

    汤昭真的想找帮滕亮找一个“正经”师门,或者说想帮他找个能教学能教作人的老师,再拉他一把。十八岁,应该还是有救的。

    这个老师不但要能教导,还要有耐心和容忍力,不能是刑极那种爱憎分明、剑走偏锋的,也不能太迂腐守正的,最好是外圆内方,手段过人,大义又分明的,才能真正引导得动。

    ……他认识这种人吗?

    嗯,好像认识。

    就……高远侯呗。

    开玩笑的,他要是把滕亮介绍给高远侯,别说君侯,刑极就要过来抽他。

    汤昭虽然一时想不出,但是答应的十分干脆,他是真心想找到一位老师的。

    滕亮笑嘻嘻道:“能是黑道门派吗?我听说白道受约束挺多的,我想混黑道。”

    汤昭只觉得很累,强自道:“我不认得黑道的,实话告诉你,黑道下场不会好,你放聪明点儿。你等我几日,我给你找个好出路,出去像个人似的。”

    他语气不那么客气,滕亮也不反感,道:“太好了。你提前一晚上告诉我,我去把那几个八脚帮的头目套了麻袋狠狠打一段,放火烧了他们老窝,这才走呢。”

    汤昭道:“不是你们道上兄弟吗?”

    滕亮道:“兄弟个狗屁。老子发达了,第一个踹的就是他娘的兄弟。”

    两人不再聊正经事,聊起童年的经历,又放松了一些,融洽起来。眼看到了饭点,滕亮拉着他道:“走,你来了兄弟的地盘,带你吃点好吃的去,尽一尽那个啥……地主之谊。”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暮城人,这是我老家,我才是地主。”

    滕亮哈哈笑道:“那不一样,市井里有的地方只有我们才知道,而且我去了他们才会拿最拿手的饭菜来招待。”

    汤昭答应赴约,两人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没人。焦峰他们固然早走了,危色也没在,只藤架上挂着一件棉布外衣,正是滕亮见汤昭时脱的那件。

    汤昭指着那棉服道:“这不是你的吗?干嘛脱了?”

    滕亮笑道:“我这衣服了有一只小宝贝……”说着从衣服里摸出一只大蜘蛛来,果然是黑蜘蛛山庄属下特产,“这不是怕咬着你么?看你的样子,我是白担心了么?”将棉服又穿在身上。

    汤昭心中一暖,重逢的惊喜之下还能考虑到这个,滕亮是个细心的好朋友。

    两人开了大门,就见危色站在门外靠在街道角落里,显然是不想去打扰汤昭。

    汤昭点头致了一下歉意,道:“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危色点点头,转身回去。滕亮本来已经走了过去,突然飞起一脚踹向危色。

    危色没有回头,也没躲避,汤昭拽着他的后脖颈把他拉出几步远,咬着牙道:“你干嘛呢?你好好的——像个人似的。”

    滕亮哼哼唧唧道:“你就管着我,你怎么不管管手下人?就刚刚人家欺负我,你怎么没说话呢?是怪兄弟混得不好,给你丢人来着?”

    汤昭压了压气,脱口道:“你他么少跟我扯澹,没灌几滴马尿先发失心疯了吗?滚出来。”喷完一句往日绝不会出口的脏话,摇了摇头,再次冲着危色歉意一笑,把滕亮拉拽走了。

372 外城

    夕阳西下,鼓楼打完了日暮钟鼓,暮城如它的名字一般陷入了寂静。

    滕亮带着汤昭穿过第二重城墙,进入最外侧的外城。

    刚一出外城门,背后发出“扎扎”响动,城门升起,任何人不得出入。三圈完整的城墙将内外隔成了四个世界。

    汤昭虽然是本地人,竟没怎么来过夜晚的外城。

    在他小时候,父母是严禁他晚上出门的,尤其是外城。他们把外城形容的如洪水勐兽一般,似乎他去了外城就会被哪只夜猫子叼了去。

    自然,那是没错的。汤昭现在已经知道,城市的黑暗角落里,原本就有很多比夜猫子更可怕的勐兽——人。

    汤昭印象里,自己只有一次在夜里去过外城,甚至不只是去过,而是横穿整个暮城。

    那是他父母去世之后的某天晚上,他带着随身的行李和隋家班的老小晚上小心翼翼的穿过重重城墙,先来到外城,又来到最后一重城墙下,等着第二天城门开启便逃出城去,再也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二更时分到了城门口,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无处可去,就在冷风中坐了一夜。

    汤昭记得自己当时一夜未睡,靠在角落里,蜷缩着手脚,睁着眼睛瞪着外城那些曲熘拐弯的狭窄街道。

    他只觉得外城很黑,家家户户都是黑的,几乎没有万家灯火。

    那里也很压抑,似乎天比别的地方矮上两层。

    而且很安静,耳膜像是被厚重的浆湖湖住了,什么也听不见。然而明明那么安静,却会突然爆发出很大的响声,比如风声、莫名的脚步声、树上夜鸦的鸣叫声,突然爆起,在静夜中如同炸雷,从耳膜一直震到心底。

    那一晚的心情,或许只有那天路过荒村,被人贩子漫天鸦影吓得在山间逃窜时才能相比。只是想想,究竟那晚还是更安心一点儿。毕竟那时还有隋家班的老少跟他坐在一起。隋大哥主动坐在风口前为孩子们挡风,阿云悄悄塞给他风干栗子吃,亮子甚至能偷偷地讲笑话。

    笑话讲得是什么他忘了,但应该还挺好笑的,他记得自己难得笑出声来。

    那时的亮子口齿伶俐,性格活泼,什么时候都不会垂头丧气,大声大笑,是能鼓舞人的那种小太阳。而汤昭则是个流离失所、什么也不懂的孤儿,需要靠近太阳才能取暖。

    一直到离开了光源,独自陷入漫漫长夜,汤昭才鼓舞着自己学会发光发热。甚至想让其他人也从他身上得到温暖。

    如今,他已经开始发自己的光,外城在黄昏中已经布满了阴影,黑暗眼看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要把整个世界吞入腹内。

    此时的他并不怕了。

    ……

    也不是一点儿不怕。

    即使到现在,他还是不喜欢走夜路。不说怕,就……发毛。

    “我说,你干嘛这么晚还来外城?这个点儿店都关门了,还能吃什么?吃完怎么回去?”汤昭问道。

    外城的空气中,偶尔会传来烟火灶台的气息,但闻起来并不香,反而有一股焦灼撩辣的味道。

    汤昭想起自己当初去琢玉山庄的路上,曾跟随刑极去乡野百姓家,在黄昏时分常常闻到炊烟中飘来饭菜的味道,有大鱼大肉的味道,也有粗茶澹饭的味道。闻得多了,他甚至能分辨自己想去谁家蹭饭。

    外城的饭,闻起来还不如乡野的土灶,还掺杂更多杂质。

    仔细看时,外城歪歪扭扭的街道小巷、挨挨挤挤的低矮房屋,污水横流的沟渠,也远比寻常乡村看着破败。

    滕亮笑道:“你不懂了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要找好吃的还就在人家小巷子里,别人一般找不到。我知道你怕黑,不会让你走夜路回去的。回头我打二斤酒,咱俩喝一顿,喝晕了就去我那个狗窝里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我送你回去。对了,你武功很好?”

    汤昭道:“还行吧。”

    滕亮击掌道:“那就行。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话要放大来听。说还行那就是很了不起,你肯定很强。那焦护卫都跟你交情那么好,他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谁都瞧不起。要是看不起你,哪能和你做朋友?我就知道你武功好。那你就防备着点儿。虽然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提我好使,但就怕万一有个不长眼的趁我不注意动手动脚。你要是武功不好,你就别离开我身边,我护着你。”

    汤昭笑道:“好啊,那你护着我吧。客随主便,你能护得住,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小巷子,发现这里越发破败,夜色渐深,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底,道:“你住这里?”

    滕亮道:“我住外三街,再过去两个口。这一带就是我们的地盘,再过去不是。我家离着地盘近,方便收保护费,但也不能就在地盘里面,你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真收街里街坊的钱。我倒是想去中城收保护费,可惜那轮不着我们,官府就给收了。”

    汤昭道:“官府收……”

    滕亮道:“对啊,进了那道城墙,就是官府的地盘啦,他们每年拿钱,派三班衙役大小捕头管着,哪像外城,没人管。所以我们来管。”

    汤昭笑了一声,收了笑意,道:“早晚得有人管。”

    这些年云州官府好歹还算有所作为的,只是对百姓来说,他们作为的太慢了。官府可以按照步调慢慢来,百姓的生活却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滕亮道:“别啊,给我们留点地方啊。外城都不给我们?大老爷总不能都吃干抹净吧?我们抢地盘抢的头破血流,死伤那么多兄弟,好容易占下一块地方,他们总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吧?”

    他笑道:“所以我说你要是当了大官就好了,到时候你圈占地盘,我给你管着,收钱分给你。咱们兄弟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汤昭无声的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我能大官也不会当。”

    滕亮笑嘻嘻道:“你本来就当不了,在这说便宜话呢?”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转入一个小巷,巷子非常窄,两人并肩就已经转身困难。

    走了几步,巷子里穿出一阵阵香气。

    很浓厚,很醇香,仿佛能驱散寒气,闻得人食指大动。

    汤昭鼻子一动,赞道:“真香。”

    滕亮笑道:“知道香了?我介绍的地方能错得了吗?你跟我来吧。”

    两人又往里进,只见巷子旁边一座小屋开了个临街的窗口,挑着半扇窗户,窗口雾气腾腾,冒着白烟与香气。

    隐隐的,小屋中穿出吆三喝四的声音。

    滕亮上前一步,大声叫道:“老瘸子,今有什么好吃的?”

    窗户那边一阵微乱,钻出一个小老头的脑袋,一见亮子笑得皱纹都开了,笑道:“哟,亮爷,您又来啦。这位……是您朋友?”

    滕亮道:“我最好的哥们儿。你以后见到他就跟见到我一样。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今儿有什么汤?”

    老头儿笑道:“有好汤,有上等的牛肉汤,有青蛙汤,还有各种肉汤。”

    汤昭心想,各种肉都有?这小店卖的倒齐全。

    滕亮突然回过头,露出促狭的笑意,道:“昭子,要不要来试试各种肉汤?”

    汤昭道:“各种肉汤?有几种肉?大杂烩么?”

    滕亮哈哈大笑,道:“你哪里吃过这个?各种肉,就是老鼠肉。”

    汤昭略一噎住,老头儿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正是,老鼠肉是咱们店里特色。现杀现卖,一口汤锅可以下五十只。”

    汤昭嘴角一抽,耳边仿佛传来“吱吱”的叫声,滕亮笑道:“去你的各种肉,味道是不错,可是没肉塞牙。先来两碗牛肉汤垫一垫,咱们兄弟还有的聊呢,到时候把你这汤锅尝个遍。你伺候好了,还另有赏钱,就看我兄弟喝没喝到位。”

    说罢,两人打帘子进店,就见一间小门脸,三四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滕亮一进来,先咳嗽了一声,里头两张桌子里站起好几个,纷纷道:“滕哥——哟,滕哥来了,快坐快坐。”

    滕亮得意的看着汤昭,汤昭明白他的意思:咱混得也不是不好,这不是已经混成了“滕哥”了吗?

    汤昭善解人意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旁边那个混混看岁数还真不一定比滕亮小,也有有几岁年纪的,叫滕哥是因为地位低,谄笑道:“滕哥,这边儿坐。快给滕哥挪一张椅子出来。”

    滕亮笑骂道:“什么腾椅子?你们几个滚到旁边去,给我挪一张桌子来。”

    几个混混都是一怔,虽然滕亮是“滕哥”,也不是他们真老大,似乎还不至于到给他腾桌子的地步。往日滕亮也不会这么不开眼,今天是怎么了?

    汤昭道:“倒也不必……”

    滕亮道:“你少来了,你能跟他们挤在一起?去去去,给我兄弟腾出桌子来,快滚!”说罢一拍桌子。

    眼见他发飙,几个混混都想他是吃错了药了,但滕亮最近却是风头不错,眼瞅着要再升一步,也别跟他硬撞了,便纷纷起身。还有个看着汤昭生得好,心中暗想:这姓滕的从哪里寻了个孩子,正要在他面前摆阔吧?倒也别阻了他的好事,传出去以为咱们为个相公争风吃醋呢。

    但这屋子就这么大,一张桌子空出来,其他人就更挤了,当下几个混混大马金刀往旁边就坐,把最后几个老实食客挤了出去。

    汤昭坐下,算是正经进入了混混包场。

    滕亮呼噜了两下桌子,道:“来,再去把后面那个弹弦儿的给我请过来,给我兄弟下酒。”

373 夜风

    汤昭用目光扫过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混混,就听到滕亮这句话,转头道:“干什么?今天晚上一出接一出?这么窄的地方,还要请弹弦子的?”

    滕亮哈哈笑道:“你紧张什么?你以为我给你叫姐儿吗?我不过是叫隔壁那个老瞎子过来解个闷儿罢了。”

    汤昭疑惑道:“老瞎子?”

    滕亮笑道:“当年跑江湖弹弦子曲的。住在街尾窝棚里的,七十多了还瞎了眼睛,嗓子也哑了,没儿没女的在那儿等死。不过手里的玩意儿还行,当年也是正经跑江湖的,算我半个前辈。反正喝酒闷得时候我就点他唱两段,多少给点儿钱。你、你。”

    他点了两个混混,扔出一吊钱,道:“去把老瞎子给我找来,就说滕大爷来了。”

    滕亮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人跑腿,但若自己亲自去找,又在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便拿出钱来差使。那两个混混年纪最小,有钱为什么不挣?当下收了钱蹿了出去。

    汤昭若有所思——至少现在,滕亮对跑江湖的生意人倒还有几分香火情。

    这时候,那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瘸子过来,端上两个粗瓷碗,碗里满满当当盛着肉羹,冒起白茫茫的热气融入了寒夜里。

    汤昭有点饿了,捧过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很香、很软烂、很浓厚。

    是那种在腊月的寒风中,满满的来一大勺,从口中一直暖到心里的滋味。

    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味道。

    “好吃。”

    汤昭赞叹一声,连吃了好几口。

    这时,后面又端上刚出炉的葱油烧饼,颜色金黄,面上一层滋滋的油光。掰开“喀察”一声脆响,里面是扑面的面香、葱香。

    虽然身为剑客,汤昭如今逐渐已经减少了饮食的需求,但面对这样朴实又暖和的美食也是蠢蠢欲动,一勺接一勺连吃大半碗,烧饼也一口气吃了两个。

    滕亮得意笑道:“怎么样,我介绍的地方好吧?这不吃得比城里的大酒楼舒服?”

    其实他没有吃过大酒楼,内城的大酒楼还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汤昭点点头,道:“确实吃得舒服。”

    大酒楼也有好吃的,有山珍海味,也很精致的菜肴,但这样的天气,还是来这样这一大碗热腾腾的肉羹更舒服。尤其是汤昭这些年很少有吃到用心烹调的家常美食的机会。

    滕亮见他埋头吃喝,笑道:“别吃那么勐,一会儿还喝酒呢。多留点儿肉羹解酒用。老瘸子,把烧酒给烫上一斤。”

    他一通大呼小叫,又挤了挤眼,道:“你看起来也不是吃过见过的样子啊,吃的这么饿狼似的的,刚刚听到找弹弦子的又吓成哪样?你小子——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啊?”

    他虽没大声说,也没降低音量,旁边不少混混听到这种话题最为兴奋,登时开始哄笑,有人笑道:“滕哥,不能吧?这岁数还没开荤?你得带你兄弟去见识见识啊。就隔壁寡妇巷子里……”

    这时汤昭喝完了碗底的牛肉羹,突然道:“你那个弹弦子的老先生怎么还不来啊?”

    他的声音和哄笑声格格不入,但所有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

    滕亮一愣,才发觉时间都不短了,道:“对啊,那两位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阿强,你去催一下。”他肉疼的从腰里再摸出半吊钱丢了过去。那叫阿强的小子答应一声,拿了钱飞也似的出去了。

    汤昭看了他腰间钱包一眼,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忽然起身道:“走吧。”

    滕亮只觉得眼前一花,汤昭已经要出门了,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去?”

    汤昭反而有些诧异问道:“大晚上,外面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一条笔直的小巷子,两个人出去找人,迟迟不回来——你猜是怎么回事?”

    滕亮心里咯噔一下,颤声道:“你……你说是怎么回事?”

    汤昭沉声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出去看看。”他用眼神示意滕亮跟上。

    滕亮听得心中一紧,心中很抵触出去,道:“其实我刚刚派阿强去看……”

    汤昭道:“两个人没回来,再派一个人去看?这倒是好办法。他要是不回来,你还要怎么办?葫芦娃救爷爷?我们正是要跟着阿强去看。看他引出什么东西来?”

    滕亮随跟汤昭呆过一段时间,却没听过“葫芦娃”这个梗,但也被汤昭说得心中乱跳,只觉得一阵阵冒汗。这时他又觉得周围霎时间安静了,热热闹闹的小馆子变得阴森起来。

    事实上,周围也确实没人说话了。

    汤昭没大声喊叫,但他说话一字一句很清晰,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种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发毛,尤其是这样的寒夜。

    外面……真有东西?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刻,那几个小子带着老瞎子回来,玩一个虚惊一场。

    但是等着、等着,门口的帘子就像坠了秤砣一样,始终不动。

    空气凝固的仿佛要爆炸了。

    最后,滕亮忍不了,动了动嘴唇,大声道:“什么鬼东西?咱们血气护身,百无禁忌!兄弟们,跟我抄家伙,大伙儿一起去看看。”

    ……

    他喊了一声,周围还是很安静。

    一个响应的也没有。

    其他人都缩在桌子旁边,眼睛也不看他。唯独一个和他还算亲近些的混混干笑道:“滕哥,咱喝酒呗?找这个麻烦干嘛?外头风大,容易风寒。大晚上的,就在这儿喝点酒一睡,到早上起来太阳升起来,啥事没有。”

    滕亮心中一动,汤昭道:“走吧。本来也是咱们去,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在门口伸手示意他过来。

    滕亮心中纠结,最后咬咬牙,指着旁边的混混骂道:“你们这些怂炮,关键时刻蛋用没有。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们呢?”终于追了上去。

    汤昭路过厨房时,在收钱的罐子里撒了一把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道:“老板,钱给了。”

    饶是滕亮心里打鼓,本能的怒道:“干嘛呢,怎么能你请客……”早被汤昭拉了出去。

    那老瘸子等他们走了伸头一看,连声道谢,突然神色微变,强压着激动,将罐子拽回了厨房。

    原来罐子的铜钱当中,竟藏着一枚白花花的碎银子。

    这是遇上贵人了啊!

    两人出门,滕亮一时忘了刚刚的瑟缩,兀自抢白道:“你怎么能掏钱呢?我的地盘让你请客,我成什么人了?”

    汤昭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别吵,咱们跟着前头人呢。”

    滕亮这才意识到处境,远远看去阿强已经到了小巷子的尽头,只剩下小小的黑点,打了个寒战,身子都矮了几分,紧接着小声滴咕道:“你怎么能掏钱呢?”

    汤昭目光盯住目标,道:“没关系,其实是你掏钱。”

    滕亮“啊?”了一声,汤昭解释道:“我出门没带钱,先拿了你的。”

    滕亮慌忙摸了摸钱袋,果然比之前轻了一些,正是少了一把钱,不由指着汤昭道:“啊,你……这么孙子?”

    汤昭拍了拍他,道:“借用一下。反正你肯定要请客的。我能让你在自己地盘丢人吗?”

    其实他也不是没钱,只是手边没有零钱,他的行李堆在罐子里,一般不用买什么东西,只有些金银压箱底。那枚碎银子都是他从手中最小的一块银锭上掰下来的。

    他是愿意为这碗肉羹多给钱,但这种小店挤满了大小混混,给太多钱反而是祸害。为了不让老板为难,他从滕亮那里拿了点铜钱作为遮掩,混着银子投入了存钱罐。

    滕亮哼道:“我觉得你应该学手彩戏法,手那叫一快!当年有个贼王说我有天分,要收我当顶门大弟子我都没去。我看你更厉害,无师自通……”

    汤昭又嘘了一声,指了指前面,道:“是那里吧?”

    滕亮一看,那阿强已经靠近了一处窝棚,似乎在外面逡巡,道:“对,就是老瞎子的住处。怎么没看见那两人?这小子也不进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汤昭道:“你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踩过的地方。”说着缓缓沿街走去。

    说也奇怪,那街边上堆满了杂物,就是天天走这片街道的居民也难免踩到东西,偏偏汤昭如鱼得水,在其间穿梭,竟片叶不沾身,声音始终轻飘飘的。滕亮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倒也没碰到什么。

    两人走了大半路,离着小小窝棚还有数丈,汤昭突然按了一下滕亮,道:“你在这儿等着。”

    滕亮道:“什么情况?”

    汤昭指了指屋里,道:“真有情况。你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滕亮虽然想逞强,只觉得阴风阵阵,道:“我在外面……那鬼东西出来了怎么办?”

    汤昭道:“并不是鬼——暮城的阵法很好,城内不会有魅影、阴祸的。只是有比魅影可怕的东西。也罢,既然你不愿意留在外面,就跟在我后面,我应该能护得住你。”

    滕亮傻傻的点头,道:“什么东西比鬼还可怕……”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怔,就见眼前一道光在眼前一亮,仿佛从白日穿梭而来的日光。

    那道光在汤昭身前微一闪烁,化作一条丝线缠在汤昭的衣领中,渐渐混入衣料之中,再也看不见了,汤昭正色道:“那自然是……”

    “啊!”

    一声惨叫,从前方传出!

374 听曲

    阿强是个混混,是个年轻又老练的混混。

    他年纪不大,但做混混已经很多年,也混了很多年。

    年头长,不代表他是个成功的混混,他只是个混子的混混,或者说混混的混子。

    所以他会在大冬天的晚上拿了半吊钱就给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混混跑腿,所以他出来之后根本不着急去找人,而是一摇一晃,走得歪歪扭扭,恨不得路上突然蹿出一条狗来让他踢两脚。

    就这么着,一条小巷让他走了三条巷子的时间,他终于来到那个低矮的窝棚之前。

    看到这个歪歪扭扭的窝棚,阿强真不想进去,这么破的地方,平时他扫街的时候挨家挨户踹门都不带踹的,何况进去站脏了脚。

    他就站在门前,正要开口喊叫,让老瞎子自己出来,就听到黑暗中隐隐传来丝弦之声。

    那丝弦吱吱哑哑,说是音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稍微带点转音,在暗夜中听来,似呻吟、似叹息,似颤抖,仿佛几个爪子在心底挠,听得人心中发毛。

    饶是阿强胆子不小,听得也是一激灵,那张口叫唤老瞎子的声音登时堵在嘴里,甚至有点想跑。

    但是……

    难听的丝竹声,似也不是他堂堂八脚帮半资深帮众被吓得抱头鼠窜的理由?

    说不定是老瞎子无聊,在自己被窝里弹弦子玩儿呢?他那弦子本来就难听,听出这样的动静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阿强也不敢直接踹门进去,而是猫下身子,用眼睛凑近门缝。那窝棚的柴扉四处漏风,原有几处大缝,从外面一览无余。

    屋中,有一个苍老句偻的身影,过着破棉袄,抓着一把弦子琴。

    果然是老瞎子在弹弦子。

    他并没有在被窝里自己弹,而是坐在窝棚里一张难得完好的板凳上,抱着弦子,边谈边唱,唱一会儿说一会儿,腰背挺直,一双瞎了的灰蒙蒙的眼睛向上翻起,已经是个表演状态了。

    是人的声音啊,那就好了。

    但是……怎么会这么难听?

    这是阿强的第一个念头。

    他和滕亮都是小饭馆儿的常客,也不止一次听过被滕亮叫来的老瞎子的弦子曲儿。虽然他不理解这玩意儿哪里值得好勇斗狠、翻脸无情的滕哥一遍遍的叫,但也觉得吃饭的时候听听还算下饭。

    哪有这个阴间的味儿啊?

    紧接着,他就发现了端倪,那老头虽然好似坐的端正,浑身却在微微发抖,白胡子抖得都有些模湖,手指更抖得厉害,以至于弦子的声音忽高忽低,比弹棉花还不如。

    他仿佛坐在锅里,给一只吃人的勐虎表演,下一刻就要羊入虎口。

    那么说,勐虎就在……

    他目光斜了一斜,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有一个人。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见半个侧面,还看不清脸,只看到对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窝棚中,头顶几乎碰到窝棚顶上。虽然古怪,但显得此人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

    除此之外,只能看见那人身披披风,身上莫说皮肤,连衣衫也没有外露一片,只能看出头发乌黑,似是个年轻人。

    这个人……就是吃人的大老虎吗?

    这肯定是个武林高手啊!

    阿强好歹在帮派中混过,江湖传说也听了不少,说书唱曲也常听,那些故事里高人神出鬼没,如龙似虎,动不动就十步杀一人,那些不长眼得罪高手的小反派死的老惨了。

    虽然阿强梦想中,他总代入的是一方高手,做那肆无忌惮的江湖梦,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真遇到了那样的高手,给人家随手杀了都不知道名字。

    熘了,熘了!

    趁着那难听的弦子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唯独走之前又瞄了一眼旁边。

    这一眼,让他看到了那老瞎子脚下的一堆黑炭。

    这堆碳不少啊?

    今年碳价贵,自己家里都改烧柴了,老瞎子家里倒富裕,还存了不少炭火。

    等等,那碳的形状怎么不对劲……

    那个分叉就像人的指头……

    “啊——”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阿强失声惨叫。

    他的惨叫声打扰到了屋中人,里面的人陡然回头,目光如同寒星!

    耳边滋的一声传来,紧接着,眼前一片光华。

    扑通!

    下一刻,他已经大头朝下栽了下去。一头扎进了臭水沟里。

    臭水沟?!

    那臭水沟已经结冰,索性冰层还薄,他的脑袋正好穿过薄冰,一头扎到底。

    阿强扑腾起来顶着头污泥爬了出来,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已经移动到了横街旁边的沟渠里,早已出了小巷子,跟刚刚的窝棚相隔至少百丈。

    见……见鬼了!

    阿强嚎啕一声,顾不得浑身湿淋淋、臭烘烘,没头就跑,一路狂奔回家,什么窝棚,什么喝酒,什么拿了半吊钱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边,光华散去,那披风人背对着门口,面相那被吓得拽着琴弦趴在地上的老瞎子,似乎对身后的事情并不在意?澹澹道:“阁下何人?是那些混混的头目?我是捅了混混的蚂蚁窝了么?一只一只的来,现在连蚁王也来了?”

    汤昭用剑象送走了那命悬一线的混混,把歪歪斜斜的柴扉挑开,站在门口没进窝棚,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将滕亮完全挡住,道:“不是。我不认得他们。”

    那人还是不转头,澹澹道:“既然不认得,为何阻拦?”

    汤昭厌恶的看了一眼那老瞎子脚边的焦炭,道:“草管人命,谁不能阻止?”

    那人短促的冷笑了一声,道:“人命?杂碎而已。便是死一百个也不值一文。阁下武功不弱,却用来救这等渣滓,真是可笑。”

    汤昭道:“他们是杂碎,难道你就是为了为民除害吗?若真是拔剑打抱不平也罢了,你不过依仗……”

    他目光移动,看向那人刚刚抽出的一把佩剑,就是那把剑,刚刚发射了一道雷电,电光虽然仅有绒毛粗细,却足以将一两个人烤成焦炭。

    “法器罢了。”

    他笃定的分辨出了这把剑器。

    用法器为剑,不是剑客。剑客就算有法器,出手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己的剑。

    不过只有法器未必不强。

    法器承载着剑法,那是高于剑术的存在,用好了,或许能杀伤比较弱小的剑客,因为剑客没有剑法。尤其是类似规则类的剑法,满足条件甚至可以一击必杀。

    这把法器带的剑法应该是雷。雷虽未必有规则型的剑法那样不讲道理,却是威力极大的、爆发极高而速度极快。

    是有机会一击制胜的。

    不过机会不多罢了。

    说到底,普通人和剑客的差距是全方面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一旦陷入久战,胜负必分。

    所以汤昭在戒备的同时,又很克制,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他要观察法器的波动,如果能把那唯一一次机会诱导出来,便已经陷入了不败之地。

    “而且,你在这位老艺人屋里滥杀,强迫他给你唱曲,把他吓成这样,你要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听弦子吗?”

    已经缩成一团的老艺人一动,似想要张口呼救,但紧接着闭上嘴,反而缩的更紧些。

    汤昭想要点头致意一下,但老艺人看不见。而他就算直接对话,因为是陌生的声音,急切之间老头未必敢信。

    那人依旧背对汤昭,竟不回头,道:“认得法器,阁下倒也不俗。我是来听弦子的。只要不似刚刚那几个人踹门进来聒噪,打扰我的兴致,我便不计较了。阁下若是救人,已经救走了,这就一别两宽吧。”

    汤昭惊讶对方的托大——明知来的是高手,竟然头也不回,是特别自信还是特别愚蠢?或者两者兼有?

    他是可以走,但看到那瑟缩一团,想呼救也不敢的老瞎子,脸色微沉,道:“如果我说,我也是来听曲的呢?”

    那人霍然回头,目光大盛。

    在屋中仅有的一点油灯光下,汤昭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相貌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但眉目间尽是江湖人特有的杀气。

    这是江湖子的杀气。

    闯荡江湖久了,谁手上不是沾满鲜血,身上凝结煞气?无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僧是俗,一旦起了杀心,都戾气逼人。

    汤昭站的稳稳的,神色平静,即使灯光昏暗,让他面上也出现了阴影,也不显得他神色狰狞。

    仿佛是,他真的走进了一间茶馆,等着来听曲的。

    那人的杀气疯狂暴涨,身形微转,确实半侧着身,用侧脸对着汤昭,一字一顿道:“你也是来听那个故事的?”

    汤昭道:“我听什么都行。老人家。”

    老瘸子一时没察觉他是叫自己,汤昭再叫了一声,老瘸子道:“这位大爷……”

    汤昭知道他吓傻了,道:“亮子……滕亮跟我一起来的。”他说着拽了一下身后的滕亮。

    滕亮刚刚被光华照花了眼,又被杀气刺激的浑身发抖,好在汤昭将他挡住,一股温和的罡气融了过来,登时寒气消退,倒还不至于失神,听到汤昭说话,忙答了一腔:“老瞎子,是我呀。”

    老瘸子听了亮子的话如听仙乐,爬了起来,瞎了双眼流泪不止,叫道:“亮爷,亮爷,救我!”

    那人面色不虞,手一动,汤昭适时的上前一步,正好与他成掎角之势。

    那人气势升高,汤昭始终岿然不动,甚至有余力挡住老瘸子受到的波及,让老瘸子爬到滕亮身边,滕亮把他拉了起来。

    那人几番冲击,冲不动汤昭,终于起了忌惮之心,道:“好,好,你既然要跟我针锋相对,我就让你一座,你……”

    汤昭直接问道:“老人家,这个人大晚上来,要听什么曲子?”

    那人五官微微微动,杀气再凝,好像要暴起阻止老瞎子开口,但最终没有动。

    老瞎子稍微安定了下来,道:“就那个……云中曲,一个压箱底的老段子,多年不演了,快失传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听听行不行?”

    那人衣袖发抖,握住法器的手青筋暴起,汤昭道:“好啊,听起来就是好曲子。老先生,咱们换一个地方,你给我们开个专场吧?”

375 云中曲

    汤昭指的是换的那个开专场地方,是滕亮的家。

    他说换个地方,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换个地方让老瞎子别跟那些恶心的焦炭在一起,去宽敞、干净一点儿的地方演出,能够不那么害怕,精神稳定状态好一点儿,能把那首曲子稳妥的唱完就好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阻止老瞎子给此人唱曲,甚至将那不速之客赶走。但那样留有后患,只要他这次不杀了那人,那人总不会放弃,下次还要找老瞎子,说不定下次来时想起当初受了憋屈,临走时顺手拿老瞎子出气。

    杀人是一个永绝后患的选择,但有风险,且没必要。汤昭不算江湖人,没那么大的杀人瘾,何况还要冒着对方狗急跳墙,从法器下同时护住两个普通人,若非不得已,他不会选择风险最高的选项。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汤昭不可能永远护着老瞎子,更不可能给老瞎子专门制定什么远走高飞的“证人保护计划”。与其一时护住他让他陷入后续的危险,不如趁着他在这里的机会让老瞎子把这首曲子唱完,让那人听了便了事。而既然第一次走了,第二次回来专门灭口的可能小很多。

    至于云中曲本身,汤昭稍微有点感兴趣,听听也无妨,但更多是把自己做一个活口证人,只要他还活着,只把老瞎子杀人灭口就没有意义。

    所以说到演出的地点,哪里都可以,最好清净少人,万一此人翻脸动手,有利于汤昭速战速决,不要波及太多人。如果可能,汤昭自己家也行。

    可惜汤昭的家在中城,现在城门已锁,要回去需要翻墙或者叫开城门。翻墙有被发现的风险,而叫开城门——汤昭疯了才会叫开城门。

    在外城安全又清净少人的地方实在不多,附近能想到的也就是滕亮家了。滕亮其实是有点不乐意的,但汤昭问他时,他不知怎的不敢开口拒绝,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临走时,汤昭用光焰烧掉了那堆焦炭,阳光的温度足够叫那些汽化的干干净净,并没伤害到就在一边的破席子。滕亮看着只觉得不明觉厉,那不速之客虽侧目观看,看完却是沉默,浑身那仿佛实质性的杀气渐渐消散了。

    滕亮的家离着这条小巷两条街的距离,在另一条小巷里。

    老实说,这条巷道并没有更宽敞干净些,依旧是窄窄的、破破的。滕亮如今的地位,连这种小巷子里也没拥自己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而是和另两个混混一同租住一个小院。

    不过此时那两个混混都不在,说是去喝酒去了。

    这也寻常,做混混的,有今天没明天的,似滕亮这种还想着往上爬一爬的算是有志气的,大部分混混不考虑将来,白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喋血挣钱,得了钱就吃花酒,把财物挥霍一空,除了养伤,很少回家睡觉。

    算他们运气好。

    那人当先进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认院子没有别人,便进了堂屋站在正中,道:“好,就在这儿吧。”

    滕亮想说自己其实住的是厢房,正房有大混混住,但估计对方不会听,就算是那大混混回来抗议估计也是无效,当下拽过一张凳子,让老瞎子坐下,缩着头道:“你们听曲儿,我出去给你们倒水。”说着一熘烟钻了出去。

    这屋里他实在呆不住,有汤昭也呆不住。

    甚至说,汤昭也是他呆不住的原因之一。

    之前汤昭和他相处时一直收敛着气势,看起来和小时候的小秀才无异,两人勾肩搭背也没什么阻碍,但刚刚为了对抗这来历不明的敌人,汤昭放出了一部分气势。

    确实只是一部分气势而已,对方不是剑客,没必要用剑元级别的对抗。释放剑元对汤昭也是一种消耗,他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气势,内力流转全身,罡气含而不发。

    虽然只有这点气势,却也把滕亮压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一座刀山在旁边,森森寒气刺的头皮发凉,一路上好几次都想逃跑,唯独不敢跑罢了。

    这时他才知道,故事中高手那种一眼杀人是真实存在的。

    而汤昭,还有那不知名的人就是故事里的高手,肯定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了。

    若是给他几天时间缓一缓,他说不定想明利害,还能鼓起勇气来找汤昭,试图接近一下新的世界,但现在他只想逃的远一点儿,别像故事里的小龙套一样被卷起去死的老惨了。

    至于昭子……应该没事吧?

    他应该是更强一些吧?

    虽然滕亮一点儿也不懂那种境界的武功,但他觉得从气氛来看,汤昭应该是更强一些。作为混了四年的混混,他其实是很懂看眼色的,所以看双方的态度就能知道谁强谁弱。那个凶恶的家伙明显被压了一头啊。

    这样就好,昭子没事,他跑也跑得放心了。

    滕亮跑了出去,汤昭也便放下心来,捅了捅墙角的碳炉,将火烧了起来,又取出茶壶搁在火上烧水,好像在自己家一般自然。

    那人也不坐下,斜着站在屋中,侧面对着汤昭,冷冷的看着他操作,眼见汤昭动作不紧不慢,他有些不耐烦了,目光在汤昭身上扫来扫去,心中只想:这是拖延时间吗?还是另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是将毒药掺入了碳中,催动烟气下毒?若是下毒,可是选错了对象。

    等到水开了,屋子里也暖和了,汤昭将茶分别倒了几杯,一杯给老瞎子,道:“老人家,清清嗓子再开始唱吧。”又顺手递给那人一杯。

    那人冷笑一声,别说喝茶,连杯子也不碰一下,甚至没有转过身。

    汤昭看着他侧着身位若有所思,顺手把杯子缩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那老头身上渐渐暖和,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到底他是老江湖,这么多年跑码头,他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总算镇定下来,开始调弦子的音准,弹了几下,发出“崩崩——”的声音。

    “二位爷——”他说着二位爷,但面向的是汤昭的方向,刚刚汤昭的声音是从那里来的,他冲着汤昭时心中有安全感。

    “今天小的给您唱一段‘云中梦’,讲的是一个朴实的小伙子,偶然间进入一片云彩,见到一座云中城,遇到一位好姑娘,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然后重返人间的故事。这故事是小的小时偶然向一位老先生学的,多年没有演了,词儿也不瓷实,曲儿也忘了不少,有什么到不到的,还请您二位多担待。”

    汤昭恍然,心想:果然是这个!

    这不就是小说《云梦仙都》的曲子版吗?

    汤昭登时想到了黑寡妇给他的那本小说。当时他看了就猜测或许那书里描写的仙城真实存在,而且是一把强大的剑,还猜测黑寡妇是不是对此剑心存幻想?

    后来黑寡妇没有出现,几次派人来时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汤昭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别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真的有这么一把强大的剑在云上等他,他身为剑客也不在意。那把剑再强能比得上支撑碎域一角的“金乌剑”么?有人追着把金乌剑塞给他,他都不稀罕。

    这年轻人追过来也是为了听这个故事?他和黑寡妇一样,也想要这把剑?

    汤昭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人还年轻,自然有梦想和追梦的动力;在普通人阶段能使用法器,灵感天赋也不会低;看穿着和气质,家里多半有钱,这样的人物恐怕要成为剑客也不为难。但他既然不是,除了修炼未成,多半还是心气儿高,想要最好的——一般的剑他都看不上,一心追的就是传说中的剑。

    汤昭自然不会置喙人家追梦,他只是觉得不靠谱——那把传说中的剑也真是只有传说,要么就是前朝印刷的小说,要么就是瞎了眼的老艺人学的曲儿,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线索?

    真要是这么容易找到,那还能是传说么?

    崩崩——曾——

    “我表的是,西山之外那个西山村,西山村里有位小郎君。若问小郎君生得怎么样啊,那个里格儿啷咯幼……浓浓的眉毛大眼睛……”

    这词儿是真水啊。

    汤昭听得无精打采,虽然老头唱的是他的乡音,弹得也是暮城流行的弦子曲,但他从小就听不惯这个,何况老头唱的也不好听。这曲子汤昭怀疑能不能卖出钱去?怪不得失传了呢。

    后面接着光描写“小郎君”的外貌就有七八句,每句都是大水词儿。

    听这个曲子,汤昭真想给些云梦仙都的作者道个歉——之前说你文笔烂,真是对不起了啊。

    “那个小郎君啊……叫什么?叫做那个许丛生哟……”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不对!

    人名变了!

    书上不叫这个名字!

    汤昭已经忘了那本书不少情节,但总不至于连这本书的主角的名字也忘了,那本书的主角名叫孟云。

    别看只是改了个名字,这里面却有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

    一般的逻辑,曲子要从书本改过来,那就不应该改名。改名就没卖点了,就像说书先生说七侠五义,决不能把展昭改成展小二。

    而且要改,也应该是往通俗了改,因为弹曲面对的观众要更贴近大众,太冷僻优雅的名字不好传播。孟云这个名字好记又俗,还暗合了书名,绝不可能反而改成更复杂的许丛生。

    或许……并不是书改曲,而是倒过来呢?

    这曲子才是原版!

    那年轻人露出一丝笑容:“终于让我找到了。”

376 喝茶

    “你看那……那仙城远远在云上,那个啷个哩个幼,旁边照耀是太阳~~”

    “太阳光、发光芒,光芒照耀十六方,十六方,在哪方?东南西北都有光……金灿灿光华照绿瓦,滴熘熘珍珠镶玉床,哗啦啦玉泉倒悬空,淅沥沥仙露坠纱窗……”

    屋中老瞎子边弹边唱,已经弹唱了半个时辰。

    汤昭在旁边边喝茶边听,觉得虽然没喝几口茶,但已经喝饱了。

    没办法……这词儿太水了啊!

    汤昭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听整部的弦子曲,只觉得曲调还不错,算得上悠扬婉转,但这个词儿来来回回都是大水词儿,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少,就一点儿场景唱老半天,各种形容词四六八句来回磨。还有很多词听着耳熟,不知道从别的那段活儿里抄过来的。

    以前汤昭在书场听过说书,感觉说书的已经很能水了,说一下午全是细节,不给情节,谁想到弹曲更甚,而且经常有莫名其妙不合理的句子蹦出来,就为凑那四六八句,真是为了押韵啥都敢说啊。

    倘若是他一个人在这里,他都想喝完茶走人了。但他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陪着老瞎子,使他不受侵害。因此汤昭假装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对面那人已经有点焦躁了,如果他也露出不耐之色,那对方可能怒火翻倍,直接掀桌子。

    眼见旁边的人神色越来越不耐烦,汤昭终于道:“老先生,唱了这么久了,停下来喝杯茶吧,润润嗓子再唱。”

    那人勐然回头,瞪视汤昭。

    汤昭并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先生年岁大了,气力不继,休息休息也好。”

    那人冷冷道:“气力不继是因为唱的词太多了,把那些废话删一删早就唱完了。老头,你浪费我好几个时辰……”

    汤昭直接道:“阁下可能是想岔了。这些弦子曲都是这样。老先生当年就是这么学来的,也是这么唱。尤其这是他不常演的生僻段子,本来词就不熟,从开头顺着唱一句顶一句还能记得,从中间唱恐怕就未必想的起来。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删改未免难为人。这和背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阁下背过书就当知道这个道理。不如安安静静的听,一天也听完了。难道阁下还有其他要事?”

    那年轻人面色微沉,道:“我背没背过书与你什么相干?你在教谁呢?”

    汤昭突然有点懒得再回应他了。

    之前他觉得此人出身不俗,非富即贵,但现在看来恐怕只是一般。如果他出身足够好,应该有最基本的修养——不是剑客的人,要保持对剑客的尊敬。

    别说谁出身太高见惯了剑客,就可以不屑一顾。出身再高还能高的过王飞吗?王飞对云西雁这样有交情又刚入门的剑客也很客气的。尤其是单对单的时候,普通人触犯剑客就是找死,死了也没有地方主持公道。

    就这年轻人的态度,如果不是汤昭这种另类,他已经死了。

    当然,汤昭觉得更可能是他没认出自己是剑客,以为自己也是拿着法器、术器的同辈,毕竟因为剑象特殊,能够随时制造幻影,汤昭看起来没有佩剑。

    要是真的如此,显得他档次更低了,不但没有修养,还没有见识。

    汤昭轻轻一扬手,茶杯稳稳地飞向老瞎子,内力托着茶杯,速度慢悠悠的,仿佛有一根线吊着,到了老瞎子身边发出轻轻地“嗤嗤”风声。

    老瞎子耳朵灵敏,听到风声自然接住,那水杯顺势稳稳地停下,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他看不见,只道又是汤昭用手递给他的,忙站起来道谢,趁机喝茶润喉。

    旁边那人虽侧身相对,却看得清楚,童孔一缩,他认出来了,汤昭这一手不是罡气,而是内力的运用。要是罡气本身有能量,近乎实体起到支撑的作用,完成这一手还罢了,内力可是柔和又脆弱的,连外放都不容易,能做到这一手那是对内力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如果对方不会罡气,凭这一手也知道他是个顶尖的侠客,何况对方难道不会罡气么?

    那年轻人又想到刚刚汤昭那一手化尽黑炭的光焰,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一时人都沉默下来。

    汤昭将茶杯再次递出,道:“真不喝点茶么?你也看到了,我对你没有恶意。就算有恶意也不在这个茶茶水水上面。”

    这算是汤昭耐住性子再一次示好,对方闷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在外面从来不吃喝。”

    汤昭收回茶杯,往茶炉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道:“你这个人,从来不看着人说话?”

    对方略一怔,汤昭道:“阁下说话从来不看人。甚至从来不和人正面相对,不是背着身子,就是侧着脸,永远给我小半拉脑袋。以至于我完整的看你五官都很难。一开始还以为阁下眼睛不太好,看不见人呢。要是这位老先生说话不看人倒也寻常,你怎么从来不给人正脸呢?你要知道,这个姿态很无礼。这是谁教你的?”

    那年轻人就要转身,汤昭喝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只听“咯”的一声,那人全没反应过来,束发的带子已经悄然而断,半边头发垂了下来。

    他瞪大了眼睛,甚至不知是什么切割的发带,他没感受到任何内力或者罡气,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的眼睛如何能追上光速?

    汤昭的涵养算是不错的,如果刚刚偏一点儿,掉下来的就不是半边头发,而是半边脑袋了。跟他相处的人,但凡知道一点好歹,都不会激怒他。

    他把另一杯茶泼在地上,道:“不管阁下生性如何傲慢,我相信你藏头露尾的不会是为了特意鄙夷在下。要知道在下是可以随时杀你的。”

    那人连退两步,靠近门口有夺路而逃的意思,汤昭恍若不觉,道:“所以我猜想,你这是本能吧?你不想给人对面呼吸,还有你进哪个屋子从来都不坐下,也不碰任何东西,老先生家里那么逼仄,你竟然也宁可站着,还是不靠墙壁的站着。你这么排斥各种接触,是你重度洁癖?还是说你怕人下毒?”

    那人不吭声,汤昭道:“我看是后者,为什么你觉得随时会被人下毒?难道你被人追杀,危在旦夕么?我看也不像,你也不大紧张,但是躲避中毒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你该不会是五毒会的人吧?”

    要知道,焦峰就提醒过他,到了惊蛰山庄,不要吃东西,不要碰触任何东西,甚至不要随便和人脸对脸说话。这都是金玉良言,汤昭自然听劝,但要让他每次都注意很难,非得无时无刻都提起精神才行,哪能似此人一般习惯成自然?

    这必然是在毒丛中长大的人才有这个反应。而这周边,有这个反应最可能是五毒会。

    那人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汤昭道:“或者说,你是惊蛰山庄的?”

    汤昭这个猜测也是对照黑蜘蛛山庄来的,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中数一数二的大势力,黑寡妇也是年少有为,三十岁出头已经是一庄之主和下一任惊蛰山庄庄主的候选之一。但即使是她也没有法器。

    对一些侠客来说,术器还有希望弄到,散人更是多少都存货,但法器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有底蕴的世家都可以当做传家宝的东西,黑蜘蛛山庄上下都找不出一把,但那个年轻人比黑寡妇还小,武功未必比得上她,居然能轻松使用法器。

    而且……雷。

    那把法器的剑法是雷。

    惊蛰。

    惊蛰的本意,就是细细的春雷,惊动了土中虫子的意思。

    因为五毒会毒名在外,汤昭本能的以为惊蛰剑能号令群虫必然是个虫王,但仔细想想,可能是以雷霆之威,压得群虫俯首。

    这把法器,可能是惊蛰剑的法器。

    那么,身份就好猜了。

    “阁下莫非是惊蛰山庄的少公子?”

    那人整个人都绷紧了,最后低沉道:“阁下高明。我是孟化舟。”

    汤昭点头道:“久仰久仰。”

    这话也不算十分客套,他还真听说过孟化舟的名字,就在那个焦峰给他的那个资料手册上,认识了……一天吧。

    也怪焦峰那个资料里图像人人都那么抽象,让汤昭凭脸认人实在难为他了,才需要凭线索推出此人身份。

    不过马上要去应付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倒也很奇妙。

    只不知如果这位孟公子要是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那场蛊斗会发生什么变化?

    汤昭只是想想罢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并不是说孟公子死了,蛊斗就会取消,反而会走向不可测的激变。汤昭横竖欠黑寡妇一个承诺,就按照流程走最好。

    他不打算杀孟公子,但不会让孟化舟看出来。

    那孟化舟道:“阁下明明可以不问身份杀我,却要把我的身份说出来,是要以家族来威胁我吗?你想知道云中剑的线索?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放我家人一马?”

    汤昭吐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孟化舟有些慌乱,道:“什么……”

    汤昭道:“我刚刚让你老实呆着,你就给我老实待着。你不愿意看人脸,连人话也不会听吗?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需要什么劳什子云中剑?”

    孟化舟微微一震,紧接着恍然,道:“你……你是……原来你真的是……”

    汤昭叹了口气,这是真没见识,又或者江湖中真的很少见剑客,所以他没往那方面想,感觉陪一个傻子浪费了半日,道:“反正我已经花费了半个晚上陪你听曲,虽然是为了不打扰老先生,但也该有始有终。老先生也不能白受这场惊吓了。今天不管如何,你给我坐下,喝茶,然后把这首曲子给我听完。”

新春大吉,除夕快乐,请假几日

    除夕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离人回老家了,这几天忙来忙去,抽不出时间来,请几天假哈

    初四恢复更新!

    谢谢读者老爷们去年一年的支持,兔年大家再相聚哦!

377 溯源(过年好,我又回来啦!)

    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老瞎子一直唱到了第二天早上。

    汤昭也没想到,就这一段曲子居然是连本的,一共分成上中下三本,上本讲主角怎么偶然从一块云彩上爬上云中城,又在城中游览,遇到了仙女。第二本将他和仙女的狗血爱情故事,翻来覆去的拉扯、误会、表白最后结婚。第三本急转直下,讲仙女被莫名其妙的妖怪抓走了,封锁在棺材里要沉入云海深处,然后主角去救她的故事。

    这个曲子和那本《云梦仙都》的小说一样,虽然套路各种俗套狗血,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但是设定意外的丰满真实。而且,曲子果然比小说更真实。

    小说里,这片云中仙城是没有名字的,一直仙城、仙城的叫。但在曲子里,这片仙城有名字,明确叫“通天白玉京”。

    汤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个激灵,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名字要么是真的,要是编的,那一定不是编曲的人自己编的,应该有其他渊源只是被他拿来用的。

    另外,设定也丰富详细了很多。

    譬如原书里,那仙城的描写是东一处、西一处,不成个体系,有那种作者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感觉,而且有的详细描写、栩栩如生,有的则只一笔带过甚至莫名其妙写丢了。

    弦子曲却系统的出现了“五仙楼、十二景”,十七处仙家景象。每一处仙景不但有设定,还有方位,跟着主角走,甚至能画出可信的地图来。

    那主角上了仙城,先是自己随意游览,然后在‘琼楼’遇上仙女,跟着仙女一处处将仙景游览过去,每一处景色都有详细的描写,各有特色,有的瑰丽有的壮观。甚至一些仙景中还各有仙人,这些仙人也个个设定奇巧,性情不同,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主角在仙城住了两年,与这些仙人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或亲或疏,有恩有怨,这部分剧情也十分鲜活。那些云上仙人一个个仿佛真实存在,一言一行各有不同,没有那种工具人的感觉。

    如此种种充盈的细节、鲜活的人物,把故事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英雄美女的剧情很流程很俗套,但另一部日常的描写却又真实可信,而且温馨美好,让人向往。

    值得一提的是,这曲子是be。

    结局是悲剧。

    最后主角虽然历尽千辛万苦打败了妖怪,但没来得及救仙女。仙女的棺材还是落入云海深处,被层层云雾掩埋,半个仙城崩塌了,另外半个仙城被狂风吹走,主角落在山头,眼睁睁的看着爱人随风而去,只能在山头大哭一场,重返人间,终身念念不忘。

    汤昭听到这里,真想掀桌子。

    是的,他听进去了。

    一开始因为词儿太水,还要时刻盯着孟化舟,汤昭是没心情细听这个故事的。但随着孟化舟渐渐老实,再加上故事渐入佳境,各种设定丰满带有真实感,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听进去了。

    当然汤昭本能的不觉得故事很好,只觉得狗血异常,但是狗血不要紧,它吸引人呀。洒狗血的老套路之所以经久不衰,还不是因为受众面广?汤昭审美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从跟着陈总起就热爱各种热血爽文,要不然也不会点灯把《云梦仙城》的小说一宿看完。

    但是,他没想到听到最后还能被背刺。

    怎么会最后崩盘啊?

    之前云梦仙城的结局虽然也是分别,但是是采用的主角最后大梦醒了还在山巅的常规结局。给人的感觉就是做了一场梦,仙城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些仙子一定还快快乐乐的生活着。

    没想到弦子曲居然是纯be。仙女看来是被永远封印了,云上仙人们纷纷死的死、散的散,仙景崩塌大半,仙城也变成一片死地,真是悲惨到底。

    而且,最后这一番虽是英雄美女那条线上的,但是描写水平奇高,气氛渲染到位,各种人物下场悲伤但合乎性格,有一种悲剧是命中注定的苍凉。最后描写仙城一点点坍塌的情景更是震撼人心,画面感极强。

    “不是,这就完了?仙女没人救了?永远沉睡了?这合理吗?没有下一本了?下一本换个主角救她呀!哪怕给个开放式结局呢。”

    等到弦子拨了最后一下,汤昭当先叫出声来。

    别说老瞎子吓了一跳,连孟化舟都奇怪的看着他——你这么上头干嘛?我都没真情实感,你倒真情实感起来了?怪不得你叫我陪你听曲呢,敢情是你自己想听啊?

    老瞎子倒不太怕他,还耐心解释道:“真没了,我小时候学的三本结束,就是到这里。大爷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编一本儿?只是那得容我几个月想想词儿。”

    汤昭叹了口气,道:“那算了,你现编的就不是那个故事了,看来这就是悲剧。我最讨厌虐主了,还一虐到底,前面爽文都是为了后面恶心我?”

    孟化舟更是莫名,他之前看汤昭面相极年轻,但摄于他的气场,以为他是面容保持的好,其实是有岁数的前辈,现在看来可能真没多大,说不定还赶不上自己。

    等等……那么强大的人岁数又这么小,那不是更可怕吗?

    他看了一眼懊丧的汤昭,欲言又止,他有些话想要追问老瞎子,怕会不会触犯了这位气头上的剑客,被一剑噼成两半?

    汤昭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却注意到了孟化舟的欲言又止,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又吞吞吐吐什么?你还有话就赶紧问,一会儿房间主人回来就没时间了。”

    孟化舟不明白汤昭莫名其妙的顾虑是哪儿来的——房屋主人?那不也是个混混么?

    那混混回来又怎么样?若是懂事算他运气好,若是不懂事,也不过一道雷的事,又在乎什么?

    对惊蛰山庄出身的孟化舟来说,汤昭这种顾忌太多的性子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匪夷所思,是一种乖僻的趣味。

    但他得到了汤昭的允许,多少松了口气,抓紧时间问道:“老……老先生,你这门弦子曲你是跟谁学的?我打听了余霞郡所有艺人,都说没听说过,只有些懂行的老艺人说只有你能唱。这不是曲门的老书传承,你从哪里学来?”

    那老瞎子本来都快忘了这块活了,现在重新唱了一遍,倒是勾起不少记忆来,道:“回大爷的话。这个活是小老儿的开蒙活儿。是跟我的开蒙师父学的。他就在我家隔壁,是个孤老头儿,无儿无女,只会唱曲儿,靠着当场攒下的一点儿积蓄过活。因为我去他家玩儿的多,他看我还有资质,便给我开了蒙。正好我家孩子多,爹娘也想叫我学个吃饭的手艺,便叫我做了他的学徒。”

    汤昭听懂了,这差不多就是他和陈总相遇的模式。你永远不知道你隔壁那位孤苦伶仃、身体衰弱的神秘邻居会教你点儿什么。

    孟化舟继续追问道:“你老师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老瞎子翻着白眼回忆,道:“他老人家,姓许……名讳上才下德。我十岁那年他老人家就过世啦。死后没有家人,还是我发送的他,没有祖坟,找了块野地埋的。”

    孟化舟点头道:“果然姓许。你听他谈起以前的事情没有?他这曲子是家传的,还是他自己编的?他年轻时候有什么经历?”

    老瞎子十分为难,道:“师父死的时候小老儿才十岁,只记得学艺了。实在不记得师父的身世。我们这些人生意人,别管年轻时怎么火穴大转,挣了多少多少钱,老了之后没有产业没儿没女一定是凄凉的。老师不跟我说,我也没问。”

    汤昭倒是插口问道:“你追问这些做什么?什么果然姓许,姓许怎么了?你说……许丛生?”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如果姓许就是曲子主角许丛生或者许丛生的后人,那阁下姓孟,怎么不是小说的主角孟云的后人呢?”

    此话一出,孟化舟勐然转头看着他。

    嗯……

    “不是吧?”汤昭吃惊,“还真是?”

    孟化舟没有明言,但意思是默认了。

    汤昭恍然,这么说他们家祖上真是孟云?

    等等,孟云不是从许丛生那里改的名字吗?同一个主角怎么能有两支不同姓的后人呢?

    难道说这本书虽然框架相同,但其实是两个不同人的相似经历吗?他们都上过仙城,然后分别记录以不同的载体下自己的故事?

    但是好像不对。

    汤昭再三对比这两个作品,觉得就是一个作品改编的,不然走势、节奏一模一样还罢了,男主后面斗法加的烂俗法术都差不多,细节也对的上,哪能这么巧?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你祖上偶然听到了这个曲子,心里爱上了,然后改编了一番,把主角改成了自己?然后发行了一本书?”

    这不是……挺不要脸的行为吗?

    要不是这曲子也好、小说也好,一点儿也不火,更不卖钱,这年头也没什么版权法律这么一说,汤昭都要怀疑这是恶意抄袭取利了。

    现在看来,可能是孟家先人看书看入了魔,虚实不分,把自己代入了。

    不过,从改编的版本来看,孟家先人显然是把这个故事当做一个虚幻的世界,让自己在书里过过瘾得了,怎么他的后人还更进一步,追到现实里来了?

    这入魔的程度更深一层了吧?

    孟化舟不欲解释,继续问道:“你师父有什么遗物?人埋在哪儿了?”

378 考验

    那老瞎子吓了一跳,道:“大……大爷要做什么?我那老师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寿衣还是我给他赊的,就一身单衣,三寸棺材板在土堆里一埋,就剩一个小坟包了。土夫子都不惜得刨啊。他家里头也是没东西,似这样的绝户,死了东西都是大家分的。唯独他的实在没值钱的玩意儿,大家都懒得拿。唯一留下一把弦子,就是我这一把,小老儿一直带在身边做个念想。”

    孟化舟眼睛一亮,道:“弦子?给我看看?”

    那老瞎子手一紧就要往回缩,孟化舟哪管他肯不肯,就要伸手去拿,看了一眼汤昭,道:“阁下要不……”

    汤昭道:“我没兴趣拿别人的东西。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先生不肯要么你就算了,如果一定要,我也劝阁下体面一点儿,真有什么想要的,何妨花钱买下来?”

    还是那句话,如果汤昭不能护住老瞎子一辈子,那么让孟化舟给足了钱拿走东西可能是最优解,这毕竟是个强弱分明的残酷世界。

    那老瞎子忙道:“不敢,不敢,小老儿现在谈不了弦子啦,这弦子……送给大爷。”说罢颤巍巍双手奉上。

    孟化舟瞄了一眼汤昭,道:“你道我占你便宜?”伸手拿出一枚银元宝,塞进老瞎子手里,道:“我拿你这琴去检查检查,若没有结果原样还你,若有损伤,自然赔一个新的给你。”说罢拿起弦子琴,看了一眼汤昭。

    汤昭看向老瞎子,就见老瞎子虽有不舍之色,但把玩手中的银元宝,又用仅剩的两颗牙咬了一下,渐渐露出幸福之色。他便点点头,道:“阁下听完了曲子,请自便吧。”

    孟化舟再度看了汤昭一眼,心想:他是当真放我走,还是要用猫戏老鼠的方式戏耍我,再将我杀了?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江湖上虽然有这种恶趣味的人,但汤昭看着着实不像。性格都是一以贯之的,除非汤昭从头到尾种种细节都在演戏。这里没有观众,演给谁看呢?

    他又看了一眼老瞎子,心想:说不定他是不想在这老家伙面前杀人,或许就波及到此人性命。也不知这人和老瞎子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看得要紧?难道是这老家伙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吗?

    他这么想,又最后问了一句:“老先生,你是哪里人?原籍哪里?居住哪街哪道?”

    老瞎子脱口道:“小老儿云州西山县人,家住外大门大井胡同。”

    孟化舟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汤昭,起身出门。

    他闪身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里,却是无声无息攀上墙壁,往房梁上一藏猫起身子,来了个灯下黑。

    他倒要看看,汤昭是真放他走,还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没有什么阴谋。

    等了一会儿,汤昭却没追出来,房中也没发生什么叙旧之类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才听屋中老瞎子道:“不知大爷是哪位神仙,为什么这么看顾小老儿啊?”

    就听汤昭道:“老先生无需多虑,我不是神仙,就是个过路人,咱们萍水相逢,并无什么恩怨。所谓特别看顾,对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天亮了,我送你回家吧。亮子——”

    他出门叫人,滕亮跌跌撞撞从自己房间门板后跑出来,看到汤昭全须全尾的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叫道:“昭子,你没事吧?那……”他小声道,“凶人走了没有?”

    汤昭看了他眼下乌青、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晚没睡,道:“走了,不用担心了。我把老先生送回去,你去补觉吧。”

    滕亮彻底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没事,我也睡不着了。咱们一起去送。麻的,本来说来点酒咱们喝一个通宵,结果是你在堂屋听了一晚上曲,我在厢房守了一晚上夜,好家伙,真比喝了大酒第二天起床头疼还累。”

    汤昭看了一眼院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

    两人带着老瞎子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汤昭问道:“昨晚感觉如何?”

    滕亮道:“自然是不好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给他杀了,然后我也给他杀了。”

    汤昭道:“这就是了。江湖纷争就是这样危险。如果你再在街头上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能要过到最后一日。心理上提心吊胆还算好的,物理上提心吊胆也不是不可能。”

    滕亮道:“这就怪我比他弱,弱小的人就是会受欺负。你说我要是去了总舵进修,能不能干掉今日那人?”

    汤昭直接道:“没戏。”

    今天这情况,就是焦峰来了也没戏。

    说不定,就是黑寡妇来了也胜不过孟化舟。毕竟那是五毒会之上的存在惊蛰山庄的少主。从他已经能掌握法器来看,他灵感不差,和惊蛰剑也契合,如果他选择直接继承惊蛰剑机会是不小的。之所以不继承,多半还是因为对那缥缈的云中剑有所向往。

    黑寡妇当真要感谢惊蛰山庄有一位“诗与远方”的少主,不然她连参与角逐庄主的机会都没有。

    滕亮道:“这样啊,那五毒会是耽误了我了……”

    这句话倒是纯玩笑,汤昭失笑,道:“你没脱离五毒会就敢这么讲话,真是找死。”

    滕亮做了个鬼脸,紧接着道:“那我只好托你给我找个能上进的门派了。真能找到?”

    汤昭道:“能。不过要过一段时间。”他还没决定把滕亮放到哪里才又安全又可靠。

    他突然正视滕亮,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两件事托付给你。”

    滕亮也不问是什么事,拍着胸脯道:“就咱们得关系,别说两件事,就两百件事,也不算……”

    汤昭道:“第一件——你要照顾好这位老先生。”

    滕亮“哈?”了一声。

    他其实相当伶俐,很有眼色,要不然也混不到现在。而汤昭对混混的态度没有隐藏过,所以刚刚汤昭一开口,他便猜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脱离八脚帮。

    对此,滕亮觉得没难度,他喜欢冒险喋血,又不是喜欢八脚帮。他之前就说过,早晚收拾自己那帮“兄弟”。别说让他退八脚帮,就是现在让他一把火烧了八脚帮总部他都乐意。

    然而汤昭的话,让滕亮瞠目结舌,吃吃道:“我……怎么照顾?”

    老瞎子也吓了一跳,刚要说话,汤昭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这位老人稍安勿躁,道:“就是在安静的地方买一间干净房子,把这位老人安置进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穿衣吃饭之类的,并不难吧?”

    滕亮张大了口,道:“这……还不难?钱……谁花?”

    汤昭道:“老先生自己有。”他指了指老头手中一块元宝,道:“这元宝有十多两。外城一间房子还是买得起的,剩下的钱做衣食挑费,粗茶澹饭也能用很久。区区几个月而已,我给你找到师父,你就能走了。”

    滕亮脸颊抽搐道:“几个月……我记得你根本不认识他,还是我告诉你有这么个人的。你如今这样大包大揽,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吗?”

    汤昭道:“不是,我只是想做一件救人救到底的好事罢了。”

    滕亮滴咕道:“你救人,为啥是我受累?你是为我救的?”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了。汤昭虽然可怜老瞎子贫弱,但也不至于替他包办一生,毕竟天下可怜人多了,汤昭别说做不到人人都救,也做不到见一个救一个。

    他一方面是为了救人,一方面还真想看看,滕亮还能不能正正经经做一件好事,做照顾人的事,做纯粹有利于他人的事。

    哪怕是被人要求这么做也可以。

    就算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也会有一时兴起的善举,流氓也可以随手给乞丐钱。但让他们长久的、耐心的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老者,对很多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滕亮能不能做到?

    如果他能做到,不管他是不是有善心,他至少有耐心。这也算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品质了,甚至是成功者必备的品质。

    “第二件事。”

    汤昭再度竖起一根指头,“你退出八脚帮……”

    滕亮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没问题。”

    汤昭道:“退出去之后,绝不能和任何一个帮派的人联系,拐弯抹角都不行。从此你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叫他们找不到你这个人了。然后日常生活中除非性命之忧,你不得使用武功,更别说以前的人脉,就忘掉这几年的经历,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一个好兄弟也不能见?”

    汤昭反问道:“你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好兄弟吗?”

    滕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汤昭倒有点奇怪,滕亮那么喜欢热血江湖,居然不喜欢帮派的重要组成兄弟义气?混了这么多年,没有交到过命的兄弟?

    滕亮继续道:“唯一一个好兄弟已经没啦。其他人不是真兄弟。”

    汤昭继续道:“那倒是方便了。你就忘了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照顾好这位老先生,这是我出的题目,你敢不敢应下?”

    滕亮细细一想,突然咬牙道:“我小时候听你说修仙的故事,说那穷小子为了拜入仙门,受多少道考验,跪在山门口几天几夜,方才挣了个逆天改命的机会。我今天也有这主角的命?照顾人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行,这个考验,我接了。”

    汤昭点点头,他是想看看,强行戒断“江湖”几个月,平静的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花所有心思在照顾一位老者身上,有这一段经历之后,滕亮的心态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充满了憋闷和烦躁,恨不得早早把老家伙甩掉,还是会稍微、稍微平静下来?

    这决定着汤昭还能做什么。

    当下汤昭将老瞎子送到原来的窝棚处,由滕亮替老头儿收拾东西,突然拍了拍他们,道:“我先离开一下。你要等不到我就先去经济那里买房子。”

    离开两人,汤昭沉了脸色,转过街角,道:“阁下为何去而复返?”

379 邀请

    街角是一处小巷的入口,孟化舟站在墙下,正在等他。

    这时孟化舟正面看向他,神色平静得像正常人,汤昭的印象里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放松的状态。

    因为此时太阳正好,又是正面相对,汤昭把他的相貌看得更加清晰。

    公平的说,哪怕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孟化舟也确实有一庄少庄主的气度,不说如何雍容高贵,也有一股富贵气混合着江湖浪子的不羁,但或许是汤昭心存偏见,总觉得他眉宇间还藏有暴戾欲炸的雷霆之气。

    但看他的表情,确实已经比昨晚平和了很多。

    汤昭道:“阁下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

    孟化舟缓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汤昭盯着他,又转头看向旁边,此地不算繁华街市,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两人偏偏敌意未散,中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范围,让外人看见了确实不像话,几乎相当于喊话,若真动手也容易伤及无辜,道:“也好。”

    孟化舟也没邀请汤昭去哪个酒楼茶楼坐坐,就转过身,继续走入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处死胡同,偏僻无人,他停了下来,道:“刚刚恕我隐瞒。其实孟某来此地的目的,不是听曲,乃是寻找一把传说中的剑。”

    汤昭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隐瞒了……吗?”

    ……

    过了一会儿,孟化舟慢吞吞道:“您自己猜出来了,可不是我没隐瞒。”

    汤昭恍然,道:“哦,对。”

    两人稍微冷场了一下。还是孟化舟主动说道:“正如您猜的那样。我家先祖本是一个时运不济的落魄文人,隐居余霞时,偶然听到了一套神奇的弦子曲,虽未必多精彩,却是不落俗套,且仙气隐隐。当时先祖本来对俗世已经失去卷恋,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到这曲子,被其中栩栩如生的仙景所吸引,登时十分入迷。不但连续听了数日,留下了厚厚的听曲笔记,甚至还自己改编了以自己为主角名的小说,自费刊行。这本书当时就没发多少本,现在只有少数孤本流传。”

    汤昭点点头,他手里就有一本,也不知黑寡妇从哪里弄来。

    “但我那位先祖毕竟只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虽喜欢又向往,心里也不信是真的,因此只是写着自己高兴罢了。但他的后人却有一支开始习武、登堂入室,开阔眼界,甚至成为了剑客。再研究这本书,自然就发现了不同。”

    “这些年来,我家祖辈早就有人提出,那云中仙城恐怕真实存在,就是一把真正成势的仙剑。但此事终究是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就不知真假,现在更是无处寻觅。与其想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不如握住现实才对。我家数代努力,终于执掌了惊蛰剑,成为一方势力之主。”

    “然而到了我这一代,我有一位叔父执着于这个传说。他穷尽一生时间研究资料,包括先祖的笔记和当年的小说,又收集民间传说,终于研究出了几个大致方向,他甚至见过能唱原版弦子书的艺人,就是老瞎子年轻的时候。可惜当时时间紧迫,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听的不全。”

    “他本来想要再找时间听全,补足遗憾,却没想到突然遭遇了横祸,意外身死,便成终身遗憾。好在他之前就把一生心血传给我。我是他的继承人,和他有一样的理想。他找不到的剑我要找到,我的目标就是仙剑的剑客。”

    汤昭很想问:你难道不是令尊的继承人吗?

    “我其实早就想出来寻找这把剑了。但家中一直有点小阻碍,一时不能成行。如果我早几年寻找唱曲人,他状态会更好,说不定还做生意,我找起来也更容易。”

    汤昭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小阻碍”多半就是他父亲,但凡靠谱一点儿的父亲定不能支持儿子做这个春秋大梦。现在阻碍是快没了,他父亲快没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线索,虽然不说十拿九稳,但也可以尝试了。通天白玉京在上,阁下有没有兴趣?”

    汤昭虽然早猜到他是为此而来,但还是十分疑惑道:“我已经说过了,不感兴趣啊?”

    孟化舟道:“我知道,阁下对剑没有兴趣,但对仙城本身有没有兴趣?你之前不是也听了对仙城的描述么?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极丰富的宝藏。你可记得有一处仙景,叫做浮梦初醒?”

    汤昭细细思索,道:“是有这么一处,说是在里面能做七日七夜大梦,一朝苏醒,全然不饿不渴,神清气爽。”

    如果那是真的,可能确实是和梦有关的剑意、剑术,但汤昭也不在意,他手中还有游仙枕呢。

    “那个浮梦初醒,根据我叔父的研究,是可以锻炼剑心的,甚至可以叫人突破剑心锻炼的桎梏。”

    “嗯?”

    汤昭目光一跳,立刻道:“臆测罢了。”

    悟剑心乃是剑客修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最私人,最无法与人共享经验的修行。甚至可以说,作为剑客,你的潜力和上限全靠剑心了,那是外力无法干涉的东西,有人能帮你,没人能替代你。不然那些大势力早就剑侠满天飞了。

    汤昭修行剑心的方法也不过是跟着检地司学的技巧,他几乎十二个时辰维持剑象,用光制造各种幻术,剑心进境是很快的了,他常常觉得自己和剑的交流有明显的进步,但想要更近一步非数年苦功不可。

    至于以外力叫人剑心突飞勐进,甚至提升境界,恕汤昭才疏学浅,没听说过。

    可能剑仙、剑圣所在的天外天有这种手段吧?却轮不到普通人拿着小说设定给他画饼。

    孟化舟继续道:“就算锻炼剑心不那么神奇,如今仙城中已经崩塌,内中充满了剑元,偏偏被剑本身的剑丝缠绕住,经年不散,本来也是修炼剑元的福地。何况还有其他仙景,也各有妙用,对剑客大有裨益……”

    汤昭摇头道:“你说这些建立在这是剑仙洞府的情况下,然而你一旦成了剑客,剑象登时推到重来,仙城消散,那些妙用哪里还能作数?”

    孟化舟道:“我可以发下誓言来,等到了仙城,我绝不立刻取剑,让你尽情修炼,直到……”

    他说到一半,看汤昭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也知道这等誓言傻子都不信,道:“其实阁下何必在乎我呢?咱们只是在赶往仙城的路上同路共进而已啊。到了仙城目的已经达到,你寻修炼之处,我找宝剑。你比我强,如果你不愿意我打扰,自然可以抢夺仙城的控制,难道你一个剑客还怕抢不过我吗?这是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汤昭若有所思——确实啊,按理说他是剑客,显然强过孟化舟,只要找到仙城他一定拥有主动权的,他完全可以把孟化舟当做导航的工具人,在到达目的地后动手将之干掉。

    所以说:小孩儿都知道这个道理,孟化舟又怎么敢主动邀请一个剑客同行呢?哪怕汤昭看起来比一般剑客正直,但才相遇一天,还是敌非友,怎么可能信任呢?

    除非……对方有什么底牌。他确信到了仙城上,任凭汤昭是什么剑客,都没办法阻止他得到剑。甚至可以轻松反杀。

    有意思……

    汤昭不动声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孟化舟道:“年底。元春之前。”

    汤昭心中一动,道:“那不是没两天了吗?”

    那不是时间冲突了么?

    难道说他不是惊蛰山庄负责出考题的那位公子?

    孟化舟道:“正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一支寻找仙城的队伍,他们是我的耳目和爪牙,而您是我私人邀请的同伴。我只和您一人分享仙城的收获。这梦幻一样的秘境只有咱们两人知道。”

    这就对上了!

    汤昭差点失笑——虽然没有作弊的心,但他居然提前拿到了考题?

    看来这位孟化舟是打算利用这次蛊斗出题的机会,让惊蛰山庄候选人替他去找仙城,以出力多少来评定胜负?

    公私两便,一石二鸟,算盘打的倒不错。

    缺点就是……可控性太差。

    要知道找仙城可是相当渺茫的事,纵然他准备妥当,得到了足够的线索,然而百年前的线索,如今能有几成把握找到?

    三成?五成?七成?

    一旦找不到,把那些凶恶狠毒的五毒会毒虫聚在一起,徒劳无功,又看不到结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区区一把法器,可未必防得住群虫反噬。

    就算找到了仙城,焉知里面有什么危险?万一弄个全军覆没,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候选人也死光了,惊蛰山庄与五毒会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

    到底是年轻人胆大啊。

    不过……五毒会这种基业,毁就毁了吧。

    “既然这样……”他若有所思。

    孟化舟大喜,期待的看着他。

    “恕不奉陪。”

    孟化舟难以置信,道:“可是……剑心……还有剑元……剑侠的机会。”

    汤昭笑眯眯道:“我直说了吧,我信不过你。这可能是个机会,也可能是个圈套,机会和风险缠在一起,本来可以赌。但我这个人从来不赌博。所以,你另请高明吧!”说罢转身就走。

    孟化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道:“这样好的机会……你真的不后悔?”

    汤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这个人不但不赌博,而且还不后悔。我不想说第二遍。你要是再纠缠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他转身就走,霎时间已然消失在街角。

    留下孟化舟惊怒交集,一拳打在墙上。

    其实……汤昭并非真的不参与。

    只是要换一种方式。

380 改妆

    滕亮最终还是按照汤昭意思,在外城买了一处小小的房子。

    外城的房子不值钱,滕亮出身贫寒,是会过日子的,经过几番比较,选了一座院落的小小堂屋。

    堂屋也是杂院,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两户人家。之所以没买院落,是因为预算内能买到的院落地段都不好。外城的地段不好,指的可不是交通不便之类的,而是指的不安全。

    外城有太多鱼龙混杂的势力,住在黑道势力地盘中受盘剥已经很艰难了,但可怕的是住在两个乃至多个势力的地盘交界处。那真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动不动杀人见血,早上起来说不定能捡到个胳膊腿儿啥的。而且常常换势力,每来一个势力就要交一遍钱,端的苦不堪言。

    滕亮挑的这个房子虽然矮小了一些,却是外城难得的黑道势力的真空区,因为在一处官衙附近。隔三差五倒有衙役巡逻,铺面也有人管,下水道也有人掏。滕亮只有住在这里,才有可能避开原来帮里兄弟的视线。

    院子里又住了一对老夫妻、一对母子,也没什么强势人物。滕亮仔细考察了一番,才决定买下。

    从此,老瞎子在晚年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房屋。

    汤昭赶到房子时,心中有些惊讶的,他没想到滕亮能把事办的这么妥帖。不但房子找的好,老瞎子搬进来之后连房间也布置的差不多了,家具虽简单,但也够用,锅碗瓢盆等家用东西也备齐了八九。

    滕亮得意洋洋道:“你看怎么样?要论办事我还真不输给谁。在帮里,除了打打杀杀,你要不给大哥办妥了事,你还能混得开?何况找房子落脚那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虽然老头子为了省钱,有庙住庙,有祠堂住祠堂,但偶尔也会找短租的房子住。他可会挑房子讲价钱了。我学那么几招也不难。”

    汤昭赞道:“确实好,比我强。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这时就见对面那对母子中七八岁的小孩子在门口好奇的观望,汤昭一笑,伸手给了他一块糖,那孩子叫了声“谢谢叔叔”,便跑了。

    汤昭笑道:“孩子……有点可爱。邻居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吧?”

    滕亮撇嘴道:“你不是不让说嘛?似我这样的气质,往那儿一站,高低像个财主家的大少爷,至少也是个少东家,我要不说,谁能看得出来我是混混?”

    汤昭看着他,摇了摇头。滕亮道:“你上一边儿去。你跟我在一起,我的少爷气质降了一大半。你放心吧,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不会叫他们知道的。”

    汤昭道:“人家不惹你,你隐瞒得住,那是个人就会。他们真的惹到你,你还不让他们知道,那才难得。因为那是做大事的人。所谓成大事者有静气。你藏的越好,将来越有出息。”

    说罢他拿出了自己的礼物。给老瞎子和滕亮的各几套四季常服,省着穿够用几年了。做衣服本就是寻常人家最大的花销之一,尤其是冬衣,老瞎子的棺材本儿怕是难以应付,汤昭便赞助了一些。

    安排好一切,汤昭再次确认道:“那我可走了,几个月之后才能再见。你能照顾好他?没有别的要求了?”

    滕亮拍胸脯道:“没问题!我做事,你放心。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当名门弟子了。”

    汤昭笑着拍了拍他,道:“有志气,那再见了。”然后又向老瞎子告别,转身出院。

    汤昭穿过杂院,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看到了辛苦操劳的母亲,看到了在院子里嬉笑的小孩,这是寻常又宁静的人间生活。

    希望他回来时,这里依旧如此平静安然。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降大雪。

    风雪吹了一夜,到了早上稍停,暮城内外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集合的日子,汤昭一大早起来上妆。

    既然决定要易容前往,汤昭早早就试好新的妆容。决定化妆成什么样子也是很重要的。一是要求二十岁以下,所以年龄、性别不需要改,而这些不改反差就很小,所以想办法做出差异感,不能让人联想到汤昭本人。

    另一方面,还要和汤昭的气质搭配。

    这不是说和汤昭本人的气质搭配。而是要和汤昭饰演的“角色”气质搭配。

    汤昭不仅要换脸,还要换性格。

    本来惊蛰山庄没有熟人的话,那换不换性格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人一眼看出“汤大人”本人即可。但有了孟化舟这个熟人,再加上他越发忌讳原本的身份和五毒会扯上关系,所以他最终决定,从里到外换一个人。

    做决定容易,能成功可就难了。

    化妆危色可以帮他化,扮演出另一个性格可是完全靠自己啊。

    汤昭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五官变得模湖,所有的特色都被修掉,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这时他已经在镜子前坐了一个多时辰。

    他本以为危色易容飞快,是有传说中的“人皮面具”,没想到是拿着各种油啊、粉啊的混抹,和当初黑寡妇给他化妆道童差不多,只不过手法更精细一些。

    “就没有那种脸一撕,完全换一个人的面具吗?”

    危色停下擦粉,道:“我还以为您介意在脸上蒙人皮呢?”

    汤昭惊奇道:“真是人皮做的?”

    危色道:“也有其他款式,人皮质地拟真一点儿。不过人皮面具也要化妆,把皮肤和人皮的缝隙遮盖起来,还要用手法贴合五官,不然做不出表情。好处是五官不用特意修饰,也方便填充。自跟了您,我再没自制过面具。都是阎王店时期的存货了。”

    汤昭摇摇头,道:“早知道用我的剑象幻化还更方便。”

    话是这么说,用幻境是方便了,却要剑象随时随地禁锢在脸上,一旦调用就会失去效果,限制太大。倘若没有孟化舟那件事,汤昭倒可以试试,现在有了要警惕的目标,就不能给自己这么大的限制。

    一直化了将近两个时辰,汤昭才得到一个可以持续半个月左右的“防水妆”,危色友情提示:真的下大雨,还是要做好防雨,以免花了妆被人当魅影给切了。

    汤昭对着镜子做了个表情,歪嘴露齿一笑。

    这个表情是从滕亮那里抄来的,属于但凡认识汤昭,就是想破了脑袋都绝不能和他联系在一起的表情。

    危色本是静静的看着,这时突然道:“我觉得您被污染了。”

    汤昭笑道:“没说一直维持这样子,只是试试表情的灵活程度。完全和没化妆一样啊,也不掉粉,厉害厉害。”

    他本来是打算装成危色那种三无的性格,但其实也很难。危色是几乎没有应激反应的,汤昭很难做到那种程度的喜怒不形于色。

    最后他只好东抄一点儿西抄一点儿,弄出个四不像来,最后落到一个根本上——脑子有病。

    汤昭换了新脸,出去稍微闲逛,熟悉熟悉“人物”。危色自己便变身成一个身材高高壮壮,相貌凶恶的“街头青年”形象出来,速度之快,让汤昭觉得他肯定是“撕脸”撕出来。

    看着那张凶恶的脸,汤昭感兴趣道:“其实这个形象很鲜明,我也可以试试。”

    危色直言道:“最好不要。您演不出来。”

    汤昭道:“装凶恶应该不难吧,我见过很多恶人。”

    危色道:“浮夸的性格好演,但不好维持。何况还有很多细节,要合乎逻辑。譬如您刚刚上街,有没有发觉别人对您的态度不同了?”

    汤昭一怔,道:“我没和别人说话啊?”

    危色眼神中充满了“都不跟人互动,你找了个屁的人物”这种神色,但还是很冷静的解释道:“您之前生得如此相貌,那么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会优待您、重视您……”他看汤昭张了张嘴,道,“您可能没察觉,但这种事是潜移默化中发生的。您现在换了这种相貌,别人可能会忽视您,您不要以为别人冷澹,寻常人生活都是这样的。”

    他指了指自己,道:“像这样的脸出门,所有人都会本能的害怕、避忌,长此以往本人的性格会因此而偏移,不但习惯还可能以吓人为乐,越发嚣张。您要顶着我这张脸出去,不出半天您可能要怀疑人生。”

    他看汤昭皱眉思索,若有所思的样子,道:“算了,都这个时候了,您别多想,想多了反而会乱。此行若有差错,建议您扬长避短。”

    汤昭道:“扬长避短,我的优势在……”

    危色指点他道:“您的优势是实力比别人强。若有人怀疑您,建议您直接动手,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

    易容结束,两人收拾好行李——虽然罐子里什么都有,但是什么都不带反而扎眼,一路来到集合地点,暮城十里凉亭之中。

    凉亭本是瓦顶,此时落了一层白雪,仿佛银山压成。黑寡妇就站在凉亭中,一身白衣仿佛融入雪中,唯独乌发黑眸,朱唇微点,异常惊艳。

    汤昭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在风雪天其实已经相当单薄,但黑寡妇竟穿着罗衣绫裙,只有一件斗篷遮雪,看着便十分寒冷。

    她第一眼看到汤昭没认出来,接近着发现汤昭放在肩上那只当做联络记号的黑蜘蛛,目光柔和下来,道:“小江来了?一路可顺利?”说着伸出手,将汤昭身上的雪扫落,顺手把黑蜘蛛取下来,笑道: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当年看到水盆里的蜘蛛都吓得不轻,现在就这样大大方方把蜘蛛放在身上。你的个子如今比我还高了。”

    她语气柔和,却没有平时的柔媚,像是慈母又像长姐,她身后三个年轻人除了焦峰之外都听得呆了,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大惊小怪,纷纷偷偷看着汤昭。

    汤昭笑着寒暄两句,道:“被水盆吓到?是有这么回事。是圆晴姐姐说的吧?好久不见了,她今日不在?”

    黑寡妇带的三个年轻人里没有圆晴,想来是年龄超过了。

    黑寡妇道:“我放她出去做个分舵主了。她做的不错。你若想她,咱们回来聚一聚,她也是想你的。如今我身边这几个年轻人,焦峰你知道了,这是陈鹰飞和圆雨。”

    两个年轻人都是黑蜘蛛山庄打扮,圆雨略似当年的圆晴。

    黑寡妇听说汤昭有一个发小在五毒会下属帮派,为了向他示好,本来是想带上的,但是一问对方连夜跑了,如今不知下落,登时猜到这是汤昭的意思,便叫属下不要再找,此事也不再提。

    汤昭一一点头致意,道:“庄主,这回的题目有数了么?”

    黑寡妇摇头,道:“没人知道。我留在惊蛰山庄的耳目甚至都没见过那位公子,真是神秘的很。不过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题目,也还算公平。”

    汤昭微笑道:“也不是特别公平。因为我可能知道了。”

381 结盟

    “嗤——”

    两条剧毒的毒蛇垂下树来,吐着信子,不等它们啮咬预定的猎物,已经一头撞在布满树梢的蜘蛛网上。

    那白生生的蜘蛛网,看起来细如发丝,脆弱不堪,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但手指粗的毒蛇撞进去,却霎时间被牢牢裹住,一时挣扎不开,紧接着旁边等待已久的十余只拳头大的蜘蛛一拥而上,口器纷纷插入蛇皮注入毒液,那毒蛇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两个年轻人呼啸一声,蜘蛛不贪恋到口的食物,迅速爬回,被年轻人手中的竹筒盛起。

    黑寡妇远远看着他们操作,对旁边的汤昭道:“怎么样?孩子们还得用吧?”

    汤昭非常给面子的点头称赞,道:“不错,越接近惊蛰山庄这种陷阱越多,却都不用你出手,弟子们都解决了,黑蜘蛛山庄真是人才济济。”

    只是汤昭总觉得她刚刚的口气像老妖怪评价小妖怪:“孩儿们,干得好。”

    黑寡妇微笑道:“孩子们固然得力。但他们也没跟我认真。”

    这时几个年轻人回来,焦峰将毒蛇穿在刀刃上,送至黑寡妇脚边。另一个青年陈飞鹰大声道:“庄主,是五步堂的毒蛇。蜘蛛吞蛇,这是大大的吉兆,预示着庄主此行必然力压群雄,独步五毒。”

    黑寡妇失笑道:“可不要吹得太过分了,反而贻笑大方。这等小把戏,与其说要暗算我,不如说是通知我,他已经先到了。让我做好准备。”

    汤昭直到他指的是谁,他在资料上也看过,用毒蛇的必然已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他堂口叫五步堂,也可不是只擅长使用五步蛇,而是擅使数十种毒蛇,且兼并了数个用蛇为主的帮派,基本上统一了五毒会的毒蛇势力。

    相比而言,五毒会其他也有用蜘蛛的势力,可还没服黑寡妇。

    黑寡妇道:“金复生此人在几年前跟我有交情,本来我若要在对手中寻个联盟,他倒合适。但五毒会的交情也好,盟友也罢,都是不作数的东西。说不定当年的交情反而是他设套来害我的工具。所以……”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就叮嘱过的话:“到了山庄之后,谁也不要理。谁也不要信。”

    汤昭摸了摸手上的手套。那是黑寡妇给他准备的,防止他下意识的触摸什么东西。手套颜色雪白,轻薄如纸,柔软似水,戴上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不妨碍做任何动作,是上好蜘蛛丝织成的,足以抵御绝大部分毒药,寻常兵刃也切割不入,几乎算得一件兵器。

    除此之外,他现在身上也换了一件新的蜘蛛服,黑色蜘蛛服银色滚边,看起来已经和黑蜘蛛山庄的人无异。

    当年圆晴曾调侃他穿纯蜘蛛丝的衣服一定好看,如今他也算阴差阳错的穿上了。但是脸不是之前的脸,这好看也打了个折扣,从外表上看,不觉得他比焦峰等人有什么出众的。仿佛黑寡妇带了五个年轻弟子。

    几人往前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山峰山脚下,远远的就见一座石碑上写着“惊蛰山庄”四个大字。

    靠近仔细看时,就见四个大字竟然是一只只虫子拼成的,粗略看去,有蜈蚣、蝎子、蚂蚁、蜘蛛、毒蛇、蟾蜍、螳螂、蚰蜒等等,每个字看得久了,仿佛要在石头上蠕动。

    不愧是惊蛰山庄,五毒会总部……

    嗯?

    汤昭眼尖,看到四个大字下面,竟还有一行小字。

    “惊蛰之地,蛇虫免入”。

    这四个字竟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锋利如电光。

    认真的么?

    汤昭大为稀奇,这里是五毒会的总舵,竟然不让毒虫进入吗?

    黑寡妇道:“这是真的。不过这几个字原先没有,是现任庄主立下的规矩。凡是进入惊蛰山庄周遭十里之内,所有毒虫只能放在特殊的容器里。一律不许放出来,尤其是不能接触地面,不然必死无疑。”

    汤昭心中好奇,意念一动,光线已经无声无息穿入土壤,外人察觉不到异常,他自己恍然道:“土壤里含着雷电的气息。是雷击土,也算奇物。大概是从哪个魔窟运来的。凡是蛇虫入土,必然受雷电入体,不能生存。不过也要看体积,这里的雷电还是太细了,若来一条蟒蛇必然没问题。”

    就听有人笑道:“这位小哥说话真有意思。谁会带着蟒蛇来惊蛰山庄呢?”

    从树后走出一人,说话柔声细气,仿佛吟唱,那人是个身材修长,体态窈窕,皮肤细腻白嫩,相貌秀丽俊雅的……男子。

    黑寡妇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吸血虫。”

    那男子笑道:“黑寡妇,你说话还是那么难听,不妨叫我的正经名字‘水蛭’。”

    ……水蛭这个名字,比吸血虫又好听到哪里去了?

    汤昭是真不理解,但他立刻把此人和资料对上了号,破血坞的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中难道不走陆路走水路的码头。除了船上的漕运,也做水匪的买卖,甚至还做医药买卖。

    这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一位奇人,一方面其心毒手狠不逊于任何五毒会强者,另一个方面居然还是个名医,擅长处理内伤,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汤昭听说此人相貌过人,且以美男子自居,本以为是个俊雅的帅哥,没想到如此雌雄莫辨。

    北宫奇一面和黑寡妇闲聊,一面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终于艰难地锁定了汤昭,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唐公子么?端的人才出众。”

    汤昭带着三分似滕亮,三分似刑极的笑容拱手道:“哪里哪里,久仰久仰。”

    黑寡妇笑道:“你一来就见到我这边所有人,我却只见到你一个,这未免不公平吧?来,叫我见见树后那位高人。”

    她既然叫破了行踪,树后果然出来一人,竟是个身材消瘦的女子,神色木讷,容貌只是中人之姿,看起来殊无高人风范。正是资料上写的,破血坞的外援秦九九。

    五毒会各外援的身份多半是假的,如汤昭连名字带相貌都是假的,这位秦九九却不同,她是云州一位名医,真正的名医,虽然性格古怪,也有杀人不眨眼的传闻,但医术高明,活人无数,却也不假。汤昭把笑容调正了一点儿,对她行了一礼。

    秦九九木着脸还礼,站在一边。北宫奇道:“这些咱们坦诚相见了。尹庄主,我是来找你结盟的。”

    黑寡妇眼波流转,道:“找我?北宫,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咱们认识么?咱们素来有交情吗?”

    北宫奇衣袖轻扫,道:“尹庄主,这你就叫我伤心了,十年前你新婚丧夫,独自南下,可是我陪你同游通阳河的啊?这份交情难道说忘了就忘了吗?”

    黑寡妇笑道:“那个夫啊?我死的丈夫多了,这个节骨眼儿可不好想。”

    北宫奇道:“庄主真是薄情,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我还安全些。不过,咱们素来交情确实少。但正因如此,才好结盟。因为这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你我会结盟。”

    黑寡妇沉吟道:“你说暗中结盟?”

    北宫道:“正是,明面上的结盟有何意义?难道说开头吵架时我们互相帮腔么?我等五毒会要做的本就是暗地里的事。我们明面上反而要针锋相对,甚至主动动手,做出势不两立的姿态,打消其他人怀疑,然后在要紧的时刻才合作发力,将其他人一起扫出去。”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啊?把其他人扫出去,咱们再一决雌雄。公共平平的战一场。”

    北宫奇道:“正是此言。咱们还可以各自收集情报,互通有无。甚至明面上和其他人分别结盟,套取情报再做交换。”

    黑寡妇道:“不错,我们可以约定个方式……”

    两人说着就开始讨论怎么联络,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想:越说越真。这就结盟了?这还没聊几句啊?五毒会结盟都这么草率么?

    但他紧接着就恍然——草率的盟约,自然有草率的效力。人都来了,话都说到这儿了,不结盟咋的?

    或者说,结盟又咋的?

    这时,他看到秦九九盯着自己,又换了另一个有病的角度露出笑容。

    北宫奇这时道:“既然咱们结盟,咱们请的高人自然也是朋友了,秦姑娘,这位……”

    黑寡妇笑眯眯道:“这是唐照,小唐,你要和这位秦姑娘好好亲近亲近。有的时候我不方便和北宫见面,你们也可以私下联络。说不定有的关卡我们都用不上,只剩下你们呢?”

    汤昭道:“是,包在我身上,这位妹妹我照看了。”

    这也是黑寡妇和汤昭商量好的,在人前,黑寡妇会刻意用稍微居高临下的态度与汤昭对话。会给人汤昭是黑寡妇真正手下的感觉,这会拉低人对汤昭的评价,意识不到这个少年体内有多大的能量。

    秦九九走上前一步,端详汤昭。汤昭这才发现这少女虽然木讷,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眼神也异常犀利。汤昭甚至觉得她看出了自己易容的破绽。

    但最后秦九九没说什么,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也很敷衍的约定了几句暗语。

    一番交涉之后,北宫奇带着秦九九告辞,眨眼间消失在山上。

    等两人走了,黑寡妇才笑问道:“小唐,你觉得北宫奇说的结盟,有几成是真?”

382 上山

    听得黑寡妇发问,汤昭沉吟道:“恐怕没几成是真的吧?”

    黑寡妇饶有兴趣的追问道:“怎么说呢?”

    汤昭道:“他煞有介事说什么秘密结盟——秘密结盟最重要的自然是秘密,这哪里是什么秘密之地?”

    要知道这里可是惊蛰山庄的石碑之前,是上下山的必经之路。这次参加蛊斗的每一个上山头目都从这里经过,但凡有一个远远地看上一眼,这“秘密”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那北宫奇要不提秘密结盟还罢了,提了反而更见其虚伪,还不如光明正大在石碑前斩鸡头喝血酒呢,至少仪式感做足。

    黑寡妇点头道:“说的正是。他说我们结盟是为了出其不意。要真有心出其不意,就应该提前数日乃至数月秘密来找我,最好不要给任何人知道,商谈结盟细节,更交换投名状才对。刚刚那个,与其说结盟不如说是掩饰。拿我作筏子掩饰他真正的盟友。关键时刻,他会把我放出去做烟瘴的。”

    她突然笑道:“不过呢,假作真时真亦假。别管现在是真情还是假意,到了必须联手的时候我们会联手的,到时候盟约又变成真的了,那盟约自然又可以续上了。咱们走吧,去见见我的敌人们。”

    几人路过石碑,一起往山上走。

    汤昭心中一动:这两个月他并不曾跟黑寡妇在一起,焉知没有人秘密找上她,和她订下了隐秘的盟约呢?黑寡妇说北宫奇拿她做遮掩,黑寡妇难道不会也拿北宫奇做遮掩?

    虽然只有五个参与者,但这些五毒会头目都是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之辈,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博弈早已比戏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九九,你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另一侧上山路上,北宫奇也突然发问。

    秦九九道:“没什么可说的,典型的五毒会人,有他们所有的特点。狠毒、狡诈、虚伪,令人恶心。”

    北宫奇笑道:“你说的还真是直接,不过黑寡妇其实是有一点真心的,但不多,也不是对我。如果在五毒会里排人品高低,除了我,她算不错的了。”

    秦九九道:“比你还差?”

    北宫奇道:“我难道不好吗?你要拿五毒会的标准来比。哦,你看那个姓唐如何?”

    秦九九道:“假的很。”

    北宫奇道:“哪里假?”

    秦九九道:“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真的。那个笑容,那个语气,那个脸,都做作至极。”

    北宫奇道:“眼睛是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身上一点儿五毒会的气息都没有,刚刚我扇风,他的躲避动作都很迟缓,明显没有五毒会的下意识动作。这就说明……”

    秦九九眼睛微动,北宫奇道:“说明他很强。是黑寡妇找的真正的‘外’援。”

    秦九九哦了一声,道:“危险人物,所以有冲突要下死手?”

    北宫奇笑道:“不冲突不是更好吗?”

    秦九九耷拉着眼皮,道:“冲不冲突谁也想不到。决定了,就下死手吧。”

    沿着惊蛰山庄的山路一路往上,越往上土壤中的雷的气息越浓厚。土壤渐渐变成了澹澹的紫色,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好像踩中了丝丝的雷电麻住了脚底心,又好像踩踏着堆积成山的虫豸尸骸。

    汤昭踏着紫色土壤,远远看到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竟然建在悬崖上。

    鳞次栉比的庄园几乎占据了山顶上的所有平地,山势陡峭得近乎垂直,仿佛被天降大斧噼开一样。汤昭等人正面面对的,是一座几乎无法攀爬的悬崖。悬崖寸草不生,只有大片大片红褐色的山石,仿佛凝固的血迹。

    山下,两个穿着弟子服的人等在那里,见到黑寡妇到来微微点头,并不行礼,道:“尹师姐见谅,只有候选人和选定的外援可以上去。其他人等在下面等着。”

    黑寡妇点点头,对汤昭笑道:“让孩子们留下,咱们走。”汤昭回头和危色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其中一个弟子带路,将两人带到一座高高的木屋前,木屋后面竖着仿佛水车一样的木轮。

    仔细一看,这轮子竟是一座绞盘,上面挂着粗粗的铁链,仿佛索道一般连接到山顶,索道上挂着两个吊篮,每个吊篮最多坐两三个人。

    黑寡妇笑意盈盈道:“真是怀念啊,这么多年锁盘都旧了。小唐,这是通往惊蛰山庄唯一一条路。要上山庄,只能从吊篮往上。不经这索道上下的,会遭雷击之厄。”

    汤昭点点头,他看到了山上一块块的山石隐隐有阵法的痕迹,还有特殊的土壤为阵眼,形成了一座“雷击之崖”。看阵法的强度,即使散人有罡气护体,最多抵挡一阵,时间长了恐也难遭其厄。那吊篮是术器,有符术可以保护篮中人不受侵害。

    一旦这种绞盘被破坏,吊篮上不去,上下交通立刻断绝。惊蛰山庄便成了孤岛。

    他仰望着山顶的惊蛰山庄,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好适合发生暴风雪山庄杀人事件。

    也就是这么想想罢了。这里就算发生杀人也不算什么暴风雪山庄,因为那是侦探的游戏。这里没人会故弄玄虚,玩什么诡计手法、密室暗算,有的只是直白的杀戮。

    或许大逃杀更贴切一些。

    专有名词叫做“蛊斗”。

    坐着吊篮一摇一晃悬上,两人终于靠近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整体布局像个五边形,正面看上去凋梁画栋,仿佛宫殿。虽然都叫山庄,规模比黑蜘蛛山庄大了何止十倍,建筑风格也精致又华美,显然山庄主人不会因为自己叫了什么“惊蛰”便刻意打造主题山庄,降低自己的舒适程度。

    黑寡妇坐在吊篮中,轻轻碰了碰汤昭,指了指惊蛰山庄。

    汤昭一怔,紧接着看出了黑寡妇的意思:看见那个山庄了吗?帅气不?

    将来是我家。

    汤昭点头:有信心总是好的。

    不过,你那个云中剑的梦想是不是就放弃了?

    踏上了山顶,两人正式进了惊蛰山庄。

    山庄门前也有几个弟子在迎接,不过就不是年轻弟子了,而是四个中年褐袍人,看样子颇有地位,和黑寡妇见了平礼,也是互相称呼师兄妹。

    其中一个高个子取出一卷资料,对着图画在汤昭脸上望来望去,显然是要把汤昭和资料的画像对上号,但因为画像太过潦草,这番努力最后只能无疾而终了。

    汤昭从资料上看过,惊蛰山庄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总部,架构极其精简,并不管世俗的事,但也有直领的下属。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四大护法。

    这四位护法直属惊蛰山庄,与五毒会没有关系,只对庄主负责。

    只看护法的气势,汤昭感觉得出来,他们的实力比黑寡妇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都是练就罡气的散人。若非规则所限,他们当中每一个都有资格争一争这个庄主之位的。

    然而……规则就这么管用么?

    尤其汤昭知道,规则上庄主对这些护法有任免大权,也就是新任庄主如果看他们不满意,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换上自己的亲信,如今老庄主濒死,他们的地位也是朝不保夕,这种情况下,几位护法的立场是什么样的呢?

    黑寡妇寒暄了几句,道:“少庄主已经到了吗?”

    其中一看就更苍老些,地位最高,身形也最胖的护法道:“尹师妹,其余先不谈,进庄来见见老庄主。”

    这一下大出黑寡妇意料之外,道:“怎么?老庄主还能见我们么?”

    那胖老护法道:“不至于此,老庄主还在,总要见一面的。先进去吧,大家到齐了,老庄主会出面接见。大伙儿就在别院休息一晚,任有什么竞争都是从明日开始,今日只叙交情,不谈争端。”

    黑寡妇眼波微转,道:“咦,咱们五毒会还有这么和气的场面吗?往日可没听说。”

    胖老护法道:“尹师妹,五毒会是五毒会,惊蛰山庄是惊蛰山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总不能还要我教你吧?”

    他说话甚不客气,黑寡妇掩袖笑道:“知道了,米护法。”

    几人进了山庄大门,入眼就是一面紫色的影壁,上面一道纹路仿佛从天而降的雷电,底下画着数样毒虫,在雷电下瑟瑟发抖。

    汤昭若有所思,看惊蛰山庄的布置,确是不把五毒会放在眼里,雷电凌驾于五毒之上,虫豸只有俯首的份儿。

    这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世世代代传承惊蛰剑的势力,原不会把什么江湖黑道放在眼里。

    影壁背后是几条岔路,米护法带着他们沿着其中长廊往东走,并不入正堂。

    越往里走,离着山庄主体越远,靠近了五边形的其中一边,渐渐闻到山庄中澹澹的香气。

    汤昭想起防范的要诀,立刻闭住呼吸,运转内力。

    就听黑寡妇突然道:“这山庄里焚的是什么香啊?我怎么闻着,有些艾草和雄黄的味道呢?”

    艾草、雄黄都是驱虫的。五毒会中,这些都是禁用的药材。黑寡妇提到这些虽然满面笑容,眼中殊无笑意。

    那老胖护法浑不在意,道:“庄主身体抱恙,熏艾养病有什么稀奇?何况惊蛰山庄本来不让放虫,妨碍也不大吧?”

    黑寡妇呵呵一笑。汤昭若有所思——之前黑寡妇做了大量的工作,多是在研究对手制定对策,却不知她对惊蛰山庄本身有什么研究?

    此时,几人到了一座别院之外,就见大门厚重,仿佛城门,如今开了半扇,露出里面的宽阔屋宇。再往里走是一座小花园,点缀着几座亭台楼阁。

    护法们推开最中间一座高楼的门,就听有人道:“黑寡妇,你来晚了!”

383 齐聚

    大门一开,就见正堂中央有一张大圆桌子,放着四把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是空着的。四周反而散坐着六个人,两两坐在一起,分外三伙,相互之间壁垒分明。

    已经到了三个势力共六个人吗?

    汤昭扫了一眼,将每个人的脸和自己记熟的资料一一对应。

    坐在角落的是刚刚有一面之缘的熟人,破血坞的北宫奇和神医秦九九。

    大马金刀几乎坐在正中央主位的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还有他请来的外援张文箭,乃是云州一代非常出名的暗器家族的传人。年仅二十岁就已经连赢数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名声远播周遭数郡,且以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着称。

    另一侧与金复生隐隐分庭抗礼的是八步堂堂主察飞烟,以及他请来的外援岳来。

    别看五步楼、八步堂的名字很像,但他们用的毒虫完全不同,八步堂用得是蝶蛾之类的毒粉,甚至经营香粉生意。察飞烟更以毒粉和轻功纵横江湖,名声和可止儿夜啼的金复生并驾齐驱,远在同辈的黑寡妇之上。

    而岳来……

    岳来和汤昭很像,都是不知来历的年轻高手,外面搜不到一点儿资料,连画像也跟汤昭的画像一般抽象,汤昭也是先锁定了察飞烟,连带着确认目标之后,才能细细打量。

    岳来比汤昭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绝对不到二十岁,生得白白净净,气质上让汤昭想起了那位惊蛰山庄的公子孟化舟。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岳来气质更阴森一些,其实岳来的五官绝非阴鸷一类,但他身上就是一种压抑的气息。

    不仅压抑,而且沉重,仿佛身上背着无形的重担。

    汤昭如今也算有了阅历,看到那种沉重,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面藏着极深的故事。

    或许是仇恨?

    除了气势,汤昭还有一个判断。

    不加法器,岳来比孟化舟强。

    纯直觉,来自一个高手的直觉。

    有趣,孟化舟可是剑客的公子,灵感天赋也强大,身经百战以至于浑身戾气,在同年龄段内能比孟化舟更强,说明他天赋、勤奋、师承、经验种种都很强大,至少是云州第一线的年轻俊才。

    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寂寂无名吧?难道和汤昭一样隐藏了身份?

    八步堂怎么找到的呢?也是察飞烟的私人交情?

    都是高手,互相之间第一印象就会下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头,擅长什么?有什么弱点?比起我来是强是弱?

    这种飞速判断不是武断,而是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江湖纷争,如天上风雨不知何时会来,往往一见面就是死斗,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准确的人更容易活下去。

    所有人都会判断别人的信息,同时会隐藏自己的信息,扰乱其他人的判断。

    譬如汤昭,他此时就隐藏着自己的气势,除了性格和外貌,他更要隐瞒自己的实力,让人捉摸不透。

    这种捉摸不透不是那种高深莫测,更不是平平无奇。

    都到了这里了,当了外援了,还能怎么平平无奇?

    要是对方让你拼尽全力也看不透虚实,那不是更说明他强大到超乎想象?

    因此汤昭要伪装成一个不够高的高手,要不够的恰到好处。

    他并非天生擅长伪装的人,所以他难以凭空捏造,只好按照模板来伪造。性格是这样,武功也是这样,他要按照他熟悉人的实力作为水平基准线来表现,最好是同龄人中比较优秀的,还不能太优秀,像江神逸那样的都有点过分了。

    综合身边人的水平,最后实力卡的是秦永诚和危色之间的水平。

    这样大家不会太警惕,也不会太轻视……

    吧?

    黑寡妇笑吟吟道:“哟,几位大哥都先到了,确实是小妹来晚了。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她招了招手,场地中飞起两把椅子,拉拽到汤昭和她自己面前。

    汤昭目光凝视那张椅子,他本来以为黑寡妇是用罡气或者外放的内力拉扯,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她用一条细细的丝线拽过来的。

    这应该是黑寡妇的招牌武器——惊魂丝,以极坚韧极纤细的蜘蛛丝制成,据说头发丝粗细的一根惊魂丝可以吊起几百斤的巨石。

    其实黑寡妇可以用罡气直接拉,效果更惊人,但罡气这种自己本身的力量一旦使用必露更多情报,所以她选择用更常规的方法。

    两把椅子拽过来,黑寡妇将一把椅子手指轻弹,弹出一片粉末,在椅子上覆盖了一层,然后轻轻巧巧的坐下。

    防备毒药,是五毒会人的基本操作。

    但黑寡妇没有给汤昭的椅子解毒,而是直接把另一把椅子拽到汤昭面前。

    这时汤昭来选择,可以选择直接坐下,惊蛰山庄的椅子大概率是没毒的。但那会显得他很业余,很粗糙,与五毒会的众人格格不入。他也可以像黑寡妇一样用手段消毒,彰显自己的本领,甚至可以故弄玄虚,随便撒点盐什么的。

    其实刚刚黑寡妇也可以顺便替他消毒,那可以不用他出手,把他更好的隐藏起来,但这也让他失去了一个亮相的机会。

    就像刚刚他们一进来,就用相貌、气质、气势都有一个被审阅的过程,他们第一次行动和应对也是被审阅的。几乎所有人进来都有擦椅子这一步,把亮相的对象放在椅子上,是一个安全选项。

    汤昭在公式化的应对椅子上的隐患时,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手段和性情对众人有先入为主的引导。

    黑寡妇把这个机会给了汤昭,看他要如何操作。她甚至没和汤昭对剧本,她自然是信任汤昭的:信任一个剑客,就算搞砸了也能自己收拾干净。

    汤昭对着椅子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间在思考要怎么做,但紧接着又露出日渐熟练的有病笑容,一伸手——

    从术器口袋里掏出一把新的椅子,直接搬了,坐在一边。

    ……

    ???

    众人面面相觑,连黑寡妇都看傻了,实在没想到他的应对方法——这是啥意思?

    虽然算得上干净利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确实是另辟蹊径,与旁人不同,但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能达到什么亮相的目的?

    是显摆你家有钱,用得起空间术器吗?

    还有,就算你有空间术器,你为什么要在珍贵的术器空间里面带椅子?

    吃饱了撑的?

    家具不占地方吗?

    直到汤昭安安稳稳坐了下来,众人才勉强收回凝聚在他身上的各色眼光,各自揣摩他的来路:这小子当真乖僻,脑子跟别人不同。

    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岳来目光在汤昭身上一转,紧接着转开,气势微微往上涨了一些。

    黑蜘蛛山庄组的亮相结束后,场面的走势一下子平平无奇起来。众人好像变成了寻常帮会的同僚,离着八丈远各自生疏又热情的客套着,四个五毒会的势力首脑都是场面人,谁也不会冷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们请来的外援倒是没有一个说话,只看这四个人,倒是像勐兽进入斗兽场前一般压抑,一间房间竟有冰火两个世界。

    汤昭倒觉得这种聊天十分古怪,细细琢磨便知古怪在哪里——这么多人聊天,主人家竟一点儿也不招待,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更别说果盘点心这些招待之物了。

    这还是五毒会的特色,就算有人招待吃喝,也没有人会入口。全会以下,这种互相不信任已经到了极致。惊蛰山庄概莫能外。

    眼见窗外夕阳一点点西下,厅上众人往窗外看的回数悄悄增多了。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一人没来。

    最后一个势力还没到场。

    如果太阳下山,那人还不到,那就失去了资格,候选人从五变成了四。

    虽然那也只是从理论上两成的可能性变成了两成五,但什么也没做希望就增大了,何乐而不为呢?

    人一旦没有盼头,自然什么事也没有,而有了盼头,情绪不免浮动。连黑寡妇也渐渐拢住了手。

    终于,太阳坠落西山,金复生道:“诸位,我看尘埃落定了。那姓徐的来不了,难道我们还要一直等么……”

    就听有人道:“姓徐的?难道说的是我么?”

    大门口,一个人影矗立,挡住了最后一点阳光,众人只看到来人五官全是阴影,只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扬。

    她竟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子,额前稀疏又长的刘海儿几乎挡住了眼睛,小圆脸大眼睛,说是美人也算不上,身材瘦但有力,五尺的身高,站在门前却仿佛八尺的气势。

    她还是来了——五毒会最后一个候选势力,“女王蜂”徐司药。

    汤昭记得她的资料,徐司药虽然是五毒会的“势力”,但大多数时候是个独行侠,来无影去无踪,如风一样。

    但她的名声极响,朋友极多,只要她想,她能轻易组织起一个大团伙来,被称为毒蜂女王。

    在所有五个势力时,唯有她的资料上援手一栏写的是“未知”。

    北宫奇道:“徐毒蜂,你的帮手呢?”

    徐司药冷笑一声,径直坐在了正中央的椅子上,道:“我需要吗?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什么时候需要帮手了?”

    金复生道:“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是找不到人吧?”

    徐司药道:“我打肿你的脸吧?你对未来的庄主客气点儿,小心我将来给你穿小鞋。我只对当庄主有兴趣,对带人送死没有兴趣。山下那种蛊斗我可不想参加。”

384 游戏

    徐司药一句话的信息量很大,汤昭眉头一挑,那边金复生已经道:“什么蛊斗?这不是还没开始呢吗?山下怎么又有什么蛊斗了?”

    徐司药道:“你们这里是没开始,但是山底下已经开始了。我上来的时候,正看到山下搭了一个圈,用铁栏杆隔着,把你们带来的那些弟子一个个圈了进去,说是要举行蛊斗厮杀呢。大概是只能活一半?或者更低也是有的。上面一场,下面一场,倒是两不耽误。”

    汤昭又惊又怒,起身道:“凭什么?谁要这么干?”

    他来之前,只说让年轻弟子在下面等着,可没说有这么一节!

    虽然若真有什么战斗,凭危色的实力应该碾压才对,事实上危色甚至有实力在这里坐一席,但这种蛊斗一听就有极大地风险,刀枪无眼,谁能保得万一?

    像汤昭这样惊怒的不在少数,未必是真的关心弟子,但众人来之前都不知有这一环节,搞突然袭击,岂非居心险恶?谁知道这是惊蛰山庄玩的什么把戏?

    身材高大的金复生轰然战旗,身上薄薄的衣服竟然发出甲页一样哗啦啦的响声,怒喝道:“惊蛰山庄是什么意思?要蛊斗就该事先说明,不说明就把我们弟子带走,岂不是要弱我的羽翼?叫少庄主出来说清楚,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对面察飞烟也起身,直接道:“各位,我怀疑惊蛰山庄别有用心。我要先走一步,下去看看。”

    他向来以速度见长,只要发动起来,转眼就是一道轻烟,抢在所有人面前下山。众人反而不能叫他走,唯恐他是借题发挥,要以高层次的战斗力掺和入底层战场,把其他势力的人都灭了,纷纷阻止道:“且慢——”

    眼见乱作一团,突然正厅后面传来一声咳嗽。

    厅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同时转头。

    只见一直摆在正中的屏风突然被撤开,露出一个端坐上位的老者。

    那老者穿着极宽大的道袍,宽大的袖子仿佛晾在晾衣杆上,显得他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他的脸颊也皮包骨头,仿佛骷髅,满头白发稀疏,不能胜簪。但是他那双眼睛依旧灼灼放光,仿佛两道雷电扫过全场。

    这道雷电扫到哪里,哪里的侠客就低下头,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这老者正是现任惊蛰山庄的老庄主孟天声。

    他的身形一出现,大厅仿佛下了鹅毛大雪,气温骤降,所有人都被冻住了,一声不敢出,一动不敢动,活生生成了一屋冰凋。

    传闻中,孟天声已经快死了,性命如风中残烛,理当在床踏上苟延残喘。这里来的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好继承他的遗产。刚刚,他们在他的房间中登堂入室、大呼小叫、纵横捭阖,仿佛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但一旦他露面,所有的喧哗吵闹都在瞬间停滞,这里还是他主宰的地方。

    虎死威风在。

    何况老虎还没死。

    汤昭跟着黑寡妇低头,其实他并没有被老庄主压住,一来他没见识过老庄主的实力和手段,光靠资料很难有真实感,不能体会这种深入骨髓的积威,二则,他也是剑客。

    老庄主之所以还能真正的压制住在场众人,最大的原因是他是剑客。

    孟天声只要还活着,哪怕奄奄一息,也是执剑的剑客。他腰间还悬挂着惊蛰剑,剑不会背离他,剑元和剑意也都属于他。

    他心中一动,剑术一出,细细的春雷自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能斩在座的除了汤昭之外任何一个人。

    众人头顶悬着的可不只是无声的威压,更是切实的性命威胁,老庄主意志清醒,就可以主宰众人生死。倘若他看任何一个候选人不顺眼,轻轻一挥剑,把那人脑袋削了,说一句:“如今只有四个候选人了。”难道其他人会为此有什么不满吗?

    其余人只会松一口气——死的不是我而已。

    同为剑客,汤昭没有受到死亡威胁,但他也感觉到了阵阵不适。

    那是剑元隐隐的压迫。

    孟天声果然在接近死亡,周围的剑元抑制不住的扩散,侵略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剑元比罡气更浓稠,压迫力是很强的,汤昭只靠罡气护身,就会觉得浑身难受,除非他也运用剑元抵挡。

    但他还不想,此时他已经确认这剑元并无杀意,并非冲着自己来的,别不做多余的事,收敛剑元,暂时装着低头,只是在惊鸿一瞥之中在老庄主面上找到了孟云的影子,顺便确认了他腰间的惊蛰剑。

    看来孟化舟确实是孟天声之子,不是乌龙。

    他都感到不适,其他人更是头也抬不起来,亏得他们都是一时豪杰,不然恐怕有人支撑不住当场跪倒。

    孟天声出场就震慑住了众人,模湖着声音,道:“诸位,犬子在外未归,要明天才能回来,今日不宜蛊斗。诸位今天就在庄上休息一晚吧。”

    明明是你们订的时间,出题人却不到,让我们匆匆赶来聚在一起等一个黄口小儿,你们玩我们是吧?

    虽然很想这么说……

    但众人哪里说得出口,反而强行挤出笑容,纷纷俯首称是。

    老庄主大概是精神不济,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了,一只手搭在扶手,另一只手撑住了额头,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

    众人跟着他一起沉默,仿佛坐牢。

    过了一会儿,他再度抬起头来,道:“哦,今天晚上反正也没事。咱们一起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

    跟你玩?现在?

    万般腹诽,还是无人敢言。金复生强撑着躬身道:“请庄主出题。”

    老庄主用轻松一些的口气道:“我老了,玩不了太刺激的游戏。这样,咱们玩——聊天游戏吧。”

    不管别人的表情,孟天声徐徐道:“我去隔壁,你们来跟我单独聊天。谁聊天聊得好,我就送他一个小礼物。虽然未必给你们加分,但是应该到选拔的时候用得上。”

    不加分……

    谁信啊?

    在来这里之前,所有人都信了孟天声已经是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了,因此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彼此和孟大少爷身上,仔细研究少庄主的性格,猜他会出什么题目。但当孟天声出场之后,众人蓦然发现,这老者依旧牢牢掌控着局势,那么所谓孟公子出题,大家自由竞争云云就大打折扣了。

    他说“不加分”,这不是叙述,而是提醒啊。提醒你们好好跟我说话,决定了你们能不能加分、能不能登上下一场考场。

    不过也有如汤昭这种心中忽想:或许这老头就是因为儿子没回来太过无聊,想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逗弄几个候选人玩玩,打发时间罢了?

    众人提起心神,老庄主道:“我在隔壁,你们一个个来找我吧。北宫,你先来。”

    北宫起身,这时汤昭也起身,道:“老庄主,我问一下,山下据说在进行蛊斗,把年轻弟子都牵扯进去了,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静,不由得目色奇异的看着汤昭,均想:你还真问啊?

    这种事重要吗?

    老庄主登场之后,别说底下的弟子蛊斗,就是让他们现在现场蛊斗起来,众人也没办法抵抗,何必还为了几个弟子的事讨没趣呢?

    刚刚搬椅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子有病,现在又换了一个发病方向啊?

    黑寡妇找这么一个外援,真是有“福气”啊!

    孟天声顿了一下,模模湖湖问道:“什么蛊斗啊?”

    在他身后待命的一个护法上前一步,道:“回庄主,那是少庄主的意思。他为各位安排的题目比较特殊,跟随的人太弱根本无用,所以要提前设置一个筛选,把那些没有能力的人都筛掉。就在今天晚上进行。”

    汤昭转而看向他,道:“既然早有吩咐,为什么提前不说?”

    那护法反问道:“需要说吗?”

    汤昭挑眉,孟天声打断了对话,用苍老的声音道:“既然这样,那这也算一个游戏吧。能赢得游戏的人,我也送一份小礼物。”说罢一推椅子,椅子自动转动,载着他转了出去。旁边的护法立刻跟了出去。

    汤昭大怒,黑寡妇按住了他,道:“咱们的人,没事儿。”

    她指的不是黑蜘蛛山庄的人,专指危色。她自己的人还真不一定,焦峰实力固然不错,也未必就稳压其他人,另外两个弟子更是未必。黑蜘蛛山庄比五毒会别的势力也就是伯仲之间,偶尔出个天才,不可能每个弟子拿出来都稳赢不输。

    不过她也不太在乎,小蜘蛛死了还罢了,别折损了汤昭的人让双方伤了交情就好。

    汤昭当然不会认为危色应付不了这种小场面,也不是特别担心焦峰,他只是反感五毒会这种随时随地拿人性命耍着玩的作派。惊蛰山庄和五毒会也是一脉相承,纯粹的邪恶。

    汤昭坐下,自顾自的用通讯手牌和危色确认。

    危色能和他随时传递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无危险。有何吩咐?”

    汤昭想了想,先回道:“安全为上,无需冒险。”

    危色回了个“是。”便不再提。

    汤昭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把老头提前做了,打一个庄中无人主持的空窗期,直接把剑占了会怎么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是说不可行,而是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杀人夺剑、一了百了的思路?

    难道他被惊蛰山庄的气氛影响了?

    这时,北宫奇没回来,又有护法叫金复生进去。再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叫道:“尹庄主,老庄主下一个请你进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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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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